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在木箱里握紧双手,祈祷着他们赶快放过路彦。
「该怎么处理啊……」
嘉藤喃喃自语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却猛然顿住。
「这小子刚才躲在阁楼里吗?」
嘉藤问年轻男子。
「是的。」
「阁楼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人吧?」
山田的心头猛然一惊。
「算是吧。」
「你那是什么回答!」
听到嘉藤不悦的声音,年轻男子连忙回答:「楼上没人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嘉藤又质问年轻男子:「你没有上去确认吗?」
「因、因为是他自己下楼的……」
「混账!」嘉藤厉声斥喝,「他有可能在包庇山田啊!快上去找人!」
「对不起!」
山田听到一个慌乱的脚步声逼近,年轻男子「咚咚」地爬上隐藏阶梯。山田从外套里拿出手枪,双手紧紧握住。
阁楼的地板发出嘎吱声。
「咳!咳……咳咳!」
年轻男子不断呛咳着。咳嗽声停下来后,山田又听到脚步踏上地板的声音。
「……这里怎么可能有人啊,莫名其妙……」
年轻男子不满地咒骂,脚步声在阁楼四处响起,然后走下阶梯。山田躲在木箱里屏住气息。
「确认过了,上面没有人。」
幸好他没有被发现,这么一来嘉藤应该会放走路彦,接下来就没事了。
山田放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时,忽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喂,我是嘉藤。嗯?怎么……你说什么!把话说清楚!」
山田第一次听到嘉藤这么慌乱的声音。
「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不知道?你们这群饭桶!当心我杀了你们!」嘉藤对着电话破口大骂一番后,向年轻男子下令:「把车开过来!」
「啊,开车过来吗?」
「快去开车!现在立刻回东京!」
「是,我、我知道了!但是……这小子该怎么办?」
「把他一起带到外面!」
嘉藤的话让山田感到一抹不安。嘉藤该不会要把路彦押上车一起带回东京吧?还是打算揍路彦两、三拳洩愤后就此了事?
山田算不准离开阁楼的时间。如果路彦只要被揍个两、三拳便能了事,他还是不要出去比较好。但是,倘若他们要把路彦带回东京,他不能不出面阻挠。
一伙人似乎已离开仓库。山田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然后走到箱子外。他爬着靠近小窗,将窗户轻轻朝外打开,战战兢兢地向下望。
只见嘉藤和穿着运动外套的年轻男子拖着路彦,走在快要倒塌的主屋旁。路彦双手背在身后,大概是被他们绑住了。
山田总觉得他们打算把路彦带走,因而紧紧握住手中的枪。这时候,路彦冷不防撞飞年轻男子。山田急切地在心里祈祷,希望他们就这样把路彦丢着不管……但是,他的期盼在瞬间落空,「砰、砰」两声枪声响彻天空。
「……咦!」
两人留下倒卧在地的路彦朝门口走去。
「骗、骗人的吧……」
山田跌跌撞撞地爬下阶梯,引起左脚传来一阵剧痛,但他根本无暇顾及疼痛。他想站起来用跑的,但左脚因为使不上力而跌倒在地。汽车的引擎声逐渐远去。他想站起来,却又被外套绊倒。他嫌外套碍事,索性将外套脱掉。
山田匍匐爬向倒卧在地的路彦,凄厉地吼叫着。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路彦仰躺在雪中,他的衣服……从胸口到脚都被染成一片殷红。
「不!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死!」
「信……信二哥……」
路彦声音颤抖地开口。
「路、路彦!我不要,我不要你死……」
眼泪潸潸流下,山田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我……没事。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帮我……叫救护车。」
山田爬回他脱掉外套的地方,从口袋里拿出路彦的手机拨打一一九。已经六神无主的山田只是对着手机吼叫:「你们快点过来啊!」看不下去的路彦只好对山田说:「我……来说。」于是,山田将手机贴在路彦的脸上,路彦断断续续地说明自己所在的地方。
「救护车马上……马上就会来了。」
「嗯。」路彦微微点头。
山田不忍看到鲜血从路彦纤瘦的身体汩汩流出,于是伸手隔着衣服直接按压路彦被击中的地方。快停下来啊!不要再流血了……然而,从指间滴落的温热血液仿佛在嘲笑山田一厢情愿的想法,将白雪染为一片鲜红。
「……信……信二哥。」
路彦闭上双眼,双肩颤动着。
「什、什么事!」
「……吻……我。」
山田压住路彦的伤口,亲吻他的嘴唇。路彦的唇好冷。亲吻的瞬间,路彦的嘴角微微漾起一抹笑意。
「喂,路彦。」
路彦没有回应。
「路彦!喂!」
不论山田怎么大吼,路彦就是不肯张开眼睛。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死啊,路彦!快张开眼睛!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啊!」
死……路彦说不定死了……不,路彦没有死,他不会死的!路彦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
一抹白冷不防掠过山田的视野。接着,白色一片又一片轻柔地飘落。山田的背脊一寒,抬起头来……下雪了。
白雪不断落在路彦身上,和山田脑海中父亲被雪埋没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
山田忍不住对着天空放声长啸。
******
救护车里十分嘈杂。山田穿着和服、肩膀披着一件外套,坐在救护车的尾端,恍惚地看着医护人员对路彦急救。
「血压触诊是六十!」
「血氧饱和度低落,看样子需要帮他插管。」
泪水不断从山田的双眼滑落,他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到达医院后,医护人员一边帮路彦做心脏按摩,一边将他送进急诊室。
人群有如暴风雨过境般离去,山田跌坐在急诊处的门口。
「你没事吗?」
一名年轻女性向山田攀谈,大概是护士吧?
「你是刚才那名急诊伤患的朋友吗?你有没有受伤?」
他的和服上沾满路彦的血,只是因为和服是黑色的,所以血迹不明显。不过,山田之前按压路彦身上伤口的手也被染为一片鲜红。
「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手?」
山田摇摇头,拒绝她的提议。护士又说:「这里很冷,你进来里面吧。」接着她似乎发现山田左脚走路时一拐一拐的,于是推来一辆轮椅。但是山田不肯坐轮椅,这次护士则是帮他拿了拐杖过来。
山田从门口走了几步,移动到写着「急诊室」前的长椅上。护士对他说「请在这里等待」,然后便离开。山田怔忡地坐在椅子上,呆滞地看着正前方略脏的墙壁。
路彦或许会死,但也有可能保住一条命。可是,他觉得路彦好像会死,毕竟路彦流了那么多血。
山田忽然感到一阵反胃而开始呕吐,但因为这一阵子几乎没有进食,所以只有吐出胃液。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山田抱着头。他不要只能呆坐在这里,不要只能等待听到路彦的死讯。他死也不想听别人对他说「路彦走了」,或是「请你节哀顺变」。如果有人敢对他说这些话,他绝对会一个一个割断他们的喉咙。
但是,如果路彦真的死了,别人一定会对他说这些话。到时候,即使他再不愿意也必须承认这项事实。可是,他不想相信、不想接受,更不想待在这个会被宣告路彦死讯的地方。
山田拄着拐杖站起来,缓缓地迈起脚步离开医院。他不知道自己该待在什么地方,所以随便走上一条大马路。路彦有可能在这一瞬间死去……一思及此,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下,无法停止。
和服的前襟被强风吹开,像鲜血一样艳红的衬衣猛烈翻飞着。路彦之前说过要娶他当老婆之类的傻话,他从来没有看过像路彦这么傻的人。话说回来,他第一次见到路彦时,路彦就已经是个傻瓜,还被别人脱掉裤子,哭着露出老二。
回想起过往的事,山田忽然觉得空气变得很沉重,仿佛全身都要被压扁似地令他窒息。他的胸口好痛、好痛、好痛……
拐杖打滑一下,令山田跌倒在地。虽然有人驱前问他「你没事吧」,但是他完全无视对方的好意。
他想要去某个地方——某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他想要去一个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路彦变得怎么样的地方。
只要没有人跟他说路彦死了,他就能自欺欺人地认为路彦还活着。即使路彦已死,只要不闻不问就好。只要没有亲眼目睹路彦死去,路彦在他心里便永远活着。所以,快走、快走、快走……山田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站起身,拄着拐杖行走。但是,他该去哪里?这样的他还能去哪里呢?
啊啊,他找到了,有一个非常适合他的地方。
山田走近那个地方,打开拉门。门内一名年轻警员惊讶地回头看他。
山田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手枪放到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钝中的声响。一同掏出的子弹从桌子滚落在地,因而响起「当当」的轻微金属声。
******
山田在居家用品店挑选雪铲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语调令人怀念的声音:「山田?」
他回过头,看到一名美丽的长发女子带着小孩站在他身后。女子笑咪咪地对他说:「果然是你!」
「你是美铃吗?」
「是呀。你过得还好吗?」
美铃穿着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粉红色羽绒外套,看起来有一点臃肿。
「你不是被遣返中国吗?」
「我又回来了。」
忽然,美铃拍一下手说「对了」,接着把小孩塞给山田。「你帮我看着他一下。」
「喂,美铃,干嘛把小孩塞给我……」
美铃硬塞给他的小孩约莫三岁大。山田回想起美铃被遣返中国之前说过她已经怀孕,这一定是那时候的孩子。
小孩穿着蓝色的裤子,应该是男孩子吧?仔细一看,发现他的脸型和良太一样,都是四角形,看来也别指望着孩子将来会长得多么有男子气概。
小男孩抬头盯着山田半晌,接着便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跑开。
「喂,等等,别乱跑!」
山田追上前,从背后抱住小男孩,小男孩刺耳的哭叫声瞬间响彻整间店。
「妈妈!妈妈!」
「喂,你安静一点!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啦!」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射在山田身上,再也没有比这种情况更让人尴尬的事。要是被人误会他在诱拐小孩该怎么办才好?美铃那女人到底跑去哪里?山田四下张望,接着看到美铃和一个男人一起跑向他。
「大哥!」
男人的一只眼睛瞎了,脸型也有点不同,不过声音一点都没有变。
「是我啊!我是良太!」
「……你还活着啊!」
山田下意识地用力捶一下良太的肩膀。
「当然!虽然一只眼睛瞎了,但是勉强还能工作。」
「话说回来,你从以前身体就很健壮。」
看到熟悉的面孔生龙活虎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山田不禁热泪盈眶,良太也和他一样。「站在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聊吧?」良太泪湿了眼眶,吸一下鼻子说道。
******
美铃和儿子先回家后,山田和良太来到居家用品店附近的一间咖啡厅。当年良太虽然保住一条命,但因全身烧伤,一再动皮肤移植手术,结果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良太说他出院后就脱离本桥组,接着当清洁工和在便利商店打工一年,等存够钱之后,便去中国接美铃和儿子匡史回来。
接美铃和儿子回到日本后,他们回到家乡,和母亲四个人一同生活。
「我本来真的觉得我妈去死算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和她扯上任何关系。但在我住院的期间,她真的很照顾我。虽然她不是一位值得让人称赞的母亲,不过那毕竟是以前的事了,而且她现在很尽心尽力地帮忙照顾我儿子。」
良太搔了搔那颗四角形的后脑勺说道。良太现在柏青哥店当正职员工,美铃则在文化教室里当中文老师。良太说,凭他们夫妻俩的薪水加起来,生活勉勉强强还过得去。
「大哥,你是什么时候出狱的?」
山田在服刑期间,除了律师之外,不曾和任何人会面。但是,良太似乎知道他坐牢的事。
「大概在三个月前吧。」
山田啜饮一口咖啡。
「你出狱后马上就回来这里吗?」
「不,我上个月才刚回来,现在住在我老爸的家。」
「你是指茂手组的组长(注1)吗?」
山田在桌子底下踢良太一脚,咒骂:「笨蛋!是我亲生父亲的家啦。」
「大哥的老家在这里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是吗?」
山田从口袋里拿出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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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日文中,对帮派组长的俗称与对父亲的俗称发音相同。
「啊,这里禁烟喔。」
山田咂了声舌,一边收起香烟一边发牢骚:「到处都禁烟,叫人怎么活啊。」
大约半年前,山田在出狱之后,起初一直住在胶囊旅馆,但是没过多久便当起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因为他居无定所,所以没办法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不过因为他还年轻,所以临时工的工作会优先找上他。他靠着临时工的工作存了点钱,再用那笔钱回到乡下的老家。
他发现父亲的家并没有被拆除,于是偷偷摸摸地在那个家里住一阵子。直到某一天,他偶然在玄关撞见姑姑。之前他一直很纳闷这个家居然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来是父亲过世后,姑丈说要处分掉这栋房子时,姑姑说服姑丈将房子留下来,而且一直以来都细心管理、打扫这个家。
「大哥,结果你坐牢多久?」
「三年六个月。」
良太叹气说道「这样啊。」山田记得自己除了违反枪炮弹械管制法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罪状,不过他已经忘记详情。因为他没有上诉,所以一审定讞之后,他便直接服刑。
「大哥,你曾和小路联络吗?」
山田硬生生地咽了口唾液。
「我连那家伙现在哪里都不知道,要怎么联络他啊?他大学毕业之后,应该很普通地开始工作吧?」
因为手开始发抖,山田连忙将手藏到膝盖上。
「小路在东京喔。他在一间叫BARGINGS的公司上班。我是没有听过啦,不过听说那是间很有名的公司。」
「那家伙唯一的优点就是很聪明嘛。」
山田微微叹一口气。
「也是啦,好歹他是名门大学出身的。」
「不过是个会尿失禁的臭小子……」
「你现在还这样说他,他也太可怜了吧。」
良太和山田相视而笑。
「大哥不联络小路吗?」
山田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他既然在那么好的公司上班,还是不要和有前科的人往来比较好。」
良太一脸为难地苦笑。
「小路不是会在意那种事的人吧。他从高中开始,不就常常和当流氓的我们鬼混吗?」
「可是一旦出社会之后,想法也有可能改变啊。」
良太没用接话,山田则将视线移向窗外。
人是会改变的,现在良太已金盆洗手,连他自己也不再当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