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保护少主。”楚越有点歉疚,的确,这身体不属于他。
“你哪里保护了他?你一路上都在拖累他嘛,如果没有你,他一定会过得更好的。你无论何时何地,都只会给他带来厄运而已。况且,你觉得现在的晏怀风还会相信你吗?或者你告诉他,你前世就认识他,前世还是你逼死了他,所以你来还债?你觉得他相信?”
楚越没有回答,但他知道,晏怀风大概确实不会再相信他了。等等,楚越忽然抬起头,“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十四冷笑了一声,“你在我身体里,你的记忆,我都看得到。而且我还知道,晏怀风已经不要你了,他已经离开去找寻簪阁阁主,任你自生自灭。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他面前?如果我是晏怀风,看到逼死自己、拖累自己的人,一点儿都不会高兴。”
楚越低下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晏怀风不介意吗?自己想想那都是不可能的。他的眼中满是惘然,他就那么在幻境的澜沧江边抱膝坐下来,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发呆。
少年的身形渐渐隐没在空中。
已是深夜,回天楼的客房中,昏迷不醒的楚越忽然睁开眼,眼神清亮而陌生。他的嘴角慢慢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来,缓缓地活动着自己手脚,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非常的好奇。
34.余寒欲透缕金衣
夜凉如水。
“咔哒——”
随着一声细微的轻响,房间的门被打开。晏怀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望着依然裹在被子里紧闭双眼的楚越出神。他伸手撩起楚越的一缕头发,把它们缠绕在指尖。
微痒的触感像扫在心上,晏怀风注视着安静仰躺的人,眼神幽暗。他总是在失去,年少时,他失去了母亲,后来,在某种意义上,他也失去了父亲。
他不能有朋友,就连被称为独一无二的流萤小扇,到最后也发现有另一个人能够轻易使用。现在,就连这个人,他也要失去了吗?
晏怀风很少叹气,妥协不是他的风格。
“阿越,你还欠我一个解释。”指尖描摹过楚越的五官,晏怀风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又停下来,“嗯?”了一声。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动静,然而晏怀风总觉得他躺着的姿势似乎与白天有点不一样。
难道楚越已经醒过来了?他拍了拍楚越,然而那个人依旧毫无反应。食指往他颈侧动脉一探,脉搏还是微弱而迟滞。
晏怀风自嘲地笑了一下,有那么重要么,竟然会有这种无稽的想法。
直到听到那人关门远去的声音,床上的“楚越”才再次睁开眼来,翻身下床,站在打开的床边望着天空。
这一夜万里无云,明亮的星子洒满天空,月亮正是最圆的时候,银盘一般高悬在那里。
他看了那夜色半晌,直到颈子酸疼才低下头来,又去看自己的手。“我从前从来都不知道月亮也这么耐看。”他笑了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
他的手指在窗棂上一寸一寸地摸过去,有点疑惑地低语:“得尽快去找他,不能让寻簪阁的人发现。”
苏真端着一盘水果从屋里出来,放到石桌上。
晏怀风道了谢,诚恳地说:“苏姑娘,我并非质疑你的医术。”
苏真点点头,显然并不生气,晏怀风会来找她打听是否还有别的大夫能够治疗楚越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见不过不少求医的人,在大夫摇了头以后苦苦哀求不肯离去,生老病死虽然是不可避免的事,然而谁也无法坦然待之。
“韩公子——我听梅儿是这样叫你的,我看得出来你对你的朋友很上心,也很抱歉我医术浅陋,无能为力。不过恕我直言,离魂之症,无论哪个大夫只怕都无能为力。”
晏怀风轻叩着果盘,显然正在思考,“未必就是离魂症,苏姑娘目前也只是猜测吧。”
苏真一怔,点点头,看眼前这人的样子,大概是不会轻易罢手了,她想了一想,有些为难的说:“湖州城外距此百多里处,有河名流花,是城中护城河苕溪的源头。苕溪水浅,流花河却深不可测,河底生有一种蝉翼一样的植物,叫做缕金衣。若能取来,我可以试试配出回魂汤来。当然,有没有用,还得另说。”
“缕金衣非常稀少,它们在水中是半透明的,看上去就像一双双蝉翼,碰触则有柔滑的感觉。”
晏怀风眼中凝起一丝笑意,站起来向苏真一抱拳,说:“如此,请苏姑娘和萧副阁主代为照顾阿越,我去走一趟。”
苏真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缕金衣和回魂汤,都是野史乡志中的记载,从来没有人试过。
更何况流花河表面平静,水底下却深得很,都说那里通向幽冥地府,缕金衣到底存不存在,根本没有人知道。
“韩公子三思,那河凶险得很,况且我看你刚才听到水中时皱了一下眉头,公子是否不熟水性?”
晏怀风摇摇头,“苏姑娘放心,我去去便回。”说罢也不等苏真再多劝,转身就走。
苏真暗自叹息,也不知自己说出这个方法到底对还是不对。只是晏怀风如此坚决,她根本就没有置喙的余地。
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苏真拈起果盘中的一颗蜜桔送进嘴里,进回天楼去看看尚且在昏迷中的楚越。
萧沉正拧了毛巾替楚越净面,这些让苏真一个姑娘家来做到底不好,他只好全部代劳。
看着萧沉细致耐心地做着这些琐事,苏真抿抿嘴轻笑:“副阁主,以后哪家姑娘嫁了你,一看就是享福的命。诶,不过听说你喜欢阁主,这是真的吗?”
萧沉手下一顿,收回毛巾一把扔进水盆里,“别跟着路千寻那小子瞎胡诌。”
“啊,萧花花你又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了。真是的,你这个人就是太不诚实,你不说阁主怎么知道你喜欢他呢,我只是帮你说出来。”路千寻的脑袋从窗外探出来,整个人从窗子上倒挂下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大白天的,小蛮腰你是要做贼么?”苏真扔了颗蜜桔过去,路千寻立刻张开嘴叼住,嚼巴嚼巴努力地咽了下去,然后整个人翻下来,落在地上,含含糊糊道:“谁是小蛮腰,哼。”
被投喂了一番的路千寻没好意思跟苏真大声吵架,只好凑到萧沉跟前,看着萧沉帮楚越掖好被角,嘟囔道:“花花,你看上去就跟移情别恋了一样,照顾这小子比照顾阁主还细致。”
萧沉用手指头戳戳路千寻又塞了一颗蜜桔而鼓鼓的腮帮子,“别胡说,他是病人。”
路千寻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起来,“花花花花花花,我头疼,快来照顾我!”
萧沉瞥了他一眼,扬声道:“来人,把你们路楼主拖回去,扔到池子里治治他的头疼。”
守卫们于是一手捂着嘴忍笑,一手与其他人一起抬着路千寻,哼哧哼哧地走了。路千寻哀怨地望着萧沉,“还说你没有移情别恋,你偏心,哼哼。”
萧沉扶额,“别说得好像我负了你一样,就算我移情别恋,之前我不是喜欢阁主么,那可是你说的。”
路千寻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哼唧哼唧被抬走。
活宝走掉了,房间里总算清净了一些。萧沉舒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用兰花薰过的手帕,慢慢地擦干净了手。对于使暗器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那双手更重要了。
“小苏,那个人呢?”
苏真有点无奈,“他……大概是去了流花河。”
流花河离湖州城说近不算近,说远也不太远,晏怀风此刻就站在流花河边,望着那浓郁的碧色。
流花河的水像是积年的翡翠,绿得发黑,让人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
晏清河并非不会游泳,滇南多江河,他其实水性相当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对水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尽管掩饰得很好,却骗不了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水有恐惧感,那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看到大江大河,深水深潭,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死亡,胸口深处有一种闷闷的疼痛。
可晏怀风一直都找不出原因,明明他从未溺水过,不可能会对水有这样深刻的恐惧。
晏怀风蹲下来,将手指伸入河水中,预想之中的冰寒刺骨并没有出现,相反的,流花河的河水竟然是暖的,比常温还要高出那么一点点,像是底下有慢火在不急不缓地加热。
这水并没有硫磺的味道,可见并非温泉一类的活水。晏怀风想到苏真的那些话,水下也许有未知的风险。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一半浸在水中,也染上了一层碧绿的颜色,绿莹莹的煞是好看,可明明是温暖的水温,他却察觉到自己的手指有点细微的颤抖。
凭空而来的对河水的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晏怀风这时想起的,是楚越第一次在他身下承欢以后,离开时一脸坚毅地对他说:“少主安睡,我去守夜。”的模样。
他低头解开衣衫,将累赘的衣物扔在岸边,然后深吸一口气,跃入水中,清脆的水响惊动了远处游曳的鱼群,纷纷向水底钻去。
一入水眼前变得朦胧,这水不仅颜色看上去深碧,连阻力似乎都比平常的大,晏怀风游动了几下,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以后,开始慢慢向下潜行。
越往下游,水温就变得越高,好在四周还有鱼群游来游去,大概把他当成了巨大的鱼,有些还好奇地游过来啄他两下,再远远逃开。这说明这水至少不是死水。
水底一片昏暗,看不清楚,晏怀风嘴里叼着一颗小巧的夜明珠,不断地向深水区潜下。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心惊,这条河看上去并没有多大,想不到真的如此之深,根本探不到底。
他已经把呼吸调节到最弱,肺中的空气依旧在不停地消耗。而心中对水本能地抗拒在如此深的水底被无限放大,晏怀风简直感觉到自己已经被温水的囚笼包围,与世隔绝。
耳边只有划水的声响。
就在他几乎要忍受不了的时候,有什么柔柔滑滑的东西从他指缝间滑过,在夜明珠暗淡的光芒照耀下,他似乎看到了无数双蝉翼,在水中随着波纹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