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憔悴之北方有佳木——三尺雪

作者:三尺雪  录入:02-03

在他踟蹰间,突然一股人流涌了上关卡挤做一团,本就混乱的场面更使人手忙脚乱,雒棠冷眼围观,见众人都去那边看查情况,对他疏于防范,便暗暗挣开缚住双手的绳索向后跑去。

他急切地寻找之前单儿乘坐的马匹,每一眼都不肯放过四散奔走的人群中任何一张面孔,可还是看不到那柔弱清瘦的影子。

他不得四处搜寻一番,还未探个究竟,倏尔有一人迎面来抓他的手腕。

雒棠反应迅疾,做守势闪电般躲开那人,心却一提,只道他私自行动被人发现了。

那人立即示出令牌,压低声音垂首道:“三公子,庄主命我们前来接应你!”

雒棠一颗心还空悬着,仔细打量片刻方才依稀认得是山庄的人,方舒了口气,然后接过那人递来的一张折住的短笺,展开来,上面是殷无寒沉稳清矍的字迹:“苍、栾已护送出宫,你可安心,不必前来与我会合,自去寻他们二人。”

沉闷了半晌,雒棠的脸色变了又变,似是情绪难平,连眼角都微微发红了,然后他啪一下将信笺揉碎在掌中,只忿忿然一字一顿道出三个字来:“殷、无、寒!”

殷无寒,你休想让我置身事外!

你休想以叶栾已经脱身为藉口,引我知难而退!

约定好的事情,你休想我更改一分一毫!

他当即命那人集结前来接应的众护卫掩护他寻找单儿,自己边在心底怨恨不住,边加快步法四处瞻顾。

周围打杀已经起,渐趋难解难分,雒棠掠步奔走,开始大声唤着单儿,身法也越来越快,终于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一阵乱战后,找到了被捆住手脚,点了哑穴的单儿。

他解开绳索,却不解他的哑穴,然后不由分说将单儿抗在肩上,远远朝着栓了马匹那片疏林迈步疾走。

单儿在他身上犹要挣扎,口中喑哑喊着似是雒棠的名字还有不知什么混沌的字眼。

雒棠不作理会,走到马匹前径自放他下来。

这一放下了,少年立即要逃开,雒棠红着眼制住他,往颈后劈手一下令他昏厥。这一落手,他却莫名一笑,这已是他第二次强行击昏单儿,不知这少年清醒之后,是否已对此痛恨至极。

不暇多思,身后劲风股股,已有人袭上来,雒棠回身应对,待到殷无寒所遣护卫纷纷被搅入战圈,他才得以抽身将单儿放在马背上,众人寻隙去解开其它马匹。

一行人且战且退,自顾不暇,幸而有马匹与追杀之人拉开距离,方逃至暂时安身处,雒棠身边仅余下三十多人。

将这些人分为两拨,一拨护送单儿前往锁烟楼,一拨自回枭阳宫去向殷无寒复命,既安排妥当,两拨人马遂各自上路,雒棠一行绕小道秘径回到枭阳宫时,已是斜日迟迟了。

枭阳宫四围此时已布下不少细作伏兵,雒棠自从偏狭的暗道入内,以免与那些探子碰面打草惊蛇。

叶栾与苍衡离去后,殿宇内更无生气,昏昏惨惨灯残烛烬之景,雒棠行走其中,只觉得凉意从脊背漫开来,周遭只有他的脚步声在轻微回荡。

殷无寒在正殿中,只有他所在之处有些灯烛,是黑黝黝无底昏暗中唯一的暖红。

他一个人伏在案几上,旁边侍立的是雒棠许久不见的地锦与水苏,灯下是泛黄的书札卷宗,更漏滴响惊了魂梦,桌脚边火盆里燃着通红的炭火,水苏低头用火钳拨动着炭块。

他仍旧低眉在那些久远的记载中,殿门开启,脚步移动,他也没有抬头来看,对于雒棠的到来并不意外的模样。倒是通红着眼的水苏看了他一眼,和地锦默默退了出去。

雒棠幽幽地站在阶下,盯着他玉雕般凝固了神情的容颜,看他拿起一卷卷书页扔入火盆里。

忽蓝忽红的火舌舔卷着浩大宫厦内厚重的往事,顷刻化为灰烬。

“你不觉得天色已晚,这殿内太阴暗了么?”雒棠脊背上的寒意几乎快侵入血液中,他看着那人道。

殷无寒“嗯”了一声,欣然赞同:

“来人,为各处燃上灯烛——”

侍从于是忙碌起来,鱼贯出入,跳动的火焰的烛台和纱灯一盏盏、一排排、一簇簇次第点亮,渐渐暖热了昏黑冰冷的华宇宫墙,一时间富丽堂皇,恍若白昼,前所未有的辉煌。

火盆中的火光因此显得暗淡了许多,殷无寒扔入最后一卷旧札,抬起被映得明亮闪烁的双目,对雒棠笑道:“如此堂亮,你可满意了?”

雒棠回笑点头,然后问道:“你知道我会来见你?”

殷无寒回道:“不,我不知道。”

“我只是拿不定你会怎样。”

雒棠道:“所以呢?”

殷无寒道:“没有所以,我早已说我,你从不会被他人左右。”

他在灯火里走近雒棠,笑着拥住他的腰凑近道:“事实也果真如此。”

然后轻轻一推,两人一起倚靠在身后的蟠龙雕柱上,四目相投,呼吸迫近。

雒棠闭上眼,侧过头吻上对方冰凉的薄唇,含吮着,要用口腔中的热度温暖那发冷的唇齿。

于是最初的轻啄细吻逐渐加深,舌尖抵上彼此齿间,挑动已经被软化的深处,唇舌交缠,纠缠得愈发放肆。

灯火也变得热烈无比。

等到两个身影分离相对,俱是喘息不已。两人脸色也红润起来。

雒棠久久凝视心头的人,对望良久,他忽道:“下一战,让我镇守在此吧。”

殷无寒眼中火焰跳了一跳:“怎么,你想替我在这里运筹帷幄,发号施令么?”

雒棠道:“下一战至关重要,你不如带上全部兵马拼一拼,若我上阵,根本没有什么取胜的把握,不如你亲自临阵,或有转机。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了。”

殷无寒明白了雒棠的深意,瞳中那一苗红艳,烈烈欲滴。

殷艳彻底的红,底色却是悲凉的苍白。

暖意融融的氛围迅速将至冰点以下。

沉默了又沉默,死寂般的过了不知多久,表满的平静逼退了暗地涌动的惊涛,殷无寒最终点头答应,执着雒棠的手,双双在灯下坐定。

雒棠还从未如此仔细观详过这雕梁舞殿,帐幔萦回,古奇陈设,不由玩笑叹道:“若有来生,我怕还是受不了这般荣华富贵繁文缛节,不如草莽起家来得痛快。”

殷无寒也笑道:“既如此,那我不如真正登堂入室,做一位大将军运筹帷幄之中,感戴君恩,驰骋沙场,看看咱们谁更胜一筹。”

雒棠道:“你如身居庙堂,必定也为个中翘楚,想必会富贵名势享之不尽。”

殷无寒回道:“说不定你也会历尽艰险,称霸一方,不过当你功成身就那一日,我们只怕要兵戎相见了。”

雒棠哈哈大笑道:“若如此,我就扔了那些名利功过,随了你去!”

殷无寒微笑道:“你真舍得?”

雒棠道:“那就要看你要不要我的心意了。”

殷无寒莞尔:“那我便要你听我的话,不准再事事自作主张,我行我素方可答应。”

雒棠道:“我偏偏就不遂了你的意,你倘若要我去死,我还真去死吗?”

殷无寒道:“你不死,我就不死。”

雒棠道:“你若不死,无论何等痛苦,我也定会伴你一生一世。”

殷无寒唇上的笑意溢出几丝悲凉,对雒棠伸出一只手来:“一言为定!”

雒棠击掌而握,也决然道:“一言为定!”

第二日卯时天还未亮透,枭阳宫中便收到了各大门派所下联名战书,约定次日午后决一死战,是胜是败,当日即见分晓。

殷无寒早早将兵将、护卫、战傀各路人马部署打点好,就与雒棠、地锦、水苏几人设下一桌酒筵,自在饮酒品馔,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雒棠也和他有说有笑,似没有将这最后一战放在心上。

倒是水苏与地锦笑也不是愁也不是,凝眉不展,在绿蚁珍馐前如坐针毡,不知他们为何还能如斯谈笑生风,毫无挂碍。

雒棠为三人斟满酒盏,笑道:“十年前,我就妄想有一日能和大家一起,与无寒在同一酒桌上举杯同饮,不醉不回,今日席间虽少了小栾,愿望却已达成。”

殷无寒亦调笑道:“我那时又如何不知你的脑中都是些什么念头,不过让你吃些苦头罢了!”

地锦水苏悻悻然附和,心道此时万万不是玩乐的时候,怎能提起兴致?

一直到筵席散了,她们二人也没有喝下几杯酒,那一边殷无寒和雒棠倒已醉意朦胧,连殷无寒都一反常态,说说笑笑得没完没了。

送他们入寝殿后,水苏依然不曾有睡意,就在宫门口倚阑而思,听着风声一夜无眠,待到殿中又有脚步声移动,她才发觉东方发白,这一日终是来了。

殷无寒一个人缓缓走出寝殿。

他一身素色短袍,黑色腰封缚上革带,足着锦靴,乌发束起,说不出的挺拔洒脱,可是他怔忪着眼神出神,微红肿的双唇抿起,又透着一番特殊的韵致。

水苏匆匆看了他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只低首道:“庄主……”

殷无寒抬手挡下她后面的话,淡淡道:“你去准备一下吧。”

水苏和地锦今日要与他一同赶赴杀阵,不能不设想周全。

待他们将离枭阳宫时,水苏也没看见雒棠露面,心下不由纳罕,可是大战在即,她也无闲情去想这点小事,一心欲在路上向殷无寒探问几日来最焦心的疑问:“庄主,我们这一去,胜算到底如何?”

殷无寒牵住缰绳走得极慢,吐出一个字来:“败。”

水苏简直无法相信亲耳所闻,她追随殷无寒这么久,还从未切切实实从他口中听到过一个“败”字!况且这是与各门派会面之前,怎能涣散人心?!

水苏的手开始发抖,再次难以置信地问道:“庄主,我们连一点成胜算都没有?”

殷无寒却要无情熄灭水苏心中奢望般:“必败无疑。”

水苏顿在原地。

殷无寒道:“依现在情势,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

“那我们该怎样?”

“见机行事吧。”殷无寒极像在敷衍水苏,却意味深长看了看面色如土的她,“水苏,必要时你也定要自行决断,看你造化。”

说着他再无话,眼看前方便是约定之地,已经人影绰绰,黑压压立了一片,对阵的架势酝酿已久,剑拔弩张。

殷无寒挑起一个笑来,众目之下张弛有度,清傲冷峻,纵使毫无胜算依然咄咄逼人。

如今他能看到的所谓名门正派,也不过是他这些年来痛下杀手后的残兵败将而已。

殷无寒默念先父,心知自己这些年来不曾犹豫自己所做之事,父亲对他的苛求力尽于此。

然是非成败无论怎样颠颠倒倒,都终有他消失的一日。

他并不强求,也无力逆天而行。

对局近了,许多道陌生的目光向他投来,有憎恨者,有唾弃者,恨恶他罪行滔天,使家族离散门派分崩好不凄惨;有惋惜者,有疑惑者,这样风华出尘的男子,难道就是传言中心狠手辣人人得而诛之的魔者?

对峙片刻,不免有德高望重者出头假意相商,殷无寒一概横眉冷对,再无转圜余地。

眼看局势紧迫,未有一言相合,就要刀剑以对,众人却纷纷引颈向殷无寒身后望去,指着半空瞠目结舌。

殷无寒惶然抬眼,却不回头,眸中悲色一闪而逝。

“枭……枭阳宫……快看……”待看清情形,人群中有人不禁惊呼,“走……走水了……!”

“啊……真的起火了!……”众人皆被这意外震慑住,七嘴八舌喊叫起来。

沉沉压在苍穹的黑云之端,在枭阳宫方向升腾起一股股浓烟,火光自漫天烟尘中透红了半空,纵使不回望,也能感知风云色变。

这意外一时令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不知有谁会胆大到将浩大宫宇付之一炬!

只有殷无寒心知肚明。

心中痛极,却放声大笑。

枭阳宫所有仆从都已遣散,能操兵戈之人也俱已倾巢而出,此时深殿空空,只余一人!

见枭阳宫大势已去,众人意识到时机不可失,统统亮出兵刃人马,连番攻上,杀阵里霎时刀光交错,厮杀一片,哪里还分得出谁正谁邪,谁高谁低,只迷了心思一意痛报雠仇!喊杀声惨绝悲绝,伤者不敌者四处逃窜。

而枭阳宫的火势也渐渐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将整片天际都染得凄艳彤红,仿佛为每个人脸上挂了诡邪的血色。

迷失之间,却没有人发现千万人中独独不见殷无寒的身影。

没有人看见那一人一骑折返了来路,渐行渐远,缩小成吞天彻地的火龙之下一点黑影,正赴那片火海而去,无悔无惧!

37、

仲夏,午后。

林间蝉鸣乱嘶,葱茏掩映。

深林山坳间那座小寺只隐隐露出破陋一角,可见内中是清凉安逸,不知何路可至,其中又是否安藏着不世出的苦行僧静心修行。

山头上远远行来一位淡薄裙衫的女子,手携一竹箱,匆匆赶往山坳中那小寺。

她显然对此地轻车熟路,并没有在其中失了方向。

可看她的机敏的身形变化,进一退三,南进东出,繁复无常,此处竟是悄悄布下了迷阵,非常人莽撞可入内。

庙门终于近在眼前,那女子拨开横斜绿枝,先在离寺十余米远一处小土丘的石碑坟茔前欠身一拜,只见碑上铭道:罪僧之墓。行礼完毕才进了寺门。

苍衡就卧在院内的石榻上闭目养神,眼皮都不抬一下,懒懒道:“地锦,你来了。”

“是,”地锦一手放下竹箱道,“宫主,地锦带来一些消夏之用。”

“随意搁下吧。”苍衡透白的脸平平稳稳,心满意足躺在石榻上,就像躺在金雕玉刻的王座中。

地锦道:“下一回来,地锦找些人来照顾宫主与叶公子起居,可好?”

苍衡立即面露厌恶之色:“我讨厌让那些浊气的人来打扰我与栾儿。”

地锦只好作罢,转而道:“近日水苏身染沉疴,恐不能支撑太久,宫主,我们怕不能时时来看顾了。”

苍衡懒洋洋“嗯”了一声,不再问话。

地锦看看四周,不见叶栾身影,遂问道:“叶栾呢?”

苍衡睁眼,唤了一声“栾儿”,叶栾便应声出现在东墙墙围之上,手持一把山野小花,发上沾了不少的枯枝残叶。

他还以为苍衡寻他不见心中焦急,就跳下墙疾步跑过来,嘴上叽里咕噜的:“我在呢,我在这里……我在呢!”

看他步履不稳踉踉跄跄的,苍衡立刻翻身跃起,稳稳将清瘦的叶栾托在怀中,抚净他的发丝,爱怜道:“以后不许这样冒冒失失的。”

叶栾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绽开好大一个笑靥,摇动手中的花束给苍衡看,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落了他们满怀满身,两人旁若无人开怀而笑。

地锦见了叶栾痴痴的模样,也忍俊不禁掩袖欲笑,然而心头一酸,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眼中不知不觉盈满清泪,地锦也不做拜别,悄然退了出去。

仰首长天外,碧空清净,风光正好,别来迅景如梭,流年偷换,思意绵绵。

此生魂梦与君同,相逢犹恐是梦中。

——正文完——

后记:

请大家和我默念一百遍:这不是BE这不是BE这不是BE这不是BE这不是BE……其实也真的不是。私以为只要在一起,用何种形式都是可以接受的,与其东躲西藏背负太多苟活,不如痛痛快快同穴而眠。

推书 20234-02-03 :机甲之和殿下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