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找房子。”
“干嘛这么着急?”姜存辉愕然。
“怎么能不急?”已经走到卫生间门口的闻晓停下脚步,回首望着姜存辉,好像他确实问了个白痴问题。
姜存辉有些磕绊的解释:“我是说这几天国庆,住的地方不好找……”
“总是要找的啊,总不可能一直麻烦你。”闻晓诚恳地抢白道。
姜存辉心想:我真不嫌你麻烦,你帮我收拾收拾,做做饭什么的,这破屋子住了三年总算有点家的样子了。
但他没有真说出口。他觉得这话不能说,暗示意味太强,因为他喜欢同性,而且闻晓还知道。闻晓不是他从前惯常接触的那种随口打哈哈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人。
“过几天吧,经过昨天你还不知道吗,酒店都满了。”姜存辉说。
“我不找酒店,”闻晓说,“我准备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住。”他现在没有车了,住得离学校近一点,自己上班和孩子上学都方便。
别看闻晓是面团脾气,但也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时候,姜存辉并不是每次都能够左右他的意见。
人家说得这么有理有据理直气壮,姜存辉思量再三,决定认输:“那也不错,正好我今天也要去实验室,顺道送你去学校吧。囡囡呢,你不带着她?”
偏偏闻晓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对姜存辉巴巴送到面前的好意视而不见:“我不着急,等她醒了再走也不迟。你有事你先走吧——昨天都耽误你一整天了,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姜存辉最烦他的“不!好!意!思!”,一肚子火没处发,只能默默吞了,憋得他肺疼。
等闻晓热了昨天一起去超市买的盒装牛奶、全麦吐司,煎好培根和荷包蛋,变魔术似的摆上桌,姜存辉满腔的负面情绪又都烟消云散在食物的香味里了。
吃完早餐,闻晓自觉的收拾碗筷。姜存辉说:“别忙了,就放这儿吧,一会儿钟点工会来收拾。”闻晓说:“顺手的事。”还是都拿到厨房去洗了。
姜存辉看着他洗完擦干放好,实在是没理由继续耽误下去了,走到玄关,换好鞋,拿起外套,回头喊了一声:“我走了啊!”闻晓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微笑着说:“哎,慢走!”姜存辉摸摸鼻子,埋头带上门走了。
姜存辉的学生又犯懒没来实验室,姜存辉换了实验服,自己动手装上柱子做本来预定昨天做的层析。他这一上午的实验结果并不理想,有两个洗脱峰之间的间距太短,完全达不到预期的分离效果。做完也下午一点多了,国庆期间教工食堂不开放,幸好姜存辉在办公室座机旁边贴了张几乎囊括学校周边所有外卖店联系方式的A4纸,粥粉面饭应有尽有,姜存辉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来回浏览了好几遍,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打给了家常菜闻晓。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姜存辉几乎可以听见闻晓的呼吸和心跳声。
“出门了吗?”他问。
“嗯。”闻晓答得异常简短。
“在学校附近吗?”
“嗯。”
“吃了吗?”姜存辉出于一种孩子气的恶作剧心理,想听听闻晓会不会再回答一个“嗯”。
闻晓没有,他飞快地说:“我现在有点事情,一会儿再打给你。”不等姜存辉反应过来就挂断了电话。
小圆桌的那一端,钟思贤姿态优雅地放下咖啡杯,波澜不兴地问:“谁的电话?”
“谁的电话?”见闻晓没有回答的意思,钟思贤耐着性子重复问题。
这个问题要是换到一个月以前,对闻晓来说根本就不算个事情,顶多就是钟思贤关心一下他,他老实回答也就完了。可是现在,他不想回答。他烦透了钟思贤的这种打着“关心”的名义,实际上却在控制着他们父女俩的一言一行的霸道行径!他谁啊!凭什么!
“问你话呢。”钟思贤也开始表现出不耐烦。
“跟你没关系。”
闻晓难得顶撞一次,虽然气势略有不足。不仅钟思贤,连闻盛楠都一脸惊奇的望着他。闻晓刚说完就有点后悔,怕给女儿做出坏榜样。自从有了女儿,他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生怕小孩子有样学样,长大了就纠正不过来了。殊不知闻盛楠此时此刻在心里默默的、使劲的鼓掌欢呼:爸爸好样的!爸爸奥特曼加油,快点打倒大怪兽!
看在闻盛楠的份上,钟思贤决定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跟闻晓多做计较,他今天把他逮出来的最大目的也不是这个。
“这两天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家?打你电话也不接,想干嘛?”
这一连串的问题蓄积了钟思贤的怒火,也彻底点燃了闻晓。他猛地站了起来,不再恭敬而谦卑,不再小心翼翼地隐藏真实的情绪和想法,生平第一次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与钟思贤对话:“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关你什么事!”
如果钟思贤是压在闻晓心中的一座大山,那么他总算是迈出跨越这座大山的第一步了。
相识十几年了,钟思贤还是头一回产生抽闻晓的冲动。
他是当惯了领导者,整个逻辑体系就是纯粹的霸王逻辑,什么我都是为你好啊你这白痴笨蛋就别磨磨唧唧的干脆点儿接受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之类的。碰上个闻晓逆来顺受给他什么就拿什么还特别真诚的感激涕零,钟思贤自我感觉好极了,日久天长的,真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所以他尤其不能接受闻晓不接受他的好意,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的一颗真心摔在地上踩。
闻晓暴起,钟思贤比他还爆,跟着拍案而起:“你再说一遍!”
闻晓到底是业务不熟练,瞬间条件反射的缩了缩肩膀,再看看几乎被吓傻了的女儿,父性本能完全被激发出来,咬着牙狠回去:“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关你什么事!”
钟思贤气得眼前一花:“很好,闻晓,很好!你有种!”钟思贤深呼吸,努力克制暴怒的情绪,字字铿锵道:“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是管不着,但是我告诉你,今天囡囡必须跟我走!”
“你想都别想!”闻晓下意识地把女儿护在身后。
钟思贤抱着胳膊冷笑一声,笑得闻晓毛骨悚然。
“钟思贤,你别欺人太甚!囡囡是我的女儿!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闻晓的嗓子都哑了,从前碰上这种情况,钟思贤多半就让步了,可这一次他不想再心软,心软又有什么用,反正好心都被当做驴肝肺!
“闻晓,你没有任何优势——囡囡的亲生母亲比你更适合照顾她。”
“不可能!她有抑郁症,她从来就没照顾过孩子,也根本不可能照顾孩子!”
“抑郁症?”钟思贤露出他在谈判桌上所向披靡的王牌笑容,“你胡说,思敏从来没有得过什么抑郁症。”
闻晓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只要钟思贤想,他可以抹去任何不利于他的证据,即使对簿公堂,闻晓也会如他所言,没有任何优势。
钟思贤是一座大山,闻晓只是一只蝼蚁,终其一生也不可能翻越。这个认知,让闻晓如坠冰窟。
姜存辉随便点了个外卖填饱肚子,提不起精神继续做实验,收拾了实验器具、试剂和样品,下午三点多就彻底没事可干了,边往外走边想着闻晓什么事那么忙怎么还不给我打电话呢,主动拨过去,刚响了两声就被掐掉了。
他正疑惑,便见闻晓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处,垂头丧气的,脚步声沉重。
“怎么了?”姜存辉的心都跟着吊起来了,关切地询问。
姜存辉陪着闻晓趴在窗台上无聊的看风景,道路空旷,白玉兰形状的路灯卫兵似的静默矗立,加拿大杨繁茂的叶子反射阳光,一树灿烂,在微风中沙沙歌唱,对面墙上的爬山虎色彩斑斓,热情活泼好似毕加索的油画,一只不知名的鸟停在柿子树梢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啄着青涩的柿子,姜存辉点燃了香烟夹在手指间,都忘了抽。
许久,闻晓长叹一声,一脸惆怅地转过脸来,对他说:“给我抽一口吧。”
姜存辉木木的把手里的烟递到他面前,闻晓接过,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姜存辉一直以为他不抽烟的。
闻晓没能成功的把憋在胸口的闷气吐出去,夹着烟的手撑住下巴,目光投向远处,好像在问姜存辉,又好像只是对自己呢喃:“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不这么失败?”
这个问题,姜存辉一时之间无法作答。他无法对闻晓的困境感动深受,同样的,他的经验即使适用,也有限。
闻晓又深深吸一口烟,终于被呛到,咳得惊天动地。他皮肤白,因此眼角和鼻尖的些许微红无所遁形。
姜存辉伸手把还剩大半截的烟抽走,习惯性地往自己嘴里一放,在闻晓有些惊诧的目光中,他开始意识到此举不妥,但是骑虎难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叼着,自我安慰道:男人,抽根烟,多正常啊!太刻意才显得有问题呢!
也许姜存辉的表情太过正直从容,也许闻晓目前并没有太多精力来关注这些,他很快就别过脸去,继续望着窗外出神。
姜存辉叼着烟,一口接一口,美滋滋的抽着。
姜存辉抽完了烟,心情大好,看看闻晓,开始琢磨这个人到底遇到什么问题了,怎么突然之间就蔫儿成这副模样,他想啊想,终于发现闻晓的身边少了一个闻盛楠。
“囡囡呢?”他试探性地问。
闻晓突然把脸埋进臂弯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说:“被她外公外婆接走了。”
“怎么回事,不是刚送回来吗?”
“你别问了。”闻晓不够坚强,但他更不习惯向人求助,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他宁愿选择躲进自己的壳里。
“为什么不能问?”这一次,姜存辉决定把他从壳里拉出来,“你告诉我,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闻晓趴着不动,背上的肌肉紧绷着,仿佛已经到了可以承受的极限。
“说!”姜存辉散发出一种压倒性的威严气势。
“说什么?”闻晓猛地抬头,一双眼睛血红。
“有什么说什么,”姜存辉按灭烟头,突然笑了,一口整齐的白牙,仿佛邻家大哥,温和,无害,让人安心,“说什么都可以。”
闻晓突然泄气。姜存辉只是一个关心他的朋友,他不能把对钟思贤、对钟家的怨气都转移到他身上,这对他不公平,而且,只会证明闻晓这个男人欺软怕硬,糟糕透顶。
“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一点,”闻晓想了想,选择了一个中性的、保守的词语,“家事。”
他的意思很明显,家事,或者是家丑,不足为外人道。
与人接触,交往,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是一件风险巨大的事情,闻晓吃了亏,头破血流还没结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现在只想躲得远远的。
姜存辉又笑了,俯身,揽住他的肩头,语气温暖和煦仿佛秋阳:“你要是愿意,家事也可以说,我听着呢!”
时间缓慢流淌,隔着几层衣服,他可以感觉到闻晓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肌肉,因此让他的手臂以一种近似于拥抱的状态环住他单薄的肩头。
也许,此时此刻,敞开心扉的倾诉对于闻晓来说还是太过艰难的一件事。他现在所亟需的,仅仅是一个拥抱而已。
姜存辉心到,手到,果然张开双臂给了闻晓一个熊抱:“别气馁,别放弃,也别否定自己。你不失败,至少你还有我,”姜存辉顿了一顿,补充道,“至少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晚上,姜存辉开始收拾东西,闻晓洗了澡换了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姜存辉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走过来问:“你不收拾?”
闻晓明显精神状态不佳,眼珠子都懒得错一下,说:“收拾什么?”
“收拾东西啊,明天不是要去翠玉湖?”
“不想去了。”闻晓往后一倒,姜存辉家的沙发是真皮的,不如他家的软和——打住,那不是他的沙发,那是钟思贤出钱买的,跟他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说到底,住了好几年的家不是他的,工作也是钟思贤帮着找的,现在连唯一的女儿都被抢走了!一想到最后女儿在钟思贤怀里哭着叫爸爸的样子,闻晓就心痛得喘不过气来。闻晓简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跟姓钟的的没关系,完完全全属于他闻晓的!本来答应姜存辉去翠玉湖就是为了了女儿国庆节出去玩的愿,现在女儿也不在身边了,还收拾什么东西啊,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就五个字——没·意·思·透·了!
穿着睡衣拖鞋、柔软的头发贴在脑袋上、背后的台灯给他镶上一圈金色的边,现在的闻晓,就像个任性的大男孩,姜存辉从来都不知道他居然还有这样一面,的即使是任性,也显得特别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揉揉他的头,给他一杯热牛奶,不问理由,只是坐下来,好好的安慰他一下。姜存辉是一个人惯了,现在才意识到他一直以来所缺少的那点儿心底的柔软是多么的可惜,他想要是他有个弟弟或是儿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闻晓这一次没有躲开,他累极了,只想好好歇一会儿,至于姜存辉那些似有若无的骚扰,暂时不在理会的范围内。
好像有一道电流,从指尖直窜到心尖,姜存辉整个人都痒酥酥的。生理上的感觉瞬间粉碎一切自欺欺人的谎言。多少年了,他没有再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又不是小男孩闹初恋。姜存辉一边想着怎么办呢,一边摸完了头发捏耳朵,捏完了耳朵又去戳闻晓的脸颊。直到好脾气如闻晓也忍无可忍的出声制止:“够了,你当你玩玩具呢!”
姜存辉嘿嘿笑着收回了罪恶的黑手,色令智昏地偷偷猜这个闻晓怎么回事,明明知道我喜欢男的,还由着我这么摸了又摸,他该不会是对我也有点意思吧?
总算他还残存了一点理智,没问出口。指尖余韵未消,姜存辉再这么坐下去怕出事,慌忙站起来,说:“心情不好就出去散散心,我去给你收拾东西。”
姜存辉一走,闻晓顿时觉得身边空落落的,扯过被子抱在怀里,闷声闷气地说:“随便。”
钟思贤的秘书给他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票,好让他连夜赶往三亚。
闻盛楠哭累了就缩在他怀里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已经到了祖国的最南端,夜里了地面温度还在30摄氏度以上。
“热。”她扯着今早才换上的红色羊毛长裙的领子。
“脱了吧。”
“不行。”闻盛楠揪着衣服小声说,她里面就穿了小花内裤和白色长袜,再小的淑女也是要脸面。
钟思贤没辙了:“那就忍忍,现在也没地方给你买衣服。”
闻盛楠瘪瘪嘴,委屈极了:“热。”
钟思贤被闹得没办法,只好带她折回机场里的卫生间,在水龙头下沾湿了手帕擦擦那张哭花了的小脸,顺便把湿手帕握在手里解热。
闻盛楠快哭出来了:“爸爸。”
钟思贤在她屁股上一拍:“叫爸爸也没用,我上哪儿给你找爸爸去?”
“大舅舅坏!”闻盛楠拿拳头捶他。
钟思贤反正是不痛不痒,只当是按摩了,隔靴搔痒地哄小孩儿:“乖乖,不闹了啊,跟舅舅走,舅舅带你找妈妈!”
闻盛楠对妈妈没有明确的概念,她的世界里只有爸爸,可是幼儿园老师教她唱过《世上只有妈妈好》,而且小蝌蚪也要找妈妈。如果没有爸爸的话,就勉为其难先凑合着妈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