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喧闹的小摊贩吆喝着,顶着深色小蓬的馄饨店冒着热乎乎的气。
苍乔突然觉得内心十分平和。他重生以来,一直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冗长的梦,和自己无关的梦。可此时他却突然感到了一种归属感。
果然黑夜才是最好的栖宿地,比起白天让人安心太多。
漆黑的巷口里,坐着乞讨的人和流浪汉。苍乔看了一眼,让谷小丢几锭银子过去,却不想被对方轰了回来。
“死也不要夏苍乔的钱!”
“接他的钱?谁知道他会让我们付什么报酬?”
谷小悻悻的回来了,眼底是藏不住的气愤。
苍乔一勾嘴角,却是笑:“挺有骨气嘛。”
谷小诧异看他,“少爷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苍乔从腰后拿出扇子在手指间转着玩儿,“我好心给了对得起自己良心,至于别人接不接受,那和我没关系。”
谷小佩服道:“少爷越发有哲理了。”
苍乔嘿嘿一笑,旁边的夏云卿终于开口了,“哥……抱歉。”
苍乔一愣,沉默了下道:“你没什么好抱歉的。是我这个当哥哥的给你丢脸。”
“不是。”夏云卿无意识地握紧了腰侧的剑,“我从未想过大哥给我丢了脸,只是因为大哥以前做的事……是错的,就是错的。错了……就该接受责罚。”
“所以你没做错什么。”苍乔有一下没一下的将扇子敲在手心里,“抱歉也不用说。”
“但是我答应过大哥。”夏云卿道:“我答应过从今以后无论对错都站在你这边,我没做到。”
苍乔在一间酒楼下站住了,突然仰头道:“是你说的,错了就该接受责罚。”
“是。”夏云卿抬头,定定看着男人的侧脸。
男人的脸罩在艳红的灯笼下,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来,眼里流转着光华。
“你去把那姑娘的手帕要来,我就原谅你。”
他的声音朗润好听,带着笑意。
夏云卿呆了呆,直到男人低下头来皱眉看他,“听到了吗?”
“嗯?”
他猛的回神,脑子里的声音转了两圈。
——去把那姑娘的手帕要来去把那姑娘的手帕要来去把那姑娘的手帕要来……
“!”
第二十二章
夜幕下的酒楼,正是酣乐正盛时。临街的木栏边,几个京城的达官贵人正聚在一起吃喝谈笑。在他们之中,坐了两三个穿着风尘的美貌女子。
酒樽相碰,银铃巧笑,谁也没料到在这时会突然从楼下跃上个人来。
夏云卿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黑发随着他停住的动作从半空悠然拂到肩头。他一手撑了木栏就那样站在屋檐边上,目光扫过骤然安静下来的酒客,最后落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红衣女子身上。
“姑娘。”他慢吞吞道:“可否将你的绣帕借在下一用?”
被夏云卿选中的女人,乃是相距这里不足百米的宜香园中的姑娘。这宜香园算不得京城最好的烟花楼,但胜在姑娘们多为温雅,会琴棋书画的也多,文人雅士反而喜欢去楼里品品茶、听听琴,结交上一些红粉知己。
这红衣女子在楼里的排名是前十,花名为琴和,乃是宜香园里数一数二弹得一首好琴、下得一手妙棋的女子。
琴和反应很快,樱粉软唇带出一抹浅笑。她起身拂了裙摆走到木栏边:“公子要来何用?”
夏云卿鼻端嗅到一股好闻的栀子香,低头看着女人肤若凝脂的瓜子脸道:“我向家兄赔罪,只暂借一用,待家兄原谅了我便还你。”
琴和一楞,随即下意识朝楼下看去:正下方正站着两个男人,一个似少年样,穿着青衫,黑发高束,抬着脸担心的看着这边,那张脸还显稚嫩,似女孩般可爱灵巧;另一个……
琴和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夏苍乔。
月白锦衣,玉带衬着整个人英姿勃勃。他黑发挽了起来,单单别了根素玉簪子。耳旁落下几丝黑发,顺着姣好的脸型而下,让那眉眼在英姿勃勃里又添了几分让人惊艳的味道。
男人此时背着手,笑眯眯看着她,琴和心里一阵咯噔,不知惹上这位少爷自己会有怎样下场。想到此处,她干干脆脆的拿出绣帕来递过去:“莫说是暂借,便是送了二少爷又有何不可?”
夏云卿脸上划过尴尬,琴和看得稀奇,手中的绣帕已被接了过去。
“只暂且。”男人承诺般地道:“一定还你。”
琴和突然想笑,她虽听说过夏家两位少爷性格如何相左,却不知差距是如此之大。比起下面那个看起来嚣张自负的夏苍乔,这位二少爷倒是个老实人。
琴和抿唇一笑,抹了胭脂的脸颊透出明媚感来:“那我等着公子。”
夏云卿耳朵一下红了,垂眸不敢看人,轻轻一跃又落回了地上。
“哥。”他将还带着温热触感的绣帕递过去,“我要来了。”
苍乔眨眨眼,微微上扬的凤目带着一丝恶作剧的笑意:“那姑娘很美?”
“啊?”
“看你脸都红了。”苍乔捂着嘴嘿嘿笑起来,谷小在旁边皱眉,“少爷,光天化日的要姑娘绣帕……何况还是烟花女子,这不妥!”
苍乔好笑的回头看他,“谷小,我才发现你原来是色盲。”
“色……”谷小的脸也红起来,“我才不是……”
“色盲!不是色狼!”苍乔翻白眼,“现在明明是晚上,哪里来的光天。”
谷小被堵住了,只能眼巴巴瞅着夏云卿。
男人见苍乔没有要接过绣帕的意思,只得垂下手来,“大哥可是原谅我了?”
他要他做的,他做到了。
“没。”苍乔看他,“不如说,我更不高兴了。”
“为什么?”夏云卿被男人搞得一个头两个大。
“……”苍乔看了一眼夏云卿脸上逐渐消退的红晕,又抬眼看了看酒楼上依然看着这里的女子。红衣盛血,雪肤如玉。
“等我想到下个惩罚你的点子再说。”他突然转身,带着谷小朝前走了,留夏云卿一个人傻站在街边,看着前面那潇洒白影心里是说不出的怅然。仿佛求而不得,明明相距几步,却觉得怎么也追不上。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抬眼寻找楼上身影,却发现酒楼上原本坐着的酒客已经散了。
“夏二少爷。”一个小丫鬟出现在他身侧的位置,“我家姑娘说若是要还绣帕,请到宜香园一坐。”
夏云卿一愣,随即皱眉,“我交予你,你帮我还给你家姑娘。”
“姑娘说她既亲手交给你,便要你亲手还与她。”那小丫鬟礼貌的福了一礼,便转身跑走了。
这绣帕突然成了烫手山芋。夏云卿叹气,只得先将帕子收起来,举步朝夏苍乔追去。
……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悠悠的唱着最炫的民族风,让爱卷走所有的尘埃……”
慕容府上一大早就有某人精神奕奕的高歌声。慕容雅穿着朝服坐在餐桌后面揉额头,悍将站在他身后,跟着男人有节奏的歌声无意识的抖着肩膀打节拍。
沈阳一边啃着包子一边看对面的夏苍乔:“这是什么曲?怎的从来没听过?”
“洗脑曲。”苍乔继续哼哼唧唧,一边掰开一块馒头。
慕容雅筷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你怎么还不回夏家?”
“因为我喜欢你。”
“……”
悍将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来,“夏大少爷你果然是……传闻中的……”
“传闻中的什么?”沈阳还不太明白的转头看他。
“和华雀公子的事……”悍将搔搔脸,又担心的看了慕容雅一眼,“公子,这事不好办啊。”
慕容雅深深的深呼吸,随后起身朝外走,决定短时间内不要搭理这三个人。
沈阳被无辜牵连,莫名其妙的看夏苍乔:“这是怎么回事?”
苍乔将举到嘴边的馒头放了下来,惋惜的看了沈阳一眼,“你啊……真是不懂风雅颂的心。”
“啊?”
“我说我喜欢他,你都不吃醋。”
“……啊?”
“所以他不高兴了。”
“……啊?”
苍乔白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看白痴似的。几口把碗里的米粥喝完,叼着馒头撩袍起身,走了。
沈阳举着筷子张着嘴傻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转头看悍将。
“那个……”
悍将阴测测的看他,“你也喜欢我们家公子?”
“……啊?”
“夏大少爷就算了,你想也别想。”说完,悍将也走了。
“……”为什么他居然会比不上夏苍乔?
异域使者还没到,戏班的事还没消息。最近慕名来看华雀的人多起来,华雀变得很忙,所以夏大少爷又无聊了。
他赖在华雀的院子里看着天空发呆,谷小每天准时到慕容家报道,即便晚上跟不到少爷,白天能跟,他还是会跟的。
“谷小,我能找点什么事做呢?”
所谓没吃饱只有一个烦恼,吃饱了就有无数个烦恼。夏苍乔现在深刻的理解到了这其中的宇宙奥秘。
“不如看书……”
“当我没问。”夏苍乔干脆的打断对方。
“那……”谷小委屈的撇撇嘴,“帮老爷巡铺子?”
苍乔摸了摸下巴,“夏云卿今天也很忙?”
“二少爷一直都很忙。”谷小委婉的表达,“不过如果大少爷找他,他总是会挤出时间来的。”
夏家老爷如今越来越将家族事务放到夏云卿身上,那样子看上去是要全部交给二儿子了。
苍乔突然奇怪起来,“诶?不对啊,我不是继承人么?”
谷小心里想:您终于发现了啊……嘴上老老实实道:“老爷从未让大少爷接触过家事。”
苍乔猛的站起来,“那我到底是个什么?”
“继承人。”
“可……”他一拍额头,“我是傀儡?!”
谷小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表面上看,确实是这样没错。
苍乔沉默了一下,突然道:“帮我收拾行李,我今晚就回家。”
谷小高兴起来,“少爷你……”
“我要抱夏云卿大腿!”开玩笑!以后夏家金库可是在夏云卿手上,他要是以后报复回来……
想到此,苍乔脚下简直生了风直接就冲回了夏家。
夏云卿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场景。他的大哥和他的娘正在花园里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说笑。
这是夏府曾经绝对不可能看到的场景,他心里复杂,快步走了过去。
“娘。”他看了看苍乔,试探道:“哥……”
“好弟弟!”苍乔伸手过来拉了他,一边往他嘴里塞了块桂花糕,“你辛苦了!是想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只是一晚,夏苍乔的态度居然整个翻了面。夏云卿茫然的眨了眨眼,犹豫道:“洗澡……?”
“来人!”苍乔立刻挥手,“帮二少爷准备沐浴!”
夏云卿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
“哥。”夏云卿在蒸腾着雾气的房间里,隔着屏风听那头男人一直在深情的唱着什么。
“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她心里每一寸都属于另一个人,她真幸福,幸福的真残忍……”苍乔越唱越深情,抬腿踩在椅子上,手里抱了个瓷壶当麦克风。
夏云卿叫了他几声都没反应,只好提高音调:“哥!你在干什么?”
“唱歌啊。”苍乔停下来,“你一边洗澡,我一边给你唱歌,不错吧?”
“……”夏云卿抬手抹了把脸,站起身想拿屏风上的衣服,苍乔突然道:“你洗完了?我帮你!”
“啊?”夏云卿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不用,男人已经挽着袖子转过屏风来了。
夏云卿突然脸上一阵烫红,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他尴尬的看着苍乔停在木桶边,拿眼睛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自己。
“我、我自己……”
“弟弟你身材真好。”苍乔眨眨眼,突然伸手拉住男人赤果的胳膊,伸手指上胸口的一道疤,“这是怎么来的?”
第二十三章
夏云卿顺着某人的咸猪手看下去,目光落到胸口一道狰狞的疤痕上,眸色沉了沉。
“小时候伤着的。”他不着痕迹的让开夏苍乔的手,伸手一捞屏风上的里衣将自己裹了起来。
水珠顺着未干的黑发低落到衣服上,夏云卿跨出木桶,水珠在地板上拖出一条轨迹来。
苍乔跟着男人的步伐进了里屋,对方拿了干净的白布擦头又顺手将衣衫系好。
“怎么伤到的?”苍乔还在好奇,目测看来那伤口不像是磕着碰着的,反而像是被利器所伤。
夏云卿轻描淡写,“只是练武时的擦伤。”
苍乔张开嘴“哇”了一声:“好危险啊。”
夏云卿看他一眼,也不多说,拿白布将发尾的水挤干。苍乔的目光却是落到放在木桌上的那张眼熟绣帕上。
“这是……”他想起来是前几日让夏云卿去跟一姑娘要来的,“你还没还给人家?”
“不太好还。”夏云卿也看向那绣帕,眉头微皱,“或者我改天让下人送过去……”
“不好不好。”苍乔摆手,“你跟人要来的,自然要你自己去还。”他眼珠子一转,突然笑道:“不然我帮你去还吧,反正这件事是我挑起来的。”
夏云卿认为能早日丢掉着烫手山芋自然是好事,但看到苍乔笑得古古怪怪的脸,心里又有些咯噔。
“这样好么?”
“哪里不好?”苍乔拿起绣帕就往外跑,“我现在就帮你去还!”
……
天色刚刚暗下来,正是烟花之地白昼的开始。大红灯笼高挂,琴和奏鸣声不绝于耳。
苍乔带着谷小到了门口,谷小有些紧张,拉着男人的袖口。
“少爷……这要是让老爷知道……”
苍乔看他一眼,“以前被他知道的还少么?”
谷小哑口无言。
宜香园门口一女子看见了夏苍乔,先是惊讶这京城里居然还有这么好看的翩翩公子,但随后反应过来了,整个京城最美的公子哥不就是夏苍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