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远和开车的警察大毛一起狂笑,车子在公路上随着笑声颠了两颠。
程宇的半边脸颊上也隐隐约约被车子颠出一颗小酒窝儿,浅浅的。
三伏时节的暑气洇透车窗,路边的尘土都带着燥热的气息,整个车厢像灶台上的一只大蒸笼。
大毛把窗户下到一半儿,大伙儿跟着车一起吃土。
罗战背铐的姿势挺难受的,汗水哗哗地顺着腋下流,跟程宇说:“忒热,老子想脱衣服。”
程宇道:“脱了你更热,胶皮椅子发黏,难受。”
罗战说:“你帮我把衬衫扣子解开呗!”
罗战坐在后排椅子上,坐得是老板的位置,一会儿想喝水,一会儿要伸腿,那副大大咧咧吆喝人的架势,真就跟大爷指挥手下一群保镖似的。
程宇白了他一眼,伸手去给他解扣子。
他的手指碰到罗战胸口汗湿的皮肤,从胸口到小腹,再到下腹,解开那一串扣子……
罗战当时口特别渴,浑身的汗毛都壁立静止了,垂头看着程宇的手从自己胸口慢慢划过。如此简单的动作就能让他跟做梦似的发飘,跟别人一起时,别人给他解扣子,从来没有过这种恍惚到陶醉的感觉。
程宇也挺热的,但是警服衬衫扣子系得严严实实,一丝多余的肉也不给外人看,骄傲而禁欲的纯净气质。
只有汗水不停地钻出帽檐,淌过漂亮的鬓角,沿着脖颈的淡青色动脉游走,亮晶晶的,让罗战那一路上拼命压抑着想要一偏头扑上去饱尝一口的冲动……
9.欢乐之旅
一辆驶向监狱的押解车里场面气氛如何,其实是由被收押的那名犯人决定的。
要是押送某个穷凶极恶罪行昭彰的杀人放火犯,不仅警察需要荷枪实弹,囚犯也要脚镣重刑加身,警囚之间虎视眈眈剑拔弩张的。
罗战就不一样了。
罗战本来就不是重刑犯,一门心思惦记着认真改造、早日释放呢。更何况,这车里还坐着他心仪的小程警官。
他这人颇有老北京的市井烟火味儿,特别贫,身上没有那种戾气,霸道爽快但是不让人发憷,而且跟谁都是自来熟,三句两句就把对方绕进去了。
于是,这一路的前半程,简直是几个警察有生以来最欢乐的一趟押送犯人之旅。
罗战一路上不停嘴地跟几个警察八卦,讲他们黑道上当年的几桩大案小案。
什么“柳巷胡同暗娼集体失踪案”,“某老板贵宾楼离奇坠空事件”,“龙潭湖猫脸儿浮尸案”,“建国门公交自燃爆炸案”……很多事情小警察们都不清楚破案的内情,被唬得一愣一愣。
罗战又讲小时候混迹于西四八大胡同的各种奇闻异事。
羊肉胡同的白水羊头吊子汤,砖塔胡同的佛葬舍利塔,石老娘胡同里的鬼影子小脚老产婆,燕山卫胡同残留下来的前明朝锦衣卫闹鬼遗宅……
大毛和白远其实都不是本地人,完全不知道老皇城中的这些秘闻,听得都入迷了,在车厢里大呼小叫的。
就程宇不吭声。
罗战斜眼不停地瞟程宇,他说得喉咙都快点火冒烟儿了,当然不是为了取悦前排坐的那俩二了吧唧的家伙。
程宇这人是天生面部肌无力与表情障碍吗?!
罗战问:“羊头吊子汤是什么知道不?白水羊头吃过没?没吃过吧!啧啧,吃过这个,那才叫一个三月不识肉滋味儿!我告诉你们吧,吃肉啊不能吃臀尖啊肚儿那些位置,那都是肥囊!吃肉就要吃筋头八脑儿的杂碎,吃鸡要吃鸡爪,吃鸭要吃鸭舌,猪肉要吃肥肠下水,羊肉就吃羊头!”
白远搭茬儿:“涮羊肉多好吃啊!我就爱吃你们这地方的涮羊肉。”
罗战腆出肚子,摆出内行范儿:“涮羊肉还不是我们这儿最好吃的。”
程宇冷不丁淡淡地插嘴:“廊坊二摊‘羊头马’,飞刀纸薄炒椒盐儿。”
白远愣神:“程宇,什么意思啊?”
程宇歪头看了一眼罗战,罗战忽然笑了,狭小的车厢里似乎凝滞出某种浓郁厚重的味道,很暖。
罗战于是对白远大毛那俩人眉飞色舞地讲解:“这白水羊头啊,创始人是廊坊来的一位老艺人,名叫马玉昆的,人称‘羊头马’!冬日里的京城刮着西北风,马大爷他就在西四二条小胡同里,推着他那一辆铜包角木轱辘的小车儿,吆喝他的独家秘制白水羊头!
“只见马大爷他头戴清真小帽,身穿蓝布大褂,白衬衫,挽起白袖口,手中一只三寸来长的牛耳刀唰唰唰,刀片快如飞,肉片薄如纸!切好了盛在一片碧绿的荷叶上,再撒上炒香的椒盐儿,哎呦那叫一个香啊!……”
白远让罗战忽悠得满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一个劲儿问程宇:“程宇,这玩意儿真这么好吃啊?有你们老北京涮羊肉好吃么?比新疆烤羊腿还好吃么?”
程宇翻个白眼儿,唇边笑意渐深,表面上不言语,其实特喜欢听罗战胡扯。
大毛一边儿开车一边儿咂嘴品评道:“罗战你这种人怎么竟然进去了?真可惜了!你丫以前说相声的吧?还是单口儿的!”
罗战又开始胡吹乱侃皇城各家老字号的豌豆黄,芸豆糕,豆汁焦圈,茶汤面茶,哪家的豌豆黄最清香爽口,哪家的豆汁儿最窜鼻够味儿,一副资深行家的口吻,那架势就如同乾隆皇帝点评满汉全席!
他是皇城根儿脚底下长大的胡同串子,又是搞娱乐餐饮的,这些就是他最熟悉的东西,津津乐道。
这些偏偏也是程宇最熟悉的东西。
他是后海沿儿荷花池子里泡大的小孩儿,在荷花池里游泳,在银锭桥上买糖官儿,在柳荫街小巷子里掷沙包,从小就吃他妈妈做的香喷喷的炸酱面、洒麻酱椒盐儿的面茶。
罗战问:“牢子里早饭不给炒肝儿豆汁儿吧?晚饭没有羊头肉酱牛肉吧?”
白远乐道:“没有,早饭稀粥,午饭白菜熬豆腐,晚饭窝头咸菜胡萝卜丝!”
“夜宵呢?有没有豌豆黄艾窝窝啊?”
程宇实在忍不了了:“你想得美,别贫了你!”
罗战摇头叹息道:“操,我这八年怎么熬啊?早知道牢饭不合老子的胃口,说什么也不能栽进去啊!”
程宇嘲笑道:“就你那胃口,你以为牢饭是紫禁城的御膳啊?”
一大早出发,从城里开到位于北郊延庆县山区的监狱,需要开一整天。
傍晚夕阳斜下,青山叠嶂映衬漫天红霞。
押解车停在进山之前的最后一个小镇,一行人都被罗战说得饥肠辘辘,肚子咕咕直叫,于是下车买晚饭。
罗战也要下车。
程宇拿枪点了点他:“你在车里待着。”
罗战说:“我得解个小手儿。”
程宇否决:“你不能下车。”
罗战瞪眼:“那你也不能让我憋着啊!我尿裤子了!”
程宇烦得眯着眼撩他:“谁让你刚才喝那么多水?”
罗战不满:“大热天的你不让我喝水,我就晒成人干儿了!”
程宇只得跟白远一起拿枪押着他,进了饭馆的小厕所。
郊区的小饭馆儿,洗手间幽幽暗暗破破烂烂的,只能勉强挤进去两个人,第三个就挤不进去了。
罗战两只手还铐在背后,这是押解的规矩,手铐不能随便解开,以免出意外。
罗战挺了挺胯,拿下巴示意:“程警官,怎么着?您要不就帮我解铐子,要不然就帮我解裤子啊!”
程宇拎着枪顿了顿,拿这个大混混没辙,伸手帮他把皮带和裤链解了,外裤褪到屁股上挂着。
罗战斜眼瞄着程宇的表情,嘴里哼唧:“嗳,嗳,还有里边儿那层呢……帮我把鸟儿掏出来啊……”
程宇抬头狠狠地横了他一眼。罗战全然不畏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着迷似的端详程宇气哼哼的萌样儿。
程宇眯着眼,冰凉凉的枪管子杵上罗战光裸袒露的小腹,枪口探进他的内裤边缘。
罗战低声叫唤:“喂,喂我说,您别走火了!”
程宇绷不住冷笑,以牙还牙,恶作剧似的,拿枪管子把罗战的内裤前沿用力一扒,里边儿窝藏的那只大鸟挣脱束缚,欢脱地蹦了出来。
程宇偏过头去,不看。
虽然都是爷们儿,也总不好盯着对方那个部位使劲儿瞧,程宇下意识地扭过脸回避。
可是罗战就想让程宇看他,心里发痒,浑身都开始痒了。
他对自己那个部位最是自信得意,即使是在打瞌睡的状态,尺寸亦是相当的雄伟,硕大的一条枪,枪口色泽饱满红润。如果不暴露出来还好,现在这杆枪都端出来了,像是有灵气有意识,追着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就蠢蠢昂动起来。
罗战低声哼哼道:“我说程警官,我这样儿没法尿啊……”
“怎么没法儿尿啊?”
“我这样不都尿我裤子上吗?麻烦您高抬贵手,帮我扶个鸟儿呗……”
你让爷帮你扶鸟?!
程宇终于忍无可忍,表情想要咬人,脸色从耳朵根儿那里开始隐约涨红了……
白远提着枪扒门缝瞧着呢,插嘴道:“罗战你弄完了没有?要不要我帮你扶?”
罗战横了白远一眼,威慑的眼神,白警官这有你什么事儿啊?别坏了爷的好事儿!
白远才不是要伸手给罗战扶鸟,而是直接把冲锋枪的枪口就伸过去了!
冰凉的枪口还没有触到罗战的要害,他就急得嗷嗷得:“我操,你把你的枪收回去!你他妈的手指头一哆嗦再把老子的蛋点了!”
程宇暗笑,白远的表情坏得流油:“罗战你的蛋这么值钱啊?我帮你扶鸟嘛,你至于那么多事儿的嘞!”
罗战对白远嚎叫道:“白警官你你你给我把枪收回去,我不用你扶!还有,你不许偷看我上厕所,我准许你看了吗你就看我!”
小白警官很无辜地撅嘴,为什么,为什么你这厮刚才跟程宇有说有笑的,一转脸就吼我呢?!
罗战继续得吧:“白警官你把门关上,不许看,老子裤裆里藏了俩金蛋,值钱着呢!”
昏暗的小洗手间里爆出极力压抑却抑制不住的笑,程宇实在忍不住了,服了这个满嘴扯淡的家伙。
后来两个警察谁也没给罗战扶,罗战没用手就自己把自己搞定了。
程宇笑的时候露出一嘴干干净净的白牙,酒窝浅浅的,整张脸在幽暗的灯火中流动光彩,罗战那时候望着这张动人的脸,就无法控制地勃起了。
幸亏程宇当时别过脸去,特正派地没有盯着罗战看,什么也没觉察出来。
罗战自个儿这么不正派的一个人,都讪讪地脸红了,完全抑制不住身体的渴望和冲动。
罗战解了手,被重新押回车子。
程宇在小饭铺里寻么了几眼,给自己和同事买了三份普通盒饭,却单给罗战买了一份不一样的东西,拎回车上。
大毛和白远伸脖子看:“你给他买的是什么啊?”
罗战一瞧,乐了:“程警官,你咋知道我喜欢吃炒疙瘩和绿豆面儿丸子汤啊?”
程宇嘴角弯出一道弧,心想天底下怎么有这么贫、这么烦的一个人!
四个人在小车厢里埋头吃饭。
罗战的手仍旧铐着,由旁人给他喂饭,这人只管舒舒服服地张开嘴吃。这顿饭于是又演变成为这厮一个人的单口相声。
“这炒疙瘩其实就是面疙瘩,但是一定要有配菜,炒出来要黄绿相间,还要色泽金黄,再添点儿牛肉末子,这味道简直没治了!民国时期的老北平最流行的家常面食!
“还有这丸子,是用粉条儿和绿豆面儿捏出来的,配羊肉荤汤,知道不?汤里再点上,点上……嗳我说程警官,这汤里边儿你都给咱点了啥啊?”
程宇又喂给他一大口,说:“麻酱……”
罗战打断他:“等会儿你先别说,我自己尝尝……你搁了麻酱,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花椒盐儿,葱末,香菜末,一共七样儿,对不对啊?”
程宇笑得更深。
罗战专注地看着程宇,目光深邃得像要把这人吞进去:“这滋味儿真绝了!独一份儿!”
独一份儿。
罗战说的是这碗绿豆面儿丸子汤,其实也是说眼前这个人。
罗战吃完了意犹未尽,舔舔嘴唇,程宇又递给他一个纸包:“这个能带进去,够你吃两顿早饭的。”
“这什么啊?”
程宇打开纸包一角,给他露了一眼。
这郊区小饭馆里也卖家常小吃。程宇特意又给罗战买了一份糖卷果,一份炸咯吱盒。
罗战真是没想到。
他一时间喉咙都梗住了,半晌无话,后来才慢悠悠地乐出来,缓缓说道:“炸咯吱盒我自己就会做,小时候我爸手把手儿地教给我,绿豆面儿煎饼皮儿摊开来,再裹成卷,切成小块,炸焦了,而且一定蘸蒜汁吃……”
程宇仍然垂着眼,淡淡道:“牢子里可没有蒜汁。”
罗战道:“只要东西好,干嚼着都有滋味,够我慢慢品的。”
程宇道:“吃完这两包就没了,就天天吃白菜熬豆腐了。”
罗战答:“我慢着吃,八年忍忍就熬过去了呗!……程警官,谢了!”
罗战抬头看程宇,眼神意味深长:“程警官,你没吃过我的手艺。将来有一天我出来了,一定请你尝尝我做的饭,咱这是正宗口儿,绝对不让你失望。”
罗战那时觉得,眼前的小程警官,这人简直就是天仙啊!
他如果不犯罪,不判刑,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遇见程宇。
现在遇见了,深深地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在通往八年牢狱生涯的这条凄凉路上。
10.入狱险路
延庆县多山,罗战即将被收押的那座监狱地处远离城镇的山区。
呈现异常血色的夕阳最终跳跃着被山峦吞没最后的身影。一条山路越开越偏,眼瞅着路边儿的草木逐渐荒芜,车辆与人烟渐稀。
公路逐渐狭窄,海拔缓缓升高。
山区的云雾在暮色中堆积,夏日的夜空是沉静幽深的蓝,星光繁密。
开了一整天的车,又刚吃过晚饭,几个人皆露出疲惫之色。
大毛把胳膊肘搭在车窗沿上,一边儿开车一边儿抽着烟。
白远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跟后排的程宇和罗战聊天。
程宇基本就是问一句哼唧一声。罗战的手腕儿铐了一整天,都发酸了,金属贴肉的地方被汗水浸渍得发红。
罗战望了望盘山道一侧壁立千仞、另一侧空谷幽深的夜景,突然就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说:“我爸就住这附近,快到了。”
程宇抬眉问道:“你们家不是住老城区么?”
罗战惨然笑道:“我爸早就不搭理我了,嫌我不学好,嫌我瞎混。他不住我在城里买的房子,搬回郊区小镇了。”
罗战又补充道:“就是我们以前的老家,我爷爷待的地方。后来有了农转非的户口,才到城里安家落户的。”
程宇问:“你爸干什么的?”
“你猜猜?”罗战笑道,“嘿嘿,我爸有手艺的。小时候常看他在灶上炒面茶粉儿,轧咯吱盒,在煤炉子上烤墩饽饽……他还会雕蛋壳儿!蛋壳儿那么薄,一捏固就碎了,老爷子雕得可好了!”
罗战慢慢地梳理他的回忆,西皇城根儿北街那条小巷子里,冬去春来从不间断的车轱辘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