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不说话了,在顾承喜的眼角余光中,平安的马靴在地上蹭了一下。
平安沉默了很久。
霍相贞垂着眼帘,居高临下的俯视顾承喜。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和顾承喜这一流的人有交集。
事情是不能细想的,细想的话他得毙了顾承喜,不是顾承喜有错,而是他要杀人灭口。但是话说回来,他又怎能恩将仇报?
顾承喜是他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只有顾承喜杀他的,没有他杀顾承喜的。顾承喜做贼,落网,挨打,不成了人,还不全是为了他?顾承喜对他的好,不是假的!
所以在一种微妙的厌恶与愧疚之中,霍相贞缓缓的俯身伸手,拍了拍顾承喜的后脑勺。
这一拍,拍散了顾承喜皮肉中所有的剧痛与苦楚。他艰难的抬了头——抬着头,偏着脸,他极力想把比较完好的一边面孔呈现给他的平安。可是眼睛望着平安的眼睛,他开始感觉自己在往下坠,越坠越深,越深越黑。
因为督理大人的眼神,真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霍相贞看着他青红相间的鬼脸子,强忍着没有皱眉头。自己居然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怎么想都是不可思议。勉强的微笑了一下,他低声说道:“承喜,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忘。现在我急着回北京去,你先留下养伤。等你的伤好了,我会派人来接你。”
顾承喜没出声,不能出声了。自己是什么东西?给督理大人舔鞋底子都不配,还有什么好说?死死的盯着霍相贞,他全身的热气都聚在了眼中。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天地之差,明摆着的,可他怎么还是那么喜欢他?他这不是在作死吗?
可是没办法,他就是喜欢他。哪怕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自惭形秽的收回目光,顾承喜含着满口的血,在心中说话:“督理大人,咱们没完。”
霍相贞直起了腰,转身往外走。两名小兵上了前,要把地上的顾承喜运出柴房。顾承喜被小兵抬了出去,距离霍相贞并不远。鲜血顺着他的头发梢往下滴答,头发梢结了冰,尖锥锥的成了刺。顾承喜提着一口气,耳中听到他的平安在前方说话:“马从戎,你去挑两个可靠的人留下来伺候他,要老实的,别让他受欺负。”
回应他的是个清朗声音:“是,大爷。”
然后黑色大氅在顾承喜的视野边缘中一翻,是霍相贞头也不回的走远了,真走远了。
顾承喜被小兵运进了一间四白落地的砖瓦房子里。屋中摆着精巧的家具,小暖炕的一角也高高垒了厚实被褥。人落在了热炕头上,顾承喜侧了身,看一名年轻的副官押着口木箱子走了进来。
年轻副官是细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脸,黑亮的眼,看着是特别的干净伶俐。顾承喜不认识他的相貌,但是认识他的声音,知道他是平安口中的“马从戎”。
马从戎一手握着一副雪白手套,一手的拇指插在了腰间的武装带上。很和气的对着顾承喜笑了笑,他开口说道:“兄弟,你再忍忍,大夫马上就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救了我们大帅,往后的一辈子都算是有着落了。”
顾承喜对着他一扯嘴角,算是回了个笑。
马从戎昂首挺胸的走到木箱子旁,弯腰一掀箱盖:“这是我们大帅让人给你预备的里外衣裳,还有一千大洋。等你能行动了,大帅还会给你找个长远的好差事。”
说完这话,马从戎又把两名小兵叫到了炕前:“我告诉你们,好好伺候着顾爷。伺候好了,回去有你们的赏;伺候不好,我让人活扒了你们的皮。听见没有?”
小兵们立刻一起行了军礼,直着嗓子喊口号:“听见了!”
马从戎满意的一点头,转身要向顾承喜告辞。然而在他说话之前,顾承喜忽然开了口,声音含混嘶哑的几不可辨:“督理……大帅是要回北京了?”
马从戎答道:“没错,今天就走。你还有话要和大帅讲吗?”
顾承喜摇了摇头,声音低而疲惫:“劳您替我给大帅带句话,就说……就说祝他路上平安。”
马从戎把话带给了霍相贞。
其时霍相贞正站在一匹战马旁,双手托着白摩尼的屁股往上推。白摩尼下马利索上马难,如今因为有人照顾他了,所以他越发难上加难。听了马从戎的话,霍相贞不露声色的一皱眉头,然后双手加了力气:“你给我快点儿!”
白摩尼颤悠悠的坐上了马鞍子:“你少催我!越催越慌!”
第九章:小理发匠
霍相贞先骑马出山,再改乘汽车进大县城,最后在大县城的火车站上了专列,他带着他的一大票亲信回了北京城。
到家后的第一天,他先去了趟外国医院。在外国医院里,他照了爱克斯光片,又抽了一管子血做化验。白摩尼和马从戎都很赞同他的行为——毕竟是在脏地方混了小半个月,当时身上还带着皮肉伤。万一糊里糊涂的染上了病,可不是玩的。
其实霍相贞只是不放心顾承喜。他不清楚顾承喜的过往,但是一个下等人,又没老婆,怎么想都不会守身如玉。在遇到他之前,谁知道顾承喜和什么肮脏东西厮混过?
检查的结果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不但依然健康,甚至连分量都没有减。顾承喜喂他喂得足,伙食的好坏姑且不论,总之不会让他挨饿。
巍巍然的坐在大书房里,霍相贞凭空生出了一种“完璧归赵”的感觉。
大下午的,白摩尼穿着件貂皮褂子,小门神似的进了霍府。单手拎着一只锃亮的小皮箱,他欢天喜地,一路蹦跳着往里走。及至进了霍相贞日常起居的小楼,他迎面又遇见了马从戎。
他最烦马从戎,然而登门一百次,有九十九次能和马从戎打照面,他自己都奇怪,简直气得要笑。马从戎今天脱了军服,改穿一身藏蓝长袍,本来就是苗苗条条的高身量,如今卸了武装,看着越发从容潇洒,简直带了几分富贵气。笑眯眯的看着白摩尼,他把腰背挺得笔直,正是个要和白摩尼分庭抗礼的架势:“白少爷来了?”
白摩尼不怠慢他,不是不想,是不敢。但是要说多么怕他,也完全不至于。马从戎笑,他也笑,笑得比马从戎更天真更欢畅:“马副官,你这几天出门没有?嗬!外面这叫一个冷啊,我都穿成这样了,一下汽车还是要打哆嗦。”
一边说,他一边往楼上跑,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是个大号顽童的德行,并且还有点恃宠而骄的撒赖相,让马从戎没法认真的去拦他。他早看出来了,马从戎想给他立规矩,想在他和霍相贞之间锁一道门,钥匙由马从戎自己攥着。但是他不打算让马从戎得逞——马从戎算是什么东西?他从小跟着霍相贞一起长大的,他差一点就成了霍相贞的小舅子。难道他想见霍相贞,还得马从戎批准吗?
连说带笑的冲上了二楼,他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大哥。马从戎转身看着他表演,直等他一只脚踏上二楼的地毯了,他才慢悠悠的开了口:“白少爷啊,大爷上午去了总统府,如今还没回来呢!”
白摩尼背对着马从戎刹住了脚步。脸上笑容僵了一下,随即重新活泛:“嗨!你不早说!”他原地做了个向后转,依旧是一脸喜气洋洋的小春风:“那没办法,他不在,我一个人边玩边等吧!”
不等马从戎回答,他拐进走廊继续冲锋,大模大样的直接进了霍相贞的卧室。整栋楼全通着暖气管子,卧室里尤其是温暖如春,并且是晚春。放下皮箱脱了衣裳,他自己给自己铺床展被。被子是羽绒被,又轻又软又蓬松,像一朵云包裹了他。他躺好了,又把脸在枕头上蹭了蹭。这是他的特权,他知道自己在霍相贞的心中与众不同,也许是沾了灵机的光,也许不是,他希望不是。
天冷,越发显出了热被窝的可贵。他懒洋洋的闭了眼睛,睡得香甜而又缠绵。然而在梦里忽然打了个激灵,他一睁眼,正好看到了刚刚进门的霍相贞。
霍相贞向大床上扫了一眼,扫得心不在焉。白摩尼看出他气色不善,立刻加了小心:“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相贞坐到了床边的一把大沙发椅上,军装上衣和大氅已经脱在了楼下,他身上只剩了一层白衬衫与黄军裤。两边的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他直着眼睛愣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了,扭头去看白摩尼:“嗯?”
白摩尼一掀棉被坐起了身,加重了语气做重复:“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相贞移开了目光,冷淡的答道:“刚到家。”
白摩尼伸长手臂去摸了他的脑袋:“刚到家就来看我?马从戎告诉你我来了?”
霍相贞的头发长了,又上了一点点生发油,看着分外服帖,连带着一个脑袋都体面了许多。慢慢的攥下了白摩尼的手,霍相贞的手很干很凉,把白摩尼的手一直攥着撂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无意识的将手指合拢又放松,他魂游天外的揉搓着手里这只软而潮热的嫩巴掌,对床上的白摩尼则是一眼不看。
于是白摩尼继续开口:“大哥,头发长了,该剪剪了。”
霍相贞被他左一句右一句的闲话说回了神:“好,晚上我找马从戎。”
白摩尼对着他坏笑:“你找他干什么?”
霍相贞当即也笑了:“我找他给我剃头!小崽子,你少对我挤眉弄眼。好好的小伙子,别学一身娘们儿习气!你说你为了他,对我嚼了多少舌头?”
白摩尼一立眉毛:“是他欺负我!你别看他慈眉善目像个人似的,他才不是个好坯子呢!再说我今天也没嚼舌头哇,我什么都没说呀!你干嘛那么帮着他?你跟他亲还是跟我亲?”然后他对着屋角方向一偏下巴:“去,把那个箱子拎过来!我说过我要为你去学门手艺,今天就给你露一手!”
霍相贞松了他的手,当真起身走去拎回了小皮箱。小皮箱平放在大床上,白摩尼一摁箱子暗锁,只听“喀哒”一声,箱盖自动掀了,箱中衬着一层厚厚的黑丝绒,黑丝绒上嵌着一排雪亮的剪刀剃刀,大小尺寸俱全。对着箱子一伸手,白摩尼仰头问道:“怎么样?往后我做你的私人理发匠,你愿不愿意?”
霍相贞真是意外了。高高大大的站在床边,他背过双手弯了腰,俯身细瞧那一排精巧的小刀剪,额头几乎蹭过了白摩尼的鼻尖。看清之后,他抬头对着白摩尼一扬剑眉,老气横秋的没好话:“胡闹!你就给我学了这么一门手艺?我还当你是要上进了!”
白摩尼不听他的话,只看他的眼睛。听他的话白摩尼要气死,可是看他的眼睛,白摩尼又能溺死。霍相贞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对他独有的一点亲昵全藏在了目光里。对他再骂,眼神也是暖的,带着一点不分彼此的笑意。
双手对着霍相贞一合十,白摩尼嬉皮笑脸的拜了拜:“大哥,你就让我给你剪一次吧,我的手艺再坏也比上清丸强。上清丸把你剪成二愣子了,你都不在乎;我可是去东交民巷的理发店里找了个白俄理发匠回家,特地跟人家学了好几天!你信得过上清丸,信不过我?”
霍相贞笑了:“行,信你。大不了我剃个秃瓢过年。剪吧,给你剪。”
白摩尼光脚趿拉着拖鞋,押着霍相贞下楼去客厅。客厅里面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为了表示自己不是混事的,他要让霍相贞清清楚楚的看着自己剪。把霍相贞按到穿衣镜前坐下了,他活泼泼的上蹿下跳,支使马从戎拿这拿那。马从戎一声不出,乖乖的将一张白布单子围上了霍相贞的脖子,又仔细的给他掖了掖衬衫领子,没等掖完,白摩尼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梳子,大模大样的挤开了他。
当着霍相贞的面,马从戎被他挤了个趔趄,但是一言不发,不声不响的退出了客厅。他很了解霍相贞,在霍相贞的世界里,人,是要守本分、守规矩的。
白摩尼用水打湿了霍相贞的脑袋,又把他的头发反复梳了无数遍。末了右手颤抖着下了剪刀,“嚓”的一声,却是只剪下了几根不痛不痒的毛。阳光斜斜的通过大玻璃窗,洒了他和霍相贞满头满脸,并且刺了他的眼。他眯着眼睛歪头避光,如临大敌的剪一下子梳无数次。霍相贞还没怎么样,他的热汗先顺着鬓角流到了耳根。
不知过了多久,霍相贞半闭着眼睛,抬手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还没完?”
白摩尼放下剪刀甩了甩手,手指头酸,手臂的肌肉也像是要抽筋:“慢工出细活,你急什么?你等着,我去喝口凉的,热死我了!”
白摩尼跑出了客厅,在阴凉的小起居室里喝了一杯加了冰的橘子水。喝完之后感觉身心都镇定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又起了身。在家拿着仆人们的脑袋都演练过了,哪次也没这么狼狈过,他几乎恨起了自己,认为自己是个没出息的货。
掀了帘子一进客厅,他怔了一下——霍相贞向后仰靠了椅子靠背,竟是睡了。
蹑手蹑脚的走近了,白摩尼低头看他。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从小看到大,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他。可是定定的盯着他的睡颜,白摩尼鬼使神差的唤了一声:“大哥?”
大哥没回应,是真的睡了。
于是白摩尼慢慢的弯了腰,在大哥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亲过之后直起腰,他重新抄起了剪刀,继续一根毛一根毛的剪,从大天白日剪到夕阳西斜,剪出了霍相贞一脸一身的碎头发茬。及至他最后终于收了工,霍相贞忍无可忍的一跃而起,围着白单子回头怒道:“你赶紧给我滚蛋吧!”
白摩尼累得眼睛都花了,握着剪刀的手指蜷曲着伸不直:“叫什么叫!你看我给你剪得多好?”
霍相贞这一下午一动不动,差点活活的被他腻歪死。扯下白布单子往地上一掼,他抬手指了指白摩尼,是个无话可说的模样。
白摩尼不知道霍相贞气的是哪一出,恨得将手里剪刀狠狠一摔,他也急了:“你倒是照照镜子啊!为了你的脑袋我快累成孙子了,你瞧一眼再发脾气成不成?我越对你好,你越不拿我当一回事!我又不是你家的奴才,你凭什么给我脸色看?要是我姐还在的话,你敢这么对我?”
然后不等霍相贞回答,他把他的小皮箱掀了个底朝天,把大小剪刀扔了一地,又一脚踹翻了椅子。面红耳赤的冲向门口,他和霍相贞擦肩而过,扑通扑通的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头也不回的喊道:“不用你撵,我穿好衣服马上就滚!”
霍相贞公务缠身,本打算下午出门去拜会朋友,哪知会把时间全耗在了白摩尼手里。回头望了望楼梯,他皱着眉头苦笑。满衣领全是细碎头发,真扎死他了。
第十章:小弟
霍相贞推开卧室房门,看到白摩尼正在气冲冲的穿戴——来时穿得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睡时又脱得太利索了,所以如今想要尽数披挂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随手关了门,霍相贞慢慢踱到了白摩尼身边。歪着脑袋做了个察言观色的姿态,他唤了一声:“小弟?”
白摩尼的动作顿了一下——霍相贞对他的称呼是有讲究的,当着外人他是摩尼,没了外人他有事说事,连个“你”字都不用。叫小弟是难得的事情,灵机活着的时候才叫他小弟,霍相贞随着灵机,闹着玩的时候也叫他小弟。“小弟”二字一出口,说明霍相贞对他要么是高兴了,要么是示弱了。
霍相贞不会哄人,抬手拍了拍白摩尼的后背,他言简意赅的告诉对方:“行了,知道你是好意,别生气了。”
白摩尼垂了双手和脑袋,不穿了,但也不脱。一张小白脸气红了,配着斜飞的长眉和含水的眼睛,他是个要滴泪的小花旦。霍相贞定定的凝视着他,想灵机生前就是这么美。灵机没了,如今只剩了摩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