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哄好了老婆,小侯爷自然百事顺意,再没有什么心事需要挂怀,每日里遛鸟斗酒吟诗作对,日子过得与往常并无半分不同,逍遥得仿似神仙。
只是由于南相的那次斥责,搞得御史府近来对风纪一事督察甚严,大小官员全都老实的很,不敢再往那花街柳巷的位置徘徊,就算不得已非要路过,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力求证明自己的清静寡欲、心无旁骛。
其实,徐小侯爷自然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跑去招惹是非。
无奈的很,这次,其实也是纯属意外。
他好好的在茶楼里品茶吃点心,偏偏隔壁雅间却频频传来怒骂之声,还伴着女人隐隐的啜泣。
一大早的,听见女人哭,这是多不好的一件事呀!
徐小侯爷素来怜香惜玉,这闲事他忍不住的就想管,于是便信步踱了过去。
那雅间的门也没有关,外边还围了些瞧热闹的。
那房间里,一个衣着华丽的胖子正骂骂咧咧的不满意,茶果点心被他扫在地上,一片狼藉,旁边酒店老板边是一叠声的赔不是边是指着跌坐在地的一个弹琴姑娘骂上几句。
姑娘怀里抱琴遮掩着面孔,哭得极之隐忍可怜。
这一大早的,真是何苦来哉!
徐小侯爷对上美女,那心便是玻璃做的,想也不想便前去解围。
他在若望城,也是有名的贵人了,那酒店老板岂敢不给他点面子,只跟他解释说是那姑娘一支曲子弹得走调了三四回,刚刚又断了弦,一大早的,晦气!
这才引得客人生了气。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嘛!
徐小侯爷听完,打算小事化无,劝和了一番,又自己掏银子为那个听曲的客人叫了别的弹琴姑娘,简简单单将事情解决了。
这一出门,那姑娘抬头与他道谢,一看之下,竟是前次在太摩湖景华楼上的那个弹琴美人。
徐小侯对她印象还是很深的,当日就觉得她那曲子里,包含了无限思绪,让人听了心酸。这次再见,便是忍不住又再问了一回上次的问题。
那姑娘对小侯爷也很有印象,方才又得他解围,这次,也便大方的据实以告。
说她原本姓秦,闺名翠羽。
父亲原本也是个官员,她十四岁时,家中遭变,父亲获罪,全家都被牵连入狱。后来父亲被斩,家中女眷都被派往各处官妓教坊之中,入了贱籍。
他家中代代单传,只有一个男孩,是她的弟弟。被发配云州充军为奴。她抱着一丝希望,存了些钱托相熟朋友代为寻找。近日终于得了弟弟千里迢迢托一个同乡捎来的书信,只字片言……只说大病,怕是不久于人世……
秦姑娘说道伤心处,声泪俱下:“我不敢说父亲是遭人诬陷入狱。我当年虽小,也隐约知道,他的确是犯了错,触了王法,所以,我入贱籍弟弟发配充军,也是其罪应当……父债子偿,并无不妥。只是如今他大病将死,身边却连个亲人也没有……”
说道后来,秦姑娘泣不成声,小侯爷听得也是满心酸涩。
唉!
这天底下,可怜的女子,也实在是太多了点。作孽呀!
小侯爷心中慨叹一番,张口便是慷慨说道:“罢了罢了,即是这样,我便为你赎身吧!”
这回,正伤心的翠羽姑娘还真是惊讶得连哭都忘记了。
按说,为秦翠羽赎身,这可不是件容易办的事。
能入了贱籍做官妓流连于各个茶馆酒楼的女子,都是犯官家眷,一但入籍,便是终身为奴为妓,算是服刑受过。一辈子都再没有脱身之日。
按律,是不能随便脱籍的……不能脱籍,便也就不能赎身。
但是,那是一般人而言。
徐小侯爷嘛,交友广泛,认得的熟朋友中,便不乏有能够办得了这件事的。小小不然的为自己寻一点便利,也说得过去。
于是,这天晌午,徐伯重便去找杜家二爷一起下馆子。
这位杜二公子也是先前与他一起喝花酒挨罚了俸禄的其中一人,所谓患难真情,自然不是一般的朋友。
杜二少爷的大哥,正是专管着户籍之事,若是想要开个后门为秦姑娘办脱籍赎身的事情,找他最是合宜。
三言两语,徐小侯爷把想为一个犯官之女赎身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杜二公子是个爽快人,当下便是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定办得明白,只让他备好了银子,等着给那姑娘交赎身钱便是了。
徐小侯爷事情办得顺利,心情愉快,多喝了几杯之后便告辞回家去。
只是他忘记了,那杜二公子人虽然爽快,却有个要了命的缺点,八卦又嘴快。
事情过去没有几天,秦翠羽可以赎身的事情是办成了,但是这事,被莫名其妙的传成了:徐小侯爷相中了一个犯官之女,不惜重金为其赎身……欲纳妾。
小侯爷在茶楼里被迎头遇见的熟人莫名其妙恭喜了一番,一头雾水。
一问究竟,简直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去见他老婆,解释清楚!
这误会可大了!
一路狂奔,结果卫尉府衙里没找着人,据说外出公干。
无奈之下,只能回家干等。
晚饭过后,楚淮裳终于是回来了。
然而神情极是倦怠,也没给他个说话的机会,便是沐浴之后,沾床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小侯爷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家又走了。
而且仍旧不去衙门,而是去南郊督军操练。南郊军营地处偏僻,快马骑过去也要小半日,而且军营里面,纪律森严,小侯爷也不敢擅闯。楚淮裳每次过去那边,十日之内,都不会再回家。
徐小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楚淮裳上个月才去军营住了二十几天,怎么如今又去了!
于是趁着楚淮裳贴身小厮端午替他回来取落下的随身物品的空当,把他逮了过来一问究竟。
“端午你老实告诉我,淮裳他……最近,有没有听见一些……一些无中生有的奇怪传闻?”
“小侯爷您说的是要纳妾的那个事吧?公子昨天早上就听说了,他还被叫去侯府,夫人亲自开导了他一番,说您是长子,要继承爵位。你们成亲十年,不能总是没有子嗣,所以纳个妾室来给徐家传宗接代也是应该考虑的事情……”
徐小侯爷话还没有听完,气得一蹦老高。
这简直是笑话,当初指腹为婚的时候想什么来着,定的就是个男媳妇儿,生不出子嗣来能怪谁啊!
他怒气冲冲,飞奔着去找自己的娘亲理论。
进了侯府,本想大闹一通,无奈迎面撞上了自己的老爹,还没等说话,先挨了一顿训斥。
从衣着品味到言行举止,被数落个遍。最后,话题走上了纳妾之事。
老侯爷的意思是,虽然他选的这个秦家女子不是很好,但是,如果单纯为了传宗接代,也还能将就。于是,择日不如撞日,听说人是今日可以脱籍赎身,昨天也找来了淮裳,当着他们的面,淮裳也点头答应了这纳妾的事。那就索性择日不如撞日,就选在了今天,把人接进门吧!
徐小侯晕头胀脑的从侯府出来,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硬是被要求了今日必须得要纳妾。
天呐……
楚淮裳坐在操练场高台的椅子上,看着底下一众的军士弯弓搭箭演练骑射。
“公子啊,您若是不高兴。干嘛还要答应?”
端午取了东西回来,便团团的跟在楚淮裳身边转悠,想着小侯爷与他家公子的事情,十分不解,小声咕哝着问道。
“闭嘴!”
楚淮裳冷冷扫了他一眼,让端午吓得立即噤声。
心情却难免烦躁。
徐伯重那个混蛋,居然瞒着他为偷偷一个官妓赎身……太过分了。
索性便答应了让他娶妾,这一点头,或多或少,也还有一些负气的成分参杂其中。
正想的出神,这时,便忽然听见太监哑着嗓子的声音:圣旨到。
紧跟着的,是一大长串的传旨仪仗。
圣旨到。
乃是调令。
默州近半年来多有匪寇,打劫过往商旅行人,境内百姓深受其苦,于是皇上下旨将楚淮裳派往墨州任巡检官,掌训周邑境内所有兵将,肃清匪寇,一年为期。
楚淮裳捧了圣旨谢了恩,之后,看着传旨太监和仪仗远远去了,自己则仍旧站在校长中央发着呆。
这一去,足足一年啊……
“大人,您不如趁着此刻天色尚早,回去收拾行装吧!”卫尉少卿在一旁提醒“圣旨上说,要您速速动身,恐怕这一去匆忙,别耽搁了时辰,总也得回府去跟小侯爷交待一声比较好些。”
楚淮裳听完,沉默片刻,随即说道:“不回去了。让端午帮我收拾一下,你去派人准备车马随从,我即刻便要动身去赴任。”
……
寝房之内,小侯爷迎面遇上了回来收拾东西的端午。
这一问之下,傻了眼。
居然是淮裳要奉旨去墨州那样遥远的地方。
而淮裳他……居然连回来说一声都不肯,就这样默默打发个小厮领着他属下了几个兵将来家中收拾行装,搬搬抗抗,便要走了。
徐伯重越想越伤感,索性将自己关进房中,借酒浇愁,伤春悲秋。
淮裳啊淮裳……
遇到这种事情,也不与我说一声,就自己这样,说走便走。
还有那纳妾的是,我娘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也不问问我的意思……
徐小侯爷是越想越憋屈,偏偏无人可以倾诉。
然而他的郁闷伤怀了没能持续大多功夫,侯爷夫人也就是他的亲娘居然就大驾光临了。
只说他爹的意思是让她赶在今日纳妾圆房,又怕他自己张罗不过来,于是当娘便只能亲自前来,带着一群丫鬟老婆子帮他张罗布置一番。
就在小侯爷这边还满心酸涩不能自拔的的时候,他府中已经披红挂彩,丫鬟喜婆等人簇拥着一顶喜气的小轿子去接新人了。
纳妾的仪式简单,自然不像取正妻那样麻烦多多。
没过多久,已经有丫鬟在房门外催促,小厮们不由分说的帮小侯爷换了喜庆的红衣裳,襟前还系了只可笑的大花球,之后,所有的人全都催促着他快点出去……
可是,小侯爷的手里还恋恋不舍的握着酒杯。
直到酒被抢走,自己被一群人簇拥着往前厅的方向而去。
唉!
小侯爷心中感慨,再不抽身,就来不及了。
看来,不得不使出他的杀手!——尿遁吧!
遥想当年,他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一群人一起去归云学馆念书。一到先生要出题考他们治世学问的时候,他答不上来,对着空白的宣纸,总不知道该写点什么上去。那时,他总会用到这一招。
尿遁出去,等到时间过半,再溜回来时,便总会有答案偷偷夹在本子的扉页之中。俊秀的字体,透着淡淡的冷……
却是他心底最深处,抹不去的温柔。
想到那些往事,上一刻还醉眼迷蒙、神色颓丧的徐小侯爷,下一刻便又生龙活虎起来。一下子挣脱了众人的簇拥,径自往相反的方向跑了。
“小侯爷,你上哪去……”后头的小厮一叠声的追问。
“酒喝得有点多,去趟茅房。”他笑呵呵的挥了挥手。转身便是一路飞奔。
直跑到西侧角门,趁着四下无人,马房里牵了匹高头大马出来,搭上马鞍,翻身上去,捉了缰绳便一路狂奔着出府。
全然不顾看门家丁说了些什么。
……
那位秦翠羽姑娘原本也不是很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徐家小侯爷既然真的为自己赎身除去了贱籍,那么即便是要纳她为妾,她不但没有理由拒绝,倒是被许多同病相怜之人羡慕不已。
于她自己,只要有机会见到亲弟,其他,也已经无所谓了。
纳妾不必娶妻,处处都很低调,不铺张。
这一日,装扮妥当,被徐家派来的家丁下人从侧门簇拥着抬进了府宅,左等右等,却也不见小侯爷的人。
而后,忽然有家丁来报,说是小侯爷跑了……
这秦姑娘不小心险些笑了出来。
她还是头回听说,这世上居然还有在纳妾时候逃婚的新郎官。
府中一时乱成了一团。
秦翠羽被送入先前为她备好的新房中,她一进去,便见得,那梳妆台上,摆放着一个妆奁,上面,压着一个大大的信封。
她打开,里面却只有两页纸。
一张,是银票。再一张,是休书。
除此之外,未附一字半言。
通往墨州的官道上,小侯爷一路策马疾奔。
他身上穿着大红的婚服,胸口还系着花球,可以想象,这一路行来,是多么的引人注目。
走了小半日,口干舌燥,此刻,面对前路,实在有些茫然。
只因为他踏上官道之前,先去了趟南营,本以为时间赶得及追上楚淮裳,结果过去的时候,驻守南营的卫尉少卿告诉他,楚大人那一行人的车马早就提前出发,已经走了。
按照时辰来计算,这会儿,只怕已经快到了合则驿站。
如果小侯爷不加劲儿的追赶,就一定是追不上了。
可是,小侯爷不擅骑马,追去南营的时候,来回已经花了将近两个时辰,这么久的时间,等到踏上了这条官道,他便已经力竭了。
徐伯重气喘吁吁,扯下胸前花球擦拭额头上的汗。可怜他走的匆忙,根本没有准备干粮和水,而且被换了婚服,身上连银子也没有带。如果不能一鼓作气追上楚淮裳,除非想饿死在官道上,否则,就只能选择掉头回家……
回家一定被老爹骂死。
这样一想,真是沮丧。
生气的把花球使劲掷在地上,再策马上去踏上两脚泄愤。
一筹莫展的时候,抬头,却正见着眼前,一人一马,迎风而立。
与自己汗流浃背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全然不同。那人,似乎总是俊雅飘逸的模样。素色的一身青衣,却能穿出绝代的风华。
“淮裳……”小侯爷喉咙干涸,声音有点哑“你……没走啊?”
“赴任的车马确实已经走了。我让端午他们带着东西驾了马车先行一步。至于我……”楚三公子淡淡一笑“想给个机会,让你证明你十年前对我说的,都是真话。”
小侯爷听了,眼睛顿时一亮“你在等我?”
“不然,你希望我是在等别人?”
楚三公子回身轻轻一拉马缰绳,马蹄踏动,步履轻盈的走到徐小侯爷身边停下。
“我就知道……”小侯爷这下可是乐了“你没生气。你还是相信我的。”
楚三公子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还胡乱答应我娘让我纳妾啊!害我不得不逃婚出来,但愿一年以后,她能忘了这件事,不跟我计较。”
“谁让你一天到晚的惹些麻烦事情出来,还背着我给一个艺妓赎身……我才不管你。”
徐小侯爷干笑两声,只说道:“还好我逃出来了,不然,可就真的麻烦大了!”
“你敢不逃出来?”楚三公子神色骤冷,转身策马就要走。
小侯爷吓了一跳,不小心,栽下马来。
“你……你又怎么了?!”楚淮裳从自己的马背上一跃而下。
“骑马太久,坐不住了……”
“你这人真是的,麻烦死了!这个样子,天黑之前,我还能赶到驿站了吗?!”
“能、能。淮裳,我们共乘一骑,不就可以了。”
“……,还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