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什么的,只要再生就好了。
北斗的心一瞬间支离破碎。
「呜啊啊啊啊……!!」
最令他害怕的母亲的那一句话在脑海中不断地回响起来。北斗铁青着脸不住地用拳头敲打着地面的岩石。无视鲜血淋漓的手,只是一个劲地狠狠敲打着地面。
「骗人!骗人!你说的话全都是骗人的!!妈妈才没有抛弃我!!」
北斗惨叫着,重复着敲打地面的动作。
是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妈妈怎么会抛弃我。
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把我带到岛上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是的!妈妈把我……把我……!!」
发疯似的嘶叫着,北斗嚎啕大哭起来。这些记忆全都是假的。所以,只要再次忘记就好了。只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了。
「北斗,已经没有必要忘记了。」
自顾自地笑了一阵之后,御陵就好像读懂了北斗的心声一样,露出恍惚的表情抱住北斗的肩膀。
「你会在这里纠正那时犯下的错误。呐,你已经想起来了吧?当时你从这里逃了出去……而你的母亲就代替你成了仪式的神子。」
御陵温柔地抚摸着呜咽不止的北斗的肩膀,用残酷的话语将北斗仅存的最后一丝气力夺走。
「没错,北斗。」
北斗可怜兮兮地颤抖着身体,凝视着御陵。
「——杀了母亲的人,是你。北斗。」
十二年前的那个接近尾声的夏天。
北斗跟随母亲来到了这个小岛上。
小岛被称作八岛,是个绿意盎然空气清新的好地方。但是来到岛上之后没多久,北斗就发现岛上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亲。就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这是为什么呢。)
年幼的北斗虽然心生疑惑,但是他没来得及问母亲,就在某个自称亲戚的青年家暂住下来了。
北斗在岛上结交了朋友。
那是一个比北斗年长几岁的男孩子,北斗几乎一整天都在跟那孩子一起玩耍。男孩子的名字叫做克哉,据说是从岛外的学校回来的,和北斗成为了玩伴。虽然性格有些粗暴,但是对岛上的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所以北斗把那孩子当成大哥哥一样地敬慕着他。本来就是独生子的北斗,从小就向往着能有一个哥哥。
克哉经常捉些独角仙和稀奇少见的蝴蝶来送给北斗,每次和北斗手牵手的时候,克哉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
「你不讨厌我碰你么?」
现在想起来,当时克哉问这句话是因为知道北斗是神子吧。当时北斗的确不太喜欢和别人进行肢体接触,在幼稚园里玩游戏的时候,北斗也对和他人接触抱有抵触情绪。和父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父亲愤愤地说这多半是因为之前北斗遇到的某个变态的关系,所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北斗一直以为这就是原因。但是他确实不讨厌和克哉接触。北斗也觉得很高兴,在岛上的时候他一直都和克哉一起玩。
那是某一天发生的事。
克哉和北斗躲在神殿的走廊下面玩的时候,凑巧听到了母亲与御陵的对话。
「让那个孩子去做神子就好了吧。」
克哉立刻竖起食指,暗示北斗不要说话,不明所以的北斗听话地闭上了嘴巴。
「你无所谓么?不过确实,他也是神子所以我们是无所谓啦……但他是你孩子吧?」
「无所谓啦,孩子只要再生就好了。这次结束之后直到下次海鸣祭为止,你们都不要来找我。」
「哼,你这母亲真了不起呢。确实,清童的话海蛇大人会更高兴。」
北斗完全不知道这些对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他们正在谈论的是自己。最令他受打击的是母亲的话,北斗当场就哭了出来,动弹不得。
克哉拉着北斗跑到海边,拼命地安慰着他。
「我会救你的,所以别哭了。」
恐怕那个时候克哉就已经察觉到了吧。他们打算让北斗作为神子参加仪式。
北斗无法理解这些,只是被母亲那冷漠的话语伤透了心。
从那天起,北斗就在母亲的命令下开始练习神子在祭典上要跳的舞蹈。其实他是想跟克哉一起玩的,但是母亲却把北斗关在家里,说要是不学会跳舞就不许北斗出去玩。
为了不被母亲嫌弃,北斗只能专心练习舞蹈。
祭典当天,北斗在岛民们的面前出色地跳完了这支舞。他只是想被母亲夸奖,害怕被母亲讨厌而已。
接着他就被带进钟乳洞中,北斗哭着央求母亲带他回去,可是母亲只是不停地安慰北斗,把北斗一个人留在仪式的地方自己离开了。
当时的恐惧对于还是孩子的北斗来说太过强烈了。
黑暗是如此令人恐惧,不管怎么呼喊都没有人来,北斗只能一个人不住地哭泣。
就在这时,克哉出现了。克哉拉着北斗的手说我们快逃,将他带出了外面。
是克哉救了北斗。
之后的事北斗记不得了。他只知道后来好像是母亲代替他被带入钟乳洞里。第二天北斗看到的母亲,已经是一具变了形的尸体。
就在那时,遭受到强烈冲击的北斗昏了过去。
显而易见的,自己的逃跑和母亲的死联系到了一起。可是这对于还是孩子的北斗来说是过于沉重的事实,于是北斗无意识中封印了自己的记忆。
母亲抛弃了自己的事实,以及母亲代替自己死去的事实。
这都是北斗想要忘却的事实。所以他抹消了自己的记忆。
不这样做他就没办法活下去。不这样做他就会被罪恶感折磨到发疯。
十二年过去了,北斗想起了被他封印已久的八岛。
为了欺骗自己,他编造出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掩盖了真正的记忆。就像御陵所说的那样,北斗是为了抹消那一天的自己而来到岛上的。
以调查母亲死亡真相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作为借口。
来到八岛之后,北斗立刻拜访了御陵。御陵当然会拜托北斗作为神子参加海鸣祭,北斗等的就是他的这句话。
北斗不愿意想起那天的事。他想把自己被母亲抛弃的事实给抹消掉。与其想起来,还不如作为神子一死了之更好。
就在北斗打算这样自欺欺人下去的时候,克哉出现了。
克哉被北斗的这种态度激怒了。面对拼命地想要封印自己的记忆的北斗,克哉将那一天发生的事实一五一十地揭露出来。
北斗嘶声痛哭着,大叫着不要再说了,捂着耳朵不肯听克哉说的话。他哭着对克哉说现在他不想取回记忆,不想想起来,只想作为神子死去。
现在我还可以作为清童而死去。一不小心说出这句话的北斗,被愤怒的克哉推倒在草丛中。
「那我现在就侵犯你!!」
现在想起来,当时两人的精神都很亢奋,克哉也失去了理性,不顾北斗的反抗和挣扎将他按倒在地强暴了他,虽然强暴北斗并非明智之举,但是那么做绝不是因为他恨北斗。
在激烈的对骂声中,一场几乎等同于暴力的强奸行为结束之后,北斗依然没有改变初衷,说就算不是清童也要作为神子参加仪式,听到这句话的克哉怒冲冲地丢下一句「随你的便」就离开了。
而对于北斗来说,比起被克哉强奸这件事,回想起被母亲抛弃和把母亲逼上死路的事实更让他受打击。
所以他再一次封印了自己的记忆。
对,从他踏上八岛开始,到那个时候的记忆……
这就是他第二次失忆的原因。
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御陵已经离开了这里,洞窟中只剩下北斗一人。他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只能颓然呆坐在地上,直到水面缓缓上升到脚边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
并不是他的错觉,水位正在缓缓上升。一开始来到这里时看到的那个池子的水面,现在正在慢慢向四周蔓延,现在整个开阔的地面都已经被水漫过去了。
处于半失神状态中的北斗无意识地走上石阶,不断地向高处爬去。
忽然间,他捧起一把水舔了一下。
(好咸……海水?)
他突然间反应过来,不禁愕然。
海水不知从什么地方流进了这个洞窟里。
(水位在上升该不会是……涨潮……?)
北斗慌忙从石台上走下来,沿着来时的路想要返回。但是顺着细长的道路走到入口时,北斗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一块巨大的岩石堵住了入口。
北斗拼命地想要把那岩石挪开,可是仅凭北斗一人之力不足以撼动那块巨石。
无奈之下北斗只好回到洞窟中。水面已经升到膝盖附近了。
至今为止神子都是死在这个洞窟里——该不会是被溺死在这里吧。从洞口到达这里的一路上都在走下坡路。绝对没错,这里就是被设计成一旦涨潮就会被溺死的洞窟。
为了避开水面北斗往石台上爬去,他看着被安置在洞口四角的火把。
水面继续上升的话,那些火把也会被熄灭的吧。
这样下去,他只能在漆黑的洞窟里静静地等待着被溺死了。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北斗颓然一倒,躺在石台上。泪水早就已经哭干了,这幅躯体只剩下一颗空洞的心。
被母亲抛弃的记忆让北斗陷入凄惨而绝望的情绪当中。结果杀了母亲的人就是自己,这种事他死也不愿意想起来。
但是就像御陵所说的那样,他已经没必要封印记忆。因为自己很快就要死在这里了。
躺在石台上的时候,插在头发上的花簪子掉了下来。北斗直起上半身捡起那根簪子,泄愤似的将簪子扔进水池里。花簪子一瞬间沉入水中,接着又浮出水面顺流飘走。
就在这时,忽然从水底冒出一串水泡。
「……!」
有东西在水下,北斗惊恐地睁大眼睛,在石台上警惕地看着水面。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从水底慢慢浮上来。是一个黑影。黑影离水面越来越近,并且向北斗这边接近。北斗害怕得不敢出声,只能听到心脏正扑通扑通地狂跳。
终于水面猛烈地摇晃起来,黑影露出了水面。
「——克哉!」
从水底冒出头来的男人把北斗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黑影原来是克哉。克哉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抬头看着石台上的北斗。
「你还好吧?太好了,总算赶上了。」
克哉腋下夹着一个奇怪的物体。那是一个等身大的木头人。木头人身上捆着重石,在水中不会浮起来。克哉抱着那木头人,牛仔裤全都浸了水的他爬上北斗所在的石台。
「为,为什么!?克哉,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在无尽的不安和绝望中看到克哉的出现,北斗不禁热泪盈眶。本以为已经不会再流一滴眼泪,可是在看到克哉的那一刹那,原本已经被冻结起来的感情又开始摇摆起来。
「十二年前我也是这样救了你的,你不记得了?」
克哉眯着眼睛笑了,他伸出湿漉漉的手,拭去北斗的泪水。
「那时你也在嚎啕大哭呢。不过现在可不是哭泣的时候。因为接下来你要和我一起逃走。」
「怎么回事……?要怎么做……?」
虽说记忆已经恢复,但是最关键的地方依然只记得些片段,还是很模糊。当时也是这样,克哉突然出现在哭啼啼的北斗面前。说起来当时他是怎么出现的来着?
「这洞窟和海是相连的。当时我也是这样来救你的。和你的母亲一起。」
「哎……怎、怎么回事……?」
和母亲一起来的?听到克哉出乎意料的这句话,北斗困惑地反问道。
「你的母亲,后来后悔了。所以我说我来救你。我知道通往这个洞窟的道路,本来是想一个人来的,结果到最后你母亲也说要和我一起去……」
「可是……母亲她……」
北斗呆呆地反问,克哉惊讶地睁大眼睛,露出原来你想起来了吗的表情。
「到最后还是舍不得可爱的儿子去送死吧?我和你的母亲来到这个地方把你救了出去。当时你已经处于半疯狂状态了,所以没有多少记忆了吧。确实,把孩子一个人丢在这种地方,不疯才怪。」
——母亲来救他了。
这句话响彻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北斗两只眼睛盈满了泪水。
这是真的吗,我可以相信吗。虽然想这么问,但是北斗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如果母亲真的来过这里救自己的话,他就能活下去,就不会被绝望所束缚地前进。
「……那,那么为什么母亲……」
北斗擦了擦泪水,终于开口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
把石块取下之后,克哉把木头人放在石台上,皱起眉头。那木头人正是以前北斗在克哉家所看到他在雕刻的那尊木像。原来他雕刻木像是为了这个吗。
「当时,你母亲爬上石台,把你递给我,然后突然间就动不了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突然间空气变得很沉重,周围有种异样的气息。然后,我就看到你母亲不停地抓着自己的喉咙……一边挣扎一边痛苦地催促我快走。你能相信我说的话吗?当时,我看到一条像怪物一样的白蛇,将你母亲的身子紧紧的勒住……」
北斗浑身一抖,看着克哉。
「那到底是什么?渐渐地你母亲就面如土色……在我面前口吐白沫地断了气。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抱着你潜入水底。如果那就是岛上祭祀的所谓的神灵的话,那它简直就是个怪物不是吗?」
克哉也亲眼目睹了。北斗不禁全身一阵战栗。这岛上的确存在着某种东西。那东西向岛民们索求祭品,每十二年就会出现一次。
「喂,北斗,把你的裤裙和上面的装饰都脱掉。」
突然被克哉扯了扯衣服,北斗不明所以地把外套脱下。
「要、要怎么做?还有这木头,是你一直在雕刻的那个吧?」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去,这是身为祭品的神子的代替品。」
克哉把外套套在木头人身上。北斗把裤裙脱下之后,克哉又把裤裙给木头人穿上。躺在台座上的木头人,黑暗中乍一眼看去仿佛真的有人躺在那儿一样。
一身白衣的北斗被克哉拉起手。
「走,赶快从这里出去吧。船已经在等我们了,我们就坐那个逃走。」
克哉哗啦哗啦地在水中牵引着北斗,北斗点点头跟着走出去。
这时,位于北面的灯火被熄灭了。
水位已经上升到了这里。洞窟内的光线又变得昏暗了一些,北斗不安地注视着克哉的背影。
这时他注意到克哉的腰间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光。克哉身上带着什么发光的东西吗?那道奇异的光线吸引了北斗的注意力,始终没有消逝的光芒似乎正在对北斗发出什么信息。
「克哉,你腰上的是什么?」
实在是太在意了,北斗指着克哉的腰间问道。
「啊?啊啊,是奶奶叫我带上的……是我家神社的神体。」
克哉停下脚步,伸手到衬衫下面。看来他是将这个细长的物体用布包起来插在皮带上。
「神体……所以会发光吗……」
「发光?哪有?只是一把脏兮兮的铜剑,什么都切不动哦?」
打开布料,把剑递给北斗看的克哉笑了起来。可是北斗却一脸严肃地把铜剑拿到手上,克哉似乎看不到这铜剑发出的光芒。
一看到这把铜剑,一个至今为止北斗都未曾想到过的主意浮上了心头。
「克哉,就这样逃走,事情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对吧。」
北斗僵硬着声音低声说道。
「哎?」
「就算这样逃走,只要知道我没死,御陵先生一定会找到我让我参加下一次的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