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略有些黯然,挥了挥手道:“我知道,送审的时候肯定得把那个寡嫂改成男的,我不改他也得改……”
这稿子还能出版?想不到他还是个真正的文化人,我读的书少,对于读书人总有种敬畏心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对着我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才问道:“我想请兄台斧正的是主角的寡嫂抱着孩子对敌时的这部分。我无论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来她应该怎么护着孩子,动作和心理上会有什么变化……”
我右嘴角不由得挑起几分,眼睛也眯了起来:“阁下是说,我和你写的那个寡妇心态表现能相重合?”
他忙摇了摇头,瞪起眼急急辩解起来:“没那回事!这书将来要改成耽美向,所以我写的应该就是一位抱着孩子的父亲,不应该是女性,现在就是草稿、草稿!”
一本耽美小说的草稿脱胎于BG后宫文,我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了。不过这文论说起来写得相当精彩,无论主角邪肆逆天的性格;还是他大开金手指,受到全天下崇拜,反派在他手里都走不过三百字的超人经历;还是……如果改成耽美的话,那种攻尽天下的人生成就也相当符合我的审美趣味。
我有些恋恋不舍地望着那沓草稿,温和地问这位年轻的优秀作家:“这书写了几百万字了?离完结还有多久?”
他已从怀中拿出笔盒来,将小巧的毛笔沾上墨汁,随手改了几个字,头也不抬地答道:“一千两百万了,现在已经出版的有40本。从我学会写文就开始写它了,希望两个月之内能完结吧。”
好一本巨著!这么好的书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我有些吃惊地盯着他,许是目光过于炙烈,他抬起头向我浅浅一笑:“我离deadline没多少时间了,所以才冒昧请兄台帮忙。对了,你看这段内心戏怎么改好些……”
我们俩就坐在那儿改了一下午的小说,改到后头我都要觉着自己是个文化人了。对那位白衣人的态度也从开始的防备渐渐变成了喜爱——其实粉上一位作者并不用花很长时间,掐头去尾不要当不间的三万两千字就足以让你把他视为偶像。
我总算明白秋岚绪天天有事没事把我爹挂在嘴边上是为什么了。
到了晚上掌灯时分,他还在那张油黑发亮的木桌上笔耕不辍。我不敢打扰他,坐到旁边桌上哺喂纵横,又吩咐小二准备房间,将食物和洗澡水都送上去。
年轻的写手不知疲倦地码着字,那盏用作照明的小油灯已在他帽子上熏出了几丝黑线。我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走过去抽出了他的笔。他握笔握得很紧,在我抽笔时反应也极快,只用力捏了一下,立时便撒开了手,抬起眼来看我。
我将笔重新放回他手中,一手稳稳托着纵横笑道:“天色不早,先生还是回房吃些东西吧?若一天到头只写这些东西,身体也要熬坏了。”
他“嗯”了一声,缓缓起身,先收拾起满桌纸稿,细细清点了数目收入怀中,才向我赔了一笑:“这一天麻烦了兄台许多,却还不曾问过尊名,这是在下失礼了。”
这话说得真是……客气。我也极自然地客套道:“我姓岚,名纵横。怀中这个是小儿谷歌。”
他有一瞬间闪神,却立刻也堆了满面笑容:“真是好名字,大气从容,不可羁縻,也只有兄台这般风采才衬得上这样的名字。在下姓……白,双名天涯,今日得与兄长相识,实是三生有幸。”
我和他客套到了楼上才各各分开,关门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拿澡豆洗了碰过他笔的那只手,然后顺着二楼窗户把水和水盆一起倒了下去。倒水时我看到旁边窗户里透出一线明光,侧耳细听却又听不到任何动静,只得暂时不作理会,回到床边抱起纵横轻声哄着。
才过三更,窗框上传来浅浅的敲击声,三轻一重。我也回了三下敲击,那声音又换成了一重一轻,连敲了四次。我将插销拔开,门外便无声无息地翻进来一个黑衣劲装之人,一见我便俯身跪下,拉开了面幕。
我挑起那驯顺的下巴,感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那张秀美的脸上泪光盈盈,低低叫道:“教主,您活着回来了?白教主忽然来了,就说要替您报仇,咱们都以为您真让老教主金屋藏娇了……”
我极力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才没直接把她的下巴掰下来,心中又唾弃起自己:我又不是不知道这帮堂主的德性,干嘛还叫她来呢?还不如直接自己杀上总堂去,起码少受点刺激。
床上的纵横忽然打了个呵欠,江白素立时浑身绷紧,向那边望了一眼便即转过头来,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道:“这是该叫小教主还是该叫三公子……”
我终于忍不下去,拎了她的领口把人弄起来,当面威胁道:“你再说一句废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她立刻捂上嘴不再言语,我便放开她的手,要她将魔教此时的人员分布都告诉我。她紧紧捂着嘴坐到了桌边,只趁着窗外透入的月色,指尖蘸水在桌上写下白轩弥一派的人名和山上新换的布防。
天色将亮,江白素便要回去。我拦住她道:“你的行踪瞒不过白轩弥,回去未必有什么好下场。我现在已不是我娘亲生之子……就算是,做母亲的也总要偏疼小儿,更不会为你一个小小堂主留心。你先替我办一件事,过几天我掌了权你再回来不迟。”
她身形顿时停下,我自纵横胸前拿出那块贴肉的玉牌,在房中寻出墨汁正反拓在了一张帕子上,教了江白素当如何使用,便抱起儿子踏出门去,推开了那位写手的门。
“白兄好生勤勉,这一夜竟未曾搁笔么?”
49.兄友弟恭
他桌上依旧是字纸凌乱,手中紧握着一支细笔,睁着一双大眼,极无辜地看着我:“岚兄起得好早,可是客栈住得不舒服?你看我这里乱的,哪里下得去脚。还请岚兄略等一等,我收拾好这些东西便出来。”
我的目光只在那堆字纸中随意扫过便即收回,装着没看见那摞纸当中隐隐透出几点是朱批痕迹,点了点头道:“白兄且收拾,小儿禁不得饿,我先带他下去吃些东西。”
我和纵横安安心心地吃了顿早点,白作家才从楼上一步三摇地晃了下来。我立时关切地迎了上去:“白兄一夜辛苦,又写了多少了?”
他步伐都有些不稳了,眼角眉梢却是一片满足之色:“遇见岚兄之后,我的文思真如裸奔……真如泉涌,这一夜又是一万字了。照这速度下去,两个月之内便能将这本书完结了。”
我二话不说便从他手中接下新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读了几句才想起来我跟他说过不识字,便又撂在桌上问道:“白兄可真了不起,我这样的粗人,平生最佩服的就是读书人……不知这本书结束了,下本兄台打算写什么?”
他的笑容一时黯淡了些,却又即刻抹去了那丝沉郁,上半身向我这边倾了一倾:“能写完这本已是我平生之愿,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我反手拿住了那只将将拂到我手背上的手,将它移到了稿纸堆上:“承蒙贤弟不弃,愚兄正想听听后续情节,还请贤弟为我读来。”
他在纸上摸了几把,拢起来拿到手中,却隔着纸张看了我一眼:“这样兄台贤弟地称呼实在是太生疏,咱们虽然萍水相逢,但已经以文字交心,兄长直接叫我弟弟就是了。”
称呼而已,算得什么?我微笑着向他一颔首,叫道:“弟弟。”
他低低应了一声“兄长”,立时低下头念起了新章,念罢之后又将那沓纸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站起身来提议道:“弟弟忝为地主,兄长新来,理当由我作东,请兄长游玩一番。如今天色正好,若兄长不弃,咱们便在周围看看风景如何?”
“好。只是我带着孩子,人多的地方也不便去,咱们先去书肆看看你那些已经出版的书可好?”
四十本,一千两百万字,照我看书的速度,足够看两个月了。虽然是BG转BL的,但是架构好创意多,总比我爹那些腻腻乎乎爱来爱去的文好看多了。
我这个新出来的弟弟别地儿不说,会写书这一点是真可爱。我俩真正翻脸之前,就看在他这笔好文采份上我也要待他客气些;便是真翻了脸,我也尽力留他性命,把他锁起来专替我写文也就罢了。
虽是早已知道这个弟弟文采不凡,在书肆之中见了那套硬皮精装版带全彩插图的《斗破天元》,我心中仍是不免肃然起敬。第四十一本的预售已经展开得如火如荼,一人多高的大图片广告就立在书店外头。
他还有一件事没完全骗我——他的笔名就叫天涯,比起我用儿子的名字,他倒还更磊落一些。
我抱着儿子立在广告牌前看上面的剧情简介,纵横却是喜欢那色彩艳丽的图画,在我怀里伸着手要去抓。那伸着手晃动小身子的模样当真可爱,我伸手便要将那画撕下来给他玩。
才撕到一半儿,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的气息,我便放开手转向那方向,却见我这个新认来的弟弟拿着张卷轴快步走了过来。他走路丝毫无声,脚步也有些飘忽,身法若真展动起来,怕也是瞻之若前,忽焉在后,却不知比我如何。
眼下他却没有和我比试的意思,只将那副卷轴展开给我:“这是弟弟签过名的,谷歌喜欢就让他拿这张玩吧。外头那张脏,小孩子娇气,碰不得。”
我随手在谷歌襁褓上轻拍了一掌,却没接过那张画,只随口说道:“就是那样的才让他玩玩,你签过名的我总要好生收着,哪天你成了宫里供奉的作家,我哪还能见着你?还是留着这张好的,将来他大了再给他做个传家宝。”
他眼中微有些光芒闪动,低头把那张画卷了起来,缓缓说道:“也好,将来兄长见不着我的时候,起码还有这张画作纪念。等这本书完稿了,弟弟再送兄长一套全手抄带插画的珍藏纪念版。”
只一转眼之间,他便又恢复如常,带着我去逛了镇上各教的寺庙教堂,还在周边买了不少小吃玩意。他对这些地方的了解,倒着实比我这个在西域待了二十多年的人更深,衣食住行色`色留心,真是副好客的主人模样。
这样兄友弟恭的把戏实在不能再玩下去了。他装得细腻又自然,还会写我爱看的书,再这么装两天,我简直就真要把他当成个和睦友爱的亲弟弟了。到时候杀人也好、夺位也罢,我说不准都要下不去手了。
只是今日……今日我就当和他是萍水相逢的作者和读者,好好亲近一天,过了今晚再分道扬镳吧。
我心中思忖,手里不时拍着纵横,低头垂目,只看着他的动静,眼角余光扫到处,却错不过这位新弟弟不时射来的目光。他怕是也有话要对我说,只是他如今还下了决心挑破这局面,我便也装着全然无知。
又走了一会儿,他似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我耳边便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啊啊啊啊啊——”
唉哟,我的心脏病要犯了,我一手抱着纵横,一手紧捂着胸口,却见那位新弟弟也似让人一锤头敲在头顶上,全身瑟缩了一下,才顺着我的目光望向那个唱歌的女子。
那女子虽然穿了一身销金薄纱裙,头挽回鹘髻,却也掩饰不了一身苗乡人特有的软糯中掺了豪迈的气质——黎长老果然和百晓生搭上了线,他女儿连《忐忑》都会唱了。
见了黎圣女,我那些闲心立时全消,再也逛不下去,跟姓白的道了声乏便要回去休息。他还似有些意犹未足,落后一步蹙眉说道:“天色还早,兄长何必太急?若是兄长不爱听那女子唱歌,弟弟打发了她就是。”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小锭银子,食中二指一弹,只闻破风之声响起,那锭银子便已作了夺命的暗器。我欲喊住他已是来不及,只好也掏出块银子来弹了出去,后发先至,将他那块硬是砸了下去,被黎圣女双手接住,笑盈盈地向我们这边行了个礼。
白大手脸上便有些不好看,在我面前还硬按住怒火,挤出些委屈神色问道:“兄长莫不是觉着那女子有几分颜色,动了心思,才这样护着她?”
我摇了摇头,往前便走,他沉默一会儿复又问道:“兄长一直独自带着侄儿,倒不曾听过嫂嫂的事,莫非那女子哪里像我嫂嫂,才令兄长这样相护?”
生你侄子的这个嫂嫂让我打算明媒正娶的那个嫂嫂不知弄到哪去了,我打算迎娶进门的你那位嫂嫂现在忙着和他未过门的婆婆斗法……
这破事儿实在说不出口,我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头,语重心长地教诲道:“弟弟,兄长有一语箴言告诉你。圣人说,贤贤易色。不管你将来搞BG还是BL,种马后宫还是想想就得了,真娶了七八个在身边……不,只要有两个在身边,以后你家宅之内就休想安宁了。”
他不大自然地笑道:“这可是兄长的切身体会?”又道:“弟弟晓得了,必然听兄长劝诫。”神色却冷下来几分,看来心里对这逆耳良言不以为然。
我今日说这一句已算是仁至义尽,来日若我们俩都还能活着,说不定我会再尽心教育教育他。
到了晚间他自然还要回房写他的书、批他的教务,我便换了便衣,下楼在酒店外逛了一阵。逛到四周再无监视之人,我才施展轻功,向镇外走去。
出了那镇子三十里外便是处罗山脚,我坐在一棵老松树下等了一阵,便听林中草丛沙沙声响,有个面容生硬,衣衫朴素的男子抱着一把长剑奔到了我面前:“教主,天权堂主和崮迎接来迟,请教主恕罪。”又看了一眼我怀中的儿子,似是想说些什么,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和江白素也是一路货色,我连骂都懒得骂了,直接问他:“你现在不已是天枢堂主了,怎么又改了天权?谁占了你的位子?教里原先那些兄弟,有几个已认了白轩弥为主,又有哪些还记着我这个前教主?”
他低首答道:“白教主说书里早写了咱们七堂堂主的位份,他都记熟了,现在改了他嫌乱,就叫罗堂主复了位。教里的兄弟,除了老夫人和白教主从西域带来的,都还奉您为主。”
他向来话少,我问什么便只答什么。我便又捡着要紧的问道:“我娘现在哪里?冷归尘上次剧情时,是怎么虐那小受的?白轩弥有没有出手,他对玉岚烟感情如何?”
他应声答道:“老夫人在山下开了个印刷厂,专印白教主写的新书,平时不是审稿就是亲自拟定宣传方针,教中事务管得倒不多。上次走剧情主要是冷堂主下手,白教主下手鞭打过玉岚烟几回,没动大刑,也没看上他——作者嫌白教主出镜时间太短,懒得给他写内心戏感情戏了。”
这样倒是比我幸运些。所谓虐受身虐攻心,虽然我这种炮灰攻跑不了被虐身,但虐心来时,当真也不比虐身好多少。虐身起码有时有会儿,虐起心来,作者随便写一句“XX年后”,这辈子就完了。
我一时懒怠说话,和崮却是难得一见地向我发起问来:“教主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若是再晚些日子,等白教主死了再来收复魔教,岂不是省力得多了?”
我冷哼一声训道:“他死了,你们还活得了活不了?我魔教百年基业难道就不要了,就任姓秋的平了这处罗山?你先回去整顿弟子,余事待本座归位再议。”
他不敢再答话,退后几步,没入林中。和崮走后,一道银铃声自远而近向我背后靠开,我转回头去,一道鲜黄的身影盈盈立在草丛之间,向我施了个汉人的礼数:“属下圣女黎桃儿见过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