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耀堂和叶川之间没有不可割舍的亲情,想起事情来自然觉得叶川若是跟着他走了后半生会更平顺,这样做也是对他好。若是亲生儿子,应该即使是穷的揭不开锅,也不会考虑把儿子送人吧。
陈晓娴看着叶耀堂的背影问耿志辉,“真要把叶川接过去?他再半年就高考了,换个环境不好适应。再者,龙龙突然多一个哥哥,是不是不太好?你就是要接过去,得先告诉龙龙一声吧。”
顿了下又补充,“我觉得,让叶川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报咱们那边的军校不错,这样人也过去了户口也过去了。”
耿志辉叹口气,“看看他的态度。”
陈晓娴想说照刚才的架势,他肯定不愿意走,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父子的事情,她一个外人不好说很多,让耿志辉碰碰壁也不错。
只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这道墙壁结实的很,耿志辉把利弊分析了一遍,许诺很多叶川在现在这个家庭里不可能得到的未来,可叶川对他依旧冷淡的像个陌生人。若是顾航在身边一定明白,这是他拒绝自己讨厌的人的方式。他的妈妈爱着这样一个抛弃了他们母子的男人,妈妈爱着,他便不能恶语相向,那么冷漠,是对待这个男人最有力也最直接的武器。
耿志辉在这里等了三天,叶川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到了时间就关门送客。中间耿志辉被王兰香叫回了叶家一趟,说家里为了供应叶川上学,连房子都一直没有翻新,一家五口人只有两个小房间,想让耿志辉赞助一点。王兰香自以为话说的圆滑,实际上在见多了市面的耿志辉夫妇眼里,刁钻贪婪的本性还是暴露无疑。其实叶川在叶家生活了十六七年,她要是光明正大的要钱,也没什么,可是要了钱还想落点好名声,有点多此一举。
王兰香开口就要五万,他觉得叶川这样的小孩子都能存一万多,那么五万对耿志辉这样的人就不算个事儿。耿志辉心里不高兴就想站起来拍桌子,陈晓娴先一步打量着她说:“叶川给我们说了很多,你们要是对他好,我们肯定也会帮他报答,要是很不好,他委屈着,这笔钱你们也拿不到。你觉得这钱你要的合情合理吗?”
王兰香笑笑,“对他怎么不好了?不让他住家里是没地方住,俩孩子还吵吵(平声)的慌,怕影响他学习。把他存的钱要回来也是为了他好,他说是学费,我们也没花呀,可不就留着给他交学费呢?他攒的钱在谁手里不是一样?到时候还是会用在他身上。他怎么给你们说的?”
陈晓娴只笑不说话,王兰香憋不住自己就先爆了,脸上的笑都没有了,直接说:“咱们小县城,把人养大了就是好。这么多年,可是没短过他吃喝,要不然也长不了那么高。你们要是觉得他受虐待了,干嘛不一早就带走啊!叶川要是说我们待他不好就是坏良心,再不好也是他爸他的家,没这个家他不知道在哪个旮旯讨饭呢。”
这就是低手和高手过招的结果,王兰香不打自招,耿志辉大概也能想到叶川的辛苦。
还是那块麦地,一个个光秃的坟头。耿志辉拿着鲜花过去的时候,叶川就坐在坟边,默默地给叶妈妈烧亲手叠的金元宝。耿志辉远远地站着,叶川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也并不知道身后多了一个人。
“妈。”叶川说:“如果我离开弟弟,你会伤心吗?”
耿志辉眉毛挑了挑,又听他说:“他有爸爸疼,其实差不差我也没什么。”
“……其实,我也有爸爸……他回来看你了。”
小时候,叶川读不懂叶妈妈身上那份沉重,不明白她抱着自己时看着门外,叶耀堂回来也不会收回的目光是为了什么。如今见到了,却为自己的母亲不值。如果当初妈妈没有那般热烈又绝望的爱过,也许就不会有叶川,也不会有后来清苦的生活。她会嫁一户好人家,美丽又骄傲地活着。可是生活里,从来不允许有如果。
“妈,我也不跟着……那个人走了,我以后自己过好不好?”叶川想起顾航,心里暖了暖,勾勾嘴角说:“不,我以后跟着顾航了。妈你别生我们气,他人很好,今年过年,我还让他来看你好不好?”
耿志辉不知道他说的顾航是谁,但选择不是他这个做爸爸的,心里就有些歉疚。耿志辉咳了一声,叶川回头,看清来人,安静地烧完元宝站起身,看了眼他手里的鲜花说:“我妈妈还没收到过花,她会别扭的。”
耿志辉把花放在坟边,看着还没有熄灭的一堆元宝,眉头皱了皱问:“还有吗?”
“她钱也够花了。”
“叶川。”耿志辉抿抿嘴唇说:“当年我和你妈妈……”
“我知道。”
耿志辉诧异,叶川看着他的眼睛说:“不要给自己找理由,即使是我妈妈不对,先结婚了,你也可以回来把她接走。没有电话,哪怕是一封电报呢?”她便不会无望的活下去,潦草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叶妈妈是叶川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妈妈用爱和肩膀,给了他一个彩色的童年。伤害妈妈的人,叶川不能原谅。
叶川离开,耿志辉摸摸坟尖,坐在一旁的泥土里,看着被风吹起的灰烬心情沉重。
当年桂香为了他和家里断绝了关系,闹得乡邻都看了笑话,耿志辉也没少听人说风凉话。耿志辉决定出来闯一闯,走之前那一夜两个人才算真正的在一起。桂香送出自己的身体,耿志辉用虔诚的态度度过了他们的第一夜。那场情事更像一场献祭,桂香说,这样就是他的人了,会一直等着他回来。耿志辉信誓旦旦又对未来充满期盼,他说,找到打工的地方就来信,到时候接她过去。
有时候错过只是因为一次草率的决定,也许这是桂香到死都一点不怨恨的原因。不是背叛,而是种种不得已。
耿志辉火车上无意帮助别人捉了一个蟊贼,那个别人不是其他人,正是他目前老丈人的部下。他带着他进了部队,并且一路提拔他。年轻人冲劲儿十足,第一次进部队什么都是新鲜的也是忙碌的,直到部队里统一给家里写家书,他才想起家里还有了美丽的人在等着,他要给桂香去一封信。
信的地址思来想去写的还是桂香的家,自然没有到她的手里。桂香是在孩子五个月的时候嫁的人,据他离开也就五个月时间。她这种情况,在老家一般都是被家人强制去做人流,当年桂香实在藏不住,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耿志辉,慌慌张张找了隔壁村因为贫困年近二十七都没有娶上老婆的叶耀堂,恳请他能和自己假结婚。如果两年后耿志辉还没回来,那就可能弄假成真。如果回来,他们会帮叶耀堂置家业,帮他重新娶媳妇。
叶耀堂当初什么心思没有人知道,总之是老实人做了一件不老实的事情。他很听话的搬到了城里,也让桂香安稳地生下了孩子,却没有让桂香守住那两年的约定。
耿志辉很快就认识了陈晓娴,受到诱惑是一定的。这是一个直步青云的机会,人心也总是复杂的。他一再拒绝,却又在得知桂香已经嫁人的消息后松了口气。没来得及哀悼无疾而终的初恋,陈晓娴已经光明正大的走进了他的生活里。他不知道远方还有一个女人每天防着自己亲手请回家的“丈夫”,抱着儿子巴巴的盼着他能找回去;他不知道桂香成为叶耀堂真正的妻子时那种无奈和绝望,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如何在生下叶帆后不久,就早早的耗尽了自己依旧年轻的生命。
耿志辉说不好自己的心情,后悔?歉疚?如果当年能重来一次,他的选择会改变吗?耿志辉想,如果桂香改变不了已经嫁人的事实,依当年的他,还是会义无反顾的投入到新的感情里去。
耿志辉闭着眼坐在沙土里,静静的像是要感受桂香的心情,其实是什么都没有想。他想不明白,只有不想。
“桂香。”他说:“我是个有罪的人。”
并不是所有的罪都能被人原谅。叶川不愿意走,在耿志辉的意料之中。不能拖太长时间,他最后听从陈晓娴的建议,给了叶家五千块钱,把叶川的户口单迁了出来。走之前陈晓娴把只有叶川一个人名字的户口本给他时,叶川第一次正眼看眼前这两个人,对陈晓娴由衷的说了一句:“谢谢。”
汽车跑出恒县的时候陈晓娴突然叹口气对闭着眼睛的耿志辉说:“这孩子过的比你想的辛苦。”
女人天性的敏感让她觉察出叶川所背负的沉重,他所经历的一切,或许她和耿志辉这个父亲,永远都无法理解和想象
68、
东来超市关门修整了三天,没重新开业前,顾航说到做到,带着老太太去店里割肉,正好也给一直想报道的媒体一个机会。老太太很克制,让顾航操刀割了五斤后腿就算了,并且还要求女收银员按着正常程序收钱。柯睿还在一旁笑嘻嘻的说怪话:“奶奶,好不容易超市为你自己开,还不多买点儿。”话音落遭了老太太一巴掌。
女收银员一直笑陪着。她没有被开除,不过从地下超市调到了楼上,也做出了一份对外虚假的惩罚公示,毕竟是因为争吵把老太太弄进了医院。媒体的报道是正面的,报道了一个民营企业家一路走来的艰苦历程,和东来超市人性化的管理,顺便也委婉的说了一下市民购物时一些不太好的行为。
这报道没让顾伟国怎样高兴,他上次喝高,几天过去脑仁儿疼还没有缓过来劲儿。没有刘冬梅跟着,吃喝都不顺心,他不喜欢饭店口味极重的饭菜。
给员工开会的时候顾伟国说:“你们做好任人揉捏的准备,在顾客身上所受的羞辱,都会以金钱的方式补偿回来。服务态度上去了,生意自然好。挤垮其他几家国超和连锁超市的时候,就是你们的工资在全省最高的时候。我保证,到时候你们一个清洁员的工资,都会高于咱们市的平均工资水平。”
顾伟国这些话没有落空,十年后经历过第一次物价飞涨,店里一个清洁员的工资都拿到了两千左右,是国内相似消费水平的地区,几乎任何一家超市里同类员工工资都是最高的。那时候新林市也基本出现东来超市独树一帜的局面,百货和其他商场日渐冷情,还有大型超市关门大吉,新超市的入驻变得十分艰难。当然,除了早年在临市开出的连锁,东来超市作为生物链中杀伤力极强的那一链,后来想再往外扩展,都成为奢望。入驻的申请会被当地政府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顾航从顾伟国手下分出来的房地产反而是时间最好的时候,这些都是后话。
顾航担心顾伟国一个人留在这里再有应酬,喝醉酒连照顾的人都没有,便也跟着留下来。中间凑空呼了叶川一次,六个字——好好的,想你了。顾航等了两天也没收到回信,心底不免有些失望。
顾伟国白天带着李经理忙着各方“孝敬”应酬,顾航闲下来便无聊的很。柯睿来找他的时候天正好下雪,雪不大,只当是点缀。
顾航脑子里还有点空,顺带想着叶川现在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学校又模考,不知道被“考”焦了没有。柯睿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儿说:“好像没怎么住过似的。我刚才在我爸爸单位看见顾叔叔,他说你还没回去。你憋在院子里干嘛呢?出去玩吧,我知道很好玩的地方。”
柯睿的爸爸是吃国家饭碗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部门主任,管辖的区域和顾伟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但整个公会都在一栋楼上办公,不远就是工商局,碰上面纯属巧合。
“喂。”柯睿抬手在顾航眼前晃了晃,“干什么呢?”
顾航收回思路起身,抓抓额头说:“走吧,玩儿去。”
说是很多好玩的地方,其实柯睿带他去的是一个室内溜冰场。年假期间,学生很多,很热闹。霓虹灯下的人群看着有些不真实,朦朦胧胧的。柯睿旱冰滑的很好,顾航也不在话下。两个人绕着外圈滑了两圈,也不知道谁先往前窜出去谁又追上去的,反正一眨眼的功夫就你追我赶比赛起来。
场地很大,十几圈下来,顾航额头已经见汗,放慢速度挨着边缘慢慢停下。柯睿笑着从他身旁飞快滑过,隔着人群还冲顾航招手。顾航笑笑,视线下意识的就跟着他走了一圈儿。玩儿的开心,柯睿心满意足,见顾航的视线还没有移开,张开手臂张嘴大笑着冲了过去。顾航想躲开,又怕他真的刹不住身体撞到铁网上,站直了身体虚挡了一下。
柯睿停的还算稳,拽着他的胳膊身体轻碰了一下又离开。扶着顾航的胳膊往外走的时候还喘着气笑说:“你滑的真不错。你玩过滑雪吗?我在电视上见过,但还没玩过。那个肯定更刺激。你说,要是咱们这里下大了,找个斜坡能不能玩滑雪?”
“不大可能。没玩过滑雪,不过滑冰玩过。”
“好玩吗?用什么滑?”
“用脚呗。”顾航想起初中的冬天,学生偷了老师的洗脸盆盛水泼到教学楼后面的空地上。晚上泼上,到第二天再回学校就能玩。一排学生轮流的在上面滑,鞋底把冰道打磨的光滑锃亮。他在晌午同学都回家的时候,拉着叶川在冰上跑过。叶川蹲在冰上,两只手交到他手里,任他左拽右拉,笑的眉眼弯弯。
顾航英挺的线条变得柔和,笑着说:“小时候淘气,冬天用水泼出来的,一群人一起,挺好玩儿。”
柯睿滑到顾航前面,后退着低头看他的脸,发现新大陆似的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说:“哇,我刚发现你那次去医院看奶奶是假笑对吧?现在才是在笑的,啧啧”
柯睿咂舌,夸张地捂住眼睛说:“闪瞎我了。”
顾航笑着踢过去一脚,柯睿快速滑开,顾航趁机窜到门口换鞋。
两个人溜冰、打台球,还看了场电影。回去的时候约好要是能在腊月二十前回家,就带着柯睿去恒县看看,可以顺便看看城区所谓的年前大集市。顾航送柯睿回家,回来的路上依旧找电话亭。不知道为何,顾航今晚想叶川想的很,不但是心理,还有身体上的。顾航脑子里来回播放着叶川在冬天的太阳下笑弯了眼睛牙齿白白的模样,回放着因为滑的太快,两个人摔倒他被压在身下时红扑扑的脸颊。那是初中时的叶川,还有着婴儿肥的肉肉脸和男女莫辨的声音。他的声音一直在脑子里绕啊绕,和柯睿方才溜冰场里的笑声混在一起,让顾航极度烦躁。
拿起公用电话的时候顾航才发现只有传呼,想了想查了下公用电话的号码,给叶川发了讯息过去——电话号XXXX,方便的话回电话。
顾航在公话机旁等了半个小时,用眼神威胁走了两个想要打电话的人,才等来一阵哮喘似的气息不足的憋闷的铃声。
“川儿?”
“哥。”
顾航舒了口气靠到电话亭上,闭上眼睛道:“想死你了,我等了你半个小时,还以为没办法回电话了呢。”
叶川小声解释:“班主任在,正说纪律的事情,我没敢出去,一下课就跑出来了。”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不?”
叶川不知道见到自己的亲爹算不算新鲜事儿,想了下只是说:“我把户口从叶家迁出来了。”
“啊?”
叶川绕着电话线叹了口气,闷了半天才说:“不算断绝关系,我不会学别人忘恩负义,他把我养大了,我记着呢。叶帆是我亲弟弟,我也记着呢。我只是……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总过不去那个坎儿。能迁出来,我竟然开心极了。你说,我是不是特小心眼儿?”
“不小,比针皿儿大点儿。”
叶川咧嘴笑,眼圈却有些红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