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虽然压低声音,包厢内外的包括沈戎在内的众军官怎会听不见?皇上口中的“少年英侠”们,也未免特别得有些那个……
左临风信以为真,正想跪下,皇帝那里舍得?乘机踏步上前扶着他道:“风少侠伤病在身,不用跪礼了。”这时靠近一看,眼前那张脸更叫人为之目眩,阅美无数的皇帝,此刻终于明白甚么才叫人间绝色,没有矫揉作态,没有刻意的修饰,更没有丝毫谄媚讨好的神情,就这么蓬头乱发,满身血污,仍无损这瞎少年独特而俊逸的气韵,尽管是玉貌雪肤,体格文弱,也没半分妇人的纤弱姿态,依旧一派狂傲矫健,即使在呆呆的痴笑,仍是纯美得动人心魄。
左临风煞有介事的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皇帝别说话,皇帝还以为他发现了些甚么,谁知左临风低声道:“别吓跑大蚂蚁!”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蹲下,爬到地上找那根本不存在的大蚂蚁。
“可惜……”皇帝哭笑不得的转向南宫正阳道:“南宫世家两位公子都是难得之材,风公子神智不清尚可力敌西突厥国师,足见武技出色超群,只可惜身患顽疾,未免糟蹋如此良材,朕特许他随驾回宫,由御医会诊用药,相信公子定可回复本性,与一鸣少侠一同为国效力。”
南宫正阳大喜过望,南宫穆宇却怕左临风发疯闯祸,回禀道:“皇上圣恩浩荡,怜才心切,只是风儿疯疾在身,怕会对皇上做出失礼冒犯之举。”
“公子心性已迷,不免有些稚气狂态,但朕看他刚才救侄情切,足见他兼性纯厚。倪卿曾说公子从不胡乱伤害善待他的人,朕定当嘱咐宫人小心照料,当不至惹起公子的狂疾。”皇帝这么一说,南宫穆宇还可以说些甚么?
皇帝走到仍在满地找蚂蚁的左临风身边,温言道:“公子别找蚂蚁了,朕回去挑几只蟋蟀蝈蝈给你玩儿,叫御厨做好东西你吃好不好?”
“有没有螃蟹汤包儿?”一听到有好吃的,左临风的精神便来了。
皇帝笑了:“公子你爱吃多少也行,你喜欢甚么点心菜肴,朕现在命人给你做去。”
“真的么?真的么?”左临风大乐。
“当然是真。”
“我知道你是谁了!”左临风认真地在皇帝身边转了两转,然后拍手大笑:“你是饭馆子老板!”
沈戎一句“休得无礼”未说出口,皇帝却笑得合不拢嘴的向倪谦道:“饭馆子老板?亏这孩子想得出来!有趣!朕就做一次饭馆子老板好了……”
“大老板!风儿很饿了!喔……”左临风微一皱眉,似乎弄痛了伤处。
皇帝忙一迭连声的吩咐:“小瑞子,快安排马车送公子到宫中养伤歇息,再找些好吃的点心给公子在车上吃,传命御膳房准备一桌好菜给公子品尝,一定要最好的螃蟹汤包,知道么?”
“奴才知道。”小瑞子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思。
“武诚侯,摆驾。公子这就到朕的菜馆尝新罢。”皇帝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就把左临风拐了去。立秋想跟着上前,却遭南宫正阳拦阻,皇帝一出包厢,大队禁卫随即将众人隔开,云雩和立秋只好眼睁睁的看着皇帝登上御辇,左临风和倪谦登上另一辆马车离去。
“怎么不让我跟瞎小子一起?”立秋急道。
“皇宫是甚么地方?皇上特许风儿到宫中看诊医治,你道谁都可以去凑热闹吗?”南宫正阳道,心中暗想:“你这小子刚才在台上还不够丢人么?还要到皇宫现世?”
“小叔叔看完了病,皇上自然会让他回来,你担心些甚么?我们回客馆再说。”南宫一鸣道。
立秋没法,只得随众离去。
一听到血辟邪的话,凤逍遥立时一惊,道:“风少怎么到了这里来?场中乱成这样,你怎可以撇下他的?”他口中说话,人已掉头向较技场赶去。
血辟邪撇嘴:“你急甚么?除了你,那疯子姘头一大堆,你怕没人护着他?单是那姓云的,便绝不会让人伤他心上人一根指头儿……”
“你胡说些甚么!”凤逍遥那有心去听血辟邪那些猥亵说话,既急着找左临风,又想撇掉血辟邪,此人心性乖戾,虽说对自己未必有加害之意,到底善恶难明,自己要办的事干系太大,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不能让血辟邪插手其中,但这家伙疑心极重,要撇掉他也不是易事。
凤逍遥心中念头转个不了,血辟邪却没放过他的意思,继续追问:“别把话头岔开,你跑到那边去搞甚么?”
“偷东西去。”凤逍遥半真半假地笑道。
“有甚么宝贝吸引你这大贼了?怎不叫我去给你把风啊?”血辟邪穷追不舍的套问。
“你帮我不了……”凤逍遥故意神神秘秘的凑近血辟邪淫笑:“波沃玛那厮带了几名姬妾同来,其中一个是波斯绝色的金发大美人,你给我把风的话,铁定会砸掉我的好事!”
明知他在胡说八道,血辟邪还是忍不住骂:“死淫棍!”
就这么乱扯了几句,二人已折返较技场外,数条黑影自他们左边不远处急窜而过,身法迅疾诡秘,绝不是白道帮派的身法。
“九冥峒的兔崽子来凑甚么兴?”血辟邪道。
凤逍遥知他对邪道门派所知甚详,便问:“那又是甚么邪派了?”
“不就是卖弄些神谕幻术,欺骗无知小孩当死士的神棍骗子!大概是有人雇他们来卖命罢!”血辟邪说时,二人潜至场中,正好看到皇帝诏谕左临风随行回宫的一幕。
“又一个冤大头!这疯子到底要招惹多少姘头才够!一入宫门深似海,你们没指望了。”血辟邪磨着嘴皮嘲笑。
眼看马车开走,凤逍遥心中一动,向血辟邪道:“你帮我查一下九冥峒那帮人的雇主是甚么人,我跟风小子进宫,顺便看看凤主,她进了宫几天,也不知现在怎样了?”说罢便箭也似的追蹑着骑兵队去了。
“又奸又滑的死臭凤!”血辟邪低声咒骂,却拿凤逍遥没法。
四十.尝膳(1)
“庞格和波沃玛那边准备得怎样了?”雪孤帆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
“火器已都运抵帝都,现藏在安稳的所在,人马亦已陆续抵达帝都之外,一切都按主人计划进行。此外,北边纳尔干汗的密使传来消息,说已成功将秦瀚川的虎跃龙镶两军拖在关外,密使将于三日后带同图瓦汗王的密函进京。”宗乔回覆道。
“很好。”雪孤帆语调平淡依旧,深邃的眼内却有炽烈的权欲焰火跃动,历代先祖的愿望,半生苦心经营,现在终于到了收成的时候……
“现在一切已将就绪,我古格王朝中兴已是指日可待,公主大婚之日,便是阁主登极之时……”宗乔躬身拜道。
“乔,此次绝对不容有失,切勿因事情顺利而有所松懈,临川王那厮虽然是个自私自利的蠢材,但沈戎此人掌握禁军兵权,精于用兵之道,此人不除,势必是我们的隐患……”
“这人谨慎之极,我们曾两度派人行刺,均未成功,反而惹起此人警觉,防范得更加严密……”宗乔头痛地道。
雪孤帆缓道:“行刺沈戎我另有人选,乔你不用管这个了。”说到下毒行刺,还是找血辟邪干稳妥。
宗乔应了一声后道:“阁主,还有一事,较技场那边好像出了大乱子,庞格一收到消息便匆匆离去,好像是南宫家那个疯子大闹会场,惹得双方混战起来,听说云姑爷也牵涉其中,现在正等候详细的消息。”
雪孤帆挑眉冷笑:“甚么南宫家的疯子?分明是青帝那厮在装疯卖傻而已,不知这次啸天宫暗中有甚么重大图谋,堂堂青帝竟然要自毁双目来掩人耳目……”
“主人肯定那人便是左临风?可是三绝庄公开承认了他是绝老怪的儿子,此人的武功亦跟青帝完全不同。”
“也许三绝庄跟啸天宫有甚么秘密恊议,以青帝的本领,要以南宫家的剑法掩人耳目根本不难……”雪孤帆还有一点没说出来,就是血辟邪早已告诉他南宫风便是左临风。
“那么啸天宫一直内争不断的消息很可能只是掩人耳目的晃子,若不彻查啸天宫的图谋,可能对我们的大事有所妨碍。”
雪孤帆沉吟:“啸天宫这些邪魔外道才不会给那朝廷卖力,想在背后捅狗皇帝一刀的可能性还大些,就算左临风那小子真的想来个弃暗投明,只怕他已没机会了。”
“阁主要亲自出手对付他?”宗乔问。
雪孤帆眼内浮起森冷的笑意,道:“不用我出手,这小子已经死定了,寂月那小鬼说他的师尊正从漠北赶来对付他们,叫我们不要插手。”
宗乔顿时色变:“甚么?!寂月暗圣的师尊?岂非是那个……”
“不错,来的正是寂月和现任宗主星宇翔之师——“冥魔”贺兰独笑。”
“冥魔”贺兰独笑,本是百年前赤岭神宫的宗主,叱咤漠北,一统西域武林,却在盛年之际突然暴猝,一甲子后居然死而复生,离开陵墓后,依旧纵横无敌,近三十多年虽已隐退,但此君在西域简直等同冥府阎君的存在……如果这不死老魔亲自出马,左临风确是必死无疑。
雪孤帆在宗乔仍在震撼时道:“绝老怪当年专门盗墓,不知偷了老魔鬼陵寝中甚么要紧物事,直到现在才被寂月查出那东西竟在姓左的小子身上,引得那老魔鬼亲自赶来追贜杀人……算那小子倒霉,任他躲到天涯海角,也休想逃出贺兰老魔的指缝……老魔头雄才大略,有鬼神莫测的手段,回生之后更是难惹,幸好老魔头一世枭雄,竟然鬼迷心窍,迷上了鬼秀才冷善,甘心为那半人半鬼的小子洗手归隐,更许下绝不到中原兴波作浪的诺言,否则这不死魔头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宗乔谄媚地笑:“阁主洪福齐天,顺天应人,任何困阻强敌也会自然解除。”
“废话少说,嗯,碧儿回来了,一切得小心些,别让她起疑。”雪孤帆叮嘱了一句。
“宗乔晓得,我们亦已多派人手,监视云姑爷动向。”
较技场一战,双方都损折了不少好手,秋无迹等人除检视伤亡外,更忙于商讨应变援救之策,以防西域武士寻仇生事,清漪,立秋等伤者则送回客馆养伤。
立秋从未想到过跟左临风分开得如此突然,他的人躺在宽敞悄静的客房中,脑中却尽是左临风影子,他傻傻的笑颜,吵着要东西吃的声音,依稀留在枕畔的微温……
“王立秋你忒不中用!瞎小子不过是到皇宫医病,又不是跟人拚命,你瞎担心些甚么?他不在,老子乐得清静安闲,不用整天伺候这没用东西,正好睡他娘的大觉,好好的养伤……瞎小子也受了箭伤,应该没甚大碍罢?不好,这家伙被人砍上几刀也不懂嚷痛的,痛得受不了也死忍着不作声,只管躲在人怀里冒冷汗……那时我还笑他没用,想不到真的那么痛……”立秋翻来覆去的,心思仍是在左临风身上转。
三年多的追逐,一年来的相依,立秋早习惯了左临风的存在,他一旦不在身边,立秋便似失去了些甚么似的浑身不自在。他不懂甚么是相思,也看不出皇帝对左临风的心思,单纯是脑袋很不听话地不停地想着左临风,想着他会不会不肯吃御医开的苦药,想着有没人在他身边照顾他,想着他甚么时候回来,应该快回来了罢?立秋想着想着,不觉朦胧睡去。
到一觉睡醒,已是红日满窗,然而身畔空空,左临风并未回来,一阵敲门声响起,立秋高兴得一跳下床,扯得屁股的伤处一阵疼痛,可是当他忍着痛打开房门,来的只是送早饭的仆役而已。
立秋忍不住问:“风少爷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风少爷和秋少爷的衣裳都浆洗好了,小的待会送过来。”男仆道。
“送罢,送罢。”立秋没精打采的挥手。
“少爷还有吩咐吗?”
“没有了。”
男仆去后,立秋对着桌上丰富的早饭,不知怎地,少了左临风在抢吃,早点的味道忽然变差了许多。
“瞎小子大概还在赖床罢?这懒鬼……”
这次立秋猜错了,左临风此刻不是在皇宫里赖床,而是在御膳厨房里捣乱!
四十.尝膳(2)
左临风既不知立秋的挂念,更不知悄然迫近的危机,他在马车里吃够了点心水果,便抵受不了失血和疲累,挨在倪谦身边便沉沉睡去,被人用软椅抬到一所院内种满异种墨梅,名为墨香小筑的精舍里也是懵然不知,皇帝来看他时,左临风还在拥被大睡,看着他蜷在暖炕上睡得正香,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宠溺怜惜,尽管心仪的人已在眼前,皇帝还是舍不得弄醒他,只是乾看着这睡美人可爱的睡态,抚弄小猫似的摸摸他的发丝,再没有进一步的举动,静静看了他半天,方才摆驾离去。
翌日,皇帝上朝之后,小瑞子一脸无奈地向皇帝禀告:“皇上,御厨房里有人捣乱!”
“谁人胆敢如此猖狂?”
“是……是风公子。”
“怎会让他跑到那里去的!”皇帝眉头重重一皱。
小瑞子战战兢兢的道:“公子之前一直在安睡,奴才等谁也不敢打扰,到分早膳到各宫去时,不知怎么公子竟然知觉了,突然跳了出去,半路截劫御膳,还跑到御膳厨房里,看中甚么便拿甚么来吃,还用竹棒儿赶着厨子们给他泡茶暖酒,公子的轻功有多高,皇上也知道的,他要跑谁也追他不上,禁卫又不敢真的冒犯,劝他又好像听不懂,听说御厨们快被这位公子爷弄哭了。”
“有此等事?朕过去看看。”不料皇帝听了竟然失笑起来,心中暗想这傻公子还真是疯得可爱。
皇帝驾临御膳房时,蓬头乱发的左临风,大马金刀地坐在一群被他打得哭丧着脸的御厨面前,左一盆燕窝溜鸡丝,右一盆八宝鸭子,左一口,右一口的边吃边批评:“这个鸡丝儿不错,鸡崽儿够嫩够香,燕窝煨得味道恰好……这鸭肚儿里又是元贝又是火腿海米,又浓又腻,鸭子没鸭味儿,莲子又旧!不好!光用红枣栗子香菇不就好了?笨旦!”
皇帝听他说得数家珍似的,忍不住道:“公子可以让朕尝一下么?”
“大老板,你也吃。”左临风倒是大方得很,指点着桌上十几盆菜道:“这几盆菜好吃,那几个不行,不要吃。”
皇帝逐一尝了一下,果然如左临风所说,他说好的确是十分出色。倪谦虽然早已说过左临风十分馋嘴好吃,皇帝却没想到他辨味的本事竟然如此了得。皇帝又是好奇,又是讶异,使个眼色,命御厨再端来几道菜肴,对左临风道:“公子再尝尝这几个菜,说说那些做的好,那个做的不好?”
左临风当然不会客气,鼻子嗅了两下,首先挑了盆“雪里藏蛟”(爆炒蟮丝放在蒸蛋白上)来吃,道:“这个好,用了上好黄酒调麪酱儿,爆的蟮丝儿又香又有劲,蛋白儿滑溜溜的,好吃……”别欺他目不见物,每道菜的配料做法,味道火候的优劣长短,通通被他说得分毫不差,被他称赞的厨师心中暗喜,被批评的却是暗暗心惊,生怕皇帝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