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觉得不对劲的,除了头发。”厉尉好奇地问。
“从费殊的习惯。他没有洁癖,但却有清除的习惯——清除自己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一个普通的街头混混能有这种觉悟!我侧面打听过,所有的人都说他一直和陆赞在一起,跟青梅竹马似的,听多了这种说法,让人总以为费殊就是混混出身。但事实上呢?陆赞说他们16岁就在一起,那16岁之前呢?费殊的喜好挺别致,这种不是进音乐厅和歌剧院就能证明的别致,而是一种,优雅,说不出来的那种,我感觉我和他是同类……”南倾若有所思。
厉尉皱起眉毛,他不爱听这话,很不爱听。
他和南倾之间总有一条鸿沟,叫出身。
“所以我就让你查了查——就是他旧房子中那个木质工艺品。”南倾笑了笑,那个墙上的,摆成抽象的辐射四周的木质饰品,真漂亮,“那真是独一无二的好东西。”
厉尉默不作声,他当然一清二楚。他只是顺着南倾说的脉络,暗地一查,那工艺品的第一个买主、第二个受赠人、第三个……就浮上了水面。
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个明朗的买主,是一个位置极高的传奇人物,据说他的起点就是某些人奋斗一辈子的终点。这样的人总有很多传闻。传闻他有一个地下情人和私生子。而他,将这件昂贵的工艺品送给了地下情人。
那位地下情人红颜薄命,私生子在22岁时,不知所踪。
厉尉很耐心,终于在近乎被抹得一干二净的历史中,寻到了一脉,找到了当初才十来岁的私生子和传奇人物的合影。不管怎么改变,即使满头华发,也能从童年中分辨出依稀的模样——比如那冷冷的目光,即使还是童年时代——厉尉看到照片时,不可谓不震惊。
“你说,是他父亲授意费殊去干这些事的吗?”厉尉慨叹。
“当然不是,恐怕是费殊叛逆的选择吧,越是见不得人,越是危险,越要去做——绝对不愿倚靠父亲的权利,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提到费殊这个名字,南倾还是有点不舒服——他不是圣人,没法谅解费殊最后的行为。
“陆赞肯定很生气,只怕一出来他最先就要砍了费殊。”
“他能出得来吗?”南倾笑着反问。
在嘉城的时间明明才不到两个月,却跟两年似的漫长。出了嘉城,时间倏然加速。南倾投入跟以往没两样的忙碌,除了公司,还有南家的琐事。南老爷子依旧迫着南倾结婚,南倾没有再打太极,反而极清醒地和未婚妻董琮谈了一次,终于,下定决心,解除婚约。
这件事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而后像所有的波澜一样,很快又淡下去了,除了老爷子气得住院了好几天。
厉尉开始邀约,请南倾登个山、吃个饭什么的,频率不高但很稳,维持在每个礼拜一次,忙了南倾会拒绝,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有空的。
翻过年时间就翻到了山花浪漫的三月。
有一天,南倾对厉尉说,神色严峻:“我联络不到陆赞了,监狱里没有这人了。”
厉尉皱眉:“他也算是很大一黑社会了,该不会已经被……那啥了吧,我看费殊心挺狠的。要没死的话,转监狱是要手续的,顺藤摸瓜就行了。”
“我试过,那也联系不到费殊了。”南倾沉思。
陆赞这人也没亏待自己和南倾,而且挺磊落一人,平心而论,还不错,厉尉想了想:“费殊肯定不会呆嘉城——不然迟早被人扒皮抽筋。”
过了几天,果然浮出水面,南倾神神秘秘地说:“我就说怎么找不到费殊了,改名字了。”
“你怎么知道?”
“我自有我的办法——既然找到了费殊,大概也就猜到陆赞会在哪里——我要去看看他。”
南倾对陆赞的过于关注和关切,厉尉当然很不舒服,但他只是阴着脸点点头,南倾笑笑:“我是很想救陆赞出来,但国有国法我不会胡来的——我就看看,心里图个踏实。”
厉尉不干了:“为什么?”
南倾支着下巴:“他一直拿我当兄弟呢。”
“他拿你当兄弟还让你……哼!要不是丁泽他们下不了手,神仙都救不了你。”大男人的,事情过了也没什么阴影可言,厉尉说话可不讲究。
南倾无奈,嘴角一抹淡笑。
第45章
四月初,南倾独自驱车拜访费殊去。
复归光明,费殊改名了,改了一个跟“费殊”完全两样的名字,任谁也猜不来。
因为立了大功,加上父亲背后使力,费殊的位置可不止连升三级。任职所在地是离嘉城十万八千里的一个二级城市F城里,一般人还真不可能想到这个有权有势的人半年前还是个黑社会卧底。
到底是狡猾狐狸,费殊还动用权力,把陆赞从原来的嘉城牢狱里调了出来,中间故意倒腾了好几下,几经周折放到了F城里的一个小监狱。
可以说,这绝对不是明里顺藤摸瓜能摸到的,南倾破费了不少,也让南家的关系暗地里调查了很多。
这才算是摸着了边。
而且南倾找到那个小监狱,果不其然,回答是查无此人。踯躅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要面对,南倾按响了费殊的门铃。
没人响应。
南倾耐心地持续按了五六次,一直到门咣当一声,开了。
站在门里的费殊一身灰白衬衣,水洗白牛仔裤,漫不经心地说:“南倾啊,怎么来了也不打电话?”
这客套话说得,南倾笑了笑,心说你的号码早换了,我能跟你联络得上?
半年没见,费殊似乎白发少了一点,脸颊也有了淡淡的血色和肉,不再像以前那么削瘦,整个人柔和了不少——但是,南倾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柔和的,只要他一直在争夺中,以前是黑,现在是白,本质没两样。
费殊将他迎进门,两人相顾无言,开始泡茶,泡茶后默默对饮。
几杯下肚,南倾说:“你知道陆赞在哪里吗?”
“不知道。”费殊答得干脆。
南倾又喝了几杯。
费殊是新房,很宽绰,摆的东西井井有条。
“我去过嘉城的监狱,里面没有陆赞这个人。”南倾抿了一口茶,开门见山。
费殊眼睛微眯,眼神还是那么利,噢了一声后放下茶杯:“是吗?嘉城那事之后,我就再跟他没关系了——像我们这种卧底,洗白后第一件事就是:离以前能有多远就有多远,都怕报复。”
这话在理,南倾知道,他问不出什么,费殊肯承认么?
茶喝完了续,续完了喝,相顾无言几乎喝到茶水成了淡水,南倾放下杯子:“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你会到去年才将黑龙帮一窝端?而不是在黑龙帮一统嘉城之后立刻行动?”
“去年想了,就做了。”
“去年之前呢?没有这种打算吗?”
费殊沉默片刻:“没有。”
“为什么要引起那场大火,差点把你自己都烧死。”南倾问得认真。
“如你所说,赌注而已。”
“是吗?”南倾一顿,“但我觉得,你是抱了死的决心,如果陆赞不来,就打算就葬身火海,对吧?”
南倾记得,自己睁开眼,费殊静静地躺在火焰的包围之中,一点儿也不挣扎。
“事情太久,忘了。”费殊点了一支烟。
“陆赞把你救起,你才策划了最后一步,彻底端了黑龙帮,对吧——我一直想不通这一点,陆赞不救你,你就死了;陆赞救你,你反而要把黑龙帮解决了,把他弄进监狱,为什么?——别告诉我,你本来准备殉情。”
“他给了我希望,所以我要把希望发扬光大。”费殊若有若无地笑。
这个回答很抽象,费殊的心思,费解。
“所以,陆赞当初真不该救你,或者,迟到个几分钟,你在他心中,就是完美无瑕的了。”南倾扬起眼角,似笑非笑。
“他,后悔救我。”费殊吐出烟圈,“又怎么样,事已至此。”
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动作有种颓废之魅。
“我能借你一件衣服吗?”南倾耸耸肩,指着衣服上的油渍说,“来时车出了点问题,蹭了一身。”
费殊往卧室一指:“衣柜在那,也有卫生间,随便挑,只要你不嫌弃。”
非常随意,且毫不在意。
费殊的卧室有点凌乱。
挑了件八层新的衣服,南倾道别,出了门,快步走到一棵树下,树下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厉尉。
“叙旧叙完了?问出了什么没?”厉尉瞥了一眼被紧紧锁住的屋子,费殊竟然连送都没送出门——不能说薄情,至少也是薄情寡义。
“我能问出什么?但陆赞,确实在他手里。”顿了一顿,南倾温和一笑,“在那房子里。”
“你想把他劫出来?”厉尉皱眉。
“我只是想见见老朋友而已。”南倾笑笑,“不过费殊那么贼一个人,肯定不会再把陆赞留在这里——也是好事,至少陆赞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无意识地回头,费殊房子的窗边,似有目光凝视。
留在房子里的费殊安静地抽完一根烟。
慢慢踱步走到客厅那头,转弯处是大大的浴室,握住不锈钢门把手,一拧,推开门。门窗处,站着一个人,矫健的身体近乎赤裸,腹部以下围了一条毛巾,勉强遮住那一小块地方。
听到门开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目不转睛看着窗外。
费殊敲了敲门:“看什么,走远了。”
那人转过头,是,陆赞。
他赤着脚,满不在乎地迈着大步走进客厅,也不管毛巾在大幅运动中倏然坠地。
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坐,自顾自拿了个茶杯,倒上水,一饮而尽——两只手中间,有一个手铐,银色的金属光芒,昭示着它的坚不可摧。
“他想见你。”费殊又点了一根烟。
“难得有个人既惦记着还能找得着我!怎么不让他进来看看我现在的样子?”陆赞往沙发上一躺,嘴角露出讽刺的笑,“看看我这个拿兄弟当兄弟的人,下场还不如拿兄弟喂狗的人!”
费殊皱眉,由他说。
“要不让他来看看,我现在这模样也不差,吃的好睡得好,日子自在得跟TM小白脸似的——让他看看你费殊的能耐,把人骗得跟狗一样,我陆赞傻 逼一个,忙活十来年给人当升官的垫脚石!”陆赞腿很随意地伸着,毫不避讳任何角度、任何暴露,三四月的天,凉。
费殊把烟屁股掐了,看着陆赞的腿,很长很直的一条腿,忽然笑了。
与费殊见面之后,南倾很忙,关系也不是一时半会就都能到的,尤其是费殊现在的位置,和他倚靠的背景。再说山高皇帝远,南家在F城可没什么影响力和人际。
刚理出一点点脉络,又传来一个消息:费殊辞职了。
当然这消息并不轰动,是秘密进行——他上任时间短,也没引起什么震动,辞职原因不明。
就像堕入深潭的水,噗通一声,再无音讯。
这下,彻底断了。
别说陆赞,连费殊的人都不见了。
南倾茫然了几天,无可奈何,就当作去年那是一场梦,梦醒无影又无踪。
那天南倾忙完了集团的事,已经是深夜十点。
车开了没几步,坏了。叫人把车拖走修理,自己在无月的夜色里不急不缓。城市一如既往灯红酒绿的喧嚣,他静下心来,视力、听力、感知力纷纷舒醒过来,异常敏锐,敏感捕获到信息的第六感隐隐不对劲。
不对劲。
背后一道光线,难道有人盯梢?刚才忙着车的事,没顾得上周围,南倾蓦然转身。
一个修长的背影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明亮的路灯给他笼上了一层白色的光芒——那么熟悉的身影,在刚刚认识时,也在站在灯光之下,南倾许久才看清楚——陆赞,莫非是陆赞?
南倾眼前一亮,快步上前。
想不到身影倏然转身,以更快的速度,融入黑夜之中,高楼林立很快不见踪影。
南倾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剧烈心跳慢慢稳了。
不管真相如何,至少,看上去,陆赞过得不错。
回到房子,不出意外地厉尉坐在客厅——如同在家一样自然:“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车坏了。”
“唔。”
南倾伸手将落在地上的衣服拾起,扔进洗衣机里,转了几步到厨房冰箱,拿了点吃的出来。自始自终,厉尉都跟在他身边,不说话,不帮忙,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
南倾看着镜子,厉尉看着镜子里的他。
在镜中,两人对视着。
慢慢,笑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