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力练习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安宁被一阵轻微的震动惊醒,发现飞船已经开始滑进一艘小型星舰。停稳之后,舱门开启,安宁一眼就看见在船坞里站着个人,居然是凯撒。
这大概连梅林也没想到,因为安宁感觉到他的精神场震动了一下才恢复常态,第一个走了出去:“将军怎么在这里?有什么事吗?”他想不出有什么事紧急到凯撒会来船坞等待他们。
凯撒的回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没事。你们来晚了十分钟。”
“安先生要求跟雷少校一起去取回那批机甲,所以在矿山总管的安排上耽搁了一点时间。”梅林淡淡地回答,“他们一到克里特要塞就要转舰,所以您为安先生准备的机甲——”
凯撒笑了一笑,咳嗽了一声,顿时远处响起滑轮滚动的声音,安宁转头望去,一辆运载车载着一架机甲从滑道上行驶下来。整架机甲是微暗的银色,略带一点灰调子,高九米左右,在灯光下并不反光,只是微微发亮,显然表面涂层是吸光性的。
梅林的脸色突然变了,话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字挤出来的:“这是最新型的机甲?”
凯撒漫不经心地说:“还有哪一型的机甲比雷用的更先进?”
安宁怔了一下。难怪他看着这机甲有点眼熟,原来跟雷克斯那架机甲完全一样,只是表面涂层颜色不同罢了。他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凯撒一眼,正好瞥见凯撒目光中的一丝狡黠,顿时明白了凯撒的用意。
梅林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从船坞走上去必须经过凯撒身边,凯撒一伸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腕,微微一笑:“矿星上累了吧?”
梅林一翻手腕。安宁发现他绝对不像看起来那么文弱,因为这一下雷克斯曾经在训练中教过他们,用得好的话不但能甩脱对方的箝制,还能反过来锁住对方的手腕关节。但是凯撒随着他的翻腕小臂划了个圆弧,轻轻松松就消掉了梅林的力量,仍旧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脸上更没有半点不悦的意思,仍旧微笑着:“去休息一下?”
梅林闭紧了嘴唇不回答,凯撒却当他默认了,转头对安宁点了点头,拉着梅林就走了。安宁看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凯撒什么地方有点改变,但是又说不清楚。
雷克斯一直站在一边,嘴上叼着烟却没有抽,这时候才拍拍安宁:“看什么呢?不去试试你的机甲?”
这句话让安宁忘记了一切,直扑那架银白的机甲就去了。果然,机甲内部的一切都跟雷克斯的机甲完全相同,以至于安宁一进去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当然在星舰内部他不可能做什么飞行练习,但仍旧忍不住摸摸这里动动那里,直到看见了中央能源处理器。
这是这架机甲与雷克斯的机甲本质上的不同,它的中央能源处理器跟普通机甲是相同的,并不像雷克斯的那架只使用一个极小的处理器。
看着处理器,安宁又想起了至今都无法组装起来的那台设备,密码到底是什么?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处理器上,那里有出厂编号:EN3FR15072308B。E,代表地球,N代表北半球,3是3区,FR则是法国大区工厂,150723是出厂日期,08B代表是该工厂的车间。根据这串编号,就能查出这台处理器是从哪里来的,并且能够查到所有的资料。那么,雷克斯那台处理器又是哪里生产的?应该是二哥自己的实验室吧,会有编号吗?
灵光一闪,安宁冲着扬声器大喊:“雷克斯,快进来!”
这声音太大,整个船坞都听见了。雷克斯吓了一跳,纵身攀上机甲,翻身进了操作舱:“怎么了?”
“你的机甲中央处理器编号是多少?”
“编号?”雷克斯想了一下,“那不是工厂生产的,编号跟工厂编号也不同。”
“是多少你告诉我!”
雷克斯用不着去看自己的机甲就随口报出一串长达32位的号码。安宁在心里算了算,露出了笑容:“密码!设备组装的密码。每二位一组,快,通知实验室组装吧。”
雷克斯惊讶地看着他:“那套设备的组装密码?你怎么想到的?这密码怎么会在我这里?”
安宁笑了一下,可是有点伤感:“二哥不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我那里,因为他也不能确定我能不能活着回来看见这些。他信任你,所以才把密码留在了你的机甲处理器上。如果我也死了,你活着,也可以有机会从那套设备上找到线索……”
雷克斯无言地伸手抱了他一下,打开通讯器呼叫梅林。过了几秒钟,梅林才打开通讯器,呼吸似乎有点急促:“……什么事?”
雷克斯的表情有点古怪:“我……打扰了?关于设备密码的事,安宁想到了,你打开语音记录吧。”
雷克斯报完数字,立刻就关了通讯器。安宁看他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刺他一下:“心里不舒服了?”
雷克斯微愕,随即笑了一下:“只是接吻而已。”
“是吗?你倒是很了解……”
“听得出来。”雷克斯仰靠在座椅背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如果是以前,说不定这时候他们已经上床了,不管梅林愿不愿意……凯撒好像,也在改变策略。”
“你乐见其成吗?”安宁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或者你希望秘书官再回到凯撒将军身边?你不觉得自己在逃避责任吗?”
雷克斯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说:“我不能给梅林的东西,凯撒可以给。”
“什么东西你不能给他可以给?秘书官要的是感情,不是什么身份地位之类。”
“我说的就是这个。”
安宁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说什么?难道你觉得凯撒将军可以给秘书官一份真正的感情吗?如果他能给的话,秘书官会像现在这样吗?”
“他对梅林是有感情的。”雷克斯很平静地说,迎着安宁的怒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索克斯家族的人能付出的感情,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永远不可能有那么纯粹的爱和恨,所有的感情都不能控制地会加上利益得失。安宁,像你们家里人这样纯粹的哭和笑,索克斯家族的人永远没有。对我们来说,你们就像阳光,能照到身上,可是永远无法自己拥有。”
安宁稍微平静了一下,盯着雷克斯:“你也是吗?”
雷克斯微微点了点头:“是的。我身上也流着索克斯家族的血,所以,我也是。”
62.垃圾星球
“他们把机甲放在这里?”安宁看着屏幕上传回的观测信号,皱起眉,“这地方不像是有实验室的地方啊。”
他们现在隐身在一条小行星带之中,前方一颗较大的小行星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根据消息,治疗师派系就把那批生物机甲扔在这里。
雷克斯研究着星图:“嗯,这一带大部分是垃圾星球,治疗师要是真把那批生物机甲扔在这里,那可就真是他们不识货了。”
安宁敏锐地看他一眼:“话里有话吧?”
雷克斯头也不抬地嘿嘿一笑:“我猜,这地方应该是他们的秘密实验室。那批机甲的制作是极其先进的,就算是能源转换器他们用不了,也该想办法改装才对。米修斯不是傻子,纵然他想巩固治疗师的地位,也不会把机甲白白丢掉。想想看,如果治疗师既有精神力又有高级机甲,那会是什么样子?”
安宁瞪他一眼:“你明明知道,刚才还那么说话?想看我笑话?”
雷克斯笑起来:“哪敢呢。我是在想,我们要怎么过去才不会被发现。”
安宁伸了伸腰:“垃圾星?如果真是垃圾星的话,会有运输飞船来吧?”
“真聪明。”雷克斯合上星图,“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
安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低头扯出两盒太空食品,随手扔了一份给雷克斯:“垃圾船什么时候来?”远离了第八战区,远离了索克斯家族,他们两人好像都轻松了些,相处也随意了很多。
雷克斯打开盒子狼吞虎咽:“估计再有三个小时,到时候我们就得伪装成垃圾下去了。”
安宁若有所思:“药方这时候应该已经公开了吧?”
“应该吧。梅林的动作一向很快。他办事你可以放心。”
安宁用勺子戳着盒子里的饭菜,没什么食欲:“不知道大哥——他会不会同意我这么做。”
“为什么不会?”雷克斯抬头看着他,“你大哥不是个自私的人。”
安宁随手用勺子柄刮掉他嘴角粘着一颗饭粒:“你想到哪去了?我大哥当然不是那种人!我的意思是说,这药方毕竟还没有经过临床实验,贸然用出去也说不定会对人体有什么损伤……”
“这个问题,索克斯家族会招募志愿者进行人体试验。”雷克斯摸摸嘴角,“你要是担心这个,那大可不必。不过战时,人体试验必然不会像安定时期有那么长的周期。而且多半是士兵来充当志愿者。”
安宁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机甲空间钮:“我想,夺回这批机甲,就上战场。”
“还上战场吗?”雷克斯微微犹豫了一下,“其实你为这场战争做的已经够多了。而且,凯撒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现在他已经在着手调查当年林道玄将军的情况,等到战后,你们家的事情也会解决的。”
安宁抬起下巴:“你觉得我上战场就是为了我们家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雷克斯有些结巴,“我只是觉得,战场太危险,你——其实没必要去。以你现在的情况,可以成为索克斯家族的专用治疗师,而治疗师是用不着上战场的。”
安宁点点头:“治疗师是用不着上战场的……没有一个治疗师上过战场吗?”
“没有。”雷克斯很肯定地说,“到后方要塞已经是极限。上次米修斯在第八区后勤要塞出现,已经是极大的新闻了。”
安宁抬头看着他:“我和小林平都是通过注射药剂激发了精神力,你觉得我和他比谁更强一些?”
“当然是你。”雷克斯迅速明白了安宁的意思,“你是说,治疗师应该上战场。他们现在无法达到迅速的提高就是因为——他们的环境太优越?”
安宁冷冷地说:“小林平已经很努力,但是我,我是在钼金矿坑里大量的射线照射下才激发的精神力,是在虫星上跟雌虫直接对抗的时候提高的。如果这些治疗师们能跟着战士们一起上战场,也许我们能够在对虫族的战争中更加占据主动。”
雷克斯沉吟着:“这个想法很大胆……之前因为治疗师的珍贵,没人敢让他们上战场,因为损失一个就可能导致大批战士无人治疗。”
“所以我想,带领一批精神力者上战场。”安宁抬起头,眼睛乌黑闪亮,像是深得看不见底,“如果我一个人能对抗雌虫,那么集合多人的力量,为什么我们不能完全控制雌虫?为什么不能找到雌虫指挥战虫的波动规律?为什么我们不能——完全控制虫族?到了那个时候,这场战争还用得着打下去吗?”
雷克斯凝视着他。少年的面容已经在这一年多里被打磨得强硬成熟起来,却又仍旧干净,那坚定的眼神真像是一道阳光。多年以前,曾经有这么一道阳光照亮他的生活,虽然看起来除了一台改装机甲之外没能对他有什么别的帮助,但其实安然对他的改变是旁人所无法想像的,就是他让他看见生活原来是有希望的。而现在,又一个姓安的人闯进了他的生活。
看起来安宁与安然是无法相比的,毕竟后者拯救了他,而前者只是一个孩子。但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一直记在心里:倒在地上却仍旧一脸倔强的孩子,被高压电流刺激得已经将要失去意识,却拉动着僵硬的面部肌肉还敬了他一句“混蛋”。他完全相信如果安宁当时能动,一定会比一根中指给他。
还有沙星的训练营里,突然的“夜袭”之中,竟然是这个孩子带着另一个更瘦弱的孩子首先跟虫子们拼杀起来。在知道这袭击是他一手导演的之后,这孩子居然敢举起手里的重机枪对着他的头就砸。要知道,多少年他训练新兵训得那些人吱哇乱叫恨入骨髓,可是敢拿东西砸他的人,安宁还是头一个。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个孩子在最初的冲动过去之后,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用心,甚至结结巴巴地给了他一个道歉。也许正是因为曾经得到了如此迅速的理解,使得他被安宁算计的时候格外的愤怒。
愤怒,是的。雷克斯曾经以为自己不太可能再有愤怒这种情绪了。十二岁的时候他就知道,再大的愤怒也不可能让他得到与凯撒或者弗雷这些婚生子相同的地位;十四岁的时候他就知道,再大的愤怒也不可能增加他活下去的筹码,愤怒没有用,唯一的出路是变得强大。所以在之后的将近二十年里,他有效地收敛了自己的愤怒,代之以一种近似激动的感情,并且习惯于迅速去思索解决的方法而忽略情绪本身。有时候他会想这大概也是索克斯家族特产吧,甚至像弗雷这样的二愣子都有类似的处理方法,愤怒、伤心、快乐,所有纯粹的情绪都与他们绝缘了吧。
但是当安宁的注射针头扎进他颈侧的时候,雷克斯真的愤怒了。当他还在考虑如何带着这个孩子安全脱离飞船的时候,这个孩子用行动告诉他:你看错了!
破开飞船驾驶机甲飞出的时候,雷克斯心里曾经稍稍动了一下。但是随即,这种类似心软的情绪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军前叛逃,那只有死路一条,无人可以幸免。何况,他找不出让安宁幸免的理由。不是没有遗憾,但是当他离开飞船的时候,这最后一丝情绪也就被他主动抹杀了。
在地下管道里再次遇见安宁,雷克斯不是不惊讶的。根据官方消息,囚犯们组成的敢死队已经全军覆灭,无一人生还。可是安宁却实实在在地站在他眼前,并且还一身愤怒地企图偷袭他。最初他真是打算把他送交军事法庭的,可是安宁却在睡梦中突然爆发了极其强烈的精神波动,竟然毁掉了他们栖身的那处集装箱。这种强度他甚至在最高级的治疗师身上都没有看见过。不过最触动他的却是安宁在梦中的痛哭,他一直哭着说他不是逃兵。雷克斯从他的梦呓中听到了他们是如何在虫星上拼死厮杀的……他第一次不得不承认,政府给所有的囚犯身后的荣誉,也许并不仅仅是做戏。尽管他们的本意是逃跑,但是在虫星上,他们确实是在为人类而战斗。
“看什么?”安宁等着雷克斯对他的想法进行评价,却半天都没听见回答,不由皱起眉,“你发什么愣呢?”
“哦——”雷克斯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那什么,你太漂亮了,看呆了呗。”
“我日!”安宁爆了个粗口,“你找揍吗?”
雷克斯大笑起来:“揍我?你能吗?”
安宁对着他那副得瑟的模样比了个中指,一言不发地低头吃饭去了。雷克斯靠在座椅背上,把之前的话题重新考虑了一下,沉吟地说:“带领一支精神力者的队伍,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是由战士激发精神力,否则战场不是说上就上的。就说你自己,不经过艰苦的训练能上战场吗?这还是因为你有家庭优势,对于机甲的理论知识基本已经掌握了。旁人可没你这么好的条件。再说带领一支队伍作战,更不是一天两天能行的。指挥官比普通军人更难训练,要知道,一条指令的错误可能造成成千上万人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