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被空军和陆军拒绝,这位英雄母亲还是没有放弃,亲自向地球联邦三军上将写了一封信。信件通过电子媒体被流传出来。
“……古老的华夏族曾经有一句名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倘若地球失之于我辈之手,儿辈,孙辈岂能独活……请允许我,一名母亲,一名地球人类,奉献出最后一点力量……”
事情纷扰了将近一个月,最后由地球联邦海军属下深海梯队,接纳了马克·道格拉斯。而这位英雄母亲也在送儿子进入深海梯队培训中心后,加入陆军资源采集队。
资源采集队,配置简单的装备,乘车游走在废弃的城市和矿场,寻找一切可供利用的资源,联系仍然生存的人类,为他们提供堡垒地址。
英雄母亲道格拉斯夫人真正做到了为地球尽自己最后一分力量。
马克·道格拉斯在哥哥和母亲的光环下进入深海梯队,成绩虽然不算优异,但也是中上,直至真正进入救生船实习。
华初已经肯定马克的病因,而马克口中不断重复的一个单词只可能是:哥哥。
到底该怎么处理马克的事情,直接上报,马克必然会被调离救生船,但对于马克,以及马克的母亲将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华初无法估计。私心里,华初拒绝做出这种选择。但不上报,继续允许马克留在救生船上。
华初摇摇头,H1的救援装配比T3更上一层,一个医护官明显是不足够,最佳的配置是两个,否则,自己就得时刻盯住医护官那边。
华初苦恼地摇摇头,否定这个选择。
直至离开第一控制是,到了晚饭时候,华初还是没能找出一个合适的处理方法。
“你喜欢吃肉沫饭?”
“啊?”
“你喜欢吃肉沫饭?”佛兰克点点华初叉子下的肉沫。
华初恍然大悟,惊愕低头发现原来自己的小牛扒不知何时已经被切成肉末。
“呃,还可以。你……”华初眼睁睁看着佛兰克把眼皮底下的肉沫饭换成小牛扒饭。小牛扒已经被切成方方正正的一块块,正好适合一口咽下去。
“我喜欢吃肉沫饭。”佛兰克把饭,肉和酱汁搅拌在一起,用勺子勺起一钥匙,一口咽下,“味道不错。”
“其实……”
“我听说华夏族有盖浇饭,味道非常不错。是这种的吗?”佛兰克暗蓝的眼珠闪了闪,满是好奇。
“差,差不多吧。”华初心里暗暗回想,自己刚才到底有没吃过几口饭,要是自己吃过的,再给佛兰克是不是不太好。可惜,华初捉破脑袋,也没发现半分回忆。
佛兰克又是一大口饭,目光落在华初的碟子上,“初不喜欢吃小牛扒饭?”
叉子扒拉几下白米饭,和平号上船员的饭食都是统一配置的,要想吃点特别的,只要自己用钱买,还必须是厨房有材料,厨子肯帮你做出来。
“有饭,有肉,就能吃下去。牛扒不错,总好过天天吃鱼。”华初叉起一块小牛肉送入口中,冰鲜的牛肉失去原有的嚼劲,不过混了酱汁,用来送饭问题倒是可以。
佛兰克的目光在华初脸上流连片刻,“在想什么?我看见刚才一直在发呆。”
“唉,”华初顿时失去吃饭的胃口,“英雄母亲的事情听说过吗?”
“道格拉斯夫人吗?”佛兰克目光闪闪。
果然是自己孤陋寡闻。华初哭笑。
“马克·道格拉斯?”
华初诧异看向佛兰克,这个人还真不是一般的聪明。竟然从一个问题,联想到另一个人。
“普通的简单推理。”
呃,这回华初完全不想说话,和佛兰克讨论这些,简直自己找难受。
“马克的三个哥哥都是死在空战当中,死因均是窒息致死。我怀疑马克每当碰见类似的伤兵,就会不自觉陷入哥哥惨死的情绪当中,完全失去控制。”
“心理医生对马克更有帮助。”
“我不想上报。”
简短的问答过后,就是长长的沉默。英雄的亲人,有人勇于面对亲人的离开,进而投入到更激烈的抗争当中,例如道格拉斯夫人,也有人无法面对,终身陷入梦魔当中,例如,马克。英雄的亲人总是比英雄背负更多。
“只要克服心理恐惧,帮助他完全跳离兄长死亡的阴影,就可以了吗?”
“你想做什么?”
“和平号上有很多……”
“救生船不是实验地方。与其要未来的伤兵实验,我宁愿上报。”华初严词拒绝。尽管对马克再多的同情,但是利用救生船来帮助马克,利用将来的伤兵帮助马克走出困境,华初宁愿一开始就把马克的情况上报。
谁能保证,在马克神智不清醒的时候,自己或者科罗伦可以适时抽出手来帮助那名伤兵。更重要的一点,马克的情况不知道何时能好转,如果他一直没办法好转,难道H1永远都要多配置一个“保姆”给马克?
“初,你听我说完。”
华初气鼓鼓地扭头,心里却是盘算着,要是佛兰克说了什么,自己不介意当众给他一拳。
“和平号上总会有死难士兵的遗体吧。”
“你,你想……”
“我知道心理学上,有一种治疗方法。当病人不愿意接受某种事实,或者是有恐惧心理的时候,心理治疗师会给他们安排相似的情景,刺激他们。”
“要么发疯,要么克服。疯了的心理治疗师才会这样做。”华初嗤之以鼻。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华初凝视佛兰克,暗蓝的眼珠子中看不出半分犹豫,失笑,“我是疯了,才听你说的。”
“倘若马克熬不过来,或许我有办法让他待在治疗区,至少能当一名护士。”
华初眼神一闪,“你有办法?”
“我老乡多。”
“你把和平号当成你家经营的观光船?”
“法蒂玛护士长是一个心地慈祥的人。我想只要把实情告诉她,她会乐意帮忙。”
华初捂脸,“我真的疯了,居然听你说。”
第十六章:哭泣的弟弟
和平号底舱,透明玻璃外,暗蓝的海水平静流淌,失去恒温系统调节,底舱的气温立即往下掉了十几摄氏度,从冷暖适宜的温带地区直接进入南北极结冰区。
套上厚厚的军装棉袄,华初深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面前的大门。一排排铁架,年轻的生命安静躺在铁架上。
咯咯,皮鞋踩在玻璃板上,海鱼在脚下懒洋洋划拉着水花。呼吸的暖气从离开鼻尖的瞬间凝结成冰片。
“我不明白,和平号的设计师为什么要给底舱设计成玻璃房。”安静的环境中,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就是皮鞋落在玻璃板上的声音。华初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否则实在安静得难受。
“翱翔天际的战士,在他们生命结束的时刻,或许他们想看看无边的海洋。”
华初无言,如果设计师们真的抱有这样想法,不得不说,他们实在太有心思了。不过,从走廊上的模拟星空大概能从中摸出设计师们浪漫的想法。
“找哪一个?”
视线从铁架上的纸片滑过,纸片记录士兵的名字,死因,时间。
战士们的遗体不一定被物资船运走。当战士的死亡通知下达给家属时,家属可以自由选择让战士长眠于深海,还是回归家乡。
长长的铁架最后,有用红色标注的纸片,那些都是已经确定海葬的战士。
“最后那些吧。找一个就好了。”
从铁架中抬起一个冻僵了的身体,华初抱住脚,佛兰克抱头,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
“你有几分把握?”
“你是医护官。”佛兰克带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尽人事,听天命。”
“你比我还像华夏人。”华初闷闷回应。
“我喜欢一个华夏人,非常喜欢。我一直在追寻他的痕迹。喜欢他,自然希望知道更多,关于他的民族,关于他的生平,爱好。”
“那你向他表白了吗?”华初觉得此时此地实在不是一个八卦的好地方,但是两人说说话,总好过一直闷闷走路,实在太压抑了。安宁寂静的环境,本应美好的海底世界,却是永恒的墓地。
“……没。”
“为什么不表白?不敢?还是你喜欢的人已经有伴侣了?”
“据我所知,他一直单身。”
“那你应该表白啊。想想这个世界,大家都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至少你表白了,就算被拒绝,你的人生不会留有遗憾啊。”
“那你呢?初?你的人生有遗憾吗?”
“我们说的是你,别扯到我身上。”
“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
“为什么没有?治疗区的护士小姐都很喜欢你。”
“……不为什么。”华初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的,好像鼻子被什么东西塞住一般,透不过气来。
“你不喜欢异性?”
“我说了我只喜欢女人!”对佛兰克的逼问,华初直接怒视。可惜,佛兰克垂着脑袋,看不见华初的眼睛。
“别总说我,说说你自己。喂,你不会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故意不表白吧。”
“我希望他能慢慢接受我。就像鱼儿适应水分,飞鸟适应天空一样,慢慢适应我的存在。”
“然后呢?然后你准备一脚踹开他。”华初故意恶意猜测。
佛兰克猛地抬头,暗蓝的眼睛里有华初看不明白的汹涌。
“你……我……”
“到了。往上走就是第二控制室。我们必须走别的通道,避开人。”暗蓝的眼睛里不再有汹涌,恢复深海海底般平静。
抱歉,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吞不出来。华初觉得自己简直糟糕透顶了。明明是自己先八卦别人的事情,佛兰克也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偏偏就冲他发脾气。现在就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走过通道,进入T3。华初想向佛兰克说什么,佛兰克却直接背过身去,用通讯器连接上马克,让他直接到T3这里来。
“你还有五分钟时间。”丢下一句话,佛兰克直接离开T3。
华初张张嘴巴,算了,以后再说吧,现在时间也不足够解释清楚。
默默向牺牲的士兵说了一句抱歉,华初动手脱下士兵身上的衣服,赤裸的胸膛泛出青色。弯弯士兵的手臂,已经僵硬。把T3内的温度调至最高点,同时,士兵身体被连接上导热线加热。心跳,脉搏,血压测量仪分别按压上手腕,心脏四周。氧气管被直接插入士兵口腔内。再一次对士兵的遗体默默说一声抱歉。
华初迅速扯掉导热线,把室内调整至正常温度。
“长官。”马克气喘吁吁跑进来,“佛兰克上尉要我立即到T3报到,长官有紧急任务吗?”
“马克,我们刚刚在和平号附近找到一个救生舱。”
“啊?”
“他需要你的帮助。”
未等马克反应过来,华初用力一推,把马克推倒急救床边,自己闪身离开T3。就在马克刚站稳,转身张嘴要说话,华初立即关闭T3舱门。
“马克,这次没人可以帮助你。只有你自己!”随着舱门渐渐关闭,华初清楚看见马克的脸色瞬间苍白。
“我们这样做,对吗?”紧闭的舱门隔绝一切。
没有任何回答,华初意外回头,看见佛兰克斜靠在通道边,手里拿了一个古老款式的打火机,一开一合,视线却是凝固在地面。
不对劲。华初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是现在的佛兰克仿佛笼罩在一层浓雾里面,看不清楚,却是压抑得难受。
“刚才,抱歉。”
依旧没有任何回答。
华初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自己独来独往,不自动搭讪,也不爱和别人聊天,但所有的一切都在碰见佛兰克后统统改变。
安静的通道内,只剩下打火机哒哒的响声,枯燥,乏味。
T3内,马克颤抖了手脚慢慢挪动到急救床边,发青的脸孔,额头上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延伸至鼻尖。
“咯咯……”
青色的脸孔渐渐变幻成另一张脸,坚毅,却偏偏眼睛里带着笑,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哥哥……”马克颤抖着两手,哥哥的样子却是渐渐变得模糊,一张年轻一点的脸孔渐渐浮现,圆圆的脸庞,带点稚气,笑起来,眼睛眯在一起。
“哥哥……”
圆圆的脸庞慢慢隐去,浓浓的眉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书堆中挪出来,啾了一眼,又回到书堆中去。
“不,哥哥……”
三张年轻的脸容渐渐融合在一起,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最后却是永远定格在一张张黑白照片当中,笑容永远凝固。
“不,不……”
黑白照片渐渐发黄,变青,泪水模糊的两眼却是令眼前一净。平直的心跳图线是那么刺眼,长长的“滴”声刺得耳膜生疼。
“不,不……”踉跄后退,青色的脸孔突兀跳现在眼前,那么年轻,那么熟悉,他是哥哥,不,他不是哥哥,他是哥哥,他是……
轰隆,一团烈火从天空坠落,直直插入深海,激起无穷水花。烧得通红的救生舱在海水中浮沉起伏,闪亮的绿光最终变成令人绝望的红光。
舱门打开,牺牲的战士瞪大眼睛,不甘看向天空,握紧的双拳似蕴含无穷的力量,可惜已经无法再用力挥出。
“心脏停跳…… 电击……碘胺酮静推,快……心脏,血压归零……宣布死亡。”慌乱的急救,人影憧憧,医护官用尽手段,依然未能留下战士远去的脚步。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痛,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想大声疾呼,想伸手挽留医护官转身而出的身影,哀求他们,再停留一会,哪怕就那么一会儿,床上怒睁双眼的哥哥可能……可能重新回到亲人身边,手生生穿过医护官的身体,眼睁睁看着对方转身离开。
“哥哥……”
淡淡的幻影化去,最后只剩下一床冰冷的床上,一具冰冷的身体。
想哭,却发不出声音,想睁眼看看哥哥,却只看见冰冷的身体,哥哥的脸孔竟然渐渐消失,一张,一张…… 最后成了无数的碎片,消逝在茫茫的大海当中。
噗通,马克跪倒在地,身体痛苦地弯曲成一团,两手紧紧抱住双膝,头深深埋在身体里。
“不要,不要……”马克如同置身于两极之地,冰冷一浪接一浪涌来,身体被冻得毫无知觉,却不知反抗,宁愿一再绝望沉溺。
四周好像已经成了一堵牢牢的墙壁,慢慢向马克逼近,马克一缩再缩,一躲再躲,最后放弃了反抗,眼睁睁看着墙壁把自己压垮,压倒。
T3舱外,华初看看腕表,已经过去三小时。舱门虽然关闭,但是马克如果迈过这一道坎,恢复神智,必然发现事情异常的地方,从里面打开舱门。
似乎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