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公私不分
“衍儿,你该明白,你的确是陛下的臣子,但是当日你既然做出了那个选择,从那以后你就不仅仅是陛下的臣子了。”卫府中,卫衍的母亲柳氏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儿子。
本来孙儿敏文送来家书一切安好是全家都高兴的大喜事,儿子能够在忙碌之余有闲暇膝前承欢更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旦儿子住在身边的时日日久,深宫中的那位日日遣人来赐这赐那嘘寒问暖,这份欢喜就要变成担忧了。
若是出嫁的女儿碰上这样的情况,柳氏不需要多问就明白肯定是为了些许小事在与夫君闹别扭才躲回娘家的,自然会好好劝慰一番再叫来女婿合合稀泥送他们家去,但是儿子和皇帝之间这般闹别扭,柳氏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儿子开口,只能婉转着提醒他:就算深宫中的那位真的把他放在心尖上疼着,闹别扭的时候也该注意方式和程度。
对于母亲的劝告,卫衍只是认真听着却没有说话。他也知道他在家里住的时间太长了一点,但是就这样回宫去他又不甘心,仿佛这样回去就变相承认了皇帝那日的荒谬言论。
他的事就是皇帝的事,天子无家事,既然是国事当然算不上公器私用,就这么三言两语一绕,皇帝成功地让他那日的质问变成了无理取闹没事找事不知感恩,到最后卫衍被说得几乎要相信如果他不向皇帝谢罪简直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当然,卫衍心里很清楚皇帝那是一派胡言满嘴谬论。
什么叫做天子无家事?皇帝需要的时候就是天子家事外人不许插手,皇帝不需要的时候就变成了天子无家事所有的事都是国事,正话反话都让皇帝一个人说了,能让他心服口服吗?
但是说又说不过,打又不能打,他哑口无言之下转身就走,也不管皇帝在后面叫他,一溜烟就出了宫门。出来后被寒风一吹脑袋终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好像有点气愤过头,但是已经跑出来了,就这样乖乖回去又怕皇帝以后会变本加厉更加胡作非为,在皇帝没有对他的行为有反省的表示之前,绝对不能就这样回去。
“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遇到事情要有商有量一起解决,这才是好好过日子的正理。千万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为些许琐事损害彼此的感情就得不偿失了。”见他不说话,柳氏继续开口,希望这些用来劝慰小儿女的话能对儿子也有效。
柳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知子莫若母,儿子的脾气做娘的最清楚,儿子这性子一旦固执起来非常让人头痛,特别是有人纵容的时候,偏偏有个人始终在有意无意地纵容着他。
闹别扭这种事一个人是闹不起来的,看儿子那委屈的模样,宫里的那位肯定有错,不过儿子也未必没有份。
“那不是琐事,是很重要的公事。”果然,听到她这句话,一直不肯开口的儿子愤愤不平地说,“陛下他公私不分公器私用因私废公……”
“你说陛下公私不分,母亲看你也和陛下一样公私不分。”见儿子一脸母亲你偏心的神情,柳氏叹了口气,“那些公啊私啊母亲不懂,但是母亲知道,如果是公事就应该按公事的规矩办理,如果是私事就应该按私事的方法解决,现在你为了公事和陛下私下闹别扭,这能叫公私分明吗?”
“这……”卫衍又一次被问得无话可说,转念想想觉得母亲的话很有道理。如果他认为这是很重要的公事,试图通过现在的方式来解决的确有公私不分之嫌,只是……
“凡事要公私分明,说说容易,做起来谈何容易。就算衍儿你自己,难道就从来没有利用过陛下对你的私情,来影响陛下对公事的处理,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私不分?你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这些道理都懂,母亲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能糊涂的时候还是要糊涂一点好。”柳氏见儿子明显听进去了,这话也就说到这里为止。
清官难断家务事。生活中的琐事最是复杂繁琐,也最容易磨损感情,一个处置不当,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柳氏并不想评判儿子和皇帝之间谁是谁非,只是希望儿子明白能够在该糊涂的时候学会糊涂也是很重要的。两个人相处,若事事都去争个分明,岂是长久之道。既然儿子已经选择了这条艰难的路,她自然希望儿子能够平安顺遂地好好过日子。
不过她并没有想到,她的儿子好好思考以后所做的事并不是她希望的难得糊涂。
大概在卫衍和他的母亲谈话后过了一日,皇帝就收到了一封奏折。
“好,好,朕一直对他客气,他这是打算要当福气了!不好好教训一下以后岂不是要爬到朕的头上去?来人……”景骊看到卫衍的奏折,有些疑惑是为了什么事,结果翻开来一看,顿时肝火旺盛起来,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案上的茶盖砰砰作响。
不就是一封家书吗?不就是那天把他说得哑口无言无可辩驳吗?难道卫衍他自己辩才不佳不善言辞说不过他也成了他的错?竟然能把这些事和江山社稷的安稳联系到一起,长篇大论把他好一顿批判,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大坏事。
这难道真是坏事?他为什么要命卫敏文送家书回来,还不是因为心疼他,最后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简直就是把他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好好教训以后可还了得。
盛怒之下的皇帝陛下早就忘了这封家书之所以会出现的真正原因,就算还记得,肯定也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
“命永宁侯即刻来见朕。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抗旨不遵?”
“陛下息怒,侯爷还在气头上,须从长计议……”皇帝嚷嚷着要好好教训永宁侯不是第一次,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至于每次教训的结果如何,众人都心知肚明。而且,目前永宁侯还在生皇帝的气,抗旨的可能性是九成九,到时候他们难道真的把永宁侯绑回来?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如果真有人敢这么干,就算永宁侯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皇帝气消了以后肯定饶不了他们。这些情况,雷霆震怒的皇帝陛下不记得,他身边的人可一刻没敢忘,故虽上前待命,却不肯立即应声而去,冒着被迁怒的威胁悄声提醒皇帝。
景骊气怒攻心之下忘了这回事,被这么一提醒又迟疑了起来。把卫衍弄回来狠狠教训他一顿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这么一来,他最近的讨好岂不是前功尽弃,而且就算教训了也不会有他想要的结果,若是完事后花上大量时间安抚还不如不动手。只是,就这么放过他,这口气他咽不下。
当务之急是要不动声色地让卫衍乖乖自己回来,等落到了他的手里,还不是任由他折腾。只是,折腾的理由绝不能用这个。反正,要抓卫衍的小辫子还不容易。
景骊打定了主意,坐在那里想了又想,终于心生一计。
“宣六皇子景珂见驾。”要钓鱼,一定要准备好香喷喷的鱼饵,正好手头有一条卫衍肯定会上钩的饵,不用太浪费了,不过在使用前,还须训练训练。纵使卫衍是条笨鱼,他也要小心一点才行。
等到一切都布置妥当,景骊才踏上了去钓鱼的路程。
“待会儿见了卫大统领,该怎么说都记住了?”在路上,景骊对鱼饵有没有好好记住他教的话有点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父皇请放心,儿臣都记住了。”
马车里面很暖和,四周围着厚实的绒缎,脚下还放了一个小火盆,景珂却没感觉到多少暖意。他正襟危坐在皇帝脚边的小凳子上,偷偷用眼角瞄了他的父皇一眼。
父皇教他的那些话很普通,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父皇此时的神情让他始终觉得有点不对劲,又不知道为了什么。怎么说呢,他的父皇心情似乎太好了一点。本来出宫游玩心情好是应该的,但是他被带来前萧振庭偷偷给来传旨的内侍塞了片金叶子,得到的消息是皇帝今日心情很不好,要他面驾时小心应对,那么他的父皇现在心情这么愉快就太奇怪了。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种种热闹的声响,但是景珂没有精力想别的,只在那里反复琢磨皇帝要他说的那几句话有什么玄机,会不会有对大统领不利的地方。当然,以他的年纪,就算想破了脑袋,要想弄明白他父皇的心思,也还是早了一点。
马车走了大概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近卫营的驻地。景骊一路上已经把这个计划推敲了数遍,临下车前把香喷喷的鱼饵从脚边抱到膝上,好好检查了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
计划的时候他在让鱼饵装可怜和扮可爱间权衡了半天,最后决定以扮可爱为主,装可怜为辅,双管齐下,一举拿下卫衍。其实以卫衍的性子,装可怜能更快达到目的,可惜,鱼饵圆滚滚的身体胖乎乎的脸蛋实在和可怜搭不上边,景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不过,好像血色不够好啊。
他抱着鱼饵上下打量一番,挑出了一丝瑕疵,伸出手,在鱼饵的小脸上掐了又掐,直到红通通才罢手。
“这事做得好,回去后朕重重有赏。”在鱼饵被他掐得要哭的时候,景骊赶紧许诺,哄了又哄,并且一路上都牵着他的小手作为补偿。
卫衍近来真的非常忙碌。近卫营日常的事务需要花时间处理,再加上春节过后近卫营要征召新人入营,一应前期准备都要在年前结束,他需要完成大量的案牍工作,所以他对皇帝派来探问的人一直回复说他最近公事繁忙无暇入宫请安不能算是谎话。
前天和母亲谈话以后,他想了一天一夜,最后给皇帝上了一个折子,对这次的家书事件以及皇帝对此事的狡辩言论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和劝谏之意,不管皇帝收到这本奏折以后如何批示,就算皇帝依然坚持己见,他也打算等手头的事情理出个头绪告一段落后,马上就回宫去的。母亲说得对,他不该由着性子让这些公事磨损他们之间的感情。公是公,私是私,他在要求皇帝公私分明的时候,自己也该做到。
如果皇帝坚持他的荒谬言论不肯悔改,他会继续上折子劝谏,直到皇帝纳谏改过,绝不能像这次一般一气之下就跑出来。这才是一个臣子应该做的,至于私事,就该私下解决。
下了这个决定的卫衍心中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做事也快了许多。他在家里这些日子,皇帝放心不下每天都要派人来探问,他又何尝不想念皇帝。
近卫的征召自有其章程,家世、履历、能力、忠诚各个方面都要考校,按进程分为前期遴选和后期考试两个阶段,考试又分为文试和武试。考试要在年后举行,卫衍现在做的就是前期遴选的最后一道工作——确定最后的入试名单。
这工作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不易。天子近卫是一条做官捷径,挤破了脑袋想要钻进近卫营的人实在太多,而名额始终是有限的,这中间自然有种种猫腻。还好卫衍的最大靠山是皇帝,有皇帝撑腰,他不需要去应承任何人,敢为难他的人也屈指可数,无形中少了许多麻烦。
就算如此,合适的人员始终多于名额,除了能力外其他因素也会起到一定的作用,这遴选的公正和公平也只能做到相对而言,所以卫衍如今正在像皇帝靠拢,慢慢学习均衡之道,努力让他手里的名单做到符合皇帝利益的均衡。
这些并不是卫衍擅长的事,好在皇帝经常让他一起处理政事,皇帝的心意他也能揣摩一二,这事虽然困难也不是没有一点头绪。
正在卫衍苦心权衡的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他听到声响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只小手抓在防风的暖帘上,眨眼间一个穿得圆滚滚的小人儿从空隙处钻了进来。
“殿下怎么来了?”还沉浸在思考中的卫衍对六皇子景珂的突然出现满脑子迷惑,不解地发问。
“珂儿想大统领了。”景珂使劲踮起脚卷拢暖帘,把他身后的人露出来,“父皇也想大统领了。”
第二十九章:自投罗网
“陛下。”卫衍的惊奇是一个接一个,在景珂之后帘后的人又让他大大吃了一惊,他瞪大眼睛瞧了好半天后终于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点什么。
“朕是来勘察近卫营防务,不是来玩的。”不等他开口,门口的皇帝就干净利落地摆明了来意,把他接下来可能会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都堵回到了肚子里去。
勘察防务?
卫衍皱着眉头对一身富家公子哥儿装扮的皇帝陛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他身边花团锦绣珠圆玉润的小皇子,说实话,他对皇帝这句话的真实性报有很大的怀疑,眼前两人这般组合,这般装扮,说是出来游玩的还有人相信,若说是来勘察防务,难道皇帝陛下真的觉得他有这么好骗?不过在还没有皇帝真的是出来游玩的确凿证据之前,他不能想当然地冤枉皇帝,只能先不去管他的来意是真是假,急忙站起身来向皇帝见礼,并把人迎往上座。
景骊既然对卫衍胡扯他是来勘察防务的,这装模作样的姿态肯定要摆足,否则的话前事还没有解决,后事免不了又要惹来卫衍好一顿啰嗦,就算把人弄回去了他的耳根还是不得清净,实非圆满解决事端的良策。所以他上座后就开始煞有其事地翻看卫衍案头的文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有关防务的闲话。
卫衍一开始自是不相信皇帝真的是来勘察防务的,但是皇帝接下来的表现却让他不得不相信。皇帝对近卫营的诸般条例事无巨细都问了个通彻后,最后竟然还接手了他正在头痛的那份名单,简直是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让他不由得感激万分,对一开始那般揣测皇帝的来意感到万分歉疚。
至于皇帝来勘察防务为何要带上小皇子同行,他自动帮皇帝解释为或许是为了锻炼小皇子,虽然这个理由破绽重重经不起推敲,但是此时的他已经完全相信了皇帝的那些话,自然没法再生出别的念头,也不会去深究这个解释是否合理。
如此这般,皇帝问话,卫衍回答;皇帝书写,卫衍笔墨伺候;至于小皇子,被皇帝派了个帮砚台里面添水的活,三人通力合作,卫衍案头的公务很快就全部完成。
“朕出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该问的话都问完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景骊再也找不到别的理由赖在卫衍这里,只能不甘不愿地说出了这句话。按照他的计划,他说完这句话,小鱼饵景珂就会接下他的话,把卫衍往套子里引。可惜他等了半天,景珂就是不开口,至于卫衍,没赶他回宫去就不错了,根本没指望能挽留他,听他这么一说以为他真要回去了甚至还殷勤地帮他拿来了大氅。没办法之下,景骊只能在卫衍看不到的桌底下,悄悄地用力捏了捏景珂胖乎乎的小手。
“父皇,太傅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臣久居深宫,始终无缘见识民间风土人情,这次正好有空,可否……”景珂被皇帝用这种方式提醒,只能乖乖开口,边说边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帝,那满怀期待的表情实在是让人不忍心拒绝。
此情此景,若是不明真相的人见了,必会相信是有那么一个太傅对景珂说过这句话,当然只有天晓得这个“太傅”是由皇帝陛下在出宫前客串的。
“朕也很久没有体察民情了,只是千金之子不坐危堂,朕这次出来没有带足人手,不知道……”景骊装作抵挡不住儿子的请求,沉吟了片刻,把目光落到了卫衍身上。
皇帝和小皇子,一大一小父子两人一起用无比期盼的眼神注视着卫衍,目光灼灼简直能让冰雪融化,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成绕指柔,更何况是卫衍,根本就没有一点招架之力,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臣这就去安排。”
等卫衍的身影消失在帘后,景骊转过身来,在景珂的小脸上拍了拍,夸奖道:“看在你刚才表现得不错的份上,中途忘词的帐朕就不和你算了,待会儿要继续保持再接再励,争取让大统领和我们一起回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