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看来我们俩还是有点共同之处的,”想到这儿,杨倚天便敲敲那已经凝成硬邦邦一层的黑烟,高高兴兴地说,“你也不乐意做上辈子,就乐意做你自己,是吧?”
“……鄙人的理由比不过您的有意思,阁下抬举了。”
老鬼答道,气得杨倚天直翻白眼。
“你这鬼就不能好好说……”
他话音未落,外面便有个熟悉的,跟泉水敲打在石头上一样好听的声音笑道:
“穷奇,你这么赶路,是着什么急呢?”
又是个提上辈子事的!杨倚天幸灾乐祸,想看王秋光这回会不会跟这罗天官干上,但转念一想又有点担心这老鬼吃亏——怎么说老鬼也是自己的恩人。恩将仇报最最要不得。便忍不住传了鬼音过去提醒王秋光:这位便是天罚官。
但他的担心却多余了。王秋光跟他发火是跟他发火,这会儿却镇定得很,一开口坦然又客气:
“人命关天耽误不得,还望天官大人让开条路出来,鄙人先谢过了。”
“哦?”罗天官沉吟片刻,便了然一笑,“原来你已将这冒失鬼逮回来了。正好。方才我路过那边,也帮着将那破皮囊收拾了一下,想来补得也不会比你差。”
杨倚天听着这话就皱眉头呲牙咧嘴了:他可是叫这看着好脾气的天官大大地涮过一回,要他相信罗天官会帮自己怎么可能!还是那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叫他修补过的身体,自己还回得去么?而王秋光似乎也是在琢磨对方是什么意思,有一阵工夫都没说话,末了,才道出一句:
“鄙人不过一孤魂,救人之法定不如天官大人的妥当。多谢大人出手,鄙人感激不尽。”
王秋光这边客气,罗天官却比他更要客气几分:“略尽绵力而已,何必行此大礼。再说你杀了那孽种吴业凌,又将沈家逆子劝回正途,也算帮了上界一个忙,我不过代为还礼罢了……你那几位旧友还在那边等着,便不浪费你的时间,我先走一步了,告辞。”
言罢再无声息,大概是已经乘云远去了,王秋光也一语不发继续前行,只是转眼间,杨倚天便听见了红绫的声音。
“王大夫,方才那罗……”
“路上碰见了,他是好意。红绫你先将杨大侠好好送回去再说……”
“大哥,我能跟你谈谈吗?”
杨倚天听见诺北发话,正想仔细听听,冷不防四周围禁锢的东西就散开了,他一惊,还没反应过来,身上便猛地一僵,就好似突然掉到了水里,衣物都给浸透了一般,又沉又冷,一睁开眼就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杨小弟每次还魂都得喷我一身么?”
接着那好听的声音便在他身旁响起来。
似曾相识。
第19章:往事如今
杨倚天转过头看着床边借着秋儿身体的红绫,只觉得脖子就像压了铁块一般沉甸甸的。
“我这是……怎么了……”
“尸僵。”
红绫一本正经地回答,声音凉丝丝的,杨倚天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知道害怕,原来你还是怕死的。”
红绫露出个疲倦的笑容,稍稍歪了头细细打量着他:“我听王大夫那么说,还当你是真不想还阳了,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嘴上胆儿肥罢了。”
杨倚天闻言不太好意思,“嘿嘿”直笑,眼珠子滴溜溜转,扫了一圈屋里,看是个普通的人家,也没闻见什么药味,不由好奇地问道:“这就是夏晓初的药庄子?”
“怎么会,还呆在他的药庄里还不被鬼差找到掀了。”红绫轻描淡写地答道,“是这一带山上的猎户家,主人被我用你的身体吓跑了。”
杨倚天愣了半晌才明白了红绫的意思,他的五官慢慢地,痛苦地挤到了一起,然后长叹一声胡撸了把脸:“遇鬼不淑……我以后再也不把身体丢给你们这种鬼了……”
红绫也没理他这句抱怨,只敛了笑容凝神看着杨倚天,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看得杨倚天都觉得肉麻起来。
“我说……”他不太自然地笑了笑,“王秋光哪儿去了?”
“跟诺北和夏晓初在院里,”这次女鬼一低头避开了杨倚天的目光,低声道,“王大夫要把‘忘忧’的方子带走,省得留在这儿祸害人。”
杨倚天看她的模样不大对劲,便多问了一句:“他疯了?那玩意儿不是带着就会招惹鬼卒的么?”
“王大夫的事,红绫劝不动。”女鬼摇了摇头,十个指头在膝头绞尽了,偏过脑袋不去看杨倚天,“那诺北本来说好要拿走方子的,但王大夫不同意。”
杨倚天这下觉得事情真是不对了,一个翻身就要下床:“他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哎呀!”
可惜了这刚刚还阳的身子还是有点僵硬,一个不小心动作太快了,力气没跟上,杨倚天便身子一晃摔在了红绫身上。幸亏这女鬼现在用的是个男孩子的身体,不然他这躺在女人腿上的姿势还不丢死人!
“抱……抱歉……红姑娘……”
杨倚天努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觉得浑身酸软,关节里好似滚着好多铁球一般,硬是动一动的话就疼得钻心。他呲牙咧嘴地费了半天力气,最终才只是勉强支起了上半身,还脑袋一歪,正靠在红绫胸口。
诺北他们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叫杨倚天顿觉尴尬非常,一张脸都红透了。
“咳咳……那个什么……两位好,”他强笑着竭力寻找话题,“王大夫呢?”
诺北蔫头耷耳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倒是夏晓初的气色好了很多,蛮精神地答道:
“他说他把方子还回阴间就没事了,已经出发了。太好了,这下我也不必再看见那些怪东西——”
“走了?!”
比杨倚天先喊出这一嗓子的是他身边的红绫,秋儿的面目本来柔和的很,却叫她此时那惊恐的表情扭得狰狞了起来:
“王大夫怎么丢下红绫就走了?!回阴间怎么会没事?没事的话他当初为何从阴间逃出来?!”
这女鬼说着就把杨倚天往床上随手一拨拉,猛地立起身子朝夏晓初冲过去,险些就把瘦弱的夏晓初给推倒了。这一次动静颇大,总算惊醒了情绪低落神游天外的诺北,他一抬头一举手,那魔印一闪,红绫便惨呼一声,顿时松开手连退了几步。
“你冷静点,”诺北瞪着红绫,保持着举手逼退对方的姿势挡在她和夏晓初之间,“那老鬼有话要我们捎给你。”
红绫的两只手都遮在脸上,似是无法忍受那魔印的光亮,但她却忍住了没从秋儿身体上逃开。
“说。”鬼姑娘咬牙切齿丢下这个字眼。
诺北的心情却也不比她好多少。
“他说……要你照从前他教你的法门好好修炼,行善积德,化了戾气,有机会就在你家乡做个地仙,这样以后或许还能见到你儿子。”人魔冷冰冰地回答,“至于他自己的事,以后就都和你没关系了。”
“他怎么能这么说!”红绫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周身都腾起一股子邪气的红光,这屋里也立即弥漫起淡淡的臭味。杨倚天心道不好,正要开口劝,诺北却将手一挥,“啪”地一下,那手背已经贴在秋儿的额头上了,霎时间红光隐去,臭味消失,脱离了红绫控制的小孩儿身体顿时软倒下来,正落在诺北的手臂上叫他稳稳地给托住了。
杨倚天惊得眼都瞪圆了,拼了命地要起来却还是只能跟虫子一样在床上翻腾来翻腾去,最后“咕咚”一下摔在了地上。
“……你他妈……你他妈对红绫做了什么?!”
诺北低头俯视着地上的杨倚天,脸色阴沉眼神冰冷,但马上就又变回那种疲倦苦闷的表情。
“我不会害大哥的朋友,小兄弟。”诺北把秋儿好好放在地上,俯身抓住杨倚天的手臂,而他身旁的夏晓初闻言便不解道:“他不是说了么他不是你认识的那个……”
“不。我刚才又想了想……”
诺北摇摇头,把杨倚天往上拉。杨倚天也不客气,就任由他扶起来,然后靠在这胡人的身上站着,扭头迎向诺北看向自己的目光。
胡人接着说,说得极慢:“我刚才又想了想,这位所谓的‘王大夫’说他要回去轮回时,口气还有表情跟大哥送走我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好像很头疼一般地支着额头:“大哥说我应该回人间好好陪陪亲人,老老实实成家立业,叫我别担心他,说魔是长生不死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就算他不说听者也都该明白了:那个亲口说自己长生不死的剑魔黑兹,早就已经死了。
杨倚天想王秋光惹下的这都是什么事:第一世的黑兹把诺北送走了,留自己一个死了;第二世的何半夏和沈拾玖做着做着情人,何半夏就走了,还不要再见到对方;这第三世……王秋光用各种理由轰走了身边所有人,又要自己去死?
这是该说重情重义还是薄情寡义?
杨倚天忍不住乐了,笑得浑身直抖,笑得诺北和夏晓初都拿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好像觉得他真的疯了。
“看来,倒不止杨某一个……”杨倚天一面乐一面幸灾乐祸地瞧着诺北,“闲操心呢!算了吧,人家赶着去投胎,咱们拦也拦不住!”
他这话本是气话,诺北却好像当真了。胡人脸色一沉,猛地便松了手叫杨倚天摔了个措手不及。怎么说也是刚补好的皮囊,这一下可不轻,杨倚天顿时“嗷”了一声,疼得跟刺猬一样团成了一团。
都是嘴惹的祸。
“诺……诺北?你去哪儿?”夏晓初看胡人头也不回就往外冲,还是没搞清楚状况。
“啧,真开不起玩笑……”杨倚天悻悻道,觉得现在自己的手倒是比腿有些力气,便努力撑在墙上,一点一点把身子蹭起来,心道自己还真不如一直当个孤魂野鬼得了,有这么个皮囊确实累赘得很!想追王秋光也追不着,便是追个诺北,怕是都爬不动……
但没成想,外面随即一声惨叫,诺北就又回来了,他面朝着外面,好像是被什么逼退了一般。
“怎么回事?”杨倚天问。
“鸟!”诺北言简意赅地答。不消他说,杨倚天从门口也瞧见了,外面白花花的一片就跟下了场大雪一样,地上,树上,还有天上,满满地,全是羽毛雪白的文鸟!
“隆音呢?”杨倚天心道不是鸟的老大在咱们这儿么,区区一群小雀有什么好怕的!
“我让它回魔界去了!东幽王是魔界四王之一,当时我是怕隆音反被东幽王驱使……没想到……”诺北又退了一步,杨倚天这才看见诺北那左手手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连那魔印都分辨不出来了。伤口看来就好像叫千万根针扎出来的……
杨倚天一个激灵,定睛又去看外面的文鸟。白文鸟的眼儿血红,爪子和小尖嘴也是血红血红的,几乎看不出是否染了血迹。
“魔印不能用了?”杨倚天的声音也沉重起来。诺北没出声,但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这……这是要吃了我们?”夏晓初吓坏了,慌不择路就窜到了屋子最里面的床上,好像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似的。
诺北有几分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这是天界的鸟,应该不是要杀我们。大概……只想阻我们一阻。”
“阻我们干什么?”杨倚天猛地警醒起来,“我们能去干什么?”
诺北看着杨倚天,正要答话,一声炸雷却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几人忍不住都抬头看了看头顶,而窗外已经迅速暗了下来,转眼间就几乎黑得跟傍晚一般了。
“这怎么变天了?”杨倚天问,突然觉得心里特别害怕,却又不知道自己怕是个什么。
“不是变天。”诺北好像在发抖,又好像在哽咽,“……是天罚!”
他话音未落,一道闪电便自远方,跟恶龙一般撕破了云划过来,映得这屋里对视的两人脸色惨白。
第20章:逝者已矣
王秋光一直觉得那些前世遗留的执念是很讨厌的东西,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只要你没做到,就在你的意识里转啊转啊转啊,直到你完成为止。
杀死吴业凌,除去东魔国的祸害以慰死去的忠良——这是那个剑魔那里留下来的执念。
保付晴泽一世平安,与沈拾玖一刀两断,拿回夏晓初手里的药方顺便拿走他因这药方而生的罪业——这些乱七八糟的是凶兽穷奇也即是何半夏的执念。
老实说,王秋光真的不太记得前世的事情。孟婆汤是只喝了一半,生死簿他也确实看过,但是看来的生平怎么也和自己经历的不太一样,所以吴业凌也好,沈拾玖也罢,就连何半夏的爱徒夏晓初,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一群陌生的脸谱中比较重要的几个。
真跟自己有关系的,大概也就只有被他借过身体的秋儿,还有他偶然救下的红绫了……也许,还能加上一个杨倚天?保付晴泽这执念,本该是最容易完成,没想到中间出了那么多差错,反倒成了最最麻烦的一条。先是滕根轮回之后竟还有前世记忆和未清的罪业,遂对当年放走穷奇,害他孤身苦战蛊鬼惨死的方相付晴泽百般加害穷追不舍;然后又是那东幽王报应不爽得了顽疾昏睡不醒,吴业凌就想着拿杨倚天这个废物做人质来要挟王秋光救治老相好;再接着,就连那天罚官罗童也记恨着上一世沈拾玖为了藏相好而利用了伯奇石华子,兼之要寻找王秋光这个罪业未清的穷奇,也给杨倚天下了不小的绊子;最后万万没想到的是,杨倚天还无巧不巧碰上了夏晓初还有那个人魔诺北——王秋光真是不明白到底是自己造了孽还是付晴泽造了孽,这杨倚天怎么就这么有本事总能把事情搞得越来越复杂,到最后几乎无法收场的地步!
不过还好,现在这样倒也算是完美收场。
离开那里的时候,王秋光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在鬼界的时候,他就被这些执念不停地折磨,方才不顾一切甩开鬼卒的追捕跑到阳间来想法帮前世,还有前前世了却遗愿。而今这一切都结束了,总算赶在最后的时限前把该交代都交代完了,他的重担也能放下了。
他终于能安心地休息了。
所以王秋光觉得,自己应该是挺高兴见到洪素鸢和鬼卒们的,就算给收到地狱里去,也比在阳间应付这一堆麻烦事好。
但是当他远远看见那一身缟素的洪素鸢没有扛着惯常的武器铁锨,反是拿着一柄怪异的,柄上长着只“咕噜噜”乱转
的眼睛的宝剑时,王秋光便迟疑了一下。
然后转身就逃!
——这不对!完全不对!那柄剑不是还在深渊里么!?谁有能耐把他请出来?!
王秋光已经死了,所以王秋光没觉得害怕过,就是之前赶时间时有点着急,有点怕时间不够。可是王秋光是真的怕那柄剑——这是他和何半夏命里的劫!看见这剑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这种怕是本能的,孟婆汤消不掉,死亡也消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