第二十七章:清白
中午时,宁云阳方回府,先着人来通报过,策风靳便放下书,一边喝茶一边等宁云阳。
不消片刻,宁云阳换了一身元青绸纳纱绣鹭鸶常服就走了进来,一进来便笑道:“没想到议事到这么晚,风靳可要担待啊。”
策风靳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面上也格外和气:“王爷言重了,风靳也没闲着,倒是自己随便在王爷这寻到不少好书,王爷可别见怪。”
宁云阳大笑一声,拉住策风靳道:“风靳,你真是跟小时候一样顽皮呢。喜欢什么样的典籍?若是想看,本王让薛贵给你拾掇拾掇,送你居处去。”
策风靳也抿嘴一笑,自然道谢,然后又听宁云阳说着些今儿个的趣事,不消片刻,王府的仆役端着餐食鱼贯而入,倒也不是很奢侈,不过看起来色香味俱全,让人很有食欲,什么八宝片鸭、京西贡米,摆了满满一桌,真是称了策风靳的心意。
策风靳是典型的大胃王,看到好吃的就两眼放光,宁云阳招呼他在桌边坐了,刚与他喝了一杯竹叶青,策风靳已经用小汤匙舀了一勺香白糯滑的贡米放进嘴里,嘴角还禁不住翘了起来。
真是一副小孩子般的贪吃模样。薛贵在一旁见了,竟有些微微惊讶:这还是那个一本正经、高傲自负的云岫山庄七少爷么?
这餐饭让宁云阳费了不少心思,见策风靳如此喜欢,宁云阳也甚为满意,便示意薛贵给策风靳斟酒:“风靳,这里也没外人,你喜欢什么就多吃些。这也只是些家常便饭,你若还想吃什么,就尽管说与薛贵,本王让厨房立刻给你准备。”
策风靳倒也不客气,夹了片醋溜山药,只简单地说了句:“多谢王爷,这些就足够了。”
宁云阳浅啜一口竹叶青,瞥了眼策风靳身后形影不离的东风,不动神色的说了句:“风靳,本王不能私下里跟你用餐饭么?”
策风靳一愣,意识到宁云阳说的是东风,便意味深长的轻笑一声:“王爷言重了。”接着视角一斜,对东风低声吩咐道:“出去候着罢。”
东风低头领命,然后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接着,宁云阳也让薛贵退下了。
房门一关,满室顿时静了下来。
宁云阳放下手里的酒杯,有些不满道:“轩辕凌非要派人跟你跟的这么紧吗?”
策风靳动作一顿,礼貌的应了句:“师傅也是为了我好,没什么的。”
宁云阳轻哼一声:“那个人不是个好相与的……”
策风靳心里有些不舒服,但碍于宁云阳的身份,没有应话。
宁云阳见策风靳没反对,便自酌自言道:“轩辕凌这个人,在江湖中风言很差,且不说他这些年来杀了多少武林志士,就是他那些私下里的床帏之事,也被人嬉笑诟骂,这种人实在让人唾弃……”
“王爷!”策风靳话音一重,腾地站了起来打断宁云阳道:“请王爷尊重家师!”
宁云阳没想到策风靳这么大反应,顿时有些僵住了。
“小靳!不得对王爷无礼!” 突地有一人走了进来,恰好遇见策风靳行为有些逾矩,便出口轻斥道。
见宁云阳脸色的确有些难看,策风靳深吸一口气,转眼定睛一看,竟是策墨言,不由得也愣了:“大哥?”
策墨言走到跟前,宁云阳摆摆手,脸上竟有几番温柔之色,示意策墨言过来坐下:“无碍的,是本王言语无状了,你别怪风靳。”
接着,宁云阳话音一转:“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叹了一声,策墨言从袖中讨出一小叠文书递了过去:“已经去刑部调阅了卷宗,章印也已盖过,算是已经办妥。”
宁云阳察看一番,点点头,只自顾自的看着,没有说话。
策墨言冲策风靳使了个眼色,微微有些皱着眉头。
策风靳没有多问,只定定的看着策墨言,脸上有些僵硬:“大哥,你怎么来了?”
策墨言看了眼宁云阳,轻叹一声:“小靳,今天跟我回家罢,王爷已经将你的情况说与皇上了,皇上念你刑期已满,决定不再追究了……”
策风靳脸上顿时有些难看,他冷笑一声:“王爷今天邀我至此,就是这个目的么?”
宁云阳缓缓靠在椅背上,放下手里的几张纸,抬起头来,十指交叉:“风靳,本王不想跟你绕弯子。云岫山庄,说白了,也不过是朝廷的一颗棋子。轩辕凌武功再高,也只是个江湖武夫。但你不一样,你是丞相之子,是国之栋梁,而且当年那个事件疑点重重,父皇心里明白着,所以更想借机恢复你的身份,也算是对策相有所交待。你难道就不想去策相身侧尽尽孝心么?”
一提及父亲,策风靳呼吸一窒,突地觉得心口憋闷,苦笑道:“王爷不会只是如此罢?”
宁云阳但笑不语,却转头看着策墨言。
策墨言见状,只得说道:“云王已经奏请皇上,封你为四品带刀侍卫,暂且跟着云王。”
策风靳冷冷一笑,也是了,皇上是不会质疑自己所做的事情的,就算是冤枉了好人,他也能一笔带过。所以,让策风靳重新开始仕途,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如果自己不领情,那反倒是太不识抬举了。
策风靳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只淡淡对着策墨言问了句:“爹知道了么?”
策墨言看了看宁云阳,点点头:“爹昨晚问了我你的事,我全跟他说了。爹昨晚就让我去过盈香楼找你,只是天色已晚,王爷又说今儿个请了命之后再跟你说明白,我也刚去刑部消了你的罪名,所以我就劝着爹稍安勿躁……爹他,很想你……”
策风靳脸上稍稍有些动容,不过只是微一颔首,打断策墨言,转身问宁云阳道:“王爷,风靳哪值得您如此费心?”
宁云阳一附手,站了起来:“风靳,我与你哥,是多年交情,当年你出事,我也心有愧疚,现在能再见你,你让我如何释怀?风靳,你与云岫山庄的关系,我只告诉了你哥,旁人都不知,一旦你跟了我,云岫山庄也能共享荣光,你可知本王的良苦用心么?这对轩辕凌来说,也不算是坏事罢。”
说罢,宁云阳还伸手拍了拍策风靳的肩膀,语重心长。
师傅……
以轩辕凌的角度来思考这件事的话,他肯定会认为这绝对是笔好买卖,他也肯定会让策风靳答应下来的罢?
策风靳垂了眸子,心中百转回肠,然后稍顿了片刻,心中微叹,缓缓在宁云阳身前单膝跪下了。
“……谢王爷。”
宁云阳一愣,接着大笑一声,一连说了多声“好好”,然后亲自将策风靳扶了起来。
就这样,策风靳成了宁云阳的首席侍卫官。
出了京后,陈水儿的车队一直行到郊外荒野里才停了下来。一路上,宁筱睿都躲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陈水儿也不搭理他,总觉得这件事自己说多了也没什么好处,所以也就由着宁筱睿一人阴沉沉的窝在角落里。
车队刚停下,后面就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尽到跟前,仆役正将陈水儿扶下来,两人一照面,陈水儿嘴角一弯:“你腿脚倒是利索。”
西雪轻哼一声,翻身下马,不冷不热的一句:“给你收拾残局,不利索点能行么?”
陈水儿斜他一眼,知道西雪的嘴就是气死人不偿命的,也懒得搭理他。
这边宁筱睿也换好衣服下了马车,陈水儿便上前对他说道:“这位公子,我们只能送你到此处了,以后的路,请多加小心。”
宁筱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应了一声:“此行多谢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等等!”
这时,西雪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小包袱走了过来,在手里一掂量:“这是我家爷吩咐我交给你的盘缠和干粮。”
宁筱睿一楞,默默地接了过来。
见他连声感谢的话都没有,西雪撇撇嘴,又说道:“爷已经让我们的人通知了你的手下,他们会在京南两百里的刘大铺子等你,这一路上人迹罕至,官兵很少,也该不会有危险的。就算是遇上些杂碎,你现在的功力也该是没有问题。”
宁筱睿知道策风靳江湖手段多,也就不奇怪他能联系到已经的人马心腹,便也没多说,只提了一个要求:“我需要一匹快马。”
西雪嘻嘻一笑:“这个爷倒没有吩咐。”
听出西雪话里的幸灾乐祸,宁筱睿一恼:“这路程有两百里,你让我怎的去?”
西雪反倒是有些无辜,眨眨眼道:“我也没说不给你呀。”
宁筱睿一怔,接着怒目圆睁,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你!”
陈水儿见状,只得责备戏弄宁筱睿的西雪道:“你还胡闹个什么劲?就不怕爷回去收拾你么?”
西雪又撇撇嘴,回身将坐骑的皮鞭扔给宁筱睿,吊着眼角道:“我之所以给你这匹马,是因为之前你的小乳鸽被我射杀了,”看宁筱睿脸色一僵,西雪咳嗽两声,嘴角勾着抹可恶的笑容,又低声补了句道:“味道还不错哦。”
见宁筱睿脸上顿时红做一片,想是真生气了,陈水儿忙上前道:“公子,你该走了,不然我们停留太久会引人怀疑的。”
宁筱睿冷哼一声,也不看西雪,自己翻身上了马,对陈水儿道:“这位姑娘,此行之恩,我必会相报。”
陈水儿捂嘴而笑:“这位公子见笑了,我这番行为都是爷的吩咐,若是你要报恩,自然该报给爷才是呢。”
宁筱睿禁不住捏紧手里的马鞭,闷声一句:“我连他姓甚名甚都不知道,估计他也不稀罕我报答什么的……”
陈水儿摇摇头:“我家爷向来喜欢乐善好施,这位公子不要太在意此事,以后若是有缘分自然能再见的。”
宁筱睿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还是姑娘说的对,我明白了。”
陈水儿见他脸色稍稍好起来,也放下心来,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式的物什,交给宁筱睿道:“这是爷吩咐我转交给公子的。”然后便作揖告别。
宁筱睿接过来,有些疑惑的问道:“这是?”
陈水儿转身上了马车,冲宁筱睿挥了挥手:“这是我们的联络烟花,若是公子在路上遇到难以处理的麻烦,就拉响这只烟花,自然会有我们的人前来相救。公子,一路保重,后会有期!”
说罢,陈水儿一行人转身往另一侧方向行去,西雪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也随之而去。
宁筱睿紧紧抓着手里的竹筒,仿佛是想抓住什么东西一般贴在胸前,直到陈水儿一行消失在茫茫天际边,宁筱睿才转身挥动马鞭,往相反的方向跑远了。
策风靳成了云王府的首席侍卫官,这件事让章绍颇为不满,他为此跟策风靳起了不少冲突,但无奈策风靳在云岫山庄的影响颇大,自己的话也不会被人重视,更让人不解的是轩辕凌放在策风靳身侧的两个棋子东风和西雪,似乎也影响不了策风靳,章韶只得私下里给轩辕凌去了信,句句都隐晦的指责策风靳恐有背叛离德、攀附权贵之心,如此之类云云。
轩辕凌知道了这件事后是个甚么反应,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倒是给策风靳立刻发来一封密报,策风靳看了后沉默了许久。东风和西雪都不敢多问,只知道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庄主令策风靳今年春节前务必赶回云岫山庄,若有不从,则允许东风与西雪采用非常手段。
这非常手段是什么样的手段,就耐人寻味了。
策风靳依旧住在盈香楼的小别院里,丞相府他还没有回去过,策墨言劝了他多次,宁云阳也旁敲侧地说了几次,但策风靳就是无动于衷,我行我素。
云王府的事情也不算多,策风靳作为王府的侍卫官,多是在宁云阳外出时陪伴在侧,其余时间倒可以自己支配,宁云阳对他非常和善,所以策风靳正好用闲暇来处理云岫山庄的事务,倒也方便。
如此平稳的过了几日。
腊月二十,是朝廷例行的休假之日。
傅翌晨昨晚收兵后就直接来了策风靳处,他喝了不少酒,来了后就因为策风靳去宁云阳府上一事缠着策风靳耍酒疯,想是傅翌晨也因策风靳去云王府之事憋了不少火气,混闹了半晌,才被策风靳好歹哄着睡下了。今天,策风靳早上起来后,看傅翌晨睡的安稳,稍稍放下心来,然后按惯例与西雪东风过了几招,用了早膳后就一直在书房忙碌。期间,策风靳吩咐西雪让人煮了安神的醒酒汤给傅翌晨准备着,结果这小将军抱着被子睡的呼呼的,策风靳只好由着他睡了,他也好有空将手头云岫山庄的帐目理一下。
手头上放着轩辕凌亲笔写来的信,用词之激烈,情绪之恼怒,力透纸背。
惹怒轩辕凌,在策风靳的意料之内,但是会收到轩辕凌的亲笔信,则在策风靳的意料之外,尤其是内容言语间过于亲密,虽说表面上是训斥之词,但细细读来倒像是情人间的怨怼,让策风靳一时不明白轩辕凌又在打什么主意。
至于回信,策风靳想了想,没有写。如果不出意外,策风靳过几天肯定会赶回云岫山庄过除夕的,所以到时再跟轩辕凌细细解释也不迟。
放好轩辕凌的信笺,策风靳取过云岫山庄的要书,提笔批注起来。
快近晌午,西雪敲门进来,在内室的屏风处停了,低声道:“爷,有客人来访。”
客人?
策风靳一愣,放下手中的卷本,一边唤西雪进来,一边端茶碗轻啜一口,问了句:“什么客人?”
西雪顿了顿:“是个老人,说是……说是爷的父亲。”
手一颤,茶碗中洒出些热水来,恰好溅到策风靳手上,让他微微皱了眉。
西雪一看,忙奔到近前,拿干净的帕子给策风靳仔细擦拭,话中也有些心疼嘟囔道:“你看都给烫红了,爷也真是的,就不能小心些……”
“没事,我刚刚有些走神了,”策风靳声音一柔,站起身来,转言道:“人在哪儿?”
西雪看策风靳要去见那个客人,便取来长衫给策风靳换上:“爷别急,东风已经引他去主厅了。”
策风靳点点头,抬脚往外走:“我去看看。”
走出书房,策风靳又停下脚步:“西雪,你别跟着我了,去卧房里看看翌晨醒了没。若是醒了,让他喝点醒酒汤,再备些膳食给他,好生照顾他。”
西雪有些不太情愿的应了句:“若是这个将军问起爷来,属下该怎么应?”
瞧出西雪有情绪,策风靳抬手弹在西雪脑门上,笑骂道:“你这小子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少给我废话,快些去!”
西雪嘿嘿一笑,一副调皮模样:“爷饶命!西雪哪敢无礼!”
策风靳向来宠西雪,也就懒得跟他计较:“不许戏弄翌晨,若他问起我来,就说我在会客,一会便过去瞧他。”
西雪收起表情,恭敬地应道:“是,爷放心。”
一进主厅,策风靳便看到一人背对他立在厅中,那人身着一身灰色的锦绸缎衫,身形虽有些佝偻,但腰板挺拔,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的。
脚步一顿,策风靳在门前停了下来。看到多年未见的父亲,策风靳心口顿时揪的难受,五年前的那件往事加上童年的委屈,酸酸软软的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策风靳突地想转身就走,只不知道为何脚像生了根一般定在当下。
东风奉茶时见策风靳来了,便行礼道:“爷,就是这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