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展轶用力搓把脸,低头不说话。
他从小就沉闷,不轻易表露内心的想法,殷逸也不在意,只是轻叹口气:“只要一和岚子有关,你就无法冷静。当年你父亲要岚子去武校学习也是如此,昨天的事也是如此……”他闲适地坐在身后的台阶上,手指在膝头轻轻敲打,悠悠地道:“如果你好好想想,就会发现其实你父亲生气时对你的指责并没有错。你受父亲压制得太久,不希望岚子和你一样。但展轶,不可否认的是,习武它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强制性。人都有惰性,习武之人没有适当的要求和规范,根本无法完成应有的训练。更何况你和岚子日夜生活在一起,他的性情你应该非常了解,他就不是一个能够自动自觉习武学习的人,需要你进行必要的引领教导,而不只是一味宠溺和温柔。你瞧瞧岚子现在,读书不肯好好读,练武也不肯下苦功练,整天就知道偷懒睡觉,迷迷糊糊,胸无大志。展轶,他是个男孩子,日后也要顶天立地成家立业的,他不能一辈子生活在你的羽翼下,以后他长大了怎么办?靠什么在这个社会上立足?”
丛展轶紧紧抿着唇,神色显得有些冷峻。
殷逸又道:“你父亲的教育方式有点古板,有点落伍,这你也不能怪他,他从小受的也是这些。”他笑了一下,好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眼睛里透出一抹柔和,“那时你父亲也被打坏了,有好几次我爹差点打折他的腿。”
丛展轶没想到丛林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光,在他感觉里,似乎丛林小小年纪就该板着一张脸,像现在这样严厉无趣。
“很难以置信吧?”殷逸看出丛展轶的想法,微微笑道,“他小时候比我淘气,所以也更加反应敏捷身手灵活,我在武学上,一直比不上他。”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玉不琢不成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可能会不同意这种观点,但想必你也发现了,岚子的基本功,就不如你的扎实。这固然有天赋能很多方面的原因,但严格要求和管教也占了很大一部分。”他一拍丛展轶的肩头,“岚子还小,未成年,他不懂得这些,你这个做师兄的既然要负责他的一切,就要负责到底。他学习不好,以后恐怕很难在学业上有所成就。习武不一样,只要他能参加全国比赛并取得好成绩,高考时就能加很多分,说不定就能考上个好大学。当然,考上大学并不代表以后能有个好出路,但我们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把他推向更高的平台?让他有个更好的起点?”
丛展轶静静地听着,默默无言。
殷逸语重心长地说:“当然,你父亲太粗暴,并不可取,可你对岚子要求也应该再严格一些。否则长大之后就不会再听你的,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丛展轶仔细地想了想,点点头道:“师叔,我知道了,你说得对。”
殷逸说:“还有你。”
丛展轶没想到师叔会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倒有些诧异。殷逸笑道:“你想做什么?一辈子都当司机么?或者今天做这样明天做那样混日子?”
丛展轶沉吟一会,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还没有想过。”
“那不行啊。”殷逸叹息似的说,“你已经二十多岁,不小了,你爹十八岁就离开城市上山下乡。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结婚了。”
丛展轶下意识地瞧了殷逸一眼,却见师叔的神色淡淡的,似乎在说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件事,只听他继续道:“做人应该有生活目标,而不只是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尤其是男人,应该有所作为。展轶,说实话我很希望你在武术方面能有成就,其实你很有天赋,当初我没想过你能离开父亲,自己出去闯荡。”
殷逸如此循循善诱,要比丛林只会打骂更令人信服得多,丛展轶说道:“我只是不想被师父管一辈子。”
“这种感觉我能理解。”殷逸点点头,“我觉得让你出去见见世面不是坏事。不过你在社会上也混了五六年,经历了很多成长了很多,是该回来的时候了。展轶,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更现实一些,而不是刚出社会那么理想化了,对吧?没有背景没有技术没有文化,能不能闯出一番事业?能,但很难、很苦。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有一条非常适合你的发展道路,为什么不去走?”
“什么?”丛展轶目光灼灼,望着殷逸。
“参加武术比赛,并取得最好名次,从而推动武校的发展,回来接你父亲的班。”
原来师叔说来说去竟是为了这个,丛展轶笑了笑,有点了悟又有点讥讽,他说:“这是师父的意思?”
殷逸摆摆手:“你还是没明白,展轶,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这些,我想告诉你的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字地说道,“你要学会控制自己,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愤怒和偏见冲昏你的头脑。你要做的,是保持冷静,全面而客观分析当前形势,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直至成功。”
殷逸的话,丛展轶放在心里很久,甚至回到病房还在仔细地回想。丛林见他魂不守舍,上前刚要开口,却被殷逸拽住了。殷逸冲着丛林微微摇摇头,转脸对许山岚说:“咱们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睡一觉再跟着展轶回家去。”
“嗯。”许山岚乖乖地点头。殷逸笑着摸摸他的头发,和丛林一起离开。
中午段海平来看许山岚,特地还买了一兜子皇姑奶油雪糕,上面铺满了芝麻和葡萄干。许山岚欢呼一声,伸手去抓,牵扯到伤口,又哎呦叫唤起来。
顾海平恨铁不成钢地把雪糕塞到许山岚手里:“你急什么呀你,就知道吃和睡,难怪挨打。”许山岚探出舌尖舔下冰冰凉的雪糕,笑得眉眼弯弯。
顾海平四下里看了看,拖长声音说道:“行了吧也差不多了,该出院了吧,又没什么大事,住久了浪费钱。”
许山岚早就知道二师兄嘴上不饶人,心地却是好的,根本不把他的奚落讥讽放在心上,对丛展轶说:“哥,我没事了,咱回家吧。”
丛展轶见许山岚精神好了不少,看样子没什么问题了,起身道:“好,我去办手续。”
那个南方医生对着丛展轶罗里罗嗦足足告诫了二十分钟,这才开恩把三个人放走,一边一个劲地说:“不许再大孩子了啊,可不能在这么打了……”一边用警告的眼神盯住丛展轶师兄弟,仿佛他们在敢动手他就会找警察一样。
丛展轶开车送顾海平到学校门口,这才又开回家,把许山岚背到楼上卧室里。丛林和殷逸都不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保姆张姐出去买菜,家里静悄悄的,就剩下丛展轶和许山岚两个。
丛展轶小心翼翼扶着许山岚趴到床上。许山岚说:“哥,你也累了,躺下睡会吧。”
“我还行。”丛展轶歪着身子躺到许山岚身边,看着午时灿烂的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窗帘映进来,照着少年栗色的柔软的发丝。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慢慢地轻抚许山岚的头发,像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心情渐渐变得平和。
丛展轶低下头,在许山岚的耳边轻轻地说:“岚子,哥把你打疼了,对不起……”
许山岚猛地抬起眼睛,难以置信地和丛展轶对视着。大师兄脸微微发红,似乎对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有点羞赧,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愧疚、几分痛惜、几分懊悔,但更多的,是诚挚的歉意。
许山岚忽地笑了起来,他忍着痛伸开手臂,把丛展轶紧紧搂住,低声唤道:“哥——哥——”
这个情景许山岚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他的个头刚刚到大师兄的胸前;那时丛展轶还没有经历社会最残酷的洗礼;那时他们拥有最单纯的快乐;那时,他和大师兄依偎在一起,在一个宁静的春日的午后。他能感觉到一种奇妙的东西在空气中无声地流淌——那绝不只是简单的爱情。
的确,他们之间,从来也不只拥有简单的爱情。
24.去比赛吧(3)
丛展轶这两天跟唐姐请了假,没有上班,一来照顾许山岚,二来和丛林忙着去给母亲上坟。丛母是丛林在下乡时结识并结婚的,家里还有一个哥哥,父母也都健在。丛母去世之后,丛林每月都给岳父岳母寄钱,还时不时带着丛展轶回去看看。村里人都说丛母有福气,嫁了这么好的一个丈夫,重情重义。
丛展轶的姥姥姥爷不肯让年纪轻轻就早逝的闺女离家太远,因此就葬在离村子五里路的山上。殷逸和顾海平一起跟着丛氏父子去上坟,顾海平帮着师父给坟除草培土,殷逸在一旁瞧着。
对这个女人殷逸说不上有什么好感,他们满打满算只见过两次面,两次殷逸都称不上愉快。毕竟以前总围着自己转的人,突然有一天满心满眼只剩下另一个人了,殷逸当时没来由地从心底往外嫉妒,从心底往外厌恶那个女人。后来他才懂得其实这并非“没来由”,但已经晚了。
很久以后,殷逸坐在摇椅上细细地品味往事的时候,思前想后只能怨“命”。他们生得不迟不早,偏偏是那个年代,那个连男女正常交往都视为洪水猛兽的年代,那个连结婚甚至都要组织同意的年代,那个根本完全不知道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是可以有爱情的年代。
不过,就算殷逸瞧着再不顺眼,他心底也得承认,这个师嫂是个爽利勤快的好人。丛林性子粗,能找到这样一个体贴温柔的女人做媳妇,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但殷逸仍不愿意帮着丛林忙活,在某种方面来讲,他是个小心眼的人,做不出这么大度的事。幸好丛林也不在意,殷逸能来他就领情了。
一晃一年多没来,丛母的坟上已经长草,显得有些荒凉。三个人合力除了草,又抬几筐土,用铁锹培实。丛林干一阵就不行了,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顾海平说:“师父,你歇歇吧。”
丛林上了执拗劲,不肯服老,到底咬着牙又抬一筐,走到半道就觉得腰疼,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忽觉肋下被人一扶,丛展轶一声不吭地接过父亲手里的土筐,躬身倒到坟头上。
丛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手叉在腰上,看着儿子用铁锹轻轻拍打坟上的土,偶尔弯腰细心地捡起大土块,扔到一边。后背结实的肌肉随着动作一起一伏,蕴藏着属于年轻人的力量和勃勃生机。
丛林长出一口气,不知不觉间,儿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活脱脱一个年轻了二十多岁的自己。他轻轻叹息一声,有些感慨年华的逝去,又有些惊讶于儿子的成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老话说的总是不错的。
丛展轶和顾海平把带来的香炉、供品一样一样摆在坟前,一起跪下磕了三个头。丛林和殷逸鞠了躬。丛展轶拿出纸钱一张一张放到燃着的火盆里,丛林静静地站在一旁。殷逸瞧出他们父子还有话要说,一拉顾海平,两人一起回到不远处的车里。
青烟袅袅而上,一摞摞纸钱转眼间化为灰烬,不知是祭奠死去的人,还是安慰活着的人。
父子二人一个跪一个立,沉默了很长时间。丛林忽然开口道:“你妈妈去的太早了,没过到现在的好光景。”他的声音格外低沉,和平时的强势大不相同,带着几分沧桑。
丛展轶本不想接口,但丛林提到的是母亲,终究应道:“嗯。”
“当初我就是在村里跟别人打擂台时认识的你妈妈。”丛林慢慢地说,目光飘远,好像在望着什么似的,唇边泛着微笑。丛展轶从未见过父亲有这种平和而温暖的神情,一时间竟看出了神,只听他道,“那是我拿到的唯一一次胜利,后来公社只让耕地种田,这种事再没有了。”
他回过头,对上丛展轶的眼睛:“如果你能拿到武术冠军,我想,你妈妈一定会很高兴。”
丛展轶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丛林也不再说话,只听到山风呼呼地在耳边吹过,像人的呜咽,又像人的叮咛。
丛展轶说:“好。”
父子两人一同回到车上,殷逸不用问,他一瞧丛林的脸色,就知道事情成了。殷逸心里松一口气,这是最好的结果,说不定还能改善他们父子的关系。他说:“走吧。岚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许山岚这两天过得别提多舒服了,不用练功不用上课还肥吃肥喝,都把他当小祖宗一样供着。丛展轶怕他在家里闷,租了十来个电影录像带。许山岚这边看着电影,那边吃着零食,躺累了睡一觉。美中不足的是,后背的伤结了痂,总觉得有点痒痒,忍不住要去抓一抓。
他正窝在床上啃酱鸡爪,楼下保姆张姨喊:“岚子,岚子,有人来瞧你啦。”
许山岚还以为是王鹤,慢吞吞地披上外衣,一步一步蹭着楼梯扶手挨下去,谁知厅里竟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许山岚认出这位就是大师兄的“雇主”——唐老板,他偏偏装作不认识,狐疑地瞅着她。
唐老板特地过来看望许山岚的,更确切地说,是来看望丛展轶的。丛展轶跟她请了三天假,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替班的司机嘴太碎,显得颇为谄媚地围着她转,让唐老板有些头疼,因此特别怀念丛展轶在的日子。这个年轻人沉默得让人心安,给唐老板一种别人无法给予的安全感。
唐老板忍受那个碎嘴子司机两天,今天再也受不了了,想来想去买了一些东西,说是过来探望丛展轶生病的弟弟,其实就是想问问丛展轶明天能不能回去。唐老板是按着丛展轶应聘时写的地址找过来的,刚一看到这栋二层小楼,着实吃了一惊,难道丛展轶竟会住在这里?她都住不起。一个住在这样地方的人,怎么会去给小老板当司机?唐老板决定一会好好问问丛展轶。
没想到丛展轶不在家,下来的竟是一个完全可以称得上漂亮的男孩子。
唐老板不认识许山岚,不知道这个少年曾经在等候哥哥时远远地见过她一眼。但唐老板间接地对许山岚也算不错,常常让丛展轶带一些别人送给她的土特产,她只不过料不到那些东西都被许山岚扔掉了而已。
因此唐老板有点热络地微笑说:“你就是岚子吧?你哥常跟我提到你。他……在吗?”
“不在。”许山岚垂着眼睑,慢吞吞地回答。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特有的柔软和青涩。宽大的睡衣套在身上,裤脚拖了地,整个人看上去像只懒洋洋的幼猫。
唐老板依旧笑着,这个少年让她想起自己远在美国的儿子,好像年龄差不多大。她问:“你身体怎么样了?好多了吧?”
“哦。”许山岚很地应了一声,明显是在敷衍。
由于受父母的影响太深,许山岚对这个年龄的女人没有一点好感。他从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哪怕装作感兴趣而应付一下。只是漫不经心地低着头,仿佛随时都能躺下睡一觉。
不止现在,许山岚以后也是如此,他用不着对周围的人虚伪客套,或者说,他一辈子任性到底,而丛展轶,纵容了这种任性。
唐老板有点尴尬,她应该走的,但没见到丛展轶,又觉得不甘心。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一个不肯说话,一个无话可说。
幸好只过了一会,外面响起汽车喇叭的声音,张姨出来开院门,丛展轶他们终于回来了。
屋里的两人不约而同松口气,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许山岚跳起来奔出去一个一个打招呼:“师父,师叔,哥,海平哥。”
丛展轶摸着他的头:“看了几个电影?上药没?”
许山岚对着客厅努努嘴,丛展轶这才注意到唐老板,忙上前道:“唐姐,你怎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