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心里是有底的。
他没有要杀人的意思,只不过是尝尝而已……是呢,尝尝我好不好吃……记忆中,那些打自己的大人可没有这样的好心,劈头盖脸,永远是劈头盖脸地打,就像疯了一样……生活太过阴暗,而这种阴暗需要宣泄,可是一旦宣泄起来,就再也顾不得被打的人是死是活了。
“可以了么……”她用小手撕扯着他暗红的发辫,带着哭音。
“好甜呢,你的血。”
“你要留着慢慢吃啊……我要死了,要痛死了……你,你再不放开,我会死的!”
威胁似乎奏效了。可儿感觉到,肩膀的皮肉里,那尖锐的东西突然离开了。
“啊……”
更痛了……拔出来之后。可儿皱着眉头,颤抖着伸出手,去摸那伤口,却怎么也摸不到。
怎么回事……
“可儿——!”
有人在唤……意识变得清明了些,可儿越过那红发小鬼的肩头,看到了伟在不远处向自己大幅度地挥着手。
“咦……”
看来惊讶得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可儿清楚地听到,那小鬼在自言自语:“明明两只胳膊都断了呢。”
倩倩已经能在地上自己走了,伟的一只手里拉的正是她,那么,阿名哥呢……
身前的小鬼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呼。
可儿根本没有看到,阿名是怎样来到了自己身边、又把自己抱起来转头就走的,只知道回过神来之后,就已经在他怀里了!
然而那小鬼也不慢。
“呐,你是大人,不应该跟我抢东西。”他漂亮的小脸是非常纯净的笑,张开不太长的、白生生的手臂,拦住了阿名。
阿名也笑了:“是啊,还真是对不起。”
“既然这样,就把我的东西放下吧。”
“虽然不该,但既然已经抢了,我就不还了吧。”
好快!
那小小的身体从地上轻巧跃起,将夜色划出了一道暗红色的痕……可儿的瞳孔放大了,她看到那只小手的指尖,长出了无数诡异的刺芒,眼看着就要刺到阿名的脑袋里了……
“啊!”
发出惊叫的不是阿名,而是那小鬼——
他已落到了地上,还是以跪伏的姿势,手拄着地,大口大口地喘,暗红的发辫散了下来,铺在背上,像质地奇特的美丽披肩。
阿名松了口气,把可儿放回到地上,轻轻一笑:“你比小时候重了呢。”
第5章:母女
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既然是梦,醒来之后就没有再眷恋的意义。
倩倩已经完全好了,张着小手,和其他的小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比原来还要精神,伟也不知道溜到哪去了,毕竟男孩子都是闲不住的。
可儿就坐在门口,看着他们玩。
阿姐出门的时候嘱咐了,要看好了大家,不要出去瞎跑,丢了都找不回来。前阵子就丢了一个叫宝儿的女孩子,四岁,被大一点的孩子看丢了,全家都出去找,也没有找到。
其实这样也好,能够静下心来,把依旧清晰的记忆里珍贵的片段拿出来,在脑海中一遍遍地重现。
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别人是叫他“言大人”么?言,真是一个好名字呢……
可儿想着想着,自己痴痴地笑了,可是过了一会儿,眉头又重新锁了起来。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呢?
仰起头,淡蓝色的天空里,耀目的阳光,也是纯净的白,只不过这种白是如此的刺眼,一点都不温柔。
要是,能再见到他就好了。
悄悄地,把两只手合在一起,做了一个祈祷的姿势。
过去,她从来不曾祈祷,即便是在祭典的时候,身体拜伏下去,心也不曾祈祷。
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神,不相信虔诚会带来什么好的结果,不相信……自己能像其他孩子一样长大,然后得到幸福。虽然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说过,可是心里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是受诅咒的。那是深埋在黑暗里的,不为人知的诅咒,永远、永远不能解脱……
可是现在她祈祷。
我想见他。
至少,再见到一次。
神,我想见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想到这里她哆嗦了一下,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安,手又下意识地滑上了肩膀去,找了好久,还是没有找到伤口。
为什么没有伤呢?是那个人手下留情了,还是根本就是一场梦呢?不要啊,不要是梦,言一定是存在的,存在于某个充满光的地方,要是能去那样的地方,该有多好。
可儿叹了口气。
……
这里的孩子们是从来不过生日的,每到过年,大家便一起长一岁,皆大欢喜。
可儿九岁了。
九岁对于女孩子来说,还远不是最好的时候,因为至少要长到十三岁,街上才会有男孩在身后吹口哨,然后老人们就会很欣慰——又能送出去一个了。
阿姐在半年以前就嫁人了,嫁人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据说她过得挺好,有孩子一直跑到小城的那一头,在她住的门前站了很久,最终只看到她穿着围裙的背影。孩子们在天黑的时候,笑着吵着回来了,虽然看起来眼睛都有那么一点红肿。
可儿在等。
等着某个人的一句话变成现实。
阿姐出嫁的那天,阿名也来了,不过只是笑着,远远地看着,并没有上前说话。可儿知道他心里难过,就过去安慰他。
结果阿名那时说了一句话。
“会有人来接你的,不久以后。”
可儿当时没有问不久以后是多久,也没有问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只要能离开这里,就是好的。
并非是忍受不了这里的生活,八年都习惯了,适应了,再苦些也不过如此了。只不过,人心里一旦有了念想,就很难再乖乖地呆在同一个地方了。
走出去,只要能走出去,就会离那个人近一点了吧……
这一天终于到了。
确切地说,那一个夜晚,终于到了。
有人在月亮上到中天的时候,敲响了福利院的门。开门的正是可儿。
“你叫什么名字?”
“可儿。”
“多大了?”
“九岁,或者八岁吧。”
“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
“被袭击过吧,我指的是,魔族。”
“不知道。”可儿摇了摇头,“不过从一年前开始,我总是被人抓走。”
“为什么抓你?”
“理由都不一样。”
“比如?”
“比如说,我的味道很好闻。”
来人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人上前一步。
可儿没有躲,也没有任何害怕的感觉。
因为她看得出来,后来的这个人是个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带着兜帽,兜帽下的眼神很淡漠,但,有着和自己十分相近的气息。
可儿猜想她小的时候也一定做过魔族的奴隶。
“我是你妈妈。”女人说。
可儿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你信么?”
可儿点点头。
女人在她脸上摸了摸,而后站起身来,看看其他的人:“就是她,不会错。”
第6章:七年
她的生命从九岁那年被划开成两个世界,就像一潭幽深的水,水面上的是真,水面下的是影,但有的时候,孰真孰假都有些分不清楚。
站在白塔最顶层的小窗前,与辉煌的天光极为接近,只要打开窗户,身体仿佛就被一大束光芒贯穿,那光强烈到让人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不过或许,也是因为自己不愿意回头而已。
她还记得,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影子就像一团小小的泥,堆在身后,而现在,它已经变得纤长,在任何时候,都有着不输于任何同龄女孩的曼妙。
已经……七年了。
可儿在这个晴天里,再次登上塔顶的时候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十六岁了。
人间的女孩子到了这样美妙的岁数,一定在做一些非常美妙的事情,只可惜,身在高塔中的人不能。
从被母亲带到这里来的那一天起,可儿的身上就多了一件纯白色的祭服,但同时,少了同伴们的哭闹和笑声。
“你要在这里,一直呆到十六岁。”
那时她抬起头,看了看说这话的、面无表情的母亲,没有点头,也没有发问。
如果没有记错,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正是七年前的今天。
今天,自己是不是可以重新获得自由了呢?
她出神地想着,神思沿着天空中光的脉络,飞出了好远好远。
白塔下面,依旧是白亮亮的,建筑群或高大,或精巧,都是一色的白,白得耀眼。塔正对着一道门,看起来像是城门的样子,城门外面有一条人为挖成的护城河,河的那头……
她没有再往远看,因为视线,被某些小小的、蚂蚁般的人影吸引住了。
他们正沿着一条大道,向这里走来。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七年以前,她就是被一队人马带到这里来的,而在这整整七年之间,她再也没见过外人能接近这里,除了一个每天到一层送面包和牛奶的哑巴老太太,可儿没见过任何人。
她是个囚徒,整座塔都是她的牢房。
近了,越来越近了!
可儿猛地转过身,提起裙摆,向楼梯跑去!
她要用最快速度下到第一层!或许,或许能离开这里了也不一定……
楼梯变得很长,比记忆中的要长很多,越是着急,那一节节的阶梯越是横在眼前,到最后,膝盖都开始打颤,一个不小心就要跪倒在地上了似的……不过最终她还是下到了一层。
门大开了。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遮挡着整面墙塌陷下来那样的阳光。有人在和她说话,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一时忘记了怎么说话。
独自在高塔中居住的日子里,有时也会因过度的寂寞而唱歌,不过那歌声是那样的平淡,平淡而哀伤,以至于自己到最后再也唱不下去。
“妈妈?”
这是她七年来,说的第一句话。
……
“我现在是巫女了吗?”
“你早就是个巫女了。”
“可是,我还什么都不会。”
“傻瓜,这是一种通过血脉传承的身份,你还想会什么?”
可儿默然,半晌,又问:“妈妈是巫女?”
“是的。”
“那,爸爸呢?”
走在前面的人头也没有回:“是个普通人,你出生不久就得病死了。”
“妈妈,巫女要做的工作是什么?”
“侍奉神。”
“神在哪里?”
“这不是你该问的。”
“妈妈,我想见一个人!”
“不行。”
“为什么?”
“你不能再回下域去,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不是要见下域的人。”
女人终于驻步,回头。
依旧是多年以前见过的那件白色祭服,有着过长的衣带和白色的裙摆,只不过,穿着这件衣服的人老了几岁,也憔悴了几岁。
“你要见谁?”
“这里,有一个叫‘言’的人吗?”
“没听说过。”
“可是,我能肯定,他是这里的人。他穿着白色的衣服,给人像光一样的感觉,他一定在这里的!”
女人皱了皱眉头:“你跟我回来,就是为了见这个人吧?”
可儿点头。
“那你慢慢努力吧。”
“什么意思……”
“那大概是个祭司。”
“祭司?”可儿的眼睛亮起来,“那祭司都在哪,我怎么能见到?”
“你见不到,除非你也去做祭司。”
“我可以的吗……女人可以做祭司吗?”
女人叹了口气:“我以前,就是个祭司。”
第7章:消息
可儿的心雀跃起来。
“可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女人看着自己的女儿,神色有些异样,“祭司是不可以结婚生子的。”
白亮的世界,忽然暗下去。
“你说什么……”
“我说,你即使找到了那么一个人,你也没法嫁给他。”
“可是……”可儿抱着一点侥幸的希望,不肯放弃,“你不是嫁人了吗?你不是生了我了吗?”
“我是为了嫁人,主动辞去了职务。”
可儿又开心起来:“也就是说,祭司的职务是可以辞去的?”
“是的。”
“那……”
“你是想找到那个人,劝他辞职吧?”女人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感情,“这种几率不是没有,但很小,你非要去试,那就去吧。”
“妈妈!”可儿扑上去,拉住了她的手,“我要试试!就算是不行,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么!”
女人再没有说什么,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和她身后那座孤独的白塔。
……
又是整整一年过去。
可儿十七岁了。身高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身形却愈发丰满了些,不过比起成年女子,还是多了一分稚气。
现在她已经是一名祭司,城中的祭司。在神庙之中,每天都会见到很多的人,每个月都要到更接近神界的城中朝拜,学习主持仪式。这一年里,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打听那个叫“言”的人,可是答案无一例外地一致:
“没听说过,至少,在这里没听说过。”
有的人说,你可能是把名字记错了;也有的人说,那可能是神界外围的高级祭司,一般人没见过;还有人说,你是不是搞错了?那样的人,怎么会去一个下域的小城?再或者那就是个普通人,你那时候太小,还分不清高贵的人和普通人的差别。
可儿只能默然,点头,感谢。
机会之神不是瞎子,看到太执着的人,总是忍不住过去安慰一下的,虽然这种安慰,可能给当事人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可儿得到了一个机会。
在学习主持仪式的时候,听人说起:有一位年事已高的老祭司,由于身体的缘故,不得不辞去职务,返回故乡,以那样的年纪,不用想也知道,他认识很多人!
可儿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打听到了老祭司在老家的住处,走了整整一个月,终于来到了那座小城。
这是一座小巧可爱的城市,家家都住着尖顶的一层楼,连神庙这类的建筑,都仅有三层。走在路上的时候可以看到,白色的葡萄架上爬满了绿叶,花园里盛开着很好成活的野花……穿过两条狭窄却干净的小路,可儿终于看到了一间白色的旧房子,被盛开的石榴花掩映着,门前的台阶上还放着一个小提篮。
到了么?
她心里这样想着,愈发地忐忑起来,理了理自己的长裙,又检查了一下作为礼物带来的一手提袋香茶,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