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给他听过的Demo——如果现场版的钢琴演奏也算是Demo的话——他只听到了大致的主旋律,连Demo惯例应该具备的基本的人声哼唱都省略了。林堇还记得当时白梓歆坐在钢琴前奏出这段婉转的旋律的时候,眉宇间罕有的张扬外露。
那种表情,只有在被音乐环绕的时候,白梓歆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林堇却深深地被那样的骄傲所吸引,甚至,倾慕于他对于自己的工作的那种由衷的享受,对于自己的事业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
“我打算,在你唱过之后再配合效果编曲。”白梓歆坐在控制台前,手势优雅地戴上那副黑框眼镜,“和之前的做法有些不一样,不过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小心地戴上耳麦,调整了一下角度,林堇冲着和他相隔一层玻璃的白梓歆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单纯的钢琴伴奏音从耳麦中淌出,微微抬眼扫了一眼坐在外间的那个人,带着认真的表情的完美侧脸。
林堇挪开视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夹在谱台上的歌词纸上。
30.录音
“啪。”
中性笔在桌子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白梓歆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揉了揉额头,轻声叹了口气。“先休息一下吧。”
林堇摘下耳机,慢慢地缠好耳机线,心情已经沉重得快要无法呼吸。
不是不懂得将工作和生活分开,可是再怎么努力,他都无法集中精力——喉咙紧得连最好状态时的水平的十分之一都达不到,每每唱到高音部分声音不是太紧就是直接走音,低音部分又好像无法融入,就这样好像梦游一般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坐在外间的那个人的眉间的沟壑也越皱越深。
原本以为林堇只是一段时间没有录音之后不太适应,可是反反复复地几遍下来,之前他说过的需要注意的地方丝毫没有改进,甚至那些还多出了那些连新手都不一定会犯的低级错误,糟糕的表现,让白梓歆终于忍不住喊了停。
“先坐下休息一阵吧。”
虽然语气中并没有什么剧烈的情绪起伏,但林堇明白,白梓歆这样的表现,已经是在濒临愤怒的边缘。
林堇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垂着头。
白梓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将耳机扔到桌子上,起身走过林堇眼前,走至录音室一角的茶几上拿了只倒扣的瓷杯,泡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对不起。”
拿过那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水,林堇将瓷杯捧在手里,暖了暖早已汗津津的冷冰冰的双手。
“我记得,之前定调的时候,这个key对你来说,没有问题。”
坐回到控制台前的转椅上,白梓歆捉住鼠标开始翻看之前录好的那一条条波形图像,又不时地低头对照刚刚在录音过程中在歌词纸上所做的记录。
“整个过程中,你的声音都很紧……是太紧张了,还是别的什么……你今天的表现,完全失准了。”
林堇攥紧了手中的杯子,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白梓歆的失望溢于言表,令他在感到歉疚的同时,却不知道该要向哪个方向努力。明明已经努力将自己从现实的处境中抽离出来,可还是收效甚微。
似乎,面对着白梓歆,他的声音就像是被堵在嗓子眼一般发不出来。
这样不专业的表现,令他自己都觉得惭愧。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在早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继续来工作。
白梓歆甚至都没有休息过一会儿。
“大概是……不太习惯。”
无力地说着蹩脚的理由,林堇掩饰般地啜饮了一口杯子里的热茶。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够让白梓歆满意。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白梓歆抄起手边的电话按了几个键:“Lori,帮我送一杯咖啡过来。”
室内的气氛又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老板,咖啡。”
录音室的门一被打开,扑鼻的咖啡香便钻进了房间。
“谢谢。”接过咖啡,白梓歆直接灌了一大口。
“哎,老板?你不加糖了?”Lori拎着两小包白糖叫了起来,“那可是我鲜煮的美式浓缩……”
大概是注意到了屋子里尴尬的气氛,Lori也渐渐收小了声音——林堇坐在沙发上满眼惆怅地望着这边,自己一向最怕“吃苦”的老板居然能够不加糖就面不改色地喝下浓缩咖啡……
这个局面似乎并不在她的掌控范围内。
“没事了。”
放下杯子,白梓歆依旧皱着眉,面色不怎么好看地提醒那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愣在原地的助手。
Lori反应迅速地决定将糖包留在桌子上,转身疾步向门外走去:“哦,好……有事的话,我就在隔壁……”
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你昨晚没有休息么?”
手中的茶水已经渐渐没有了蒸腾的热气,林堇将头抬起来,眼神中有种难言的迷茫。
“算是……没有吧。”白梓歆还是拆开了糖包,将里面白色的颗粒全部倒入杯子中搅了搅。
“这样没问题么?”
“嗯?”从杯子中抬起头,白梓歆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林堇发现自己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避免和他对视:“这样……通宵,都不用休息一下。”
“习惯了。”加了糖,咖啡的苦味变得柔和了许多,“再说,你也没有好好休息。”
眼睛下面挂着的两道青色的阴影,林堇现在的模样,完全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可是录音的工作,暂停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尤其是,这首歌已经快要到了交歌的期限。
林堇一口喝干了剩下的茶水,又起身去续了杯开水。
昨夜,似乎成了两人之间一个禁忌的话题。
“我可以再试试。”
放下杯子,林堇像是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气氛,开口要求继续工作。
“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们可以随时开始。”重新拿起笔,白梓歆开始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将编曲的想法全都记录下来。“我希望你能表现得有充足的自信。”像你以前那样。
后半句白梓歆并没有说出口。相处了这些时日,他无比清醒的意识到,此时的林堇,已经和那个曾经的他有了巨大的差异。
这样的差异,究竟是好是坏,白梓歆自己也说不清。
“停。”
休息后录出的两遍已经比之前所唱的效果好了很多,甚至,对于某些歌手来说,已经到了可以接受用来制作成品的程度。
但是这样的程度,对于林堇来说,还远远不够。
“副歌表现的都还说得过去。但是我希望你在高潮位,那句‘天荒地老并非易事,缱绻相依谈何容易’中的高音,真假音转换的时候可以再放松些,不要显得那么可以。还有,B段的刚刚切入的部分低音区域,震音做的不要太明显。整首歌的感情可以再投入一些。”
耳机里传来白梓歆认真的意见,作为监制,歌手想要从他那里获得称赞简直是难上加难。
纵然如今科技发达,监制完全可以选择利用后期的处理去捕获歌手在整个录音过程中演唱过的十几次甚至几十次,表现最突出的乐句并把他们缀连成最终的完整的一只歌,但白梓歆的个人习惯还是倾向于能够最终得到歌手完整演绎出的整首作品。
毕竟那样的感情是最连贯的,表现力也是最佳的。
所以常常有人抱怨说,白梓歆做监制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他可以和一个歌手连续两天两夜地耗在录音室里,就为了拿到最后的最佳演绎效果。
林堇觉得自己今天大概也会破天荒地尝到这种无休无止,前途渺茫的“马拉松”的录歌体验。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的感情不够到位。”白梓歆摘下耳机,在纸上不停地涂写着。那种带着不满的,抱怨的语气,听在林堇耳中,更觉愧疚。“你明明可以做的更好。”
或许之前所发的那些被诟病为“欠缺感情”的歌曲是因为他不懂爱情。
但是如今,他无法全力投入歌曲却是由于他对于感情的抗拒。
“似乎是技巧掩盖了感情……可是听起来却像是根本没有投入进去。”白梓歆忽然觉得有些烦躁,这在他工作的情况下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演绎出来?如果不是我监制,会不会好一些?”
听他说出这些,林堇猛的抬起头望向隔着一层玻璃外的那个人,那张脸上认真的表情根本找不到任何玩笑的成分。
临时更换监制么?
这算是……放弃?还是……
有些恐慌:“不是的,我……我会努力。”
“别紧张,我只是希望能够做好。如果是我干扰了你的表现,回避也是很正常的行为。”
耳机里是他例行公事的解释。并不冰冷的语调,却听不出任何的亲近,似乎充满了疏离感。
“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对你不满意。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林堇也将耳机摘下挂在脖子上,听筒里还隐约传来白梓歆拨打电话的声音。
很想对那个人保证,说自己一定能唱好,能够让他满意。
但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表现逐渐失去了信心。
如果连歌都无法唱好,那么他还算什么,还拥有什么……
几分钟后,安启南出现在了录音室中。
“找我?”
白梓歆点点头:“这首歌做了一半,想让你帮忙听一下。”
轻点了几下鼠标,刚刚录好的一条录音便从音响中倾泻而来,和着简单甚至显得有些单调的主旋律伴奏,富于起伏的曲调令整只歌并不至于太过单调沉闷。
“如何?”一段结束,白梓歆按下暂停键,斜乜了一眼一脸凝重的安启南,征询他的意见。
“嗯……”托着腮思索了片刻,安启南才慢慢开口,“演唱技巧方面,没话说。但是……唱歌的人,很明显没有融入进来。”
白梓歆点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你们已经录了三十二条了?!”瞪着屏幕上最后一条波形前的数字编号,安启南忽然惊叫了一声,“天啊你又开始折磨别人了。”
31.两个监制
林堇记得上次安启南是形象全无地出现在白梓歆的办公室里的。所以隔了一段时间再见到这个人——其实也应该称呼安老师吧,看到他的正常状态,心里还默默地讶异了一会。
不知道他能不能帮到自己。
安启南出唱片的时候,林堇还在往家里的墙上挂温伦的海报。只不过,安启南的名字前所挂有的“创作歌手”的头衔,并非从商业角度出发的考量使得他的音乐的变得很小众。当然对于安启南本人来说,出唱片也只是玩票性质,幕后工作才是他的事业所在。
每一个音乐监制都有自己独特的习惯,以前并没有和安启南合作过的林堇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怪癖。
——以前曾经有人开玩笑说,音乐监制的变态可谓是千奇百怪不可一概而论。
其实那都是其次,对于自己始终无法达到白梓歆要求的程度的林堇忧心忡忡地只是希望,至少,安启南的出现也能让两个人的僵局稍稍缓和一下。
玻璃外那两个人在很严肃地讨论着。安启南侧身站在白梓歆旁边,一手撑在桌边,边对着歌词在说些什么,而坐着的人也在很认真的思考着,不时给予回应。林堇无声的将耳麦放回原处,拉开门走出了这间令他倍感压力的一直保持着绝对安静的录音间。
“阿堇,有没有试过疲劳唱法?”安启南见林堇出来就直起身望向他。
“呃……那是什么?”林堇摇摇头。
“这个,是我刚想出来的,只是个理论,不一定成立。” 安启南笑着解释,“你看现在,歆歆不太满意的地方就是,你唱歌时运用的技巧的色彩有些过重了,有些太注重于每个字句这类的细节的表现,反倒影响了整体的感觉。所以我觉得呢,如果你一遍一遍地唱,直到唱得累到唱不动为止,那些技巧性的东西就会慢慢消失,反而可以突出感情的表达。”
“但是音色一定会受到影响。”白梓歆在一旁补充道,淡淡的透出一点不赞成。“还有,我说过不要这么叫我。”
安启南耸了下肩,并不打算回应之后的质问:“矫枉过正,如果你一定要要求的这么严格的话。”
还是……需要情感表达。
林堇暗自觉得有些苦楚。怎么会没想到,重新回到录音室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其实是这个问题。
歌手,其实是生存在录音室中的演员。林堇早听说有些歌手在录音时候会到失声痛哭的程度——那是自己从未有过的体验。起先林堇总觉得那样的事情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是矫情。站在自己的角度来看,他并不觉得将感情百分百的抒发和表达是个完美的做法。
像一些人那样在演唱中声嘶力竭,虽然感情充沛,却往往忽视了演绎一首歌最重要的音乐性。相比于那样打着感情的幌子走音,林堇更倾向于情绪上有所保留的既显得含蓄不张扬,同时也会更加耐人寻味,给听者留有想象的余地。
但这却真正成为了他的唱法为人诟病的主要原因。
而在经过和温伦那段不堪回首的感情之后,林堇更加确信这种想法——太坦白和赤诚的感情,让人感到不安。
将最在意的事物暴露于阳光下,总有一天,会被人有意无意地当作弱点,成为伤害自己的工具。
“不如……你先休息一下,我来配合阿堇尽量摆脱技巧的束缚,专注于歌词。”安启南将手放在白梓歆的肩膀上,看向还在犹疑的林堇。
白梓歆见林堇并没有反对,也就站起身给安启南让出了位置:“多谢了。”
“放心吧。”安启南冲他摆摆手,“回你办公室沙发上躺会儿去,看你那脸色,真难看。”
“那我再试试看。”一心只想着如何完美歌曲的演绎的林堇顺从的走向自己的位置。虽然心里依然不确信自己能否做得到。因为不知道从何时起,掩饰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害怕被人看穿,害怕感情被人利用,让他活得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艰难。
脑袋里还回响着刚才白梓歆在细节上的种种提示。门碰上前还听到一句,似乎是安启南说给白梓歆听的:
“不要总给人那么大压力,凡事都要慢慢来。”
林堇本来趋于缓和的心情因为前奏而又开始了起伏。试着在脑海里构建情节和场景——大概是根据这部电影的情节,也无非爱恨纠葛,肝胆忠义,生离死别之类的。想着想着林堇就觉得似乎有些飘渺了。
那些经过艺术化处理过的桥段,即使再真实,也总是脱离于现实的生活场景的。
用一种感同身受的视角去演绎一个传奇性的戏剧人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在白梓歆那里拿到满分?
“放松一点,不要那么紧张。”安启南打开门也走进了录音间,将放在一边的一把高脚的吧椅拎了过来,“坐下慢慢唱。嗯……领子,不用系的这么紧吧,又没有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