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振中声音有几分凄楚:“她哥哥一家都在外地。前几年她就进过一次医院,想着这次也能熬过去,就没说……”
“那孩子也不叫回来看看?”
迟振中的声音变的细如蚊呐:“我儿子二十年前就走了。”
“唉呀!这真是……”医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按岁数计算,他的儿子应该是中国的第一代独生子女,而且他也没有提及有别的子女,要有肯定会叫来的,那么就只有独子了。
二十年前,正是孩子二十来岁之时,说没就没了,父母年纪又大了,未必还有生育能力,就算生了也未必有精力再抚养成人,到老了,就是眼下这个情景,先走的还有人送终,后走的可怎么办才好!
大夫拍拍他的肩,什么也不说了,同情反而会引起他的伤感:“我们会尽力的!”然后就进去了。
迟振中坐在门对面的长椅上,继续抱着头,无声地流着眼泪。
来来去去的病人和医生护士都没有停下脚步多看他一眼,这所医院,这样的生离死别还有很多很多,每天都在上演,他和他的妻子并不是很特别的例子。
而另一层楼的易明晶正在气急败坏地打手机:“包子你个大混蛋,出来一次就跑的人都不见了,下次我不带你出来了!快点滚到大厅来,大家都等着你呢!”
电话那头的鲍博不说话,易明晶发了一通脾气之后,终于发觉不对劲:“包子你说句话啊!怎么了?”
“……我没事。”
“没事你就赶快过来!不然回去就没饭吃了!”
“你先回去吧,我……有些别的事情,今天……可能都不回去了。”
“那你要跟教练他们请假啊!这样怎么行!”
“我知道,我会跟他们说的。”鲍博说完这句话就按下了挂机键。
几分钟后,尹真、孟飞都收的了他请假的短信息。但是打电话却被告知没开机无法联络上——鲍博发完短信就当机立断地关掉了手机。
天色擦黑的时候,从急救室里推出了一张盖着白布的床,迟振中几乎是一步步挪过去的,揭开白布,是妻子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年轻时的美貌已经如花一般凋零。
运尸工推着尸体缓缓向太平间而去,迟振中跟在后面,如行尸走肉一般。
太平间里,从地面都透出一种刺骨的阴冷,格子状的冰柜里,已经整整齐齐摆着十来个包裹好尸体。或许就是明天早上,殡仪馆的运尸车将来拉走他们,送去焚化炉,化为飞灰,自此之后,世上再无此人,只有那一方坟墓,以及亲人的思念中,才能得知,原来那个人确实存在过。
原来还有家属要给逝去的亲人擦洗身子,换上寿衣,不过现在也有不这么做的,自有殡仪馆的殡葬师代劳,家属轻松,医院也便于管理。迟振中眼下这个样子,显然是没有心力为妻子擦身换上寿衣的。
于是,给尸体戴上手签、脚签,填好了冷柜上的表格以防错领之后,运尸工就关上了太平间的大门,迟振中只能在防盗网的间隙里,看到冰柜上贴着的写着妻子名字、性别、年龄以及家属名字的那张小卡片。
“您节哀顺便。”见多了生死,运尸工对迟振中这样踯躅于太平间外不愿离去的家属并没有粗暴地赶人。
迟振中麻木地点一点头,呆滞目光从里面慢慢转移到了身边。
运尸工头发已经全白,年纪应该比他还大,身体却硬朗得多,也许是常干体力活的原因,倒把迟振中这个前运动员衬得外强中干了。
头发全白的运尸工身后,还有一个人影,躲躲闪闪的,迟振中年纪大了,又泪眼模糊,看不清人影,还以为是闹鬼,只能直直指着对方的背后,极度的悲痛、恐惧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唉呀,这里不能随便来的,你是家属么?”运尸工扭头发现了跟来的鲍博,准备赶人,然后又向迟天一解释:“他是活人,别害怕,你看,就是一大小伙儿。”
迟振中虚弱晃了一下身体,胃部一阵痉挛让他忍不住双手按住腹部:“多谢了,我认识他。”
鲍博连忙上去扶着他,不然他就要坐地上去了。
运尸工看他有点撑不住了,也上去搀扶:“我扶你到外面去吧,这里阴气太重,呆久了不好。”
一边慢慢走,迟振中就问鲍博怎么跟来了,鲍博回答:“我看您的情况不是很好,就过来看看。”
迟振中拍拍鲍博搀扶他的胳膊:“很懂事的孩子啊,你爸爸妈妈一定会很骄傲……很幸福的。”
鲍博不语。
“我也是儿子,跟你一样大,但是……”
运尸工插口道:“你的年纪比我小不了几岁,我孙子都好大了,你儿子怎么可能跟他一样大。”
“……我儿子……他只活到了他这么大。”迟振中又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后半句话说完,而且说完之后就忍不住哽咽起来。
运尸工也跟着叹息,中年丧子,确实是人生一大不幸,现在又摊上丧妻……
“他走的时候,雪岚天天哭,天天跟我闹,找我要儿子,后来渐渐不闹了,连话都不跟我说,现在……我想她跟我闹,也不行了……”
在外面的长凳上坐下,迟振中仰着头,泪水终于不可抑止的往下流,妻子也死了,这个家,彻底完了。
“她……得什么病去世的?”
“肝癌。”
“郁愤伤肝。”这病发在男的身上,大多是喝酒喝出来的,发在女的身上,十有八九是怄气怄出来的,加上知道他们的独子死得早,运尸工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他拍拍迟振中的肩膀:“你也要注意自己,别弄坏了身体。”
“呵。”迟振中有些自嘲地笑了:“我为谁保重呢?儿子早就没了,现在她也走了,也许一起走了,底下还能一家人团圆。”
“别这么想,活着总比死了好。”运尸工安慰他。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我活六十多已经够本了。”迟振中的回答透出一股深深的绝望。
“您的儿子,是……叫迟天一吧?”
“噢,是,是你的教练告诉你的吧?天一,天一……”他喃喃念道。
天一生水,迟天一从出生起,大人们就说他与水有缘,生下来一星期给他洗澡,就会在澡盆子里扑腾手脚,一点也不害怕。所以迟振中就送他去学游泳,但是他的眼睛见水就发炎,红得跟兔子一样…….”
鲍博怔住了,他不知道,原来这么久远的事情,他都已经不记得了,父亲都记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上冰就是父亲带他去的,本来是好玩,但是后面就不止是好玩了,那种飞一样的感觉,与在水里是完全不一样的体会;第一次学会跳跃,迟振中给买了全套的护具,但是没有买他想要的冰鞋和冰刀,因为他觉得儿子还是学游泳比较好。但是迟天一的天赋太惊人了,不过11岁而已,就五种三周齐全,他的教练说据他所知,全国练这个的孩子里,没哪个能像这样的。13在岁全青赛上完成了3A和4T,被征召入国青队,迟天一的辉煌,就此开始了。但是进入国家队,第一次离家,特别是离开父母远行。迟天一不知道的是,迟振中早在他去北京之前,已经去他的宿舍看过,还顺便把卫生做了!
“……他死以后,我常常不相信,他怎么就敢去找一个不应该的人谈恋爱,敢跟我们扛到底,敢去死,却不敢活着!”迟振中擦了一把泪水:“今天看来,倒真不愧是我的儿子,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孬种,老子更窝囊!”
然后是一阵凄楚而绝望的呜咽。
天已经全黑了,鲍博还没回来,孟飞差点要急疯了,几乎要去报警。接到迟振中的电话,告诉他鲍博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又差点高兴的疯掉。
而此时的鲍博,正与迟振中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来来去去行色匆匆的人们。鲍博在擦眼泪,迟振中反而在安慰他:“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的,你有这样的成绩,老爷子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但是没有我见到最后一面。”鲍博哭着说,低头的结果是,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两世的悲痛叠加在一起,心口仿佛有一只手在不断地揪着。
“你爷爷不会怪你的,听我的话,别哭了,女孩子才这么掉眼泪呢,擦擦干净,嗯全青赛第二,很不错的成绩天一他当年13岁就全青赛第一了14岁还是,然后就送出去比赛,一个一个往家里拿奖牌,都是金的,银牌铜牌都不多,往床上一放,金灿灿的一片”
“大家总是拿我跟他比.”鲍博说这话的时候,是小心翼翼观察迟振中的表情的。当迟振中那句:“你比他懂事”说出口,他的嘴角立刻绽出一丝冷笑,然后又心酸地别过头去,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上放声大哭起来。
是啊,他已经不是迟天一了,不再是迟振中的儿子,可以在他面前想哭就哭,无需顾忌所谓“男子汉”的破面子。这夹杂了负气、失望、酸楚、痛心、悲哀的哭声,在这车水马龙,万家灯火的夜空下显得格外凄凉。
“怎么又哭了?才说你懂事呢,这么不经夸。”迟振中摸着他的脑袋,但怎么也止不住他的哭声,已经有路人好奇地望了过来,打量一番之后,又走开了。
这是医院的门口,医院是什么地方?生命起点和终点,死亡与新生在这里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上演。
哭了大概十多分钟之后,鲍博才慢慢止住眼泪。迟振中则一直都在旁边好言相劝:“好了好了,乖,不哭了……这才像话嘛。你教练是他的师兄,当然最护着他,总是说他这好那好,就这样,两个人还是经常拌嘴吵架。他除了成绩好,其他方面都让人生气,去北京第一天就说要回来……因为见不到我和他妈妈。虽然我那个时候查出了胃炎,也不是什么大病,没有让孩子回来的道理啊。说白了,还是吃不得苦头,他妈妈太惯着他了……”
说到这里,迟振中觉得自己言多有失,随即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爸妈对你真是掏心掏肺。他们做什么工作的?”
“我爸是工程师,我妈把工作辞了,到北京来,在早点摊子上帮工,挣点菜钱。”
“不容易啊,都为了你,你要争气。”
鲍博斜了他一眼,然后扭过头来,心道:那还用你说。鲍文就是一劳碌命,天天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拿着还不如农民工的工资。以前叶梦琪没少为这个跟他吵架。
迟振中又说了一大堆要努力不能辜负父母为你的付出之类的官样话,好在他没说太久,就忍不住伸手去按自己的腹部。
“您怎么了?”
“老毛病了。”
鲍博看他因为胃痛而出的满头大汗,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说:“您的胃病真的挺严重的。”
“几十年都习惯了,挨挨过去了。”
“去看看吧。一定要按时吃饭,不能图省事的。”迟天一哪里是吃不得苦头要回来,分明是担心父亲!那时候,母亲在外地工作一时回不来,有他在家,迟振中自然不好让儿子陪他一起饥一顿饱一顿,一点咸菜可以吃一个星期。
“几十年都混过来了,还差这一会儿?”
“去看看吧!”鲍博已经站了起来,拉着他的胳膊,往医院里面走去。
孟飞赶到医院的时候,急诊科大夫正在数落迟振中:“都什么时候了才来!你这病……家属呢?”
迟振中黯然低头:“家里没人了。”父母全部去世,老婆刚死,真是没人了。
倒是鲍博从医生停顿的话语中觉察出不妙,连忙上去:“他是我教练,算家属吧。”
医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未成年吧?”这个责任太大了,你还承担不起。
孟飞连忙走了进来,接口到:“我是家属。”
总算来了个能负责的,医生也松了一口气,开了单子让鲍博跟迟振中去做检查,留下孟飞做单独谈话,原因无他,迟振中的胃病,恐怕已经不容乐观了——胃癌至少中期,检查也就是确认一下,再看看还有没有手术价值而已。
“先住院吧。这么明显的症状,怎么还不来医院看看!你是他什么人?儿子么?怎么关心老人的?”
孟飞唯唯答应着,因为迟天一之死,他始终对迟家抱着的愧疚的。
折腾到七八点,送迟振中住进了病房,两人才得以离开医院。孟飞这才得知,迟天一的母亲,刚刚去世。
“……”他把着方向盘的手在不断颤抖。
“教练你怎么了?”鲍博问他。
“回去再说吧。”孟飞一拧钥匙,发动了汽车,他害怕下一刻,自己会当场精神崩溃。
只是在汽车启动离开停车场的时候,从住院部大楼上踉踉跄跄冲下来一个人,正是迟振中。
“天一!停车!停下来!”
住进病房的时候,他在床头柜发现已经买好的各种住院必备的生活用品,以及一堆零食,都是他爱吃,而且能吃有益于养胃的。
他恍惚有一种错觉,他只是胃痛发作第一次进了医院,那个时候林雪岚也在,天一也在,虽然不过十来岁,但是已经很聪明了,知道住院需要哪些东西,回家里拿来不及,妈妈又忙着办住院手续,他就用自己的比赛奖金买了,还很贴心地买到了很多吃的,以便迟振中胃痛发作的时候,至少可以压一下。
至少那个时候,这个家,还是完整的,幸福的。
恍恍惚惚中,迟振中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力气跑下楼梯,追着车子跑了很久,他只知道,车子上有他的儿子,他的天一!
汽车绝尘而去,天空已经开始飘起雪花,过了今天,年就要过完了。
“你跟迟家很熟吗?”过了好久,终于平复下心情的孟飞说话了,今天鲍博又一个人落单了,太没有集体主义观念,就算一向袒护他的他,也不得不出面一下了,至少要给队里一个交代。
“我……问了他……迟天一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
“嗯。”鲍博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了。
孟飞也不再说话,任何辩解,都是苍白而无力的,他只想这条路短一点,再短一点,车子开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可以一个人躲起来,不用面对来自身边无声的谴责。
老天似乎听到了他的心意,一路绿灯。
抵达中心的时候,易明晶他们已经闻声跑下楼来迎接:“哈哈,包子你死定了!你看看谁来了!”
鲍博定睛一看,对面迎着风雪走来的两个人,不就是鲍文和叶梦琪吗?
叶梦琪一直在北京,鲍文什么时候来的?
叶梦琪一见面就用食指点儿子的额头,唠叨上了:“一玩起来就忘记自己姓什么了是不是!你爸好不容易来一次北京呢!”
鲍文拍拍儿子的后脑勺:“好了好了,他不爱玩的,你就是喜欢图个嘴皮子痛快,大概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吃饭了没,我带东西来了,北京没有的——冻梨!哈哈!”
叶梦琪“哎哎”叫了两声:“今天太晚了不许吃,先放我那去,我那有冰箱,还没吃元宵呢,再吃这个会拉肚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