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里,」约翰向四周快速扫了一遍,探到杜兰耳边低声说,「是大街上哦~妈咪,起码有近十人在盯着我们了。」
杜兰面无表情地松开手。
瞬间的失重感令红头发的男孩子一个趔趄,惊呼时,差点没摔倒在地,好在他手脚并用地稳住了自己的身体,边朝路边的人们招了招手,边打起精神,像阵狂风似的跑去追前面的青年了。
只听空中传来男孩子特有的清亮喊声,穿透了整条街的人们的耳膜。
「啊啊啊别丢下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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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
「原来事情的始末是这样。」亚当斯作出了然状地点头,「你有两个小孩,大的出门游历,小的被你瞒着,于是基于某种理由要去找那大的,结果什么都没告诉你,就独自在半夜三更或什么时辰开溜了,顺便还打伤了你家的长工,然后你大老远地来到伯尼坦在上区里转悠了一圈,没有任何收获正失望的时候,第二天就发现你小孩出现在眼前了?」
「一点也没错。」杜兰观察着茶杯上悠悠飘出的白雾,半晌转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客厅,「你儿子托利去哪了?」
「叩叩叩、叩叩!」
老亚当斯干咳了一声:「那小子到外边儿花天酒地去了吧,我想。临走前还说要补偿下受伤的心灵什么的,真是没出息的东西,也不想想当年我那是何等风光,不知多少权贵都听说过亚当斯范尼的大名!他不过接了区区一桩小买卖,却激动得跟这辈子没见过钱似的。」
「叩叩!」
杜兰觉得他似乎有点挤兑自己的意思,不语,径自看向晨间的小报。虽然魔法的存在已是十分普及的事情,寻常民众见到亦不会大惊小怪,但却未曾使用在将图像化的方面,因此报纸这种东西的功能一直没有进化过,永远是单调的白纸黑字,外加印刷出来的简单花样,除了号称『政治公开化、公正化』以外,似乎没有多余的艺术性价值。
上面占据了最大版幅的是两位大人物共同的宣言。杜兰仔细一看,难免有些吃惊,完毕看向亚当斯的神情,颇不以为然的模样。
「缔结永久友好关系?」杜兰喃道,「跟兽人族?这是在开玩笑吧。」
很多人类都看不起兽人族,认为他们是尚未进化完全的标志。假如跟精灵族是同盟还可以理解,纵然后者的眼光不一定放在人类身上。总之,换句话说,兽人最看重弱肉强食,跟别的种族冲突是常有的事,会同意这种没效益的书面协议反而比较奇怪。
「有些事不像表面上那样的,你知道。」亚当斯耸了耸肩,似乎打算站起来的,腿脚却不受控制地抖了下,被杜兰抬手扶住,「哼,老人啊,身子不中用了。」他不高兴地抱怨了一句。
杜兰想了想:「也是。」
人类的厉害之处莫过于玩弄权术的政客,在这方面,恐怕其它种族千里加急也追不上。这就是天性呀。每种生物皆是由诸神创造出来,不同人的性格,又跟自身的信仰有着莫大的关系。
「叩叩叩叩!」
忽视不得的敲门声仍在进行中。
亚当斯干干地咳了一声,重新站了起来,慢腾腾地朝门边移动:「外面那小子站了少说有两个钟头了吧。期间一直不停地闹腾,把我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真是年少有为、勇气可嘉,敢作敢当、有始有终啊!」
「别卖弄你那词不达意的成语了。」杜兰轻轻嗤笑,微低着头的角度,很难让人看清他的表情,「随便他怎样,不用管他。」
「真的?」
杜兰用余光瞥去,见好友还是开了门,正回头狡黠地看着自己。仿佛早已料定他会往这边瞧了。杜兰顿觉慎得慌,干脆决定闭上眼睛,犹如这样就可使他免受不必要的闷气。
关于约翰的事情他考虑过很多很多……
有时候即恨命运的不公,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要说杜兰对他的『孩子』完全没感情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一旦承认,则会让他格外厌恶自己。无法反抗,便要逆来顺受吗?即使活了下去,也是极致的耻辱吧。
或者说,本身他就已经是个笑料了,还怕活得更不堪入目吗?幸亏,洛伦那孩子不在这儿,否则他又要多个头疼的对象了。
杜兰感到那孩子的气息接近,叹息着睁开纯蓝的眸子,发现约翰正要轻手轻脚地靠过来,看他忽然睁眼睛,被吓得马上缩头缩脑地站直,双手背在身后,活像个当场行窃被捉住的小偷。目光游移,就是不敢去面对他的视线,
怎么不抬起头来呢?
他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单纯地剖析自己的话,你会发现事实比自己想象中的差劲。仅仅从现在着手,事业却会不自觉地变得开阔,其实有些事恰恰相反,也可以说,让他有了生活下去的目标的,就是这些孩子啊……
「过来。」
「你不生气了吗?」约翰登时乐颠颠地跑过去,伸出双臂几乎是扑进了杜兰的怀里,「太好了,妈咪,果然你还是爱着我的。」
明知道那个字眼没多少认真的成分,杜兰还是微微怔了一下,用手抚摸那头柔软的暗红短发。
「你值得我生气吗。」杜兰面沉如水地说道。
「啊?」约翰愣住了,抬头打量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小脸慢慢耸拉下去,「你骗人,这是…这是讨厌的意思吧……」他伤心欲绝,五官都要皱在一块儿了,「呜呜呜…你不要这样嘛……呜呜、呜啊……」
为了释放自己满腔的委屈,约翰说到后面大哭起来,却还是紧搂着他的腰身,生怕他会不耐烦地起身离去。杜兰毫不怀疑,经此一役,他衣服上会沾到许多恶心的液体。
「都讲过多少次了。」
对了,亚当斯呢?杜兰顿了一下,左环右顾,没找到半丝人影。
不得已低头使用恶狠狠的语气:「不—许—哭!」
约翰吸溜地收回了眼泪,雾气氤氲的圆眼睛瞪着杜兰,好像在控诉。杜兰想朝约翰脑袋上砸一锤子,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究竟装有什么可憎的内容。
「所以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chapter nine 交代
「所以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约翰粘粘乎乎地贴上去,小声说:「只要你原谅我,就什么事也没了。」
「我原谅你了。」
那双琥珀色的眼泪汪汪的,明显不能信任这句话。约翰刚憋回去的泪水又要冒出来了,「你一定讨厌我了吧?对不对!」他颤抖着肩膀,一副痛苦得快死掉的样子,「我知道我不对嘛,可是我明明已经知道错了啊,为什么……」
杜兰很佩服这孩子收放自如的表情,以及那种强辩的才能,嘴角微抽,无可奈何地说:「我说都说了,你怎么就不相信我?」
「因为你心里不是那么想的。」约翰扁着嘴巴,「我能看出来!」
「不要太过分。」杜兰叹气,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有些挫败地回道,「……算了,不如你来告诉我,究竟怎样做才算是原谅你了呢?」
「嗯……」
约翰认真地想了想,过了片刻抬手抹掉了自己脸上的涕泪混合物。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杜兰已经被膈应得不行了,忍着皱眉的欲望,拿出一条手帕给他仔细地擦了脸。杜兰的手几乎没什么力道,对约翰来说,就像是羽毛轻轻扫过了发烫的脸颊。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面孔了。可以说,在他目前为止的生命中,见的最多的便是这张脸。甚至于闭上眼睛,也能够描绘出杜兰的轮廓,并刻画上栩栩如生的神态。
可是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感到内心温暖又熟悉。
约翰突然想到了办法,奸奸地笑起来,慢慢凑了过去:「妈咪,其实想要证明这个很简单,不管我要做什么,你都不可以生气,这样就说明你已经不介意之前的事了。」
歪理。
杜兰微微拢眉,却听约翰继续说道:「快闭上眼睛~」
闭眼干什么?杜兰不得其解地思忖,又像,反正他也搞不出什么花样吧。于是答应了这个小小的要求,面无表情地敛起眸子了。
清清浅浅的呼吸吐在面庞上,散出少许的热量。虽然杜兰目及之处是无尽的黑暗,却可以听见小男孩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杜兰好耐心地等了很久,直到以为他不准备有所动静之时,才察觉到一个吻落了下来,在额头上柔淡地滑过,伴随着因紧张而升温的甜甜气息,属于小男孩独有的温情。
然后,没了?
这点程度还不至于让自己恼火,比起约翰干过的讨厌事儿,简直是芝麻绿豆都算不上的。杜兰刚要睁开眼睛,忽然发觉那孩子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眸。
「妈咪,不要偷看。」
约翰的话凝转在他耳畔。
杜兰一怔,正值茫然之际,随即感到温柔的物体再次落在脸上。这回,那孩子覆住了他的唇,像在咀嚼果香味的布丁一样,慢慢地,小口地吞咽。
瞬间脑子空白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那孩子是在干什么。杜兰猛地睁大了眼睛,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碰到了约翰的掌心上。但在他发怒或推开约翰之前,后者自发地跳开来,笑眯眯地看向他,全然没有邪念的可爱脸蛋,让人有种拳头打到棉花里的无力感。
所以说,这时候他应该装作什么反应也没有,不计较这个……这个勉强说是亲昵的吻,才算是真的原谅约翰了吗?
再看约翰的神色,似乎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杜兰不知为何觉得他早有预谋。
「闹够了?」杜兰见他讪讪地往后退了一步,有点局促不安的态度,不禁无可奈何地皱眉,「你在哪儿学的?不知道只有男女恋人才可以这样做吗?嗯?」
「啊!是这样吗?」
那孩子一脸茫然的样子不似作假。
「不过,这也没关系吧。我很愿意跟妈咪作恋人的啊~」琥珀色的圆瞳弯了起来,没心没肺地笑着,根本看不出之前有过懊悔的迹象。
杜兰愈发肯定了这个小鬼是存心捉弄自己,本该觉得气愤,此时却生不出什么情绪了。约翰看到他不怎么高兴,又不怕死地凑了上去,软软地用试探性口吻说道:「我是开玩笑的啊,妈咪,你可别因为这个……」
「我有那样小气吗?」
「当然不!」约翰笑嘻嘻地回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
杜兰不等他说完整句话,伸手用力揪住了他的耳朵,只听响起一阵嗷嗷嗷的有意夸大的惨叫,连声拜托他放开手。杜兰动了动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笑,手下大力地捏紧,那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微笑,反倒像是恶魔觉醒前的征兆。
「你以为拍两句马屁就没事了?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过得如何,说来听听。」杜兰说,「千万别胡乱找几个名词糊弄我,你知道那么做的后果。」
「呜——妈咪你先放手好不好,疼啊——」
「先说再放。」
闻言约翰欲哭无泪,别看杜兰对他连说话都懒得加重语气,没想到动起手来一丁点不留情。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被体罚过的,这次真是彻底栽了!
「我、我交代就是啦。我这几天都跟杰夫在一块。嗯,他家的房子跟我们差不多大,就是看起来新一点,还有座种满玫瑰花的庭院,院子里有个小水池。可惜这些都是我听他说的,我都没来得及去他家玩呢。」
「杰夫是谁?」这个陌生的人名令他蹙起了眉头。
「就是杰夫。」
「我是问……」杜兰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强自镇定下来,语气轻松,「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他是个小孩或是大人?」
「呃…当然是……跟我差不多大了。」约翰说,「因为他说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姓氏,却没有任何反应的人,所以他就决定跟我交朋友了。」讲到这里,他有点惴惴不安地抬眼,「不过。杰夫跟妈咪是不能比的。」
「姓氏?」
「他说他叫,天啊,那个名字太长了,中间掺杂的多半是他家长辈的名字。比如阿雷纳斯啦、菲什么啦,我记得开头的是杰夫两个字,最后面的是布朗特!」
杜兰感到一阵阵的目眩,可怕的头晕症状,不得不如同溺水者般的大口喘气起来。许多杂事堆积到面前,看似没有关联,实则形成了蜘蛛网似的密切联系。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面色苍白,几乎像个刚死不久的人那样。
「妈咪,你怎么了?」约翰焦急地问道,「你的脸色好难看,是我又惹得你不高兴了吗?对不起,妈咪,对不起。」
杜兰用手支住了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双眼空茫地看向门边。
死寂到仿佛吞口水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他也明白自己一直以来都生活在类似于自暴自弃的状态中,而这个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说不出来,连他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离开这个城市时心如死灰。
那段时间觉得虽然活着没多大意义,但既然答应了哥哥那样,就要确实地做到才可以。
不能再次搅进那潭浑水中。
不能!
杜兰伸手环住了约翰的背,隔着衣物感受到这具躯体所带来的暖意。那头绒绒的红头发擦过他的下巴,圆溜溜的眼珠子里充斥自己的倒影。尽管难以相信,杜兰却得承认,他渐渐喜欢上了跟这孩子在一块的时候,约翰的活泼、机灵、积极向上的性格,唤醒了他对童年剩余不多的美好的印象,总算让他的心灵有所慰藉了。
「反正好不容易出来一次,约翰,你还想在伯尼坦干什么吗?」
「没有,我知道大哥不在这里。也许他根本不在这个国家。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你只是为了不叫我胡思乱想,才那么说的吧。」
「那我们就回去吧。」
「好。」
杜兰漾起轻浅的笑意,刚想拉着小男孩的手同时站起身来,就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出现在门外的人是托利,面上本来高高兴兴的,当看到约翰的时候,顿时瞪圆了眼眶失声喊道:「啊!你这死小鬼要回回你自己家,干嘛来我家!!」
「傻大个!」约翰揪住了眉头,「乱吼什么呀?」
「你们怎么了?」杜兰问道。
「还不是那样吗。我发誓我除了烧了那只笨狗的皮毛以外,什么事儿也没干。」约翰不屑地撇了撇嘴,一手捏着杜兰的手,一手指向傻眼的托利,活像示威似的说,「结果他为了这点破事,追了我整整三十六条街,害得我连躲都没地方躲,全城都是这家伙的眼线!」
「然后你跑进上区去咯?」
「没错,但我进去之后遇到了杰夫。他在上区好像挺有名气的样子,不知道,大概不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总之我们平安无事地出去了。」
「你还有脸皮说哇!」托利快抓狂了,「住嘴,明明就是你把大黑烧死了,还说只是伤了它的皮毛。你倒是给我找一只被你烧掉毛还能活的狗啊!」
「小伙子,稍安勿躁。」
杜兰的声音像是大冷天的一桶冰水,哗地浇灭了托利的火气:「别再纠缠这件事了,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这是护短!这是赤/裸/裸的护短啊!托利一愣,接着是目瞪口呆,考虑到面前的人是自己的主顾,况且老爹警告过自己绝对不能招惹的,加上那1000金币的面子上,不得不含泪咽下了这口气。只是用锋利到能杀死人的目光削向约翰。
约翰翻了个白眼,开启了全方位结界防护似的,对浓厚的杀气无动于衷。听到杜兰出言维护,表面淡定自若,内心却有些莫名的甜味。
「待会还有客人来,」托利说,「混——!哦不,小鬼快出去吧。顺便,威尔伯先生,这里永远欢迎您再次光顾,不管是以家父好友的身份,还是以委托人的身份。」
「很好。」
「对了,我老爹去哪了?」
「在这儿呢!」亚当斯骤然洪亮起来的嗓门从后院传来,「在后院!」
「噢!」
伊文觉得自己蠢透了。明明有千百种办法可以追踪一个人,然而,他却忘记了把任何一种用在对方身上。现在好了,人不见了,一切回到原点。当然,伊文并不介意以此等方式证明某些事,比如,他有足够的耐心追逐自己的猎物。这份耐心有多长时间,全然无法肯定,可那毕竟持续了到目前为止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