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文勤快了一上午,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天知道在他三十三岁的时候甚至期盼死后有魂,到了阴间能做妈妈的乖孩子。只是他深知那不过是妄想。如今妄想变成了现实,他又是兴奋又是忐忑。他妈妈见他今天这样乖巧,猜想是不是待会儿又有某些无理要求等着她。下定决心决不能纵容这小子。
吃过午饭,许小文果然提要求了。
“妈,我想把我屋子里没用的东西清理了。”
许妈妈姜云一愣,这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好好的折腾什么。”
“我才不是折腾……”许小文小声反驳。
许家的老房子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瓦房,农村的房子通常还有块不大不小的院子。许小文小小的房间除了他睡的一张大床,一张笨重的老式写字台外,屋角堆着上个世纪样式的箱子若干,二十年后许小文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老古董。一口合盖的大柜子,姥姥家似乎也有一口,许小文记得过年的时候姥姥总是从柜子里掏出饼干糖果给小孩子们,但他们家这口大柜子打他有记忆来就没打开过。床边靠墙放着一摞长凳,家里请客的时候就会把这些凳子搬出去擦干净了让客人们坐。写字台上凌乱的堆放着许小文的书本钢笔以及电风扇等杂物。
这些东西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脏!
所有东西除了床,面上都扑了厚厚的灰尘。
吃午饭前,许小文接了水,拿着抹布把屋子里能擦的东西全擦了个干净,十分钟后,一阵风吹来,细细的肉眼可见的灰尘又从瓦缝中飘飘荡荡的落下,瞬间又是一层灰。
扑棱棱一只猫从房顶蹿过,几片树叶伴随着尘土漏下,扑在写字台上……
许小文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他小时候太懒不爱干净,而是自然界的力量太强大!
退而求其次,好歹也要整齐一点吧!
成年的许小文已经对自己屋子里的杂乱和肮脏忍受到了极限,特别是今早上一睁眼发现床头上有知拇指大小的蜘蛛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远!
“随便你要怎么弄。”
吃过饭,许小文拿出当年去工地扛沙包的精神,将屋子里凡是他认为是杂物的东西一一清理掉,塞到厕所后面的猪圈。
下午,姜云从外面回来,看见不止儿子的房间变得整洁干净,连她的房间、客厅都打扫过了。除了房顶太高够不着,墙角的灰尘、蜘蛛网,桌椅板凳柜台等竟然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肉麻的说,姜云一瞬间有种儿子长大了成熟了懂事了孝顺了等等的感觉,又兼着某种心酸。
她下午出门是去娘家和弟弟商量卖房子的对象。
虽然是平房,但是她家的房子地段好,房龄也才七八年,而且当初想着要住一辈子,所以在材料上都下了大本钱。她说要卖房子,村子里,镇上还真有不少人家打听。
卖了的话,这房子就不是他们的家了……
半个月后,许小文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意料之中,倒是姜云喜出望外。一中的名气在枋县不比清华北大低。姜云更是下定决心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念书,儿子读到什么程度她就供到什么程度。
许小文握着录取通知书,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确实与上辈子不同了。
他没有像姜云那样兴高采烈,应为他知道这只是个小小的开始。从现在开始,他要让自己走一条不一样的道路!
03.
妈,给我报个书法班吧?“许小文试探性的问道。
自从他收到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姜云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给他又是买衣服又是买鞋子,还买了一套新的文具,花了两百多呢。上辈子他上的二中姜云就给他买了双袜子。
许小文一边感叹二十年前的物价好便宜一边懊悔上辈子的不求上进。
果然父母最高兴的就是自己孩子争气。他妈一个月的工资才四百百多呢,因为他考了个好学校竟然这么舍得花钱。
不对!
许小文的爸爸在他小学毕业的前一年得病死了。他对爸爸的印象早就模糊了,最深刻是为了给他治病家里欠了一万多的外债。他爸在的时候他妈妈是职业家庭主妇,他爸爸去世后,他妈妈为了生计才出去找了份工作。而且,学历低,没工作经验,工资自然是低的。
姜云舍得为他花钱他当然清楚,问题是家里哪来闲钱?
“报什么书法班?”姜云皱眉,她也知道现在讲究什么全面发展素质教育,都兴培养孩子的特长——烧钱的玩意儿。“你不是自己在练吗。”
“自己练的和老师教的怎么一样。”许小文嘟嚷,眼角悄悄的观察姜云的反应。
姜云想了一下,一脸肉痛的问:“报个书法班要多少钱?”
“一个月大概一百多吧……”许小文将二十年后的物价缩水再缩水,不是很确定的说。
姜云惊呼:“这么贵!那学出来不是比你的学费还贵!”
“也不是一直上课,学入手了我也可以自己练。”许小文急忙说。
她脸色变幻不定,居然一咬牙道:“那就学两个月——不——四个月……够了吗?”
许小文点头,心中暗自叹气。看来妈妈已经下定居心卖房子了,否则根本拿不出钱来让他上书法兴趣班。
好像一朵乌云笼罩在许小文头上,遮住了刚升起的太阳。那些难以忘记的事情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妈妈憔悴的面孔,花白的头发,屈辱的贫困申请,异样的眼神……
许小文心中满是阴郁。他必须想办法打消妈妈卖房子的念头!可是,十三岁小孩子的话,妈妈会听吗?
也许他不应该把房子打扫的那么干净,还应该弄更脏,没准儿别人看不上就不买了……许小文的脑袋里充斥着各种不靠谱的馊主意。
思考了两天,许小文依然只有馊主意,不外乎是买家来看房时捣乱之类。可是,连他自己都知道他的小打小闹不肯能对别人的决定产生影响。
或者有影响,别人大概会觉得许家的孩子确实调皮捣蛋不听话……吧……
许小文默默的在心里挠墙。
思来想去,还是说服妈妈的可能性大一点。
这天吃完晚饭,许小文边帮姜云收拾碗筷边吞吞吐吐的问:“妈,咱家是不是要卖房子啊?”
姜云抹着桌子,听见他的问题,手中的动作一顿。
也许是这段时间以来许小文的表现让姜云觉得他懂事了,因此,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不耐烦的随口打发他,而是沉默的点点头,继续擦桌子。
许小文把吃过的碗和筷子放进锅里接了热水,姜云开始洗碗。
“房子不卖不行吗?”许小文佯装天真的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卖房子?卖了房子我们住哪里呢?”
姜云叹口气:“不卖房子你的学费从哪里来……”她说完便觉得这种话不适合对小孩子说,于是哄着道:“卖了旧房子,我们搬新家,你还可以跟妹妹天天一起玩儿。”
姜云说的妹妹是许小文大舅舅的女儿,只比许小文小一岁,兄妹俩小时候特别要好。
许小文想起一张模糊的面孔。
他撇嘴,表妹是不错,可惜表妹的妈不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搬回娘家,大舅妈和二舅妈会高兴才怪。住不到一年,咱们就回因为受不了闲气搬走,又因为生活所迫搬回去,一直受气知道你再婚。
“……那又不是我们家……我不要去住……”许小文看着姜云的眼睛里堆满了难过。“妈,不要卖房子好不好?”
姜云被儿子哀求弄得鼻头发酸。
她也不想卖房子。可是不卖房子,生活费学费从哪里来呢?她那点工资刚够两母子吃饭。
许小文看出姜云的犹豫,赶紧继续使力:“我以后不买零食了,也不要新衣服新书包,书法班也不上……妈,不用卖房子也可以的,我听老师说一中有奖学金,第一名有三百块呢……”
奖学金姜云是知道一点的,那是学生考好了发给学生的奖励。但是……
“三百?这么多?”姜云惊讶。
许小文使劲的点头:“我会好好学习拿第一名的奖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我还可以申请贫困助学金,听说申请成功可以减免学费。”
姜云可不止是惊讶了,还有喜悦。哪怕学费和生活开支缩到现在的三分之一他们也不用卖房子了。
姜云暂时打消了卖房子的念头,如果奖学金和减免学费不成的话再说卖房子也不迟。
许小文暂时松了一口。
贫困生减免学费是真的,奖学金什么就是浮云了,纯属瞎掰。
一中的情况他不知道,上辈子读二中一直到高三校方为了升学率才设立了奖学金,只针对高中部的学生。
唉,先哄哄妈妈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嘛!许小文十分啊Q的安慰自己。
快一个月了,旁敲侧击加上上辈子零散的记忆,许小文对自家的经济情况有了充分了解。一个字——穷!许小文每天晚上早早的洗了脚缩到床上连电视也不看(其实是黑白电视难看死了),在黑暗里绞尽脑汁的思索发财大计。
买彩票?从来没记过号码。
做生意?没本钱。
写小说投稿?忙碌生活看过的经典只记得大概。
家里也没有未经发现的古董值钱物品。
许小文苦逼的发现根本没有快速致富的方法。除非他有一个曲折离奇的生世跌宕起伏的人生,否则,他只能按着十几亿中国人的步调一步一个脚印的慢慢来。
普通小孩子赚零花钱的途径是什么呢?
他痛苦的回忆记忆深处几乎消散的东西,还真被他想到一个苦逼的途径。
To be OR not to be
许小文捏着鼻子蹲在离垃圾桶几米远的地方,白净的小脸上闪过挣扎痛苦憋屈壮士断腕等复杂表情。来往的行人偶尔会注意到这个面部抽搐疑似患病的奇怪小孩。
没错,许小文有限的脑细胞所能想到的唯一适合十三岁小孩的挣钱途径,就是,捡、垃、圾!!!
在把目标定在垃圾桶之前,许小文去过县城里的几家百货店。他想的是问人家要废弃的纸板来卖。在人家店铺的后门徘徊了几趟,终究不敢开口。他这个人,心里露怯,内向,占便宜的事情永远只在脑袋里想想付诸不了实际行动。
不敢去索要,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准儿人家有专门的回收合作对象,不可能免费送给你。
于是,许小文十分没用的将目标定位在垃圾桶。
垃圾桶散发着强烈的异味,许小文摸摸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还散发着阳光气息的白衬衣、军绿色的短裤,新买的凉鞋……还有白净的手掌。
算了,明天再来!
许小文顿时改变主意。
第二天许小文出门前想了想,决定把刨垃圾移后,先办好贫困申请的事。
有了上辈子的经验,许小文对各种事项驾轻就熟。他先去了村委会,说明了自己的家庭情况,然后恳求村书记帮他开贫困证明。
都是一个村的熟人,他还要喊书记“伯伯”,村委会的叔叔阿姨哪个不知道他家的情况,当场给他开了证明盖了公章。所谓证明,其实就是一张印有XX县XX镇XX村村委会的信笺纸,手写“兹有本村XX队XX组村民家庭贫困,特申请减免学费”等语。
拿着证明,道谢,许小文立刻又去了泉镇的民政局,递上村里的证明,开了两份正式的贫困表格,盖章。最后一站是县民政局,同样的流程走一遍,手续基本齐全。
只是不知道一种对于贫困生有什么规定没有。
许小文想了想,还是去了小学班主任李老师家,说明了来意,然后向她打听。
李老师对许小文不卑不吭的叙述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他们小学也有几个贫困生,每次统计的时候都是表情尴尬神态难堪,就是家长说起也会不自然。而许小文却是大大方方的表白自家经济条件不好,还诚恳的问她知道一中关于贫困生的规定吗。
尴尬羞耻的情绪许小文自然有,还是大大的有。不过那是前世的事。
那时候许小文上高中,学费昂贵,他妈妈和继父供两个孩子实在吃力,于是让他去申请贫困生资格。真正十几岁的许小文像同龄人一样拥有极高的自尊心,贫困比成绩差还要遭人异样眼光。而且,那时候,每一个新学期都有几次统计班上的贫困生。班主任在自习时坐在讲台前,轻描淡写的说一声:“贫困生举手,统计人数。”下面的许小文就得在全班同学面前举手。那种把自家隐私摊开的感觉也是造成许小文越来越内向的性格的原因之一。
中学时代贫困生还是被区别对待的群体,许小文为“穷”这个字曾遭受深刻的精神折磨。哪知道后来到了大学里,贫困生有各种助学金奖学金学费优惠政策,好多同学明明家境优越出手阔绰,却还是递交了贫困申请。那时候,贫困已经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了,学校里再统计贫困生人数却不在大庭广众的目光下,反而私下统计。
重生后,许小文回忆起当初的心境,淡然一笑。贫困不是罪,笑贫不笑娼的观念才有问题。心理成年,不再是敏感幼稚的孩子的许小文自然不会因为自家的贫困而觉得丢人。(你连刨垃圾都能想得出来还会觉得丢人吗?)
04.
李老师的爱人也是教师,在一中教物理。对一中的情况比较了解。许小文只需要在开学分班之后找自己新的班主任就行了,需要的手续正是许小文今天办好的那些。
回家后,告诉了姜云贫困申请的进展,只等一个月后开学递交申请。知道这个消息,姜云总算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了。
姜云问他有没有顺便问奖学金的事,许小文心中一苦,敷衍说忘了,过几天再去。
姜云本来想让他明天就去问,转念想到空手去麻烦人家本来就不好意思,还每天打扰别人,那算什么呀。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二天姜云去上班。许小文在柜子里翻了好一会儿,翻出一件破了洞的T恤,一条几年前的旧长裤,一双估计是他爸爸几年前的旧手套,转备好,出发。
出门走了几步,又倒回去,在厨房里找了个大塑料口袋,再出发。
出门走了几步,又倒回去,戴上他的遮阳帽,帽檐压低,再出发。
他家出了小路沿着大路走大概两里路有个较大的垃圾回收站,据他打听的消息价钱出的比其他地方多一毛钱。
一毛钱也是钱啊……
许小文鼻子里塞了两团卫生纸,伴随着一种自我牺牲的壮烈和自豪,向垃圾桶出发……o(╯□╰)o
这个暑假,姜云忙于工作,对儿子采取放养的方式,因为许小文每天算着时间回来,冲完凉又把水打满,姜云竟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儿子在做什么。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许小文从也适应了偷偷摸摸捡破烂的生活。难怪二十年后那么多高学历人才从事资源再生行业,垃圾回收的确利润可观。许小文一个月就把三个月的生活费挣足了。
许小文独自去了一中报名。换做以前,姜云肯定会跟去,但是如今的许小文虽然还是话不多,做事情总是给她一种可靠的感觉,再加上没带学费,姜云也舍不得请假,干脆就让许小文自己去了。
一中校园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除了县政府就一中的建筑好看。许小文一路问过去,找到了主教学楼的报名点,先看了通知栏贴的分班名单,找到自己的名字和班主任的名字。
许小文,男,一年级五班,学号19950524,班主任赵芳。
初一一年级五班的教室在二楼,上午十点半已经过了报名的高峰期。大部分家长都是八九点带着孩子去报名。所以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人。讲台上坐着一个留长发的年轻女人,应该是他的新班主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