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来,笑着看瞿子芒,问:“原来你认识他呀。”
苏北是瞿子芒的同班同学,人缘极好,如同太阳,所有人围绕他运行。他是第一个支使瞿子芒跑腿的人,每次他都笑吟吟,会说“请”、会说“谢谢”。
瞿子芒回答他:“我们只是初中同学。”
“哦,是吗?”苏北长长的应了一声。
他眯着眼睛想,初中同学?普通的初中同学可不会走过一栋楼的距离只为来见另一个同学一面。
拿着钥匙的管理员开门来了,等在门口的人一贯而入。瞿子芒默默等在一边,并不向前同别人推挤。
苏北看着瞿子芒,又想到卓居夏,忽然就对这个一向略显畏怯沉默的同班同学突然产生了一点兴趣。
这一切瞿子芒并无所知,到了中午,他照例跑去商店帮班里同学买面包和可乐。只是路过中庭时,他遇到卓居夏。
卓居夏站在高树下,白衬衫在一片浓荫绿影间十分显眼。正午阳光刺眼,瞿子芒放慢放轻脚步,走到卓居夏前面一点才停下。
卓居夏从前一直立在对面的高楼里俯视他的卑微,如今他站在自己面前,瞿子芒竟不敢太靠近他。
卓居夏问他:“你要去哪里?”
瞿子芒回答:“我去商店,顺便给同学带一些东西。”明明是做惯了的事,这一刻,瞿子芒终于感到一点羞耻。卓居夏如头顶浓烈阳光倾铺而下,靠近他,让瞿子芒看见自己的阴影。
“你的嘴巴难道不会说‘不’字吗?”卓居夏嗤笑一声,他说,“为什么不拒绝他们。”
瞿子芒不答。为什么不拒绝,因为没有骨气吗?不,当然不是。瞿子芒的怯懦并非源于他的胆小,他从不说“不”,因为害怕看见别人失望与厌恶的表情。
卓居夏生来是荒原狼王,习惯以杀戮征服一切挑衅者。而瞿子芒只是家犬,生有獠牙,却从不伤人。卓居夏轻视他,因为他自轻自贱,摇尾乞怜。
可是他同样不懂瞿子芒的自卑。很多人在瞿子芒生命中络绎离去,只留下渐渐模糊的背影,他被抛弃太多次,所以害怕别人漠视他。他愿意付出代价,哪怕只换来虚伪笑脸。
瞿子芒勉强笑一笑:“这其实也没什么……”
“那么就拒绝他们。”卓居夏轻轻说,如同咒语一样,瞿子芒抬头看那双眼,漆黑深沉,如夜色里的风。
瞿子芒垂下头,他低声问:“为什么要管我的事?”
卓居夏却笑了,他说:“瞿子芒,因为你是只鸭子。”
瞿子芒抬起头,疑惑的看着对面的人。少年站在树下,笑容被树影斑驳,一双眼睛锋芒敛尽,隔着沸腾喧嚣的阳光看过来,仿佛带着回忆里泛黄的悲哀。
瞿子芒,你不过是只鸭子,但是这一次,我会教你怎样用翅膀飞起来。
瞿子芒空着手回去,教室里同学聚在一起说笑,转头看见他,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快?”又看到他空着的手,奇怪的问:“东西呢。”
瞿子芒惴惴的沉默着,不知怎么回答。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卓居夏,突然觉得有了勇气。
瞿子芒转过头对他的同学说:“我突然不愿意帮你们跑腿了。”
刚刚还在谈笑的一堆人忽然都静默下来,惊讶的看着瞿子芒,他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
他们也不过普通的高中生,不是电视剧里欺男霸女的恶徒。他们爱欺侮瞿子芒,因为他那样温顺从不反抗,如今瞿子芒强硬一点,他们反倒不知所措了。
苏北已经看到瞿子芒背后的卓居夏,他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说,但他站在那里,已经叫人忽视不了。
是他在帮瞿子芒,为了什么?苏北撑着侧脸,慢慢勾起嘴角。
瞿子芒渐渐同卓居夏走到一起。
阳光丰沛的夏日午间,他们两个坐在海棠树下的长椅,卓居夏不知不觉睡着,他的头倚着瞿子芒的肩膀,双眼轻闭。阳光是倾泻的水洒在他身上,风从背后吹来,瞿子芒一动不敢动。
上课铃响起来,但是他没有叫醒卓居夏。
他想,如果这是梦,那么让我慢一点醒。
卓居夏在午后的熏风中醒来,整个校园一片宁静,只有光影静静变换,如一场无声电影。
他微笑问:“我睡多久?怎么不叫醒我。”
他的眼神中带一点温柔,让瞿子芒胸口惴惴疼痛。
瞿子芒只是笑,他不能回答。那是他的秘密,令他在黑夜中辗转,也在阳光下沉默。
他说:“从我认识你,好像你都在睡觉。”
卓居夏失笑,问道:“是吗?或许因为夜里我会失眠。”
他不会告诉瞿子芒,他在黑夜中被噩梦追逐,梦里有长而黑暗的走廊,他一直走,看不见光。他黑白颠倒,因为唯有阳光下,他才能令自己安眠。
然后他拍拍瞿子芒后背,笑道:“走吧,上课去吧,我知道你逃课会良心不安。”
瞿子芒站起身来,犹豫的往前走了几步,不知是否该离开。
卓居夏仍坐在长椅上,他看着瞿子芒的背影,忽然轻声说:“我爱你。”
像说一件寻常事般的漫不经心,平淡无奇。
瞿子芒停下脚步,可是卓居夏也没有再说别的话。他疑心那只是一阵风,因为知晓他的秘密,所以才轻轻拂过他的心。
他回头看卓居夏,他也正沉默看着瞿子芒,海棠树的枝条垂下来,在他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9.来生
上体育课休息时,苏北坐到瞿子芒旁边,忽然问他:“你难道在和卓居夏谈恋爱?”
瞿子芒心里震一下,表情无措的看着他。
苏北挑眉,故作惊讶状的说:“居然是真的吗?”
瞿子芒尴尬,勉强一笑说:“我们只是同学而已。”
苏北哈哈笑着说:“我开玩笑而已,你们只是普通同学而已,我当然知道。你跟卓居夏?想想也知道不可。怎么,你居然被吓到!”他意味深长的看着瞿子芒。
瞿子芒也只得跟着笑,笑得很难看:“是,我们怎么有可能?”不知道是对谁说。
苏北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邀请瞿子芒:“过几天我过生日,请了班里同学,你也一起来玩啊!”
“我吗?”瞿子芒笑一下,又沉默。
他不明白苏北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亲切,可是对自己,又何必别有居心,又有什么可以另有所图?
卓居夏在门口等瞿子芒。他背倚着走廊的窗台,微微仰着脸,惬意的自然。秋天的阳光里似乎混入了细细的金沙,模糊了他周身线条。他是画中人,从天堂的阶梯走下,人间凡人不敢直视他。
瞿子芒走出来,他把一支手机挂在瞿子芒的脖子上。
他提起那只手机在眼前看,问卓居夏:“这是什么”又要摘下来还给卓居夏:“我不要。”
卓居夏按住他的手,对他淡淡的说:“拿着它,我怕会找不到你。”
瞿子芒笑:“我难道会蒸发吗?平白无故的怎么会人间失踪。”
卓居夏不语,只是看着他,直到他终于不再坚持。
瞿子芒忽然没有了声音,卓居夏问他:“为什么闷闷不乐?”
瞿子芒低声说:“我害怕。”害怕这不是真的,害怕这只是梦境,害怕忽然被叫醒。
害怕你只是戏弄我,我这么差这么坏,怎么会有人爱?害怕自己不能满足你的期待,你会转过身冷漠离去。
瞿子芒突然发现,多年来他已经能够习惯被人忽视,他最怕的竟然是别人对他好。
卓居夏握住他的一只手,笑着问他:“我令你感到害怕?”
卓居夏的双眼紧紧逼视着瞿子芒。他的手温暖有力,紧紧握着另一个人的手,力道大得让瞿子芒感到痛,但是他没有挣脱。
瞿子芒看他,苦笑:“我不知道。”
爱也如水晶球,我赤足行于刀与火中,怎能不怕失手?
苏北的生日在周末,一群人先去吃饭,又跑去KTV唱歌。
瞿子芒以前没经历过这些,显得有些拘谨局促。他的世界太窄,他坐在井底,井那么深那么高,他没有能力跳出去。
出身有时的确会决定一个人,有人生在山顶,有人生在山脚,即便费尽全力,也不是每一个生在山脚人都能爬到山顶去。
瞿子芒坐在包厢角落里,看其他人群魔乱舞,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苏北与女生在前面对唱情歌,看见瞿子芒独个孤零零的坐着,简直像一朵生在罂粟堆里的百合花。
脑子里这个比喻让他忍不住笑了,也就忘了接下来的歌词,他索性把麦克扔给身边的人,不唱了。
底下一片嘘声,但是很快就有别的人接上去,人来人往,同一首情歌,是不是原来那个人,无谁在意。
苏北两条胳膊搭在沙发背上,侧着头问瞿子芒:“怎么不上去唱歌?”
瞿子芒没想到有人注意他,他回答苏北:“也没有什么会唱得歌。”也不是说谎,追逐流行也需要精力,而他的生活中缺少闲情。
“今天玩得不开心?”苏北玩笑的说,“这倒是我这个主人的错了。”
瞿子芒急忙解释:“我没有不开心,只是……”
“只是开心的不明显?”苏北戏谑的接上去。
连瞿子芒都禁不住笑了。
苏北看着那张脸,忽然凑上去亲了一下,瞿子芒没有防备,那个吻落在他的嘴唇上,黑暗中只是一个刹那。
瞿子芒震惊的看着苏北。
苏北笑吟吟看着他,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瞿子芒一下子站起来,他说:“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没有等回答,他已经朝外面走,苏北追在他后面也出去了。
他拉着瞿子芒的胳膊,笑着问:“生气了?”
瞿子芒不知要说什么好,明明他没有做错事,却急着要逃跑。
他只好重复刚才说过的话:“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苏北说:“我送你。”
瞿子芒拒绝:“不用了,我认得回家的路。”
苏北仍不肯放开他的手臂,忽然郑重对他说:“我对你,是真的。”
瞿子芒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苏北笑了,忽然松开手,有些怜悯的看着他:“你喜欢的人是卓居夏吧。你真的以为你能配得上他?”
瞿子芒似被刀子捅进胸口,他的心被挖出来一寸寸展示给别人看。他悲哀的笑:“我配不起他,难道就配得起你?”他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有人听墙角,这时才走出来,大惊小怪对苏北说:“哇塞,我听到了什么!你不会真的看上那小子?”
苏北看着瞿子芒离开的方向,似笑非笑的问:“你觉得呢?”
那人说:“我看不像。瞿子芒同卓居夏走得近,你是想看卓居夏吃瘪吧。”
苏北没有回答。
瞿子芒一路跑回家,秋夜的风那么冷,昏黄的路灯将树影剪碎一地,仿佛张牙舞爪追逐不休的恶兽。
舅舅赌博自昨日便没有回家,舅妈出去找他,到现在没有回来。他打开门,看见表弟坐他床头乱翻他的东西,见他回来,也不慌张。
表弟拿着那支卓居夏送的手机,爱不释手的样子。他问瞿子芒:“哥,这款手机很贵的,你怎么有钱买?送给我用好不好?”
“那是别人送的,你不要乱动。”瞿子芒着了急,过去要夺过来。
表弟躲过他的手,不肯还给他,还在一边说:“被人送的,那不是白得来的,我看里面只有一个号码,大概你也用不到,不如送给我!”
“不要闹,还给我!”瞿子芒不知怎样与被宠坏了的表弟说,只得动手抢。
表弟存了心不要还给他,在窄小空间里躲来躲去,在窗边那里被东西绊了一下,一下子磕到窗台上,手一松,手机便直直落下了楼,楼下传来清脆一声响,让瞿子芒呆立在原地。
表弟也知道闯了祸,赶忙推卸责任:“这可不是我的错,都怪你一直追我。”说完就逃回了自己房间,把门锁上了。
瞿子芒跑着下楼,焦急的在楼下去空地上翻找,手机摔得四分五裂,已经拼不回原来。他手里握着那些碎片,仿佛握着他的爱情。
他久久的蹲在无人的空地上,巨大的阴影覆在他身上,温暖的万家灯火离他那么远,他忽然就落了眼泪。
你有没有很爱很爱一个人。
你爱他,所以你的贫穷、卑微、怯懦都成为罪恶。
你配不上他。
10.来生
瞿子芒对卓居夏说:“对不起,你送的手机被我摔坏了。”
“是吗?没有关系。”卓居夏回答。
两人之间忽然沉默,无话可说。
美术室里摆着各种石膏头像,那些冰冷僵硬的白色面孔以各种表情注视着他们,窗外有黄色树叶从枝头轻轻坠落,无法停留。
半天,卓居夏开口说:“有人看到你和苏北接吻。”陈述的语句,被没有随之而来的询问跟随。
瞿子芒记起黑暗中苏北闪烁的眼睛,那算是一个吻吗?
他忍不住想,卓居夏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又想让我说什么呢?
他垂着头沉默,最终什么也没有解释。
卓居夏似被人用暗箭射中后心,有一种惊痛的感觉,先是不敢相信,然后才感觉到痛,他没有晕过去,所以他只能忍着,且这痛如此剧烈,他竟无法呼出口。
他强作平静问:“你要和他在一起?”
瞿子芒只是抬起头,同他说:“对不起。”
瞿子芒离开的时候,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重物落在地上破裂的声音,是卓居夏狂暴的把石膏扫在了地上。
表弟考试四门不及格,班主任一通电话打到家里,舅妈把表弟一通骂,他将房门猛地关上。
天花板上经年的尘埃被震得簌簌落下来,落在瞿子芒的眼睛里,他就哭了。
舅舅似乎因赌博欠人家钱,舅妈把碗碟掼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没人打扫。
瞿子芒半夜睡不着,窗户中映出一方月光,霜白如帕,展开在地上,染着淡淡的忧郁的蓝色。他下床去喝水,踩在零落的碎片上,才知道有人白天在这里吵过架。他拿了扫帚把瓷片扫成一堆然后收拾干净。
月光那么亮,他觉得寂寞。
瞿子芒不再痛卓居夏一起走,苏北看出来,约他周末出去玩。他本不想去,但一群人游说他,说他不要不给面子。
又是上次那群人,呼啦啦一起出发,走在街上也人多势众,青春年少。他们去了游乐场,有人去买了门票,他们把两张情侣票递给苏北与瞿子芒,所有人都看着他俩笑得促狭而暧昧。
瞿子芒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每一张脸都喜笑颜开,他站在旋转木马前,拿着门票,只是觉得茫然。
他为什么在这里?
一群人跑去坐摩天轮,苏北和瞿子芒一厢。摩天轮慢慢升上天空,停留在最高那一点,他将面孔贴着窗户,城市那么小,众生如蚁,庸庸碌碌,身不由己。
苏北问他:“你好像一直都没有说话?”
瞿子芒眼睛看着外面,他说:“这是我一次坐摩天轮,原来从这么高看人,人只有那么小。”只是一群不知所谓的黑点。
苏北笑笑:“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常常带你来玩。”
瞿子芒轻声说:“可是我也只是那么渺小人群中的一员。”
他到过云端,可是终归要回到地面上。
多么令人失望。
卓居夏说他是只丑小鸭,总有一天飞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