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太太心里埋了更多话,像是说给康熙听的,又像是老太太自己藏着用来记着那一段历史的,毕竟,当时伤心难过的,何止康熙一人?
董鄂妃的时代,太过阴郁。
康熙一脸惊诧地看着老太太,他是绝对没料到,皇太后居然会如此直言不讳搬出先帝爷的事,那些事,也一直是他这个皇帝都深深埋藏起来、不愿道说的。康熙久久失神,也没发现老太太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李德全刚才被赶到门外守着,但屋里的话,他是听了个清楚,这才见识到,真正的皇太后威仪,竟然将万岁爷逼得如此境地。皇太后离开的时候,轻轻瞥了李德全一眼,让这总管老奴才赶紧低头敛神恭送皇太后,李德全知道,今日之事,就是要拦在肚子里的,这不只是康熙爷的痛,同样也是这位老太太的痛,不愿显露于人的深痛。
老太太的话,是平地一声雷,炸开了康熙几十年前的伤疤。
康熙刚出生的时候,正值天花大流行,年幼尚无知时,已不得不由乳母抱出紫禁城,栖身于西华门外的一座宅邸中“避痘”,哪怕是帝王家单薄的亲情,他一丝也未能体会。
两岁那年,他更是患上了天花,而在乳母,也就是如今江宁府织造曹寅的母亲,孙氏悉心照料下,硬是从天花的魔掌中挣脱、幸存,只是脸色却留下了与痘魔殊死博斗的点点痕迹,是不灭的烙印。
记忆中的先帝爷,是模糊的。而康熙牢牢记得的,是董鄂妃之子,他的四弟,那个福大至极、却偏偏短命的四弟,享有了皇阿玛顺治爷的所有恩宠,而康熙自己,实在无法记起,何时曾得过皇阿玛半点怜爱?
老太太问,有多痛?康熙以为,在帝位多年,是可以淡化那种痛,是可以忘却那种灼伤的痛,却原来,伤疤之下,还是那么丑陋不堪。
其实,在房内整整平缓心绪几个时辰的康熙,自然也明白,今日被老太太一席话,闹得情绪波动过分了,不过时间久了,想明白了,也就渐渐恢复了帝王的判断。他自认,绝不是先帝爷那般的感情用事,否则,老祖宗也不会放心将大清的江山交给自己。然而,老太太今日那一番话,终究不是完全没用的,康熙爷竟然懂得深刻反思了,曾经几十年来对于一众儿子们那若隐若现的点点愧疚,此时,稍许又多了那么一点点。
康熙爷愧疚的结果,就是第二日,让李德全传了旨意,命诚亲王世子弘晴,跟着老八胤禩在户部学着办差,命雍亲王世子弘晖,跟着老四在刑部办差,命恒亲王长子弘升,跟着老三胤祉在礼部办差。此外,七贝勒胤佑,恢复英郡王爵位,在兵部领差,命其子弘曙也跟着在兵部办差。这算是继皇长孙弘皙入朝办差以来,第一次把其他孙子都重视起来了。
弘晖一听康熙爷这道旨意,乐了,而接着思量之下,也还是没闹明白,这位老爷子此番又是玩得什么?老三老五的儿子都被打乱了送到其他叔伯跟前学着入朝办差,可是,自己这个老四嫡长子、还有七爷家的弘曙,却都是随着自家阿玛?
帝王心思,果真猜不透。
不过,有一点值得庆幸的是,终于算是不用呆在毓庆宫那鬼地方了,虽然康熙爷旨意没有说明,但是弘晖去御书房谢恩的时候,装“无知”地感谢皇玛法几个月来的教导,接着和老爷子告别一番,无意中说是要“搬回雍王府”,也没见老爷子反对,弘晖就当做是康熙爷默认了,神速撤离紫禁城这个大金笼子。
康熙看着弘晖小子离去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他也猜不透小鬼的心思,毓庆宫本是东宫太子的宫殿,有多少人巴不得想要入此宫为主,怎么就是老四家的这个小子,总这么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看着,倒是不像故意装出来的“不乐意”,这小子是真真切切地不乐意。
虽然那日皇太后没明说,但是康熙是明白人,知道老太太话语背后的意思,康熙也就当做是尽一份孝心,顺了老太太的心思,暂且不再揪着老四家的弘晖不放手,权当是再做观察吧!
康熙心里,还是不觉得,弘晖能比老二家的弘皙更好?不料老太太竟然如此执意,罢了,能得老太太欢喜,算是弘晖的福气,也希望这小子能够懂得惜福。
其实,康熙还没有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弘晖的评价,一直是比照着最得他龙心的皇长孙弘皙的,隐隐的,在康熙心里,弘晖是除了弘皙之外最优秀的皇孙,又或者,是对弘皙威胁最大的皇孙?
弘晖打御书房谢恩出来,匆匆拉着弘曙又去了慈仁宫给皇太后谢恩,他不必做得遮遮掩掩,毕竟,那位老太太这一回,着实是用那不亚于四爷的雷霆之势成功震住了紫禁城,能得了皇太后的宠爱,弘晖索性大大方方跑去表示小辈心底的谢意,老太太的恩德,弘晖会记着的。
对于弘晖小子毫不避讳地跑来自己这里,皇太后是高兴的,她早说了,这一番举动,她是没有私心的,当然,对于老四胤禛家的这个小子,老太太也不遮掩着,她的确是看着顺眼,越发喜欢的好小子!
正巧了,弘晖和弘曙到了不一会儿,慈仁宫又来了一位皇孙,老五家的弘升,因为胤祺和老太太亲近,连带着老五家的孩子自然和老太太也更亲近些。弘升打量着弘晖这个只比自己小了几个月的弟弟,弘晖也大方地任由弘升瞧着,两人间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但或许正是这一份淡淡的和谐,让老太太瞧着,对两个小辈更加满意。
在宫里呆了一阵子,如今要出宫回府了,虽然弘晖是归心似箭,却还是没忘记,定要去永和宫与德妃请个安道个别,既然盘算着要讨好乌雅氏,弘晖当真用起心思来,德妃原本就满意这个孙子,当然更是被逗得乐呵呵的,顺带着赏赐了不少东西,甚至在听弘晖提起阿玛胤禛爱喝茶的时候,德妃大方地把永和宫得了的新茶都给老四带去了一份。弘晖觉得圆满了。
在宫中憋闷了许久,终于出了皇宫大门,弘晖转身面对宫门,想要记下这一份感慨,此番委曲求全被康熙“圈”了,实在是实力不够,只有到那一天,你足够强悍,强悍到没有人再敢逆着你的意思强迫你,这才是真正的圆满。
顾不上守宫门侍卫好奇的目光,弘晖死死盯着这紫禁城的宫门好一会儿,怕是有心人又能够传言了,说是雍王世子不甘心被“赶”出毓庆宫了!P话!
弘晖只是在享受自由的这一刻,也在告诉自己,一次就够了,虽然未曾因此感到有多委屈,但是弘晖是不甘心的,被康熙这般安置进毓庆宫,美其名曰“朕亲自教导”,这种感觉,当真不好。相比较,弘晖当然更乐意,在自家府中,被四爷勒令禁足、哪怕是闭门反省,却是处处有着四爷爱子的一番心意在。
顺子跟着主子,看着自家主子在宫门口略显怪异的行为,低头抹汗,然后,远远地瞧见,可不是四爷吗?怎么都快晚膳的时候了,四爷还要进宫忙着吗?顺子想要提醒主子,却发现主子根本就是失神了。
弘晖终于发泄好了,精神放松极了,却不料,一转身,谁知撞上了……谁?抬头,是……阿玛?
此刻弘晖迷蒙的表情,取乐了四爷,刚想出口斥几句“没规矩”,四爷却是吞回了肚子里,嘴角稍许带了点弧度。
“回府吧,还愣着做什么?”四爷一贯带着清冷音质的话语响起。
弘晖很快回神了,揉了揉被撞倒的额头,发现自己已经长到四爷肩膀处了,再过两年吧,嗯,一定能够赶上四爷的高度了,“阿玛,你练过什么功夫啊?怎么肩膀这么硬?瞧,儿子额头都被撞红了……”
弘晖撒娇了。一旁跟着的顺子,还有跟着四爷一道来的侍卫林泽,同时都感觉嘴角抽搐了一下。
而很显然,四爷有些黑脸了,弘晖你好好的一个世子爷,你说你作甚这么软软地说话?还像样吗?不过,四爷竟是忍住了没有斥责出口,只是自顾黑着表情。
其实,前几天,胤禛去芸秀院子的时候,听她无意中和嬷嬷提起,十分好奇自家儿子煮的粥品究竟是什么味道?
四爷心里其实已经松动了,威仪气势规矩什么的,大概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吧?自家父子俩,稍稍温馨一点,应该可以的吧?胤禛不是故作姿态,他是真的不懂,正在学着,这些都不曾在宫中、不曾在康熙或是德妃身上能学到的。
卷二:当额娘变成情敌
31.父子心思两样心计
康熙对几个皇孙入朝学着办差的安排,自然引起了弘皙的关注,十分的关注,弘皙觉得朝中的局势越发紧迫起来,阿玛胤礽的原太子党一系,是日渐单薄了。
弘皙已经十六了,因为康熙爷的看重,胤礽也早两年的时候就将儿子放置在嫡系一派的重要位置,弘皙这几年的表现,也确实没有让胤礽失望,更是由于儿子在康熙处的得宠,为着赚了不少好处。
自打废太子以来,弘皙的迅速成长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的,更要在当初胤礽被圈禁、最颓废的时候,一力成为太子党势力的顶梁柱,虽有对胤礽忠心的老臣心腹从旁协助,却无法掩盖弘皙这个继承人的优秀。
“阿玛他,晚膳可用了些?”弘皙在胤礽的卧室门外轻声向个奴才问道,那日皇玛法昏迷以后,所有人被皇太后的懿旨拦住了,胤礽也不例外。弘皙眼睁睁瞧着阿玛这几日消瘦下来,却无从劝起。
伺候胤礽的中年太监赵坛无奈地对着弘皙摇头,“世子爷,主子还是一口没用整日关在屋里,奴才……奴才也不敢多劝,就怕惹得主子动怒,御医也说了,那容易伤身。”赵坛年纪与胤礽是差不多的,对着胤礽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而赵坛的师傅,老太监赵房更是当年跟过元皇后赫舍里氏的奴才,赵房是得过元后大恩的。
弘皙听了赵坛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了,“你再去膳房拿一份清淡些的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他这是打算亲自劝一劝胤礽。弘皙和阿玛之间,其实倒还不如彼此与康熙爷之间的感情来的深厚,都是康熙爷颇为宠信一手教导的。
其实,自从胤礽被废储君位以后,弘皙和这位废太子阿玛,倒是比之先前,羁绊更牢固了些,共享福的时候,往往不够真切,一切来的太过容易,直等到共患难的时候,才发现父子间的命运早已系在一根绳子上。
赵坛很快就重新备了一份晚膳,弘皙率先敲门,对着里面的胤礽问安,得到胤礽一声轻“嗯”表示,这才推开房门,又示意奴才们将膳点摆进去,“阿玛,儿子刚回府,听说您也还没用晚膳,就自作主张想来您这儿蹭一顿好的,阿玛与儿子一起用些,可好?”挥手让赵坛等人全部退出去,屋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胤礽瘦了,即便刚被废黜圈禁的时候,他是狼狈,却也不曾这般消瘦于形,“你刚回来,可有听说明日是否早朝?”胤礽有几日没见着康熙爷了。曾经皇阿玛出巡或是御驾征战,留自己在京中监国,也是几月不见皇阿玛的,然而,如今这般见不到皇阿玛,只能寄希望于早朝的时候才能见着康熙爷,胤礽每一日都在煎熬。
弘皙记得,那日阿玛知晓,老七胤佑见过病中的康熙爷时,是一种怎样的绝望,而此时,弘皙更不知该如何告诉阿玛,今日康熙爷下旨对着其他皇叔家的几个儿子都做了一番安排,更是在御书房接见了前去谢恩的诚亲王世子弘晴、雍亲王世子弘晖、恒亲王长子弘升、七贝勒长子弘曙,当然,此番被恢复郡王爵位的七贝勒胤佑,已经再一次成了英郡王,入主兵部。
胤礽由于心中郁结过深,虽然没有像康熙爷那般吐血伤神,但其实在御医的诊断中,理亲王这副身子,若是不再好好调养,若是不能够尽早调整好心绪,怕是要比已经年老的康熙爷还要糟糕。理亲王胤礽从昨日下午开始,就告病在府中了,也还不曾知晓今日康熙爷的那道旨意。
老七那个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恢复了郡王爵位?为什么皇阿玛可以原谅老七,就不能原谅我呢?本宫竟然比不上一个腿瘸的老七了吗?
按着阿玛此刻的身体状况,弘皙真的不敢告之实情,可弘皙更加明白,拖不了几日,那到时,阿玛一样会被这一系列的问题折腾苦了。
皇玛法究竟在想些什么?弘皙心中难免存了更多质疑与埋怨。
帝王宠爱得来太容易,即便再聪明的人,难免也还是来不及学会珍惜。胤礽父子便是如此。
弘皙不忍心,选择了再瞒着一晚上,希望阿玛能够睡个安稳觉,明日再谈。陪着阿玛多少用了点晚膳,又故作轻松地与胤礽解闷说笑了几句,弘皙才离开回他自己的院子,他发现,阿玛耳边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只是弘皙不晓得的是,儿子离开后,胤礽独自坐在桌前,慢慢喝着壶中茶水,直到深夜,茶已冰凉,胤礽十分清醒,“赵坛。”他知道门外还有人候着。
果然,赵坛应声推门而入,“主子。”躬身行礼,“奴才伺候您歇息?”这房内烛火快要燃尽,主子若是再这么每夜每夜的折腾下去,赵坛心中焦急。
胤礽是格外的清醒,“这两天发生什么事了?弘皙那孩子,有事瞒着我。”放纵自己消沉了两日,然而,瞧晚上儿子藏了心事的样子,胤礽只是明知不问,他需要静一静,好好理一理思绪。
赵坛是胤礽心腹,主子没心情打理,赵坛只好替主子收了各处探子的消息,当然,有些消息从宫里传来,根本不用刺探,谁都知道了,“主子,万岁爷恢复了七阿哥的郡王爵位,还有……”一一道来,赵坛时刻注意着主子的表情,深怕真得学着康熙爷气急攻心吐血昏迷。
“赵坛,你记不记得,弘皙曾经对我说过,他怀疑老四和老七……那个时候我是怎么也不信的,就老四那样子,怎么可能有如此深的心机,也不敢和本宫抢,更何况,怎么看老四和老七都没有半点关系。”胤礽悔恨当初识人不明,“哼,老四和老七,想要本宫的皇位,那也要看看够不够分量!”
“阿玛,早安!”安安稳稳一觉天亮,弘晖感叹,果然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一早洗漱完毕,苏培盛就来请弘晖去前厅与四爷一起用早膳,因为康熙不早朝,弘晖就可以跟着四爷直接去刑部当差了。
“嗯。”食不言寝不语,四爷向来信奉沉默是金,只是,若是留心,苏培盛就能感觉到,自打昨晚弘晖阿哥回府后,四爷的心情貌似不错。苏培盛跟着胤禛多年,看着四爷此时的表情,嘴角没有弧度,却在苏培盛眼里,四爷是正带着笑意的。
安安静静用完早点,四爷这才细细打量起儿子,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瞧了个遍,儿子第一日当差,四爷自然是慎重对待的,不愿意有所疏忽,让外人将弘晖小瞧了去,毕竟,先前外界对弘晖的传闻总是不大好,“嗯,走吧。”
弘晖默,这是什么状况?直觉感到四爷的神情中有那么一丝紧张?是错觉吧!
弘晖和四爷一起坐的马车,一路上,胤禛对着儿子再三打量之后,弘晖终于憋不住了,“阿玛?您有话说?”您再这么盯着儿子,忒毛骨悚然了。
四爷咳了一声,然后神色严肃地说,“既然要在刑部当差,就把你的懒散性子收一收。”弘晖很聪明,这不假,但是胤禛总觉得,这孩子对许多事都提不起十足的兴致,往往显得过于懒散了。当然,这“懒散”的评语,出自四爷之口,也怪不得弘晖,毕竟四爷是严要求、高标准的阿玛。
呃……弘晖觉得一大早就被四爷给噎住了,“是。”敛神,正色,十分郑重地对着四爷点头,“儿子谨遵阿玛教诲。”
胤禛满意点点头,终于不再盯着弘晖瞧了,而是选择闭目养神,到了刑部,还有许多费神的差事,胤禛做事,从不有半点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