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里昂一直以来的心愿:当生命划下句点的那一天,他要在雪的环绕下迎向终点。他凝视着雪,在日光的照射下,映出一道耀眼的弧形日晕,如此绚烂璀璨。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慢慢的闭上眼睛。
一切是多么的平静。
半年了。
伊森将摩托车停妥在公寓后上锁,拿出行事暦,查看当天的工作是否都完成。注意到当天的日期,算了算,他刚好出院半年。
整整半年,他没想到自己竟这样一步步的撑过来;能绝处逢生,他开始觉得自己像只蟑螂。
说到蟑螂,他昨天才在巷口发现一只,立刻反射动作大脚踩死。他有些搞不懂,这样惹人厌的生物怎么会那么有韧性,在世上存活了千万年;而讨人喜欢的都成了标本。或许,这昭示了生命玄奥;而他的遭遇正好是个见证。
半年前,他在「医院志工」约翰的介绍下,来到一家出版社担任编辑助理,直到那时他才知道约翰不只是温良亲切的志工、更是个畅销作家;最近某好莱坞制片才又买下他的作品版权准备拍成电影。
那家知名出版社旗下有不少VIP作家,而有知者都明白VIP是贵人多忘事,伊森的主要工作就是为出版社联络这些贵人。简而言之,就是个派遣人员,当打杂、跑腿和帮办,有几次他甚至得送稿子到监狱让一个正在服刑的作家校稿。
严格来说,工作不算繁重、时间颇自由、薪水又不错,只是每个作家的习性不同,或许有些怪癖需要适应。还好以前在阻街谋生的历练让伊森见怪不怪,很快的就得心应手,还获得不少称赞。
不仅工作,连住处都是约翰帮助他找的。对于这些协助,伊森原想这辈子恐怕怎么赚钱也还不清了,约翰却笑着告诉他:「当初在我最低潮的时候,曾有人拉了我一把;你只要记得将来有机会也能帮助别人就好了。」
伊森从信箱中取出信件,然后上楼来到他的住处。
进门后,他将信件随手搁在玄关桌上,然后打开电视、从冰箱里拿了牛奶、抱着饼干罐、回到沙发前坐下。这几乎成了他的茧居公式:工作、下班、看电视,他甚至很少出门社交。
因为自己独居,他几乎从早上一张开眼睛就打开电视,让电视节目的声音融为背景音,时时刻刻陪着他,让他有种热闹的假象,掩盖形单影只的孤独寂寥。
打开饼干罐,拿了一片丹麦奶油饼干。搬到新住处之后,他第一件买的东西就是饼干罐:不会再有人买甜食给他了,想要的话,他得自力供给。
将饼干塞进嘴里,不知怎么的,总觉没味道;伊森叹了一口气。今天他为出版社送一份童书绘本的印样到普林斯顿大学,过程像奥德赛迷航记一样惊险:他深怕会遇上里昂、又觉得应该不会那么衰,一路蹑手蹑脚又鬼鬼祟祟,活像沟鼠还是小偷。
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荒谬,心中责备自己不该那么没种。照说起来,应该是里昂怕见到他,毕竟他住院的时候对方完全不闻不问,连一点点人道关怀都没有;于是他才又抬头挺胸,理直气壮的像个气球。
将印样送达、准备离开时,他经过数学系办,无意间听到一个女学生对课务秘书说:「……那么亚德林教授的课全部取消?」
一听到那个名字,他下意识的拔腿就跑。直到跑出校门,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愚蠢。
看来里昂和苏菲亚的夏威夷假期十分惬意,所以根本不想回学校。伊森原以为自己已经将里昂从世界抹去;到头来,其实是他被里昂从地平线删除了。
放下饼干罐,伊森往后靠在椅背上,茫然的瞪着电视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响起,他才回过神,找出手机拿起来一看,萤幕上的来电显示着「Kirst」的名字。
他迟疑片刻,然后还是接起电话。「那么晚才接电话,你正在骑车吗?」Kirst问道。
「没有,我在睡觉。」伊森随口搪塞。
「才几点,那么早睡?」Kirst说:「刚好被我吵醒,让我请你吃晚饭吧。约了那么多次,今天总OK……」
伊森突然觉得烦躁不已,甚至有股踹人的冲动;便二话不说的切断通话、将手机甩到一旁。Kirst又打了一次,他干脆不接。
所以他才越来越少出门社交,省得和某些人物打交道。受伤之后他想了很多,尤其对于许多人性、人际交往的事,变得越来越无法妥协。在他住院的期间,没有人来探望过,他也大多窝在病房里;出院之后,雷恩怕他闷出问题,硬拉他到PUB看乐团表演,才又和Kirst取得联络。当然,他对于住院的事只字不提。
Kirst不只一次想约他、也暗示希望能进一步交往,都被他拒绝。感情这种事,他已经受够了。
过了两天,伊森到哥伦比亚大学等着拿一份法学系老教授的稿子。由于电脑主机出了点问题、老教授除了打字之外不会使用其他功能,伊森只好留下来当临时技工。
「……所以我还是比较喜欢传统的目录学方式的资料管理。」老教授垂手站在一旁看着伊森修电脑,帮不上忙却一直聊天,「你明白什么是目录学吗?」
「算是知道。」伊森一边修配电盘,一边简洁的回答对方。很久以前,里昂曾经向他解释过。
「没错。那样不是很好找资料吗?」老教授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感慨,「现在学生什么都是email、email,我还是只用FAX。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是纸本,可以存证。」伊森盯着电脑萤幕,有些漫不经心的说:「这样才有法律证明效力,是吗?」
「孺子可教!」老教授笑了。
又过了一会儿,伊森站起来。「修好了。教授,我看电脑里的档案很乱,自作主张的帮你建了一个资料夹,把档案都分门别类的归好了——」他边移动滑鼠游标边解释,「文件、图片……就这样,按照『目录学』的方式。你用看看,很简单。」
「我一直找不到这份稿子,原来在这里!」老教授开了几个档案,喜出望外的点点头,「比以前清楚太多了,你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不继续求学真是太可惜了,你确定不想来哥伦比亚法学院深造?」
深造个屁,老教授大概头脑不清才会胡言乱语,伊森心想,嘴上还是客套的说:「您太客气了,我不是那个料。」
他列印了稿子、准备告辞离开时,老教授突然叫住他。
「伊森,你下周六没事吧?」
伊森摇摇头。老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下周六有个基金会将颁个奖给我,有个餐会、还会有些活动,我希望你能来。」
老教授说得轻松,好像只是个青菜萝卜的小奖项。等伊森注意到邀请函上赫然印着「傅尔布莱特奖章」烫金字体时,才真正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老迷糊的古德曼教授竟是个声誉卓着的傅尔布莱特学者。
他仔细看了看节目表:颁奖典礼、音乐会、Four Season Hotel晚宴……最后还有一行小字:本邀请函可携一人同往,请穿着正式服装出席。
如果不是已经答应了老教授,伊森其实一点也不想去。拿起电话,他本来想编个理由婉拒老教授的好心邀请;才按下号码,他突然惊觉,自己何时竟变得如此消沉、负面、易怒。
想了想,他切断通话,转而按了Kirst的号码。
「伊森,你真有办法,连傅尔布莱特奖的邀请函都能弄到。」Kirst难掩兴奋的左右张望,低声说:「……天啊,那不是欧普拉吗?」
伊森一耸肩。
举行颁奖典礼的大厅里挤满了人,虽然他们早就预期会有相当多的贵宾,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阵仗:参议员、政要、国务卿、联合国代表,连总统都致电祝贺;还有许多的社会贤达、名流,是名副其实的冠盖云集。
在会场后方一排排整齐有序的塑胶座椅上,则是平面、电视、电子媒体的采访代表。
「……非常荣幸的能藉由我的手将这个奖项颁发给沃夫冈·古德曼教授。」在一段感性的致词之后,傅尔布莱特的主席将奖章交给古德曼教授,现场响起掌声,顿时闪光灯此起彼落;然后得奖者发表感言,记者们更一一举手提问。
颁奖后,贵宾们纷纷围上前向古德曼教授祝贺,会场又变成关说社交场合。Kirst处于亢奋状态,一直说典礼根本就是「世上最有影响力人士的大聚会」:只要眼尖、机灵一点,搞不好就能遇到事业上的贵人。坐在靠角落的位置,伊森环顾四周,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正巧路过。
伊森原想等祝贺人群稍微减少的空档再过去向古德曼教授道贺,尽了礼貌然后走人:因为接下来的音乐会、正式晚宴实在教他兴趣缺缺。
然而无论怎么等,祝贺者走了两个就会有三个过来替补,一轮轮下来伊森根本无法接近。
他在外围徘徊许久,正想着先离开的时候,古德曼教授却叫住他:「伊森,站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
伊森转过头,「教授,恭喜……」围绕祝贺的人群立刻自动让出一条通道,让他进入,倒教他有些尴尬。
「我最近一直想着你。」古德曼故作神秘的说。
当场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有些惊讶,有些甚至露出古怪的表情,顿时安静了下来。现在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伊森身上,他明白老教授爱说冷笑话的个性,所以表情泰然、只是微笑着一耸肩。
古德曼又笑吟吟的解释:「知道吗,古德曼太太觉得你非常不可思议……她说她也有几百份食谱,正烦恼不知道该怎么……」
不等对方说完,伊森立刻说:「没问题。下次我过去就帮她整理归档。」
听到他们没头没脑的对话,一个身材发福、戴着眼镜,表情有点木然的中年男子问道:「老沃,你学生?」
古德曼教授开始描述伊森如何像挖掘寒武纪化石一样,将电脑里的混乱整理归档,简直比研究生还能干;他的形容生动又幽默,大家都笑了,伊森几乎脸红。
「的确能干。」中年男子也哈哈大笑,接着又说:「……我的事务所缺一个助理,能不能向你挖角?」
经过简短解释,伊森才知道男子叫派克·葛登,是美东排名很高的律师,在DC主持一家律师事务所;他尤其致力儿保法,也是UNICEF的法律顾问。
「……助理都是耶鲁、哈佛毕业的高材生,抗压力却很低,只想做讨好不吃力的简单工作。」葛登摇头感叹。接着,他拿出名片递给伊森,「儿保律师是条艰辛的路……你有兴趣的话,到事务所找我。」
稍后,主持人再度上台,宣布庆祝音乐会开始。主办单位体贴的徵询了古德曼教授的喜好,特别选取了一系列百老汇音乐剧的曲目表演。
回到后排角落的座位,Kirst高兴的低声描述刚才认识了多少财经要人等等,看到伊森手上的名片,他有些轻佻的说:「这年头,还是财务律师和离婚律师比较好赚。这个派克·葛登是个硬派律师,评价相当两极;听说在政界的关系很好,不过某些黑道恨死他了。」他顿了一顿,「像你这样的小少爷,要做公益的话捐钱就好,不需要搞什么儿保,太好笑了。」
这句话隐隐刺痛伊森。
直到现在,Kirst依旧以为他是个叛逆的富家子,事实上根本不是,他也曾需要保护、帮助,但往往孤立无援。想起小时候的一切,他觉得很烦,低下头沉默不语。
「怎么了?」Kirst问道。伊森依旧不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企图振作。他将注意力转移到音乐表演上,这时台上的演唱者正演唱着<Memory>:
「Daylight, I must wait for the sunrise,I must think of a new life,and I mustn't give in……」
歌声悠扬旋律优美,伊森却是一愣,皱起眉头:他在里昂的Audi车里听Elaine Paige唱了不下百次。歌手唱得高昂,他却更郁卒了。
「……Touch me,it's so easy to leave me……」
台下爆起如雷掌声,伊森的双手却不由自主的颤抖。「All alone with the memory……」他再也无法忍受,唰的从椅子上跳起来,丢下一句「去洗手间」之后,便快步走出会场。
即使离开,伊森发现他的耳朵里还是响着Memory的旋律,彷佛音符早已刻蚀烙印进他的脑子,就像个音乐盒,只要一个关键,音筒就会撩拨音齿演奏音乐,完全自动,止也止不了。
他于是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希望哗啦啦的水声能掩盖该死的乐音。接着又低头让水冲脸让自己清醒。抬起头,看见镜中映着那张水滴未干的脸是如此苍白而略显憔悴、神情消沉、双眼黯淡,他突然觉得非常陌生。
他打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干脆放了一洗手盆的水,俯身将脸浸入水中,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好像只要这么做,杂乱思绪就会被稀释、流出,不再骚扰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又抬起头。他的衣襟、胸前全湿了,他却不在意,只是随意揩去脸上的水。张开眼睛望向镜子,「啊啊!」却吓得他发出惊叫。
镜中多出了一个人,正深深的凝视着他。他头皮发麻,心脏差点呕出,连忙转过身,确定所见不是幻象,而是真实:
里昂·亚德林赫然就站在后面,彼此距离不到一公尺。
他完全没有预期会在这样的场合、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如何自处。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半年来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能防卫他不受任何侵扰;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堤防围墙是如此不堪一击,立刻被席卷而来的汹涌波涛冲刷得溃堤坍方。
他真的吓愣了,一时之间双脚好像被灌入混凝土,根本动不了。突然间,他注意到里昂似乎微向前倾,手也往前伸长了一毫米,彷佛作势朝他靠近;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他竟然下意识侧身飞也似的闪进旁边的单间厕所里、锁上门,不知如何是好。
四天前。
一辆黑色SUV出现在Barrow郊区的一栋小木屋前,从车中走出一名穿着制式黑西装、系着靛蓝色方格领带、黑色短发修剪俐落整齐的男子,来到门前。「里昂。」男人不敲门便说。
里昂听见男人的声音,甚至不到门边看一眼,便决定不予理会。
「里昂,你可以回到现实生活了吗?」
他还是相应不理。他带着在雪中迎向生命尽头的心情而来,却每天都能张眼朝迎晨曦、暮送黄昏。日复一日,半年过去了,雪线消融,他的心脏依旧坚强跳动,他还是健康的活着。
「一个人孤独的待在这里,你不寂寞吗?」
一点也不,里昂心想。相反的,在小Tin Man的陪伴下,他再度开始着手进行一些研究。
「里昂,我知道你丝毫没有见『我们』的意思。」门外的人继续说:「但是,伊森·安提诺呢?你不在乎他了吗?」
他的耳朵竖了起来。
「你不想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
二十分钟后,里昂已经装好行李、跳上车,一路以超速边缘的车速赶回普林斯顿。
现在,伊森终于再度出现在眼前,里昂就这么怔怔的看着,连眨眼都没有眨一下,深怕只要稍微牵动一条视神经,哪怕是最微小的,都会让伊森再度失去踪影。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把心中复杂庞大的情绪说清楚;那将比任何论文都深奥、比任何方程式都难解。
在他还来不及说话时,伊森却冲进厕所,让一扇门将他们再度隔开。里昂也跟到门前,他不会再容许任何东西阻隔介入:他要打开门。
伊森坐在马桶盖上,心跳破百。直到看见里昂的脸,他才知道什么「从心中抹去」、「埋藏在记忆深处」都是骗人的。
事实是,里昂一直都在他的心里、记忆里占着极大的分量,是他自欺欺人的视而不见:好像故意搅乱一潭水,就看不见里头的倒影。当水平静下来,倒影其实更清晰、更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