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小厉

作者:小厉  录入:01-10

青瑰接过来一看,上面果然密密麻麻写着什么沉香、麝香、佩兰,青瑰仔细叠好收起,道:“姐姐到我屋里喝口水吧。”

姑娘笑道:“走了半天还真渴了,那可叨扰了。”

白狐抱着胳膊站着家门口,那娘子瞧见,道:“这小哥真标志,是你哥哥?”

青瑰笑着点头应道:“是呢,快进屋吧。”说着冲瞪眼的白狐道:“小白哥哥,给我们烧壶水去吧!”还不忘跟小白吐吐舌头。小白眯起眼睛,想着晚上得教训教训这小子了。

青瑰拎着茶壶进屋,道:“家里只有粗茶,姐姐别见怪。”

姑娘捧起茶碗,看样子也是渴了,喝过一碗粗茶,舒服的舒口气,道:“能解渴的便是好茶。我下山还想托你个事情呢。”

青瑰拖过个马扎坐到姑娘对面,笑道:“吃了姐姐那么多桂花糕,姐姐若是有事相托,定不推脱。”

青瑰说这话的时候小白正提溜着水壶进屋,心里诽谤道:这小子什么时候嘴巴这么甜了,见着漂亮女人就跟抹了蜜似的,真得教训教训。

小白把水壶往地上重重一放,兀自坐到里屋炕沿上,听他们两人说话。

那姑娘得了青瑰的许诺,笑着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发钗,交到青瑰手中,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过两天小哥看见我相公下山后,就把这发钗埋在南山上,做个坟冢。”

青瑰一惊,里屋的小白也微微皱起眉头,那姑娘却仍旧笑嘻嘻道:“不用太麻烦,堆个土堆就行。”

“姐姐,这……”

姑娘道:“若是我相公路过问你有没有见过我,你就说我往东边去了,东边有个相剑师,我寻他去了,让我相公去东边找我。”

青瑰愣愣点头,小白从里屋出来,从青瑰手中抽出发钗,拍在桌子上,道:“说的不明不白,莫不是要害我家青青,不说明白这托付可受不起。”

姑娘看了看白狐,又看了看青瑰,了然莞尔,道:“莫担心,这就讲给你们听,我明天就走了,能被你们记住,也是缘分。”

“我与相公都出身铸剑世家,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打小感情就好,嫁与他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我们两家好几世都未铸出一把好剑,祖辈铸就绝世名剑带来的荣耀,慢慢地被世人质疑了。相公与我立志要光耀门楣,这几年各住辗转,按着祖辈留下来的记载,寻名山好水。”

“五月毒,七月鬼,这铸剑春秋最佳。我制剑范,相公调齐,熔炼时候我最爱瞧炉里的火焰,‘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白青次之,白青之气竭,青气次之’读书人讲的‘炉火纯青’就这么来的呢。入剑范成形后,我嵌错,相公砥砺开刃。我们铸过数不清的剑,可终得不到祖辈上做出的绝世之剑,绝世绝世,莫不是真的绝世了。”

“相公都快入魔了,整日少言寡语,只对着那熔炉发傻。那天我想起来祖母留给我的发钗,祖母曾嘱托,若不是到家道没落之日,切不可打开这支钗子。这钗子传了好几代都原封不动,直到我手中。”

“那日,我忍不住拆开,里面有条细长帛布,上面写着‘莫邪舍身,活人祭炉’。我瞧着,这才悟了。明天是辰日,辰时我便要支开相公,入火熔金。怎样,现在可讲明白了?”

青瑰怔怔盯着那姑娘,哑然无语,小白却笑道:

“姑娘情深意切,舍身铸剑,在下佩服,定不负相托。”

姑娘点头,笑盈盈站起身来,瞧见青瑰还愣愣的,便道:“我相公虽能铸剑,却不会什么剑法,明日若铸成,不知道会被哪家剑客用去。我瞧不见的,小哥若是瞧见了听见了可否来讲与我听?看在桂花糕的份儿上,小哥若是记得,就在南山上给我烧几个纸钱吧,投胎路上我也走得体面些。”

青瑰还是木木的,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瞧着她,小白点头应下,那姑娘笑着去拉房门,青瑰突然上前一步,拽住她的衣袖,眼睛已经润泽,青瑰问着:

“姐姐为何要去死?不怕吗?”

姑娘拨开青瑰的手指,笑道:

“为他,死有何惧?”

说完,推开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那夜,青瑰难以释怀,白狐将辗转反侧的青瑰揽进怀里,擒住青瑰软软的双唇,温温吮吸。

青瑰想着南山上的要跳入熔炉的漂亮姐姐,有些懂,有些不懂。

第六章

辰时,青瑰坐在家门口的大青石上遥望南山顶,手里攥着那姐姐给的金钗。心里难过,那么美好的一条命,就这么陨殁了。太阳还没把大青石晒暖和,屁股底下一片冰凉,小白从屋里拿出个草垫,跳到大青石上,抱起青瑰,把草垫踢倒青瑰屁股底下。小白看青瑰魂不守舍地望着南山熔炉处,扳着青瑰下巴让他回魂,道:

“寿命再长的人,也不过百年,能死得其所,也是个人造化。青青,以后我给你做桂花糕可好?”

青瑰瞪着他黑漆漆的眼睛看小白,有点生气,眼睛微红,撇过头道:

“姐姐那么好的人没了,难道不该伤心?这世间知道她不在人世的,大概也就我一个人,连我都不为她伤心,岂不是可悲。小白你铁石心肠,哪天要是我没了,你大概也是说句‘不过百年’的话。”

小白大概早已料到青瑰会气闷,听他这么讲话,只是笑着轻轻摇头,也望向那悠悠南山,说着:

“我已活了三百年,以后说不定还有千年万年,要是每次见了生死便难过,那还不如做只普通山林野兽。不过,要是青青你哪天走了,我哪里也不去,带你回南山,陪着你腐了血肉,化成白骨,归尘入土。你安心地去投胎转世,安心去喝孟婆汤,顺便去看看忘川河畔的彼岸花美不美,我就在南山等你,哪一世再有缘,我再陪你,可好?”

青瑰湿了双眼,紧紧攥住小白衣袖,可就是硬挺着不让那滴眼泪掉下来,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还是一脸笑意的白狐,心里又难过又害怕。白狐欺身上前,轻轻吻了青瑰的眼睛,湿湿咸咸的,白狐笑得愈发恣意,道:

“青青,昨天夜里吻得你可舒服?”

青瑰一愣,红晕慢慢从脖子爬到了耳尖,推开白狐,从石头上跳下去,甩着袖子道:

“你以后莫要再做那种事情了,我上次去牛嫂家院子里偷白菜,便……便瞧见牛嫂跟牛哥在……在亲嘴,这本是夫妻之事,小白你莫要再戏耍我了!”

青瑰红着脸说完,便滋溜跑进屋子里,还是气哼哼的,明明在替山上的姐姐伤心,小白何故偏偏在这时候分他的心。

日头一点点暖和起来,柴门外大青石上的白狐依旧在眯着眼睛晒太阳,听见屋里青瑰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弄着锅碗瓢盆,那力度比平时大了可不止一倍。白狐笑着看看天,听听风,低语着:“还有更舒服的事哩,青瑰快些长大才好。”

月余后,南山上已经看不见烟火,傍晚青瑰见到了那铸剑的男子。

记得这男子刚进村子向青瑰问路时,风尘满面,整个人都灰蒙蒙的,如今下山来,随时瘦削,却已是精神焕发,眼睛精亮。青瑰知道,这剑大概成了。

男子赶着马车路过青瑰家门前,停车跳下来,朝站在院子里呆望着他的青瑰道:

“小哥,可见着我娘子?”

青瑰心里一滞,愣愣点头,男子朗声笑着推开柴门进屋,道:“娘子一个月前说我今日必会成剑,她早些出发先去找相剑师去了,比我还心急,不过娘子真是料事如神,终是铸成了。”

青瑰去给男子倒了一大碗凉茶,道:“姐姐说她去东边了,公子若是寻她,得往东边去。”

男子仰头喝尽碗中凉茶,笑道:“这大碗喝茶倒叫人想去大碗喝酒了,待我追上娘子,便回老家把窖藏的女儿红拿出来痛饮一番。谢过小哥了,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

男子说完便出了柴门,将马车卸下来,只背着那把剑,翻身上马,道:“这样轻便些,好快些追上娘子,车就放在小哥这里了。”

青瑰见他要走,赶紧上前两步,道:

“大哥,可否看一眼那剑?”

男子一愣,倒也爽快地接下剑来,拔剑出鞘,递与青瑰。青瑰小心翼翼接过来,他不懂得辨识何为好剑,只觉得那剑寒气逼人,似能斩断人间万物,青瑰轻轻抚摸剑身,突然心头一凌,那玄铁表面竟是浮起一层淡粉色的雾气,青瑰触摸剑身的指尖传来丝丝暖意,似有带着桂花香气的低喃。这剑不冷,是暖的。

青瑰知道男子看不到那雾气,那丝暖意让青瑰放下心来,他双手托剑还给男子,温温笑道:“这剑可要托付给个好人,它是救世的剑,可千万不能去害人。大哥,它可有名字?”

男子笑着收好剑,道:

“名字待我寻得娘子之后一同定夺,不过既然在南山上铸得此剑,便先叫它南山剑吧。小哥,我得快些去寻娘子了,他日再见!”

快马扬鞭,蹄声远去,尘归尘,土归土,又恢复了平静。

白狐不知何时站在青瑰身后,将金钗塞进青瑰手中,牵着他,往南山顶上走去。

埋支钗子总是容易,一个浅坑,一捧薄土。小白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木板,插进那小土堆前,青瑰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做个无字墓碑,无名坟冢。

稀稀落落烧着纸钱,青瑰想起了那姐姐曾笑着道:“投胎路上也走得体面些。”

就算南山上多了个无名坟冢,日子也是继续慢悠悠地过。青瑰还是去先生那里念书,瞅着先生摇头晃脑之时偷偷打个盹。小白有时在学堂窗外的高树上陪他,趁先生不注意便嗖一下,扔给青瑰个山中野果,酸得青瑰一个激励,打不起盹来。柿子树上的柿子被村民勾了个干净,树上的吊死鬼一到晚上就呜呜呜哭号,哭得悲苦,青瑰听着很是解气。渐渐要入冬了,家里已经没有多少存粮,青瑰望着米缸有点发愁,冬天里大雪封山,就算是小白也不那么容易逮到野物。

小白倒不发愁,那日,他拦住要去先生那里的青瑰,道:“今天不去念书,我带你到山上去猎些东西,一些拿去换米,余下的做成腊肉过冬。”

青瑰当然乐意,他最喜欢同小白上山,一下子就把苦兮兮的老先生扔在脑后了,当下收拾绳子袋子跟着小白跑进山里。青瑰说是去帮小白,其实就是看热闹来了,爬到半山腰的青松老树下,小白对他道:“在这里等着,别乱跑,我先去前头看看哪里好吃的多。”

青瑰笑着点头,一屁股坐在青草上,小白眨眼间已经没了踪影,也不知道是东面的小兔还是西面的小鹿要倒霉。

青瑰从随身带着的小布袋中掏出几枚有些干瘪的山楂,舒舒服服靠着树干吃了起来,酸酸地,吃得青瑰肚子有些饿。吃完第二颗,第三颗还没放到嘴里去,前面枯草丛里突然窸窸窣窣抖动起来,青瑰警觉,站起身来,果然,一下子撞出一头高壮的大野猪。

青瑰差点被没吐出来的山楂核呛死,那野猪红着眼睛,看到青瑰就横冲直闯过去,青瑰抡起腿,也不辨方向,反正就是一边冒冷汗一边跑,嘴里高呼着:“小白!”

小白没赶到,大黑猪倒是锲而不舍,眼看着就撞上去了,青瑰暗叹:“命休矣!”

突然感到身子一轻,后领一沉,青瑰再睁开眼睛之时,那黑猪已经倒在地上,而眼前多了一个白衣人,自己是被他给提起来了。

青瑰眨了眨眼睛,迟疑问道:“小白?”

那白衣人浅笑着将青瑰放到地上,道:“千年前我是被人唤作小白,不过不是你的那个小白。”

青瑰这才瞧清楚,虽然都是白衣,眼前这位却比小白高了许多,面如润玉,乌发如瀑,眼波流转,清雅如仙。青瑰怔怔瞧着他,入了魔怔一般。白衣人轻点青瑰眉心,青瑰这才回了神,问着:“你是谁?”

白衣人道:“三百年为妖狐,六百年为魔狐,九百年为天狐。我已活千年,你说呢?”

青瑰瞪圆了眼睛,使劲盯着他看,此刻万籁俱静,青瑰环看四周,那些往日里悠悠荡荡的孤魂野鬼们,此刻早跑了个干净,仅有几只还趴极远的树后小心窥探。

青瑰咽了口吐沫,道:“谢天狐大人救命之恩,不知大人找我何事?”

天狐笑着伸手点了点青瑰眼睛,吓得青瑰一个激灵,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天狐道:“你倒是有意思,那你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目能识鬼?”

青瑰咬着嘴唇不说话,天狐敛起笑意,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模样,道:“倒是有分寸,你自己的身世自己去寻。今日来,是为了你身边那只白狐。”

天狐往前走了两步,青瑰这才发现他被野猪逼到的地方竟然是南山的断崖之处,刚才若是再往前奔跑个十余步,便会摔进那万丈深渊,大概都是这千年狐狸设计的。天狐好似察觉到了青瑰的心思,回转过身子,几分傲然道:

“本是兽类,却想逆天行修得真仙,必然会遭天劫。度天劫,成则一步登天,败则魂飞魄散,真灵消逝。白狐已到三百年天劫,你若想护他周全,便带他远离南山,不然,他会遭天雷之灾。”

天狐话到此,复又轻笑道:“他寻你来了。”

青瑰抬眼张望,再眨眼,天狐已经没了踪影。

小白奔来,见青瑰跌坐地上,身边还躺着个几百斤重的大野猪,有点骇人,问道:“青青,受伤没?”

青瑰还有点云里雾里,茫然摇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叹道:

“小白,我见着你老祖宗了。”

第七章

白狐把青瑰从地上拽起来,顺手拍拍青瑰屁股上的泥土草屑。青瑰倒不理会,跑到躺倒在地的大野猪前面,小心翼翼抬脚踢了一下,见那野猪是真的已经呜呼归天,青瑰这才抬起袖子擦擦脑门上的汗津,对白狐道:

“你那老祖宗真是折腾死我,若是有话对我讲,好好讲不成,非得让头野猪撵我。”

白狐微锁眉头,道:“刚才就老祖宗老祖宗的,青青,你说的是何人?他让野猪撞你?我去扒了他的皮。”

青瑰连忙拽住白狐衣袖,道:“小白,他说自己是千年天狐,嘱咐我带你离开南山,躲避天劫,看着不像坏人,这野猪大概是给咱送礼吧。嚯,这头得二三百斤呢,别是野猪精吧。”

青瑰围着大野猪转了两圈,开始盘算着怎么切分,多少去卖钱换米,多少制成腊肉,多少送给邻里乡亲,多少今儿晚上下锅煮了,抹点盐粒子上去,可不美味。白狐警觉地环望四周,风动虫鸣,似乎并无异常。千年的狐狸,哪是说遇到就遇到,事情怕是一点都不简单。白狐看了看兴奋得红着一张小脸围着野猪打转的青瑰,却也笑着摇摇头,上前取过青瑰手中的绳索,套在野猪脖子上,一手牵着青瑰,一手拖拉着野猪下山去了。

路上白狐问:“若是乡亲问野猪肉哪儿来的,青青可记得怎么回答?”

青瑰点头,笑道:“被我绳子绊了,从陡坡上滚下来,一头撞到石头上了。”

白狐点头,青瑰被他牵着走了几步,突然噗嗤笑起来,笑声清亮亮,道:“这猪也真笨。”

晚上,南山下小小的泥胚茅草房里香气四溢,青瑰吃得小嘴油津津,嘴唇比平日里更添几分嫣红,白狐给他敲着猪骨中的白髓,敲出一段便塞进青瑰小嘴中,蘸点盐,喂口汤,突然起了坏主意。

大碗里还剩最后一块后肘子肉,白狐眼疾手快地先抓住,笑眯眯在青瑰眼前晃了晃,然后扔进自己嘴巴里,青瑰瞪着眼睛紧紧盯着,小白见他那副小饿鬼模样,一边叼着肉,一边含含糊糊道:“青青过来抢,抢到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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