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韵别歌 上——月绊风影

“长离在哪里？”半晌扶柳才平静下来，众人还以为他是高兴过头。

“就在迎宾楼的院子里。”

迎宾楼是两层的圆形建筑，中间是一个不大的花园，主要是接待一些赏花客。所谓赏花客，就是只赏不做，所以白天人不少。长离被绑在圆形建筑中间那根十字架的柱子上，而且是悬空绑着的，以长离的个头，脚也着不了地。人是按照十字架的走向绑成十字，一圈圈麻绳几乎把长离绑成木乃伊。幸好绑得这么严实，要不然，悬空多难受。看守的侍卫是内惩院的，面目倒是熟，只不过叫不上名字来。

讽刺的是，此刻院子里桃花正艳，万花丛中绑着这么一个you物，任谁看了都心神荡漾。楼上楼下围了几圈的人，或喜或笑，或叹或忧，或嗤或骂……言言入耳，让扶柳心中甚是不快。

“长离还会缺男人吗？”

“秦月虽然不错，也犯不着如此？”

“长离不会是移情别恋了吧？”

“还是说无痕公子的冷淡让他心灰意冷？”

……

诸多的疑问句。

“我看长离还是太长情了！”

“在长恨天做跟在西山桃花园中做，那情趣肯定是不一样！如果是我，我也想跟他在桃花园中试试。”

“长离的幼嫩肌肤比这桃花还要娇俏艳丽，在一片桃花中，脱光了……啧啧，不敢想象，多么诱人！”

“秦月真是好福气！”

……

如是的感叹意淫句。

扶柳听罢嘴角勾出一抹冷笑，看着被绑得如粽子般的长离，竟然还满脸澄清地笑着。但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分明表示他的身体正受着煎熬。

扶柳穿过几棵桃树，在长离面前停下，近看长离一脸无所谓的娇笑，甚至还带着几分魅惑。扶柳嘴角的笑容更冷，下一个瞬间，一个耳光差点让长离昏过去。

扶柳一向彬彬有礼，还从未有人见过他生气的模样，更别说给人巴掌。扶柳对长离有成见，谁都知道，平日最多也就言语上冷点，这还是第一次动手。这长离算是倒了八辈子霉才碰到这么一个克星。

这一巴掌不禁让围观的人吸了口冷气，也让相公派硬是一愣，两个内惩院的侍卫也惊了一跳。他们虽然看护惩戒过程，却也得看护受惩人的安全，见扶柳动了手，两人立刻上前将他拖出安全区域。

“长离，你够贱！”

扶柳被众人拦住不得靠前，只能隔着桃花骂了一句。原本寂静的庭院，只留下他的声音在回荡。上下楼层围观的人更是不敢啃一声。直到扶柳消失，众人才齐齐喘了口气。

春日的阳光并不热，微微的还有一丝风，若不是被绑得全身麻木，长离几乎要享受这样的惩罚。

不吃不喝，三天示众。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新伤旧伤一大堆，原本应该疼痛不已的身体，现在真的是麻木了。

还记得一大早去内惩院请罪的时候，管事先生的脸色比他还白。私合是勾栏院的禁忌，罪名可不小，长恨天的惯用做法就是将犯禁者关入专门的牢笼让那些异常凶猛的男人轮番蹂躏，即便体质再好，三番五次地折磨，也难逃大病一场。而长离一向柔弱得见风就倒，恐怕一个回合都挨不完，小命已经危在旦夕，偏偏他还非同寻常，是这里的头牌，平日里都娇惯着，还怕有什么差池。

管事先生在房中踱了好几圈，还是决定上报，他的上头自然是无痕。果不其然，无痕并没有对长离赶尽杀绝，只是形式上的让他示众三天。

长离看着日头一点点偏移，心里竟然异常澄净。记得小的时候，家里还算兴旺，哥哥总会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带他去山上放风筝。哥哥喜欢画画写诗，所以他的风筝上总比别人的来得精致漂亮。风筝飞上云端时，其实只剩下一点点动荡的影子，哪里还分得清什么诗画。哥哥总会剪断绳子，让风筝随风飘走，这个时候他们会开始许愿，小孩子心性，从一颗棉花糖一个泥人到父母给的生日礼物等等，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愿望，可是那却是他真正想要的。后来家里败落了，父母被逼死，两个孩子无亲无故，无人认养，原本踏破门槛的所谓亲戚朋友连面都不愿意见。那时，哥哥十五，弟弟十岁。哥哥硬气，决定自己养活弟弟。

没有父母的照看，弟弟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哥哥一直耐心地安抚，直到弟弟真懂了，他们只有相依为命一条路可走。弟弟依然爱哭，因为饥饿，因为寒冷，因为被蚊虫咬得全身红包……哥哥一直很坚强，自从失去父母仆人，弟弟没见过哥哥一滴眼泪。他会帮小贩搬运一点货物，拿到一点连馒头都不够的钱；他会帮菜农收拾田地，拿几片菜叶回家给弟弟充饥；他也会帮一些人写家书，多出点钱来购置过冬的寒衣……

终究，哥哥不过是在富贵乡养育了十多年的少爷，娇生惯养的身体承担不了那么坚强的意志。哥哥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弱，发青的脸色，不断的咳嗽，时常的头晕，这些让弟弟心中充满恐惧和不安。他一直祈祷哥哥能够健健康康，即便没吃没喝，他也希望哥哥能够一直陪着他。还记得的哥哥倒下那个夜晚，弟弟怎么也唤不醒，外面风很大，雨也很大，破庙里并不暖和。弟弟拖不动哥哥，冒着雨到处找大夫，可没人愿意出门。他没有钱，也买不起药，就在饥寒交迫中濒临绝望，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人。

偶尔才来一次西风城的无痕，被手下从勾栏院的温柔乡中请出来，说是长恨天遇到点麻烦。马车在黑色的风雨夜中肆无忌惮地穿行，差点让一个少年亡命车下。无痕很优雅地撩开帘子，看着手下将浑身战栗的少年扶起。

“求你，救救我哥哥。”少年的眼泪伴着雨水，分外冰寒。无痕被那双明亮的眸子给震住了，这样的脸庞，这样的身形，这样惹人怜爱的气质，正是他要找的。

“好呀。”无痕淡淡地回应着少年的求救。并让他上了车。

“我可以帮你，不过有条件。”

少年毫无防备，对无痕提出的条件几乎未曾考虑就答应下来。

此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哥哥被无痕安排的大夫看护着，身体慢慢好转。弟弟接受了他的第一次交易，交易对象就是无痕。

当时的疼痛似乎此刻还能想起来，但对无痕的恩情，弟弟也会一直记得。

无痕既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第一个男人，当时他还小，不懂什么世俗人情，只觉得无痕对他好，对哥哥也很好。在签下卖身契，与哥哥道别的时候，弟弟满心欢喜地拉上了无痕。没想到，这一时的冲动，让他永远失去触碰他的机会。

他还记得无痕第一次看到哥哥的表情，从未有过的表情，仿佛卸下了千年的面具，用原本最纯真的自己去面对。无痕与哥哥相谈甚欢，谈得都是他似懂非懂的诗词歌赋。哥哥是个才子，他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无痕会对这样的才子感兴趣，甚至是深陷其中。

每次回家，无痕总是很热情，尽管平素两人不怎么见面，即便见面，无痕也相当冷淡，冷淡得还很异常。他知道这种态度的转变，在第一次去长恨天的时候，不通世故的他第一次向无痕告白了，他还记得无痕当时的表情很复杂，复杂到最后不得不沈下所有表情冷冷地回了他一句，“我们不可能。”

第一次被拒绝，他很伤心，伤心却并未挡住他的脚步，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如是往复，他没有放弃过，一直追着无痕的脚步，即便在长恨天不得不面对那些丑陋的嫖客，他依然坚定着自己的目标，甚至还跟一些谈得来的客人商讨如何追无痕。

渐渐地，长离追无痕，追的漫天风雨，无人不晓。无痕的态度越来越冷淡。拿相姑们的话说，无痕公子几乎抱遍了长恨天多有人，就是不会碰长离，因为他太烦，也太下贱。

长离不在乎，这些流言丝毫也不能损害他对无痕的感情。只不过随着年纪增长，他慢慢懂事了，知道世俗偏见，也慢慢发现一个让他更加无法自拔的事实——他回不到过去那个干干净净地弟弟，再不能拥有哥哥的关怀。每当面对哥哥，他心里都好痛，他从来没感觉到自己如此肮脏……

“……回不去了吗？……”看着西下的斜阳慢慢被环楼的屋顶掩盖，长离干涸的嘴唇哼出这么一句话。

第五节：无可奈何

两个侍卫看了看他，只见他一脸的轻笑，动人心魄。掩不住的憔悴神色，更让人心生怜惜。

“长离公子，没事吧？”内惩院的人虽然平素比较冷血，但毕竟是热血青年，看不得这么漂亮的人儿受苦。

长离扑闪扑闪了一下大眼睛，娇笑起来，“没事。我在想怎么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三天……好难熬……”

两个侍卫神色一动，看看迎宾楼客人渐渐疏散，只剩得一些调节情趣的丝竹之声。比起白天，这傍晚的桃花更加撩人。

晚餐送了过来，有酒有肉，只是长离只有看的份儿。两人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过还是不敢违逆规定。一边摆开饭菜，一面跟长离聊起一些小道八卦。三杯酒下肚，两人的口也打开了。从街知巷闻的名人趣事，到不得外传的内部秘闻。只不过说来说去，大部分新闻旧闻竟然都是长离自己的。长离听得没滋没味，脸上的笑容却很丰富，时常应和着两人的好奇心，还讲解一二。

“不过长离公子怎么就对无痕公子这么死心踏地呢？这实在叫咱们兄弟想不透。”

“无痕公子家世外貌确实难有匹敌，可公子你追他好像也有四五年了吧？还不死心？”

“你们就没听到点小道消息？”长离砸吧着嘴，真想把两人手中的鸡腿咽下去。平素山珍海味不断，端端没有这样的胃口，还东挑西挑的，直到今日挨饿了，才觉得昔日的暴殄天物。

侍卫：“有听过一些传言。说无痕公子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长离：“这个传言是真的。”

侍卫：“世人对这‘人之初’是不是都有一些特别的情愫在里面？”

长离：“是很特别。呵呵。毕竟是第一次嘛。”

侍卫：“无痕公子还真是幸运……”

长离：“应该说是倒霉才对！你们没看见他被我追得满街跑的狼狈样儿嘛。不过他真的很有气度，换个人，说不定早将我大卸八块了。”

侍卫：“才不会呢？别说紫东城的人，全天下的人都没公子你漂亮，谁下得了手？”

长离：“过奖，过奖……嘿嘿……”

侍卫：“不过，我觉得嘛，男人也要有点骨气。既然无痕公子不喜欢，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天下有钱有势，又英俊非凡的人多的是。比如说前天到咱们园子里的那位。那叫一个英姿飒爽，气宇轩昂，我还没见过气场这么强大的人呢……”

长离：“谁呀？”

侍卫：“长离公子有兴趣了吧？呵呵，我就说嘛……”

长离：“就算喜欢吃一道菜，也不能天天吃呀，会腻死的。有时换换口味也不错。”

侍卫：“既然长离公子有兴趣，不妨我就多说两句。据说这人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飞云山庄的庄主慕桓，年纪嘛二十出头，武功嘛，也是数一数二，家业横跨大江南北，说无痕公子家产万贯，拿他那里一比，简直就是小菜一碟。长相嘛，刚好我见过，剑眉星宇，标准的美男子。出手相当阔气，一来就说要头牌伺候，只可惜当日公子你不在，你知道当时多少官儿争抢吗？那叫一个人山人海……”

长离见脸色红红的侍卫说得那叫一个起劲，还满脸不平地替他遗憾，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最后他选了一个新雏儿，好像叫小千，跟公子你差不多大，但跟公子的风姿比，那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小千……也叫小千吗？……”长离喃喃道，嘴角的笑意更浓，声音却细不可闻。

“公子你说什么？”

长离摇摇头。他总有不好的预感，仿佛连这个名字都再也拿不回来。

“这位慕桓公子也真是生猛，”侍卫喝了口酒，砸吧了几下嘴，“他不过用了小千一次，到今日还爬不起床！”

“呵呵，你们打听得还真是清楚！不过这么生猛的男人，我可消受不起。”

两侍卫将长离打量了一翻，颜色暗了一暗，几乎整个紫东城都知道长离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今日帮他绑绳子时，绑轻了怕他掉下来，手上受力反而伤着了，绑重了，又怕勒出血来，好不容易想了个办法，直接绑成木乃伊，这样受伤的几率小点，可他们不知道，这样让长离体内的血液几乎无法运行，不但脑袋发晕，连指甲尖都发白。

“长离公子，听在下说一句话。你呀，还是趁早给自己赎了身，好好养几天身子骨，说不定还能过些正常日子。再这样下去……”侍卫没有接着说下去，只一口干掉杯中酒，摇摇头，当自己什么都没说。

长离呵呵地笑着，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他的身子他比谁都清楚，这样下去，也就再能撑个几年，能及冠也好呀。

“人哪有那么脆弱？我还没活够呢？何况无痕公子还没接受我呢？嘻嘻……”

“你呀，就是不撞南墙心不死！就算无痕公子接受你又能怎么样？他还能疼你一辈子吗？luan童的价值就那么几年，等你身体真长成了，未必这么受欢迎？再说，总也有人老珠黄的日子，纵使绝代佳人，也免不了新欢胜旧颜。爱情这种游戏，咱们奢侈不起。男人这种东西更是靠不住。你若真为自己着想点，还是多攒点钱，出去后没有后顾之忧。娶不了媳妇，认个养子也行，下半生就算是有着落了……”

这话TMD实在是太中肯了，长离竟然找不到反驳的间隙。不过他似乎也犯不着考虑养老的事情，所以他笑得相当浓烈，直让两侍卫心中发毛。另一个侍卫拍了一下大发感叹的人的头，怪他多话。当即三人有些尴尬。最后还是长离打破了沉默。

“吃完，你们谁去给管事先生说一声，长离身子弱，怕是撑不过明天，如果他不想替我收尸，就替我去无痕公子那边求求情。”长离的话是含笑说的，脸上口气皆有笑意，两个侍卫思忖再三，决定按原话传达。

春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冷的，两侍卫加了衣服，继续看守着长离，不过长离似乎很累，很快就睡着了。当翌日的太阳升起时，长离并没有醒来。两侍卫以为他还睡着，也没多打扰。直到扶柳披着晨光出现，他们才从熬夜的迷惘中清醒过来。

“扶柳公子，今儿个你可不能再动手了。”

扶柳脸带如风微笑，让两人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两人放心退开。

“长离，亏你睡得着，你看太阳都跑哪里了？”

长离没醒，连动都没动一下，露在外面的脸庞苍白中带点青灰，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阳光照在上面，发出惨淡的荧光。扶柳不自觉地心往下沈去。

“长离……”扶柳又唤了几声，脸上的笑容再也撑不住。用手在鼻尖探了探，似乎还有气。

“他是不是昏过去了？”扶柳努力平定心神，转头让两侍卫来看看。

两侍卫一听，心里不禁有些发慌。陡然记起长离昨晚的话来，脸色也跟着白了。

“管事怎么说？真要不吃不喝挂他三天？”扶柳眉头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