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昏暗的雨里出现了一个比他还要矮小的身影。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激烈地嚎啕大哭着、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在山神庙前的一个泥坑里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惊讶地回过头,山神却骤然不见了踪影。暴雨再次淅淅沥沥淋在他身上。
他跑过去将他妹妹拉了起来,小女孩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指着来的时候的路,哇哇地大哭,扯着他的衣服。
他跟着她跑过去,并没跑出多远,山边小路上折断了一棵小树,一溜物体滚落的痕迹。
原来他们追着他跑了过来,天黑路滑,弟弟失足摔了下去。
他趴在泥泞的地上,攀着折断的小树往下看,山坡并不陡峭,但下面是一条奔流的小溪。连日的暴雨令溪水高涨,他看到水里一个沉浮的黑影,他弟弟攀着一根像是溪中小树的东西,拼命地挣扎。
小男孩惊恐而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幕,刺进他耳朵里。那只是纯粹的哭喊声,但却像夹杂了魑魅魍魉的叫嚣呻吟,在耳边炸响不断,混杂着轰隆的雨声,他只觉得眼前模糊了一阵,又黑暗了一阵。
他呆了一小会儿,被身边妹妹的哭声惊醒。
他尖叫起来,“山神!”
他趴在泥水里,爬转身,撅着屁股朝着山神庙的方向,那是一个虔诚的跪拜的姿势,他尖叫着,“山神!山神哎!”
他叫得声音嘶哑,良久之后,翠绿的袍子浮现在他的身旁。面容俊逸而冰冷的神仙笔直地立在他面前,微微垂下眼看着匍匐在泥泞里的他。
就像九重云霄之上那许许多多的神仙,垂下眼俯瞰芸芸众生颠沛浮沉,以那样一种平静到漠然的神情。
“你救他!你救他哎!”他跪在地上抓住山神的袍子摇晃,他高仰着他蹭上了泥水的脸蛋,焦急而慌乱。
山神垂着眼看着他,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淋在山神的周围,都被看不见的薄雾弹落,狠狠地砸到他的头上身上。
然后山神摇了摇头。
他打了个冷颤,就像皮肤里钻出无数的小虫。
“为什么?”他问。
山神并没有说话,黑暗隐去了他的面容,他静默地站在雨里,仿佛与背后黑暗的大山融为一体,又仿佛从未融入过任何事物。
然后他默默地别过头,看也未曾看在水里挣扎的男孩一眼,便隐入了虚空之中。
大河呆呆地跪趴在原地,望着山神隐去的地方,那样纯粹的黑暗与未知。山外头好似打了一阵雷,轰隆隆地炸响在远处,又像炸在他耳边。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闷声不吭地爬了起来。
他转过身去抓住那棵折断的小树,一使劲,将它的树干完全扯断下来,抓在手里当做拐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与泥水,他趴伏在地上,沿着弟弟滚落的山坡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
他的妹妹吓得连尖叫声都无法再发出,瑟瑟发抖地攀在山坡上面望着他。
他一路以那根手腕粗的小树干作支撑,一步一滑地,一点一点地下到小溪边,然后攀着溪边的石头,向小溪中央的弟弟伸出那根树干。
哭得声嘶力竭的小男孩不敢放开抱着的小树,一边呜咽一边颤抖着摇头。
“瓜娃子!抓住!”他喊道,一边从石头上探出更多的身体一边竭力伸长手臂。
正这个时候他听见妹妹在上面惊恐的一声尖叫。
带着碎石与断木的水波打了过来,瞬间淹没了他和那根小树干。
……
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
被褥都似被换过了,虽然仍旧阴湿,但却没了那股虫尸与牛粪的怪味。镇子上来的医生在屋口和三舅低低地说着话,并听不清楚。
他揉着眼睛,只记得自己也被大水冲到了溪中的小树上,他抱着那棵树,护着他的弟弟,雨一直在下,浪头一波比一波大,弟弟一直在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多久,弟弟又累又困,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死过去,又被他摇醒。后来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山坡上大人的呼喊,像是三舅他们找上来了,后来便记不清了……
有人在扯他的被子,他转过头,看见妹妹趴在床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点也不像她平时骄横霸道的样子。
“老汉,哥醒了。”他妹妹回头说。
医生和三舅便都过来看他。他和他弟弟被捞上来之后都得了感冒,各自发起烧来,弟弟的身体好,第二天晚上便退了烧,倒是他因为营养不良、出事的那天晚上又挨了打又挨了饿,睡了两天才醒。
三舅妈用家里存着作种粮的米,熬了满满一大碗大白米粥给他,看着他闷头吃得吸吸呼呼,面上的神情就有些尴尬,想对他笑,却又不太习惯对他笑的样子。
村里的小孩都不再招惹他了,他们都听说他那样大胆勇敢,敢淋着暴雨爬下山坡、跳到暴雨的小溪中去救平素里欺负他的弟弟。他的弟弟说他的眼睛好亮好亮,在夜里都能看清楚山路。他的妹妹说他有山神保佑,那天他先跪在地上求山神保护他,然后才爬下山坡,后来他们果然都平平安安。
他身上所有古怪的地方都变成了他的神秘与神奇,虽然他还是不太爱说话,但他们都愿意围着他,看着他闷着头用竹叶编出一只一只精巧好看的竹蛐蛐,他们用各自的小玩意儿跟他交换竹蛐蛐,他们带他去地里偷玉米和黄瓜,他们允许他来甘蔗地里他们用甘蔗秆堆出的“秘密基地”……
他从来没感受过那么多外来的关照,一时间无法适应,他的反应总要慢上一些,无法跟上他们的节拍。他只能默默地编自己的竹蛐蛐,听他们嬉笑打闹。
只是在妹妹又一次叉着腰跟大家炫耀她哥哥有山神保佑的时候,他抬了起头。
“没有的,”他说。
但他的声音太微弱,嬉闹的孩子们并没有听到,他们还是听她妹妹手舞足蹈地描述那时候的惊险和神奇,即使当时她哭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低下头去。
“没有的,”他低低地又说了一遍。
山神没有保佑他。他和弟弟泡在水中挣扎的时候,山神就站在那里,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站在他哭喊的妹妹旁边。一动未动。
没有的。
夜里他趁弟妹熟睡,踏着熟悉的月光走到山神庙。他已经歇了十几日没有上山。雨季快要过去,月色太白净,甚至生出寒冷的意味。他站在那座低矮的山神庙前,看见祭坛上摆放着他送给山神的螳螂妈螳螂老汉,已经被连日的雨泡得发黄发黑。
山神倚在庙顶上,偏着头看着他。
“为什么?”他问那天晚上同样的问题。
山神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低下头沉默着,月色下他黝黑的眼睛蒙上一层暗灰的色彩。他九岁了。有一些一直在懵懂中的东西,终于也发出了芽。
“你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子看着我老汉遭狼吃了?”他低头问。
山神回忆了一会儿,开口道,“是。”
他抬头看着山神,山神翠绿的袍子在夜风里摇摆。夜里的风那样冷,而他终于发现,一直包裹着他的只是这样纤薄而虚无的袍角。
为什么对方能够这样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
他觉得难受,什么东西在他小小的胸口里激荡,太难以忍受。比起挨饿和挨骂,比起被三舅妈追打,比起被村里的小孩们戏弄,比起夜里潮湿而腐臭的被子,还要令他觉得难受。他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来没有拥有过。
但他却哭不出来。
他背过身去,他知道山神依旧那样平静地站在他身后,他迈开步子跑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那些树木的枝叶在昏暗里齐刷刷地后退,没有作出任何挽留,而他也不愿意被挽留。
他跑回那间黑暗的屋子,蒙上被子。
醒来以后他吃到香喷喷的玉米馒头当做早饭。三舅妈现在愿意提供给他吃食,同时也支使他做一些家务。他九岁了,能做的家务有许多,甚至能够跟着三舅下地干活,扎一扎甘蔗,收一收谷草。他像在大山里被单独放养长大的孩子,终于回到人类的村落,而他那样快速地融入进去,就像从未离开过。
只是那片青翠的绿色一直萦绕着他,他在每一个月色皎洁的夜里辗转难眠,他每每趁着夜色跑出山脚下,又倒着跑回来。他不想见到那样平淡而冷漠的山神。但他又那样矛盾而难耐地想念着,想念着那些幻影一般的温柔。
直到那一天带着雾的清晨,血红的鞭炮碎片弥漫了村庄的天空,轰隆的炸响如雷,惊吠了村中所有的狗。
他跟着三舅,牵着弟弟妹妹,晕晕沉沉,迷迷糊糊。秀秀的哭声刺破了烟尘,让他打了一个森冷的寒颤。
村支书的病撑了几月,进了县城还上了省城,花光了家里还算丰厚的积蓄,还是在四十几岁的壮年去了。
他呆呆地站在铺了一地血红碎片的堂口,看着那些大人们走来走去,秀秀的哭声在里屋,听起来嘶哑而尖锐。
村支书家的亲友都来帮办丧事,喇叭和笛子交错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古怪声调。他们烧了大锅煮上肉和米饭,请四方乡邻来吃送行饭,打守夜麻将。
守丧吊丧持续了三日,终于撒着纸钱一路下葬,葬在离村口不远的山脚下,人们都说那里龙盘虎踞,风水极佳。
回来之后众人分掉那些带着香灰的祭品,而他藏起一把秀秀的姨娘从县城带回来的糖果。
他跑到山神庙的时候,日头还未完全落下,夕阳在庙前的祭坛上染了一片昏黄。
他看到山神孤零零地坐在那祭坛上,低头把玩着焦黄的竹蛐蛐。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
他隔得远远地站着,手里攥着那一把变得有些黏糊的糖。
山神站起身,翠绿的袍角飘忽了一下,浮现在他近前。
没有谁说话,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低着头。
良久之后,是山神先叹了口气,妥协地蹲下来,伸手摸他粗硬的短发。
“你懂了么?”山神温和地问。
他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他仍旧不明白,但是他这几天是那样难以忍耐的悲伤,他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下来。他在山神面前哭了那样多次。
山神叹着气,冰凉的手指揩着他的眼角。
为什么?
因为弱肉强食,生老病死,因缘果报,天道轮回,都是上苍的道理。
山神牵着他走回破旧的小庙,用袍子盖住他,哄他睡着。
色泽昏黄的月被云隐去踪迹,他躺在山神的膝上轻轻地打着鼾。痛哭之后的他睡得那样安详,并没有察觉到深夜山林中的一场细雨。
镇守山林的神在黑暗中低垂着头,冰冷的手指剥开粘腻的糖纸,将那些只属于凡人的甜蜜和苦涩都放进嘴里。
那些细小而温和的水滴滴落在他脚边,就像一场寂寂无声的泪。
为那些他无法挽留的生命。
“你晓得不,我宁愿我不是神。”
5
新的村支书从山外来,带来了一个县城里的媳妇,和一台吱吱呀呀的收音机。村支书的媳妇有一双好白好白的手,大河和其他娃儿挤在收音机前全神贯注的时候,村支书的媳妇就笑着坐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往手上抹雪花膏。
新村支书的媳妇对谁都微微笑,但是娃儿们都不大亲近她,也许是因为她太白的缘故。他们也不敢腻在新村支书的周围讨要糖果,因为他总板着脸,虽然未及中年,但有一排威严的小胡子。
不过那会唱歌的大黑匣子的吸引力还是远远大于村支书的威严,所以他们还是在每天日落的时候巴巴地聚在新村支书家门口。而村支书虽然法相威严,大多数时候还是招招手让他们都进来。
只有秀秀不进去,她一个人低着头站在门口,新村支书的媳妇作出笑容来拉她,她就会一声不吭地转头跑开。自从她老汉去世之后,她就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不是娃儿们不愿跟她玩,是她不愿跟他们玩。她整天沉默地待在角落里咬她的头发,只偶尔和大河说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也没有老汉的缘故。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并且接连下了几次雪。所幸雪并不大,时间也不长,并未到大雪封山的地步。大河还是日日都往半山腰跑,过新年的时候,三舅妈给他也准备了一件小红棉袄,虽然是去年穿剩的料子重新改的,外头的布料发白,里面的棉絮也不太平整,但是洗得很干净,穿上去也很暖和。
大河穿着小红棉袄一边笑一边往山上跑,山神在土祭坛那里拦住他,于是他一头撞进山神怀里。
“哎哟!乐什么呢?”山神笑着抱住他,顺势转了一圈,俩人跌跌撞撞地,大河的手脚扫掉了土祭坛上的竹螳螂。
“棉袄!”大河献宝地举起袖子,然后艰难地从过长的袖子里伸出黑黑的手爪子,“糖!”
新村支书的媳妇给的糖可比秀秀她妈妈的纸包糖好看多了,一颗一颗包在透明的塑料小袋里,圆圆扁扁的,外面是透明的硬糖,中间是软软的红色糖心。一个娃儿只发了两颗。
山神很好奇地捻着塑料小袋左看右看地研究学习,“这外面是什么?能吃么?”
大河继续献宝地沿着塑料小袋的边缘扯开,挤出里面那颗珍贵的红心糖果捧给山神。
他眼巴巴地看着山神将幻化出的糖果的精气往嘴里塞、色泽水润的薄唇开合着将那颗糖含了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非常地开心,憨憨地笑起来。
山神将糖含在左边腮帮子里,往他头上拍了一下,“瓜娃子,傻笑什么?吃!”
一人一神含着糖果坐在庙后的大石头上,大河坐在山神怀里,一边艰难地把糖用舌头压在腮帮子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唱他从收音机里学来的歌。
歌是山外的歌,说的话是普通话,字正腔圆,都听不太懂。不过村支书笑眯眯的媳妇会一句一句讲给他们听。
他煞有其事地挺起胸膛,字正腔圆地唱,“一条‘大啊——河——’额,波喔——浪昂——宽。风恩——吹诶——稻嗷——花,香昂——两岸……”
然后他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用山里话解释说,“大啊河!是‘大河’!唱的是我!嘿嘿!”
“哟——大山的子——孙哟——爱太阳喽——太阳那个爱着——哟——山里的人哟——”
“‘大山’!唱的是你……”他仰头看着山神,继续解释道,“嘿嘿!”
山神摸着他的脸说,“瓜娃子,我听得懂。”
“啊!”大河望着他的眼睛里蛮是敬佩,山神听得懂山外的话哎,山神什么都会!
“山神,你去过山外吗?”
山神揉搓着他的发角,“去过。”
“去买糖吗?”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
山神噗嗤笑了,“去赶考。”
“赶考是什么?”
“是……”慵懒的山神歪着头想了想,以十分简单明了的方式解释说,“是能令你买得起很多糖的一种方法。”
大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十分羡慕,“那我长大了也能去吗?”
山神不答,却只是问,“你想去吗?”
“想去!”大河兴奋地说,“外面好耍吗?”
山神想了一会儿说,“好。”
“比这里还好耍吗?”大河更兴奋地问,“有好多好多糖吗?有好多好多收音机?”
山神笑起来,揉揉他的脑袋,“你去了便知道了……收音鸡是什么?”
大河便手舞足蹈地与他解释起那只能唱歌的方方正正的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