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还得宰两只兔子。
不如此不足以给安生一个交待——还有自己。
别人如果知道沈约的傻大个形象是装出来的,或许会认为沈约深沉狡狯,必定能忍,可这屋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真发起疯来,不会比三岁小孩理智到哪里去。比如第一次得知身世时的狂暴,比如几年前那场春闱。
沈持风眼角轻轻扫过窗后一抹青色的身影,心中微微叹息,再一次提醒儿子,“亲近任晖,讨好任家,现在还没有翻脸的必要。”
沈约抿着唇,嘴角溢出淡淡苦笑,他的确不敢动。盗箭一事就是因为他计划不周才被几近失败,若不是一宁身负绝妙轻功,早将性命丢在飞雪楼上了。
是他害了一宁。
他走到床边,看见一宁平素沉稳镇静的脸上全是冷汗,面色青白,额上青筋暴起,疼得在被子地下直抽,叶云慧一边拿着手巾替他拭汗,一边担忧地看向儿子。他不说话,轻轻拿起床边白色瓷盘上的黑色小箭,收到了怀中。
“不会中毒也小心些。”叶云慧淡淡嗔怪,但她太了解儿子固执,也就由他去了。
沈约对父亲躬身行礼,准备回房,身后却传来父亲声音:“你协律郎的帽子还没撤,不过明儿个恐怕会先调你到工部,公主很快会被送到喀尔喀,这事儿算解决了,但你自个儿也注意些。”
“是。”沈约态度恭谨,握过箭的手却灼烧般烫起来,自己骄横无状,仗着父亲的庇护任意行事,所以才让一宁受伤,不会了,再不会有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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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巷之隔。
任老爷子摩挲着那管三指宽的箭筒,平和道:“不用查了。”
为什么?任晖没有问出口,任氏军法立家,任老爷子就是一军统帅,小辈们无论儿孙都只是将领。
军旅之中,只要服从,无需理由。
更何况,任晖是何等聪明样人,立马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他问爷爷,为什么?
为什么任家要做出这等几近谋逆的事来?
任老爷子半靠在床头,边上站着自己最亲的孙子,那颗干枯皴裂的心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任晖忙抚着爷爷的背给他顺气,任老爷子摆摆手,拒绝了孙子的好意。“晖儿”,他黄浊的眼里全是疲惫,“爷爷撑不久了。”
任晖心里一酸,眼底涌起一股热意。他不是个软弱的人,这些年在军中更是磨砺出铁血性情,纵使如今病重的是父亲,他也未必如此伤心。可他是病床上的这位老人一手带大,小一辈中,只有他一人箭法是爷爷亲授。他握着老人枯瘦的手,心里难过已极,但他知道,今晚爷爷既然留下自己,又让自己知道了这么大一件事,一定是有所嘱咐,他打定主意,除了叛国,其他任何命令都照做不误。
任老爷子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疲倦一笑,“傻孩子,爷爷只是想给你讲个故事,很久以前的故事。”
任晖点点头,他虽然不知爷爷要讲什么,但放在此刻说出来,必然是极重要之事。老爷子缓缓道:“你和沈家的孩子这般要好,大概却不知道,二十年前,你父亲和他父亲也很要好的。”看着任晖惊异的面色,老爷子一面咳嗽一面道:“不知道也不奇怪,那孩子自己,想必也是不知道的。
“二十年前,沈持风和你父亲,是这京都里最有名的两个年轻人,那时两家府邸还没在一起,两人却整日价形影不离,吃喝玩乐看戏逛楼子都一起,你父亲虽然成了婚,你母亲肚子里也有了你,却还是那么胡闹。直到有一天,他们遇上了一个美丽的异族女子。
“当时天下局势和今日大不相同,我大应刚刚把南澧打得四分五裂,陛下不愿两面用兵,和北边接连谈判了好几年,终于和维茨国订下了和平条约,然而总有人不愿意战争结束,比如我国和维茨的一些军中高门。
“所以当维茨国使团到达京都觐见陛下的时候,便有人借机刺杀随使团南来的维茨大公主,妄图挑起战事。没想到,却被你父亲和沈持风救了,少年男女发生些感情故事在所难免,别笑,你父亲也不是一直那么严肃的,对,事实就是这么狗血,就跟你想的那样,这是桩三角爱情故事。
“不久之后,使团开拨,一切自然无疾而终。沈持风照样在青楼鬼混,你父亲却不常去了。大概八九个月后,沈持风忽然说要娶妻,而且是叶蒙的女儿,叶蒙那时已经是禁军统领,位高权重,小慧自己也是京都出了名的美人,跟父亲学的一身好功夫,人又有侠气,京都里的王孙公子对沈持风的运气都极为钦羡,只有你父亲很是奇怪,他比别人更了解沈持风些,自然知道他对那位叶小姐并不倾心。
“我听说了这件事后,便花了点功夫打听,结果却查出件很有意思的事,几天前,沈府忽然多出来些婴孩的啼哭声——你猜到了些什么?”
任晖嘴唇抿得死紧,面色也渐渐苍白起来——自然不会是某个青楼女子,否则爷爷也没必要特地告诉自己,所以真相只有一个,“沈约,是维茨国大公主的孩子。”
他忽然明白了这些年的很多事情,比如亲近,比如疏远。
任老爷子凝视了孙子一会儿,目光里隐隐有失望神色,“你还忽略了很多,比如时间。”
“正辉六年!”任晖脱口而出,“那年维茨国皇帝暴毙,年仅两岁的太子即位,皇太后和摄政,右贤王认为此事与应国有关,亲率三万大军直逼我应国边境。”
老爷子微微颔首,“当然和我大应有关,那皇帝是你二叔一箭射死的。”
“二叔?”任晖今日接收了太多讯息,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怎么会是二叔?”父亲、甚至三叔都有可能,如果二叔立下那么大的功劳,怎么可能至今未受封赏?
老爷子随即替他解惑,“你二叔那时候在维茨做密谍。旁人总以为我看重你父亲,喜欢你三叔,其实最重要的任务,我一直都是交给你二叔的。”老人很坦诚,因为他面对的是任家将来的统帅,作为统帅,就一定要了解下属的特质。
“炜棠行军布阵不行,身手却是你父亲这一辈里最好的,而且心思细腻,适合做暗处的工作。他在维茨,明面上的身份是我大应商会的首领,本来只负责打探一些普通密谍拿不到的消息,但当时的维茨皇帝才干出众、野心勃勃,一面与我大应交好,保持贸易往来,一面屯兵储粮准备战事。问题是,我说了,那时南澧之战耗费了太多国力,陛下不想在北面轻起战端。眼看着维茨要成为我大应的心腹大患,老任家自然不能闲着吃干饭。”
意即要打可以,得是我们揍人家。
“至于你二叔为何不能封爵,那是我向陛下奏请的,当时风声正紧,何况暗杀总不是个光彩事。”
任晖心下了然,最主要的原因,只怕还是爷爷需要将二叔留在自己身边,这么一说,沈持风的选择就很能理解了,“和平时是风流韵事,一交战,沈约的身份便成了天大的危险,战时被发现敌国皇家血脉,定是要好好利用,沈家也会因通敌卖国而全族诛灭。”
而爷爷的沉默则更好理解,二十年前的那场大仗,终是因维茨国皇太后召回右贤王而没打起来。任家满门皆在军中,军方的地位,终需用开边拓土来巩固。
沈约的存在,使任家掌握了这场战争的绝对主动权。
他忽然又想到一点,惊异地望向爷爷,老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还是悟到了些什么吗?任晖喃喃自语道:“维茨国将孩子送来,自然不是为了让他们父子相认……怪不得,怪不得沈叔升得这等快法,才四十一岁,太子太傅,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老爷子挠挠干涩的背部,闲闲补充道:“维茨人打的好算盘,沈持风爬得越高,能接触到的东西就越多,能培养为维茨在我大应的谍报头目自然最佳,即使不与他们同心,将来这事儿也能掀起惊天风浪,战争时后方朝政动荡,对他们自然有绝大的好处。”
任晖点头,爷爷的选择很好理解,将维茨皇族掌握在手心对大应好处更大,换俘换地,手里有筹码,各种地下交易都容易开展。
“沈叔就没想过辞官?”任晖伸手帮爷爷挠着背,想到了另一条退路,“沈叔不是恋栈官场之人,依沈家在江南的力量,足以让沈叔隐姓埋名,过安稳日子。”还有更好用的办法,处理掉那孩子,一了百了。任晖心头一颤,硬生生将这句吞了回去。他驰骋疆场,惨绝人寰的场面见过无数,便是自己手上也有无数条人命,但想到那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婴儿险些被开膛破肚,竟是微觉后怕,手心里有冷汗渗出。
老爷子却似浑没注意,接着他刚才的话头道:“沈持风这小子,说来聪明其实也蠢,既然惹出这般祸事,便应该杀了那孩子再亡命天涯,当时不走,自然也就走不了了。嘿嘿,文人优柔寡断,终究不成气候。他惦着家门清誉,叶家姑娘过门后才连着犯了两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想自污请辞,可惜都给我和他老丈人遮掩过去了。当初找叶家小姑娘,原本是慌不择路,要找根最粗的大腿抱着,没想到弄巧成拙,走也走不了了。维茨那位太后虽是个妇人,脑子却好使得很,他们在上面没人,五六品的小官里却掺了不少钉子,送几个人情给沈持风还不容易,要不是他自己强自压着,只怕这宰辅的位置也早就换人了 。”明显很享受被孙子伺候的感觉,老爷子的语气甚至有些俏皮,“当然,我也出了不少力气。既不让他掌握太多实权,又不能让他掉下去,还真不太容易。
“后来他自己也知道了,如果没有自保的能力,他们只有死得更快,当年知道他和大公主那段情的人很多,说不定那一日便被人捅出来了。有权有钱的话,无论是灭口还是逃命都方便一些。”
老爷子明显高估了任晖的承受能力,不知孙子已经听得浑身发寒,任晖琢磨着爷爷的语义,心头一片混乱,根本接不上话。老爷子也不急着往下说,揉揉眼角,剔掉指甲缝里的眼屎,叹息道:“人老了就是脏,擦都擦不干净。”
良久的沉默。
第八章:众才子争锋画舫,诸朝臣契阔谈咽
请客吃饭这事儿,钟聿宁原本想随便找家酒楼,想着大家能有个说话的地儿,把误会都说清了就好。林蓬却是个好事的性子,哪里肯敷衍了事,特意到西城沈家别院里请出了盟鸥和晴弓,又借了晴弓在行业里的名声租了条越莲湖上最有名的茭白船,当真是雕龙画凤,精致非常。任晖还不怎样,沈约远远一见便知个中有异,越莲湖做的虽是这行生意,湖上两艘母船却长年停泊在港,向不外租,这“白莲”便是其中之一。他心下琢磨着海路也不是笨人,怎么就没将这情形和自个儿老爹在这风月场中的威望联系到一起?
更奇的是,另艘母船上也是红烛高照、灯火通明,虽还没见人影,宴饮的架势却摆得十足。时近六月,暑意渐起,越春城偏北,虽不算太过难熬,湖上却也是热气蒸腾,而这两艘画舫上却是风荷暗香、一脉清凉,盛冰的盆子四处搁着,宛若那些贵重的冰块不要钱一般。
任沈二人到达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码头没有行人,明显是早已戒严,对面那艘“清角”舫周围满是军士。“什么人有这等阵仗?”沈约大奇,“京城四少,范林任廖”今儿个有四分之三都聚在自己这桌上,为免事情闹得太大收拾不了,自己连睿王府那位瑞宁世子都请来压阵了,却不知那船上还能请到京都哪家的公子哥儿。
任晖早认出那边站岗的是京都府衙役以及京都守备的兵士,不由得皱起眉头,沈约看他面色不愉,忽地福至心灵,“该不会是东宫那位又玩微服私访?”飞雪楼一事之前他未并见过太子,只是想到能让迟君和秦枫作陪的人不多,才大胆猜测,没想到这才半年功夫,又有幸私下再见。
早该猜到了,不是朝臣家的公子哥儿,自然就是皇家的那位。
任晖淡淡啐道:“这么大的排场,微服个屁。”
他出身虽贵,却一直居于行伍之中,面冷心慈,最是疼惜军士。知道守在那艘明晃晃的画舫外的士兵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个个在骂娘,他们被逼着在外头站岗,船上的贵人们却能在凉风里坐拥美人。
沈约也不劝解,憨憨一笑,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起来,“太子的话,大理寺和鸿胪寺那两位肯定要来,廖相虽是天子门生,廖谨修却是太子近人,一定要到的,无怪乎防卫如此森严,虽然不及皇宫,却也快赶上飞雪楼了。”
任晖明知他话中有刺,却也并不点破,只继续帮他算着:“礼部崔岩恐怕也会来。”
沈约一脸单纯无辜地问道:“太子请客,枢密院不来人?”
任晖轻轻摇头,“胡副使和顾副使都是聪明人,不会来的。”
沈约恍然明了,太子结交朝臣陛下固然喜爱,然而对太子笼络军方意图掌控军权可是大大的不喜爱,所以太子对军方不仅不能刻意亲近,还得可着劲儿撇清,看来咱大应朝这位皇帝陛下对于军方的控制果然严厉非常。
人未来齐,画舫仍泊在港口。今日做东的名义上是钟聿宁,来的最早的却是林蓬和两位姑娘,故而任沈两人刚上船便见林蓬半拥着晴弓,在八仙桌旁吃着小点,说着闲话。沈约面色不动,内里却暗自叹息,心道海路这顶帽子的颜色可委实不咋地。几人中他们情分最佳,钟聿宁忙着应付几个舞女的侍奉,林蓬也不来招呼他们,打个手势,自有秀美佳人前来伺候。
任晖是第一遭在画舫上吃酒,颇有兴致地环视四周,只见虽雕梁画栋而不显繁琐,船泊的位置也极讲究,湘妃竹的帘子细细卷起,透过镂空木窗可见波光潋滟,暮色中远山淡水,宛如画卷。今日人来得不多,虽租了大船,却只用了一片花厅。但便是这一片花厅中,倒有九把沈甸甸的楠木椅子,椅背上金丝游走如细篆,桌上搁着剔红望月图十格小盒,里头是江南细点,盛酒的沈香木雕山水杯色泽古旧,当是前朝旧物,盛的酒更是二十年的竹叶青,浅碧色的酒浆如美人明眸荡漾……整个布置竟比宫中还讲究三分。任晖见惯奢华场面,仍是看得咋舌不已,连连摇头。林蓬放开身前佳人,微微一笑,“彦升莫恼,这船可不是我家造的,越莲湖是京都最大的销金窟之一,自然要豪阔些。”
任晖按捺下心头不快,淡淡一哂:“我倒不是气你豪奢,只是佩服这造船之人的手笔。家具如此,船身的木料可知,无怪乎此船吃水极深,今日虽有微风,船却丝毫不见波动。”他顿了顿,“今日不能让世衡付账。”
林蓬莞尔一笑,“卖了他也付不起啊,晴弓与越莲湖的彭老板有旧,友情价。”
任晖面色稍霁,晴弓见状浅浅笑起来,剥了粒莲子到林蓬嘴边,“为你省钱,职责所在。”
任晖自与林蓬说话,沈约却盯着他身旁晴弓。晴弓平素待人温柔中有戏谑,亲切里有疏离,用这看得吃不得的调调拎足了男人胃口,今日却是极大方地展露笑容。沈约定睛细细打量,发现她显然是仔细妆扮了一番,一袭素白长裙上绣青莲数朵,将绽未绽,和髻上一支粉彩缠枝莲纹发簪相映成趣,莹白的耳垂上是银丝缡纹坠子,整个人清媚里透着贵气,坐在幅巾青衫的林蓬旁确是一双璧人,但若换成任晖那身蛟纹紫衫,无疑更为相配。
沈约被那霁红石绿的柔美色泽一迷,眼中闪现一丝怪异神情。晴弓犯了个战略性错误,这般打扮便不该坐那样位置,任晖可不会像自己这样,盯着好友的心上人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