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说着说着,竟听见轻轻的鼾声,杨倚天低头一看:小孩竟伏在他身上睡着了!
他轻轻推了推小鬼,见对方没有醒来的意思,便悄悄起了身下了床,把被子披在小鬼身上些,自己悄悄地走了出去。
杨倚天不知道那些“阴气”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反正自打醒来他也没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只除了脑子叫王秋光的事情搅得一团糟,急需吹阵冷风清醒下。
轻轻推开门后,一张血淋淋的面孔便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我的妈呀!
就算认出那是红绫,杨倚天还是给惊得退了一步。
“王大夫暂时没事,吴业凌还要他去救东幽王,所以杨小弟不必太过担心。”红衣女鬼用阴森森的声音匆匆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你怎么……”杨倚天想问红绫怎么这个模样,红绫却左右张望一番,丢下句:“此地有天官庇护,我不敢久留,你只在此就不会有危险。告辞。”便立即飘远消失了。
——天……天官?!莫不是王秋光之前……
杨倚天本来还要叫住她,一扭头却看见那老爷子就弯着腰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笑呵呵地瞄着红绫消失的方向,然后便朝杨倚天这边扭过头来,脸上的皱纹里又堆开满满的笑意。
“小兄弟的朋友——倒真是有意思哪。”
第8章:无事殷勤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立即浮现在杨倚天脑海中的就是这句话,他突然有些怵头起这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爷子了。但是人都在眼前了躲也不能躲,还只能打着哈哈回人家一个招呼。
“老头儿今儿天气不错你也出来赏月啊”——这么说肯定是不行的。杨倚天这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这老爷子和那狼小子的名姓,只好光打哈哈不出声。结果人家眼贼马上就看出来了,竟先一步道:
“我姓罗,小兄弟不必拘谨,罗某是天官不是如来,断不会因为你结交个吊死鬼就把你压在五指山底下。”
杨倚天觉得这话明显不是看起来那么回事,不然王秋光为何见了个给天官报信的文鸟就开始想法跑路,无奈心里凉凉的还只能跟着客套:
“看来是杨某有眼不识泰山了,失敬失敬。”
姓罗的摆摆手,笑得那叫一个和蔼可亲:
“时候不早,秋儿那孩子应是睡了吧,别吵着了他。不若小兄弟到我那儿去叙叙旧?”
“……叙旧?”杨倚天一怔,“素昧平生的……”叙个屁。
“哦,小兄弟不想知道那恶鬼为何偏要救你么?”罗大仙却笑呵呵地冲着杨倚天的死穴问道,顺便还再接再励,来了句更狠的,“‘杨大侠’也不想知道你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方才害死自己和一寨子的人么?”
杨倚天本不想理会,但是那第二句却正正戳到他的痛处,让他下意识地就要往后一缩,不过马上又站直了身子,夜色里两眼闪闪发亮竟好似是什么饿慌了的畜生一样,神情和他往日里完全不一样了。
“那便——多谢天官大人了。”
罗天官眯了眯眼,不再言语,只是负手疾行,一袭月白的衣裳在夜风里飘飘忽忽的,显得倒不像神仙而更像个王秋光那般的鬼影。偶尔那院落里桃树枝桠的影子落在了他身上,叫那雪白的头发看来几乎是黑色的,再看那利落劲儿,竟叫人不觉得此人是个老头儿倒像个跟他徒弟一般辈分的师兄。
杨倚天跟着他在桃树簇拥的小径里走出去几十步,瞧见他进了间亮着灯火的屋,却是一进去便找不着他了,只瞅见桌前站了个有点眼熟的青年,身姿挺拔相貌英俊,漆黑的长发用个赤红的头带给束在脑后,那模样既不像华儿也不似一般的家仆……
“麻烦小兄弟将门关上。”青年微笑点头,声音清朗,好似寒泉水敲打在石头上一般动听。
杨倚天一脸狐疑,却还是下意识照做了,刚要问这位是何方神圣,视线一挪竟看见这人穿着跟那罗天官一样的衣裳。于是那句“你是……?”已经到嘴边又生生给变成了“是你……?”
“罗某抚育华儿多年,不愿让他知道我已位列仙班,自然得在他眼前老去了。”罗天官笑着点头,用手比划了个“请坐”的姿势,“毕竟登云成仙,飞升而上这条路,既不好走,也不痛快。不得已用障眼法欺骗,还请小兄弟不要怪罪。”
杨倚天当然不会怪罪也不敢怪罪。落座了依旧是有点诧异地打量这姓罗的。姓罗的也不介意,淡定地坐下来由着他看,脸上的笑都不带僵硬的,最后还是杨倚天先觉得不合适了自觉挪开了眼珠子。
“大人方才说……杨某……”杨倚天开了口,说到一半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了,便打住话头瞧着对方。罗天官便一点头:
“小兄弟的上辈子并不简单。”
“大人此话怎讲?”杨倚天已经有些不祥的预感:最不想和这些志怪故事扯上的自己,恐怕也得被迫在传说里捞个角色演了。
罗天官谦和一笑:“其实小兄弟不必如此称呼罗某。跟天生的神明相比,凡人飞升而成的天官又算得了什么‘大人’?唤我一声‘罗道长’便好。”
杨倚天不解,皱眉瞧着他不说话。罗天官也不急,起身拿了桌上的茶壶。杨倚天本以为他会去抓把茶叶丢进这空壶,却不料他盖上壶盖往杯里一倒就有清香的热茶出来了。
知道你是天官,卖弄个什么啊!
杨倚天瞪着眼睛接过一杯,没敢喝,就在手边放着,专心看罗天官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抹出个蜿蜒的……
……虫子……来?
“是龙。”罗天官立即就知道杨倚天在想什么,马上一本正经地纠正,又给长虫画上四只爪子。
好像更丑了——杨倚天忍不住想。
“没有纸笔画成这样就不错了。”罗天官指甲一抹,最后给长虫加了两只触角……不,犄角。
那为什么不像变茶水一样变出纸笔来……
杨倚天刚动了这念头,就感到罗天官的眼神越发不善,赶忙打住,努力把思想扭到别的方向去。
罗天官这才正式开口。
“神明里有种叫做真龙的。”他指着桌子上蜿蜒的“画蛇添足”活典型,极认真地解释道,“和布雨的蛟龙不同,真龙上天入海无所不能,是降妖伏魔的战神,大多居于云端的明宫之中。”
杨倚天努力把那只虫子想象成神话传说里威武十分的神龙,默默点点头。
罗天官似乎很满意他虚心求教的态度,脸上就重新有了点笑意:“不过也有少数真龙因为种种原因离群索居,比如北冥城八月楼的第一任老板沈拾玖。”
不是降妖伏魔的战神么?跑去开楼子真不是要抢别的神的生意?
罗天官一抬眼皮:
“人也好,神也罢,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出格儿的,不按规矩办事的,白龙沈拾玖便是如此。大概是厌倦了成日里和妖魔打来打去永无宁日的生活吧,他在人间找了处繁华的地方打算安度余生,却不料在有次心血来潮时惹上了祸头子。”
“三十年前神使洪者奉大苍之命炼出一把宝剑。因为这宝剑不同凡物,自然也傲气的很,不愿随随便便叫人拿在手里,就是炼化它的洪者也奈何不得,只好放弃了。将剑丢在比阴曹地府更深的底下,谓之‘深渊’的地方,等它自己找着识货的。”
“那沈拾玖在人间浸染久了,也有了人类的脾性。好奇心就比亲戚们都重些,又叫不该结交的魔族朋友东幽怂恿,竟然头脑一热到那深渊里头去找剑。未料得剑没找到,却发现个迷路的鬼。那鬼是冤魂化身凝聚,刚刚炼出身形,茫茫然地也看不出本性,倒显得孩童一样的懵懂。沈拾玖心眼儿好,竟不知轻重把鬼捡了回去。”
杨倚天听到这儿,心里有那么一处就好像“蹦”地一动:有点难受,却又说不出来为什么难受,只是噤了声几乎要连呼吸都屏住一般,坐好了越发认真听着那罗天官讲。
“鬼在八月楼住了一阵,过得极舒坦,渐渐地本性就暴露出来,沈拾玖这才发现那鬼的精魂就是‘十二凶兽’中的穷奇,凶残非常。可惜他跟这凶兽呆久了竟有了感情。便是闻讯而来的亲族都劝不动。”
罗天官说到这儿停了停,一脸严肃地盯着杨倚天。杨倚天初时以为对方盯的是自己的脸,不多时却发现对方看的是更靠下些的地方。
他不由心里就不高兴起来,不假思索地伸手掩住脖颈上某处,叫罗天官顿时笑弯了眼:
“都说真龙的逆鳞不乐意叫人看见,罗某今次倒真见识了。”
说话间他已笑着挪开了眼,杨倚天却浑身一震,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已经从脖子上放开,露出方才捂着的下巴底下那块浅浅的胎记:椭圆的,带着一圈一圈年轮似的纹路的奇怪白斑,乍看就像鱼儿的鳞片一般。
这块胎记,杨倚天从小就不愿意让别人碰,甚至讨厌让别人看见,好像这是跟屁股一样的私处。
——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胎记?
“真龙身上有片逆鳞,”罗天官负手而立,微笑道,“藏在脖颈里面的鳞片底下。那是谁都不许碰的地方,转世了也不会轻易消失。沈老板您莫慌,且坐下听我继续说吧。”
杨倚天呆愣愣地,都没计较对方的称呼,只老老实实重新坐下,手却又捂在逆鳞上了。
“十二凶兽齐聚之时,十三疫鬼也正出动害人。这两者都是祸害人间的妖物,但偏偏凶兽天生又是疫鬼的克星,可谓天道自有运行之轨。而明宫自几千年前便懂得驱使十二凶兽的‘傩祭’之术。只要将十二凶一一找齐,布好阵法,便可让凶兽和疫鬼同归于尽,把神州的浩劫了断。”
“你说……”一直没插话的杨倚天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地问,“——同归于尽?”
“那是当然,疫鬼也并非好惹的生灵。和它们为敌,十二凶兽也不能全身而退。只是真龙天性仁慈,事后会帮凶兽的残魂去地府找个好依托,让他们下辈子投个好胎,也算给了交代。”罗天官说到这儿笑了笑,那笑意味深长叫杨倚天心里头直发毛。
“不过,”他话锋一转,缓缓踱到门前,背对着杨倚天,“关心则乱的沈拾玖看不透,自然是不乐意穷奇也去送死的,便去找了主持大傩的方相付晴泽求情。那付晴泽到底是个女子,终究叫他说得心软了,暗中给穷奇留了条生路,结果不只误了大傩,最后还叫自己白白送掉了性命。”
这本该是令人摇头嗟叹的结局,但罗天官说来却平平静静,可见并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手。
“可是,若穷奇未死……”杨倚天不解——那王秋光不该没有身体啊!
罗天官闻言转过身来,这下杨倚天才看见:罗天官竟然是笑着的!
“哈哈,小兄弟说笑了。罗某已经说过了,天道有轨,又怎么会轻易转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凶兽还是难逃一死,更因之前沈拾玖帮他逆天改命,连残魂到了地府也不得安宁,不入轮回,只可做那令人憎恶的恶鬼。就连沈拾玖自己,”他总算敛去了笑容,目光在杨倚天身上久久不离,“误人误己,众叛亲离,被亲兄弟沈拾叄以天罚仗之,洗去龙身,打入鬼界转而为人,还要经历一世夭折以赎其重罪,下辈子才能和常人一般。”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声音越低。到最后两字时已经只能勉强听清,接着他拿过桌上的茶啜了口,却不再看着杨倚天了,就盯着茶叶末不动弹。
杨倚天觉得现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他倒抽了一口气,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说我……是沈拾玖?”
罗天官一抬眼,那双眼睛里现在又含着笑了:
“当然不是。”
他斩钉截铁地说。
杨倚天: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不变出纸笔来,或者干脆变出张画来?
罗童:变出来了你难道不会又嫌我卖弄?!
杨倚天:……多大了你还计较这个。
第9章:前尘云烟
看到杨倚天迷惑的眼神,罗天官便颇为随和地笑笑,又道:“前尘往事那么多,若细查到最起头的一世,还保不准是什么东西。所以小兄弟,他是他,你是你。”
杨倚天顿感自己似乎大概应该被耍了。罗天官也并不介意他瞪起来的眼珠子,还是好脾气地满脸笑容:
“那凶兽也是铁了心不想叫你让前世连累,才不说真相的。这样看来,罗某或许多嘴了些。”
说着“多嘴了些”,脸上却毫无愧色,可见不过是客套话而已。杨倚天咧咧嘴,心眼里倒是挺感激罗天官的“多嘴”。
“都救回来了还叫你再死一次的事,鄙人做不来。”
还在鬼宅的时候,王秋光木着脸这么说过。若是凶兽都知道对前世的恩人不离不弃,而杨倚天却把今生的恩人都抛之脑后了,那他还算不算人了?
心情复杂的杨倚天便恭恭敬敬一拱手,低下头道:
“请问道长——您可知那吴业凌是何方神圣?”
罗天官依旧笑吟吟的:“王秋光求仁得仁,你还是不要多事去救他。还有,找你们那三当家报仇的事情,我劝你还是省省吧,他的寿数远未到呢。”
杨倚天猛一抬头愣住了,万没想到这天官竟连自己的全部心思都一清二楚,但马上他又坚持道:
“别人对我仁义,我也不能由他遇险。别人伤了我弟兄,我更忍不了叛徒还在外那么逍遥。”
罗天官闻言“嗤”地一笑:
“‘恩怨情仇’这四个字误了不少人。小兄弟,我料那姓王的也不愿你去救他的。”
“他愿不愿意是他的事。”杨倚天站起身,颇为豪气地朗声道,“我愿意做什么他可管不着。”
他自觉自己的话掷地有声,罗天官却坐怀不乱笑意不改,慢悠悠地应道:
“是么,那罗某愿不愿意告诉你吴业凌的事,你也管不着吧。”
杨倚天瞧着对方一脸笑意顿感丧气,连着眉毛都要耷拉下来,可他转念一想,又心生一计:
“既然‘恩怨情仇’误人,道长自己何不先放下心结,将一切跟华儿小弟从实道来?”杨倚天一面扬眉吐气地说着,一面瞄着罗天官的眼色,见他依旧面不改色,便又小人得志地加了一句,“若是道长不方便说,杨某乐意代为转告——”
这话还没说完,杨倚天便感到喉咙里一阵刺痛,声音顿时就断了。
罗天官不慌不忙将手里的茶碗又放回桌上,动作轻得一点音儿都不出。
“小兄弟恐怕搞错了一件事,”罗天官笑得和蔼,杨倚天却觉得寒毛直竖,出了一身冷汗,比面对咄咄逼人的吴业凌还紧张。
“罗某身为天官,于理是不该伤及无辜,然而小兄弟您上辈子就惹下不少错处,这一世还和恶鬼厮混,可算不得‘无辜’。”姓罗的站起身,过来轻轻拍拍杨倚天的肩膀,手掌灼热而有力,而靠得近了,杨倚天便闻见了他身上有一股子好似雨后郊外般的,极好闻的气味,却还带着点水汽特有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