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小厉

作者:小厉  录入:01-10

“我也气,可后来也慢慢明白了,只有我二人时,彼此便是对方的全部,可牵扯到世间,那情爱却只是一小屡罢了,没有血缘坚固,也没挚友醇长。我与他不同,他在乎的,我从一开始便不屑,只是为他,才勉强上几分心。”

“想明白了,也就没有去寻,时间长了,也慢慢淡了。后来听说他客死他乡,也就那样了。”

白锦饮尽杯中酒,望着窗外,眉眼中似是含着笑,闪亮亮的,又道:

“我都算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竟然还记着他,还建了个想云楼,我对他,当真不薄了。”

穆青锋没有碰杯中酒,站起身来,道:

“白兄喝多了,回去好好醒醒酒吧。”

白锦干脆攥起了酒壶,冲着穆青锋摆摆手道:“瞧你都坐不住了,也不陪兄弟我好好喝顿酒,罢了,你这个凡人快些走吧。”

穆青锋摇头一笑,道:“那就不扰仙家清净了。”

白锦笑,又道:

“对了,雨未停,夜未明,杀不得,我看着天,明儿要来场好雨。”

穆青锋一怔,随即抱拳道:“借白兄吉言。”

白锦在楼上瞧见穆青锋尾随着青瑰离去,几分无趣地继续把玩酒杯,轻笑一声,抓起酒壶也下了楼,没有回想云楼,独自朝着城外走去,走到城外时,天色已经渐晚,天边的火烧云红艳艳一片,把白锦雪白的衣裳也渲成了红,远远瞧着,倒也暖暖的。

白锦爬上城外的一处小山包,面朝南方,将壶中酒撒到地上,道:

“你说你不是好福气是什么,都走了几百年了还有人给你洒酒祭拜,几百年来着?六百还是八百,你说我薄情,倒也不差,我是真记不得几百年了,若是千年间的事情样样都记得清楚,我怎能潇洒起来。”

酒撒尽,白锦将空了的酒壶随手掷到地上,负手看天边霞彩,轻笑道:

“你说我薄情,可我怎么忘不了你的忌日。”

天边的云彩慢慢褪了色,黑暗一点点吞噬了世间,站在城外山头悼念旧人的白锦,满城慌张找寻青瑰的小白,独自闯向天牢的青瑰,暗中保护青瑰的穆青锋。

聚到一起,是怕极了形影相吊的寂寞滋味;分分离离,是说不出,是融不进。

且说悄悄避开小白的青瑰,他知道小白未必是真的关心杨应和宋文,小白只对他有情,旁人谁也入不了小白的眼。小白本不是凡人,也没有必要非得强求小白去体会凡人的种种。

青瑰只是觉得,大概有些事只有他一个人体会得到,所以干脆一个人去做吧。

京城的道路他一点也不熟悉,先是打听着死囚一般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听说是天牢,便又打听天牢在何处。他知道自己未必进得去,可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

天牢有重兵把守,青瑰游荡在门口,抬头望望几丈高的围墙,隔着墙似乎便能感受到里面的阴冷,他想到了皇陵,那里怕是更寒。

青瑰定定神,从袖中掏出一袋碎银子,凑到守卫跟前,那守卫斜眼瞅了青瑰一眼,不多理睬,仍旧站得四平八稳。青瑰咽了一口唾沫,道:

“大哥可否能通融一下?”

守卫板着脸,长臂一伸,将青瑰推出老远。青瑰一屁股摔在地上,有点傻眼了。方才也是打听过的,之后多塞点银两,守卫一般都会通融,怎的到他就不行了呢?

青瑰拍拍衣裳站起来,皱着眉头瞅着高墙,他也不指望屏自己能救出杨应,他只是想见见杨大人,问他两句话。

正犯愁间,从大门里面走出一人,看见青瑰眼睛一亮,喊了声“公子”。青瑰抬眼一看,那张灰白的脸再好记不过,竟然是马永寿。

青瑰看到马永寿穿着狱卒衣裳,忙问道:“大哥在此当差?”

马永寿也几分惊愕,道:“公子怎么来这里了?”

青瑰忙拉住马永寿,小声道:“我想进去瞧瞧杨大人。”

马永寿一愣,点点头,转身去守卫那里说了几句,那守卫倒也给马永寿面子,放行了。

青瑰长舒一口气,低头垂腰跟在马永寿后面,踟蹰问道:“杨大人可好?”

马永寿领青瑰进了地牢,听不出声音中的悲喜,道:“这里面关着的都是必死之人,哪里来的好不好。”

这里常年潮湿阴暗,青瑰刚进地牢,就觉得眼前猛飘过什么东西,惊得往旁边一躲,身子不稳险些滑倒,马永寿忙抓住青瑰,无意间竟攥住了青瑰的手,马永寿只觉得青瑰的手烫得炙人,立马松开,掩饰了慌乱,带着青瑰继续往里走。

青瑰眨眨眼睛,这里没有散去的冤魂白茫茫一片,各种哭诉和嚎叫充斥耳中,青瑰仔细定了定神,装成没瞧见的,继续往里走。

走到前面一处,游鬼几乎不见,马永寿一指,道:“此处便是。”

人心正,气便正,鬼魅不侵。

青瑰心下更是钦佩杨应,大狱中阴暗,马永寿举着灯,青瑰依稀看见墙边坐着的人影,青瑰恭恭敬敬对着杨应做了个揖,道:“杨大人可还记得草民?”

里面人站起来,走到铁栏前,青瑰这才瞧青瑰杨应的样子,囚服里瞧着有些消瘦,身板却仍旧挺得绷直,与初见时相比,已经蓄满了胡须,眼睛里多了凌厉,谦和不再。

青瑰接过马永寿手中的灯,马永寿知趣地退开,杨应看了眼青瑰,道:

“可是南山的那位小公子?”

青瑰点点头,不敢直视杨应的眼睛,杨应却先开口了,道:

“算来小公子倒是那奸臣的故交了,不知小公子此番来是想落井下石,还是专程同情来了?”

青瑰被杨应的话一堵,不知如何往下接,只是听到“奸臣”二字甚是刺儿,小声道:“宋文,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怕是有什么苦衷吧。”

杨应不屑道:“苦衷?罪过就是罪过,都拿苦衷当借口,还要王法做什么?”杨应说完兀自苦笑摇摇头,道:“罢了,这世间本就无王法,我杨应为国为民,一直堂堂正正,对天子一直是恭敬忠诚,却落得如此……哪里有什么王法,从天子到朝臣,都已经腐朽至极,罢了,早一天脱了这浑浊世间,也是好。”

青瑰看杨应一脸坚毅,心无愧,不惧死,心里更是佩服,道:

“大人,我来想问大人几件事。”

“说吧。”

“第一件……大人同宋文……”

杨应冷笑一声,打断道:“我同他的事,不要再提,我死他生,我生他死,小公子若是好奇来打听这些,还是请回吧。”

青瑰紧紧抿了嘴,又道:“那我不问就是,我只是想,人死不能复生,若有什么误会,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杨应不再做声,青瑰不敢再提宋文,又道:“那还要一事,杨大人,你为肱骨之臣多年,可曾听说过沈大人?”

杨应看着青瑰,褪去了面上的凌洌,几分温和地看了看青瑰,道:“我当你不知道,原是知道了。沈大人,怎会没有听说过。”

青瑰眼睛一亮,忙问道:“大人可能细说?”

杨应垂眼一笑,摇头道:“细说?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小公子,你能来这里,可是有救我的把握?沈大人的儿子,想必定有不俗之处。”

青瑰一愣,他当初想,若杨应与宋文无转圜之地,他便求白锦与小白出手相救,本是他自愿的事情,可是被杨应提到,而且价码是爹爹的消息,青瑰觉得都变了味,失了原本的道义,心里有了几分失望。

青瑰低声道:“能救。”

杨应听言,并未狂喜,只是道:

“那待我出去,自会讲与小公子听。”

说罢,杨应又回去坐着,不再与青瑰搭话。

青瑰有些失魂地往回走,碰见拐角处的马永寿,青瑰将灯交还给他,闷不做声地出去,马永寿紧紧跟着。

出了地道,青瑰突然转身问马永寿:“你怎么在此当差?”

马永寿老实恭敬回道:“一直在此当差,已有八年了。”

青瑰点点头,谢过马永寿,走出了天牢。

马永寿看青瑰走远,往回走时只觉得右手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竟像是被热水烫过一般,一碰,更是针扎似的疼成一片。正是方才搀扶青瑰时碰到的地方。

马永寿发呆,自言自语道:“果真是见过的。”

青瑰心下从未有过的疲倦,他以为的情深,到头来不过是怨恨和交易,当真是可笑。华灯初上,怕是在阴冷地方呆久了,青瑰只想朝着热闹地方走去,不自觉便进了烟花巷子,这里确实是最热闹最暖和的地方。

满街的丝竹琴乐和胭脂香气,二楼廊间传来嬉笑声不断,青瑰抬头看去,忽见天上飘落下来一张红纸,青瑰抬手接住,一看,是张窗花剪纸,说不出是什么花样。正仔细瞧着,听得前面一姑娘道:

“公子瞧够了便还给奴家吧。”

抬眼便见那姑娘穿着时兴水田衣,杏黄月白,桃红青莲,鲜鲜亮亮,照得青瑰心里也跟着亮堂不少。

第三十一章

青瑰小心翼翼托着嫣红的剪纸,又仔细打量了番,忍不住问道:“姐姐剪的是什么花?”

那姑娘红着脸颊,用绢帕半掩着脸,轻声细语道:“本想剪莲花,觉得手生,半道便改着想剪牡丹,剪来剪去倒什么也不像了。”

青瑰不禁笑道:“这么看倒也别致。”说罢将纸花还给了那姑娘,稍一颔首,青瑰便要离开。那姑娘却笑着轻扯青瑰衣袖,青瑰一愣,回头见姑娘垂着眼帘,耳尖都红得通透,姑娘还是那般低声细语,道:

“公子是头个夸我剪得别致的,我初来乍到,没什么人缘,公子可愿去楼上陪陪奴家?”

青瑰本无逗留心思,正要作别,却看见姑娘的水田衣上熟悉的杏黄色,便想起了南山时的一些光景,一个晃神,那姑娘已经挽上了青瑰臂弯,带着青瑰往楼内走去。

暗处的穆青锋忍不住摇头暗笑,这青瑰娃娃莫不是真长大了?这种烟花地方进的毫不犹豫,心下不敢放松,紧跟着也去瞧瞧究竟。

姑娘牵着青瑰径自上了二楼的房间,将房门合上。青瑰虽是不谙世事,却也瞧得出这是青楼了,屋里都是红红艳艳的,混着浓重的脂粉熏香,青瑰脑中更觉肿胀,那姑娘却不给青瑰作别的机会,已经抱着一把琵琶坐在了青瑰一旁,她倒还是娇羞生涩的样子,柔声道:“我给公子弹唱一首新学的曲子。”

未等青瑰婉言拒绝,她已经弹了起来,算不上流畅,声音也没有多婉转,不过是些莺莺燕燕凄凄婉婉的曲子。青瑰听着听着就走了神,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想起了种种事情,直到那姑娘唱了一句“不敢高歌喝,恐惊了宿鸳鸯,两分飞似你我。”

青瑰不再听下去,起身作揖道:“姑娘,我本就是路人,叨扰姑娘了,告辞。”那姑娘停了歌喉,稍稍一愣,忙道:“可是我弹唱得不好?”青瑰摇头起身起身,道:“不怪姑娘,是我现下无心听曲。”

说罢便出去了,刚转出房门,青瑰又折返回来,也红了脸颊,笨拙地掏出钱袋,道:“方才听了姑娘的曲儿,不知如何答谢?”

姑娘几分尴尬,忙摇头道:“是我碍了公子时间,不必的。公子记得我叫如花便可,日后……日后有空可常来坐坐。”

青瑰倒为难起来,他虽于姑娘无心,可知道楼中姑娘生存不易,却又不知道留多少银两合适,正僵持间,穆青锋踏进房中,给如花桌上放了一锭银子,也握住青瑰手腕,道:

“不会欠姑娘银子,更不会欠姑娘情,我家小公子我领走了,姑娘日后在街上再乱碰了我家小公子,可不再是银子能解决的事了。”

穆青锋说罢,便拉着青瑰出去,青瑰觉得穆青锋话说得太冒犯,不好意思地回头对如花笑笑,却看见如花分明红了眼睛。

穆青锋一路上都不放手,青瑰道:“穆大哥,已经出来了,放手吧。”

穆青锋不听,带着青瑰进了个僻静胡同,回身望着青瑰,青瑰也抬眼看着穆青锋,以前的眼中是单纯清澈,今日却多了几分沉静。穆青锋看得有些痴,青瑰比初见时好似长高了些,忍不住伸手轻抚了青瑰发顶,青瑰没有躲闪,叫了声:“穆大哥。”

穆青锋不大自在地收回手,道:“青青瞧起来跟往日不大一样。”

青瑰轻笑,道:“这两天经了些事情,有些事想不大明白。”

“说来听听。”

青瑰摇摇头,道:“也没什么可说的。穆大哥,等我找到爹爹,就带他一起回南山,他们都说爹爹神仙似的人,南山那也也算是山水秀美,又僻静,爹爹大概会喜欢。”

穆青锋应着,青瑰又道:“穆大哥同我一起回想云楼吧,有些事情想同穆大哥商量,还有小白。”

穆青锋先前瞧见青瑰去了天牢,心里已经猜到几分,点头,伸手又要去握青瑰的手,青瑰躲闪开,穆青锋抓了个空,讪讪收回手,青瑰轻抿着嘴唇,道:“穆大哥方才对如花姑娘有些过分了吧,她也不易。”

穆青锋一皱眉,道:“拉你去青楼?若是青青被轻薄了,我会要她命。”

青瑰看了一眼穆青锋,想说什么又没说,向前走去了。

小白寻了青瑰大半天,正气急败坏地刚回到想云楼,凳子还没坐热就看见青瑰跟穆青锋一起回来,脸色登时更加难看了,一把拽过青瑰,喝道:

“你跑哪里去了,害我……你怎么跟他一起!”

青瑰笑着抱抱小白,拍拍小白后背抚慰道:“是我不好,瞎跑出去,半道瞧见穆大哥了,就一同回来了。小白莫气,我有正经事要同你俩商量。”

小白狠狠瞪了一眼穆青锋,握着青瑰的手蹬蹬蹬上了二楼,青瑰回头示意穆青锋也上去,待三人都进了屋,青瑰关上房门,小声道:“我明天要救杨应。”

那时候青瑰根本没意识到,救了这个人会引出多少后事来。

此刻天牢中,一向排场颇大的宋大人只带着一两个随从,乘着轿子来了天牢。他亲自拎着佳肴美酒走到了杨应的牢前。

宋文命人打开牢门,差遣走了随从,独自走到了闭目养神的杨应面前,见杨应并不搭理他,,宋文也不着急开口说话,沉默着将食盒中的饭菜一样样摆出来,也摆好酒盅,斟满了酒。

宋文席地而坐,先饮尽了一杯酒,道:“我来送送你。”

杨应睁开眼睛,冷冷道:“我现在徒手杀你也是卓卓有余。”

宋文笑道:“我自然知道,旁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你自小文武双全,又轻易不在人前展示,大家都当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你藏的极深,别人都瞧不出来,其实这天牢何尝能困得住你,你不逃走,是想看看我究竟狠不狠心杀你吗?”

杨应不说话,宋文又给自己倒满酒,把一盘菜往杨应面前推了推,道:“你别指望了,我定会杀你。当初你不该去寻我,你根本不知道当初我为何千方百计避开你,你于我,是杀父灭族的仇人,你躲你避你,就是怕会走到今日的情形。你却固执,你不知情,可我知道,带着这种仇,却还要蛰伏在你身下,你说是个人能不恨吗?旁人恨得,我为何恨不得?”

杨应死死盯着宋文,道:“你父亲是罪当诛杀。”

宋文摇摇头,道:“罢了,反正跟你讲不通,你啊,没人性惯了。”

一瞬间的沉默,宋文闷不做声地喝酒,杨应不动酒也不动菜,一壶酒被宋文一个人喝了个尽,眼间有了些迷离,他摇摇空荡荡的酒壶,道:“喝完了,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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