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穿着红衣,披戴斗篷的并不是小女孩,而是一个男人。 场景也不在森林里。除非你用上那个深具嘲讽的词汇,「都市丛林」。 世界在霍语眼中是黑白的,灿烂阳光到阴湿水沟的差距,乃是连续蔓延的灰阶;彩度,饱满的颜料,在平淡乏味的生命进程中一无所见。 直到那一日,艳丽的红色在视野中遽然爆发,他才惊觉世上仍有无可逃避的火焰。 不,火焰却太炽烈,太激进了。应该是血,低调流淌着,流淌出生命本质峥嵘不息的血液。 只有在绽裂裸露的伤口,才得以窥见的血液。 那个男人就是世界之伤。 序 小红帽—— 穿着红衣,披戴斗篷的并不是小女孩,而是一个男人。 场景也不在森林里。除非你用上那个深具嘲讽的词汇,「都市丛林」。 世界在霍语眼中是黑白的,灿烂阳光到阴湿水沟的差距,乃是连续蔓延的灰阶;彩度,饱满的颜料,在平淡乏味的生命进程中一无所见。 直到那一日,艳丽的红色在视野中遽然爆发,他才惊觉世上仍有无可逃避的火焰。 不,火焰却太炽烈,太激进了。应该是血,低调流淌着,流淌出生命本质峥嵘不息的血液。 只有在绽裂裸露的伤口,才得以窥见的血液。 那个男人就是世界之伤。 第一章 酒杯。他说,今天叫我酒杯。 「他在说什么?」 霍语一时反应不过来,回头看着身后的中年女子。 撰写博士论文期间,他多数的时程是空白的。闲归闲,倒也不打算特别做些什么来填补时间,直到阿姨某天突然打电话给他,要他空出一个下午一起去见一个人。没有推诿的理由,他便在星期一午后准时来到台中的某个旧公寓门口。 电梯门在十四楼开启时,霍语没有对雪白的长廊上九扇漆成纯色的门发表感想;进了蓝门之后,也没有对通体蓝色的装潢做出任何表示。 但是蓦然迎来的这一句话,霍语终于不得不问了。 「他」指的当然是坐在沙发上,只留给刚进房的霍语和阿姨一个背影的青年。 沙发一反常理背对着门口,霍语只能看到长至颈后凌乱的黑发、一部分肩颈和红色衣料,此外的部份都藏在长条沙发后。青年一词,只是从嗓音而来的臆测。 阿姨耸了耸肩。 「他有时候会替自己取名字。祝你好运,小四,小心别吓到……」 吓到谁? 霍语没等到下文。拖长的语尾还悬宕空中,女人已经转身离去,轻轻关上门。 他在六面深蓝的房间里站了一会,绕到长沙发对面的单人座上坐下。 「你……」 招呼才出口一个字,后半却倏然消失,他不记得上回如此惊愕是什么时候。 红。 红色的,赤红,深红,艳红,大红,交错垂落的布料尽是夺目绚烂的红彩。 饱满疯狂直欲溢出布面的红,足以刺伤眼睛——然而,青年端整五官中那一抹浅淡的唇色,也足以中和所有不协调的韵律。 霍语不动声色地轻吸口气。 的确是青年。不会和二十五岁的他相差多少,那双眼睛却依旧保有婴儿般的黑白分明,那是霍语和多数同龄人早已失去的。 清亮异常,当下他如此想道。后来也很快确认,这个人确实异于寻常。 不是普通的独特,而是独特之上更独特。 「……你好,酒杯。」 一切心思都在电光石火中结束,霍语收敛心神,语气如常打完了招呼。 青年却没有回答,毫无尴尬或初识羞涩的眼神直直望进他眼里,单纯地不带一丝挑逗。 「人不会和酒杯打招呼。」 过了一会,酒杯说。 「你应该喝我。」 第二章 最近,他的房里多了个人。 年纪和他差不多,个子比他稍微高一些。 容貌? 他对容貌向来缺乏概念。美是以什么为标准?大眼睛,挺鼻子?他试着测量过那些杨小姐称作俊美的人脸相片,发现其中一些符合黄金比例,不符合的却更多。 再说,他之前拿尺比对杨小姐带来的一个女孩,却被甩了一巴掌,他想,拿尺量人的眼睛大概是不礼貌的行为。 对「外面」的人而言,是不礼貌的行为。 外面的人觉得不礼貌的东西太多了,他拿了一本笔记本记下来,现在已经写满一半。哦,拿尺对人这点他也写上去了,还用红笔重重画起来——毕竟,那是搬家之后他第一次被打。他想起小时候隔壁班的同学,那家伙打人也很痛,会害他哭着回家。 「斗篷?斗篷?你还好吗?」 他猛然回神。 一开始在想什么?对了,容貌。他无法形容对座男子的容貌。 「你长得好看吗?」他直接问。 「呃?」 对方发出短促的音节,开始思考。他猜霍语是在思考,因为他一手揉着下巴,眉头皱了起来,跟电视里的人答不出问题时一模一样。 「……还好吧。」 「我不知道『还好』可以用来形容长相。」 他照实表达自己的讶异。不晓得霍语愿不愿意让他量一下脸,记录「还好」长相的数据?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例子。 不过,再想想,他决定还是先算了。他不想又被打。他讨厌无来由被打。 「嗯,怎么说,斗篷……」霍语又开始思考。「『还好』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不难看,但也不到好看。一种是其实很好看,但是为了表示谦虚,所以敷衍一下。」 「你是哪一种?」 「第二种。」 他哦了一声。所以霍语长得好看。他回忆着抽屉理的好看脸庞数据,想着有没有必要多收集一笔。他还没有成功量过活人的脸,不过一切的前提是,先确认自己不会被打。 「斗篷,你吃午餐了吗?我知道斗篷不吃午餐,反正……你吃了没?」 斗篷不吃午餐?他恍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扮演实验。对,今天他是斗篷,但是斗篷不吃午餐,再但是霍语自己反驳了。 至于回答,他努力搜索回忆,却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吃东西。他太认真看书了;那半条鱼是今天早上还是昨天晚上的事? 他僵硬地耸了耸肩。霍语从喉咙里发出像是噎到又像是咳嗽的声音,根据之前几次会面的经验,这种声音会出现在霍语想不出话又硬要逼自己说话的场合,所以他等着。 「你饿不饿?」 他摇摇头。霍语又问,你平常都吃什么?谁弄给你吃? 「会有人送上来。星期一、三、五的早餐和午餐是甄姨,晚餐是陈叔,星期二、四、六都是李叔,星期天早餐午餐我自己去楼下拿,晚餐和杨小姐一起出去吃。」他想了想,把行程数给霍语听。「星期一、四、五有点心,跟午餐一起送,都……」 他停下,看了霍语一眼。通常不等他说完,对面的人就会叫他闭嘴,可是他从没听霍语要他闭嘴过。 「都?」 霍语也是唯一会追问他的人。连杨小姐都不太会发现他有没有说完。他想了一下,想不出这代表什么,就继续解释自己设计的送餐机关。 等他说完了,霍语又揉揉下巴,忽然起身走出门。他安静地目送霍语出去,想,好吧,霍语终于也受不了他了。也许没打断他的话是因为这次听完就不用听了。 忽然觉得哪里空空的。大概是错觉,反正人们总是来了又走。 至少他不用想方法让霍语答应他量脸了,他对自己说,起身把对座沙发上歪掉的靠枕摆正,打算去把昨天杂志上的模特儿剪下来。杨小姐说,模特儿都长得很好看。 门开了。 他转头,看见拎着一个小盒的霍语走进来,关上门。 那是他的食盒。霍语指指沙发要他坐下,帮他把餐具摆好,然后说,吃吧。 他乖乖坐了下来。 「霍语。」 「嗯?」 「能不能……让我量一下你的脸?眼睛、鼻梁跟嘴。」 「量那个做什么?」 我在研究什么样才叫做好看的脸。他回答,塞了一口炒饭到嘴里,小心翼翼地放下汤匙,要是霍语朝他挥拳就能快速逃走。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量自己就好啦?」霍语往后靠在沙发上,剥开他的橘子,咬了一口。「你长得也很好看。」 「……真的?」 「真的。」 他从来没考虑过这种可能。 第三章 青年的名字是涟华。 「母亲喜欢莲花,但我是男性,不能用莲花,所以换了字。」 青年是这么解释的,看不出他喜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一开始霍语根本看不出他喜欢什么,不管带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给他看,涟华都没有表情。 就算问出了名字,霍语也没什么机会叫他。通常,他进门而涟华也注意到他之后,他会获得一个全新的朝生暮死的称呼方式。叫本名虽然会有回应,但得面对眼神严正的纠正,试了两次霍语就放弃了。 今天是大野狼。 「我一直想问,你的角色跟小红帽有什么关系?」 「吼。」大野狼回答。 「我听不懂狼话。」霍语发现自己应对得越来越从容。 「吼吼吼,吼。吼吼。」 「我也不觉得狼是那么叫的。」 大野狼瞪着他,忽然仰起头发出嗷呜——长啸。霍语叹了口气,拍拍手。 「不错,这次蛮像。不过,请问一下,如果当野狼就得学狼叫,那你之前当酒杯、篮子、苹果、斗篷和腰带的时候,是不是根本不该讲话?」 大野狼愣住了。霍语眨眨眼,对座变回了眉头深锁的涟华。 皱眉是涟华唯一明显的表情,其他时候霍语看着他,都觉得自己像在看希腊雕像:微鬈的黑发,大眼丰唇,五官端整俊秀但是缺乏情绪。 依经验,他可能会把自己角色扮演的流程从头到尾在脑中分析一遍,霍语让他慢慢想,自己起身到一旁,看梳妆台上散落的剪报。 模特儿和影星。可惜姣好的脸蛋上被涂了许多数字和线条,看来好看长相的实验还没结束。霍语暗想,在实验结束那天他是否应该告诉小红帽先生,好看的定义还包括身材比例。 气质就算了,那个量不出来,说了只是令他纠结。 「我错了。」 他把图片全部翻完一次——过程中发现海龙公式横过一个男人的眼睛,正弦函数框住女模耳朵等等——才听到背后传来涟华平板的语调。 里头有一点懊悔的意思,霍语猜想。他逐渐能够辨别涟华细微的重音和升降所在,虽然那家伙自己都不晓得什么叫懊悔。 「哪里错了?」 霍语转回去,坐在单人沙发上。今天的房间是黄色的。全部单一色调的黄,要是有只黄狗跑进来,他极有可能不会发现。 「不该说话。」涟华说,却出乎意料地又数了下去。「不该饮食,没人拿我的时候不该移动,除了布料迎风还有地震的时候。当篮子的话要抱好东西,还有衬布。当苹果就该散发香气,让想吃的人吃我。就算杨小姐制止我也不该妥协,真理是不能妥协的,当酒杯就该盛着酒让想喝的人喝,当……」 霍语干咳几声打断他的话,然后在涟华开口之前表明自己没有感冒,也没有肺痨。 虽然他觉得听涟华讲话很有趣,但再听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 「你当腰带倒是当得不错。」话一出口霍语就想打死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这么认为?」这次谁都不会看错了,涟华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也觉得缠住你的腰是神来之笔,可惜『灵感』就来了那么一次。」 幸好灵感只来了那么一次。多来几次霍语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沙发上好好坐着突然有人来弄他的腰……算了。幸好当时阿姨还在门外,不然涟华那双乱摸的手已经点起火了。 在涟华身边他似乎变得太过敏感。他猜是因为自己读人表情、预测动作的天赋在涟华身上几乎不管用,让他必须提高警觉,小心看着涟华的一举一动。 普通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吗? 「那么,演错了怎么办?」 霍语问。他期望的答案当然是放弃。 可惜,事情没那么简单。 「重来。」 说完,涟华猛然跳起用力把霍语扑倒在沙发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 霍语暗骂了一句脏话。压在他身上的涟华还叼着他的脖子,有点痛,他希望热热的液体是口水不是血。转动眼睛往下看,这角度只能看到涟华的黑发,以及一部分红色兜帽。他顺手揉了揉涟华的头发。 「好,接下来呢?你要咬断我的喉咙,再把我的尸体吃掉?」 下方传来几声咕噜,涟华估计又陷入了野狼不能说话的困境。 「是的话就赶快把我咬死。称职的狼可不会放开到口的猎物。」 霍语很快地适应了涟华的体重。他比霍语矮几公分,也纤细一点,重但压不死人。不过,他第一次见到男人摆出这种把身体全部瘫在别人身上,完全没用沙发支撑一下的姿势。 涟华带来的第一次太多了。 出乎意料,习惯以后这个姿势相当悠闲,霍语仰着脸,看见上方黄色天花板镶嵌着黄色的灯。别的房间也有对应颜色的灯泡,但是平常不开;异色光线会妨碍实验的精准度。 涟华完全没动静了。估计是进退不得,他还没有没常识到会真的杀了霍语。 才不安好心地打算多晾着他几下,涟华却突然动了动嘴,舌头舔过了霍语的喉结,湿润柔软的触感顿时让霍语全身一震,立刻决定改过向上帮涟华一把。 「我说,涟华。」他干咳一声。t 咕噜几声,大概是在抗议他的称呼,这下霍语感觉到了:略为粗糙的嘴唇贴在他脖子上轻轻摩擦,发热的液体自边缘流出,缓缓滑过颈侧,留下一道酥痒。 他甚至感受到水珠停在坠落的临界点上,极细微地颤抖。 耳后无来由开始发痒。这下不得了,他马上把话说完。 「我今天没洗澡,昨天没洗澡,而且洗澡都不洗脖子,上面有很多细……」 涟华哀鸣一声,跳起来冲进了浴室。 水声哗啦啦啦啦啦啦,霍语坐起身,长长吐了口气,摸向脖子。 流血了。 第四章 下午一点,杨思敏来看涟华时,正巧在公寓门口遇上了四侄儿。 「小四,你的脖子怎么啦?」 一眼看见霍语颈子上围着一圈纱布,她关心地问道。侄子顿了一下才回答。 「我跌倒了。」 「跌到脖子?」 霍语嗯了一声,自顾自进了门。还是一样不喜欢理人,杨思敏叹了口气,不是跟涟华相处得挺好吗?怎么对别人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上心? 好吧,至少他会记得等人搭电梯。杨思敏赶紧踏进电梯门,霍语松开了按着开门钮的食指,选了十四楼。 杨思敏这才发现他的左手提着一个黑色袋子,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到了十四楼,看着九间房间,她习惯性地走向红间,要从头开始一间间打开来看。霍语却喊住她,敲了两下拉开蓝间的门,涟华果然坐在里面,一如往常背对着门口专心做着难以理解的研究。 「你怎么知道是这间?」 「算出来的。」霍语心不在焉地说,绕过沙发把袋子放在涟华手边。「午安,涟华。」 涟华没有回答。事实上,他忽然全身僵住动也不动,杨思敏心中一突,难道霍语对他做了什么,让涟华一见他就吓得不敢动? 霍语的神情却像是习以为常。杨思敏关门走到他身边时,正好看见他对面无表情的涟华摇了摇头。 「我阿姨来了,你的礼仪簿上第一条是什么?总不会忘了吧?」 「……杨小姐,午安。」 涟华歙动嘴唇,尽力不牵动面部肌肉地跟她打招呼。话甫出口,霍语就毫不留情地一击掌。 「盘子不会说话,今天挑战失败,涟华。」 「是你要我打招呼的!」涟华紧绷的肩头瞬间放松。「你提出……提出矛盾的要求,以我的礼仪来攻击我的角色特征!」 「是啊,可惜你没有死守立场,这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所以今天到此为止吧。」霍语弯身横过桌面,把涟华怀里的布包拿起来,里头赫然包着几块面包、马铃薯和红萝卜。涟华一开始瞪着他拒绝松手,听霍语说带了别的东西给他才放开。「看看那个黑色袋子。」 涟华动手去翻黑色袋子,把里头的乐高积木一块块拿了出来。他并未一把抓出一堆或干脆翻转袋子倒在桌上,而是一块块拿出来,仔细端详之后才按形状分堆放好。 杨思敏发现她无法理解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分别来说,涟华和霍语难以理解都不是第一次;这也是她希望他们见面的主要原因,也许两个和外面世界合不来的人,可以彼此相补。 一个是父母双亡的亚斯伯格症少年,杨思敏挚友的独子,十五岁就拿到双博士学位与三项专利的天才科学家;一个是杨思敏姊姊的小儿子,也许没有涟华的辉煌成就,在杨思敏眼中却比涟华更奇异。霍语的疏离和涟华不同,涟华是不懂,霍语并非不擅人际,却还是离人远远的。 半个月下来,两个难懂的人在一起并没有变得比较好懂,反而并肩越走越远。这是她想过的后果,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小四,你这是……」 看了半天,涟华快把积木分完了她还是没搞懂,只好问道。 「找事给他做。」说话对象一换成她,霍语又开始省字了。 「拿积木给他?你知不知道小涟的智商……」她忍不住对霍语说。 身为社工系教授的专业也是她决定自己照看涟华的原因。她带不少学生来看过涟华,想让他交点同龄的朋友;但那些学生无论带来什么游戏,全都失败了,连扑克牌也是。 积木不是给更小的孩子吗? 涟华? 霍语闻言,却瞥向她,叹了口气。 杨思敏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霍语如此直接地表达情绪。 「我不知道他智商多少。我也不在乎。你说他需要人陪他玩,所以我来了,我只是在执行我的任务。」霍语说,「因为我发现,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玩』。」 第五章 专心帮积木分类的同时,他还是听见了霍语对杨小姐说的话。 不知道怎么玩? 他不是一直在玩吗?听了故事,然后用里面的角色来玩……那个叫什么?扮家家酒。 小时候母亲跟他说了不少故事,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个小红帽。 ——在一个乡下地方,有个小女孩时常带着生日时奶奶送给她的红色连帽斗篷,后来大家都叫她小红帽。 最有趣的落差在第一句话就出现了。小女孩根本没有帽子,只有红色的连帽斗篷,可是大家叫她小红帽。 连帽斗篷的帽子,算是帽子吗?他自己的连帽斗篷只是多了一块可以盖住头的布,书里的插图也是这样画的。不过没关系,他还蛮喜欢那块布,可以把几乎全世界都挡在外面。一般的帽子会露出后脑勺,那是很危险的,因为后脑勺很脆弱,被打到的话会像爸爸一样死掉,血流出来一样会把后脑染成红色。 连帽斗篷比较好。小红帽很聪明。 ——有一天,妈妈要小红帽带一篮点心去给奶奶,并警告她,路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去奶奶家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森林,森林里有一只大野狼,他很想吃掉小红帽,可是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可能有人经过的森林里吃。 大野狼很聪明。 ——大野狼上前问小红帽,「美丽的女孩,你要到哪里去呢?」「我要带着妈妈烤的美味饼干,到森林的另一边去找奶奶。」小红帽回答,忘记了母亲的警告。「这样啊,那么你想不想带一些自己的礼物给最疼你的奶奶,就像她做了漂亮的斗篷给你一样?」大野狼问。「好啊,可是要送什么呢?」小红帽问。 妈妈也很聪明。妈妈总是知道会发生什么危险,可惜大家都不喜欢听妈妈的话,所以才会出事。 ——「森林里有很多美丽的花朵啊,你就摘一些花,编成花环送给奶奶吧!」大野狼说。「这是很棒的主意,谢谢你!」小红帽回答,放下篮子,转身去摘花。大野狼趁这个时候离开,先绕到奶奶家里。把正在煮汤,没有发现他的奶奶一口吞下肚,然后穿上奶奶的衣服,躺在床上假装成奶奶。 然后,小红帽来了,竟然没发现床上躺的不是她最喜欢的奶奶。为什么呢?涟华想了又想,觉得小红帽也许跟自己一样。 她没办法判断大野狼的长相和表情。也总是有人说,涟华不识相,虽然记得住人脸,可是人脸对他的意义,只是组合在一起的五官而已。 什么叫漂亮他都不知道了,他又怎么看得出人高不高兴呢?他很努力要把人牵动的器官和当时的环境连在一起,可是太难了。人怎么能分辨抬起眉毛是生气、疑惑还是开心?嘴角上扬是笑,这个他知道。可是又有人告诉他,笑不一定是高兴的意思,那到底要怎么看呢? 看都看不懂了,他又怎么判断什么时候该摆出什么表情?阳光沙滩上的微笑应该是真正开心的笑容,阴暗巷子里的笑都不是高兴的,眼泪则全部都是害怕和难过的? 太复杂了。大野狼要是在漂亮的森林里对他笑,涟华也会认为那是真的。他想他理解小红帽,不过是他的话,大概会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哪里都不去。至少家具和数学不会说骂人,也不会突然把他吞掉。 乱跑出门又不听妈妈话的下场就是被吞掉,小红帽就被吃掉了,一口吞下去…… 「涟华?」 他有点慌张地抬起头,不晓得霍语会不会看出他刚刚在想什么。 「我阿姨走了。你分完了吗?」 他低头看看眼前的积木堆。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分错,他看过介绍这种乐高积木的书,霍语只带来其中一些种类。确定袋子里没有新的形状之后,他一摸到就知道该放哪堆。 霍语看了看他分好的十堆积木,然后一伸手,把他们全部扫在一起。他没憋住,惊呼了一声,忿忿看着霍语。 「你做什么?」 「开始玩啊。」 霍语无所谓地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往旁边挪了挪,看看霍语,又看看对面空着的单人沙发。 「你的位置在那边。」 「我今天想坐这里。」 霍语简洁结束了他的话题,随手挑出一个红色方块。涟华心中浮起一种感觉,对着霍语常常出现,有点像讨厌,可是又不是讨厌。有点像难过,可是也不是难过,不像父母丧礼上那么夸张。有点愤怒,但依旧不是愤怒。 对了。应该叫委屈。 虽然委屈,他还是乖乖坐着看霍语在做什么,但霍语拿了红方块在手中抛来抛去,就是没有下一步。感受到他的眼光,还回看过来,问他怎么了。 「要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开始玩啊。拼你想拼的形状。」 涟华憋了口气,看着那堆方块,一道无关作品的灵感突然来了。 「我要先用你手上那一块!」他大声要求,却看也不看红方块,专心盯着霍语的脸。 霍语耸耸肩,递给他,改拿起另一块绿色长方形。 涟华接过红方块,有点困惑。霍语的反应太简单了,于是他又要求用霍语手上的绿方块。 霍语又递给他,拿起另一块。同样的过程重复了十几次,直到涟华手中堆满各色方块,霍语把最后一块轻轻叠上去,对他耸耸肩。 「你啊,跟小孩子一样。」霍语说,撑着下巴看他手中摇摇欲坠的方块堆。 他不解地看回去。比喻,令人痛恨的比喻,他看不出来身高一七八点九五的自己哪里像小孩子。 霍语摇摇头,没有解释,只是指了指他手中的积木。 「那么,你就做个盘子吧。」 「盘子?」 「盘子。」 「可是盘子要能盛东西,积木……」 「我说积木可以盛东西它就可以盛东西,要不然你做完了我们试试看。」霍语把桌上的其他积木扫到一边去,清出一块空地。「不能盛的话,你就帮他取个别的名字……叫他『涟华的盘子』好了。」 「为什么不能盛东西的盘子要叫我的盘子?」 虽然这么问,他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积木,又开始分类。这次照颜色分。 「要叫霍语的盘子也可以,不过我以为你会比较想用自己的名字命名。」 「我不想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失败品。」他漫不经心地说,很快分好了五堆,拿数量最多的红积木开始拼底。 霍语没回答他的话,开始帮他把一旁没用到的积木按颜色分类。他用完自己的红堆之后,霍语就把他那堆推了过来。 堆着堆着,涟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猛然跳了起来。 「你骗我!」 他指控霍语,霍语快速抬头看他,皱着眉把他的手指从鼻尖前压下来。 「骗你?」 「大野狼明明就会说话,不然他没办法说服小红帽!」 难怪刚刚回想故事时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忿然,霍语停了一下,眼睛眨了几眨。 「哦,那个啊。反正你也咬伤我了,咱们扯平吧。」 他还没想通为什么说谎和咬伤能扯平,霍语又把他按了下来,指指略具雏形的方盘。之前没发现霍语的力气比他大,他想的同时打了个寒噤,不过霍语没对他动过粗就是了,希望以后也不会。 谁知道呢,对你很好的人可能突然就恨你了。他把这个想法抛到一边,继续拼自己的方盘。 其实他想拼圆形盘子。但是只有方形积木的时候,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拼出圆形的。 涟华很清楚这点。 第六章 死心眼,霍语双手环胸,看着绿色沙发上专心叠积木的青年想道。这三个字可以概括涟华。 当然不是全部的涟华,但是……也许有三分之二个。 这天涟华说了他的小红帽故事,霍语越听越觉得不对。故事很粗略,他甚至可以想像涟华是从一本小孩子看的绘本上背下文字,可是他决定扮演的细节实在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篮子有红酒、酒杯、苹果、篮子?小红帽系金色腰带?」 「我查过。」涟华平淡地告诉他。「有一本教人生活常识的书,上面说,餐篮里一定要有酒、苹果和乳酪。」 「……如果那本书说餐篮里要放龙蛋跟独角兽的尾巴你怎么办?」 「你有病吗,那是教人生活常识的书。」涟华看着他,难得用了加强语气,却加强到了「书」字上头。说完话还发出了比较像咳嗽的笑声。 霍语知道那不是喉咙的问题,暗自叹了口气,又不禁微笑起来。 那如果别本书教你放香蕉跟餐巾纸咧?他问。 「我有放纸巾。」 「我是说,如果别本书叫你不准放酒、苹果和乳酪,只能放香蕉?」 「香蕉?」 恐怕只有霍语才听得出这是问句。涟华的问句,要不是语尾上扬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就是平板如直述。 「香蕉。满满一篮子的香蕉。」 「你喜欢香蕉?」 霍语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静下心慢慢讲解了一次他的意思。这次涟华听懂了。 「放酒、苹果跟乳酪。」他坚定地回答。 为什么?因为那本教人生活常识的书上这样写。不管别本写什么,反正涟华先看到的那本这样写。 「雏鸟情节。」 霍语下了结论,涟华立刻开始纠正他对雏鸟情节的错误理解。霍语让他说,他挺喜欢听涟华说话,因为这小子是至今为止第一个他听了两三万字还无法摸透的人。 「……所以,不应该将雏鸟情结错误套用到我身上。」 另外,霍语还发现,涟华很多用词都和别人不同。有时候幼稚地像小孩,有时候又会用非常艰深的词汇。不会用错,只是说得很生硬;赘字也不少,不过跟自以为是的青少年和电视记者比起来,霍语觉得症状不算重。 「不应该错误套用,所以可以正确套用?」 「不……」 涟华张口结舌明显是想着怎么回答,善良的霍语替他转移了话题。他指指涟华手上的积木,问他今天在搭什么。自从几天前他带了积木来,这小子好像就爱上它了。搭了也不拆,就摆在梳妆台或书桌上,现在红蓝黄紫房里各有几件成品;霍语每天来之前都要去买新的才够用。 涟华看看三角绿桌上的阵仗,似乎有点得意。 「这是双子塔的地基,你看不出来?」 「除了你自己,你倒是找个看得出来的人给我。」 霍语翻了个白眼,涟华闻言却从双子塔的建筑师到工人开始一一列举。霍语猜那些人名都是真的,因为涟华没有骗人的本事。说谎的难度对他而言恐怕比查出工头的名字还高。 「下次有空,搭一下东方明珠吧。」霍语说。 「上海那个?不行。」涟华一愣,却很快地否决了。「那个圆球盖不出来。」 霍语回想塔顶的「明珠」。 「为什么盖不出来?」 「没有圆形的积木。」涟华理所当然地回答。「方形的积木没办法盖成球。」 有道理。霍语耸肩,任何人耸肩的姿势都比涟华圆转漂亮,他猜涟华是硬学来的。 都是硬学来的。 「涟华,」他问,「你要不要见见我的朋友?」 第七章 张子颜坐在咖啡厅里,看了第十三次手表。 「浑蛋,每次约了人自己都迟到……」 玩笑似地抱怨一句,他再次看向窗外。周末散漫的午后街景,秋阳柔和,来往的行人都透露着不经意的悠闲——至少张子颜这么觉得。霍语总说他自身的投射太过严重让他看不清实情,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他觉得行人悠闲,行人看着窗内的他,说不定会觉得他很幸福。 是蛮幸福的。放假的星期六下午,接到老朋友的邀约,一边喝咖啡一边闲聊,还有窗边的位置坐,夫复何求呀他。 如果不要被放鸽子,感觉可能会更幸福。他不自觉又瞄了手表一眼,一点十五分,晚了快半小时,到底来不来? 「久等。」 他才侧过肩打算掏口袋里的手机,肩上就被人按了一下,压回水平。霍语毫无歉意地送上两个字,在他对面坐下。这家伙从来就不怕别人听出他假客气,张子颜倒不觉得霍语是刻意令人难堪,只是懒得注意罢了。 「我还以为你出车祸咧。找我干嘛?太久不见想我喔?」 张子颜嘿嘿一笑,看着霍语眉也不挑地抽了菜单,这家伙该不会还没吃午餐吧,他问了。 「刚才去买东西,还没吃。」霍语半张脸被菜单遮住。「你先说说最近在干嘛吧。」 说到近况张子颜就兴奋,他举起水杯一饮而尽,开始叙述自己在新光苹果店的工作。是贾伯斯那个苹果,不是梨山喔,这阵子呢他在店里干得挺好,百货公司办的什么最佳服务票选他可是遥遥领先,店长说要帮他加薪,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要帮他加薪,然后…… 「……啊,总之,我看我当店长的日子就在眼前啦!」 花了五分钟说完,口干舌燥的张子颜再次举起水杯一饮而尽,喝完才觉得不对。服务生并没有加水,他自己的水杯空空的摆在右手边,反而是原本摆在霍语右边的满水杯不见了。 张子颜敢肯定,自己绝对没有伸手去拿。 「我说,霍语,你还是一样令人发毛耶。」 他搔搔头,霍语早就放下菜单,忽然抽了张面纸递给他。张子颜接到面纸,一个喷嚏正好打出来。 「发毛?」 霍语说,头也不抬一伸手,扶住了迎面走过一个女服务生倾斜的托盘,随便嗯一声回应女孩满脸通红的道谢。 「就这个啊。」张子颜朝走远的女孩弹弹手指。「活像未卜先知一样。你记不记得以前有次联谊,坐你对面那个正妹才刚把叉子放下来你就说洗手间直走右转……还是后面左转?随便啦,反正她整个把你当怪物。」 霍语叫人来点餐,没回答。张子颜为了等他也还没点饮料,看他点了简餐,忽然觉得饿,跟着点了鸡排饭。 「猜得准罢了,没什么。」霍语这才懒洋洋地说。 「屁咧,石教授粉笔几乎还没断你就接住了,这也是猜的那你去猜乐透号码给我。」 「乐透球不是活的。」 霍语回答,把整包面纸扔了过去,张子颜正好弯下腰爆咳起来,咳到眼眶泛泪。 又感冒。张子颜拿面纸擦嘴时,明显感受到霍语鄙视的眼神,却无法反驳。莫名其妙,他明明看起来很强壮,却小病连连,换季时还要加上过敏。 餐点送上来了,霍语点的是鳕鱼排,老样子从配菜和白饭吃起。张子颜自己毫不留情朝鸡排进攻,顺便扔了一块到霍语盘子里,把他不吃的银丝卷换走,又问了一次霍语找他干嘛。 「带你去见一个朋友。」 「嗯?单身美女吗?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哦。」反应迅速。 「单身帅哥。」霍语慢条斯理地吞下菠菜,悠然回答。 张子颜苦着脸。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好这一口,我喜欢男人的话找你不就好了,多贴心啊。」 「不好意思,他单身,有钱,而且很有趣,我不会选你。」霍语难得有心情陪他玩。 好厉害啊,张子颜假装惊讶地让叉子滑到桌面上。不过你有没有发现,我也单身,我……爸也有钱,我也很有趣啊,老朋友? 「是关持真和虞少棉的儿子。」 这次张子颜真的弄掉了叉子。 「干,你是说那个传说中的关少爷?」 霍语耸了耸肩,把张子颜的鸡排吃了,搭上一口饭。别人的主菜在他盘里一样是配菜,不用留到最后。 「我本来不晓得,有天看到他和父母的合照,回去问了阿姨才确定的。」 「那家伙可是我十六岁以前的死对头,你居然要我跟他做朋友?」张子颜从餐具篮里拿出一支新叉子。「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悲惨的青春期就是在『关家的又申请到一项新专利』『关家的跳级读大学』『关家的受邀到美国参访』关家的叭啦叭啦之中度过的耶。而且我有没有告诉你,最悲惨的是……」 「你张少爷一次也没见过他。」霍语暂停,喝了口饮料,拿起餐巾纸慢慢展开。「所以你有机会见他,还不去看看?」 「你不怕我把他掐死啊?」 老实说,朋友跟自己的假想敌做朋友,张子颜心中浮起了很幼稚的被背叛的挫败。他叉起最后一块鸡排,却不小心太大力,把鸡排弄成两半,油花四溅。这次霍语没有递面纸给他——整包都在他手边了——只是安然躲在自己的餐巾纸后,气死他。 接下来霍语说的话却很快又平复了他的心情,张子颜暗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老是心甘情愿被霍语玩。 霍语说,你哥说不定会掐死他,不过你不会。你会喜欢他的,他其实很可爱。 「老子又不喜欢可爱的。」张子颜闷哼。 「你喜欢跟别人不一样的。」 「……」 他没有回答,算是接受了。霍语便对他说起,公寓十四楼,七彩与黑白的九间房,每间房里都以一种颜色与形状选择家具;有一间全是圆的,一间都是方形,一间长条,还有五芒星与不规则放射状。每间房间都有规则,家具的位置也不准移动,因为只差一公分屋主都会发现。 总算讲到主人翁时,霍语清空了配菜与白饭,切了鳕鱼第一刀。一刀下去,不由得轻轻啧了一声,张子颜好奇地凑过来,却夸张地大笑出声。 「看啊客官,霍语大人什么都知道,却不晓得自己的鱼肉没熟!」 「看到厨师我就会知道。」 霍语难得一脸不甘,招手叫了服务生过来。鱼端走以后,他自己也笑了。 什么时候去看关少爷?张子颜问。 「星期一下午一点。」 「你别迟到啊。」 霍语笑笑,没有回答,张子颜正好把最后一块肉送进口中,放下餐具。 「厕所后面左转。」 刀子搁上瓷盘发出脆响的刹那,霍语说。 第八章 霍语带来了一个人。 张子颜。那个身高介于他和霍语中间的青年写名字给他看,他的字笔画通通连在一起,涟华费了点力气才看懂。 「我和霍语高中同校,大学同班,我可以叫你小涟吗?还是你比较喜欢小华?」 他皱眉,这个人说话的前后句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杨小姐和她的人也经常这么说他,或许这个张子颜也只说出了思考序列中的开端和结尾。 那样的话,他完成思考的速度真快,涟华想。 「小涟。我妈妈这么叫。」 涟华的彩虹房间组成都很简单:一个大沙发和一个小沙发对放,中间隔着一张茶几。右边墙上靠着一个梳妆台,他对这台子的名字大有意见,他只是想要一个有镜子和抽屉的小桌而已,不会用来化妆。后面墙上靠着书桌,书桌边上是窗户,左边墙面由书柜组成;每间房的家具形状都不一样,今天他们在红色房间,属于圆形,沙发、桌子都是用圆规量出来的正圆。 可以坐的地方只有沙发。涟华自己都坐背对门的大沙发,对面的小沙发留给访客。 杨小姐和霍语一起来的时候,霍语都是站着的。简而言之,涟华从来没有一个以上需要坐位的访客。 该怎么办?涟华僵硬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该不该站起来。他不想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别人,可是让客人有椅子坐是礼貌。t 「坐过去一点。」 霍语却自然地把他从沙发中间挤过去,让张子颜在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了下来。 涟华松了口气。可是要是之后来了两个人,都不是霍语,怎么办?如果来了三个人呢? 他决定暂时逃避这个问题。 刚刚坐下来的张子颜却又站了起来,兴味盎然地绕着房间东摸西摸。涟华又僵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把他的积木从梳妆台上一个个拿起来再放回去,摸他书桌上的笔筒,抽出柜子里的书。 他很想尖叫。可是不敢。对客人尖叫很没礼貌,有人骂过他。 「别再翻了,子颜,涟华快哭了。」霍语撑着下巴说。 「我没有快哭。」 虽然霍语救了他,他还是忍不住出声抗议。他才不会哭,哭一点用也没有,他很久没哭了。 「什么嘛,我跟你认识了九年,他才一个半月,你就不能让我报一下十六年苦日子的仇吗?这么护他。」 张子颜头也不回,换了一本书继续翻。霍语翻了个白眼,拿起桌上的乐高积木,准确砸中了张子颜的后脑。 涟华瞠目结舌,看看霍语,又看看张子颜,害怕地缩到霍语后面。他知道人是很擅长迁怒的,张子颜比较喜欢霍语,比较不喜欢他,所以可能会打他。 张子颜啪一声把书收起来,塞回柜子里,手停在书背上半晌没动。他转回来的时候,涟华吓了一大跳,然后看见张子颜在笑。 这个笑是真的笑吗? 「欸,小涟,你很厉害耶。」张子颜拍拍手,又绕回房间另一边,捧起双子塔走过来。「教我盖好不好?」 涟华眨眨眼。那个笑应该是真的吧。 「我教你盖?」 「那是个问句。」霍语补充。涟华知道当然知道张子颜是在问问题,他不懂为什么霍语要说明。 「什么,那是问句?」 张子颜却疑惑地看着他。涟华懂了,那句是说给张子颜听的。看来他还是没办法控制好语尾上扬,他有点愤慨地想。 「好,我教你。」他又说了一次。 涟华的双子塔是红色积木,今天他们在红色的圆房间里,他决定不要再用红色。用绿色好了,他把刚刚盖了一点的绿色雅典娜神殿拆掉,不然双子塔的材料不够。 「你在做什么?」张子颜凑过来看。 「盖地基。」涟华记得他回答过这个问题。那时候他用反问法回答霍语,似乎挺成功的,霍语听懂了。 他俩慢慢盖的时候,霍语站起来,拿起门边的袋子不晓得翻弄什么。涟华让张子颜把一面墙搭起来,偷偷往霍语的方向看了一眼:霍语从袋子里又拿出两个袋子,一个是他平常装新积木的黑袋,另外一个裹了好几层。他看着霍语慢慢拆开袋子,接着瞪大了眼睛,跳起来。 张子颜大叫一声,墙倒在桌上,最上面两块砖掉了下来。不过涟华没有心力注意,他的眼光完全停在霍语的手上。 那是积木。 用方形乐高积木拼出来的,一颗圆球。 第九章 关家少爷两眼发直地盯着霍语手上的球,霍语一次次轻抛,他的头就跟着点啊点。张子颜放下积木墙,托着下巴看这两人。 霍语是对的,涟华很可爱,出人意料地可爱。可爱的其中一项是他那身全红的衣服,站在红色的房间里,都快看不见人了;霍语是对的,霍语总是对的,浑蛋。张子颜在脑中拼出那个单字:A-S-P-E-R-G-E-R。亚斯伯格症候群。 近似高功能自闭症,也有人说这两种没有差别。患者经常具有社交困难、沟通困难与兴趣狭隘等特征,然而与智力无关;甚至,很多患者智商都高于平均值。 象牙塔里的天才。 「为什么……是圆的?」涟华问,语调太急太高,以致于有些尖锐。 霍语却对他耸耸肩。耸肩是霍语的招牌动作,张子颜偶尔会产生一种错觉:那是因为肩胛骨下隐藏的翅翼渴望冒头生长,所以阵阵发痒。 ……对,他就是浪漫,不行啊? 「拼就行了。」 霍语拿着球走近,张子颜悠闲地观察涟华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的老朋友。他总觉得涟华的脸哪里怪怪的,仔细一想,是表情太少了。他也不是不认识面瘫的人,不过那些人没表情是不喜欢笑,涟华是不知道应该笑。打个比方,是刻意磨平的石头和天生平滑的石头的差别。 看着看着他却皱起了眉头。几步距离——这房间真是该死地大,或者说该死地空旷——涟华眼里的光却慢慢黯淡了下来,等霍语一手拿球一手提袋子在他身边坐下时,张子颜几乎以为他会瘪嘴撇过头。 「骗人。」涟华对霍语说,看也没再看他手上的球一眼。 那不是真正的球。比西瓜小一点的乐高积木球表面依旧是方块状,只是由上而下做出了弧度。张子颜把球拿来翻弄,感觉细细的尖角按摩着他的掌心,有点痛。 这是很常见的作法,密集拼凑以制造弧度。也有人用吸管、铁罐等材料这么拼,数量的幻觉罢了。 「你不喜欢?」 「假的。」 霍语没回答,拎过另一个袋子,递给涟华。涟华伸手进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积木,放在掌心左右端详。 「只是一般的积木。」他慢慢转过去看着霍语说。 「全部倒出来。」霍语告诉他。 你这浑球,对着他脾气就这么好!张子颜在心底大骂,看着涟华认真地把双子塔和它未完成的同伴摆到一边,再把其他积木移开,把袋子里的积木倒了出来。 「咦?」惊噫的却是他,不是涟华,才想发表感想,霍语抬头锐利地扫了他一眼,他只好乖乖闭嘴。 有些坏掉了。涟华说,看着雪白的积木堆,开始把缺角的积木挑出来。霍语没反驳,看着他挑拣,挑出五六个之后涟华却眨了眨眼,突然一挥手把积木堆扫平在桌上,快速拼了起来。 霍语站了起来,叫张子颜跟他一起出去。 「干嘛?」 「今天是星期一,有点心。」 反手关上门,他跟霍语一起走过长长的走廊。上来时他数过,除了电梯一共有九扇门,门与门间的距离都很宽;他猜一层楼的平面有一百五十坪以上。看起来这么不起眼的公寓,真难得。 不过,以关持真的遗产总额,只给他儿子一层楼还算小气了。再算上关少爷自己的专利价值,简直是苛刻。 「点心?」张子颜问。「真的假的,霍先生,你不只当保母还兼打杂小妹?」 「你喜欢涟华吗?」 「你的语气活像献宝的老妈子。」 霍语瞥了他一眼,突然准确无比地在他手臂摆动的空隙间狠狠捅了一下他的腰。张子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有连连点头表示喜欢。 走廊尽头,右侧墙上有一个小小的方形暗门。霍语戳了门一下,张子颜满怀期待,却什么也没发生。 霍语凑近,仔细端详暗门几眼,这次用左手扶住门框,右手稳稳地按了一下中间偏右的某个点。 出乎意料。 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第十章 「涟华,你的机关……」 霍语刚推开门,却被一团火红狠狠撞个满怀。他皱着眉,才想扶起涟华,后者已经快速后退了两步。 没在演野狼跟腰带的时候,涟华比他还怕跟人接触,刚才大概是没料到他会进来。 「怎么啦?」霍语明知故问,看涟华双手小心翼翼,比平常更僵硬地举着。 手上捧着一颗雪白的积木球。霍语瞄了钟一眼,他出去又回来还不到三分钟,涟华已经把那颗几乎跟他脑袋一样大的球拼起来了。 不算意外。 「你做了球!」 涟华难得正确表现了惊讶语气,虽然听起来像指控。 「我做了球。」 霍语毫无意义地回答,顺手揉揉他的头发。涟华已经学会不在这种时候退缩了。 「怎么可以……」 涟华抱着球,口中嗫嚅着什么,听不清楚。不用他说,霍语也知道他的意思。 「为什么不行?」他双手环胸。「方形的积木有棱角,那就把棱角弄成弧度。涟华,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只要有决心和方法,用火烧,用刀割,任何东西都能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喂,不要教坏小孩子,你这个暴力份子。」张子颜关上门,走到涟华身边看那颗被削掉角的球。「你切了多久啊?看这边平滑的,还用砂纸磨过吧?」 霍语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涟华,放缓了语气。 「如果想跟别人一样,学就好,你学得会的。如果你想,我帮你。」 「我……」涟华抱着那颗球。「我不喜欢他们笑。他们总是对我笑,可是我不觉得他们高兴。」 「你想不想有一天,他们不会再笑你?」 「我……」 涟华的语调中又出现了他熟悉的恐惧。细细的,微微颤抖的尾音,常人察觉不出,但他是霍语。 如果世界上有像涟华一样对人际极端迟钝,那么,就一定有像霍语一样极端敏锐的人。 涟华直直看着他,他没有平常人对视线交会的尴尬,尴尬与害怕透露都是太复杂的情感,涟华不能理解。所以,霍语也直直看着他,没有转开,因为涟华不会看出他的迟疑与不确定,涟华只会看到一双不会逃避他的深褐色眼睛。 像石头一样定在原地,动也不动。没有生命的物体比活着的更令人安心。 「我不知道。」最后涟华低低说了一句,快速转身,坐回背对门的沙发上,还紧紧抱着那颗白球。 这也是霍语预料中的反应。他没有深究这个话题,反而换了一个。 「你的机关不会动了,涟华。要不要去看一下?」 涟华没有回答,只是站了起来,把白球轻轻放到梳妆台上,拉开抽屉拿出工具箱,转身出门。 门关上以后,霍语闭上眼睛,深深吐了口气。 张子颜走到梳妆台旁边,看着那颗白球。 乐高积木是空心的。霍语把凸出的棱角削掉之后,球体由一个个方形空洞组成。 「这不是球,霍语。」张子颜语气凝重。霍语却有些愉快,因为这个朋友已经开始真心为涟华着想;张子颜很少让他失望。「这东西充其量只是个形状错误的蜂窝。」 「所以,你要我告诉他不可能,告诉他方形砖块永远不会变成圆的?」 「总比骗他好吧?」 张子颜在犹豫。霍语看着老友的脸:抿起的唇角微微颤抖,不是生气,生气时他的嘴边会逼出一个小小的涡,像别人微笑的酒窝一样。下巴绷起的线条也更加陡峭:三度到五度的落差。 还有眉尾斜角,鼻翼扩张的程度,颧骨边一条肌肉跳动的力度,两颊的肌肉拉扯贴着脸的耳垂。最后是眼睛:小说里经常说某某的眼里带着三分惊恐五分疑虑还有复杂的痛苦,对霍语来说,那些描述从来不夸张。 他还没有提及脸面对的方向,肩膀,手臂,各种力道的握拳,站立的姿态。要读懂一个人的感情和欲望,是多么简单的事?简单到几乎是无聊的,而无聊,他也几乎适应了。 直到他遇上涟华。那天下午,冰冷蓝房里燃烧的一团火焰,火焰中心终于坐着一个他看不懂的人。 「我骗他了吗?」他问。「这个圆形的世界里,一块方形积木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张子颜想说话,霍语没给他机会,迳自接了下去:我没有骗他。 「如果真的想完全成为球,就去找白色材料来灌,直到表面平滑,再也看不出一道接痕为止。或者去找能够覆盖表面的材料,做出一层膜,永远保护内部不被看穿。或者一直削,一直削,削到每一块积木都变成以厚度为直径的小球,多的是方法,子颜,只是想不想。」 我不想成为球。我决定用原来的样子活下去。但是涟华需要机会,一个让他知道,他可以尽可能接近普通人的机会。 你不肯给他吗?霍语问。 你要在起点,就逼他放弃资格吗? 「我懂你的意思了。」停顿几秒后,他的老友咳了一声,不自在地看着他,却没有转开眼神。「他可以放弃资格,但必须是他自己放弃的……呃……如果他尝试过程需要帮忙,记得叫我一声啊?」 错了,霍语忍不住笑着想。 张子颜从来就不会让他失望。 第十一章 那天开始,涟华有点害怕看到霍语,所以他又开始了拿到积木之后就停止的扮演实验。 酒杯不用想。酒杯不用做出选择,酒杯只要静静坐着,盛着酒等人喝。 酒是他请李叔带给他的。昨天下午甄姨来打扫时他要求了一次,甄姨没有答应,说喝酒伤身体。晚上陈叔呆了一下,说会帮他问问,今天早上他又问了李叔一次,中午李叔就拿酒来了。 为什么不能喝酒?他又不是不能照顾自己的智障,涟华想到还有点生气。他再怎样都是个天才,至少数字是这么说的。他相信机器,它们很好懂,暗门的机关一摸就知道是哪里坏了,不会假装是别的地方坏掉。 今天,除了认为机器很好懂之外,他又多了几分敬佩。含着酒不动的困难性远超乎他的预测,他已经不小心吞了好几口,觉得乙醇开始抑制他的活性神经元。如果连简单的酒杯都执行这么困难的动作,复杂的机器更不用说。 不然为什么机器发明之后,人类文明就跃进一大步? 不小心又把酒吞进去了。涟华叹了口气,举起瓶子再含了一口红酒到嘴里,觉得头有点晕。今天他的思考逻辑好像不太正常,他在想自己是不是感冒了。 「涟华?」 好像有人在叫他,他一转头,不小心又把酒喝下去了,该死。 该死? 哦——他学会咒骂了。原来咒骂是这么用的。他又举起酒瓶含一口,觉得酒瓶似乎比中午轻了很多,不过他全身好像都轻了很多,也许是感冒的错。 「你没回答,我就进来了……涟华?你在做什么?」 差点忘了有人在叫他。瘫在沙发背上仰起头,他看见霍语站在沙发后,低头看着他,浓眉紧蹙。 为什么皱眉?他隐约有点害怕,随即想起,他现在是酒杯,不用怕。 对了,既然他好不容易学会咒骂,那他也许可以趁机学学赞美。赞美什么?霍语有什么好赞美的…… 他想起来了,高兴地抬起手,对着弯下身,正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起来的霍语的脸,一把摸了上去。 「霍语,你真好看。」 他的身体突然又往下滑了一段,才重新被拉起扶正。不过没有用,因为霍语一松手,他又滑下去了。 虽然一直往下滑,他却不觉得自己重。他现在很轻,好像打开窗户就会被风吹走。 「谁给你酒的?」霍语的声音在他耳边问。 酒。啊,酒。刚刚为了赞美霍语,他又把酒喝下去了,才准备再灌一口,他伸伸手指却发现掌中的酒瓶不见了。 没有酒,他怎么当个称职的酒杯?他着急地想坐直,用力把手往旁边一撑,软软的沙发却让他的手滑了开来。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试第三次的时候他总算按住了比较硬的东西,成功把自己撑起来。 转转眼睛,他发现酒瓶在视线内,于是伸手去拿。拿了一下,拿不起来,第二下就拿起来了,他把没上盖的瓶口凑到嘴边倒了一口,几滴酒流了出来,沿着下巴滴到锁骨上。 含完一口他又倒了下去,这回倒在那个硬中带软的东西上。他闭上眼睛,伸出空着的左手摸了摸,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粗糙布料。底下是温热的。有并拢的两个长圆条,形状有点像橙间的椭圆抱枕,他的头落在两部中间的缝隙。猜不太出来,他张开眼睛,却看见霍语张大眼睛直直盯着他。 这是什么情况?他有点困惑,左手继续在脑后沿着长条缝隙往上摸,总算摸到类似接合处的地方。确认性地抓了两下又揉揉,这时他感觉到霍语闷哼一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关涟华,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不是关涟华,我是酒杯。我还盛着酒,你看,他想这么说,不小心又把酒吞下去了。 身体被拉起来坐正,一只手在他背后稳稳扶着他,酒杯忽然想到,刚刚他躺的应该是霍语的大腿。 他举瓶又要倒,酒瓶却被一把抢走。 「别喝了,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不行……」他摇着头说,「我是酒杯,酒杯里要有酒……」 然后,要有人喝酒,像这样,我演给你看。酒杯小声说,扳过酒瓶灌了一口酒到嘴里,随手把瓶子放掉。 他转头,按住霍语的后脑把他拉进,把杯口抵上霍语的嘴唇,一古脑把酒全倒了过去。 哦,不是全部,一些酒沿着他的杯口和霍语的嘴边流了下来,还有一些被他不小心吞了进去。算了,他心想,把酒漏出来和喝不干净都是喝酒人的错,不是酒杯的问题。 他才想移开自己,一直抱着他毫无反应的霍语却猛然按住了他的头,像刚才他拉近霍语一样把他拉过去,另一只手在他背后,紧紧攒住了他的腰。 ……嗯?他要清干净残酒吗?那应该把他举起来用倒的,而不是把他压在沙发上,酒杯想,杯口却突然多了些东西。 感觉很奇怪。软软的温热的东西钻进他嘴里,卷弄他的舌头……酒杯没有舌头。算了,酒杯也没有嘴。 反正感觉还不错,只是有点难呼吸。那个东西像是要洗干净杯壁一样扫过划过他的口腔,相对于发痒的柔软触感,嘴唇上面碾压吮吸的力道又是另一种感觉。 都很热。他浑身发热,不过是感觉还不错的热。他铁定感冒了,好像很多年没这样发烧过。 有东西抚过他的腰,弄得他很痒,扭了几下想挣脱。挣不开,又痒又不能呼吸,灼热的气喷在他鼻前,害他快要窒息。 接着肚子一凉,厚厚的红衣被掀起来。小红帽的衣服有被脱掉吗?他的脑里越来越混乱,用力眨眨眼,到处都是白白的东西在旋转。 还有霍语的脸。他断气之前,霍语总算放开了他,他躺在沙发上仰脸看,有两个……不,三个霍语。 「清得很干净……」 他喃喃吐出一句。 说完,就睡着了。 第十二章 杨思敏进门时,看到一副不可思议的景象,心脏险些吓停。 当了那么些年大学教授,见过多少学生千奇百怪的招数,她居然还有这一天。她左手叉着腰,看看躺在紫色沙发上睡熟的涟华,还有一边擦桌子的侄子。地毯深了一大块,上头散落的绿色玻璃,铁定是酒瓶的残迹。 她气得脸色发白。 「霍语,你居然拿酒给他喝?」她勉强抑制怒火,询问道。 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侄儿抬起头,她讶异地看见他脸上红了一片,神色还是一样冷淡,却有哪里……非常不对劲。 「我才想请问阿姨,为什么涟华拿得到酒?」 「不是你给的?」 「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醉了,还在持续灌。」 杨思敏一时说不出话。等她反应过来,立刻出去关上门,在走廊上拨手机给星期四负责食物的李先生。接着发觉自己神智不清,刚刚上楼前还看见李先生还边跟门房聊天边向她打招呼,打电话干什么? 又想了想,她还是没有下楼,拨出了电话。有些质问不要当面说比较好。 李先生疑惑地表示,陈先生在他今早交班的时候跟他提了一次少爷要酒,问了杨小姐。上楼来,少爷又跟他要一次酒的时候,他理所当然认为少爷已经取得同意,所以就把红酒跟午餐一起送上来了;难道不对吗? 「没有人问过我啊?」杨思敏不解。她确定昨晚和今早都没有未接来电。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吵嚷。李先生似乎用别的电话拨给陈先生,吼了一阵子才回来充满歉意地说自己误会了,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不过以后无论如何都别给涟华酒了。」她说,习惯性道了谢,挂掉电话。 她没有立刻回房里,而是靠在墙上,双手抱胸低低叹了口气。 涟华的母亲虞少棉是著名舞台剧演员,也是杨思敏一辈子的好朋友,嫁给了关氏机械集团继承人关持真;他们一直是快乐圆满的家庭,涟华被诊断出亚斯伯格症以后,这点依旧没有改变。涟华不能上学,虞少棉就辞去工作,在家里亲自教育。等能教的教完,虞少棉带着涟华去美国念大学,十五岁那年,涟华就拿到了数学化学双博士,还有三四项科学专利。 同一年,留在台湾的关持真死了。 夜晚不明原因的孤身外出,隔天被发现陈尸于住所附近的巷弄,后脑上巨大的钝器伤口,八年后的今天仍未找到凶手。虞少棉带着儿子回来奔丧,一年后又到美国处理善后,回程途中,飞机失事,坠毁于太平洋。 关家和虞家都人丁不兴,勉强能照顾涟华的只有叔叔关持正,但是涟华不愿意和叔叔住在一起,接任总裁之后关持正又太忙,没办法常常过来照顾他。 杨思敏接下了看顾涟华的任务。但是她对涟华的印象始终停在丧礼上,那个一身黑衣望着母亲相片发愣的少年。她不觉得涟华走出过那个阴影,可是他不想谈,不想跟杨思敏、杨思敏的学生,不想跟任何人谈,默默搬进这栋自己设计的公寓之后,涟华几乎没有踏出过屋子一步。 杨思敏不记得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涟华不再喊她阿姨,而是冷淡生疏的「杨小姐」? 她甚至不确定涟华知道生疏的意思。照理说来,亚斯伯格症会剥夺一个人的社交天份,可是并不会顺便带走情感依赖的需求,涟华却似乎完全缺乏那种东西。有人来了,他就看着,人不来了,他也不会问。 不是一贯毫无反应地坐着,就是突然做出鲁莽的举动,把人吓跑。 直到霍语出现。 「阿姨?」 说人人到,杨思敏被突然推门出来的侄儿吓了一大跳,赶紧站直,整整衣服掩饰自己的失态。 「你清完了?」 「清干净了。」 霍语手上拿着一个塑胶袋,里头的玻璃碎片微微闪烁着湿润的光泽。不晓得是不是杨思敏的错觉,霍语回答她时似乎对自己的答案怔了一下。 「我刚刚告诉李先生了,他们以后不会再拿酒来给涟华。」 杨思敏觉得自己有向侄儿报备的义务,再怎么说,涟华喝醉时是他处理善后的。 霍语点点头,把那一袋碎片拿去放在电梯门边,顺便告诉她地毯得送洗,等会他把涟华抱回房间去睡就可以收走。他会把涟华一身酒气的衣服换掉,至于洗澡就等他自己醒来再说,他没必要做那么深度的服务。 杨思敏好久没听霍语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停了好几秒之后才说,你处理就好。 「你要看他吗?」霍语似乎也察觉不对,站在门边别开头说。 「你把他抱回房吧,我打电话给甄嫂。」 霍语点点头进门。 杨思敏边拨电话,边看着霍语轻而易举将涟华抱起来,打开黑门进去。涟华睡觉时必须没有任何光亮,也许这是他把自己睡房涂黑的一个原因。 霍语知道吗? 霍语对涟华了解多少? 杨思敏知道霍语星期一到五都来,她当初找霍语帮忙时并未要求这样的频率。她说的是一周两到三次就好,跟她对其他来看涟华的学生要求相同。 那些孩子没有一个撑过一个月,换算一下,没有一个来过十次以上。她甚至怀疑有没有五次以上,霍语的拜访,则已经持续将近两个月,超过五十次。 那些孩子会打给她约时间一起来,霍语不会,第一次之后,他天天在下午一点自行报到。这是第一次会面的三天后她才知道的,她以为霍语不会自己去,于是打电话问要不要再次拜访,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这个侄子从小就对自然科毫无兴趣,高中毫不犹豫选了社会组,接着考上历史系。杨思敏起初不知道他和涟华是怎么相处的,涟华是数理天才啊,他们真能有共通话题? 的确没有。她见过,涟华絮絮叨叨地说,霍语就静静坐在一边听。 不摇头也不点头,可是一直在看着涟华,一直在听。 也许涟华需要的就是这个吧。杨思敏的每个学生都自认是来当涟华的老师,只有霍语选择当学生。 亚斯伯格症患者有很多种类型。有些患者在旁人眼里只是古怪点,别扭点,可是也有像涟华一样几乎完全无法理解旁人的例子。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融入社会,杨思敏的学生一个个都努力想让涟华成为成功的案例,于是都热心地当老师,要教他这个社会的共通语言。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融入社会。 虞少棉总是说,她只要涟华活得开心就好。有些人喜欢热闹熙攘转瞬汇流转瞬离别的城市,有些人适合静谧却往来密切的乡村,也有些人天生就该是山顶孤庐的隐士,在自己的窗后做着自己的事。 不是每个人都想走到窗外。 外头的景色,有些人连看都不想看。 可是霍语懂吗?就杨思敏所知,霍语还没有强迫涟华学过任何东西。但会不会有一天,他突然决定逼涟华学习? 「……好的,谢谢。」 甄嫂会马上过来收地毯,越晚到酒汁就渗得越深,她在电话中急急地对杨思敏说。 如果教他的人是霍语,说不定涟华会不知道怎么拒绝,就痛苦地学起来。因为他和霍语已经不是他和杨思敏学生的关系了,杨思敏隐隐感觉到,涟华已经开始顺应霍语调整自己的行为举止。 可是不知怎地,她觉得霍语会懂。 霍语会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融入社会,成为平凡的一份子。 霍语会明白的。 杨思敏就是知道。 第十三章 霍语用手肘勾住门把,砰一声关上黑色的门,再用另一边的手肘按开了灯。 用手肘的原因是他的双手正忙着涟华抱在怀里,公主抱,他妈的公主抱。他竟然在阿姨面前用这种方法抱一个男人,实在太可笑了,幸好阿姨不晓得在想什么,没注意他。 算了。最丢脸的不是抱人的他,是被抱的涟华,而这小子反正也不会知道公主抱有什么不对。 霍语横越空旷的房间,恼怒地把涟华扔在床上。后者没有反应,睡得非常熟,让霍语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力道。 有什么好对涟华发脾气的? 有问题的明明是他自己。估计是太久没发泄,随便被摸个几下就上火了,要不是紧要关头涟华睡着他又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阿姨推门进来看到的就不会是他在擦桌上溅到的酒,他可能会在擦别的地方别种液体。 事实上,他的确擦过了,勉强让自己清醒一点之后他立刻到浴室去把冲动的小兄弟打出来,幸好还有足够的时间收拾好浴室回房间。 妈的。霍语又在心底骂了一声,接着深呼吸,让自己冷静。 不是把涟华弄进来丢着就好,他还得帮他换衣服。至于他去拿新衣的几十秒里那件沾酒衣服会在床上制造出什么效果,就留给涟华的洁癖去烦恼好了。没事把自己灌得醉醺醺来勾引他,这点惩罚还便宜了,至少他没有趁机生吞活—— 不行,停下来。扯到涟华他老是太激动。平常的淡然自若,一对上那双眼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来不是这么容易被撩拨的人,但那双眼睛总是让他……失手。 霍语再次深呼吸,走向床边上黑下白的门,一把推开。 从纯黑的房间走到纯白的房间里有相当程度的清醒效果,不晓得是不是涟华刻意设计的。这边的门是上白下黑,霍语几乎可以想像设计这扇门时涟华的手足无措,毕竟其他门都只要跟着房间的颜色就好。 为什么不把对着黑房的那面漆成黑色,白房这面漆白?他想问很久了,一直没问。也许只是涟华又一个令人意外的逻辑死角。 这间房他刚刚才来过,整层楼的卫浴设备仅此一套,相当不体贴。不过既然设计者是涟华,没什么好抱怨的。霍语这么想着,打开衣柜,吓了一跳。 不是因为整柜都是红衣服,而是因为整柜不全是红衣服。他伸手翻了翻。 「意外正常……」他喃喃道。 认识这么久,霍语只看过涟华穿红色上衣。不一定都像初次见面那么夸张,红T恤红外套红斗篷红连帽还有交错的数条红围巾,经常只是单纯的T恤或衬衫;衣服上也可能有其他图案,不过底色必定是红的。偶尔偏紫,偶尔偏橘,大体而言还是红色系。 可是看看衣柜,虽然红色衣服独自占了一半,剩下一半还是其他颜色的衣服。黑、白、蓝、绿、黄、紫……缤纷得很。 霍语本来打算故意拿件黑的,可是想想涟华只穿红色的原因,又把黑衣摆了回去。 最后回到床边帮涟华换衣服时,霍语手中拿了一件粉红色的衣服,算是妥协。这件粉红衫贴着柜壁挂在最左边,上头还有泰迪熊的图案,看了他就想笑,不过的确是涟华的尺寸。 他伸手穿过涟华腋下把他托起来,粉红衫先丢在一边,空出左手把涟华身上的衣服往上卷。 明明没看他运动,哪来的腹肌?不算特别发达,但也不是平平一片,他刚才没时间想这个问题,现在涟华睡着了他想也没用。 这小子很瘦。肩比他窄,腰比他细,应该跟天生骨架有关。他记得虞少棉是相当出色的舞蹈家,关持真也是手长脚长的瘦高个儿,涟华大概遗传到了双亲的优点,只是走路姿势略显僵硬,容易让人忽略原本修长优雅的体态。 霍语把涟华的手拉直,从头上扯掉衣服的时候,涟华的眼睛张开了一条缝。 「大野狼……不好吃……」他咕哝道,又闭上了眼睛。 「你吃了大野狼啊?喂,该醒了。」 霍语拍拍他的脸,涟华动也没动,只抿抿嘴。霍语只好把那件粉红衣服拿过来,小心帮他穿上。 裤子? 算了,牛仔裤不好脱,而且也没溅到酒。应该没有吧,至于穿着牛仔裤睡觉舒不舒服,很抱歉,暂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帮涟华把被子盖好,看看四周没什么不当,正打算回家的时候,霍语突然想起,涟华是第一次喝醉。 说不定也是第一次喝酒。总之,这小子铁定没尝过宿醉的滋味。 「……」 霍语双手环胸站在床前,叹了口气。 上一次他觉得自己天性犯贱,已经是高中的事情了。 第十四章 「哇喔,哇喔,你们在干嘛?霍语?你下手了吗?不,应该说你居然在下面?」 「还不闭嘴过来扶!」 霍语衣衫不整地倒在地上,涟华衣衫不整地压在他身上,两人手脚纠缠在一起扭来扭去,霍语明显想站起来,涟华明显……好吧,他看不出来涟华想干嘛。 总之,这就是下午一点整,张子颜踏入黑色房间看到的画面。 如果其中一个不是他那脾气古怪的老朋友,张子颜真的想找爆米花来配了,多刺激啊,看看涟华都半裸了。 至于霍语? 他刚刚衣衫不整的用词是错的,霍语根本没穿上衣,哪来整不整齐。 哦,他好像还在两人中间看到一条绳子? 「张子颜!」 「来了来了。」 霍语只有极度火大的时候才会喊他全名,为了保命张子颜决定先别看戏,走过去把涟华拉起来。 一拉居然还拉不开,他只好蹲下来认真研究了一下这两人缠住的部位。 嗯——两人的裤头好像勾在一起。涟华一只手被压在霍语背下,左脚又被霍语的右脚压住,然后他刚刚没看错,两人中间有一条黑色绳子,在黑色地板上不是很明显。 绳子一头被霍语的肩膀挡住了,剩下的部分在霍语脖子上绕了好几圈,越过涟华的右肩掉到左腰边,绳头被他握着。脖子上那几圈应该是霍语的致命伤,不然张子颜看不出霍语推不开涟华的理由,哦,想不到涟华这小子蛮狠…… 「看够了没……涟华,不要动,我会窒息!」 霍语才骂了他四个字,涟华手不小心一扯,霍语立刻中断骂词干呕一声,改对涟华吼道。后者没有回答,张子颜的角度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反正看了也没用。 「霍语,请发誓你等下会对我解释为什么你没穿衣服。」 不趁火打劫一下有违张少爷的人生原则,虽然这个原则是他三秒前才想出来的。霍语脸色发青,只能拿眼剜他,看看再不帮忙霍语真的会窒息,张子颜赶快抓住涟华不停往外施力的手。 「好啦,乖,小涟,绳子给我喔。」 涟华掌心露出一截木柄,居然是跳绳。这两个人刚才到底在做什么,张子颜是越来越好奇了。他好不容易把跳绳拿过来,一圈圈解开霍语颈上的束缚,接着去解两人勾在一起的裤头。 他跪着解钩子的时候,霍语推着涟华坐了起来,害他一个失手钩子又弹回去。霍语没理会他的怪叫,把涟华的手从自己背后拉开,连一件粉红色衣服一起拉了出来,等他挪开压着涟华的脚,张子颜正好把钩子解开。 两人总算分开了。涟华立刻站起身,抱着粉红衣退到墙边,霍语则坐在原地撑着脑袋,不停揉太阳穴。 张子颜盘腿坐在他旁边,也撑着脑袋,看看他又侧眼看看涟华。 「做为救命恩人,本少爷要求一个明确无美化的解释,霍先生。」 霍语白了他一眼。 「好嘛,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你的衬衫在涟华身上,然后自己打赤膊?」张子颜孜孜不倦求教。「我知道,你那件限量版是从我手底抢走的,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被以怨报德。」霍语看了涟华一眼,简洁地说。 「我才没有!」 张子颜捂住耳朵。真的假的,涟华在尖叫耶。 「没有?我照顾你,帮你换脏衣服,你喊痛的时候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去拿水和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张子颜第一次看到霍语对涟华沉下脸,难得没有第一时间质疑霍语引人遐思的用词。「为了一件衣服和一条绳子跟我闹别扭,还差点把我勒死。」 「这是我爸爸的衣服!」 涟华紧紧抱着那件粉红T恤,垂下的衣摆露出一只毛茸茸泰迪熊图案。想到一向西装革履的关叔叔穿着这种衣服的画面,张子颜不小心喷笑出来,收到霍语一记眼刀。 ——你明明也在偷笑,假正经的浑蛋!张子颜各种委屈啊。 「我不知道那是你父亲的衣服,这点我很抱歉。」霍语对涟华说,站了起来,张子颜还是坐在地上撑下巴看他们。「跳绳呢?我叫你暂停运动行程可是为你好,刚刚压在我身上起不来的是谁?」 「每天都要运动。」 涟华抿唇。张子颜突然发现,他抿嘴的样子和霍语有点像,时机也差不多。 哦——不会吧,学谁都好,不要学霍语啊。 「头晕到站不起来还跳?」霍语双手环胸,叹气。「算了,反正你运动的时间也过了。到红间去吧,张子颜,你去拿午餐。」 张少爷抬起眉。他可不会轻易被唬弄过去。 「等一下,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没穿衣服。」 「我没穿衣服睡觉,涟华早上起来把他爸的衣服脱掉,又晕到没办法去拿衣服,就把我的穿走了。」 「……你干嘛不穿衣服睡觉?你以前住宿舍的时候不会裸睡啊。」 霍语看了他一眼,张子颜跳起来,冲出去拿午餐。他又开始嫉妒涟华了,霍语怎么就对他这么好呢! 张子颜想想刚才的情景,不管公不公道,总之忿忿然送了霍语四个字。 见色忘友! 第十五章 吃饭曾经是唯一一项他控制不了的行程。 早上八点起床,晨澡十五分钟,八点二十吃早餐到八点四十。接着看十五分钟报纸,八点五十五开始拉筋暖身,九点整到十点半运动。运动项目分别是仰卧起坐,伏地挺身,小哑铃,健身操和跳绳,中间休息十分钟。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涟华恼怒地想。可是今天早上,所有行程都打乱了,他不只忘记吃饭,还比平常多睡了四个小时,醒来时头痛到以为自己会死掉。 该做的运动也一项都没做。不好好运动会生病,生病会死掉,妈妈说的,大家都这么说的,霍语到底懂不懂? 「小涟,你的菜凉了。」 张子颜刚刚跑出去买炸鸡给霍语,自己也拿着鸡腿啃。速食很不健康,可是今天他都已经没运动了,涟华提出自暴自弃的要求。 「我也要吃那个。」 霍语看看他,没说话,递了一只鸡腿给他。涟华小心翼翼捏着骨头末端,他不喜欢满手油腻,可是今天午餐没有叉子,他更没把握用筷子夹好这个东西。要是掉到地上,甄姨又会说他不小心,洗地毯很麻烦的。 鸡腿啪一声摔到地上,他手中只剩末端的炸鸡皮。 「……」 「……」 他看着地上的鸡腿眨了眨眼,转头,霍语也看着地上的鸡腿。 对面的张子颜「啊」了一声。 「……你啊,头还在晕吗?连鸡腿都拿不好?」 霍语叹息着把地上的鸡腿拎到餐巾纸上放好,又拿了一只递给他。他犹豫该不该接,谁知道炸鸡皮那么容易裂开?他在美国的时候也是这样拎炸鸡的,从来就没掉过。 鸡腿被直接放到了他嘴前,涟华吓了一跳,后仰一点,鸡腿又跟过来。这次贴到他嘴唇上了。 「霍语……」他怯怯地说。妈妈偶尔会喂他,可是那是小时候的事,他都二十三岁了。 「自己不拿,喂你也不要,需要我帮你嚼吗?」 他乖乖张嘴,咬了一口。 张子颜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抽气又像是呻吟,声音有点大。 「霍语,认识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没喂过我!」他把刚啃完的鸡腿骨丢进袋子,凑过来。「心太歪了喔,不行,这样不公平,快点喂我。」 「心本来就是歪的。」 涟华赶紧纠正张子颜,他还以为这是中学就教过的东西;不过,好像很多人都会忘记中学教过的东西。 张子颜愣住。霍语大笑出来,吓了涟华一跳,他很少听到霍语笑得这么大声。 「被纠正的感觉如何?」霍语问张子颜。 「不好。」张子颜回答。「不过没办法对这家伙生气啊。」 「这家伙」应该是指自己,可是涟华想不到自己哪里做错事,为什么会惹张子颜生气?他开口问,顺便又咬了一口鸡腿。 「没事,没事,我发神经。」 张子颜挥挥手,从炸鸡桶里拎出一只翅膀,靠回沙发又吃了起来。他刚刚不是要霍语喂吗?涟华没听到霍语拒绝,可是两人好像都忘了这件事。 涟华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提醒霍语。 胸口好像揪了一下。 「小涟,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啊?」张子颜问。 「我醒来的时候头很痛,所以大叫了一声。霍语从我旁边爬起来去帮我拿药……霍语,你为什么没穿衣服睡我床上?」 他眨眨眼数了起来,回想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为什么霍语会在他房间,还在他床上?他直接转头问。昨天他好像喝了很多酒,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早上霍语骂了他一顿他才知道自己宿醉。 霍语把鸡腿塞到他口中,哼了一声。 「我本来睡在地上,半夜你突然开始吐,我帮你清完之后你就拉着我不让我走了。」 涟华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那衣服?」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话,他把肉吞下去才开口问。 「你说很冷,然后把我的衣服扒掉,贴在我身上睡。」 涟华点点头。看来以后还是别喝酒比较好,他很少有这种什么都想不起来的经验,通常发生过的事情他都不会忘记的。 ……那么,酒杯的扮演挑战到底算是成功还是失败?涟华隐约觉得他成功演出了一部份,是哪一部份却想不起来了。 「所以早上到底怎么啦?」 对面的张子颜好像喃喃念了几句话,他没听清楚,才想追问,张子颜就先一步问他。 「我看到时钟写着十二点,吓了一跳,然后看到我穿着爸爸的衣服。爸爸的衣服只有爸爸能穿,所以我脱掉了,要去拿新衣服的时候不小心跌倒,那时候霍语在门口。没穿衣服见人很没礼貌,所以我就先拿床上的衬衫……」 「吃完药他要跳绳,我把跳绳拿走,他冲过来抢,就跌倒了。」 霍语替他说完,看他把最后一口鸡肉吃干净,就把鸡腿骨放到纸袋里。他自己拿了餐巾纸擦手,看霍语回去吃他手上的食物。 其实霍语省略了很多细节没说,不过想到以前别人总是说他罗嗦,涟华觉得应该是自己打算讲的太多了。 吃完之后霍语和章子颜一起收拾桌子,涟华看看时间,一点四十七分。霍语通常在下午一点准时来,他的角色扮演或是玩积木或是其他跟霍语有关的活动都在那时开始,不过今天什么都乱了。把昨天收到的论文拿出来看好了,虽然那本来是霍语走以后才要做的事;他今天不想做实验,也不想演篮子。 更不想玩积木。他偷瞄了红色梳妆台上的白球一眼,怎么今天正好又轮到红间呢?他也许该把数列归零,重新开始算,或者换个霍语一时查觉不出来的算法,尽管他知道霍语一问他还是会乖乖回答。 张子颜走过去,把白球拿了起来。涟华差点又尖叫,只能把头转开,假装没看到。希望霍语也没看到,不要问他…… 他偷偷往左边看,霍语也正在看他。 「霍语,我可以量你的脸吗?」他想不到该说什么,只好这么问。 「你不是量过了?」 「……活体的数据经常变化,需要取平均值。」他没说谎。他从来学不会说谎,说谎让他浑身难过。 霍语叹了口气,揉揉他蓬松微鬈,和母亲一样的头发。 「你不想管那颗球,就当我没说过,不用这么害怕。我把它拿去丢掉吧。」 「不要!」 他急道,冲过去把球抢了回来,坐到那张属于客人的单人沙发上。 他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不是不想看到那颗球。 别人都说他听不懂比喻,可是他的确懂的,至少懂一些。他知道自己就是一群圆球中的方块,总是想找地方把自己塞进去的方块。找不到地方放自己,又没办法变成跟他们一样的圆球,他不知道怎么办。 可是霍语说了,方块是可以变成球的。只要真的想变成球,霍语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帮他,他知道霍语很厉害,霍语可以轻松地做很多他做不来的事,张子颜跟他说其中一些事情一般人同样办不到。而且霍语从来不嘲笑他,还会听他说看他做那些他会的少数事情。 他不担心要怎么样变成球。 可是可以选了之后,他发现,他居然开始思考自己想不想变成球了。 为什么? 他很羡慕可以自然地跟别人说话,自然地了解别人意思的多数人。杨小姐看得出霍语跟他在一起很高兴,张子颜可以轻松分辨霍语什么时候在开玩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涟华自己却什么都不敢肯定。 笑是高兴。 哭是难过。 皱眉是生气。 可是笑也是轻蔑,哭也有「喜极而泣」,皱眉可能只是疑惑,所以表情和情绪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做过一个图表,把遇过的各个表情和意思通通列出来,想要应用的时候却发现他依旧选不出来。重新做的表格里他把表情出现的环境一起写进去,却还是一直错,有时小小错,有时错得离谱。后来他把表格都烧掉了,用点酒精灯的火柴全部烧干净,因为他总算知道这个世界不是计算精密的式子。 他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他知道一万七千四百二十三减掉两万九千八百零一会得到负一万两千三百七十八,他可以瞬间完成七位数的乘除法,可是人是地球上唯一会说出「一加一大于二」的生物。 他不懂。 他总是需要很多解释,很多很多,多到别人都嫌烦,连爸爸妈妈有时候都会叫他别再问。爸爸妈妈都死掉以后,他就真的不问了,因为没有人有耐心回答。霍语对他那么好,可是他还是小心翼翼把许多问题都藏起来,他怕问完以后霍语会跟其他人一样走掉。 有一天,他可以不用再问吗? 那么,那一天到的时候,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涟华不是白痴。他知道要得到东西就要付出代价,水不是真空里冒出来的,要有氢和氧才能形成水。 他知道自己的病叫亚斯伯格症,亚斯伯格症没有真正有效的疗法。霍语可以硬是教会他看人的表情,可是他永远不会真正成为球,看起来再像,他的骨架都是一个个方块,为了成为球,就得削掉角,扭曲变形的方块。 「霍语……」 他小声说。张子颜在他思考的时间里已经消失了,霍语则一直静静坐在对面,没有打扰他。霍语总是知道他在思考。 「嗯?」霍语没有逼问他,只是回应了一声。 「方块可以好好待在圆球的世界里吗?」 问出口之后,他才终于发现自己想知道的只是这个。 可以不要改变吗? 虽然他不懂很多事,虽然别人觉得他古怪,他还是……喜欢自己的。 他偶尔觉得自己聪明,常常觉得自己笨,但是自己还是自己。如果脱掉斗篷穿上晚礼服那就不是小红帽了,礼服再漂亮也一样。他无法想像善于社交的自己,那样就像是对一加一不等于二,对方程式之外的杂质妥协。 他不喜欢妥协。 「可以。」霍语说,看着他的眼睛。「只要你希望。」 「我可以多懂一点,但是不要改变吗?」 他问,觉得自己有点贪心。 「可以。」 「如果我一直学不会,你还是会帮我?」没出息,他这么骂自己,可是他真的害怕自己学不会。 「会。」 「那,你会一直留下来?不会跟其他人一样走掉?」 他战战兢兢地问。这个很重要,非常重要。 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待在他身边,他不想要霍语走。 霍语笑了。 「我不会走。我会留下来,你赶也赶不跑的。」 我才不会赶你,涟华想。 他第一次这么肯定地微笑。 第十六章 「喂?怎么了……哦,星期天?好。张子颜一起?你确定?好。九点去接你。晚安。」 「喂,什么叫做张子颜一起你确定?」 星期五晚上,八点离开涟华住处后,霍语和张子颜一起去逛夜市。确切说来,是张子颜拖着霍语去逛夜市,美其名曰工作后的放松。 我看只是想吃石板烤肉吧,霍语拍开张子颜的手。这家伙喜欢用手拿烤肉再擦在他袖子上,十年不改的老毛病。 「涟华约我们星期天出去。」 「哼怎么你不想带上我是吧……等一下,小涟会出门?而且他有手机?」 张子颜又从霍语手中的盒子拎出一块烤肉,坚持不肯自己拿。上次喂涟华吃鸡腿好像让他受到不少打击,霍语默默翻了个白眼。 啊,旁边有鸡排摊。等会去买几条炸鱼来吃好了,霍语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回答。 「我只陪他出门过一次,去买打火机和盐……不晓得是什么实验。」 张子颜没在听。他在掏手机,急急按到连络簿,叫霍语给他涟华的号码。霍语瞥了他一眼,还是把号码念给他。 「你常常跟小涟讲电话?」 一口吞了最后一块烤肉,张子颜把盒子拿过来丢掉,自然地走到霍语刚才看中的摊子前,点了喜相逢和薯条。霍语才打算付钱,进夜市前声明今天不付钱的张少爷居然自己拿出钱包开始数。 「他很少主动打给我,打给他通常接不到,不过他看到会立刻回。」 霍语叹气,想起老是在十点五十六分打来的电话。涟华十一点整就寝,睡前十五分钟的行程分别是刷牙、检查门窗、灯和空调、关手机充电,拍松枕头摊开被子。铺床行动要花两分钟半,因为他会确认被子中间鼓出一个窝,四边角落平平整整,然后尽可能不弄乱被子躺进去。 换句话说,霍语得在一分钟半内说完要说的话,否则不能铺床的涟华会非常焦虑。后来他干脆不打了,有什么事隔天再说。 张子颜把炸鱼递给他,自己开始吃薯条。 「他用哪一牌的手机啊?」 「小绿人。」霍语用签子插起一条满肚子蛋的小鱼。 「啊?干嘛不用苹果?」 「那是他叔叔送他的二十二岁生日礼物,你自己去问关持正。」 张子颜呿了一声。霍语看他一眼,笑他可真是个忠心的店员。 「废话,我不想继承家业,就得证明我能做好别的事啊。」 「你还是不想继承家业?」霍语咬掉鱼头。 「我对厨具一点兴趣也没有啦。」张子颜直白。「而且我有哥哥和一堆堂表弟妹,凭什么非得接那家公司啊。」 霍语不用看也知道张子颜是认真的。类似的话他听张子颜说过不下数百次,这阵子老话重提,可能又出了什么问题。 「你哥怎么了?也想去当店员?」 张子颜的爹娘早就放弃这个不肖子,想来想去,变数也只有莫名热爱整弟弟的张伊容了。他从小就被培养成继承人,自己也没反抗过,或许某天醒来忽然认定自己有耍心机打商战之外的专长。 「他哪可能啊,他超喜欢玩弄人的耶,当店员给人玩?」张子颜哼哼,用薯条塞满嘴巴,含糊不清地说:「你知道我们家现在是我爸跟我叔叔一起管的吧?」 「一个当总裁,一个当董事长。」霍语回答。 「对啊,他也想搞兄友弟恭,烦死我。」张子颜从霍语的纸袋里抓出一条喜相逢。「叫我去董事会学习,才不要咧,老家伙们根本是我爸和他的脑残粉丝,而且觉得连我表弟都比我好。我去当靶子啊?」 霍语耸耸肩。前面转角正好是游戏摊子,张子颜冲上去要了枪,开始射气球。 当过兵的人手还没他稳。霍语看他十颗里只中了七颗,摇摇头。张子颜看来已经对这事火大了一阵子,难怪今天下午笑起来总是有点假。 找他出来逛夜市想必是要抒发一下郁积之气,顺便叫他想办法;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欸,霍语,你脑子好,帮我一下啦。」打完三轮付了钱,张子颜果然苦着脸对他说。 「怎么帮?你要我去赏你哥一拳,叫他看清楚你是个只想当店员的废物?」 「好过份,不过也可以啦,他比较听你的话。」张子颜假装心灵受创。「虽然我哥除了我之外,谁的话都会听就是了。」 「你跟他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哪有,我只是小时候比较常整他而已啊!兄弟都是这样的嘛,对不对?」 「不好意思,我只有姊姊。」霍语把空纸袋揉成一团。「差七岁的姊姊不好整,在她眼里我跟宠物没两样。」 张子颜干笑了一声。 「她还是一看到你就摸头喂食啊?」 「怎么,你不是也被摸头喂食过吗?」 「呃……」张子颜灌了一口打靶送的芦笋汁。「世界上最大的谜题,就是霍语的姊姊居然是个单纯又可爱的好人——」 不好意思,我就是邪恶又恶心的坏人啊,霍语翻翻白眼,接过张子颜递来的饮料喝了一口,继承家业的话题就这么轻轻略过。 他们已经在夜市里晃了将近一小时,差不多是时候去用铁板面结束行程了,两人默契十足地朝夜市中心走去。 「对了,星期天要去哪?」到了这时,张子颜才问。「你可真确定我星期天没事做喔。」 「你要拒绝我也很高兴。」 不理张子颜的抗议,霍语自顾自回想涟华一向认真的语气:陈叔送我的,三个人,三张票,这样刚好。 如果只有两个人,就涟华而言,去那种地方几乎是约会了吧。霍语这么想道,接着摇了摇头,甩开愚蠢的想法。 「科博馆。」他告诉张子颜。「最近有埃及特展。」 第十七章 不懂啊不懂,用布包起来的尸体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张子颜一边在昏暗的展示廊上晃荡一边想。而且还不是真的能看到尸体,分隔线和玻璃箱隔得远远的咧。 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出来,看起来却像涟华跟霍语在约会,他当电灯泡。张二少有点不爽,不过也不能说什么,因为前方那两人都对木乃伊很有兴趣,他没有。 虽然和霍语都读历史系,不过霍语喜欢古代史和中古史,他则喜欢近代史,特别是地理大发现到二次大战的外国史。台湾青年基本上都不太喜欢台湾史,至少他还没遇到说最喜欢台湾史的同辈。 说来有趣,一天到晚被嫌浪漫的明明是他,喜欢神秘上古历史的却是霍语。谁知道呢,人本来就是不能一种理念全盘套用的生物嘛。像涟华,张子颜觉得他越来越有趣了,不说科学头脑的部分,他发现据称不能理解比喻的涟华某方面还是很有想像力的。 那个小红帽扮演游戏他还是想到就想大笑,上次不小心撞见涟华试图模拟奶奶织衣服给孙女穿,那个「孙女」还真的乖乖套上小了不只一号的斗篷……当型男霍语硬戴上那个只能遮住后半颗头的连衣帽,张子颜真的差点拿出手机拍照上传脸书。 不过说真的,要是毛线多一点,涟华可能会织出很像样的斗篷啊。 手机忽然在口袋嗡嗡震动,张子颜吓了一跳,看看来电显示居然是霍语。一抬头才发现那俩已经消失了,他赶紧接起电话。 「喂?你们怎么自己跑了,不够意思耶!浑蛋,有了小涟就抛弃我,始乱终弃的大人渣。」 他压低声音骂道,看表才发现自己在一个金碧辉煌兼斑驳破烂的容器前站了二十分钟。居然不叫他一下就往下走,太过分了。 「……霍语说我们在餐厅,问你要不要先点餐。你跟霍语交往过吗?」 「……干!」 「你们已经发生过性行为了?」电话另一头的涟华沉默半晌,问道。 「不是!没有!不要误会!」 张子颜差点为了自己的贞操怒吼出来,幸好一个禁止噪音的告示就贴在他眼前。 「你的声音有点小,我听不清楚。」 张子颜想大叫了。他匆匆往外走,本来就在展览场地末端,出去也不会花多少时间,这时电话对面隐约传来霍语问涟华要点什么的声音。 「张子颜没说,不过他表示你们曾经发生性行为。」 涟华似乎还把手机贴在耳边就回答了,所以张子颜清清楚楚听见这句话,也清清楚楚听见霍语提高音量的「什么」。 没什么啊大爷,一切都是误会啊,不要杀我。张子颜喃喃,加快脚步,干脆跑了起来。 「他说你为了我抛弃他,不过我并没有和你交往,所以我不是很明白……」涟华的声音继续清楚地说。 张子颜总算冲出展场,正想对着电话大叫误会的刹那,却听到电话中传来霍语的一句话。 「那你就跟我交往吧。」 霍语——! 敢情我今天就是来当你的踏脚石啊!当下张子颜差点仰天长嚎。 「小涟,你们在哪个餐厅?」 他连续问了三次,涟华才好不容易回神似地念了一间义大利餐馆的名字。走路十分钟之内的确会到,张子颜只能一边怨恨自己一边往餐厅前进。 「你不点餐吗?」涟华接着问。 「你还记得啊。帮我点蛤蛎白酒义大利面,还有香肠罗勒披萨,再加上乳酪饺,啊,顺便来份番茄炖饭好了……」 老子要把这顿当成你们婚宴来吃啦,浑蛋,等下叫霍语请客,张子颜忿忿地想。 由于另一头是涟华,没有人质疑他吃不吃得完,电话就挂断了。这下他想反悔也来不及,只好一边碎碎念一边走。 越想越火大。 啊——霍语!你给我记着! 这次他真的仰天吼了出来。 第十八章 张子颜在他对面坐下时,脸色很奇怪。 脸色奇怪不是他自己说的,他看不太出来别人的脸色是否正常。他这么想,是因为霍语抬起眉,斜眼问张子颜怎么了。 「没怎样啦,交往恭喜喔,你干嘛不去对面跟你爱人坐?」 张子颜说。这下涟华也听出来了,张子颜的语气不太对劲。嗯……应该是「讽刺」吧? 不管修辞如何,他得先纠正张子颜的错误认知。 「我不是霍语的爱人。」涟华认真说。「我并没有和他交往。」 所以你和霍语现在还是在交往,他没有抛弃你来选我。涟华本来打算这么说,张子颜却张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霍语,先跟霍语说话。 「靠,霍大爷被拒绝了喔?」 「你有病吗?」 霍语用问句回答。涟华听不出这个句子要如何回答张子颜提出的是非疑问句,不过张子颜显然明白;他大笑了起来。 涟华抿起嘴。这个动作他是跟霍语学来的,霍语说可以用在有点难过又有点生气,或是失望的时候,虽然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要有点难过又有点生气,或觉得失望。 原来霍语说要介绍朋友给他,是要介绍自己的男朋友啊。他对同性恋没什么意见,同性性行为在自然界里并不罕见,只是以前他从来没想过张子颜跟霍语是情侣。 「欸,所以到底是怎样?」 张子颜一把搂住霍语的肩膀,脸贴得很近问霍语。霍语抽出一只环胸的手把张子颜的脸推开。 「我常常叫他跟我交往,他每次都当我开玩笑。」 「真假,他知道什么叫开玩笑?」 霍语看了张子颜一眼,张子颜就坐回去了。涟华知道他们在说自己,虽然霍语那句话听不太明白,张子颜那句他倒是听过不少次;在别人嘲笑他的时候。 他又抿起嘴。 「霍语,我想回家。」他说。 「嗯?我刚刚不是说吃完饭就回去吗?」霍语抬起眉。 「我不饿。」 「餐都点了……涟华,别理张子颜。」 怎么能不理他?他是你的男朋友,就算不是,对朋友要有礼貌啊,他想。 霍语看着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涟华,我跟张子颜没在交往,也没发生过……」霍语停了一下。「性行为。张子颜喜欢乱讲话,习惯就好。」 「我哪有喜——对不起,我喜欢乱讲话,小涟你不要当真啦。」张子颜没有结束第一个句子,突然闷哼一声改口。「要是哪天你跟新朋友玩不理我,我也会说你对我始乱终弃哦。」 涟华眨了眨眼。 他好像突然明白问题在哪里了。 「张子颜,你是不是不知道始乱终弃的意思?」 「呃?」 「始乱终弃的定义是……」 张子颜张着嘴看他,没有反对,看来应该是吧。他开始对张子颜解释,觉得哪里轻松了起来。 霍语跟张子颜不是情侣就好,如果是的话……如果是的话,他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的。 要是霍语有情人,就不能只待在他身边了。他想着,突然又觉得有点羞愧。 怎么可以因为怕没人陪,就希望霍语永远一个人?太……他搜寻着恰当的字眼。 ……太卑劣了。他用力,用妈妈的声音在心里骂自己。关涟华,要为别人想。 「番茄肉酱面是哪位先生的呢?」 是我的。他小心举起手示意,女服务生把盘子放到他眼前。他已经好久没在外面吃过东西了,不晓得这里的食物乾不干净,他拿起叉子试探性戳了两下。 至少不会有蟑螂跑出来?他想着,抬起头,霍语正看着他,视线交会时对他笑笑,伸过手来帮他把餐巾摊开。 「不用别在领口,放在膝盖上就行了。」 「霍大婶……」张子颜嚷嚷。「你还真的是来当保母的啊!」 ……可是他还是希望,谁都不要抢走霍语。对不起,妈妈,他在心里说,觉得好像有哪个地方扭成一团,扭得他想紧紧抱住腰,弯下身体像小时候一样卷成一团。 可是爸妈都不在了,没有人会笑着把他拉开,拉直,叫他站好或是抱他到床上去休息。 霍语会吗? 他突然想到霍语刚刚说的话。 ——我常常叫他跟我交往,他每次都当我开玩笑。 霍语的确有事没事就会冒出这么一句话。第一次他吓了一跳浑身僵硬,霍语赶快说他是开玩笑的;后来,一样的玩笑又开了很多次。 他的确每次都当作霍语在开玩笑。 难道不是吗? 霍语是真的要叫他跟他交往? 霍语? 好像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冲上脸颊,他不敢确定,急急用标准姿势卷起一口面塞到嘴里,却呛到了,弯着腰一直咳嗽。 有人拍着他的背,递水给他。他还是缩着身体,咳嗽却慢慢变缓,最后终于停止。霍语轻轻拍他拱起的背,扶着他让他重新坐直,把纸巾塞进他手里。 想要确认你不确定的东西,方法很简单,五岁时爸爸说过。问,直接问。 他问过,但别人总是看不起他的问题,慢慢地他把这句话收进脑海深处,跟其他「别人可以,我不行」的句子收在一起。 可是霍语总是会听他说,总是会回答他的问题,这次也会……吧? 涟华拉住准备回座位的霍语,小心翼翼地抬头问。 「霍语,跟我交往……好不好?」 第一次,他看见霍语脸红。 第十九章 「干,你真的脸红耶。我是说,不是冻到红还是被打红,是真的脸红耶。」张子颜在电话里强调着最后几个字。「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那时候看傻了忘记拍照啦!」 「你还有事吗,我要挂了。」 霍语平板地回答。张子颜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一样的事,听得他很不耐烦,但是每次要挂电话张子颜就尖叫说等一下他还有事情。 然后又开始说他脸红,循环已经重复了三次,到达他耐心的极限。 「等一下啦——!」 「已经等三下了,你够了没,张子颜!」他本来是半靠在枕头上的,这下气到坐起来,狠狠摔了那颗不停让他下滑的枕头一下。「没事的话我挂了,我还有论文要写!」 下午他开车送涟华回家,顺便去买了几项涟华需要的实验材料——不脱食盐、糖、太白粉等日常调料,都是超市里能买到的——接着把下午有班的张子颜扔回百货,三点左右就到家了。打开电脑怎么也静不下心写论文,他一边嘲笑自己没用,一边放任自己又是泡茶又是做家事来逃避现实。 等他的小公寓两房一厅都干干净净之后,已经五点半了。他才想随便泡面应付一下晚餐,张子颜就打电话来,跟他讲了半小时垃圾话。 「啥,你论文还没写完喔?这年头要毕业怎么这么难,你不是也还没当兵?」 「要说几次你才会记住我是替代役?」母亲身体不好,身为独子的他早就申请通过了,张子颜每次都忘记。 至于博士论文,他的边疆语言研究确实遇到一些难题,不过主要是看涟华的行程拖累了进度,而这种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没进过军营哪算真男人啊!」 「挂了。拜。」 「啊对不起等一下我是要说正经的啦!」 那就快说!霍语似乎能看见他的耐心像磨胡椒一样一点点粉碎,掉下来。 「那个啊……你今天干嘛不回答要不要跟涟华交往?」张子颜问。「人家可是像迷路小狗一样楚楚可怜看着你耶。是我的话早就抱起来了,你不是喜欢他?」 果然是这个。霍语急着挂电话就是想避开这个他自己都还没搞清楚的问题,博士论文? 现在来说,管它去死咧。 「我喜欢他?」他闭了闭眼,虽然张子颜看不到,他还是摆上了自己漠然的面具。「你怎么确定我喜欢他?」 啊?张子颜在电话那头发出一个傻傻的单音节。 「你不是一天到晚说他有趣,一直涟华涟华讲到我都吃醋,还老是问人家要不要跟你交往……这个不是喜欢,那什么是?」 霍语沉默了,一时没有回答。 是啊,他喜欢涟华吗?不,应该说,他确定他喜欢涟华,不喜欢的人他根本懒得应付。 多喜欢? 喜欢到想一辈子在一起。是的,可是他害怕的就是这个「一辈子」。 他没有遇过像涟华一样的人。亚斯伯格症患者他见过一些,可是没有一个像涟华一样。那些人也许不擅社交,缺乏想像力,可是又跟涟华不同;那些人或多或少还是看得懂的,或多或少还是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但是涟华不行。 别的亚斯伯格相对缺乏表情与肢体动作的直觉,不小心做得太夸张或太隐晦,却还是看得出他们的感受。 涟华的表情若非一片空白,就是完全错误,高兴时可能微笑也可能皱眉,霍语以为他要蹲下去的时候,他却全身僵直地跳起来。 他几乎完全看不懂别人的情绪,也听不出大部分语调差异。其他患者或多或少都想和普通人一样生活,涟华却是……与世隔绝的。霍语知道他还是想要朋友,但他并不渴望外面的大社会,从圆球与方块的选择就能看出来。 涟华就是不一样。亚斯伯格不足以解释涟华。他是独一无二的,他的特别甚至与病症脱钩。 而霍语害怕的是,他会不会只是因为涟华的「不一样」,才喜欢待在涟华旁边? 他怕的是他太了解的自己,他知道如果跟涟华在一起只是图新鲜,那么看腻的那一天,他会毫不犹豫离开。 「喂?你还在吗?」 ……他很了解自己。可是显然,还没有了解到足以分析自己对涟华的感情。 他是真的爱上涟华? 或者,只是一种致命伤人的好奇心作祟? 妈的。谁会像他这么理性分析自己,最后还找不到答案,太可笑了。 「喂喂喂,喜不喜欢你要想这么久喔?」 张子颜不耐烦地问道。霍语叹气,犹豫了一下,把刚刚自己的想法大略告诉张子颜。 他现在就剩下这个狗头军师了,不然还能怎么办? 张子颜听完沉默半晌,正当霍语想着算了还是自己理清思路比较快,他却突然问了一句话。 「我说霍语,你知不知道你有逃避现实的倾向?」 虽然张子颜看不到,霍语还是皱起眉。 「逃避现实?我?」 「对啊。你这家伙一副什么都懂什么都很简单的俐落样,其实意外地不干脆……」 「快说。」 霍语不耐烦地说。六点半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你刚刚说你看不懂涟华,所以觉得他很新鲜,怕你只是因为新鲜才待在他旁边?」 他随便嗯了一声。 「你告诉我,涟华的眼睛长什么样子。」 「黑色,杏仁形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眼尾往下。」霍语毫不犹豫地说。「永远直接看着人。」 「嗯,看着人,像会说话一样对吧?」 霍语才刚要回答,只发出半个音就卡住了。 像会说话一样。 像会说话一样。 像会说话一样…… 「我就说你逃避现实。我第一次看到他就想说,难懂个屁啊?他在想什么看眼睛就好了,你干嘛看别的地方?」 张子颜开始唠叨不休,霍语却还沉浸在某种……异常神圣的震惊中。 有个字眼或许很适合。 「醍醐灌顶」。 「……他困惑时就满眼都是困惑,难过眼睛就起雾,好奇的时候整个就亮起来,其他我是看不出来啦,不过你是霍语耶霍语同学。你不是最会看人嘛,承认有那么困难?」 「承认什么?」霍语心不在焉地说。 「承认你爱上他了啊。」张子颜说,啪一声挂断电话。 霍语放下手机。最后几个字还在他耳边回荡,他把脸埋到手里,深深吐了口气。 是的,涟华的眼睛会说话,甚至说得比口语更清晰明白。 他没见过那么坦率的眼睛。那么黑白分明,那么直接地说出一切想法。涟华很少有表情,肢体语言令人困惑,可是他的双眼那么好懂;说是因为看不透他才想持续研究,霍语到底在骗谁? 除了自己,他哪里会花心力骗谁。 那天坐在房里的青年,满身燃烧的火焰,满身血红。可是真正震撼他的并不是鲜丽刺眼的颜色,而是界线分明,单纯黑与白的眼眸。 太简单。 太直接。 不经分散,没有复杂的光影,却太有力道。 比他身上的血红更有力道,那时他就想,是的,这就是复杂世界撕裂后真正的模样,这就是真理,单纯唯一,无所假饰,缺乏任何尴尬、逃避、美化与伪装。 缺乏文饰,只有对生命的直接注视,如此坦诚,如此好奇。 他本该一身鲜红,因为红是伤口流淌出最洁净血液的颜色,倔强的认真的,生生不息的颜色。 表皮撕裂后,血肉真实无虚的颜色。 这个男人就是世界之伤。 而了解的那一刻起,霍语已经爱上了他。 第二十章 杨思敏觉得,最近侄儿和涟华的表现有点奇怪。 怎么说呢?她知道涟华蛮喜欢霍语,不然不会一直跟他待在一起;以前涟华不知何故特别讨厌她一个学生,人家一进来,他打完招呼就走到别的房间去了,最后还干脆回卧室锁上门。 可是最近涟华越来越黏霍语了。上次她亲耳听见,涟华问霍语要不要一起住。 「住哪?」霍语什么时候都一样冷静。 「我的床是双人床,衣柜还有很多空位。」 涟华说。杨思敏不晓得该不该纠正,就算是好朋友,通常也不会睡同一张床的;不过霍语自己拒绝了,说他的公寓租约还没到期,不住白不住。 涟华只是哦了一声,看起来没有多失望,她都搞不清楚这俩小伙子在做什么了。 「小涟,你们上星期去看埃及展啊?」 杨思敏问。背后的放射状紫色抱枕老是让她不晓得该怎么坐,就算调了位子涟华也会趁她离开时再放回去,杨思敏干脆往前坐一点,当抱枕不存在。 涟华点点头。 「我想看木乃伊防腐的实例。可是木乃伊在玻璃箱里看不清楚,也不能摸,我想我还是得自己弄一些雪松,然后……」 杨思敏不想知道然后是什么。她哈哈笑了几声,称赞涟华厉害,接着问霍语埃及展有什么好看。 她的侄子看了她一眼。 「埃及文物。」 「……小四,就算不想回答,你也别这么敷衍啊。」 「原句奉还。」霍语哼了一声,不再看她。「涟华,明天晚上要不要去看电影?」 「电影?」涟华放下剪报,转头和霍语对视。 「在新光,张子颜有三张招待票。」 「好。」 涟华居然轻易答应出门,杨思敏觉得这世界越来越脱离认知了。 也好,她不就是希望涟华可以交上朋友吗?现在不只侄儿,连侄儿那个老同学都和涟华成为朋友了,如果涟华愿意和张子颜一起出去,交情应该不错吧。 「小四,下下星期六阿公生日要办烤肉会,你会去吧?」她忽然想起姊姊交代她的事。「你妈叫你记得去买条领带当礼物,你阿公最近突然迷上领带,颜色越鲜艳、图案越奇怪越好。」 「那个老骚包。」霍语说的时候笑了,家中长辈他最喜欢的大概就是外公吧。「妈干嘛不自己打给我?」 「你姊最近失恋,你妈忙着照顾她。」杨思敏说。她实在想不透,霍文那么迷人的女孩子,怎么会有人舍得甩她呢?「你有空也回去看她一下,怎么说都是你姊姊。」 「早就叫她不要跟那个姓王的交往,她不听。」 他们不也顺利交往了五六年吗,谁知道会突然分手?杨思敏回想起来,霍语的确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那个人,每次提到都说「姓王的」;不过霍语看不顺眼的人太多了,他们也没有当真,毕竟王世安长得帅,跟霍文一起来拜访的时候又温柔体贴,还会主动洗碗、帮忙做菜。怎么看都比面无表情在那里看书,讲话也不回的霍语强多了。 谁知道看起来温柔的人会逼女友堕胎分手,从来一张屎脸不领情的霍语却可以无微不至地照顾人? 「霍语的姊姊叫什么名字?」涟华问。 「霍文,文字的文。」霍语说。「我明天下午可能会晚点来,等会先回去看那个笨女人,晚上就住大里。」 涟华点点头。 「你的房契什么时候到期?」 话题突然又跳到杨思敏跟不上的地方,霍语却像是早就习惯了。 「十一月底。」 「还有一个月。」 「不久了。」霍语说,「等冬天来,就到期了。」 冬天啊。 就算是亚热带,台湾的冬天还是很冷。 杨思敏看着霍语起身穿外套,又弯腰在涟华脸上亲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么说吧,霍语从来就没打算遮掩。他一向是这样,认定了就没人能改,毫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也没什么不好。是同性恋严重,或者爱人是个几乎无法跟社会沟通的重度亚斯伯格患者严重,选择题的答案还不一定呢。 又或者,都没什么严重的,他们喜欢就好。杨思敏也起身,整整衣服拎起皮包,和霍语一起离开。 寒冷的冬天,的确应该找个人一起比较好过啊,杨思敏想。也许是时候答应许教授的晚餐邀约了。 第二十一章 跟霍语交往之后,日子好像没有太多变化。 霍语还是一样下午一点来,晚上八点陪他吃完晚餐再离开。没有跟他一起住,因为霍语的房子还没到期,也要先慢慢整理东西,搬家的时候才不会手忙脚乱。 「我可以帮你整理。」那时候他对霍语说,心想帮忙搬家好像是男朋友的义务。「我很会整理东西。」 「没关系。」霍语笑着抚摸他的头发,手往下滑到颈边,扳过他的脸亲了他一下。「我的东西不多,需要的话再叫你。」 「一定要叫我。」他不放心地确认。「先找我,不够的话才可以找张子颜。」 「好。」 如果说他们俩的相处有什么不同,就是霍语越来越常亲他抱他摸他了。他以前不太喜欢别人碰自己,可是霍语没关系,霍语的手指很轻可是很稳,不会弄痛他,而且霍语很好闻。 霍语通常是亲他的额头或脸颊,偶尔会亲手指和脖子,亲嘴的话就是轻轻碰一下。所以他们第一次舌吻的时候涟华吓了一跳,隐约却觉得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只是他想不起来。两岁以后,他唯一想不起来的就是假装成酒杯那天,所以涟华猜,那天霍语可能也有亲他吧。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高兴。那时候他还没答应跟霍语交往,照理说不可以亲的,可是他决定不跟霍语计较了。 还有什么是跟以前不一样的呢?涟华靠在栏杆上,低着头想。现在霍语比较常牵他的手,其他就没什么改变了,霍语一直都对他很好,他也想不出来怎么样才能更好。 嗯——涟华沉吟着,突然想到他们还没有性交。虽然说同性之间性行为并没有繁衍上的实际效益,不过,好像就是应该要做。 想想两个器官的大小,感觉会很痛。涟华不喜欢痛,所以霍语忘记这件事,他也乐得不提醒,等哪天非来不可再说好了。 他想到最后一件不同的事了。现在霍语跟别人介绍他,说的是「我的男朋友」。今天他跟霍语一起到霍语的外公家烤肉,一进门别人问他是谁的时候,霍语就握着他的手,轻描淡写地这么说。 他说完,本来吵吵闹闹的大家突然安静下来,坐在角落、手上抱着婴儿的一个男人把食物掉到婴儿的衣服上,涟华就啊了一声,告诉他香肠掉了。 那个男人跟他道谢,却没把香肠捡起来,反而转头开始跟旁边的女人讲话。另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只是头发长度不同的男人则走上来看涟华,拍了霍语的肩膀一下,嘭一声。 「小语,你不要一进门就送这么大的礼物,把阿公吓昏怎么办。」 「爷爷我才没这么胆小,会吓昏的是你吧,臭小子。」 霍语还没回答,一位坐在太师椅上,头发全白的老人就先对那个男人说。老人穿着灰绿色运动服,领口松松挂着一条蓝黄相间的领带。涟华不知道这样好不好看,只觉得领带上那只卡通猴子很有趣。 那个被骂成臭小子的男人坐回位子上,涟华赶紧要拉开霍语的领口看看刚才被打的地方。听那个声音,霍语的肩膀可能已经被打红了。 霍语按住他的手。 「你刚刚被打了。」涟华陈述事实。 「不会痛,不用看。」霍语说,把他的手拉下来,十指扣紧。 霍语的皮肤不黑,所以很容易看出他脸红,虽然这次不像他要求交往那天那么红。霍语脸红的次数实在太少了,他还没办法归纳霍语什么时候会这样;经常面部充血的反而是涟华自己。 好吧,他说,不再去拨霍语的衬衫,乖乖站着。 「死小孩,不要在那里放……放……」霍语的外公皱起眉。「放闪给你爷爷看啦。这个小朋友叫啥名字啊?」 「关涟华。开关的关,涟漪的涟,华丽的华。」霍语回答。 老人伸出手指,在自己的掌心比划了几下,抱怨说笔画怎么这么多,他老了手抖,族谱很难写,说着说着忽然咧嘴一笑,满脸皱纹变得更深更明显。 「啊你那个张子颜咧?你不要他了喔?」 「张子颜没有和霍语交往过。」 涟华赶紧提醒。老是有人和他一样误会,看来霍语跟张子颜真的是很好的朋友。 老人停了一下没回答,屋里的人们突然一起大笑出来,害他不知所措地退后一小步。说错话了吗?他抬头偷看霍语一眼,霍语笑着吻吻他的脸颊,开始跟他介绍屋里的人。 霍语的外公家是一栋不大的透天厝,外面有一小片庭院,一圈石板外面绕着一圈草皮。人也不算太多,外公有一个大儿子和两个女儿,最小的杨思敏还没结婚,所以父辈只有五个人;同辈则有霍语大舅的两个儿子,就是刚刚把香肠掉到小孩身上的哥哥,和走上来拍霍语的弟弟。 两人都已经成家,哥哥有一个儿子,弟弟老婆怀孕了,明年初会生女孩。霍语的姊姊坐在角落电视机边对他们微笑,算一算,全家族总共十四个人,比涟华父母两边加起来还多一点。涟华的爷爷已经过世,奶奶患了阿兹海默长期疗养,再来就是一个叔叔、两个堂妹,母亲则是独生女,外公外婆很早就过世了。 「小涟?你要不要吃牛肉?」 靠在栏杆上吹风很舒服,涟华一边慢慢回想早上的情景,一边差点睡着。刚才霍语带他到顶楼看空中花园,没有以前妈妈那个漂亮,但是整理得很干净,十字花科的浓香飘到他站的位置时已经变淡了。他很喜欢这里,就没有再下去烤肉。 熟悉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张子颜不晓得什么时候来了。涟华接过那支插着烤牛肉的长竹签,看着张子颜。 「我半小时前来的啦。」张子颜说。「你问霍语的话,刚刚跟他表哥去庭院那个铁门了,好像有什么不受欢迎人物想来吃免钱的。」 「……乞丐?」涟华有点困惑。 「不是,好像是他姊姊的前男友。你要去看吗?」 可以去看?他想了想,把牛肉先放到盘子里,摆在空中花园的石桌上,拿另一个盘子盖住,跟张子颜一起下楼。 庭院的铁门入口被隔壁的透天厝挡住,要沿着石板路转过弯才能看到。涟华到的时候,正好目击了相当吓人的画面:霍语迎面赏了一个男人一拳,对方往后跌坐在铁门边。 张子颜吹了声口哨。 「好久没看到霍大爷打人了,那家伙可能要掉几颗牙齿,或是损失一截舌头。」 正如张子颜所说,那个男人转过青肿变形的脸吐出一颗牙齿,用手擦掉嘴边的血。涟华有种冲动要告诉他,把牙齿捡起来泡在牛奶里还能种回去,要是丢掉就没了。不过霍语还紧紧握着拳头,涟华决定不讲话。 「霍语以前会打人?」他问张子颜。 「会啊,他不喜欢打架,可是要打就会打到对方从此叫他老大,吓死人了。」 涟华侧过头,想到张子颜对霍语的各种称呼,好像有一种就是霍老大。 「他打过你?」 张子颜笑了一声。 「我们是正统的不打不相识,你知道嘛,青春期就是特别容易看人不爽。」 「我没有看人不爽过。」 「你喔,你不算啦。」 他俩说话的同时,那个男人已经站了起来,低声对霍语说了几句话。霍语双手环胸,还是挡在石板路上。 「现在做什么都太晚了,除了滚出去。需要我帮你吗?」 「让我见她,拜托你,弟弟,我知道……」 「这里没有你弟弟。」霍语用下巴向门口一指。「滚。」 那个男人紧紧握拳,低下头对霍语深深鞠了个躬。 「拜托你。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我是个……」 「懦弱的人渣。」霍语替他说完。「你不配动霍家的女人。」 「也是杨家的嘿,姓王的,你还是快滚比较好。」 霍语的小表哥同样双手环胸,在霍语身边帮腔。那个姓王的站在原地半晌没动,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涟华看见他脸上有两条闪闪发亮的水痕。 哭了?涟华后退一步。他不喜欢会哭的人,会哭的人很可怕。好人哭很可怕,坏人哭就更可怕了,霍语这么讨厌的一定是坏人。 张子颜拍拍他的肩膀。 「小涟,这种就叫做鳄鱼的眼泪,懂吗?」 「鳄鱼不会流眼泪。那只是保护水份和盐分的分泌物。」 「差不多啦。这个人脸上的是保护坏念头的分泌物。」 涟华点点头表示了解。霍语听到他们的对话,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我姊已经有新男友了。」接下来说出口的却是这句话。「张子颜,站过来。」 涟华张大了眼睛。 第二十二章 虽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霍姊姊的男朋友,张子颜总不能扫霍语的脸吧。他站上前,双手插在口袋里痞痞地鼻孔喷气。 「霍文现在是我女人啦,怎样?要不要打一架啊?」 但是霍语对扫他的脸就没什么顾忌,直接砸了他的背一下,张子颜只好立正站好,委屈地想着老子帮你忙还被你打,霍语你这浑蛋。 对面那个姓王的……好像叫王世安吧,他之前来霍语家玩也见过一次,虽然个性不错长相不错看起来没什么好挑剔,他就是觉得这人假假的。不难猜为什么霍语的姊姊会跟这人在一起,但是怎么说呢,嗯,站在一起看起来就不太对劲。 而且霍语不喜欢的人通常都不是好人,毕竟那家伙没什么优点,就是看人猜人很准。 王世安哼了一声,恨恨地用手背抹着嘴角的血。 「从我跟你姊交往那天起你就没给过我好脸色,你只喜欢会听你话的人是吧?我是你姊的男朋友,不是……」他朝张子颜投来鄙夷的一眼。「你养的小白脸。」 「对不起让我吐槽一下啊,不过要当霍语的小白脸你可能还没资格,当小白脸就算没办法跟我一样帅,也不能跟我差太多嘛。」说他小白脸是吧,张子颜笑嘻嘻地回敬。「凭你这副被比自己小的人打到跌倒,擦血也要擦半天的矬样,还是离霍姊远一点比较好。」 王世安没再看他,只是瞪着霍语,又说了一次让我见霍文。 「不可能。」霍语完全懒得给理由。 「别逼我动手!」 「你大可试试看。」霍语说。「就算过了我这关,后面还有五六关等你,真有本事打进去我也不拦你。」 干,霍语,这样超贱的啦,张子颜大笑出声,可是除了他似乎没人觉得好笑。不管,他还是自顾自笑完才安静下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呀?」 背后传来温柔的女声。张子颜回头,霍语也侧过身,抬眉看姊姊问她出来做什么。 「我来揍那个害我流产,现在还敢在我家门口叫嚣的人渣嘛。宝贝弟弟,乖,让姊姊过。」 张子颜打了个寒噤,和霍语一起让出一条路,让霍文慢慢走过去,抬头看王世安。 「小……」 「王八蛋!」 王世安一声小文还没喊完,霍文就赏了他一巴掌。王世安呆呆地扶着脸颊,好像想不通温柔的霍文怎么会跟弟弟一样动手打人,又想解释。 「对不起,我……」 这次霍文没骂他,反手又一个巴掌。 啪啪啪连续一串爆音过去——打了十几下吧,不过想到「流产」这两字,张子颜觉得再打一百下也应该——王世安脸肿得像猪头之后她才停下手,脸不红气不喘地指着门口。 「滚!老娘宁可出家也不会跟你复合,你要是再出现在我家方圆十里内,见一次揍一次!」 张子颜以前怎么会觉得霍语跟姊姊不像呢?这两人发起脾气来都跟疯狗一样……不,比疯狗还可怕一点,疯狗咬完就算了,冷静的狗可是会确定它已经把你咬死,死得不能再死啊。 「我……」 这次是回旋踢。王世安直接倒地,霍文又踹了他一脚,踹得他像狗一样手脚并用爬出去,爬出好几步之后跌跌撞撞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走。霍文还拿起旁边一座小妖精瓷像砸出去,瓷像在离王世安十几公分的地方力尽坠落,跌得粉碎。 啊,差一点点,张子颜扼腕地想。早知道他就帮忙丢了。 霍文甩了甩漂亮的深褐色长发,一手叉着腰,回过头来对他们微笑。 「宝贝弟弟,我想吃你做的烤肉夹土司。」她对霍语说,眨眨右眼。「顺便帮你的小情人和好朋友来一份,讲点交往故事给我听?」 得到霍语的答应,霍文继续笑容灿烂,气势万千地一扭身走向庭院烤肉架,一众男人——包括张子颜——只能安静地跟着后面,不敢出声。 怎么形容这种……莫名爽快的畏惧感呢?张子颜想,却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决定不要跟自己的国文程度过不去。 总之。 这就是他喜欢大姊姊的原因啊,浑蛋! 第二十三章 「好啦,好啦,刚才那么帅,现在哭什么啊?」霍语无奈地一边拍姊姊的背帮她顺气,一边试图把面纸塞进她手里,霍文紧紧扯着他的衬衫,就是不肯接。「我的衣服已经湿了。」 「不要吵,不准动啦!」霍文居然吼他,如果不要哽咽,可能会更有魄力一点。「姊姊我好不容易把你养到这么大,等的就是可以拿你来擦鼻涕的一天啊!」 「脏死了。」 霍语放弃,想把皱巴巴的面纸丢掉却找不到垃圾桶,只好一手握着继续帮霍文拍背,叫张子颜去弄热毛巾。 一旁的大表哥撑着下巴看他俩,手里还抱着六个月大的儿子。霍语瞥了他一眼,准确地伸过手用那团面纸擦掉小侄儿快要滴下来的口水,顺势把那团纸扔到表哥身上。 杨宇观拎起面纸团丢掉,继续撑着下巴看俩姊弟,一手轻轻拍着儿子。 「果然还是只有小文治得了小语啊。」 末了,杨宇观感叹道。他弟弟刚洗完手从厨房走出来,闻言却摇摇手指,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我看不只,你刚刚没看到小语怎么跟他男朋友说话的,干,我都要鸡皮疙瘩了。」 「不要在我儿子面前骂脏话!」 「有什么关系,他又听不懂。」杨宇衔凑到小侄儿身边,戳戳他粉嫩的脸蛋。「对不对啊,小冬瓜?」 小小的杨旭东哇一声哭了出来。这小子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讨厌亲叔叔,霍语听见姊姊跟着噗嗤一声笑出来,直起身接过张子颜递来的热毛巾擦脸。一边还说幸好她没化妆,不然就哭花了,重新上妆很麻烦。 幸好你没化妆,不然我的衣服也毁了。霍语叹气,转头看看坐在旁边,正被自己父亲攀谈的涟华。 他不担心家人会反对同性恋。他十岁就做过如果家人敢反对他交男朋友他就敢单身一辈子的宣言,那时他并不真的觉得自己会喜欢男人,只是看到电视上一部相当感人的纪录片。 这么多年来,他没交过任何男女友,今年过年时长辈们似乎已经绝望了,他上高中以后年年提的「小语这么帅怎么不交女朋友」没再出现。母亲这边表哥都结婚了、过年时姊姊还没跟姓王的分手没什么好提,后果是父亲那边单身的堂哥堂姊全部受到双倍压力。 谁会知道,一年内他就真的交了一个男友? 「涟华啊,你平常有什么兴趣?」父亲问。 「兴趣……」 涟华满眼纠结,苦思自己到底有什么兴趣。霍语替他想了想,涟华似乎真的没几项符合常人标准的兴趣。 「他喜欢玩乐高,还有角色扮演。」 霍语代答。后半句引起一片哗然,表哥表嫂们纷纷表示不敢相信单纯的涟华口味这么重。霍语在心底吐槽,说到角色扮演就立刻想歪的人才是重口味好吧? 「我说小表弟啊,喜欢角色扮演的是你吧?」 杨宇衔坏心地说。霍语抬起眉,揽着涟华的肩,摇摇头,却故意不进一步说明。 「你们还有什么要问快点问,我要把他带回去藏起来了。」 「来这招!」杨宇衔嚷嚷。「我跟小卉交往的时候什么都告诉你了啊!」 「我可没问,是你自己要说的。」 霍语看也没看他,倒是小表嫂咬牙切齿地拧杨宇衔耳朵,凑近问他都跟表弟说了什么。杨宇衔连忙讨饶,表示不该说的一项也没说,秘密都还藏好好的呢。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父亲继续问。「我儿子是个没啥前途的历史系博士生,我们两个老的以后可能要靠你养了啊。」 霍语翻白眼。实在太不给面子了,虽然知道他可能工作一辈子都不会赚得比涟华目前资产多,也不用特地提出来吧。 「我是科学家。」涟华想想,对他父亲说。「我有三项科学专利,目前从事化学材料的研究。」 「化学材料?核能之类的吗?」霍语的母亲问。 「不,核能必须有专门的研究室才能做,我……」涟华吞了口口水。「我不喜欢外面。我研究的是人造纤维,还有其他材料,有时候也会做机器人。」 机器人宾果。化学材料令人兴致缺缺,霍语倒没遇过几个对机器人不感兴趣的。另外,他的大表哥虽然读商科,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机械狂。 看吧,杨宇观连儿子都忘了,立刻开始跟涟华讨论哪种机械臂的平衡感最好。 「弟弟,你怎么拐到人家的啊?」霍文哭完,就像没事人一样坐在他和张子颜中间。「这应该是阿姨说的那个亚斯伯格症小孩吧?」 霍语嗯了一声。 「是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交往的。」 「这么厉害,我弟弟果然魅力无人敌。」霍文笑嘻嘻,心情很好。 张子颜在旁边发出怪声。霍语没办法隔着姊姊揍他,只能瞪他一眼,张子颜对他扮了个鬼脸。 「文姊你不知道,这家伙有了涟华就不理我了,三个人出去都把我丢在后面!」 「真的?文姊帮你揍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霍文说完,真的响亮地拍了一下霍语的大腿。涟华一直偷偷转回来看他,见他被打,又想帮他检查伤势,霍语连忙摇摇手,说他们只是在开玩笑。 涟华困惑地说了声好吧,又转回去继续跟杨宇观讨论机器。 「不过你真的该去换衣服,先跟哥借一下吧?」霍文在一旁窃笑,见他瞥向她,连忙正色说道。 「也不想想是谁弄湿的。」 说归说还是得去换,他换了一件杨宇衔的俗烂夏威夷衫,回来之后客厅里像是大风吹一样,几乎每个人都换了位置。 涟华这会儿坐在沙发中间,一边是张子颜,一边是霍文,他想也不想走过去把张子颜挤开,无视他的怪叫。 「霍语,我不会唱歌……」 他一坐下,涟华立刻抓住他的手臂焦虑地说。霍语这才正眼看了下厅里的阵仗,杨宇衔、外公和大表嫂占据了靠近音响、萤幕歌词不会被挡到的最佳位置,刚才消失去买啤酒和零食的杨思敏坐在他母亲旁边,换他父亲不见了。 他爸负责管家里的麦克风和卡拉ok机,大概是去书房里找麦克风线。霍语早就叫他把麦克风和线放在一起,他不知何故坚决不听。 「不会唱就别唱,没有人会逼你。」 涟华家里没有收音机,电脑只用来收发邮件,手机里还是原厂附赠的无聊音乐。霍语也没听过他哼歌,大概对音乐真的没兴趣吧。 「不行,两只老虎你总会吧,有麦克风的地方每个人都至少要奉献一首啊!」霍文说,涟华往霍语身上又靠了靠。「这是规矩。」 「规矩?」 糟了。规矩是涟华毕生的信念,霍语连忙说那只是姊姊临场随便发明的,涟华抓着他的手才放松。 「怎么这么说。宝贝弟弟,就算不是规矩,不拒绝麦克风也是礼貌啊!」 礼貌则是涟华的死穴。霍语叹了口气,看着涟华坚定起来的眼神。 也好,其实他蛮想听涟华唱歌,只是习惯了不逼涟华做决定。 如果涟华自己要唱,他何乐而不为? 第二十四章 他很久没睡在别人家了。 不对,更正,他从来没有睡在别人家过。那栋大别墅也是他家,虽然爸爸妈妈都离开以后,那里住起来一点也不熟悉。 所以今天算是他第一次住在别人家?涟华小心翻了个身,尽量不动到霍语压在他身上的手臂,不想吵醒他。 可是失败了,他转过身看霍语的时候,霍语也正透过窗帘缝隙渗入的水银灯光看着他。 霍语的睫毛很长很浓密,末端还会微微挑起来。涟华认为霍语偏褐的发色应该是天生而不是染的,看到他的睫毛也是深褐色之后就确定了。 「睡不着?」 「我没睡过别人家。」涟华告诉他自己的结论,想想,又补上一句。「也很久没有人抱着我睡了。」 「不喜欢吗?」 「不会。很温暖。」 他照实回答。霍语家这个房间有点冷,又没有暖气,进来坐了十分钟他就浑身发冷。幸好霍语在他感冒之前就决定上床睡觉,盖上被子又被抱得紧紧的之后他就不冷了。 这张床只比一般单人床大一点,他们两个大男人一起睡实在有点挤,霍语要是不搂紧他贴着睡,可能会掉下床。 「我今天学得像吗?」 「什么?」霍语闭着眼咕哝,反应比平常慢了点。「唱歌吗?」 涟华点点头,想到霍语还闭着眼睛,补上一声「对」。今天他唱完的时候大家都很安静,害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大家突然开始鼓掌,霍语的姊姊还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下,吓得他全身僵直。 这样……应该算是不错吧?他等着霍语的答案。 「很棒。你赢过张子颜了,你没看到他的表情。」霍语还是闭着眼,微笑起来。「他以前是学校歌唱大赛的冠军,不过那首歌他肯定唱不过你。」 涟华眨眨眼,很开心。那首英文歌他以前在美国的餐厅里听过,后来成了唯一一张他买过的专辑。 那首歌的中文翻译是「独自站在月光里」。他喜欢男主唱的声音和歌词,不过今天是第一次自己唱,他尽力把主唱的所有转音和装饰音都学出来,现场录音版的唱法不太一样,虽然不知道这样合不合规矩,他还是私心地把比较喜欢录音版的那几句唱法移了过来。 不过他还是觉得张子颜比较厉害。学别人唱对他没什么困难,只要一样就好。张子颜唱的另一首歌他在科博馆外那间餐厅听过,可是张子颜唱起来完全不一样,这种的涟华就办不到。 「霍语唱歌也很好听。」他小声说。霍语的声音和那个男主唱有点像,低低的,很安静。 「我很普通。」霍语用力眨了眨眼,睁开来,这次他的声音清楚很多。「你还是不想睡?不想睡我们就来做别的事。」 什么事?涟华疑惑地想,看看墙上夜光的时钟。晚上十二点四十分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霍语突然一动,然后涟华就被拉到床中央,霍语的身体罩在他身上,低头看着他。 涟华皱起眉。这种时候应该皱眉。 「要做什么?」 霍语轻笑,凑到他耳边,说话的热气触到他的耳垂,害他觉得很痒。 「做爱。」 涟华眨了眨眼。 做爱是性交的俗称。 他今天早上才决定不要提醒霍语,为什么霍语立刻就想起来了呢?他觉得脸上发热,大概又充血了,说话不小心开始结巴。 「一……一定要吗?同性性行为并不能促进繁殖,我不懂为什么……」 霍语长长地嗯了一声。 「我猜是因为很舒服。」 霍语在他耳边低声说,他差点听不懂霍语说了什么,急急举手捂住耳朵往床边躲。 眼前突然一亮。霍语一把拉开窗帘,二楼窗外正好是路灯淡银色的光芒,透进窗里照亮半边房间。接着涟华发现自己躲错方向了,这边是墙壁,他应该朝霍语睡的那边逃才对。 霍语拉下他的手,又凑了过来。 「才、才不舒服!」涟华急得又结巴。「那个一定很痛,而且我现在……我现在觉得很痒,不要对我耳朵吹……」 话还没说完他就闷哼了一声。霍语总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没有再对他的耳垂吹气。 他改用舔的。 涟华的手突然软了,只能勉强抓住霍语的前臂。 「……那个、会、痛对不对?」他勉强说,一边努力忍住霍语含住他耳垂轻咬时,喉咙里发痒的声音。他得找点话来说,最好让霍语的嘴没空乱咬。 「会。」霍语说,他听了又想挣扎。「但是我保证,不会痛太久,之后你会……」 「会怎样?」他怕霍语一停下来又要乱来,赶紧追问。 「……很开心。不要再说话了,我很忙。」 「可是霍语……唔……」 霍语没让他说完,俯下脸亲他,不像平常一样碰一下就离开,是比较少见的舌吻。他很快失去分析哪个比较常出现的能力,只能抓着霍语的手,感觉像快淹死一样。 霍语刚才就抛开了被子,现在一只手掀起他的睡衣。今天没料到会住外面,他只能借穿霍语的衣服,太宽了,霍语暂时放开他,轻轻松松就把他的上衣从头上拉掉,丢在地上。 「衣服不可以乱丢……」 趁现在有空隙,他赶快找话题分散霍语的注意力,霍语却哼哼几声说明天再捡也一样,沿着他的颈子一路亲下来。他紧张地不敢动弹,心想好像阻止不了霍语了,只好祈祷真的不会太痛……不,霍语没有说不会痛,他只能希望等会他真的会很开…… ——啊! 乳头受到刺激的时候他没忍住尖叫了一声,立刻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感觉到霍语拉下他的运动裤。他觉得眼眶有点湿,等下铁定会痛死的。 霍语咬了他一下。他捂着的嘴里哼了一声。 然后内裤也被拉掉了,涟华直接捂住脸。这个动作最适合丢脸的时候用,然后……啊! 「不要再咬我了!」 他放开手怒道,难受地扭动,又不敢动得太大力怕霍语把他的乳头咬下来。虽然男人的乳头没什么特殊功能,他还是不想失去它,接着他没来得及捂住嘴,叫了出来。 霍语换了另一边,这次不只咬住还轻轻往外拉扯,刺得他脑中一阵发麻。霍语的一只手扶着他的腰弄得他很痒,用自己的腿把他的大腿分开,另一只手……另一只手往下握住了他的阴茎。 涟华脑中一片空白。他以为自己用不到那个部位,应该动用的不是霍语的吗?摸他干嘛?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霍语的手开始移动,中途一度湿润的包围感则铁定是别的部位,有舌头有牙齿的部位。另一只手则在他身上抚摸,所到之处带来阵阵热流与麻痒,很难受,也好像不单单是难受,还有别种他说不出的感觉。 然后他知道自己再怎么想捂着嘴都止不住呻吟,止不住从身体深处缓缓渗透出的麻痒而不停扭动着身体,再来他知道自己射精了,还有霍语的手轻轻抚向另一个部分,他最害怕的那个部分。 「痛……」他咬着唇小声说,霍语轻声安抚他,手指继续缓缓打着圈。 一开始是一根手指,接着就分不出有几根了。然后是某种更大更硬的东西,很烫,很痛,他努力眨着眼,还是没能把眼泪挤回去。 「涟华。」 他听见霍语喊他的名字,俯下身亲他,抱着他让他攀紧自己的背。他抱得很用力,一手绕过背扳着霍语的肩膀,把脸靠在手上。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眼泪滴上手背,也感觉得到那些水缓缓流过手指,透过指缝渗入霍语的肩膀。 好热。 他感觉得到霍语的手稳稳抱着他,一手轻轻揉过他的腰,另一手沿着他的脊椎骨往下,一截一截仔细触摸着包覆骨头的薄薄皮肉。 好烫。 他猛然喘了一声,一口咬住霍语的肩膀才忍住呻吟,霍语好像知道他的感受,撞击动作跟着剧烈了起来。 好烫。 好热。 可是不难过了,霍语的一只手开始抚摸竖在两人之间的他的部位,握着,轻轻拉扯揉捏,和撞击的频率古怪地互相应和。 「霍语……霍语,霍语,霍语,霍语……」 后来他只是一直喊着霍语的名字,霍语没有回答,发狠地继续动作,让他一下一下不由自主地摆动着腰。 还是很热,很烫,电击般的麻痹感一阵接一阵直冲头顶。 最后,霍语喊了他的名字。 炽热的液体在两人之间爆发开来,热流冲出后,沿着他们的身体接缝四处流下。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的洁癖跟他一样累得没力气要求任何清洗。 「嗯,很开心……」 他模糊想起之前的希望,趴在霍语肩上,喃喃说道。 说完,就睡着了。 第二十五章 隔天他醒来的时候,涟华还在闭着眼睛昏迷。霍语揉揉眼睛,皱着眉看时钟。 早上十点半。 还不算太晚嘛。他抓抓乱七八糟的头发,轻轻咂舌,看见床边地板一片狼藉。 衣服他基本上都直接往旁边甩,他在枕头上转头张望,居然看见一件裤子挂在房间另一头的电脑桌上,距离未免太远了些。昨天涟华做完第一次就直接睡着了,他只好自己解决第二次。完事以后把整件床单拉下来当毛巾帮自己和涟华擦拭,擦完扔在地上跟着倒头睡着。他很惊讶自己竟然记得拉上窗帘,不然今天早就被照醒了。 他不用看也知道那张床单是什么德性:深褐色,沾满污渍。他开始考虑该自己拿去洗还是干脆放把火烧掉,不管哪一种,引来的质疑大概都一样多。 算了。那种事情等被问到再想,他转回头,看着躺在臂弯里熟睡的涟华。 黑色蓬松的短发落在额前。他刚认识涟华的时候,涟华的头发长到颈后,一剪短自然卷就冒出来了。他轻轻拨开几绺发丝,下方是眼缝长而弯的眼睛,睫毛特别翘,在脸上投射细细碎碎的阴影。挺直的鼻梁,其实有点向左歪,但是并不影响漂亮的脸蛋比例;柔软浅色的嘴唇,时常会学他轻轻抿起,但是他自己抿嘴看起来杀气重重,涟华的模仿却显得稚气。 他想起涟华的好看脸蛋实验。他说过要涟华量自己,后来忘记问他有没有量了。等他醒来再问吧,霍语轻轻把自己的额头靠上涟华的,伸手把他抱近点,又闭上眼。 下一次醒来,只是一小时以后的事。 他和涟华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 上一次跟涟华一起睡,这家伙是宿醉被痛醒的,闭紧眼睛就开始大叫,吓得他立刻跳下床去拿药。这次总算是安安静静地醒来,眼睛眨了几下才勉强睁开,眼珠里亮起含糊的光,上上下下转动着看他。 「什么东西咬你,霍语……」 慢慢看了一会,涟华看到他肩膀上的齿痕,不经思考地问了出来。这家伙格外介意他会不会受伤,昨天差点真的把他衣服剥了看杨宇衔那个白痴的手劲。 不过,昨晚可没喝酒啊,总不会也全忘了吧。他揉揉涟华柔软的短发。 「你啊。」 涟华困惑地看着他。又过了好一会,才啊了一声。 「你咬我,所以我才咬你的。」 涟华控诉。早上刚醒来就是这种软软的声调吗?霍语笑着咬了一下他的鼻尖,接着涟华就用自己的额头用力撞了一下他的,闷闷地一声「叩」。 很痛,不过他没计较,稍微放松手臂让涟华伸展一下身体。 「你只记得我咬你吗?」 「我都记得。」 涟华说,明显陷入回忆,似乎努力要挤出一些意见。 「……我好像没发出过那么自然的声音。」 最后说出来的居然是这种话,霍语想起所谓自然的声音,差点又站起来了。 「你老是想太多。」最后他叹了口气,抚抚涟华的脸颊。「其实很多时候,自然就好了。」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算自然。」 「你脸红的时候就很自然。」 「那是生理本能!我不能控制血往上冲!」涟华又抿起嘴,瞪大眼睛看他。 「对一般人来说,笑也是本能。」霍语轻声说。「高兴的时候,就想发出很大的噪音,咧开嘴。」 可是我高兴的时候不想咧嘴发出噪音啊,涟华闷闷地说,霍语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那么,就是你的本能和别人不同。如果你就是这样,也……很好。」 两人整理完下楼时,一楼只剩张子颜坐在客厅,百无聊赖地玩手机,开着电视空转。看到他们,张子颜懒洋洋地抬起下巴指了指桌上的早餐,看起来是凉掉了,不过昨晚激烈运动过他俩都很饿。 昨天离开外公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霍文和爸妈开一辆车,霍语和涟华一辆,张子颜是坐计程车去的,就跟霍语一道。外公家在太平,张子颜住西屯区,涟华住北区,霍语自己的公寓则在南屯区,绕完一圈都不晓得几点了,他们三个干脆都到霍语家住,反正太平到大里不用二十分钟。 霍语家有四个睡房。二楼主卧房房当然是爸妈的,三楼是客房和霍语的房间,整个四楼都是霍文的领土,开了设计工作室的霍文有一间小型画室、一间录音间,闲杂人等不许进入。 这条路的转角还有一间房子也是霍语家的。一楼店面出租,上面四层楼都是学生套房,由霍语管,收到的房租扣完成本就给他当零用钱。博士生的微薄收入拿去付自己的小公寓房租,霍语基本上就靠那十六间房的房租过活,每个月还能存不少下来。 「有话快说。」 霍语吃完三明治,抽了面纸擦手,一边告诉张子颜。今天星期日,他得知姊姊一大早载着父母去薰衣草森林玩了,正好不用烦恼处理床单时必然的质问。 「还说个屁啊,你以为你家隔音效果很好喔。」张子颜一脸贼笑,把涟华的手机放下来。昨晚他在车上就把手机拿走说要帮涟华下载一些软体,涟华没意见。「你昨天把人家当牛排啃是吧,啧啧,还不拿件有领子的给他遮一下……」 「是他把我当牛排啃,要看证据吗?」霍语说,看了看涟华:穿着他唯一一件红色T恤,领口有点宽,露出脖子到肩膀的零星吻痕。的确不太妙。「我没别件红的了。」 「我又没说一定要红的。」涟华吞下嘴里的铁板面,小声抗议。 「嗯,我看习惯你穿红的了。」 霍语把红茶喝完。虽然没说,可是别件衣服涟华看都不看,他还能怎么办? 「欸对,昨天你爸说你要去新疆?什么时候决定的?」 张子颜问道,拿起遥控器开始一台台跳转。霍语扬起眉,果不其然,涟华立刻抓住他的手。 「你要去新疆?怎么去?」 「别急,我还没确定要去。」霍语拍拍涟华的背。这家伙不管有没有椅背,永远坐得笔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的论文题目是中国边疆语言?」 「蒙文、满文、藏文。」涟华点点头。 「满文遇到了一点困难。我可能得去找几个会用满文的活人来谈谈,新疆那边锡伯族还在用,就是去看看,找人聊聊而已。」 「新疆——」张子颜瘫在沙发上,大大伸了个懒腰。「我超爱美丽的维吾尔姑娘啊,你帮我带一个回来吧——」 霍语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从口袋掏出手机,打开相机功能。 「你要是想追我姊,就给我收敛点。」 啪擦一声。 他准确拍下了张子颜瞬间爆红的脸。 第二十六章 「我不要。」 「少任性,张子颜,你已经快要二十六岁了吧。」 「噗——咬——咧,我就是不希罕这个董事会,你咬我啊?」 张子颜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蜂蜜蛋糕,跷着脚坐在黑色真皮沙发上,对办公桌后的哥哥竖起中指。 梳着侧分西装头的男人放下笔对他皱眉,然后竖起中指回敬。 「你应该去对那群老家伙比一下,让他们看看完美的继承人也会比中指。」 「别傻了,我只会对你比。」 那就去告诉他们张伊容居然这样对待自己唯一的弟弟啊,张子颜把剩下的蛋糕通通塞进嘴里,塑胶袋随便丢到面前的玻璃茶几。 今天早上他睡到十点,来不及吃早餐就出门了,十点半抵达张伊容枯燥乏味的办公室。白墙灰地黑沙发,根本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场景,值得一看的只有办公桌上一块便利商店卖的蜂蜜蛋糕。 他当然问也不问就拿来吃了,为了赴约才没吃早餐,张伊容总得付出一点代价嘛。至于他们原本约好的九点半……反正已经来不及了,他肯来就是给哥哥脸好不好。 「那个过期一星期了。」 张伊容撑着下巴,等他把身上的蛋糕屑拍掉之后,慢条斯理地告诉他。张子颜嗤之以鼻。 「过期就过期,张二少爷的胃不像他哥哥那么差,过期一个月都照吃不误啦。」 「被叫少爷,就给我好好负起责任,你这个浑蛋。」 「好啊,爸妈我养,公司你养,超公平的吧。」 张伊容拿起背后的靠垫朝他砸过来,张子颜敏捷地接住放到自己背后,故意道了声谢,表示他早就觉得沙发太硬。 他哥哥叹了口气。 「我怎么会这么容忍你?」 「好说好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想了二十五年还是找不到答案。」 他们的确唇枪舌战了二十五年——哦,扣掉婴儿时期,二十四年。而且至今还不分胜负,张伊容赢一次他就会想办法讨回来一次,这样才公平。 父母买给他们的东西一定是一人一份,不管另一个会不会用到。张伊容学书法那年张子颜才四岁,连笔都拿不好,照样得到文房四宝组;这样才公平,一个人买新衣服另一个人也要买,他们有的东西一定要一样。 如果张伊容弄坏了玩具,张子颜会故意把自己的也弄坏。他的父母为此骂过他很多次,连张伊容都说他不需要这么做,可是童年的逻辑就是这么一回事。 要公平。张子颜已经忘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这么坚持的。 可能是从哥哥进入重点国中,三年后张子颜应考时却突然大病,最后只进了一般学校开始的。他拒绝让母亲替他关说,他一向不喜欢关说,反正高中他还是会考上跟哥哥一样的学校;后来他确实办到了。 可是那三年,他们变得不一样了。哥哥的国中同学是认真向上、为未来打拼的菁英,他的同学多数平凡无奇,剩下的有一些吸毒打架样样来,有一些中辍,有一些转学;学校当然有资优班,可是他念了一学期就放弃了,那里的老师把学生当机器来教,张子颜受不了。 青春期啊,该死的青春期,哥哥高中住宿,爸妈忙,没人管他。那一年他发现自己的身手真不错,发现不是每件事都得靠大脑慢慢想,看不顺眼的某些现象,他可以决定不妥协。 然后霍语国三那年转到他学校,把他从那团烂泥里拖了出来。用拳头拖出来,然后用冷淡但是从不失误从不宽容的手段逼张子颜念书,跟他一起考上哥哥那所学校。 他回到规划的老路,可是什么公平,他和哥哥都没再提过。他让长辈失望,让张伊容更失望,虽然几经曲折回到那条「正道」上,他们所站的地面却倾斜了,一个很高,一个很低。 现在呢?张子颜已经差不多忘了那几年乱七八糟的生活,忘了更久以前施加在他身上,重得要命的期许。他觉得如今自己找到的人生很美满,然后张伊容突然跳出来说,要公平。 公你妈啦公平! 把他现在有的东西拿走,再把以前丢掉的东西塞给他,怎么看都不公平啊! 「反正我不会跟你一起接公司啦。」张子颜斩钉截铁地说。「刘米兰很好啊,干嘛不要他?」 「他叫苡澜,不是米兰。」 张伊容又纠正他们表弟的名字;张子颜一直觉得他家大人都喜欢帮小孩取性别相反的名字,表妹可是帅气地叫作竹涛。至于伊容跟子颜,小时候觉得还好,学了文言文以后看看,根本充满少女相思情怀嘛。 「你这么讨厌公司?」 「也不到讨厌,可是这里对我来说就是小时候的回忆,不是现在式也不在未来规划里啊。」张子颜换跷另一只脚,又想了想,两脚落地,把手撑在膝盖上往前倾。「再说米兰都做得好好的,我接了他怎么办?」 如果是担心苡澜——张伊容立刻说,张子颜摇摇手打断他。 「这不是我想接的意思,我是说,你们不能老是把属于别人的东西拿走吧。以前拿走我的,现在想到我,又要把他的给我,你们就没想过这种事很不公平吗?」 又是公平。看来公平已经离不开他了,只是换种角度存在吧,张子颜想。 张伊容沉默地看着他。 「你有未来规划?当五年店员,然后当区区一间店长当到死?」 「喂,太刻薄了啦。」张子颜耸肩。「我又没说要一直当店长,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干嘛啊,搞不好我哪天自己去创业然后跟你对着干……不要用鼻子喷气,鄙视我啊!」 「把你那什么『未来』提交个计划书给我看看,可行性足够我就放过你。」 「哪有那么容易啊!」 张子颜开玩笑地拍桌怒道,张伊容双手环胸别开眼,懒得看他。他拍了几下觉得没意思,叹了口气。 「……你有爸妈给的,我有我自己赚的。这样也很公平。」 「公你妈啦公平。」不愧是他哥哥,连脏话都骂得一模一样。 「真的很公平。可是不是我们以前玩的那种玩具的公平。」 张子颜难得没有露出夸张的表情,认真地说。 「是一人一个人生的公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两下,铃声大作。 第二十七章 涟华坐在公寓的楼梯上,看着霍语打电话给张子颜。 这里不是他自己的公寓,是霍语的,一楼外面有几阶看起来不太干净的楼梯,霍语随便抓了一件旧衣服垫着要他坐好。他今天是来帮霍语搬家的,刚刚两个人还在楼梯间弄倒一箱书;总算把最后一批家具都弄下来,却发现霍语的车子载不下。 书太多了。涟华撑着下巴,歪头想道。除了一张折叠椅,霍语没有搬走任何家具,大大小小纸箱里装的都是书、衣服和日常杂货,涟华本来想告诉他家里有碗盘、有洗发精、有枕头和床单,他只要带衣服和书就好,又想到霍语可能跟他一样,比较喜欢用自己的东西。 「张子颜说他现在开车过来,大概十分钟。」 霍语走回来站在他旁边,一手叉腰,看着地上多出来的三个纸箱吐了口气。 「早知道上次先搬一些回大里。」 「霍语,你为什么不住家里?」 涟华问。他疑惑很久了,霍语老家到这里明明只有半小时路程,而他的学校根本就在台北。霍语说他已经修完学分,只差论文就可以毕业,偶尔需要的时候才会北上。 这个公寓才住了半年,东西就这么多。霍语本来好像打算继续租下去,是因为涟华的要求才决定搬走的,不管怎么说,霍语就是没打算住家里。 「住家里……」霍语抓了抓凌乱的短发。「不方便。」 「不方便?」他追问。住家里为什么不方便呢?有爸爸妈妈在啊。要是他的爸妈还活着,涟华才不会搬出来住。 「家人会一直注意你在做什么,晚点回家还会被查勤。」涟华不太懂。他以为这是应该的,霍语不喜欢家人关心吗?「要带人回去也不方便。」 「你不是带我回去过吗?」 「那是不得已。」霍语揉揉他的头发,在他旁边坐下来,他赶紧让出一块衣服给霍语。「你住过以后,我父亲、母亲和姊姊各自打电话来说了一堆蠢话。」 涟华眨眨眼。 「关于我?」 「关于我们。」 霍语又叹气。涟华伸手戳戳霍语的额头,他不喜欢霍语皱眉,身为男朋友应该有权力可以不喜欢一些东西吧。 他的手被拉下来,霍语另一手揽过他的肩膀亲吻他。亲了一下要放开时,涟华抱住他的头不让他走,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霍语的嘴唇。 他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和喜欢爸爸妈妈的喜欢不一样,和喜欢老教授的喜欢也不一样,和任何人都不一样。霍语就是霍语,他想要一直能看到霍语,碰到霍语,虽然做爱还是会痛,可是已经越来越不痛了,如果霍语一边亲他,就更不会痛。 他喜欢霍语亲他。嗯,像现在这样,卷着他的舌头,重重压着他的嘴唇。 「哇靠,不是吧,老子千里迢迢开车来这里帮忙,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 旁边忽然传来张子颜的叫声,还有跺脚、咂舌的声音。 霍语好像后退了一点,可是明明还没做结束的动作。涟华抓着霍语的衣服,跟着前倾一点在霍语的嘴角补亲了一下才放开。这样就对了,舌吻完霍语总是会轻轻多碰几下的,他满意地想。 霍语抱了他一下才放开手,涟华跟着站起身,拎起铺在地上的衣服。张子颜靠在他开来的淡金色厢型车上,一边摇头一边继续咂舌,被霍语赏了一拳才弯着腰帮忙搬地上那三箱书。 「靠,重死了。你是杀人弃尸是不是?」 「尸体会比较轻。」涟华帮霍语回答,他觉得他比较能分辨张子颜什么时候是在说笑话了,所以没有纠正霍语没有杀人。「纸的密度通常比人体大。」 「小涟,不要跟我认真啦。」 张子颜把书搬上车时回答,涟华皱起眉。他好像还是高估自己了。 「你们两个从此就共筑爱巢,双宿双飞了是不是?」张子颜问霍语。「幸福的臭小子。」 「不客气。」霍语回答。「都准你追我姊了,你是怎么,胆子被回旋踢吓掉了?」 张子颜哼哼两声,没有回答。三箱书放完,箱型车里还有很多空位,他叉着腰看车,说早知道就不借那么大台的,他还得求哥哥批准咧。 「刚刚去见你哥?」 「对啊,对骂脏话跟比中指,成绩不错耶。」 「两个白痴。」 干嘛这样,张子颜拍了一下霍语的肩膀。涟华认为这个应该是开玩笑,不用去检查伤势。 霍语反送给张子颜的背一记手刀,张子颜扶着后腰仰天叫痛,不过他不是涟华的男朋友,所以涟华没有反应。 「走了,涟华。」 霍语喊他,他赶紧快步上前,打开黑色的副座门坐进去。 「张子颜喜欢霍语的姊姊吗?」 霍语开车喜欢开在速限下一点点,但是今天车子后面载了太多东西,开得比较慢,涟华猜是车子的重心跟以前不太一样的关系。他拉了拉安全带,想起霍语刚刚跟张子颜说的话,问道。 「他喜欢很久了。」霍语说,只用一只手转方向盘,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以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喜欢大姊姊?」 涟华点点头。张子颜还说要是涟华认识年纪大的美女一定要介绍给他,不过涟华认识的女性不多,也不知道哪些算是美女。 他也不知道年纪要多大才可以,像甄姨跟杨小姐那样是不是太大了? 「他见到我姊之前可没说过这种话。那年我们高一……十五岁吧,我姊大学毕业回家住,中秋节见到的。」 涟华算了算。霍语十月过二十五岁生日,张子颜比他大七个月,所以已经十年了。 「好像很厉害……」 如果是他,一定没办法憋十年还不跟霍语说喜欢他的,涟华小声地说。 十年。光是这样一想,就好像有哪边揪了起来。 最近这种感觉越来越频繁了,他想过要不要问霍语,后来觉得应该不用。 妈妈那些浪漫小说,涟华也是看过的。 而且就和他看过的所有书一样,一字不忘。 第二十八章 「霍语,你的洗发精放在圆形篮子里……啊,那个不可以拿!」 「嗯?啊,抱歉……」霍语把手上的纸条递给从浴室走出的涟华。「刚刚放资料夹的时候掉出来了。」 涟华急急抓过纸条,握在手里低下头。 下午,三个大男人还是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东西收好,工作一结束张子颜就说约了人吃饭要先离开,叫霍语帮他把车开回公司去还。霍语也累了,打算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再去还,反正张伊容的公司不缺那台小车。 涟华对浴室用品的放置方式有某种神奇的坚持,把他的盥洗用品通通抱走自己布置,他只好暂时放弃休息,把背包里的东西也拿出来收好。 黑色房间里一边是床,另一边是一张大书桌,摆着涟华和他自己的两台笔电;书桌上方也钉着书架,涟华在中间放了隔板,空出一半位置给霍语放资料夹。 涟华那边的资料夹其实不多,只有三本,霍语知道他的研究文件都收在各房间的梳妆台里。那三本资料夹塞不满书架,不小心碰一下就倒了,他赶紧一本本扶起来站好。 就是这个时候,书里跌出一张写着满文的淡黄色纸卡。 boo……家,霍语连续看出了几个字,都是很简单的字眼。bi,si,我和你。kergen……不对,是hergen,「文字」的意思,还是老满文缺少圈点附记的写法。 涟华这里,怎么会有满文的字卡呢? 「霍语……」涟华低着头呆呆站在那里很久,霍语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完了,回头看他时才小声问道。「你知道这上面写什么吗?」 「一些很简单的满文单字。你怎么会有这个?」 「之前在……在一个地方看到,只来得及画下比较短的。」 涟华什么时候学会含糊其词了?霍语侧过头,问要不要告诉他这些字的意思。涟华却摇头,把纸卡小心翼翼地放回资料夹里,告诉他可以去洗澡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满心疑惑,霍语却没有追问,迳自走到隔壁的白房,打开衣柜。 反正涟华想说就会说,不说的话怎么问他也只会闭着嘴转头不看人,因为涟华不会说谎。 「要一起洗吗?」他顺口问。 「咦?」涟华发出短促的单音节,脸红了起来。霍语一向觉得涟华脸红很好看,他皮肤白。「你不是累了吗?」 「嗯……我只说要洗澡,没说要做什么啊?」 霍语逗他,涟华揍了他的肚子一下,他故意弯腰叫痛,趁涟华不甘愿地过来查看伤势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抓进浴室。 张子颜的车还是明天再还吧。这个晚上他们也没有真的做什么,一整天劳动中间还只吃了外卖的汉堡,两人都累了。洗澡时玩来玩去,用手和嘴各自帮对方解决了一次,连晚餐也没吃就一起上床睡觉。 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了。但是也不想动,霍语懒懒地抱着涟华,涟华懒懒地躺在他的臂弯里,静静听对方的呼吸。 窗外风声阵阵呼啸,听说今年的第一波寒流要来了,首当其冲的还是台北,霍语挺庆幸自己不在那里。台中就像名字一样,什么都在中间,不最热也不最冷,被山脉稳稳环绕着,很普通,很宁静。 是家。 「……以后都要一起住了。」涟华微微挪动身子,小声说。「不可以搬走。」 「一直住这里,不会腻吗?」霍语低头轻蹭他的鼻子,咕哝道。「放心,要搬也会带你一起的。一直住你的房子,吃你的东西……感觉太像被你包养了。」 涟华闻言,紧张地转动眼睛看他。 「你不喜欢跟我住吗?」 「不是,只是总觉得一直在花你的钱。」 「你不是会送我东西?」 嗯——像送点小玩意给包养婆讨她欢心啊?霍语叹了口气,对涟华微笑。其实只是他小心眼,涟华铁定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情,谁有钱就花谁的根本天经地义,男人的自尊太复杂了,不在考虑范围里。 其实霍语不穷,光是那间公寓,一个月就有近八万的房租可收。扣掉欠缴的家伙,一个月连博士生的薪水有七万以上的收入;他的家境还算不错,父母本身工资高,投资也挺有一手,才能奢侈地把房租交给他当生活费。 闲暇时间他也在网路上接一些文字工作,偶尔有刊物的学术稿件,还帮忙校正过故宫的满文译档。毕业之后他会把公寓还给父母收租,反正他不担心自己找不到工作,到处都缺满文人才。他还不只会满文呢,父母都说帮他取名字取对了。 总之,他真的不穷,是张子颜和涟华都太有钱了。张子颜虽说不接公司,从小到大父母用他名义买的股票可不少,不管景不景气通通都在涨;涟华最近的一项专利还有十五年才到期,光是衣料应用收的钱就够他用大半辈子。 要把你爱人的成就当成你的成就。不过下一栋房子霍语至少要出三分之二的钱,再怎么说他还是个有点看重自尊的俗人。 「如果要搬家,你想住什么地方?」刚搬完家又在想搬家的事,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愚蠢。「还是要像这样一间一个颜色?」 「不用。」涟华眨了眨眼,对他说要搬家没有丝毫不悦,让霍语几乎觉得抱歉。「我本来没有涂颜色,只有规定形状。颜色是叔叔说要统一的,他说这样看起来比较不奇怪。」 关持正在想什么啊。 这么说来,黑白房中间那扇半黑半白的门也是关池正设计的?他问涟华。 「咦?没有,那是我弄的。设计图画到那里第一次出现房间跟房间的门,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一人一半……」 「怎么不把靠黑的这边涂成黑色,靠白的涂成白色?」 涟华张着嘴呆呆地看他,好半晌才懊恼地啊了一声。 天才难得的思考死角……还是挺好笑的。就像把涟华讨厌的番茄和讨厌的鱼一起煮,平常只要有其中一项就不碰的他会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吃,因为负负得正。 「涂成一样的颜色看起来比较不奇怪吗?」涟华好像对自己有点绝望,离开门的话题。「我本来是想一样形状的应该放在一起,临时要用的时候才好找。」 什么家具会临时拿来做其他用途……霍语没有问,反正涟华又会有很神奇的理由。他的睡意已经开始慢慢爬上来了,还是留着精神好的时候再问吧,延后时间总比敷衍听过好。 「颜色啊……一般人设计房子的时候,的确会比较重视颜色,至少我没看过像你一样重心都放在形状上的。」他说,压下一个呵欠,闭上眼睛。 「这样……很奇怪吗?」涟华停了一下,闷闷地问。「连这种地方都很奇怪?」 霍语又张开眼睛,在枕头上调了下位置,望着涟华。 比起霍语刚认识他时面无表情、总是战战兢兢的样子,现在的涟华言行举止都随意许多,不再那么害怕按照直觉来。 他对自己的不同已经没那么敏感了,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一点不安;通常是在入夜以后,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 「你记得你玩积木的时候,是怎么分类的吗?」 虽然好一阵子没玩了,但是涟华当然会记得。连霍语都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呢? 「照功能……照形状分。」涟华回答。 「嗯。不管照颜色还是照形状分堆,最后都可以完成作品。」霍语说,搂近涟华,抵着他的额头。「只是他们习惯按颜色分,你喜欢按形状分。」 涟华皱起眉。皱眉和抿嘴是他掌握得最好的两个动作,虽然霍语说过他高兴时想皱眉也无所谓,涟华似乎还是想在可能范围内,用比较普通的方式来表达。 「那你呢,霍语?你怎么分类?」 涟华问,朝他挪近一点点,边问边在他胸前打了个呵欠。霍语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涟华喜欢稳定而轻柔的节奏,能很快让他入睡。 话说回来,谁不喜欢呢? 「我不分类。」霍语说。「我不喜欢分类,因为到头来,所有积木都会被用上。」 分类的意义没有你想像中大……甚至有些时候,分类是令人困扰的。 他知道涟华没有听完这句话,因为胸前已传来沉沉绵长的呼吸。于是他也闭上眼睛,把被子往上拉一点,在涟华身边塞紧免得冷空气灌进来。 ……新家的第一夜啊。 还不错,他想,一起睡着了。 第二十九章 这半年来,王世安的日子不怎么顺遂。 应该说——端午节前都过得好好的。端午节那天他带着女友回家住,隔天开始各种怪事一一发生。先是邻居家的孩子跑到他家玩狗被咬了,事情还没处理完,半个月后父亲又发生了一场小车祸。没人受伤,不过车子的情况并不好,对方的车子保险杆被撞凹,他父亲的引擎盖也是。 撞坏名车是一件惨事,撞坏黑道的名车更惨,他只好想办法去求人帮忙。 接着,他女友打电话来,说她怀孕了。 算一算正是端午节那晚的事。他当时惊呆了,事后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受到那么严重的惊吓。他和霍文明明已经论及婚嫁,就算怀孕也没什么,只是婚宴要往后延,先去办公证而已。 可是他人生的大转折,总是出现在突如其来的当下,突如其来的错误勇气,突然其来……就是冲上脑的,那股愤懑。 人人都有吧,他想。平常被骂总是乖乖低头听训,可是就有些时候会突然受不了,突然抬头大骂回去,就是压不住那股气的关系。 只是他的运气比较差。特别差。他的「气」总是发作在……特别严重,特别无可挽回的时候。 两次,王世安坐在房里按着太阳穴想。 两次。总是这么糟,总是这么……错。大错特错,而且一点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去叫你哥吃饭。」 门外传来母亲的叫声,小他五岁的妹妹哼了一声。 「才不要,那种人饿死算了。」 「你这是什么话……都几个月了,还在记恨?」 「妈,你才有问题吧?他把文姊姊搞到流产,流产耶?」妹妹说得很大声,很清楚。「人家本来差点就是你女儿了,你不心疼一下吗?」 霍文又不是你真正的姊姊,房间里面的可是你亲哥哥耶。母亲说,声音却有点无力。 王世安垂下头,把脸埋在手里。就是这样。大错特错。连家人都不肯原谅他。 「……小……」 他差点又喊了前女友的名字,可是她不会回应了,再也不会了。他们现在一点关系也没有。 王世安站起身,穿上外套,拎起车钥匙出门。 快到公司他才想到今天有一份文件要去跟客户拿,只好叹息着转向,往反方向开去。 就是那一趟延迟,他才又遇见了那个人。 只要跟那家伙扯上关系就不会有好事,王世安想。他的两次失误那家伙都在场……不算真的在场,但是都和他有关系……也不算有关系。 唉。 他垂下眼想假装没看到那家伙,但是那家伙已经看到他了……而且还假装没看到,转开头。 那股气又冲上来了。他想也没想地快步上前,想抓住那家伙的手腕,却被轻松躲开。 什么嘛……现在连碰都不肯碰他。王世安没有试第二次,因为铁定失败。 「我知道你一向没礼貌,霍语,但是看到熟人好歹打个招呼吧?」 「说我无礼还期待我打招呼?」 霍语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照旧转身向公司大门走去,像是从来没有人打断他的行进一样。 王世安咬牙。他已经拿完文件,也要出门回公司,两人是一样的路。他不知道该痛恨还是庆幸张家公司的大厅盖得又大又气派,跟在霍语后面走着,还是不自觉开始打量他。 刚刚只看到几秒,气色好像不错。霍语长得就像霍文的男性版,眼角略往上扬的深邃眼睛,鼻梁高挺,下唇略厚,有几分混血风味。而且天生衣架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他有时候买衣服会一时兴起模仿霍语的衣着,但是不管是他还是他的朋友都穿不出霍语的味道。 简单的衬衫和长风衣,俐落又优雅。他一向认为只有无情的人能穿出那种优雅。寒流来袭,霍语只戴了手套,他不戴围巾的;这点和他姊姊相反,霍文热爱围巾,但是不喜欢手套,她比较喜欢让人握着她的手。 姊弟俩的手指都……很修长。很性感。特别是半藏在皮手套里,手背还镂空几个装饰孔的时候。 他俩第一次见面时霍语比他矮一两公分,现在已经比他高了将近十公分。王世安用力闭了闭眼睛,警告自己别再回想。 「小文……现在好吗?」 他快步上前,和霍语并肩走。后者看都没看他,完全当他不存在,更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 「霍语!我只是想知道……」 他们已经离开公司的前庭,王世安要绕到停车场,霍语却直接往马路边走去。王世安不晓得他来这里做什么,霍语那个朋友听说是败家子,早就被踢出继承人行列,不会是来这里找他。 霍语还在读博士班吧。小文是这么说的,那么为什么他不在台北?今天可不是假日啊。 「霍语!」 霍语还是不理他的呼喊,王世安跟着他朝路口走,攒紧拳头要自己别冲动。那里和停车场是反方向,不过不差这一小段路,公司下午再进就行,霍语跑了就见不到了。 霍语突然停下脚步。他一时没煞住车往霍语身上撞,霍语却在那细微的零点一秒朝右边一闪,王世安向前一个踉跄,连续跨了好几步才站稳。 霍语现在变成在他身后,推门进了星巴克。他压着怒火深呼吸几口气跟进去,霍语若无其事排队点餐他也跟上,听见他点了一杯咖啡和一杯热可可。霍语不喝那么甜的饮料,之前见到张子颜的印象里那家伙也不喝,王世安猜不出那杯可可是买给谁的。 他忽然觉得疲倦。 他明明就不认识霍语。除了最初的意外,他们的关系完全是透过霍文建立起来的,那部份从来就不好,现在更已经毁了。他到底为什么在意这个人? 连店员问他要点什么都没听到,他直接离开柜台,挡到等餐的霍语前面。 「可可是买给谁的?」不对,不是这个问题,但是问霍文是不会得到回答的。他现在只想要霍语好歹注意到他的存在,不要再把他当隐形人。「我记得张子颜不喝甜的。」 「和你无关。」霍语本来不想理他,不知道为什么又回答了。「给我男朋友。」 男朋友。 王世安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一瞬间,冷风无视紧阖的门窗灌了进来,地板也不是地板,是流沙,剧毒的沼泽。 为什么突然间天旋地转?霍语有交往对象是很正常的,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点关系也没有。 霍语在笑。从他必须仰视的角度,露出温柔的浅笑,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笑容。他以为霍语只会……冷淡的,嘲讽的,无所谓的漠视一切的笑。 他一直认为世界是张巨大的蜘蛛网。人与人的关系彼此交缠,牵一发则动全身,细线时常有全新的连结,也时常无法弥补地断裂。别人用平凡的步伐来来去去,最薄弱的丝不费力就轻轻断掉,几乎没有自觉。 他却总是错误地踩断重要的,粗大的丝。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只能认定自己是运气不好。 而霍语……霍语并不是蜘蛛网的一部份,如果霍语是更积极参与人际的个性,王世安会说他是蜘蛛网上最高傲的蛛王,轻松看出每条丝已形成、将形成、永不形成的脉络。可是霍语不是,霍语在更外面的地方,他是游离于蛛网外自顾自飞翔的燕子。 只有另一只燕子才能和他在一起。 「他……是上次站在张子颜旁边那个吗?」 领餐区的小姐喊了霍语的名字,王世安无力地让开,轻轻问道。霍语检查纸袋里面,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只有惊鸿一瞥,但王世安知道那个人是不同的。别人站立的时候很笃定很安稳,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前进,可是那个人站在原地时完全静止。那人有一种……令人害怕的空虚感,不只是缺乏表情造成的,他身上也没有丝。 若不是那双眼睛,王世安会说,最接近的形容词是死气沉沉。平板,僵硬,可是那个人的眼里有宇宙初生爆发的光芒,足以酝酿万物的创造力。 「他叫什么名字?」 他早该知道的。只有这个人才能跟霍语在一起。只有这个人……能穿透霍语身边的冰壁,站在他的身边。 王世安曾经以为他可以打破那层冰把霍语拉出来,可是错了,他又一次错了,霍语不是被关在里面,距离是他自己选择的,所以想跟霍语在一起,就只能自己走进去。 身上有丝的人,是进不去的。无法飞翔的人,都是进不去的。 霍语随意看了他一眼,一手抱着纸袋走向门口,王世安跟着走出去。 大概不会得到答案了,他沮丧地想,准备往停车场走。一辆计程车应霍语的手势停下,霍语弯身打开门的时候,却回答了。 「他叫关涟华。」 关涟华。 关持真的儿子。 很久以前曾经在办公室外见过的,总是直视别人眼睛的那个少年。 那一刹,王世安的心里一片空白。 然后,气,那股气又狠狠冲上来。猛烈,滔滔不绝,总是比海啸更骇人。 他不假思索对车里的霍语说:我杀了他父亲。 第三十章 「喂喂,我说霍语,你搞什么啊?被送到警局不是我的专利吗?」张子颜边在警察递来的单子上签名,边嘲笑老友。「幸好伤害罪是告诉乃论,不然你就糟糕了,回去看小涟怎么整治你。」 「你能闭嘴吗?」 霍语没好气地回答。他不爽也是意料之中,张子颜耸耸肩,把单子还给警察。警察伯伯检查一次,挥了挥手叫他们快滚,以后别在路上打架打到路人报警。 意思是没人报警就可以继续打吗?张子颜在心里偷偷吐槽,对警察点个头,和霍语一起走出去。 接到霍语的电话他都快吓死了,居然是关在警察局里要找人交保,霍语耶?国中那阵子几乎天天打架,霍语总能在出事之前顺利脱身,连支警告都没被记过,哪像张子颜的记录花花绿绿。 刚刚霍语出来的时候他打量了一下,干干净净没受伤,只是眼神很恐怖。身上的血一看就不是他的,不晓得哪个衰鬼惹上他被揍了。 「你到底打了谁啊?人呢?怎么没有冲出来叫嚣?」 「姓王的在医院。」 原来是揍到直接送医了。 ……等一下,姓王的?王世安? 「打得好。」张子颜毫不犹豫地赞美。「你阉了他吗?」 霍语冷冷哼了一声,说他不反对张子颜现在到医院去阉,反正那家伙现在没办法还手。 所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张子颜把霍语的车开来了,本来要把钥匙交给他,后来想想目前还是别让霍语开车比较好。他坐进驾驶座系上安全带,转头问,霍语却坐进后面的乘客座,双手环胸看窗外。 「别告诉涟华。」 等了半天没有解释,只冒出这一句。张子颜想笑他活像做了坏事不敢告诉老婆,然后想想,的确是这样没错。 霍语的心情看起来很差。 这种时候,闹他是好友的义务,张子颜打开广播,调到佛经电台。 「……」 霍语从后照镜里瞪了他一眼。 「干嘛,施主,你应该听大悲咒去一下戾气啊,你现在活像恶鬼道来的。」张子颜背电台号码就是为了这一刻。 「这是心经,不是大悲咒。」 「啊,心中有佛,听什么都一样啦。」 霍语叹了口气,坐直,手指轻轻敲打车窗。张子颜知道他要说了,啪一声把广播按掉。 「你知道关持真的忌日是什么时候吗?」 一开口居然是说这个。 涟华在他们面前说过要准备祭拜,而且那日子很好记,所以张子颜知道。 「十二月十二号,跟我生日同天嘛,算算就是……下星期六。」 张子颜说。涟华跟霍语交往之后,他知道自己都不用想跟霍语一起过生日了,父亲的忌日本来就比较重要;话说回来,以前他的生日霍语就常常爽约。 ……好吧,只有一次,但那次可是他十八岁成年纪念日,张子颜会记仇一辈子的。 「今年就满八年了。杀人的法律追诉期是十五年,所以王世安会坐牢。」霍语冷冷一笑。「在他被关之前先揍他一顿,只要关警局几分钟,划得来吧。」 张子颜啪一声打方向灯,直接开到路边停了下来。 他怕自己不小心把车驶上安全岛。 「你是说,王世安杀了关持真?真的假的?你确定他……」 当然是真的,张子颜吞回了后面的句子。看到霍语的眼神,就知道他打从心底确定。 在人类的表情上,霍语从不失误。如果王世安是对着霍语说他杀了关持真,霍语会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 「……为什么?」最后张子颜勉强憋出三个字。 霍语摇摇头。 「我忙着打人,没空问。」 「喂……」 「等他醒了,我会再去医院一趟。」 去医院也得人家肯见你啊,喂?张子颜说,霍语只是闭着眼睛,摆了摆手叫他开车。 他只说了四个字。没有理由,没有一丝怀疑。 「他会见我。」 第三十一章 张子颜最近不太大惊小怪了。 涟华按动遥控器把抽风仪器收回天花板,一边看着自己跑去按地毯和沙发移动钮的张子颜一边想道。 第一次看到他把桌子升高、地毯和沙发收到墙角,再打开天花板降下遮罩的时候,张子颜停在一边动也不动。等涟华布置好实验桌,开始做实验的时候他忽然大叫了一声,害涟华不小心多滴了两滴试剂,结果那天的实验因为紧急事故暂停。 照霍语的说法,就是「烧杯变得挺名副其实」。 「小涟,你是不是很久没玩小红帽的游戏了啊?」 涟华一僵。他才刚回到橘色沙发上坐下来,想到相同的事。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扮完奶奶,那是霍语跟他在一起之前的事了。明明才一个多月,感觉却……好久。像是十几年那么久了。 「因为已经……」他转开眼睛,不敢看张子颜,嗫嚅地说。「已经没有角色了。」 霍语说他一点也不擅长说谎。的确是这样。不真实的话让他浑身僵硬,语气颤抖,所以他宁可不说,不能说真话,也不要说假话。 就放在那里,不要看,不要想,像是不存在一样。 可是逃避自己的罪行,是不是总有一天会受到惩罚? 「咦?没啦?」张子颜问。「你连……呃,路边的麻雀都演完了?」 「路边没有麻雀。」这次是真的,所以他抬起头,直接告诉张子颜。「鸽子演过了。」 他没说,其实还有几个角色没演的。妈妈、小红帽,但是…… 「那猎人呢?」 涟华又吓了一跳,直直瞪着张子颜。为什么今天,张子颜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故事里本来就没有猎人,他告诉张子颜,这是他查书时发现的。小红帽一开始的版本里,本来就没有猎人。 张子颜瞪大眼睛问他,那小红帽怎么办? 「被吃掉了。」涟华说。 张子颜张着嘴看他,半晌没说话。 「为什么只有你?霍语呢?」 涟华早就觉得奇怪了。霍语早上明明只是去还张子颜的车,说好马上就回来的,可是下午两点张子颜突然跑来把霍语的车开走,然后又一个人回来。 霍语没有打电话给他。 好奇怪。 「我刚刚不是说他去买晚餐吗?」 「现在才三点半。」 「……呃,我怎么知道,他就说要去买晚餐啊?可能是把点心说错了吧?」 张子颜对他笑,可是他皱着眉头看回去。他不是笨蛋,他可能比普通人迟钝很多,但他真的不是笨蛋。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觉得他不会发现不对劲呢?杨小姐是,杨小姐那群学生是,现在连张子颜都这样,他觉得有点沮丧。 手机响了,是霍语。来得正好,他赶紧接起来。 「霍语?你去哪里?」 「我在医院。」 涟华猛地站了起来。 「你受伤了?在哪间医院,我去……」 「冷静,涟华,坐下来。」他们没用视讯,但是霍语好像很清楚他的反应。「受伤的不是我,我是来这里看别人的。今天晚上暂时不回去了,叫张子颜陪你吃饭吧。」 「我不需要别人陪我吃饭。」涟华说,不太高兴。「要不要带东西去给你?」 「不用。」霍语停了一下才回答。「对不起,早上要帮你带的可可打翻了,下次再买给你吧。」 涟华抿起嘴。 可可一点也不重要。可是霍语这么一说,他的不高兴就……不见了。 只不见一下子,挂掉电话之后,他的心情又变差了。起床后就一直这样,霍语逗他的时候他觉得好过一点,但是只要霍语一停止说话或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马上又难过了起来,所以霍语才会说要帮他带杯热可可回来。 都是昨天那张字卡害的。要是没有掉出来就好了,要是再也不用看到就好了。 他不会说谎,他知道逃避无法解决任何事情,他知道,都知道,可是他还是希望再也不要看见那张证据。 霍语问要不要教他,他拒绝了,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拒绝放在眼前的学问。 那样他就不必想起自己的错误。 那样他就不必想起自己的罪行,不必想起他就是故事里的小红帽,霍语跟他在一起之后他原本已经慢慢忘记的,现在又浮上来了。 他呆呆坐在沙发上,往下看见一片血红。 他还是穿着红衣。 第三十二章 王世安醒来的时候,身边一片黑暗。 好痛。 全身都痛,他茫然了片刻,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出来了。 那个背负了八年的秘密,他说出来了。 他杀了关持真,那是个意外,可是他确实杀了关持真。 他说出来之后,那个他偷偷爱上的少年——不,不,现在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了,霍语直直看着他几秒之后摔上计程车门,直接把他拖到人行道上一顿狠揍。 他没有还手。他等着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很痛,就像八年前他哭着求霍语上他那一晚一样痛,霍语没有经验,对他也没有感情,所以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其实那天他连霍语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帮他壮胆,而走进酒吧的那么多人里只有霍语不一样。 霍语站在那里四下张望,却像是早在寻求之前,就已经找到了自己要的人。然后霍语的眼神正好碰上他的,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厌恶令他全身颤抖。 那时候二十五岁的王世安想,这个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知道。于是王世安走上前,提出他这辈子最冲动的要求。 那股气。莫名冲上来,不可能抵挡的气。 啊,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不知道霍语为什么会答应他,虽然他一直缠着霍语,一直求,可是依后来他对霍语的认识,霍语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完全让他死心。 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霍语在想什么。说不定只是从来没见过像他一样卑贱的人,觉得有趣而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王世安不明白。 他的家庭很普通,不特别和乐,也没有什么阴影,就只是个吵吵闹闹的平凡人家。成绩中上,个子高,长得帅,又温柔体贴,人生偶有挫折却不致于坎坷,他明明应该是个很棒的人才对。 后来却变成这样了。他明明有实力直接面对、克服障碍的时候,他却宁可选择投机。他喜欢捷径,小路,他喜欢先一步攀上山顶,俯视下方气喘吁吁的人们。 这样错了吗? 人不是喜欢偷懒,喜欢轻松的生物吗? 等他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办法选择光明正大的路了。 那条路,就是霍语,霍文,关持真的路。 他只能站在卑微的阴影里,看着上方的人谈笑走过。 好痛。好痛,他轻轻动了一下左手,发现手臂外面有一层硬物,想用另一只手摸看看,右边肩膀却一阵剧痛。 脱臼跟骨折……真惨,他苦涩地对自己微笑。好痛。 可是打在关持真后脑的那一棒,应该更痛吧。他的伤是为了赎罪,是喜欢的人终于全心全意看着他的后果,所以再怎么痛,都有点……甜。 ……王世安,你果然有病,他骂自己。脚还可以动,虽然应该扭到了。 关持真的伤口一定更痛,因为那是失去一切的伤口。 「哥?哥,你醒了吗?」 这才注意到床边趴着一个人,他的妹妹哽咽地问他,王世安张了张口,咳嗽两声。 「……霍语在吗?」 他想起来了,昏迷中他醒过一次,问霍语在哪里。母亲似乎激动地说了「那个浑蛋交保了,敢来我就杀了他」之类的威胁,他只能勉强说「不是他的错」就又昏了过去。 ……他应该有说出来吧。 灯开了。有点刺眼。妹妹小心扶起他,把水杯凑到他嘴边,他喝了两口,又问霍语在哪,一边想着伤势似乎没有想像中严重。 「哥,你喜欢的到底是……」 妹妹看着他欲言又止。他微微一笑,轻轻摇头,要妹妹别再说下去。 再说出来,就真的太伤人了。 这个反应似乎让妹妹不高兴,她皱起眉,把王世安重新扶回去躺好,转身离去。 他暂时闭上眼睛。灯光还是刺眼,太刺眼,再次听到脚步声走近床边时,竟然隔着眼帘刺出了泪水。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他帮我解读文书……可是他说,我应该把那些东西还回去。」 「哪些东西?」霍语的声音很平静。 「原档。」王世安睁开眼睛看他,让眼泪滑了下来。 霍语。霍语。如果那天之后再也没见到他,这个人就不会在心里刻得越来越深。他不晓得,自己选择霍文是不是因为他下意识知道她和那个少年太像,不可能没有关系。 霍文,你有兄弟吗?——有,我有一个弟弟,他的名字和我是一对的,你猜猜看?霍文笑着对他说。 他猜中了。 他觉得那是个好名字。 语言是……文明的结晶,灵魂的结晶,是一切赋予和交流的管道。语言比文字更深刻,更直白,更古老。 语言是能够歌唱的。 霍语。 「满文原档。」 可是他一向没有语言天份,和霍文同样是艺术科系的他可以轻松地画下文字形状,可是他掌握不了语言的体系。他缺乏语感,奶奶是这么说的。 奶奶是满族人。 可惜了,世界上会说满语的满人早就不多了,奶奶又那么早过世,他还来不及学会千百分之一。 可是血缘还是在的,他还是想要一些与先祖牵系的证物,所以意外在古玩市场翻到那几张古老纸片时,他毫不犹豫买下,想找人翻译。 为什么不自己想办法学呢? 因为眼前有别人会。他一向喜欢省力的方法,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求人对他来说不再是难堪的举动。 「哪里的?」 「关持真说他不确定……但是应该拿去给故宫鉴定。」 「他要拿走,你不肯,所以你杀了他。」 霍语还是很平静,王世安注意到他用的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是啊,这本来就不是非常出乎意料的发展吧,谁都猜得到……尤其是那些从来不曾在他身上看见美德的人。 他在霍语心里是什么样子?八年前跪着求一个高中生上他,后来跟高中生的姊姊交往,还老是偷偷看着他。 铁定不会有好印象。 胸口狠狠拧扭在一起,痛,好痛,痛得恶意阵阵上涌。 霍语会相信他是不小心的吗?霍语会相信,他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关持真其实发着高烧,下来除了见他,也是为了去药局吗? 霍语会相信他只是一时愤怒,抓起巷里弃置的木条朝关持真丢过去吗? 他看见一向对他很好的关先生倒下时,太过出乎意料,什么都想不到,只能不知所措地逃开。 霍语不可能会相信吧,所以他不想说了。 愤懑一阵阵挤压着他的喉头,他觉得快吐了,却硬是挤出了微笑。 「霍语……那天,你是不是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不知道。」霍语站在床边,俯视他。「我没有那种本事。」 「这样啊。」 他要去找关持真,请他帮忙翻译,可是他隐隐约约已经猜到自己拿的是什么东西。他想,如果关持真敢报警,他真的会做出……一些事情。 他没力气说这些了,他觉得身体很累,很疼,憋着的最后一股气,只想说出最重要的实话。 可以伤害霍语的那种。 这些走在光明大道上的人都太容易自责,要让他们难过太简单了,特别是以事实为工具的时候。 反正他得坐牢了,他可能不会活着出来,那么,对于让他痛苦了这么多年的男人……一点小小的罪恶感,并不算很严重的报复吧。 「你没有拒绝我,所以我去了。」 他说,看见霍语皱起眉。 「什么?」 他张大眼睛,努力看着他梦见过很多次的那张脸。霍语,他的霍语以后就是关涟华的。 讨厌的关家人。 「我去酒吧时想,如果没有人答应我,我就不去找关持真。我就自己去新疆,找那里的人。」 所以关持真会死是你害的,他说。 霍语愣住的表情成为他昏厥前最后看见的画面。 如愿以偿。 第三十三章 「不要!」 「涟华……」 「不要。我不要见他。不要!」 他对霍语愤慨地吼道,冲回房间里锁上门。 霍语今天早上七点半回来。那时候他还在睡,没发现,等梳洗完看到霍语坐在蓝间里看报纸,开心地快步上去抱住他。 霍语帮他买了热可可。放在保温杯里,还没有凉掉,他配着早餐喝了。看着霍语脸上的黑眼圈,有点难过,叫他去睡觉时霍语却说有话要跟他讲。 跟杀害他父亲的凶手有关的事。 他呆呆地看着霍语,一时反应不过来,接着听见了那个名字。 王世安。 忽然间他全都明白了,立刻捂住耳朵尖叫起来。 不听不听不听不听! 霍语问他要不要去见王世安。不要,当然不要,他缩在床边,把脸埋在膝头。 不要。 如果真的是那个人,那就表示,爸爸是因为他而死的。 因为他不听妈妈的话,因为他跟陌生人交谈,因为他坐在办公室外等爸爸下班的那天,不小心看到了大野狼,还回答了它的问题。 大野狼在看一张纸条。他瞄见上面有弯弯曲曲的图画,那个王世安笑着跟他说这是满文,问他有没有见过。 涟华说,这个我爸爸会。他在办公室里,你可以去问他。 大野狼的表情变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变化,他只知道王世安笑着想摸他的头,他躲开了。 然后爸爸死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张字卡,很简单的,基础满文单字的字卡。 他没有蠢到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爸爸说满文是几乎死掉的语言,他只是为了学分修好玩的,全台湾没有多少人会。所以不可能是巧合,那个王世安和爸爸的死一定有关系,可是他不确定有多少关系,所以他不敢说。 不,才不是,骗子,说谎。 他不敢说只是因为,他怕是自己害死爸爸的。 那样的话妈妈也是他害死的。如果爸爸没死,妈妈就不用在美国和台湾来来去去处理一堆事情,就不会在那个时间坐上那班飞机,就不会永远回不了家,连尸体都找不到。 小红帽,小红帽,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呢?为什么要跟大野狼说话,害死亲爱的奶奶呢? 最初的童话里面,并没有猎人。没有剖开野狼肚子,救出奶奶和小红帽的猎人。 如果真的跟故事一样就好了,奶奶被吃掉了,小红帽被吃掉了,故事结束的时候至少妈妈还好好活着。但是关涟华,为什么现实里却是你活下来,妈妈死掉了呢? 像又不像的世界。永远不能依照原着,永远妥协过的世界。 他不喜欢妥协。 他痛恨妥协。 霍语敲了门几下,他努力把自己缩得小小的,没有去开门。可是霍语拿钥匙开锁时,他也没有抗议,让霍语走进来,把他抱到床上。 他还是不肯伸开手脚,缩成一团,霍语张开手臂整个环住他。 霍语说过很多故事给他听。他通常没有故事可以说,只有很多深奥的科学知识,可是霍语什么都听,会认真想,问他一些认真想过的初学者的问题。 今天他有故事可以说了,一个压在心底好久的故事,不知道要跟谁说,不知道说完以后自己会怎么样,会被抓去关或是被杀死,然后不准把骨灰放在爸爸的旁边。 其实他最怕的是,说完以后别人会对他笑笑,拍拍他的头,然后走掉。他最怕的是别人会不把他当一回事,会笑他想太多,老是想太多。 他怕没有人懂他的错。 那样……不知道为什么,比被责怪更难过。 他开始说,告诉霍语他想过的所有起因,所有经过,所有下场。告诉霍语他不是故意的,然后又告诉霍语,对不起,他不应该找藉口。 告诉霍语,他扮成奶奶,因为那是爸爸的位置,他怕失去爸爸微笑的模样,怕失去爸爸手掌抚摸他头发的热气,爸爸穿过的衣服的气味。他不敢扮成妈妈,因为他怕故事之外发生的事,他怕大野狼吃完奶奶吃完小红帽之后其实也去吃了妈妈。 他不扮猎人因为猎人不存在。 他不扮小红帽,因为他本来就是。 小红帽,小红帽,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警告?为什么跟陌生人说话? 为什么忘记,大野狼是很聪明的,是你永远猜不到的? 为什么忘记你没办法分辨表情的意义,没办法分辨狼和奶奶笑容的不同? 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哭得快要喘不过气了,霍语只是搂着他,拍着他的背,一直说: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涟华,犯罪的人是因为自己想要才会犯罪的。罪行是犯人的,他们不能用任何理由说是别人的错,你做什么是你的事,他们做什么也是他们的事。不是你的错,涟华,不是你的错,就像穿着暴露并不是强暴的理由,你不是动机,决定如何使用刀子的是他们,跟你没有关系。 「可是……是我告诉他们那里有刀子……」 他勉强在抽噎的空隙挤出一段话,缩在霍语胸前,努力想让呼吸平顺下来。 「你以为他们会拿刀子来切水果,但是他们拿来杀人,你的错最多也只是高估了人性……」霍语说,抚摸着他的头发。他不确定霍语的声音是不是微微哽咽着,他听不清楚。「可是那怎么算是错误?涟华,相信人性是好事啊。」 何况,你做的事情比指出刀子的所在还没有杀伤力。你只是指点一个人,去向另一个人学习语言,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个人会杀死另一个? 霍语说,不是他的错,不可能是他的错。 霍语总是对的,这次也是吗? 不是他的错。 他慢慢停止哭泣,换气不顺于是微微打着嗝。 爸爸和妈妈都不会回来了。八年,七年,他还没适应这件事,他的记忆力太好,以前三个人住的房子里到处都会浮现爸妈和他一起的画面,他受不了所以搬出来。可是就连在这里,他都有爸爸随时会喊他吃饭的错觉,好像下一刻妈妈会叫他试穿新衣服,然后笑着说我的宝贝儿子长大了。 他猜自己永远都不会适应。 他猜唯一的方法是,用新的美好的回忆慢慢覆盖过去。 妈妈、奶奶都死了,但是小红帽还在这里,大野狼…… 大野狼已经抓到了。 「……本来明明没有猎人的。」打嗝也停下来了,他靠在霍语胸前,小声地说。「猎人明明是格林兄弟擅自加上去的,为什么会有猎人?」 霍语拍着他的背,侧过头亲了他一下。 「最初的版本里没有猎人,可是这么久以来,我们的小红帽最后都会被猎人救走。」 这个世界很可怕,但是也很温柔。因为我们需要救赎,我们喜欢美好结局,所以格林兄弟带来了猎人。从此这个版本流传最广,最知名,霍语轻轻说。 涟华闭上眼睛。好久没哭了,他都忘了哭是这么累人的事,现在又想睡了。 睡着之前他低声说,那你不可以离开我,霍语。怎样都不行。 因为我已经等了八年了。 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猎人。 第三十四章 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明明跟你没有关系,霍语。他对自己说,却又一次在夜里满身冷汗地惊醒。 涟华睡觉的时候必须没有任何光线,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打开门出去。他需要明亮一点的地方,看清楚自己手上没有血迹。 你在傻什么,霍语?他敲自己的头,走到绿间去,打开窗户。这间大楼没有阳台,涟华怕会掉下去,霍语猜是母亲飞机失事留下的阴影;但是他需要冷风让自己清醒一下。他从来不抽烟,却觉得现在的心境挺适合来上一根。 霍语又敲了一下自己。他花多久才逼张子颜戒掉烟的,今晚脑子不太对劲。 他从来不喜欢承认自己的脆弱。 没有人喜欢,但是这方面,他也许比常人更严重。因为他是霍语,霍语可以轻松看懂人的表情,预测下一个动作,接住尚未坠落的物品。 「霍语」总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张子颜说过,他有时候令人恶心,没有人喜欢被看透,霍语笑笑回答他只是猜得准而已。 其实不是的,两项都不是。他不是用猜的,也从来不能真的看透人。 所有人都有察言观色的天赋,而他的天赋特别锐利,锐利地骇人。他不猜,他看得懂眼神,看得出细微角度的不同,看得出肌肉轻轻颤动。他看得出口渴,看得出下意识寻找水杯的预备动作,看得出痛恨、厌恶、讨厌、不喜欢以及人们并没有为之造词的微小差别。 他看得懂表情。他精于归纳演绎。他精于由眼眸、表情、动作、话语的相配程度,看出一个人的本性。 仅此而已。他的敏锐与精准从没遇过敌手,但是,仅此而已。 他不能预知未来。 他不能知道不在眼前的人想着什么。也不能知道眼前的人离开他之后,会去做什么。 偶尔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样的天赋让他看见无数欺骗与虚伪,不见得真是恶意,只是人们天生自欺欺人的本能。为了在复杂社会生存而发展出来,涟华缺少的那种本能;可以命名为礼仪,社交,或者根本不值得命名。 这样不上不下的天赋让他对人际无比疲倦,却没有任何实际效用。 有的话,他就能避免刚才经过的路人犯下银行抢案。 有的话,他就能避免乱流与坠机。 有的话,他就能知道王世安要对关持真下手。 已经过了半个月,他怎么还记着那句话,那副表情? 「如果没有人答应我,我就不去找关持真」。「关持真会死是你害的」。 王世安的眼睛里有恨意,有戏谑,有绝望,有痛快,还有对他的爱。 为什么是爱?霍语什么也没做。霍语从没给过王世安一个好脸,高中那年在帮张子颜庆生的酒吧里见到王世安,第一眼开始霍语就讨厌他。懦弱,又故作骄傲的眼神,笑容里太过刻意的明朗,那是和霍语、张子颜拥有截然不同价值观的人。 他眼中的光芒不是阳光、月光、星光,甚至不是任何人造照明的光线,而是重重镜面反射的鬼火,那是投机诡诈的光。 霍语撑着头,吐了口气。 王世安出院时,托人送了一张纸条给他。上面写着新疆锡伯自治县的一串地址,还有人名,最后是一行字:东西在这里。 不知道东西是什么。满文原档并不是一份文件的名字,霍语只能猜测是某种满文文献真本。关持真是他的历史系学长,对文物研究颇为深入,如果他说应该交给故宫,那么不会是假货。 他也差不多该把博士论文写完了。最后卡关的满文迟早得解决,现在世界上还在用满文的几乎只剩锡伯族——中国少数民族的一支,原本聚居于女真人的故乡东北,乾隆时西迁一群人到西北守疆,从此住了下来。他们的语言其实是锡伯语,但用的是满族文字,字词也相差无几,两种语言几乎是相等的。 那就去新疆吧。完成工作,顺便找人把东西拿回来。 回来之后要做什么呢? 结婚? 好像也不错,霍语想。可以去美国或是欧洲办证书,前提是涟华愿意坐飞机;坐船也没什么不好,慢了些,不过他们又不急。 涟华没提过会不会晕船。希望不会。 「霍语?」 他早就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涟华推开了门,边揉眼睛边问,打了个呵欠。 「你怎么起来了?」 「你不在,有点冷。」涟华走过来,靠到他身上,又打了个呵欠。「为什么不睡觉?你最近变瘦了。」 有吗?他笑着回问,搂住涟华。今天晚上应该是满月,可惜十四楼在这附近不算高,天空被挡住了。 涟华转过头,伸手扳住他的下巴左右转转,然后拍了拍他的脸。 力道还是控制得不太好啊,这家伙。有点痛,不过霍语没有伸手去揉。 「霍语,我看不出你有没有心事,所以有事要自己告诉我。」涟华认真看他。 霍语微微一怔,笑着亲了他一下。 说了有什么用呢?他想。这是不能说的,他用那个句子说服了涟华,怎么能告诉涟华他说服不了自己? 只要他无所犹疑,涟华就会相信。所以他不能动摇,涟华的心情已经轻松多了,只是还无法完全放下;慢慢来,总有一天能不再执着于红色衣服。 霍语希望那一天快点到。可是他不能赶,太赶只会坏事,就像以前看着涟华睡觉时皱起眉小声说对不起,他没有问;满文字卡掉出来那天涟华泫然欲泣的眼神,他没有问,只说了要不要教他,受到激烈的拒绝。 告诉涟华找到凶手那天,他也没有问。涟华终于愿意说了,边说边哭,哭得他心口发疼。 不是你的错,涟华。 也不是我的,只是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全心全意相信。他关上窗,搂住涟华的腰一起回房。 还没有办法。 去把那份文件带回来吧,他不需要赎罪,他并没有犯错,可是他得做点什么来平复心头紧拧的痛楚。 无关错误,懊悔仍是懊悔。如果当年没有因为王世安眼里的绝望,一时心软答应,也许涟华现在还好好地和父母住在一起。 「我要去新疆一趟。」 他对涟华轻声说,关上了小夜灯。 第三十五章 「霍语,滴下来了。」 「嗯?」 「不要动,我帮你擦……好了。」 「……太旁若无人了啊你们两个!」 张子颜想用三个惊叹号,把吃冰淇淋吃到发光的两个人打醒。 美好的星期天,张子颜上午值完班,下午和朋友们一起逛百货。这次的目的是帮霍语买去新疆要穿的衣服,这家伙有病,要在严寒的十二月底去新疆,亚热带台湾御寒的衣物哪够应付。 名义上是这么说啦,实际目的一是张子颜自己想换新行头,二是霍语想带涟华出来散散心,顺便帮他买衣服。张子颜挺赞成这点,他看涟华的红色系已经看到审美疲劳了,不过本人似乎没感觉,被问到要穿什么,还是只挑红的。 霍语明明是来帮涟华买其他颜色的吧,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张子颜还能怎么办? 「算了吧,放他们去,反正两个帅哥也不碍眼啊。」 实际目的三拍拍张子颜的肩膀,笑着对他说。 到十二楼会合的时候,张子颜远远看见不只两个人,立刻有不祥的预感。仔细一看,站在霍语身边长发飘逸的不就是霍文吗,张子颜吓得立刻把衣服拉整齐,冲进厕所重新抓了两下头发调好造型才敢接近。 霍语又阴了他一把。张子颜人生最大的败笔,绝对就是让霍语发现他喜欢自己的姊姊。 你等着好了,张子颜恨恨地想,我总有一天会讨回来的。 怎么讨他还没有头绪,不过总是有办法的,来日方长嘛。 「小文,你有没有想去哪里?」 霍文之前邀他帮工作室的动画配音,说他的怪声怪调太有特色了。张子颜抱持着想一头撞死但又雀跃不已的矛盾心情答应,工作之馀,当然也趁机邀霍文出来吃个晚餐什么的。因为霍语的两个同事都跟她差不多年纪,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被叫姊姊,就顺势改了称呼。 不过叫小文根本没什么好高兴的,大家都这样叫啊。要是能叫文文之类的张子颜铁定很爽,但是他没胆,而且……而且说真的有点恶心。 爱称本来就很恶心。 「没有耶,我前两天才跟朋友来过,今天是来帮宝贝弟弟挑衣服的。」霍文说,边转头叫了弟弟和他男朋友一声:「你们两个休息完了吗?该继续了。」 大冷天的吃什么冰淇淋啊。张子颜刚刚吐槽过了,不过涟华好像觉得逛百货公司就是应该吃垃圾食物,不晓得哪来的逻辑。 现在换霍语帮涟华擦嘴了。喂,附近的女生都在看你们啊,快醒醒。张子颜很想过去一人扇一巴掌。 平常被闪怎么就没这么火大,是因为他喜欢的人在旁边,他却不能一起闪回去的关系吗? ……为什么是疑问句呢,铁定根本完全就是这样啊? 霍语把面纸丢到旁边餐桌的空盘里,搭涟华肩膀时又帮他调了下红色毛线帽的角度,一起走回来。张子颜能理解附近女生都看着他俩的原因:霍语今天是深紫衬衫配上黑外套帅到让人发毛,涟华穿毛衣戴毛帽又太可爱了点。 风格差这么多,站在一起居然很和谐,太诡异了。 话说回来,女孩们,你们到底那么兴奋讨论什么呢?没看到这两个男的牵着手,明显表示「我们是一对」吗?你们绝对没机会的,到底为什么要闪闪发亮地看着这两个浑球呢? 张子颜不想深思了。理由大概和霍文对同事说「我弟弟交了个很可爱的小男友哦」,两位姊姊瞬间笑容灿烂差不多。 「接下来要去哪里?可以去买霍语的了?」 涟华问,一手牵着霍语,另一手提着两个袋子,里头全是霍语帮他挑的衣服;还有另外两袋在霍语手上。一下就买了一堆,张子颜自己才买了两件,平常最喜欢买衣服的可是他啊,霍家姊弟则没有买任何自己的东西。 张子颜知道霍语刷卡刷得很爽。虽然照样是红色系,不过霍语的品味比帮涟华买衣服的人好多了,要不是涟华骨架好,以前某些衣服可能会像路边阿伯穿的。今天霍语一件件拿,涟华就乖乖一件件换上,看得三个人心情大好。真是,人要衣装啊,虽然张子颜还是觉得霍语那种洋洋自得的微笑很欠打。 浑蛋,你也有这样笑的一天啊,他一边想,一边自己也忍不住微笑。浑蛋,本来怕你一辈子孤独到死,结果居然比我还快修成正果,不愧是名叫霍语的超级浑蛋。 「你不想买了吗?」 霍语问涟华,涟华摇头,说今天本来就是来买霍语的衣服才对。 「可是你好像不帮我买完就不买自己的,不然我还有很多衣服,应该不用买。」 谁说涟华傻啊。谁说涟华迟钝啊?他根本就知道霍语在想什么啊! 「这么明显啊。」霍语说。 「快点去买你的,新疆很冷,冬天的平均气温是负七度,比玉山还低。」 羽绒衣的长相很难有大变化,为了维持羽绒的位置,每件都缝成一格格或一条条的。霍语显然觉得之后不太有机会穿,只挑实用又不贵的,很快就买到了。 涟华还坚持霍语要买围巾和耳罩,说霍语一般戴的手套也不够暖,要拉着他继续走。张子颜没浪费时间,手上已经提了四个袋子,觉得差不多该收工了,就和霍文一起去咖啡店休息,喝杯饮料。那两个家伙吃过冰淇淋补充体力,他们可是什么都没吃。 「你知道霍语这次要去哪里吗?」 点完餐场面就冷了。应该说,张子颜自己觉得场面冷了,霍文看起来倒是很自在,点完餐就抽了张问卷来看。 目前霍语似乎是最恰当的话题,他于是问了一句,一边想着自己到底怎么搞的。明明不是第一次跟霍文一起吃饭,怎么每次都要煞费苦心想话题,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展到自然聊天呢? 「当然知道。」 霍文侧着头回答,似乎不太明白张子颜怎么会这么问。嗯,对啊,他这么问不是在暗示他觉得霍文不关心弟弟吗?那种熟悉的想撞墙的感觉又来了,张子颜在心里对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三枪。 「他要去察布查尔,那里的交通方式还是我帮他查的呢。我想想……坐飞机到宁波机场,再转国内线到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搭火车到伊宁市,然后坐车过去,有点复杂。」 张子颜瞪大眼睛。 「这么麻烦?他是要去什么偏远地区啊?」 「没办法啊,中国太大了。察布查尔又是在最西边,已经接到哈萨克的国界了哦。」 霍文回答,她的热花茶和松饼正好一起送上,漫不经心地对服务生微笑点头。张子颜瞥到那个男孩脸红,心里哼了一声。可惜他还不能说「我女友很正喔」,不然那个家伙肯定会嫉妒到死。 霍文是真的漂亮。她和弟弟长得相当像,一样是优雅、有点像混血儿的深刻轮廓,但霍语说过他家没有洋人血统,也不是原住民。霍文的轮廓比弟弟纤细,鼻子小巧,瓜子脸的下巴更尖。两人都是英气的剑眉,只是粗细有差——废话。不过他们皱眉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像。 哦,最大的不同是霍语的眼角只是微微偏上,霍文却是眼角挑起的凤眼。嗯……感觉凤眼应该细长点,可是霍文眼睛很大,还是这个叫桃花眼?他好像在某本小说里看过。 啊,随便啦。总之张子颜超喜欢凤眼的。 「您的餐点已经到齐了。」 他的咖啡和花生厚片也来了,霍文看看他的食物,把一片松饼切过来和他交换。 张子颜眨了眨眼。和霍语吃饭的时候,这通常是他在做的事,霍语对食物实在不怎么积极,而且喜欢吃乱七八糟的油炸物。他还以为霍文也是呢,这么想想,霍文吃过的东西的确都是餐厅里最好的。 不见得最贵,但是是厨师特别擅长的。嗯——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餐厅好像也都是她挑的。每次问霍语要吃什么,他只会回答随便,后来张子颜都不问了,想吃哪就吃哪,霍语就真的随便吃。 「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子颜弟弟。」 霍文常常这样叫他,实在令人郁闷。不过前半句比较重要,想跟他坦白?坦白什么,不会是告…… 张子颜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醒醒,你在想什么啊? 「什么事?」 「以前我……」霍文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叉子拿在手上转圈。「嗯,我以为你跟我弟弟是一对。」 幸好他没有喝饮料。喷到美女脸上实在太尴尬了。可是张子颜还是被口水呛到,猛烈咳嗽,吓得霍文放下叉子俯身过来帮他拍背。 「不是!没有!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一能说话他立刻用力吼出来,不管旁边的客人会不会注意到。 妈的,被喜欢的女人误会喜欢她弟弟,这是什么跟什么啊?比被涟华误会还惨啊! 「我知道我知道,乖,别这么激动。」霍文又拍了他两下才回到座位。「因为你们感情实在太好了,而且之前霍语跟我描述了一下你喜欢的长相,我就觉得……」 「……觉得霍语符合吗?那是因为霍语跟你长得很像啊!」 啊干,他说出来了。张子颜很想抱头呻吟,感觉脸上发热,他的脸现在一定很红。 霍文看着他呆住,过了一会,脸好像也红了。 嗯。 到底有没有机会啊,这个。张子颜,给我冷静想想,搞不好只是你的错觉,或人家喝了热茶所以…… 「呃,子颜弟弟……」 「不要叫我弟弟。」冷静个屁,张子颜一把挥开肩膀上假想的小天使,豁出去了。「我不是你弟弟,也不想当你弟弟啦。」 很好,现在他确定是脸红,不过霍文看起来还有点疑惑。她停顿几秒以后,小心翼翼,很慢地问了一句。 「……你是想说,你喜欢我?」 「对啦,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十年了,霍语一天到晚笑我,看到你跟那个姓王的交往之后就换成用很可怕的眼神瞪我,但我只是想说,好歹等成年再……谁知道你一下就被追走了啊!」 张子颜用力抓着头发。他知道霍文一定很多人追,可是他就……他就怕不行吗?他那时候只是个死高中生,哪敢追朋友读大学的姊姊啊? 听完这段话,霍文完全呆住了。 「我比你大八岁耶?」她愣愣地吐出一句。 「七岁啦,我比霍语大七个月,所以只差七岁……刚好都是七,呃,七是幸运数字啊?所以我们在一起没问题的啦?」 张子颜开始胡言乱语。七来七去说了一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他明明只是想说一点都不在意年龄差距啊。 「……我不是霍语的替代品喔?」 不知道为什么,霍文好像特别在意这件事。每个被弟弟朋友告白的姊姊都会担心这个吗?张子颜不知道,他又没有遇过其他例子。 「我对霍语才没那种感觉咧,要跟他在一起,我去跳河啦。」他果断无比。「不过我……我倒是超想听霍语叫我姊夫的。」 霍文撑着下巴看他,沉默半晌,哈哈几声摆了摆手。 「我弟弟才不可能叫你姊夫,就算你跟我在一起,他还是会叫你子颜啦,这点我有信心。」 这种信心要干嘛啊姊姊?他默默吐槽,然后惊觉现在不是吐槽的时机。 想了十年的事情,好像快要成功了,他得加把劲…… 「他不叫也没关系,反正涟华会叫,只要跟他说叫姊夫是礼貌他就一定会叫……然后,那个什么,霍语跟涟华夫妻一体,他叫就等于霍语叫……」 ……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加把劲啊浑蛋,他张子颜前半辈子都在拒绝女孩子告白,后半辈子都在妄想好友的姊姊,他哪知道要怎么加把劲啊? 霍文噗嗤一笑,好像终于看不下去了,伸手过来把张子颜紧紧捏着咖啡杯的手掰开。 她没用什么力,可是张子颜用力到泛白的指关节轻易就松开了。霍文大概是看他可怜,才主动帮了他一把。 啊啊,老是这么体贴。张子颜觉得眼眶泛泪,真是……太丢脸了。 「张子颜,要不要当我男朋友?」 「要!」 所以他最喜欢大姊姊了啊,浑蛋! 第三十六章 霍语明天就要去新疆了。 预计是十二月二十一号到三十号,停留十天。圣诞节一定赶不上的,但霍语说会回来陪他一起跨年。不管是他们两个,或是加上张子颜,又或是到霍语家里和家人一起倒数,都很好。 可是现在涟华很害怕,因为霍语要离开他,霍语要去很远的地方,坐飞机去。 以前他不怕飞机的。飞机是最伟大的发明之一,钢铁能有羽翼的功能,多厉害。出于好玩,他计算过飞行时加诸于机身的所有物理力量,觉得莱特兄弟果然是天才。 以前他不怕的。上飞机,睡一觉,醒来就能见到爸爸了;虽然离开爸爸也是上飞机,睡一觉,但这次醒来之后他可以回到美国的研究室,用最先进的仪器,跟最聪明的人学习。 那时候,妈妈一直在他身边。看他睡醒了,会笑着告诉他还有多久降落,问他要不要喝水,帮他盖好毯子。飞机像安稳的,轻轻摇晃的地面,引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隆隆作响,一成不变,所以令人安心。 可是飞机不是地面。那是天空,很高很高的天空,超过了生物圈,超过了对流层。 掉下来,就会死。 妈妈从美国坐上飞机,却再也没有抵达台湾。 「霍语……你要带这个去吗?」 霍语半跪在地上检查行李,涟华帮着他把十天份全部塞进一个箱子,他很会整理东西,妈妈称赞过他。他知道怎么把东西收到最小,填补空间缝隙,扫了霍语要带的东西一眼,他就知道该怎么迅速有效地组合起来。 「嗯?那个不用。」霍语抬头看了一眼,回答后继续在手上的清单打勾。 涟华手上拿的是霍语平常戴的皮手套。好像已经戴了两三年,是霍语考上研究所的礼物,但是去新疆一定不够温暖,所以这次买了新的。 这种皮革使用越久品质越好,现在摸起来很柔软,也不会有奇怪的气味,他喜欢霍语戴着的感觉。涟华的手跟霍语差不多大小,他试戴了一下。 刚好。 「你去新疆的时候,借我戴。」 霍语抬头看看,对他微笑。 「很适合你。」 是吗?他歪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他的手比霍语白,在黑手套镂刻的洞里看起来更明显。 戴霍语的手套……感觉就像霍语握着他的手。涟华动了动手指,他很少戴这种东西,他自己的手套都是毛线或布料,松松裹住手,但皮革会服贴在肌肤上,抓握时有点紧绷。 感觉不是很自由,不知道为什么霍语喜欢戴皮的。因为比较好看吗?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好看脸实验。对了,还没做完,张子颜有给他数据,他下次也想量霍姊姊的,大家都说她和霍语长得很像,可是涟华看不出来哪里像。 霍语就是霍语。跟霍文完全不一样,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霍语,一定要坐飞机吗?」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他已经说了好多次了,警告自己再问会被嫌烦的,可是心头有什么东西压着,很重,不问很难过,尽管每次听到霍语的回答,又更重了一点。 他最想问的其实是霍语你可不可以不要去新疆,可是这样太自私了,霍语想赶快完成论文,赶快毕业。 其实霍语动作已经很快了,他现在二十五岁,也就是他只花一年结束研究所,博士班也才刚升第二年。照一般人的标准……应该很快了吧? 涟华自己十五岁拿到两个博士学位。可是他不一样,他是天才,不算。 霍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放下清单,走过来抱住他。 「别担心,涟华。台湾到上海只要两个小时,就算掉下来,用游的我也会游回来,台湾海峡很小条,还有一堆岛。」 霍语说,涟华抿起嘴,把下巴抵在他肩上。 就算不是太平洋,海还是很危险啊。而且…… 「你不是还要搭飞机去乌鲁木齐吗?那个要坐四小时。」 「是没错,但下面是陆地啊。」 陆地只是把淹死换成摔死啊,涟华想,可是他也知道这种话不能讲,只好继续闭着嘴。 霍语松开他,扳过他的脸亲他。涟华闭着眼睛感觉霍语轻轻舔咬他的嘴唇,很舒服,可是胸口沉沉的,压得他没心情享受。 霍语一停下,他马上又张口要说话,但是霍语的手指按住他的嘴唇,不让他说话。 「你要是担心,我就改搭火车。只是那样得花比较久的时间,可能没办法在新年前赶回来。」 火车……涟华想了想。好像要将近一天一夜才能横越中国,比四小时多很多,可是…… 「……对不起。」他闷闷地说,可是他真的不想要霍语搭飞机,他好几天都做恶梦,梦到霍语回不来。「坐火车没关系吗?」 没关系。只是会慢几天,回来的时候可能是新年了,霍语说要是他不在意,那就改搭火车。 涟华当然不在意。 平安回来比跨年重要多了,以后又不是跨不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看看时钟已经十点二十五分,霍语明天早上十点的飞机,七点就得出发去桃园机场。 接下来有十几天看不到霍语……涟华有点失落。八年对上四个月,他却一下子就忘记孤身一人的感觉了。 八年对上二十天,他居然一下子就忘记自己睡的感觉了。 今天睡觉的时候要抱紧一点,他才这么想,霍语突然把他腾空抱了起来。他惊呼一声,赶紧搂住霍语的脖子,怕不小心掉下去。 这是在做什么? 「接下来那么久见不到我,不趁现在留点纪念吗?」霍语笑着说,抱着他往浴室走。 留什么纪念,又不是不回来了。他想这么说,却说不出来,只好低下头。 霍语只比他高六公分,体格也没有特别壮硕,为什么有办法这样抱他?他有六十八公斤,最近忘了量,可是霍语一天到晚带他出去吃饭,应该有变胖。 做爱也是蛮耗力的运动,可能抵掉了。但六十八公斤还是很重吧,涟华自己大概抱不动。 胡思乱想着霍语就抱他进了浴室,把他放下来。其实涟华自己也想过要求,但是又想到霍语七点得起床,还是睡饱一点比较好。 霍语搬进来之后他就没办法维持十一点就寝、八点起床的规律作息了,霍语没那么早睡,他还醒着涟华就想跟他待在一起。偶尔会自己先睡着,醒来时发现霍语已经把他抱到床上,那种时候,他会稍微调整位置,在霍语怀里窝好,继续睡。 一起上床反而会更晚睡,早上就起不来了。今天大概不可能十二点之前睡着,但是明天要起来送霍语才行,他边想边脱衣服。霍语没有在浴缸放水,来浴室大概只是要洗澡。 才想到一半,霍语突然打开水,挂在上面的莲蓬头水柱措手不及冲了他一身。 「你又这样!」 他抗议,抹掉眼里的水,然后拨开垂到额前的头发。霍语老是趁他没注意喷他水,有时候他的衣服都没脱完就开水龙头,害他全身湿答答,衣服又重又难脱。 「不小心的,抱歉。」 「才怪。」 涟华忿忿哼道。不要以为他不知道,第七次了,一定是故意的。 霍语笑着把洗发精倒在他头上,帮他洗头发,他就拿过沐浴乳往霍语身上抹。一开始他把霍语跟自己的洗发精分开,他的放在方形篮子,霍语的放在圆形篮子。篮子都是白色,整间浴室都是白色,地砖是表面比较粗糙的石质,可以防滑。 他的方篮挂得离水龙头比较近,后来他发现霍语不会特地多走几步去按自己的洗发精,就把霍语那篮收起来了。他本来就不喜欢浴室墙上挂一堆东西,会不小心撞到。 霍语上半身都是泡泡了,再往下他得蹲下来才洗得到。霍语还在他头上揉着,手指按压头皮的力道很舒服,他看着霍语专注的脸,突然伸出沾满泡泡的手在霍语脸上抹了一把。 霍语对他抬起眉,低头用脸撞了他的脸一下,继续动作。 「啊。」 涟华说。现在他也满脸泡泡了。 「不继续往下吗?」 霍语好像搓完他的头发了,放开他说道。涟华耸了耸肩,依言弯腰往下洗,摸到鼠蹊部的时候霍语已经勃起了,他顺手握住,拉了两下,听到霍语闷哼。 一起进浴室果然还是不可能只洗澡,他想道,叫霍语冲干净才能进来。 「知道,知道。」 霍语咕哝。根据之前的经验,这种时候霍语差不多没在听他说话了,涟华只好自己去转水龙头,霍语从后面抱住他,把手贴上他胸口。趁他开水的时候霍语好像按了沐浴乳,两手捧着凉凉软软的液体盖在他胸口,让沐浴乳冰冷地往下滑落。 啊,这个浪费的家伙,涟华想,没有纠正,反正霍语不会听。这种时候有个形容词,叫「精虫上脑」。 他以前很疑惑,精子是不可能跑到脑部的,现在倒是明白了……他低呼一声,霍语一手捏住他的乳头,另一手打着圈往下滑,背后坚硬的触感仍抵着他,没有插进去。 刚才把水量开到最大,莲蓬头内外七圈全都开始喷水。他闭上眼睛,感觉泡沫混着热水流下脸,流过胸前,流到霍语的手边一度汇集,变成更宽阔的水流滑过身体。 他感觉到霍语的手,带着流动的水沫抚弄着他,水势突然变大,更激烈地打在他们身上。总是这样不稳定的供水,但他无心多想,霍语的双手都在他腿间,一前一后,他快要站不住的时候,霍语轻轻推他往前,把他压在墙上。 墙壁很冷,冷得他一颤,但是水和霍语的手变得更烫。然后是比水和手更加炽热的东西,缓缓进入他的身体,他颤抖着憋气,伏在墙上。 墙还是很冰。但霍语从后面抱着他,紧贴着他的背,很温暖。他低声喘息,他相信水声压过了他的呻吟声,但是也知道霍语都听得见,他勉强侧头,吻上霍语贴在他脸边的唇。 「要回来……」 一定要回来,他压不下心中的不安,一次又一次这么说,霍语也一次又一次答应他。 不知道发泄了几次,最后他昏然睡去,隔天醒来时,霍语已经走了。 他伸手盖住自己的额头。他知道霍语习惯替他把浏海拨到一边,才不会在睡觉时发痒,早上起床时霍语会给他一个早安吻,就亲在这里。 他的浏海侧落在左边。 霍语的温度还留在眉心。 第三十七章 「小敏,可以帮我拿那个吗?」 「哪个?」 「蓝色的。」 杨思敏从衣柜中取出蓝色围巾,递给站在穿衣镜前的情人。 不晓得算不算情人。到了这个年纪,她不再特别想提出交往,只是……待在一起很安心,所以就这么待着,也许就这么一起过完一辈子。 「我侄女也很喜欢戴围巾……」杨思敏说,看着衣柜里七八条各种颜色材质的围巾。「哦,应该是外甥女,不过我叫侄女叫习惯了。」 「戴起来有我帅吗?」 许幼笙回头,窃笑着问。杨思敏笑着按了一下她的肩膀。 「人家是小美女,拿来跟自己比,不丢脸啊。」 「长得像你的话,铁定漂亮。」 少在那里甜言蜜语,杨思敏顺手拿过帽子扣在许幼笙头顶,拍拍比她小四岁的交往对象。许幼笙的头发很短,但是出乎意料地柔顺,面容俊秀,都快四十了,看起来还像二十几岁的小男生。 她这么告诉许幼笙的时候,许幼笙不以为然地反驳说她自己看起来也没老到哪里去,根据教授之间无聊的统计,她可是情人节收到最多学生玩笑的情书的。 就说是玩笑了,谁还当真啊。那时候杨思敏这么回答,得到了另一个回应:你不知道你是单身贵族吗?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追到你的。许幼笙还一脸疑惑地表示,杨思敏也想不出来,耸耸肩。 「今晚回来吃饭吗?」杨思敏问。 许幼笙是彻头彻尾的拉子,杨思敏却是第一次跟同性交往。虽然从前也被几个女孩子告白过,最后都有各种错纵复杂的原因没能真的在一起;她跟男人交往也维持不了一年以上,后来干脆算了,反正二十年来家里最令人头痛的分别是差点闹离婚的哥哥、老是被甩的大侄儿、老是想为哥哥报复的二侄儿还有莫名其妙的四侄儿,最近则是可怜的小文。 让人烦恼从来就轮不到她。她一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想说的绝对不会有别人知道,学生时代是,出社会之后也是;从助理教授慢慢升到副教授,申请正教授的资格也快要达到了。 然后出现了许幼笙。 「不知道,我晚点再打给你。」 许幼笙说,穿好外套拎起公事包,把脸颊贴到杨思敏旁边讨吻。杨思敏亲了她一下,搂搂她,送她出门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弟弟是不是在中国?」 「嗯?他明天就回来了。」许幼笙回答。「怎么?」 「没什么,想到而已。我家小四去了新疆好几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虽然霍语本来就不是每天打电话回家报平安的类型,不过十天行程都去了四天了,好歹会跟爸妈报告一下吧……杨思敏才这么想着,忽然发现自己方向全错了。 霍语哪会跟爸妈报告什么,她关心侄儿下落的话,应该问涟华才对。 「还是想办法联络一下吧。中国太大、太古老,很可怕的。」许幼笙说。「要找去那里的台湾人就更麻烦了。」 听说最近新疆在下雪,不是吗?她留下一句话,朝杨思敏挥了挥手,转身下楼离开。 第三十八章 下雪了。霍语坐在昏暗的书房里,看着窗外出神地想道。 雪不算大,飘飘忽忽下了一天一夜,才勉强覆盖街道。即使如此,这也是台湾永远不会见到的景色。 不晓得涟华喜不喜欢雪?他想,又想到涟华曾经在美国东北部住了四年,应该看过不少雪景。 「你们那儿不下雪吧?」 一句话惊醒了他。霍语坐直,转向方桌另一边的中年男子。 何杨是王世安那串地址的主人,五十馀岁短发已经灰白了大半,本地锡伯族人。他是民族语言的专家,故宫曾经聘请一群锡伯族学者到台湾协助翻译满文文献,他没有去,但是他哥哥在受邀之列。似乎是透过好几层关系,王世安才间接找上他的。 本来以为要花上不少力气才能拿回文件,没想到霍语一问,何杨就从箱子里把东西翻出来给他了。 是真的没错,不过也没有罕见到值得赔上性命。听完霍语讲述台湾发生的事,何杨用某种陌生而遥远的语气,淡淡说道。上头是用老满文记载的传说与诗歌,可以用来研究民族文化,但也不是前所未见的记载;同样的记述在别的文件出现过不少次。 霍语不确定该作何感想。 少少几张文件,毁了两个人,让圆满的家庭破裂,强迫一些人改变了人生轨道,那些人又改变了一间公司的运作方式,种种影响像涟漪一样往外不断扩散。 能说不重要吗? 可是在另一些人眼里,同样一份文件几乎不值一文。顺手翻译完了,无人索取就忘记归还,压在箱中生灰尘。 他几乎想笑。这个世界总是这么滑稽。 「我们那里……只有很冷的时候,山上才下雪,平地不下。」霍语说。 论文进行得相当顺利,何杨一个人就能回答他几乎全部的问题,还帮他找来当地的锡伯文教材让他带回去。今天是他在中国待的第九天,明天从铁路到乌鲁木齐,再搭一天多的火车回上海宁波机场,然后坐飞机回台湾。 回台中,回到他和涟华的公寓。 他想回家。 有些人会说,涟华是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但对霍语而言,那是近乎世外桃源的地方,他知道涟华也是如此看待他的公寓。 是自己选择的仙境,不是流离索居。 他们的看法和旁人总是不一样的;他们和旁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他们都是世人眼中的天才,天赋异禀,万人之上,人们称呼他们为奇迹,同时也认定他们是变异。 不平凡,独特,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就是畸形。 他们隔绝于人群之外,他们身边总有墙,不管是厚实不透风的砖瓦,或者可以清晰看见内部的玻璃。他们的隔离,无论自认有多大的选择权,最终都是身不由己的。 但他们可以享受这种身不由己。 他们认定的价值从来就和别人不同,他们眼中的世界从来就和别人不同,逻辑逆反,光影倒错。霍语的世界里色彩与黑白一般单纯无趣,涟华的世界里只有稳实的形状,没有浮华的色光。 就算在一起,他们的世界也不会相并,不会融合缝补成旁人眼中正常的模样。 但是在一起,他们就拥有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们不希罕所谓正常的模样,因为当自己不再是自己,正常就失去了意义。可是关涟华和霍语,这两个个体相遇的意义,就是让他们保留着自己的模样,同时有机会体验……普通的,平凡的人生。 霍语的天赋不再侦察每一个繁杂微小的暗示,不再无时无刻折磨他,因为涟华很单纯,他没有客套礼节与表里不一,他想说想做都直接出现在眼中,甚至坦白说出来。 涟华不再手足无措,徒劳地试图抓住每一缕飘渺如烟的情绪暗示,每一个问题霍语都有答案,霍语听他说,让他问,陪他一起走,像一根锚柱稳稳立定,不对任何浪涛和风雨妥协,不必令人痛恨地妥协。 圆球是不能紧紧相并的,但方块可以,方块不够圆滑,难以滚动,可是方块可以安静地,好好地待在一起。 他们都是方块。 他们都不是唯一一个方块。 「你明天要回去啦?」 昨天霍语就说记录工作结束了,但是今天他准时出现在何杨的小平房里,何杨没有多问,照样让他进了书房,叫霍语自己倒茶。霍语替何杨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放到冷了,还是没喝完。 没关系。这里的节奏很慢,有很多时间出神,漫想。 「明天早上九点。」霍语回答,把桌上的点心盘朝何杨推去,让他拿起盘中最后一块饼。「那份文件在你这里放了八年,他都没有问?」 何杨摇摇头,咬了饼一口,边嚼边回答。 「我本来以为那小子都忘了,听你那么说,又不像忘记。」 他可能不敢拿吧。何杨抛下一句,把饼全部塞进嘴里,霍语在他开口之前站起身告辞。 「又来了,你小子,我都还没说要赶你走咧。」何杨眯着眼睛笑。「去吧去吧,回去赶紧收拾好,回家正好跟女朋友一起跨年啊。」 今天是二十九号。回台湾的机票是三十一号晚上,可能要在机场跨年了,但至少来得及一起迎接新年吧,霍语没有回答,笑着道别出了门。 那份文件小心收在他的袋子里,彷佛停滞了八年的时光。他也猜王世安是不敢拿,关持真的影子仍残留文件上,他回去问过,王世安当时是关家企业前途相当看好的员工,颇受关持真赏识,要升职时却突然离开。 急急离开,急急把文件送走,送到看不见的地方,再也不拿回去。 那八年,王世安也付出了代价。 雪片落在他头上,好像比之前更重了点,霍语抬起头看着灰茫茫的天空。 雪突然下得更急了。 他想起自己仍旧没把茶喝完。 第三十九章 今天下午涟华很焦虑,张子颜撑着下巴坐在橙色房间里,看见涟华第十五次瞪着手表。 橙色算是他比较喜欢的房间。这间的主题是椭圆,椭圆的沙发椭圆的桌子,书柜是嵌在墙上的弧形木条,塞得满满。 总比长很多角的紫色房间好吧。 「小涟,再看也没用,霍语是明天的飞机啊。」 「新疆昨天下大雪。」 涟华抬起头瞪他,加重语气说。可惜他不知道涟华要表达什么,只能困惑地哦了一声。 「雪塞住铁路了。电话也打不通。」涟华说,又看着手表。那支表是霍语送他的生日礼物,张子颜突然想到,也许涟华不是在看时间。「我怕霍语坐飞机。」 怎么说呢?霍语本来就要坐飞机回台湾,就算多坐一班新疆到上海的也没差吧,但张子颜聪明地闭着嘴,没有说出来。 涟华可是很固执的。 门上响起两声轻敲,霍文从外头走进来。这是她第一次来涟华的公寓,好像对这里的设计很感兴趣,毕竟她是艺术科系出身、又做设计师的嘛。张子颜自动起身,把单人沙发让给霍文,站在一旁。 霍文朝他微笑,害他差点又脸红了。应该没有红吧,交往十几天,他觉得自己的适应力进展微乎其微,有点打击。看看霍语跟涟华,一交往就直接进入老夫老妻模式了,他怎么还像小学生玩初恋一样啊。 ……虽然算起来,霍文的确是他的初恋没错。呃,嗯,啊。 「小涟,」霍文用跟他一样的称呼,害他觉得有点甜蜜。……不,蠢毙了张子颜,快醒醒。「这里的家具都是你设计的吗?」 涟华摇头。摇得有点太大力。 「我画形状,叔叔找人做。」 「你画形状……那不就是你设计的吗?」 涟华又摇头,忽然起身走出房间。张子颜已经习惯他突然离场了,才想跟霍文解释,却看到霍文笑嘻嘻地托着下巴,没有一丝困惑。 好像一点挫败感也没有,不愧是霍语的姊姊。涟华第一次跟张子颜说话说到一半走掉的时候,张子颜可是在原地手足无措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毕竟涟华没有暂时告退的礼貌概念,他想拿东西就直接走,不会先通知一声。 要说张子颜跟霍文完全没进展也不是,至少他现在不会一安静下来就立刻想找话题避免尴尬。在他真正跟霍文说什么之前涟华就回来了,小心翼翼地把两张纸放到桌上。 两人同时倾身去看,张子颜缩回伸到一半的手,让霍文把纸拿起来。 第一张纸上头有九个方格,前面七个布局一模一样,只是用来布局的元素不同。霍文转了转纸,张子颜跟着换方向,把格子和房间的摆设对起来。 一边书柜,一边梳妆台,中间偏右的地方摆沙发和茶几;问题是,用来代表家具的全都是大小不等的抽象符号。 最好笑的是黄间,主题是五角星形,所以沙发和茶几的位置就打了三个大小不等的星星,涟华端正的字分别在星星上头写着:大沙发,桌子,小沙发。左边墙上要放书柜,就画了一排的星星,旁边写上书柜两个字。 其他六间的设计也差不多,红间全是圈圈,橙间是椭圆,绿间的三角形还明显分成正三角、钝三角跟等腰直角三角形。蓝色长方形,靛色正方形,紫色则是乱七八糟的多角放射状,铅笔仔细画出每支角,反而制造莫名的笑点。 张子颜看看图,再看看房间,不由得沉吟起来。嗯——照这种设计图还能打造出不错的家具,到底是哪个天才啊。 涟华还拿来另一张纸,霍文翻页,这次两人都愣住了。 看不懂。 上头画满密密麻麻的线条,看起来像是某种电路图,仔细分辨,又会看出图由好几个彼此缠绕的部分组成。过了一会儿,霍文啊了一声,指着图中一个小地方,圆圆的,有锯齿的…… 「齿轮?这是机器图吗?」 涟华点头,伸手指指天花板。 「这是上面的机关设计图。可以打开天花板,降下抽风机和其他仪器,地板下面有另外一张设计图,用来移动家具和地毯,然后……」 还有走廊的防盗装置,送餐的保温升降机,紧急电源转换器,小型发电机,接下来涟华说的名词张子颜已经听不懂了,霍文同样满脸迷惑。自顾自数了七八种,涟华突然眨眨眼,停下来啊了一声。 「对不起,你们听不懂。想知道的话可以问霍语,他比我会解释。」 张子颜再次体会到霍语的伟大。 这栋房子,其实会在世界末日变成太空船还是巨型机器人吧? 「小涟,你家没有厨房对不对?」 霍文问道。张子颜瞄了时钟一眼,五点五十分,差不多到晚餐时间了,今天他们一来涟华就问了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餐,得到肯定答案之后打电话把晚餐改成三人份。 涟华摇摇头,说他自己不会煮菜,当初也没想到会有别人想在这里吃饭,所以没有规划厨房跟餐厅。霍语会做的菜仅限于煎蛋、炒菜、煮泡面,他们通常吃人家送上来的,要不然就外食。 「姊姊对不起你,小涟。」霍文托腮说道,「我该把霍语调教好的,自己煮饭才有家的感觉嘛。」 张子颜差点在「调教」两字上喷笑。 「是吗?」闻言,涟华却皱起眉。「要自己做菜才像家?」 「嗯——你想想嘛,经过一天辛苦的工作,吃到心爱老公亲手下厨做的菜,感觉不是很温馨吗?」 「温馨……」 「对啊,温馨,所以等霍语回来,记得叫他去学做菜哦。」 张子颜只替霍语默哀三秒就开始幸灾乐祸。他习惯看六点的晚间新闻,所以问涟华借笔电,涟华要他自己去卧室拿。 搬电脑的过程中,张子颜一直反覆想着「经过一天辛苦的工作,吃到心爱老公亲手下厨做的菜」这句话。原来霍文喜欢这个啊?不是张子颜自夸,他可是闲暇时会下厨的新好男人,不像霍语那个泡面炒饭过大学的随便鬼。 怎么看,他跟霍文都是天生一对嘛。 ……不,张子颜,不要自己想完还脸红!他用力揉揉擅自发热的脸,一手夹着笔电回到房间。本来打算坐在地毯上的,涟华却看看他,往旁边挪了一点,空出位置给他。 这家伙,还真的进步不少啊!张子颜在心底赞叹,一边道谢一边坐下,打开电脑连上网路。虽然有点迟才决定让位,虽然还没有体贴到把大沙发让给他和霍文,但是真的那么识相,张子颜就要怀疑涟华是不是被附身了。 一边打开网路电视,张子颜一边听着涟华和霍文的对话。在他拿电脑的短短两分钟里,似乎又飞跃了一大段。 「霍语喜欢吃炸的,所以我应该先去学炸鸡吗?」 「哎,炸鸡用买的就好了,你先学点家常菜啦,妈妈的味道最棒了。」 「我不是霍语的妈妈。」 「我知道,嗯……反正先学家常食物吧,外面吃不到的那种。还是下次你来我们家,我教你几道老妈的拿手菜?霍语最喜欢吃芋头面线,不然就香菇鸡汤……」 ……为什么刚才明明是霍语要学做菜,现在突然变成涟华做菜给霍语吃了啊!霍语你这浑蛋不要太幸福啊,太幸福会遭天谴的知道吗!张子颜在心里怒吼,移动滑鼠的手有点抖。 「明天要接机,所以后天去?」 「真积极,我弟弟好幸福啊。那就后天吧,你们顺便多住几天,玩玩再回去。」 我可以一起顺便吗?张子颜想这么说却没胆,只好在心里碎碎念几句,决定专心看新闻,免得继续被闪。 这年头台湾的新闻跟连续剧差不多,喜欢绕着一件事持续追踪报导,切了几台都是政客贪污案的后续,张子颜有些烦躁。最后他选了一台画面没那么花俏的,只看跑马灯的新闻提要。 朴素的字体一行行流过。某地肉类再次禁止进口,食物中毒,过量化学添加物,轮船漏油污染大海,连环车祸,国际机场门面问题……台湾新闻的另一个特色是前后两个报导一定要有关联,再牵强都无所谓,张子颜觉得这点挺有趣。 最后是对岸新闻。不愧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奇人异事层出不穷。 「先学面线?那我就回去准备材料罗……你记得……」 旁边那两人似乎达成了共识,零碎的字句飘进耳里,短暂拉走张子颜的注意力。他才想对霍家的芋头面线发表感想,一个「我」字出口,不由自主又停了下来。 霍文和涟华的对话正好结束,室内一片寂静,他感觉到涟华的视线蓦然移上电脑萤幕。莫名地,气氛忽然紧绷了起来,像风雨之前空中隐约的烦闷。 然后,他们一起看着跑马灯静静流过:新疆突发大雪,乌鲁木齐——上海航班XX——XXXX失联。 据当地机场资料,飞机上有台湾乘客三名:刘侯思、许芦恩。 霍语。 对不起,不该说什么天谴的。张子颜一片空白的脑袋里,只闪过了这句话。 第四十章 弟弟失踪那刻起,她第一次真正以「秒」计算时间。 霍文筋疲力尽地坐在桃园机场大厅的排椅上,伸手揉着脸。对岸失踪案件在台湾报警是没有用的,但霍文还是向警察询问了一番;关键的外交部出入境管理局,接到她电话时支支吾吾表示会尽力帮忙,被她大骂了一顿才换了资深负责人出来。 海基会找过了,对岸几个台商交流会她也问过,有一丝帮忙希望的管道霍文都一一尝试,还跑到机场来填了一堆奇怪的表格。 她不会说,甚至禁止自己去想,但内心深处她怀疑这么做会不会有用。 霍语失踪是因为交通意外。他的航班飞越天山山脉时失去联络,如果对岸的救援队没有找到那架飞机,她在这里怎么打电话都没用的。若不是当时正好有台湾记者在乌鲁木齐机场,这件事甚至有可能被封锁。 今天是一月二日,霍语失踪第二个白天。她垂着头,看见表上银白的指针一格格前进,走得太快了,她几乎想伸手按停它。 远方的霍语正随着指针的步伐一点一滴衰弱下去。 如果他还没死。 「别愁眉苦脸的,来,饮料。」 脸颊一阵温热,她抬起头,从一个短发高瘦的女人手上接过裹在纸圈里的热咖啡。 「谢谢,许阿姨。」 霍文向许幼笙道谢。过了几秒,她的亲阿姨也出现了,手上拿着麦当劳外带,掏出一个汉堡递给她。 「不要叫我阿姨啦,叫姊姊就好,我们没差那么多岁……」许幼笙说。 「你也太不要脸了。」 杨思敏打了许幼笙一下,许幼笙扭着脸叫痛,看杨思敏不理她,只好悻悻地自己拿出午餐开始吃。霍文不小心笑了出来,笑意过去之后,仍然努力维持着嘴角的弧度。 这几天家里一片混乱,杨思敏带许幼笙回来并以「女朋友」介绍的时候,大家惊讶,但没有心情多说什么。虽然有趁乱过关的嫌疑,但杨思敏介绍许幼笙是有特殊原因的,她弟弟许芦恩前阵子正好也在新疆,还跟霍语搭上同一班飞机。 当然,现在同样失联了,不过许幼笙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 「我弟一天到晚闹失踪,习惯就好,霍语跟那小子在一起一定会没事的,放心吧。」 当时许幼笙是这么说的,她弟弟就是大家所说「有灵感」的人,之前也去过新疆,失踪一阵子之后从台湾山区自己跑回来,根本莫名其妙。 霍家人当下都呆住了,不晓得怎么回应,还是杨思敏拍了口无遮拦的女友一下,叫大家别当真;带许幼笙来是因为前几年许芦恩失踪时,许家也试过各种找人管道,提供个经验罢了。 不知道有几分真假,不过许幼笙这几天都跟着她和杨思敏东奔西跑,分享经验、偶尔装酷插科打诨,的确稍微减轻了她的心理压力。 「接下来要去哪里?」霍文咬了一口汉堡,听见许幼笙问。 「已经没有哪里可以去了吧?」杨思敏说,短暂停了下来,霍文几乎看见她把脑中的清单一项项划掉。「嗯,没有了。」 那就先回台中吧,现在两点,高速公路上比较没车,许幼笙说,杨思敏和霍文同意。 他们也无处可去了,还能怎么办? 回程途中三人都很沉默,许幼笙开电台听新闻,但是每台都播着反反覆覆的政客说词,什么重要的都没有。霍文靠在后座窗边,看着分隔岛栏杆在车速下连成一道长影,迅速往后飞去,脑中计算着霍语离开的时间。 十二月二十一号早上十点离开台湾,现在是一月二号下午一点。十二天又三个小时。 不长不短,同时太长又太短,短到王世安还来不及被判刑,长到…… 对涟华来说,可能是一辈子吧。想到那天涟华完全呆住的眼睛,她又心疼了起来。 她们一家人都很喜欢涟华。虽然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很特别,但是霍语本身也是这样的存在,如果霍语跟普通人在一起她才会惊讶;他们是天作之合。 她很开心自己多了个弟弟,而且不得不说,涟华比她亲弟弟可爱多了。不会看气氛有什么关系,不会讲话有什么关系,她都跟故意不看气氛不讲好话的霍语一起长大了,总是一脸认真的涟华只会让她忍不住想捏捏脸蛋。 戳戳他的脸颊,看他一脸认真地说:霍语喜欢吃的话,请教我做芋头面线。 霍文一不小心没憋住,眼泪就掉了下来。 搁在一边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她下意识想拒接,看看萤幕上却显示着「张小弟」。张子颜玩她手机时还为这个腻称黯淡了一阵子,她说会改,但是那天晚上得知霍语出事就忘了。 她深吸口气,轻咳两声确定声音没问题才接起电话。 「喂?」 「小文?」张子颜的声音透过电话,依然带着特有的抑扬顿挫。「你们要回来了吗?」 霍文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前方已经出现了苗栗的标志,她稍微估计一下时间。 「再一小时多就到台中,怎么了?」 「小涟说要出门,我载他去。」张子颜说。「你回来之后打给我好吗?」 她点头,想到张子颜看不见,连忙说道。 「好。小涟要去哪里?」 「关氏企业总部。」 张子颜说。 第四十一章 霍语失踪第三天了,涟华听到噩耗之后就把自己关在黑色房间里,今早才终于出来。 昨天张子颜怎么敲门都没有回应,外头过着喜气洋洋的元旦,公寓里却一片愁云惨雾。从「不吃饭身体会变差」到「霍语回来看到你变瘦会生气」,各种理由张子颜都试过了,房间里硬是毫无回音。 后来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坐在涟华门前睡着,早上涟华开门时他是往后倒在涟华脚上撞醒的。关门前他隐约瞥见房间里摆满奇怪的仪器,他猜涟华的寝室也有机关,只是没告诉别人。 在蓝间监督涟华吃完饭,张子颜总算松了口气。 涟华把自己关起来之后,他满脑子就是不吃饭饿瘦了霍语回来会扁他,反而没有多馀的时间为霍语紧张。不是他神经大条,只是他相信霍语没那么容易被干掉。 再怎么说……那是霍语啊。是霍语,霍语耶,天下无敌的霍语,别人想什么他瞥一眼就知道的霍语,不可能轻易死掉的啦。 他几乎说服了自己,直到大脑不识相地唤起一段记忆。那是几个月之前,霍语邀他去见涟华时两人在餐厅里开的玩笑。 「……那你去猜乐透号码给我。」 「乐透球不是活的,我没办法猜。」 飞机也不是活的,灾难也不是活的。 干,张子颜,想什么垃圾。他甩甩头,把愚蠢的思想甩远。 「小涟,你昨天都在干嘛啊?」他问。 涟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看着霍语送他的手表。 「……我在……监听。」 「啊?」 最后两个字太小声,张子颜听不清楚。涟华深吸一口气,这次说得更大声了点:我在监听。 「我知道窃听是犯法的,但是……但是我必须知道那边的状况,所以我连上大陆分公司的几台机器,拦截了对岸的加密电波,然后解开密码。」 张子颜只能张着嘴看涟华。先不论拦截电波和解码的难度,只不过是找一台失事的飞机,人家应该不会用加密电波传什么吧?又不是军事机密。 但是谁知道人家政府是不是这样想呢,所以过了半晌,他问:有查到什么吗? 涟华僵硬地耸了耸肩。 「我听到一些军事命令,大部分都没有用。」张子颜想,你觉得没用,美国政府搞不好会花大钱来买啊。「但是我听到几句对话,他们好像也派了军人去搜救,到现在还是找不到。今天晚上再找不到的话,他们……」 涟华吸了口气,说,他们就不会把军人浪费在那里了,那边留给一般的救难队就好,反正八成没救了。 张子颜呆呆坐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那,你出来是……」放弃了?这句话他没胆问出口。 涟华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手表,认真地盯着表,好像看着看着霍语就会从里面走出来一样。 「我要去公司。」 「呃?」张子颜第一秒想到的是他自己家里的公司,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要去关氏企业?做什么?」 「我要他们帮我救霍语。」 张子颜又呆住了。这次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太蠢,怎么完全没想到这个好主意? 再想想,他没想到也是正常的,他家卖的是厨具,就算大陆有分公司也不一定帮得上忙。关家是机械企业,虽然大部分是做工厂机器,但是……应该比较有用吧,他猜。 不过,现实考量…… 「那个,不是我要打击你,小涟。」张子颜说,小心看着涟华。「生意人不干亏本事,你现在又不是公司所有人,要公器私用叫他们帮你也不容易,就算帮了,也是在不太花力气的前提下……」 「他们会的。」涟华没有多馀的辩解,右手紧紧覆盖住左腕上的表。「只要我亲自去说,他们会的。」 涟华要亲自去说? 张子颜觉得自己铁定没睡饱,因为脑子转得特别慢,过了好几秒他才瞪大眼睛。 「你要去跟他们讲话?这样好吗?呃,我是说,你不是很讨厌跟别人……」 「我更讨厌霍语回不来。」涟华说,抬头瞪着他。「我不会开车,你不载我去的话,我要先打电话给司机了。」 他当然会载,怎么可能不载?就算涟华不要他跟他还是会硬黏着去的,张子颜接过涟华递来、霍语的车钥匙,跟涟华一起到地下停车场。 中途他先打了通电话给霍文,她和阿姨今天跑到桃园机场去办某种他不明白的手续。他知道霍文温柔的表面下其实无比倔强,所以假装没听见她的哽咽,通报了一下行踪就挂掉电话。 涟华坐进副座,安静地系上安全带,没有说话。张子颜检视后照镜,确定附近没有车就咻一下转出车位,沿着斜坡离开了公寓。 外头太阳很大,他眯起眼睛,却没错过涟华看向他这边时有些落寞的眼神。张子颜也希望这个位子上坐的是霍语,该死,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过。 「我等一下跟你一起进去,小涟。」 张子颜说,涟华点点头,正视着前方,右手还紧紧捂着手表。 绝对不能让涟华自己进去,虽然关氏企业名义上是关家财产,但是上市公司都有股东的压力。依涟华的风格铁定是要把能动用的所有人力都拿去找霍语,到底有多少资源可以用张子颜不清楚,不过,应该不会少到没人有意见吧。 要是那群人骗涟华,涟华可能不会发现,他得一起去帮忙才行。 「小涟,你现在有觉得人类比较好懂一点了吗?」 从涟华的公寓到关氏企业要半小时,不知何故今天路上车子特别多,可能要四十分钟了,张子颜等红灯时顺便问道。 涟华想了想,诚实地摇头。 「不知道。」 「这样啊……」 张子颜还没发表意见,涟华忽然用力吸了一口气。 「可是我知道为什么我学不会了,」他连珠炮似地说了下去:「因为例子太多,彼此抵触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要选哪一个。标准太多,所以就没有标准了,我没办法回答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我没办法在这时候选一个、那时候选另一个,我没办法。」 就像那个好看长相的实验,我也失败了,涟华说,眼睛还是直直看着前方。 张子颜知道那是什么实验。他自己也被涟华量过,用上了直尺、软尺和三角板,涟华还试图把他的头发弄整齐量长度,吓得他赶紧跳到一边保护自己精心抓过的发型。 霍语当然被量过,涟华好像还测量了自己的照片,但是一直没有听到实验结论。 「为什么失败?」 「数据过多。」涟华总算转动眼珠瞥了他一眼;那一眼让张子颜浑身发毛,他认识的涟华不会这样看人才对,那样的眼神向来属于另一个人。「数据太多,却不可能找到一个共通的真理……因为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共通的真理,霍语教我的。」 张子颜确定自己从涟华的语气里听到了悲伤,和某种他仍旧无法分辨的意志。 某种……决心。 不知何故,令人害怕的决心。 「数据太多会造成混乱……可是如果只有一个例子,那就没问题了。如果只有一个,我可以学得很好,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因为我是天才,我可以的。」 涟华越说越小声,最后几句话几乎像是在为自己打气。张子颜无视交通守则转过头,看见涟华又深深吸了口气,本来坐得直挺的身躯却忽然向后一倾,轻松地倚在椅背上。 这个景象先是让他困惑,接着张子颜浑身一阵激灵,猛然了解为什么这个画面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是霍语一贯的,慵懒而优雅的坐姿。 涟华在模仿霍语。 「小涟,你不用学霍语啦,这样……」 张子颜还没说完,涟华却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吓了他一跳。 「他是我见过最有说服力的人。」 过了好几秒,涟华才突然爆出一句话,让张子颜觉得自己很愚蠢。 他怎么会一直觉得涟华的语气平板又冷淡呢? 他怎么会一直没听出,涟华努力说出的每个字都在颤抖呢? 「但是……」 「如果那时候霍语说他长得『还好』,那他就会成为『还好』的唯一标准,从此我就知道什么叫做『还好』。」涟华双手环胸,正视着前方拒绝看他,自顾自说道。「只要有唯一一个标准就好,只要有唯一一个标准可以看可以学,那我一定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从今天开始,霍语就是所有事物的唯一标准,唯一定义。 只要像霍语一样就好,像霍语一样对人说话,像霍语一样给四周反应,他是我见过最有说服力的人,他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没有人会拒绝的人,霍语……霍语…… 绿灯倏忽亮起,张子颜还呆呆看着紧握拳头不停说话的涟华,后方车辆鸣了好几声喇叭才如梦初醒地往前开。 他不怀疑涟华能模仿。他还记得到霍语家烤肉那晚,涟华唱了一首歌,将每个转音、每次抑扬顿挫都控制得跟原唱一模一样;如涟华所说,没问题的,要模仿他最熟悉的霍语,一定没问题的。 可是,这样好吗? 这样的心态……并不健康啊。 少自以为心理医生了你,张子颜,他一边责备自己一边用力摇头。涟华只是要借用霍语的说服力救他回来,又不是要成为霍语,有什么好废话的? 可是下一次红灯时,他转动眼睛偷瞄涟华,还是不由自主开始害怕。 涟华的双唇微微抿起,那个弧度与紧绷的侧脸,几乎和霍语不悦时一模一样。 你真的非回来不可,霍语。张子颜心想,绿灯时再次催动油门。要是你不回来,我怕…… 我怕他会一辈子模仿你,带着你的面具活下去。张子颜深吸口气,将车驶进了关氏企业的门庭。 第四十二章 「我听到消息了,很遗憾,涟华。」 白墙灰地毯的宽阔会客室里,涟华坐在纯黑沙发上,看着自门口走进身穿西装的男人。 张子颜坐在他身边,一见到门开就站了起来,涟华则在男人走进房间时才从容地起身,和他的叔叔握了握手。 霍语会这么做。 他能理解叔叔看见他伸手时明显的茫然,以前他是拒绝任何肢体接触的。不过,接下来他恐怕还得跟好几个人握手;他现在要叫人做事,好像得有基本的对同侪的礼貌,不晓得是不是这样说。 一想到要碰陌生人不晓得带了多少细菌的手掌,他还是有点畏缩。但是没问题的,关涟华,他这么安抚自己。 只要能把霍语找回来,握手没关系,跟人说话没关系,打量的眼光和指指点点没关系,过招斡旋、连他最讨厌的威逼利诱也没关系。 只要能把霍语找回来,做什么都没关系。当然,可以的话,还是不要闹到打起来比较好…… 「谢谢你的关心,叔叔。」涟华说,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正式又不致于太小心翼翼;太谨慎容易被视作畏缩,让对方气焰高涨,他记得自己从前看的心理教战手册有这一条。「但是我今天来,就是希望能动用公司的资源一起找人。」 「啊,当然,这个没问题。」 关持正居然爽快答应了,这个反应不在他推测的三种回答中,害他一瞬间不晓得怎么办。涟华忍住疑惑的瞪视,在关持正的示意下坐回沙发,安静地等叔叔说完。 「其实我们早就派人帮忙了。」关持正说:「我们提供救援队物资,让几架直升机加入队伍一起找,希望能早日寻回。」 不行。太少了,涟华想也没想地反驳。 「这样不够。把所有飞机都派出去,搜寻的、联络的和搬运物资的都要。把……」他把关持正拿给他的产品图在脑中分析一遍,挑出应该有用的。「最新的雷达和热感应器都分配下去,其它能帮助救援的仪器也分给救难队,让我们的人一起去找,还有……」 「等一下,等一下。」关持正打断他的话,举起双手看着他。「不能这么做,涟华,飞机就算了,连尚未上市的产品都拿去用……我们还怕技术保密不够呢,这是掐着公司未来三年的命脉玩啊。」 果然,就像张子颜说的一样,没有那么容易。他有点丧气,用力捏了捏拳头让自己振作起来,往下看着灰色平整的地毯整理思绪。 旁边的张子颜在沙发上不安地移动,清清喉咙好像想说话,涟华抬手制止他。不趁现在说的话,他怕自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抬起头直视关持正,深深吸了口气,开口。 「我不在乎公司赔不赔。」涟华说。「我不在乎要花多少钱,我甚至不在乎公司会不会倒。我只要霍语回来。」 关持正的眼睛张得很大,他偷偷朝旁边瞄了一眼,张子颜也是,不过张子颜很快就恢复正常。 「我要霍语回来,不管用什么方法,霍语一定要回来。」 他又说了一次。如果是他不见了,霍语也会这样子告诉其他人的,涟华知道,涟华就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只要默念着他的名字就能逼退语气里的颤抖,就能把混乱世界劈凿得干净俐落。 就算肢体笨拙无力,就算刀锋生锈腐坏,霍语也有办法的。他知道霍语的办法不是一般人的办法,他知道学习霍语并不会让他成为普通人,可是没有关系,因为霍语一个人就比所有平凡、所有规则、所有他人加起来都重要。 霍语提及国中和张子颜较量的情形时,曾经对他说过一段话。霍语说,我不是好人,涟华。我不怕威胁别人,必要的时候我甚至会亲自动手。我不喜欢阴谋,因为我不怕得罪人,所以我不需要阴谋。 当时他有些害怕,但是霍语告诉他,就算不会用到,听听也好。他也希望一辈子不会用到,他不喜欢动手,不喜欢威胁人,不喜欢得罪人,他根本不喜欢人。 可是要用的时候,他开始感谢自己的记忆力。 那时霍语还说,要对付那些有求于你,却忘恩负义的人最容易;提醒他们是你给了一切,告诉他们没有别条路可选,否则你会将给出的全数收回。让他们知道你不在乎任何后果,让他们知道,你并不怎么需要他们,是他们需要你。 涟华深呼吸,把所有怀疑和不安一口气驱除,稳稳地看进关持正的眼睛。 他还是看不懂眼神的意义,但是无所谓。只要他们懂他就好,只要确定他们不会骗他就好,他自己看不看得懂根本无关紧要。 他彷佛听见霍语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陪他将从未想过的话说出口。 「叔叔,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一直很感谢你。」他告诉关持正。「可是我也没亏待你。每一次你拿机械图来我都替你修改,你们获利最大的三项机械改良都是我做的,我把专利让给这间公司,一分钱都没拿。因为我,你们的研发部门省下很多经费,获得更高的效率。」 我帮你们做了很多事,对吗?他问,看见关持正点头,于是继续说:我不想邀功,我也对专利金没有兴趣,以后我还是会继续帮你们做事的,而且一样不要你们的钱。 「我只想要一件事,就是找到霍语。我不知道有哪些程序要办——」他想了想,补上一句很多小说里都有的台词:「也不清楚有什么关系要打通或是贿赂。都交给你们,不管用钱或用压力,不管用什么方法、付出什么代价,我要霍语回来。」 如果他回不来,公司倒掉我也不介意。涟华下了结论,看着关持正等待回答。 办公室内异常安静,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空气很僵硬」的说法。一定是像现在这样,紧张到全身动弹不得吧,他没有逼自己屏息,反而尽量克制着平缓的呼吸,手指轻轻搁在大腿上交握。 不要拒绝,不准拒绝,你不会拒绝我。他盯着关持正,心里默默念着,赞同我,然后去做所有要做的事,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 「好。但是,」关持正终于答道,涟华小心翼翼地等着下一句。「你要再对董事会说一次,亲自说一次,可以吗,涟华?」 「可以!」 他急切地说,毫不犹豫。只要能让霍语回来,再说一百遍也没关系,他看着关持正拿起手机对另一端严肃地说话,一边起身,招手示意他们跟着走。 他们去了二十三楼,最高层的会议室里坐着满满的装束正式的男女。关持正似乎早就知道涟华是为了什么而来,挡下刚开完会的董事们没让他们离开,才下楼见他和张子颜。 关持正首先进门,摆手向会议室前端示意,张子颜则在涟华身后轻轻带上门,卡榫喀哒一声响彻房间。 于是涟华走到主席的位子上,重新宣告了一次他的决心。 他说话的过程中台下一片寂静,他努力像霍语一样一一看着董事们的眼睛,觉得头一阵阵发晕,认真地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 小学以来第一次的演说意外流畅,他陌生地听着自己的声音承载着霍语一贯沉着的顿挫,觉得胸口发紧,几乎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最后,他走下台时,竟然听见了一阵掌声。 热烈的掌声。他不敢回头,也不想问那是什么意思,反正关持正答应他了,关持正必须实现诺言,把霍语找回来。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一直跟着他的张子颜关上门,冲上来用力抱住他,同时呜啦哇啦爆出一大串话,涟华一句也听不懂。 「你在说什么,张子颜?放开我。」 他皱着眉,被张子颜抱住他才发现自己背上全是冷汗,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走廊上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张子颜,可能是因为这样,张子颜才敢一直抱着他哭吧。霍语说男人很爱面子的,不喜欢哭给别人看。 张子颜又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话,哽咽得太严重,他还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可是他好像忽然明白张子颜要说什么了。 「张子颜……你是要说,我刚刚讲得很好吗?」他猜测,一边格开张子颜不停拍打他背的手。 张子颜点头,继续哭,他挣了几下挣不开张子颜的手,只好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张子颜觉得他说得很好吗?他有点高兴,如果霍语也在就好了。 霍语会说他很棒吧。一定会的,他想道,胸口传来熟悉的疼痛,痛得他想弯下身,把自己卷成一团。 霍语,我刚刚站在很多人面前说话,而且好像成功说服他们了,我进步了对不对? 「张小弟,怎么哭成这样?」 张子颜的脑袋还靠在他肩膀上,涟华转头,只看见关持正的西装头顶。他才想再试着推开张子颜,张子颜已经自己跳到一边去,两手在脸上用力抹来抹去。 「我觉得儿子长大了啊!」 抹到一半,张子颜突然从手掌下吼出一句话,涟华皱起眉。 什么叫儿子长大了?张子颜有什么儿子?霍文跟他不是还没结婚吗? 「的确是长大了。」还没想通,关持正已经走到他跟前,双手搭着他的肩膀,他下意识甩开叔叔的手后退。「才刚说完,马上又……你这孩子。」 「什么?」他不解地问。 「没什么。果然得把那个叫霍语的小子找回来才行。」关持正说。「只要里头那群难搞的没意见,事情就好办。」 「他们……都同意吗?」 涟华想了想,小声地问。关持正摇摇头:有些人不同意,不过同意的比较多。 「看着你长大的那些人——其中有些甚至看着你父亲长大——那些人全部都同意了。他们凑巧都比较有权力说话,所以大概是成了,我刚才已经联络了分公司。」 现在就要开始找!涟华焦急地冲口而出,关持正看着他的眼睛点头,伸手重重一拍他的肩膀。 「一定会找到的。我也想看看,能让关家正统继承人改变这么多的是何方神圣……」 我有预感,你家那个霍语一定会回来的,关持正说,眉头微微蹙起。就算听起来很迷信,但是他坠机的地方是天山山脉。 「你的父母就是去了一趟天山之后结婚的,所以你的名字叫涟华。」 雪地莲花是天山最有名的传说,尽管名义上是虞少棉喜欢莲花才为儿子取这么浪漫的名字,实际上,关持真却告诉过弟弟他是为了纪念那趟旅行才取的。 说完,关持正就离开去处理事情了。涟华呆呆站在原地,想着自己的名字。 想着新疆,想着天山,想着他从来不曾放在心上的巧合与命运。 太难理解了。最后他摇摇头,放弃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跟上关持正的脚步看看有什么能做。 现在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霍语一定要平安回来。 第四十三章 「不行。」 张子颜问涟华要不要坐飞机去大陆时,受到了理所当然的拒绝。 「不然要怎么去?」 「坐船。」涟华说。 然后涟华在他面前拿起手机,三言两语弄来了一艘原本要出发到对岸的货轮。 张子颜叹为观止,被涟华一瞪赶紧回去随便收了下行李,晚上跟着涟华、霍文一起上了船。 从台中到厦门要十个小时以上,现在是台湾时间一月四号凌晨三点半,大概再两个多小时会到。张子颜靠在船栏上俯视黑压压的海面,瞄完表才想到两岸的时间是一样的,骂了自己一声白痴。 前天关持正加派人手搜救,昨天下午就说发现了飞机的踪迹,不管涟华帮忙改造的是什么东西,看来运作得不错。涟华没有第一时间冲到对岸去帮忙找让张子颜有点惊讶,不过想想,换作是霍语铁定不会傻到自己冲进去拖累救援队,涟华目前以霍语为行事最高准则,当然也不会这么干。 想到涟华的模仿行动,张子颜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在对别人下令、要求、威吓上颇具成果,涟华还真的把霍语的语气学得一模一样,不过张子颜没有一开始听到涟华要模仿时那么担心了。 虽然很像,但涟华还是涟华。他可以学到坚定的神情和语气,学到冷淡和漫不在乎,却永远不会像霍语那么……怎么说呢?厌世,反社会,还是无视旁人到了嚣张的地步? 他们的眼中都有对情绪不完美的隐藏,可是霍语不仔细藏是因为他不在乎被看见,涟华则是学不会精准的掩饰。隐瞒和谎言有违涟华的本性,虚假有违涟华的本性,再怎么学都是改不了的。 张子颜看见,涟华发号施令时果决态度下支撑的不是对旁人感受的漠然,而是一如以往的认真与信念,一如以往的……那份几近可笑的天真。 只要这么做了,霍语一定会回来的。只要我做得好,霍语一定可以回来的,他几乎能听见涟华在心中一次又一次默念,所以听完涟华鼓起勇气、对一群董事发表演说时完美无瑕的表现,他一走出门就忍不住哭了。 啊啊,想起来还是超丢脸啊!张子颜两手抱头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这两天他没空整理行头,怎么扯都无所谓。 「子颜,你在做什么?」 太专心沉浸在胡思乱想里,他没听见霍文的脚步声,抬起头的时候霍文已经走到他旁边,靠着栏杆往外望。 「你不睡啊?」一起望着什么都看不到的海面半晌,张子颜问了一句废话。 「你还不是一样。」霍文说,摆摆手。「小涟也没睡,灯亮着。」 涟华当然睡不着。他俩都睡不着了,涟华能睡着才有鬼,张子颜没回答这句话,看看霍文身上外套好像有点薄,把自己的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霍文漫不经心地道谢,不晓得在想什么。张子颜脱了外套自己倒是觉得有点冷,往霍文那边靠了靠,霍文侧头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拉过来环住自己的肩膀,顺便往他怀里站一点,接着又不理他了。 人肉暖暖包。张子颜觉得没那么冷了。 「霍语一定会回来的啦。」 只有海风呼啸的沉默中,张子颜一下没克制住,冒出一句。 「嗯,他一定会没事的,我弟弟命很硬呢。」 霍文停顿一下,坚定地回答。 他们都没有去想救援队传来的消息。折损的机翼,烧灼过的痕迹,而且只有一半的机身,里头有几具尸体。 幸好霍语和许幼笙的弟弟都不在里面。可是救援队同时救出了一些生还者,霍语同样不在名单里。 他们只能祈祷另外一半人员平安无事,祈祷今天日出开始救援之后能顺利找到霍语。 目前他们还不想考虑其他可能。 第四十四章 「这是喜里妈妈的线,」他对某个人说:「满族人家里会有一条绳子记录家里的人口,挂小弓表示男丁,绢布表示女人。只要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就挂上新东西。」 「那,我们的绳子上只会有两把弓,什么都没有了。」那个人迟疑半晌,在黄色的光芒里对他说。 「怎么会。想要孩子的话领养就好了,还有上一代,我们可以把父母的象征也放上去……」 黄色的光芒旋转着,旋转着,逐渐稳定下来。其实他看见的不是黄色光芒,而是一个四下鲜黄的房间,黄色的墙壁、黄色的天花板,黄色的家具。 他知道那些家具都是奇异的五角星形。 他知道跟他说话的是他这辈子发誓要在一起的人。 他知道他说错话了,太愚蠢了,他不该这么提到父母。 「爸爸的灵位在,可是我妈妈没有回家,她已经很久很久不在家里了……我觉得不能挂。」 不是这样的,他想说,眼前的人影却慢慢淡去。这是一段记忆,这是确实发生过的对话,可是他想不起自己当时怎么回答了。 他说了什么?爱人又说了什么? 思考令人头痛欲裂。黄色的房间又开始旋转,旋转着慢慢转黑。 「涟华!」 霍语大喊着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 还来不及思考他在什么地方,腿上传来的剧痛就让他呻吟出声,却被自己嘶哑的嗓子吓了一跳。 腿上又一疼。他骂了一句脏话,总算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二十九号下午,回程的铁路被新疆大雪堵塞,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恢复交通。雪其实已经停了,堵住铁路的是前两天的积雪,飞机反倒可以通行,他考虑了一阵子,还是在最后时刻买了机票。 原本就是计划搭国内线回上海的,只是顾虑到涟华的心情临时改坐火车,现在陆路走不了,搭个飞机应该没关系吧,他是这么想的。 他想回去跟涟华和家人一起跨年,他想回家,想得无法忍受多待一天。 可是他果然错了,他应该听涟华的话的,才不会沦落到这个……奇怪的山洞里。 应该是山洞吧。 「啊,霍语,你醒了?」 上方有人探头,他看见人影后面的石壁上有火光跳动,映照出更多影子。他似乎是在山洞里一个特别隔出的角落,没有办法直接看到外面。 「水。」 他勉强扯着嗓子说,对方啊了一声,扶起他把水杯凑到他嘴边。他喝了几口安抚快要裂开的喉咙,努力眨了眨眼睛,看看四周。 他躺的地方是一块山岩背后,岩石另一边是山洞主体的椭圆形空地,中央生了一堆火,八九个男人围着火坐着。 扶着他的则是飞机上坐在他隔壁的青年,名字叫许芦恩,还有一个个子比他高的同伴刘侯思,现在正在火堆边拨动木柴。他俩也是台湾来的,三个人还聊了会天。 本来以为缘分就到此为止,谁晓得三个人还会一起被困在这种地方? 「我的脚怎么了?」霍语问。 许芦恩还没回答他就知道答案了,那家伙清秀的鹅蛋脸上出现了几分尴尬几分羞愧还有明显的歉意,一下瞄着他的腿一下看着自己的手,铁定有关系。 「对不起,那个……我掉下来的时候正好压在你腿上,所以被我压断了。」 难怪你负责照顾我。霍语翻了个白眼,没有继续纠缠腿伤,转而问现在的情况。 「现在是一月一号晚上。飞机掉下来的时候断成好几截,我们这截正好掉在一片很厚的积雪里,雪下面又是落叶层,没受什么伤……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许芦恩说,把垂在肩上的发辫拎到背后。「下午罗大哥和带几个人去弄了只动物回来,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反正吃掉了。」 哦,你的份在这里,许芦恩说着说着忽然转过去拎了一块烤肉给他。肉还微温,他一面抵抗着脚上的痛楚一面吃完,又开始想睡了。 头很重,思绪有点乱,他猜自己发烧了,但是没办法做什么。除去腿伤,他身上似乎还有几道伤口在发烫,同样无法处理,而且他困得不想多思考。 「那个,有一位刘先生是医生,虽然是耳鼻喉科的……他帮你包扎了一下,还上了夹板,不可以乱动喔。」 还有,你刚刚说莲花是什么意思?许芦恩在他闭眼之后又冒出一句,霍语没力气说话,连睁眼看他都懒,迳自沉入了梦乡。 他做了很多梦。 多半是回忆的片段,他看见很多人,陌生的要多于熟悉的;他看见咖啡馆隔壁桌的情侣,街头吹着陶笛的少年,天桥上擦身而过的女人。小学、国中、高中、大学同学,不记得有没有真正上过课的老师和教授,还有很多他见过却不曾仔细观察的人。 他不曾留心,他不愿留心,却还是记住的一些人。他没有涟华的记忆力,他无法记住长相的细节,却还是记住了他们的情绪。那些曾经是他近乎绝望地想要逃避不看的,现在已经习惯了。 那只是很多很多他没有读的故事,错身而过后仍继续编织,织成一张笼罩世界的惊人巨网。 如果没有遇上涟华,他也许永远不会是那张网的一部份。现在他们也不太算是那张网的一份子;但是至少,他们已经开始编织自己的网,他终于能专心于自己的生命,而不是蜻蜓点水般飘过所有人的嗡嗡耳语。 他梦见家人,梦见张子颜,梦见涟华。他梦见他们一起逛百货公司,一起上学,一起站在难以理解的书柜前,一起安安静静坐在窗边,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一起在床上相拥入眠。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回望自己人生时心想。不知不觉间回忆变得如此丰沛。 最后,他进入一片黑暗,宁静的黑暗。梦境里的他似乎知道黑暗里藏着意识暂时不愿碰触的痛楚,所以并不希望在黑暗里多待,一迳向前走着。 不晓得走了多长的路,似乎走了很久,又似乎只踏出两三步,前方就出现了光。他朝那个类似隧道口的地方走去,站在洞口往外望,看见一对男女背对着他,肩并肩站在一座悬崖前眺望。 遍地白雪。他没有走出洞口,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男人伸手指着某个地方,女子说了某些他听不懂的话,两人忽然一起转身,朝男人所指的方向走去。 一看见两人的脸霍语就轻吸了口气。他在男人脸上看见涟华的鼻子,在女人脸上看见涟华的眼睛,像,非常像。 那是关持真和虞少棉,涟华的父母。 他还是没有出洞,看着那两人往左边走,走上一个略高的山坡,忽然一起蹲了下来。 他们的身影挡住霍语视线,看不见他俩专心讨论的东西。接着,霍语忽然听见关持真大声说了一个字。 到目前为止他第一个听得懂的字。 莲花。 他怔怔站在洞口,看着远方的两个人,他们嘻笑着说了什么,关持真的语气忽然变得很正经,拉着虞少棉站起,自己却跪了下来。 虞少棉听着他说话,停顿了片刻,霍语却是在这时才明白他目睹了涟华父母求婚的场景。 这么说来,他自己该怎么求婚呢?他脑中出神地飘过这个问题,外头的虞少棉却忽然砰一声把跪着的关持真踢倒。霍语瞪大眼睛时,虞少棉自己也蹲了下来,趴在关持真身上开始吻他。 啊。他才开始害怕自己会看到不该看的场面,外头那两人停下动作,安安静静拥抱着,躺在雪地里。 梦境中,时间毫无意义。霍语只知道他回过神时,虞少棉已经走到他眼前,关持真还留在遥远的另一边,望着他们。 虞少棉朝他伸出手,示意他来接,他不自觉虔诚地虚捧双手,接过了她手上的东西。 一朵花。 重量远超乎他所想的一朵莲花,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晕,落在他手上。 就交给你了,他彷佛听见虞少棉低喃,就交给你了,好好珍惜。 「我会的……」霍语说了一次,又一次。我会的。 虞少棉对他露出赞许的微笑,然后凑过头来,对他轻轻说了几个字。他想了好一阵子才懂,刚要表示自己明白,点下头,却醒了过来。 「……唔。」 霍语眨了眨眼,喉头挤出一声咕哝,想转头看看四周,脖子却僵硬发疼难以移动,只好转动眼睛勉强张望。 他的头还枕在山岩上,许芦恩还坐在他旁边,但外头天已经亮了。火堆熄灭,好几个男人在山洞口穿梭来去,见他醒了就指着他朝外头喊话。 他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夜,一旁却有位高个子青年凑过来说他真幸运,一睡三天,醒来的时候救援队就来了。 「我还以为你要一睡不醒了。」 刘侯思说,然后被许芦恩打了一下手臂,响亮的啪一声。 「我跟你说过了,他有事情得在这里解决啦。有人等着接他回家,也有人等着让他接回家。」 别在别人面前说这些,刘侯思说,许芦恩果然没有再回应。 霍语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也许他懂,不过他不想深究。 醒来之后腿伤又开始疼了,身上伤痕同样隐隐作痛,但是沉重的脑袋变轻了不少。他试着摸摸自己的额头,感觉不出异样。 一个穿着萤光橘色背心的男人急急走到他身边,问他:请问是霍语先生吗? 「我是。」 他看见萤光背心上有几个蓝色大字,眯起眼睛仔细确定自己没看错,那是关氏企业的全名。 啊,涟华,涟华。他几乎是立刻了解,叹息着轻轻念了几声。涟华,对不起。 我要回家了,对不起,辛苦你了。 一个穿着白背心的男人进来,把许刘二人赶到一边去好替他检查腿伤。过了一会儿,就有担架移进洞里,把他放在上头抬了出去。 「不好意思,虽然关先生坚持不可以让您坐飞机,但是我们还是得用直升机载您下去……」负责的男人对他说。「到山下就有车了,设备齐全,暂时还请您忍忍。」 他笑笑,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多此一举地问是哪一位关先生。 雪地里阳光刺眼,霍语勉强抬手挡在眼前,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虽然是空难,不过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和睡觉,落难的感受不深,只是太久没有进食而浑身无力。 担架往邻近的小山头抬去,经过一道裸露的山壁时,他在抬担架的人员惊呼之前,就看见了山壁上方独自盛开的花朵。 浅浅的青色,舒展的略尖的花瓣。 他对着那朵花微微一笑,又闭上眼睛。 「你看,真少见。」他听见救难人员对同伴说:「是雪莲。」 第四十五章 火车又坐了将近六个小时,他们才抵达霍语所在的医院。 「关先生,霍先生除了左腿骨折、有点虚弱之外没什么大碍。」大厅中,医院特别派了一位护士来跟他们说明,关氏企业的代表也在。「身上有几道刮伤和擦伤,都已经处理完毕并注射抗生素……现在霍先生需要休息,探视时间请尽量缩短,病院里禁止吸……」 「好啦好啦,你有看到我们有人抽烟吗?没有吧?借过一下嘿。」 在涟华回答之前,张子颜先一步说道。涟华没打算纠正张子颜的礼貌问题,护士一让开就自己往电梯走。 霍语住在五楼,最高级的单人病房,这是涟华要求的。惨白的医院走廊和消毒水味让他很难受,既然护士说没什么大碍,还是早点把霍语带回家比较好。 骨折、虚弱、刮伤和擦伤,涟华一阵难过。没什么大碍到底是谁判断的?明明就很严重,霍语一定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五零七病房在走廊底部右转,涟华一出电梯门就直接冲出去,刚开始只是快步走,数步之后就开始奔跑,猛力冲刺到病房前,随便敲了两下门就一把推开。 礼貌不重要,跟霍语比起来一点也不重要了。 「霍语!」 他站在门口往内看,病床在房间左边,帘子完全拉开,不会挡住视线。 霍语坐在床上,左脚打着石膏,脸上贴了几块纱布,右臂和胸前各露出几段绷带。 明明就很严重。霍语,很痛吗?还好吗?我们回家好不好?——他想这么问,却只能勉强挤出两个字。 「霍语……」 声音又小又哑都快听不见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病床旁边,伸出手想摸摸霍语的脸,又想到自己没有用酒精消毒,不可以碰病人。 他又多看了霍语几秒,仔细沿着霍语的轮廓完完整整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奇怪的伤痕或扭曲。才安心地想转身去洗手,霍语却伸手拉下他坐到床边,把他搂进怀里。 一个字也没说,直接吻了起来。 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霍语回来了,霍语在这里,霍语真的在这里。发热的体温和气息,湿润的唇舌,熟悉的味道,霍语没死。 霍语没死,他回来了。滚烫的液体滑过脸颊,在他们厮磨的唇齿间留下几丝咸味,他没有逼自己睁开眼睛,只是用力回搂着霍语的背。 所以霍语松开他之后,他才知道哭的不只是自己,霍语的眼睛也红了。 「涟华。」霍语还是搂着他,轻轻揉揉他的鬈发。「我回来了。」 「我叫你不准坐飞机的。」 他想说些什么,冲口而出的却是这一句。门口传来噗哧一声笑,他转头看过去发现霍文掩着嘴眼角发红,张子颜则转过去背对他们扶着墙,肩膀一阵阵颤抖。 涟华决定不理他们,瞪着霍语又说了一次:我明明说不可以坐飞机的。 「对不起。」 霍语说,没有解释。他铁定知道怎么解释我都不会理,涟华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生气。 「以后不准坐飞机了。」他命令。 「好。」 「等你休息一晚,我们坐船回家。」 「好。」 「休养复健完成之前不可以乱跑。」 「好。」 「以后要去哪都要告诉我,」涟华说,「不准消失,不准出事。」 「好。」 霍语只是一直看着他,认真地答应,一句多馀的辩解都没有。他想了想,好像还有什么该说的话没说,但是最后冒出来的又是一句不假思索的要求。 说完之后他才惊觉,这好像就是存在了很久,他却一直无法确认的渴望。 「那,我们结婚好吗?」 「啊?」 算起来,这是第三次看到霍语脸红。涟华突然想起求婚得基本规则似乎是用心规划、准备周全才正式提出,但是现在他没有花也没有戒指,只好学着广告上的男人双手握住霍语的手,认真盯着霍语的眼睛。 霍语干咳两声,反握住他的手,却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别把我的台词抢光啊,涟华。」 「你的台词是什么?」他皱眉。 后方的张子颜突然爆笑出声,过了一会,霍文也加入大笑的行列,但是涟华没空问他们在笑什么,他得先解决这件事。 没什么。霍语摇摇头,长长吁口气,对他笑了起来。 「好。」 好。 这样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涟华想。 他的脑中忽然浮现格林兄弟一贯的结尾。 「从此他们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尾声 霍语靠墙站着,看涟华小心翼翼将黑色的骨灰坛放进木柜中,和另一个略显陈旧的小坛摆在一起。 他是第一次到涟华的老家来,这里是位于郊区的独栋别墅,紫灰色的建筑外观冷淡而低调,一走进门,却立刻以温暖的鹅黄色系提升了温度。 一楼大厅两边是回旋梯,延伸到二楼的楼中楼走廊,此刻他们在最高的三楼,铺着深色大理石砖的神明厅里。 涟华刚安置好的新骨灰坛,属于他的母亲。 梦里虞少棉说了什么霍语已经忘了,醒来之后他只记得一道洋流的名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地理课上过的。海里的东西经常随洋流漂到海岸边,所以他问涟华,有没有顺着那道海流到美国某部分海滨沿岸去找遗体? 涟华睁大眼睛看着他。 海滨沿岸概括了很大的范围,但是容易留住海流冲上岸的东西的地方不算太多。派人去查,到各地调阅无名尸的记录,也许能找到。 所以过了一个多月,霍语的论文已经写完、脚也大致康复时,某一天涟华接完电话,冲过来抱住他。 「你把妈妈带回来了。」 霍语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涟华的背。 那天之后,他慢慢会见到涟华穿其他颜色的衣服,有一次还把一件父亲的衬衫拿给他。霍语穿上之后涟华盯着他看了好几分钟,最后认真点点头,转身走掉。 没事了,小红帽,没事了。大野狼被抓起来,奶奶和妈妈虽然不能复生,但是终于都回家了。 猎人在这里,小红帽在这里,藤篮中还是会装满美酒与点心,森林里数不尽的树影重叠眩眼,但是猎人知道穿越森林的路,知道遍地的花朵是否剧毒。 没事的。 「霍语?」 「嗯?」 涟华喊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从墙上撑起身体。石膏刚拆了几天,左脚还是有点无力,不过霍语不喜欢拐杖。 涟华朝他走来,左手的钢戒应着窗外射入的阳光忽然一阵闪烁,让霍语眯起了眼。比起金银珠宝他和涟华都比较喜欢有质感的钢铁材质,一起去买了一对,至于婚戒该买什么就等时候到了再说吧。 「我想研究脑电波。」涟华说,拉过他的手绕过肩膀,把他扶起来。「也许能找出意识残留在时空中的原因与方法。」 霍语嗯了一声。涟华的脸在他旁边,他顺势凑过去亲了一下,涟华习以为常没有多作反应,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规划:要从哪些基础开始研读、本领域中有哪些名人与相关理论的学习等等,一大串霍语听不懂的名词。 听不懂,所以先记起来,因为之后铁定会一再出现。 「那个,霍语……你觉得灵魂是真的吗?爸爸妈妈跟你说话?」涟华忽然迸出一个问句。 你不是决定用脑电波来解释了吗?霍语想了想,还是没有这么问。涟华的脑子大致是理性运作,不过感性的部分还是不少。 「不知道。」他说。「有没有都无所谓,看你喜欢怎么解释而已。」 可以说是父母托梦说话,也可以说梦只是梦。忽然忆起的地理名词可能是很久以前就藏在意识底层的疑惑,因为坠机时剧烈的冲撞中、或纯粹因为巧合而浮上来。 又或者是你想用的科学解释,人类的思考与意识能透过某种途径残留下来,让旁人接收。霍语轻拍涟华的脸。 「相信哪一种都好,要同时相信全部也行。」 既然这个世界没有一贯共通的真理,那么,全数正确有何不可? 灵魂与形下都是正确的,相信与怀疑都是正确的,平凡与异常、皱眉与微笑、圆球与方块都是正确的。 所谓错误,所谓怪异,都只是因为他们的正确方式与别人不同。 而不同也是正确的,正确且最真实的。 像我们。 像所有人。 像世界。 「晚餐要吃什么?」 「张子颜刚刚打来说订了餐厅,好像是什么创意料理吧。」 涟华点点头,扶着霍语走下回旋梯,踏过米黄的地毯走向门口。 「霍语,你觉得张子颜和姊姊会跟我们一起办婚礼吗?」 「看他的进度应该是有点难了,谁知道?」霍语不置可否。「搞不好赶得上。」 他们走出涟华的旧居。冬日将尽,午后阳光开始染上一点春天的明朗,两人坐进等在石阶下的轿车,等着司机锁上大门回来。 安顿好之后,霍语往后靠在椅背上,吐了口气。涟华看看他又看看自己,一如以往坐得挺直。 两人的双手轻轻叠在一起。 「霍语。」 「嗯?」 「我想过了,你今年二十六岁,我们在你二十八岁的时候结婚,张子颜求婚两年应该够。」他认真数着未来规划。「然后,结婚三年我们领养第一个孩子,五年领养第二个,差两岁就台湾的学制来说最适当。等孩子长大以后,我们……」 我们可以到处去玩,一定要坐船,一定要一起。霍语替他说完,懒洋洋地蹭了下他的脸颊。 霍语总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涟华握紧爱人的手,用力扬起嘴角。 最近,他觉得自己笑得越来越自然了。 正文完小红帽——稷言zivein
作者:稷言zivein 录入: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