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看他看得那么专注,好像对息心的面部表情和五官构造的兴趣远远大于听佛说理的兴趣。
息心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暗想难道自己脸上有中午没吃干净的饭粒不成?
从后殿来到后山,沿着平素练习脚力的陡峭山坡往上走了一截路,息心才后知后觉的发觉到攥着自己的那个少年,手心微微渗出了汗意。
他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同他聊得入神,不知不觉竟然把他往这条难爬的山路上带了。他自己每日爬上爬下权当修行,不以为苦,但要这锦衣玉食的小公子跟着爬这陡峭山路,当然是不合礼仪的。
息心赶忙停住脚步,两人在一块稍许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上站定。
歉意道:“抱歉,我聊得开心,竟然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来了。”
对面那人气息微喘,却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到自己怀里去掏了方巾帕出来。攥了巾帕一角,不是给自己拭汗,倒是凑到息心面上,拿那方浸着淡淡冷梅香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息心的额际。
温暖的指尖感触透过柔软洁白的巾帕传来,息心陡然一怔,睁大眼望向陆子疏。后者泰然自若的给他拭去细汗,从容的把帕子收回衣襟内,调笑道:
“小师父修行不够,区区一座平缓的小山峰,就面红气喘成这模样。”
息心脸一红:“不是,我平日独自修行很实在的,今天是……今天是牵着你。”
“佛祖说修行贵在静心,一人修行是修行,牵着另一个人也是修行,怎么牵着我就不能如平日般收放自如呢?”
“这……”小沙弥语塞,张口结舌的站在那里,脸色越发困窘红润。
陆子疏看得心里一阵阵微微波澜,柔和了口气,又替他解围:“我也累了,就在这里歇歇吧。”
他俩逛寺庙的期间,陆家家丁始终按照夫人的嘱咐,不远不近跟着少爷,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既不妨碍少爷聊天,又能警惕关照四周。这厢见紫衣少年朝他们招手,赶忙上前,拿出准备好的狐裘软垫,在一方比其他地方略显干燥的大石板上细细铺下。
那白色狐裘何等雅致干净,居然就这么随随意意往水渍未干的石板上铺下,勤俭惯了的息心看得有些瞠目。他旁边的陆子疏可没在意那么多,拉着他一径就往软垫上坐了。
“你出来玩,身边总是跟着这么多人吗?”
其实息心想问的是你平日日常用度开销也这般奢侈吗,但两人素昧平生,不过是香客和寺庙引导的关系,他哪里有立场诘问人家的生活方式,话到嘴边便转了个弯。
陆子疏懒懒的眯起眼,点了点头:“我家在京城多少有些地位,有些排场不得不讲,免得落人口实,说出去寒碜。”
“你是从京城来的?”乖乖,京城离这里,至少也有十天半个月的行程罢。
陆子疏微微笑着看他:“嗯,跋山涉水来到贵寺,我是不是特别心诚?”
呃……可是京城就有香火最旺的大相国寺,既是京城人士,要礼佛求法当然是近水楼台,为何要舍近求远,跑来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刹呢?
息心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疑问都写在眼睛里。陆子疏看着他说:“佛求一字,唯‘缘’而已。大相国寺自然是气势恢宏规模庞大,但我偏生就喜欢那种淡泊离世、潜心修善的感觉。”
“阿弥陀佛,”息心不由得合了掌,认真说,“施主确然有心。”
“子疏。”
“嗯?”
“我叫陆子疏,你唤我子疏即可。”
“这……”息心挠了挠头,紫衣少年唇边含着温浅柔和的笑容,哪里还像刚刚见面那般咄咄逼人?他那般温润平和的瞅着他,神色亲昵,倒像是同他熟谙多年的好友一般。
息心便如受蛊惑,微微笑了起来,“好,子疏。”
陆子疏问:“你是叫息心,我很好奇这个名字,你师父会不会别有用意?”
这么说着,面上的笑意褪了一些,凝视着息心的眸子也浮了一层薄薄的复杂情绪。
他探究的盯着息心,神色暧昧不明。
初见面时他好像有提到过江北的息心寺,还有提到过一个镇龙传说。
息心对那所寺院及传说并不知情,见他又提起自己名字,便借机询问。
陆子疏把目光移到凉风中,淡淡道不过就是蛟龙有心向善,却因误会给高僧镇压,徒留憾恨和臭名在身后罢了。
“一个老套的故事,千百年来总是乐此不疲的上演。”他好似无关紧要的说着,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喜是怨,是赞同或非议,“自古佛妖不两立,世人眼中,妖便是妖,任凭如何心诚心善也是枉然。”
“哪怕得道高僧,以渡化世人为己任的佛门高人,也堪不破这层迷障。”
说着,陆子疏自顾自的沉寂了片刻,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眼眸里流光转动。
第三章(上)
息心还在回想那个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传说,他忽然又转向息心,执着的问他:“……那么你师父,给你取这个名字,可有与镇龙相关的含义在内?”
他怎这般介意自己的名字?
息心心头疑惑,回道:
“我尚在襁褓中时是师父从江边捡来的,正值日出时分,师父说‘日出,万物进’,故为我取姓为晋;而息心两字,大概是希望我能一心向佛,平断七情六欲罢。名字不过是俗世称号,人之身体尚且皮囊一具,又何必在意名号?”
“哈,平断七情六欲。”
陆子疏忽然冷然一哼,俊美面上笑意竟然又是收了几分,莫名化作一副淡淡的恼色来。
息心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一切有为法,俱是虚妄,绝情断欲自是该行之事。况且……”
陆子疏恼怒的打断他:“我就是不乐意听这绝情绝欲的话。敢情你们出家人个个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烟火,不沾凡尘俗事;但既然从未体悟过,又谈何放下?”
说着,也不肯听息心再说什么,已是一挥衣袖,恼意的站起身来。
他翻脸跟翻书似的,毫无预兆,衣袖一挥就要转身走人。
息心怎会料到一提自己的名字他便动气,这股恼意来得过于突兀,息心措手不及的坐在原地,看着紫衣华贵的背影气呼呼的走下几级台阶。
这时雨势已停,日渐黄昏,空气中潮湿的雨意让人心旷神怡,但凉风中依然飘荡着缕缕似雾似烟的水汽。山中本又潮湿,两人一路行来一直是息心撑着伞,陆子疏这么甩手走人,精致娟秀的衣裳很快给薄汽打湿。
息心愣了一会,跳起来撑开伞追了下去。
奈何那紫衣少年头也不回,走得噌噌的极快,息心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进寺院后门的时候堵上了他。
拦住了人,却终究不知道他怒从何来,嗫嗫嚅嚅的只喊了声:“陆子疏……”
陆子疏紧紧抿着嫣红如桃瓣的唇,小脸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煞白煞白,也不作声,就凉凉的看着他。
息心自幼没有玩伴,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也还投缘的同年岁孩子,当然不舍得就这么撒手。何况息心本来就心性忠厚老实,即便受了点气,遭了一点委屈,他心胸宽大,全然不会放在心上。
陆子疏富贵人家,心高气傲,便哄他一哄也没什么要紧。
息心便道:“你……”
但他纵然有那个哄人的心,又哪里学过哄人的甜言蜜语,更别说察言观色了。他“你”了半天,又坑坑巴巴住了口,光瞅着陆子疏嗔怒的表情发呆,为难得只差抓耳挠腮了。
陆子疏余怒未消的瞪着这个完全不开窍的小沙弥,看他一脸窘迫的拦住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头就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是自我埋怨的恼火。
明明知道他转世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哪里会按照前世的思维方式讲话;自己却偏生就是要钻牛角尖,硬是把这个年方七八岁的小沙弥,同那个冷肃面容,只会板着脸对自己说教的烦人和尚重叠起来。
这一世的他,远远没有前世的修持和灵性;此刻的一言一行,根本是无心,那种无心之言,他为何总要听者有意?
陆子疏啊陆子疏,你就不能冷静几分,莫这么轻易便在他面前失了方寸。
他气了一会,想明白了,便抿着唇,终于冷冷的开口:“我问你,你可愿意同我做好友?”
这傲气少年总算是开了声,息心如蒙大赦,赶紧点头:“自然……”
“人与友之间,志同道合,交谊深厚,可是有情分?”
息心又默默点了点头。
陆子疏便哼了一声,依旧十分火大,说:“那末你若同我做了朋友,今后这绝情断欲的浑话,就再不许你出口。”
息心有些没转过弯来,陆子疏看他依旧闷头闷脑的样子,抢过他手边纸伞,不轻不重往人肩头轻拍了一下:“晋息心!”
息心这才回过神,虽然暗想是不是哪里不对,似乎给误导了什么。但仍旧很老实的第三度点头:“……啊……好。”
紫衣少年方才展颜,白皙面庞慢慢浮现隐没了好一会的笑意,勾起了唇角。
息心看他情绪当真变化飞快,难以揣测,果然是富家少爷阴晴难定的做派。
但这人笑起来,当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好像什么都可以听他的似的。息心默默看他半天,陆子疏微笑够了,便又伸手过来,牵住了他。
第三章(下)
带陆子疏遍访了霖善寺,息心惦记着晚课,便匆匆和他辞别,转向后院去。陆子疏倒也不阻拦,只是站在他母亲身边,目送息心背影远去,随后便和他母亲一同入了客房休憩。
禅寺里的客房自然是无法与京城奢华生活相比的,干净而简陋,进得房中望去,除了床榻和桌椅外别无它物。
陆子疏拣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顺手从桌上抽了一卷经书,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却不见翻页。目光凝在书页上,思绪游走到方寸之外,倒是嘴角那点淡淡的笑意始终挂着,不曾散去,也不知在想什么开怀的事情。
陆夫人手心暖着一杯热茶,好奇诧异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家孩子微微勾起的唇角上。
自疏儿降生以来,身为人母,这还是她初次见着自己儿子这般微笑的神情。
陆子疏自幼早慧,尚在襁褓中时就展现出惊人的聪颖与沉着;从来不哭不闹,年纪小小就有着一股不亚于成年人的老道从容。
那双与寻常人瞳色截然不同的淡紫色眼眸里,永远闪耀着冷静疏淡的光芒;即便是面对自己亲生父母,桃花眼眸微笑起来时,也似隔了一层若有若无疏离之意,好像那笑容只是个剥离了真实感情的虚假架子,渗透不到内心深处去。仿佛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陆王爷曾经感慨的说,如果不是疏儿年岁尚小,有时和他对视,那种从疏儿眼底深处透出的若有若无威压感,即便当时他是笑着的,也会令他忍不住怀疑起来自己看着的究竟是不是个七岁孩童。
这一点,怀胎十月将陆子疏产下,又一直亲手抚养他长大的陆吟樱自然是再有体会不过了。
像今天这般带着真实的暖意,从内心径直透出到淡紫色瞳孔里的暖火似的笑容,鲜见的绝无矫饰。陆吟樱从未见识到过,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再三注目。
随侍在房中的两名陆府丫鬟,也感觉到少爷今日不同往常的好心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被小少爷凝神深思却又挂着温和笑容的俊美模样吸引。
心想小少爷本就生得风流含情,像这样笑起来,真真是越发明艳动人呢。
“疏儿,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么?”陆吟樱终于是含笑开口,“看你今日心情甚佳。”
陆子疏闻声将视线从书页上抽回,嘴角笑意未敛,点了点头。
“能说给额娘听听吗?”
陆子疏勾了唇角,道:“在那之前,额娘,疏儿有个小小心愿,但望额娘成全。”
“咦,是何心愿,竟然能让我家疏儿郑重开口?”陆吟樱不由坐直了身子,更露诧异之色。
这还是七年来,陆子疏第一次跟她主动提出他有想达成的愿望。
“额娘知道疏儿对佛学素有憧憬,这些年来额娘也陪着疏儿走过大大小小不下十数间佛寺,礼经诵佛,广积善德。”少年放了手边经书,来到母亲身边。微微仰头,显出一副孩童看到心爱事物时极其普遍的渴求模样来,轻轻摇了摇陆吟樱的手。
“疏儿是真心仰慕佛家妙理,期盼开眼正心,得求善果。额娘,疏儿想请个佛门弟子同疏儿回府,一起潜心研究佛理,共同进修。”
“请个佛门弟子回府?”陆吟樱短暂错愕,“疏儿的意思是请位高僧,还是……”
“疏儿觉得霖善寺那个叫晋息心的小沙弥和疏儿很是投契,方才与他相谈甚欢,疏儿认为有他相伴,堪以互为促进。”
说着,少年慢慢向母亲怀里依偎了过去。
纤细手指拉着母亲锦衫下摆,眨巴着漂亮紫瞳恳求:“额娘,你去同这里的住持谈,把晋息心带回府去陪我好不好?”
他以从未有过的软声求她,主动与她贴近,又显露出小小人儿撒娇耍赖的孩童娇态。
素来将儿子视若掌上明珠的王爷夫人哪里抵抗得住,又何曾会去思虑儿子此番请求背后的深意。单只是看到儿子与一般少年别无二致的娇憨表情,已经让陆吟樱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伸了玉臂,将陆子疏搂在怀里,连声答应:“好,额娘去跟住持说,把那个小师父请回家。”
第四章
直到晚课结束后,被了觉大师找去住持房中的晋息心才知道,陆子疏口中所谓“在京城多少有些地位”,其实是“相当有地位”。
师父告诉他,他今日陪伴了一下午的那名衣着华丽的紫衣少年,并非寻常京城人士。
陆子疏乃京城王府世子,是当今手握边关兵权、位高权重的八王爷膝下唯一一根独苗,其身家背景相当显赫。年岁虽小,但由于他素来聪颖伶俐,给皇上看中选为当今太子爷的自幼陪读和玩伴,早已被预定为下任皇族内阁的人选,不论身世或本人将来的仕途,都是轻易得罪不得的人物。
晋息心微微张大嘴巴听师父讲述,回想起陆子疏轻描淡写却又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显露的贵气优雅气派,不由暗暗咂舌,觉得那人一切的阴晴不定和他的妩媚美好都有了答案。
吃惊归吃惊,小沙弥心里也没有多余的念头,本来富贵荣华于出家人也就不过身外之物。
他只是好奇,师父为何郑重其事把他叫进房中谈陆子疏的事,而且表情格外严肃。今日看来,师父那张本就古板严谨的脸显得更加难以亲近。
等师父停了话头,息心恭敬问:“师父,您教导过出家人不为俗世名利所动,不知今日与息心谈及陆子疏是何意?是为了警醒息心不得对权势名利起贪念吗?”
了觉大师深深叹了口气:“陆世子希望延请你去王府,伴他共修佛理。”
“什……”
这个要求大出息心意料之外,嘴巴张得更大,几乎可以塞得下一个鸡蛋。
他愣愣的盯着师父一张一合的嘴,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
陪陆子疏回京城,在他府中一同研修佛理?
他自己都是个尚未剃度、对佛经一知半解的半桶水,抄写佛经都会抄到睡着,经常需要师兄们戒尺敲醒;日日修行虽不懈怠,但总也是懵懵懂懂,若不是师父耳提面命、日日讲道开悟,他只怕会在修行上浪费很大时间精力去走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