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C城的习俗,小年夜的时候,一家人就该团聚了。
小年那天,外面下着大雪,整个上午,宝宝和夏宸都在给家里搞卫生,陆之栩缩在楼上的影音室里进行秘密交流,因为某个原因,陆之栩对林佑栖这个“狗头军师”很是愤怒。
李婶被夏宸送走了——李祝融把她安插进陆家,除了表示对夏宸和陆之栩的事不再阻挠,也有眼线的意思。
毕竟,夏家权力更迭,李家身为世交,也会受到很大的冲击。
陆之栩一直没有问夏宸,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并不想知道。
这些事,都和他无关,正如夏知非所说,他们是家人,家人不会询问成败,只会无条件地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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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的主菜是火锅,水煮活鱼的汤底,鲜美又不过分清淡,羊肉被切得刨花一样薄,卷起来码在盘子里,牛肉、云腿、金针菇、娃娃菜、还有鱼丸和虾丸,莴笋片、鹌鹑蛋和海带丝。大碟小碟地放了满桌子,夏宸还炒了几道小菜,不过那一大一小都等着吃火锅,不理会别的菜了。
刚落座不久,夏宸正在开饮料,放在一旁的电话响了,宝宝乖巧地帮夏宸把电话拿了过来,夏宸一边说电话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站在那换鞋子。
“你干嘛去?”陆之栩站起来问。
“去接个人,他们已经到门口了,老师你也来吧。”夏宸披了大衣,顺便把陆之栩的羽绒外套也从衣架上拿了下来。
陆之栩隐约猜到那人是谁了。
宝宝一个人呆在家里,夏宸怕他乱碰东西,也把他抱了出来,陆之栩把火锅盖上,跑到玄关换鞋,宝宝在夏宸怀里,拿着爸爸的围巾。
一家三口出了门,没有开车,夏宸打着伞,陆之栩抱着宝宝拿着一柄伞,没有打开。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刀子一样的寒风,刮在脸上生生地疼,夏宸伸手搂着陆之栩,在他耳边小声说:“没事的,是我爷爷。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他不会生气。”
陆之栩“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压根不怕谁生气,但是他心里其实是有点忐忑的。
夏宸的爷爷,他向来只是听说,是个开国将军的后代,将门虎子,当年抗美援朝的时候建了大功勋,英勇善战……
但是他见到的,却是一个带着一个警卫班的,坐在轮椅上的,干瘦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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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宸这次回来,其实是违抗了他爷爷的命令的。
因为他带回去的那些东西,夏家闹得沸沸扬扬,老爷子派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士官去查,查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真相正如夏宸所说,怵目惊心。
夏老爷子身体本来就不好,被这样一刺激,直接病倒了,反复念叨着“我有什么脸面去见湘亭?”
湘亭,是夏宸的外祖父李老爷子的号,当初李碧微嫁进夏家,李老爷子就十分反对,是夏老爷子拍着胸脯保证,要是夏执襄敢辜负李碧微,就打断他的腿。夏家绝不会委屈了李碧微……
但是,李碧微嫁过来不到十年,就被他的大儿子和两个兄弟合起来谋害了。
虎毒不食子,夏老爷子在战场上再怎么杀人如麻,对自己的儿子,他总不可能让他们杀人偿命。
他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已经被害死了,他不可能再让另外的三个儿子陪葬。
这就是身为家主的价值观,他再疼爱夏执襄,也要为夏家考虑,他的大儿子已经五十多了,孙女都有两个了,难道还要他来偿命?
他只能对夏宸做出某些“补偿”……
这就是夏宸这些年来,为什么一直不把证据交给夏老爷子的原因,因为没用。
死的那个是他儿子,活着的也是,你见过哪个父亲因为大儿子杀了小儿子而去弄死大儿子的?
夏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从来没想过靠夏老爷子来报仇,他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夏老爷子一死,他就无所顾忌了。毕竟,那几个伯父虽然不是李祝融口中的“脓包”,可是比起七岁就懂得卧薪尝胆的夏宸,和脓包也没有两样。
但是,宝宝和李貅被绑架的事,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不得不动用了自己的力量,他只是展示了他能使用的力量其中之一——就是夏知非,那些叔伯兄弟已经如临大敌,寝食难安。
为了防止他们在夏老爷子面前反咬一口,也为了在夏老爷子心中占得最重的分量,夏宸拿出了那些证据。
他虽然没指望拿着祖父的力量来对付那些伯父,但也不能让夏老爷子的力量全落入他们手里。
果不其然,水落石出之后,夏老爷子的天平虽然向夏宸倾斜了,但是他除了把那些伯父都叫过来痛骂一顿,抽了几鞭子,顺带着把自己气得病情加重之外,并没有别的表示。
意料之中的反应,称不上多失望。
但毕竟是至亲,毕竟是血缘相系的祖父,毕竟是自己儿时依赖过的英雄,看到夏老爷子的不作为,夏宸心里,也不是一点感觉没有的。
他会跑回C城,一部分,是为了避开北京的危机四伏,另一部分,是为了让夏老爷子感到内疚和惭愧。
在他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着一丝不甘心的。
所有人都说,他的父亲夏执襄,是夏老爷子心头肉,是混世魔王,事实上,就算是最疼爱的儿子,在家族的利益面前,也不过是个死了就算了的人而已。
这些都不重要了。
无论如何,夏老爷子来找他了。
他的计划,已经一步步上了轨道,报仇,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就够了。
李祝融虽然冷酷偏激,但是他有一句话是对的。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保护你和你爱的人,没有什么能替你伸张正义,报仇雪恨。亲情不能,友情也不能。只有你自己拥有了足够的力量,才能保护自己和你爱的人。只有你自己掌握了权力,才能将仇恨一一清算。只有弱者,才抱着亲人的尸体痛哭,而强者,是会让仇人痛哭的。
夏宸不是李祝融,他不偏激,不冷酷。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可以坐在花园里看一下午书。但是,如果有人伤害到他的家人,他也并不介意弄脏自己的手。
不是他学不会宽容,而是那个十二年前,在自己父母的灵堂前,咬着牙不流一滴眼泪的少年,他学不会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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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并不算大,没地方安置那几个警卫员,夏宸让他们在附近找个地方住,留下那个叫吴江的警卫班长照顾老爷子。
夏老爷子上了年纪,加之最近受了不少刺激,一会是发现自己的孙子这么些年都在卧薪尝胆,一会是发现自己的几个儿子合伙起来杀了自己最小的儿子,所以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头。火锅也吃不了,只能喝粥,夏宸在厨房给他炖肉糜粥,陆之栩坐在客厅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就去了饭厅。剩下宝宝,无知无畏,跑到客厅里,躲在一丛滴水观音后面,自认为很隐蔽地偷看他。
夏老爷子虽然老了,眼力却不差,发现了宝宝,招手叫他:“小娃儿,过来。”
夏老爷子虽然也是个官二代,但是普通话没学好,一口北方腔,宝宝勉强听得懂,乖乖地跑了过去。
老人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摸着宝宝的头,问:“小娃儿,你几岁啊?”
“我过了年就满五岁了。”宝宝嫩嫩地回答他。
这声音让老人想起了某些遥远的往事,眼神悠远了起来。
“你是哥哥的爷爷吗?”宝宝攥着他的衣袖说:“我听见哥哥和爸爸说他爷爷来了。”
老人略带苦涩地看了宝宝一眼,点了点头。
“你是从北京来的吗?”
“我住在北京。”老人耐心地回答他,牵着他的手问:“小娃儿,跟我去北京住好不好?”
“那我爸爸呢?”
“他也一起去。夏宸以后要住在北京,你们都跟着他住到北京,好不好?”
大概自己真的是老了。老人这样想着,要是以前,自己绝不会承认这个小娃儿和他的父亲。
包子一样嫩嫩软软的手,被牵在老人干瘪的手掌里,本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一老一小。却因为夏宸,而意外地遇到了一起……
宝宝被老人的提议难住了,低着头陷入了认真的思考中。他穿着奶白色带着斑点的连体睡衣,背后的帽子上还带着两个软软的嫩黄色牛角,脑袋圆圆的,头发乌黑细软,头顶还带着一个小小的旋。不知道为什么,宝宝身上总是有一种让人觉得温暖的气质,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在爱中长大的小孩。
老人看着宝宝,有点出了神。
他曾经,也有过这样一个小孩。
他年轻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前面几个儿子都没什么感情,只有一个小儿子,是看着出生的,执襄出生的时候,也是小小的软软的,一晃眼就长成了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到了后来,读书、恋爱、结婚、生子。忽然就死在了空难中,他也震怒过,也怨恨过,但是毕竟是天灾人祸,只能不了了之。
上个月,夏宸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又见到了死去的小儿子,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架……
但是,这个孙子带给他的,却是一个毁灭性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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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一个月了,自己愤怒过,也犹豫过,是时候该做
第119章
吃过晚饭之后,陆之栩抱宝宝去洗澡,夏宸在客厅和夏老爷子说话。
正是小年夜,正是室外寒风呼啸,正是室内温暖如春。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一家老小围坐在火炉边,聊一些温暖的往事。而不是聊一起陈年的谋杀案。
夏宸坐在沙发上,顺手把一杯热茶推到了老爷子面前。
夏老爷子向来不是什么温情的人,在小辈面前,也是威严多于和蔼的。虽然对夏宸另眼相看,但他对夏宸也是直呼其名的。
“夏宸,你心里,在怨我吧?”
夏宸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没有指望任何人。”
因为不指望,所以不会失望,更不会有所谓怨恨。
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我压根没指望过你。”
夏老爷子自然听得懂夏宸的意思,所以青筋毕露的手握紧了轮椅扶手,微微地颤抖着。
“你大伯他们,其实也是一时糊涂……”老人的语气,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那样处心积虑的谋杀,那样天衣无缝地善后,直到十二年后,真相才公诸于世。这样一场谋杀的背后,该是累积了多久的怨恨?又该是谋划推敲了多久?
“爷爷的身体不好,就不要在这些小事上费心了。留在这里过个好年吧。”夏宸没有理会夏老爷子的话头,面色淡然地站了起来。
夏老爷子抓住了他的手。
老人的手,依稀看得见当年在穷山恶水里挥斥方遒的力度,皮肤像老去的树皮般,长着暗紫色的老人斑。与夏宸修长白皙的手握在一起,对比十分残酷。
“你小时候我就想过,这份家业,以后还是要交给你。”老人的声音缓慢而坚定:“既然你现在也有了这个能力,就趁我还能做主的时候交给你吧。”
他摆了摆手,阻止夏宸的插话,指了指一直守在床边的吴江道:“家里都是你大伯他们的人,就吴江还可靠点,过了年,你陪我回一趟北京。当着你大伯他们把事情说清楚了,我住到小汤山去,眼不见心不烦。”
夏老爷子的意思,是要当着夏家那些伯父的面,把夏家的权柄交到夏宸手上。
这种传孙不传子的事,夏老爷子并不是首例。夏宸身边,就有个例子——李祝融。
夏老爷子做出这个决定,其实并不是为了保护夏宸,而是纯粹地为了夏家的未来。
当然,他做出这样决定的时候,其实心里还隐隐地希望着,夏宸能够因为一念之仁,放他那些伯父一马。
但是希望归希望,一个月的相处,夏宸的性格,他已经很清楚了。
就好像当初他劝夏宸放手的时候,夏宸是这样说的。
他说:“爷爷,我和你不同,你有四个儿子,我却只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所以你能宽恕,我不能。”
夏老爷子很清楚,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把自己那几个儿子手中唯一的筹码都夺走了。但是他没有选择。
夏宸铁了心要报复,夏家不给他,他利用夏知非,利用李祝融,利用他这些年布的暗棋,也是要报复的。他才十九岁,这样的聪明,又这样的隐忍。夏知非没有儿子,一心要他当继承人,与其到那个时候让夏家毁在他的复仇里,还不如现在就把夏家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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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深夜了。
老爷子执意在客厅里坐一会。夏宸已经上楼去准备客房了,他泡的茶放在茶几上,还带着袅袅的热气。
过了这个年,夏家的命运,就再也不能由自己掌握了。
老人坐在客厅里,莫名地有点伤感。
他这辈子,除了戎马生涯,就是勾心斗角,夏家偌大的基业,都担在他肩上,他一刻都不曾停歇过,就连夏执襄死的时候,他也是刚办完葬礼,就又回到了位置上,一天假都没休。
然而人总是要老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已经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夏宸怎么处置他们,就看他们的造化吧。
老人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摆在沙发边的滴水观音。
老人以前没见过这种植物,绿色的茎叶间,挺出一支一支白色的花箭,像戴着兜帽的玉观音,垂眉敛目,怜悯地看着众生。
人这一生,有那么多的精彩,又有那么多的遗憾和无可奈何。世事如棋,能勘破棋局的却没有几个。
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至少,日后在地下,见着执襄和碧微的时候,不至于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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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了。
小年夜过后,夏宸就开始忙着置办过年的各种吃食,陆之栩是个甩手掌柜,天天杵在旁边看,手都不沾湿一下,夏宸也不恼,做好一样东西,就给他吃两口。
夏宸长在北方,吃的东西却是南方口味——他的年大都是跟着李老爷子过的,那是个老派的南方文人,要吃莼菜鲈鱼,时不时还要念叨一下南方的小吃。
二十七这天,夏宸在炸猫耳朵。
这是夏宸小时候在李老爷子家常吃的东西,面团染了颜色,用特殊手法卷成一团,一片片切下来,花纹是一圈一圈的,像花猫的耳朵。
夏宸烧滚了油,把软趴趴的猫耳朵放下去,炸得酥黄香脆,用笊篱捞出来,放在滤网里滤掉油,冷却。
陆之栩向来不喜欢吃面食,但是闻着味道挺香,又是炸的,所以夏宸拿了一片给他吃,他也吃了,觉得味道还不错,招呼宝宝过来吃。
“这东西是炸的,油多,吃多了就不吃饭了。”夏宸给宝宝装了一小碟,走到厨房门口递给他。
宝宝端着这东西,迈着小短腿跑到客厅,跑到正在看电视的夏老爷子面前:“爷爷,给你吃。”
夏老爷子笑了,摸摸他的头:“爷爷吃不了,你自己吃吧。”
这两天,这一老一小倒是处出了感情,宝宝懂事,人又老实,对老人家好,很得夏老爷子欢心,夏老爷子暗地里给了他一块玉,是他当年在湘西得来的,雕着个白白胖胖的童子,是夏执襄小时候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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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城的习俗,春节待客的时候,拿出一个圆盒子,里面分成一格一格的,装着各种不同的干果点心,中间的圆格子里,放着一块印着“囍”字的喜饼。
李老爷子就是C城人,过年的时候,李宅用来待客的,都是红漆圆盒,里面放的是自制的橄榄、梅子干、葵花子、杏仁、猫耳朵、手指粗细的精致小麻花……有客人还开玩笑,说李老爷子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招待客人都用的是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