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恭敬地捧上一只福字描金漆点心盒,随即退下。胤禩稍许诧异,一同上了炕,问:“点心,这个时辰?”
“八弟,四哥觉得,那人活在夜里,又不愿见人,但也是需要贺岁之乐的,”胤禛将点心盒放到胤禩手里,接着道:“四哥琢磨着,那些名贵的玩意儿,摸着也没意思,所以送些点心,让他也尝尝新春的味道。”
胤禩缓缓摩挲盒子边缘,嫣然,点头。
子正时分,雍正方醒。
漆金盒盖之下,粉枣、橙糕、玉露霜、梳儿印、酥黄独、松子海啰擀。清甜香气四方弥散,精巧而美极。
雍正轻轻拿起一块玉露霜,细细咀嚼,酥软丝滑,薄荷清香涌入口中、泛上胸腔、淌进心窝。雍正一夜未语,仅是仔细地品尝糕点,直至鸡鸣破晓、曙光入薄晨……
胤禩安静地对视。
即使抛却浮生种种,这人,却终究无法拈花一笑、云淡风轻。
时光流逝、悄无声息,不经意间,这人……已然承受了多少?胤禩不知。胤禩只知道,经年累月的痛与早就不属于自己的甜,已经划伤了那颗半百雄魂,破碎了那份青云之志,使那曾经铁血绝情,杀伐决断的一代帝王长久凝噎。
为……一份新春的味道……
元月喜庆之气浓郁不散。
初九,小十四在无比的期待之中,呱呱坠地。
方到三朝,胤禛胤祚胤禩便早早地带着各自准备的贺礼,前去看望。宝宝的皮肤还有些皱,全身都是粉红色,身体像圆筒似的,四肢又短又小,张着嘴便甜蜜地呼呼睡去。
过百日关,上赐名胤祯。
胤禛乐呵呵地逗弄着已经长得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胤祯。同样的音调,就仿若是同样的名字、相连的生命、不离的一生。胤禛轻轻地抚弄胤祯,胤祯粲然而笑。
流水落花春去,光阴似水长流。
胤禛十岁之生辰,宫里小小地庆贺了一番,宴会完毕,胤禛便匆匆地赶回乾西五所,推开门扉,嬉笑欢乐之声扑面而至。
胤禟胤誐胤裪嬉笑打闹,追逐玩耍,见到胤禛时,才草草行礼,然后拉着胤禛加入。胤禛左顾右盼,却没有发现胤禩的身影。
戌正已过,胤禟不时地探出脑袋,张望大敞着的门。
散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玩闹的三人蓦地停下站起。胤禩巧笑而来,右手却牵着一个三人从未见过的奶娃娃。
粉雕玉琢的娃娃小步小步地走进,眸子里闪着水润的光芒。
胤禩一一指点:“十三弟,这是九哥、十哥、十二哥,还有……四哥。”
“九哥、十哥、十二哥、四哥。”胤祥糯糯地开口,声音绵软甜滑。
胤禟胤誐两人素来外向,很快就与胤祥熟络起来,一时,欢声笑语不断、不息……
临别,胤祥径自小跑到了胤禛身前,低下头在身上四处寻找了好一会儿,却依旧两手空空,胤祥嘟着嘴,蓦地,胤祥一眨眼睛,垂下脑袋,将脖子上的长命锁缓缓拿下,递给胤禛,明亮的双瞳泛着纯净的笑意,脆生生的开口:“四哥,十三弟为你贺生辰!”
胤禛微微一愣。
长命锁,百日戴上、成年拿下,辟灾去邪、除病赐福、锁住生命。
“咦?”胤禛诧异地触碰脸颊,是濡湿的。胤禛莫名,用力地抹了又抹,泪水却顿时泛滥起来,流淌不止,又抑制不住。
泪是属于胤禛的,它从胤禛的眼眶滴落,打湿胤禛的脸庞。
泪又不是属于胤禛的,胤禛停不了,止不住,藏不掉,更逃不走。
泪,属于那学不会清风一笑、掩不去满手血腥的冷面阎罗。
胤祥吓了一跳,伸出的手微微犹豫,却始终没有缩回。
胤禛缓缓摘下自己脖颈上了长命锁,轻轻地给胤祥戴上,再接过胤祥的长命锁,挂在自己的胸前。
不知为什么,胤禛想要这么做,只知道,若是不这么做,自己将会后悔,后悔一辈子……
岁月是沙,轻易消失无踪。
又是春节,却无处可见喜庆的红色。
太皇太后崩,葬孝陵之南,曰昭西陵。谥曰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
胤禩默然,康熙费尽心力,用竭灵药,也仅仅是将太皇太后驾鹤仙去的日子挪后一年罢了。人定胜天,改得了命,却挽不回逝去的魂灵。
尖细的嗓音耳边回荡。
“八爷,皇上传您去乾清宫。”
胤禩凝神,草草整理完毕仪容,便随梁九功而去。
空荡乾清宫内,康熙一身苍白素服,胡子拉碴,精神全无,双手颤抖着抚额,背也些许佝偻,仿佛一日之间苍老到了前世死亡前的瞬间。
听到脚步声,康熙才僵硬地一颤,面上的泪痕不多,却从未干涸。
“胤禩,你说……重生的意义是什么?”
胤禩走到康熙面前,缓缓道:“重生……就意味着,死第二次。”
康熙猛地抬头,一股浊气噎在咽喉,窒息难忍,大口喘息,康熙强行呼气,陡然间眼睛一闭,仰首狂笑起来。
“胤禩!你说的不错!重生又怎样?!俱是活来又死去!”
康熙倏地站起,走到胤禩身前,沉声道:“既是俱死,倒不如扫尽前世之痛!你说的对!朕老了!可朕不服!!!”
“朕要改尽前世!诸子夺嫡、征噶尔丹……还有你!无论前世今生,你都必须陪着朕身边!这就是命!爱新觉罗·胤禩!!!”
第三十三章:一岁一枯荣(二)
康熙执笔埋首。
同在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默写前世的长篇谕旨。
那是前世,康熙五十六年,康熙向诸皇子、王公大臣宣读的二千七百字谕旨,是抱死之心所书,是对一生功成罪过的总结,近乎遗诏。
谕旨成,康熙撤走黑墨、复拿起朱笔。
自评自批。
朱批散落,康熙拿起蚕丝绫锦织,细品片刻,方才交给身旁的胤禩。
胤禩捧谕阅览,许久,缓缓道:“尚可。”
康熙拧眉,拿回诏书,越发仔细地审视起来,再提朱笔,伏案批示。
朱批错落,康熙浅浅颔首,复查两遍,继而递给胤禩。
胤禩平静地接过,扫视绫锦,合上,交回,道:“差强人意。”
康熙双目圆睁,看向胤禩,轻哼一声,接着攒额蹙眉端详谕旨,第三次执朱笔,埋首而书。
朱批纵横,康熙沉着脸,拿给胤禩。
胤禩眯着眼睛,须臾,淡淡道:“皇阿玛可以写得更详细些。”
“你……”康熙猛地站起,顿足,深深地呼吸,才扯过绫锦,咬牙道:“你阿玛都把自己批驳成了这样,你还不满意?”
坐回御座,康熙恨然嘀咕了一声“不孝子”,才继续俯身,颦眉考度,缓缓地,第四次握朱笔、书朱批。
一夜,灯未熄。
渐渐地,不仅年长的皇子开始成熟,连年纪小的几个也长大了。
胤禟胤誐将近六岁,正是入尚书房的年纪。
康熙知两人年龄相近,自幼相伴,特地下旨,在胤禟胤誐两人的六岁生辰之间挑了个日子,令两人一同入学。
胤禟嘟着嘴,自己早早准备好东西,就等着搬入阿哥所,进尚书房,与八哥相乐,现在偏被那憨胖弟弟给生生拖后了一个月!
胤誐抽着噎,自己早早制定好计划,要在入书房之前毫无顾忌、狠狠玩它几个月,现在竟让那坏心九哥给生生挪前了一个月!
胤禟胤誐瞠目对视,相看两厌,低吼一声,扑身而上,手脚并用地扭打在了一起。
胤禟胤誐入五所。
不久,小十一入头所、小十二入二所、小十三入三所、小十四入四所。
尚书房里走了几人,却来了更多。
风过无痕,时光却会留下刻印,永久……
那一年,冬。
见尚书房内,胤禟胤誐空空的座位,胤禩略感不祥,前世早年的事,自己记不清晰,却也知道两人虽顽皮,但从未如此大胆地翘课。
胤誐不顾一切地跑回承乾宫,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如当年。
摔东西、砸器具,将所有走进来的太监全部赶走,然后,撒泼耍赖、痛哭流涕。
胤誐用力地揉着泪汪汪的眼睛,探着脑袋,向门外不住地张望。
真的……真的再没有额娘前来安慰了……
再也没有了……
胤誐呜咽着,嘴一咧,放声嚎啕。
眼前黑影朦胧,胤誐下意识地抓起手边的瓷器就要扔去。
“怎么?对你九哥也敢动手了?”
胤誐抽抽搭搭,身子一转,不理胤禟。
“还不快起来!”胤禟紧皱着眉:“大冬天的,要是你也病了怎么办?!”
胤誐将头埋进膝盖,缩成一团,抽噎道:“不想动。不想让太监碰。”
手心一热,胤誐泪眼摩挲地抬头,只见胤禟拉起自己的手,背对着自己半蹲,又感觉身子一轻,胤誐赶紧搂着胤禟的脖子,双腿也很快地环紧了。
胤禟吃力地背起胤誐,眉头也拧成了小山,小声地咕哝:“你动作倒是利索……”
胤誐把头埋进胤禟颈窝,抽了一声,轻声问:“去哪儿?”
“九哥不会说话。”胤禟握紧胤誐的小腿肚,待背稳了,才一步步向外走去:“所以……一起找咱八哥去。八哥疼咱们!”
胤誐听了,用力地点点脑袋:“嗯!八哥疼咱们!”
胤誐用右手狠狠地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接着在胤禟的衣服上使劲儿地擦干净了,才继续伸手环抱了胤禟的脖子。
胤禟瞪了眼自己污脏的前襟,咬牙,一声不吭地前进。
胤誐一路满声的哭腔,絮絮叨叨地泣诉着。
“额娘还总说我长得虎头虎脑……明明额娘自己才长得像包子……”
“额娘不准我吃糖……规矩错了还会打我手心……”
“但我想要额娘……想要想要!”
“明明额娘昨天还好好的!还笑着骂我蠢来着……”
“今天就……”
刚出景和门,胤禟已然气喘吁吁,粗声粗气地呢喃:“你怎么就这么重。”
胤誐吸了吸鼻子,仰头高声道:“额娘说,白白胖胖才好看!”
“可你今天却不吃早膳!”胤禟闷声骂道。
胤誐捂紧自己的九哥,嘴角一颤一颤。
好一会儿,胤誐凝噎着,伸手要给胤禟抹汗。
“别动!”胤禟嫌弃地拧眉:“你那手刚擦过鼻涕!!”
胤誐嘴一瘪,再看胤禟汗流满面的模样,小声问:“九哥,你累吗?”
胤禟浅哼:“要不你给爷下来!”
胤誐连忙往上蹭了蹭,搂牢了,嘟着嘴大声道:“不下来!”
低下头,胤禟紧紧地抿着唇,轻声道:“那就给你九哥闭嘴……”
胤禩听闻温僖贵妃昨夜梦里卒了,去的突然,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胤禩寻着由头出尚书房,刚到百子门,就见那相互依叠的两人。
湿嗒嗒的胤誐,与黏糊糊的胤禟。
“八哥!”随着呼唤声的,是两种暖暖的体温。
长大,意味着担待;担待,意味着痛……
胤禛童年的愉快,有亲母的疼宠,更有康熙有意无意的放纵。
胤禩不认为这是好事,这只会造成将来越发的苦。
年近开府,康熙派胤禛去户部领了个差事,是学习,也是考察。
胤禛满心期翼,热切而去,失意而归。
错错错!这么多用心学来的诗书,就像是一纸无用白文!
一个月来,接连地犯错,摔了折子、熬着批语。
那一夜,胤禛此生第一次酗酒、酗烈酒。
将前来劝慰的奴才全部轰走,胤禛径自捧着酒坛子躺在炕上豪饮。喝完了摔坛子、摔完了再接着喝。直到汗如雨下、双颊通红后,胤禛又醉醺醺地捏着文书研读。
满室狼藉、左手抱酒、右手捧书,一睡到天明。
月末,康熙召诸子、各部官员,品评成绩。
胤禛所得,不过“平庸”二字。
胤禛低垂着头,唇角颤了又颤,牙间渐紧,却终是无话可说。跪安,继而缓步踱回居所。
“四哥!”一声清脆的呼唤。
胤禛回首。
年方六岁的胤祯,正是刚入尚书房,意气风发的年纪。
胤禛想笑,用力扯着嘴角,可依旧勉强,胤禛抿唇,极力做出含笑的模样,道:“十四弟。”
闲话几句后,胤禛离去。逃也似的……
无颜、无面。
愧对为兄之身份!
胤禩不会插手,也不能插手。
不被驱逐的幼鹰永远学不会翱翔,没有受过伤的人就永远无法保护自己。
胤禩见过雍正,雍正淡然视之。
拿起胤禛喝剩的酒坛,雍正随手拍开泥封,浅啜一口。
酒入穿肠,雍正蓦地放声大笑。
“我爱新觉罗·胤禛,不信天下人、负尽天下人、为天下人所恨也罢!不过是被唾骂刻薄寡恩、阴险奸佞、冷血残暴!!!”
雍正拎起另一坛酒,扔给胤禩。
细细地品味烈酒,炽火灼喉而过,雍正仰首,猛地一饮而尽。举坛,用力摔入满地狼藉之上,雍正莞尔,抹唇低吟。
“但……若连自己都不相信,岂非连人都算不上了……”
胤禩与雍正素来不和,却独独认可这句。
胤禩信任自己,亦,信任自己所认可的胤禛。
时间不断推移,胤禛逐渐成长。
学会了恩威并施,学会了背后使力,学会了筹谋远虑,学会了强硬手腕,学会了借刀杀人……
康熙三十四年。
胤禛的身姿已足够挺拔,在阳光下,留下高大的身影。
“八弟。”胤禛浅浅含笑。
“此次随驾亲征噶尔丹,八弟可准备好了?”
胤禩轻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