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幻觉吗?!裴素非试图理清眼前所见。
他甚至用力握住右手,但绷带上并没有渗出血液,手背更没有疼痛感。
“咦,裴老师你怎么了?”搬着零碎物品进来的赵天看到裴素非满脸虚汗,脸色苍白,关切问道,“是伤口太疼了?”
裴素非紧张的捂住右手:“不,没有,没有,还好。”
赵天皱眉:“可是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我看你还是先下班吧,手伤成这样,去医院看看要不要开点消炎药。”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似乎是想看看裴素非的伤势。
裴素非腾地站起身,不顾赵天惊讶的模样,匆匆扔下一句:“那我先走了,麻烦你帮我跟小叶说一声。”就这样极为狼狈的逃出了培训班。
等他自己回过神,已经坐上了回程的公车。
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他才渐渐冷静下来,也许是哪里出了问题,回去问一下东君,他肯定能帮忙的。
如此自我安慰了几回,裴素非的心跳才终于恢复正常。
然而却在下了车看到管家温一的时候,心脏骤然一阵收缩。
十九、扑朔迷离
裴素非下意识看了看左右,没有保镖,更没有那人的身影,只有管家温一彬彬有礼站在站台不远处朝他微笑。
他知道眼下的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但没想到那么快。他本应该惊慌失措,可是突然间一下子镇定下来,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甚至还能笑着跟对方打招呼:“好久不见温管家。”
“素非,少爷很想你。”温一的笑容维持着那一成不变的弧度,在裴素非眼中他就像温家训练出来的机器人,一言一行都有精妙的计算,对温家少爷忠心耿耿,对温家的事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既然是温一过来了,证明他没有任何希望可以逃走。
“我想收拾一下东西。”
温一微微欠了欠身,恭敬的说道:“少爷吩咐了,素非你想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我会在此处接你。现在正好也天黑了,先一起吃个饭,你看如何?”
早猜到温一亲自过来不可能只是做一个传声筒,在温家那么长时间,对他们的做法,裴素非清楚得很,此时的他唯有默默跟温一走。
温一走得不急不慢,他一向如此,永远有着自己的步调,刻板的按温家的规矩行事,看似温和,实则冷漠心狠。裴素非从小到大没少吃他的苦头,他对裴素非的处罚永远只有一个,双手举着书到西边书房跪到他说可以为止。
这个处罚权力是老夫人给的,说裴素非是少爷亲自挑回来的人,大的问题肯定没有,小毛病就说不准了,毕竟是贴身的人,如果能让温一指导,她就更放心了。
老夫人精明,说话滴水不漏,既不至于伤了母子之间的和气,又能彻底盯紧裴素非。
少爷会心软,管家啊,就未必了。
在温家,言谈举止、吃饭睡觉,都有规矩,裴素非在这些事上不知被温一罚了多少次,所以裴素非对温一总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感,连膝盖骨都有开始刺痛的错觉。
温一走进附近一间普通的餐厅,这个时候的餐厅是最忙碌的,他们在角落的位置坐下后,店员过来催促着点了几样小菜后,就没有再理他们。
“最近过得怎么样?”温一问道。
裴素非收回看着人群的视线,点头:“还可以。”
“工作呢?”
“不错。”
“都认识了什么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很有趣的人。”裴素非一一作答。
上了第一道菜的时候,温一终于停止了问话,然后说道:“拿着不到两千的月薪过得还可以,工作的地方是规模还不到50人的培训机构还不错,身边都是没有正当职业的人很有趣……素非,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裴素非没有吭声。
温一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丝毫看不出情绪,他甚至还给裴素非掰开了一次性筷子,冲了冲水,递过去。动作简单而优雅,一看就是接受过上等教育的。
“老夫人说只要我对你狠一些,你就越能体会少爷对你的心慈手软,就越会感激少爷,尽心尽力的陪在他身边。”他说得不急不缓,却字字句句都刺着裴素非,“我现在有点弄不清楚,究竟是我对你不够狠,还是你的心肠太硬了。古人有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还是你已经忘了是谁把你带出那个地方的。”
裴素非从来没有忘记,那天下午天很蓝,没有风,他在一百多名孤儿中被领出,从此过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温一抬眼看他,平板无波的语气稍稍变得有些柔软:“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聪敏好学,做事细心周到,留在温家做少爷的左右手是最好不过。”
下一句却是直接替裴素非下了决定:“明天就跟我回去。”
裴素非听到“回去”二字时像突然间醒过来一样,他千辛万苦的逃出来,难道就要这样回去?!他抬起头直视温一,一字一句慢慢的说:“我不想回去,我在这里有自己想从事的职业,有谈得来的朋友。我感激少爷在十几年前选了我,让我走出了孤儿院。但我仍然是姓裴,而不是姓温的,也没有跟温家签订任何终身协议。我想我有选择过哪种生活的权力。”
温一没有想到对方会反驳自己,他愣了片刻,继而淡淡说道:“你是想让少爷亲自过来接你吗?”
裴素非静默了,他知道此事已无转弯余地,明明周遭还热闹哄哄,他却觉得此刻他正慢慢沉入了一个无光无亮的地方。
这一顿晚餐,没怎么吃。
裴素非自己是浑浑噩噩,吃了没吃都不知道。至于温一,这间小店是他看到附近最干净的一家,所以才进来逗留一番。
从小店出来,裴素非往大宅走去。他回头看了一眼温一,他应该庆幸温家的人行事向来低调,没有直接上门把他带回去,而是派了温一过来。
他想起很久以前经常梦见自己在天上飞,飞得好自在,连风吹过耳的感觉都很清晰。后来这个梦就不见了,开始梦见他在一个大房子里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如果世间真的有“宿命”,那可能这就是他的宿命吧。
他要用一生去还一个人的恩惠。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偏偏他做得心不甘情不愿,上天大概也是知道他秉性不良,所以才出此难题考他。结果他考了个不及格,现在又要回去重考。
大宅的灯笼泛着光芒,照亮了裴素非脚下的路,他抬头凝视了大门片刻,想到要离开大宅,离开可爱的妖怪们,离开……东君,就连脚步都迈不开了。
大门忽然打开,朱衣探出头来,看到裴素非就站在门口,一把伸手拉他进屋:“我们还担心你是不是在外头被其他妖怪给填肚子去了,一打开门就看到你闷声不吭的杵在那里,想吓死我呀!”
裴素非笑了笑,一转头看到东君注视着他,笑容顿时变得苦涩起来,低声说道:“有人找来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牵着他的朱衣扭头看他,一脸愕然。
“回哪里?”接着问出口的是暗息,他皱起了眉。
唯独东君静静的看着他,好像早就有所预料:“好。”
第二天中午的样子,有一只传音鼠嗖的穿过结界闯进了大宅,直接溜到厅子里头,抬起鼠头左右张望,确认东君在此无误后,张开了嘴巴,紧接着一连串粗口爆出,气得本就在生闷气的朱衣差点把它给秒杀了。
幸好下一秒就听到声音的主人矛头直指东君,朱衣才收住了手,谁让他现在看老大很不爽。
传音鼠的主人是舒雪,他本来就为了灰灰长眠不醒一事焦头烂额,今天难得去培训班视察一下,就收到裴素非的辞职信,而且还是即刻就走的那种。区区个人类他也不好怎么为难,免得被其他妖怪说他没有气度。憋了一肚子的气只能找始作俑者撒。偏偏又舍不得浪费时间过来大宅,于是就动用了传音鼠。
“东君,现在我的培训班少了个员工,你看着办吧!要么给我另外找一个,要么就让裴素非回来继续上两个月的班,直到有人过来顶替。”
东君看着手中的书,声音平板无波:“他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你又让他走了?!”舒雪的声音明显带着不可置信。
什么叫又让他走了?朱衣偷偷看向暗息,暗息正专心盯着电视屏幕,没有接收到信号。
“你也真舍得这样对自己,既然如此,OK,前面的话当我没说。”传音鼠咋咋呼呼的进来,火药味十足,现在却静悄悄的就溜回去了。
全场旁观的朱衣表示理解不能,舒雪说话一向恶毒,尤其当对方触犯了他的利益之类的时候,更是毫不留情。可是现在居然就这么放过了东君,连平时的针锋相对都不见踪影,简直太奇怪了。
他扭头看向东君,正想开口,东君就先行放下手中的书,走出屋外。
朱衣只好把视线放到暗息身上,这家伙看电视看得津津有味,真是气死他了:“喂,你昨晚还跟我同一阵线,今天怎么就一声都不吭了!非非一看就不是自己想走的,老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明知非非有难也不肯帮忙。好不容易盼来个舒雪,还以为会代我把老大骂醒,谁知道就这么不痛不痒的讲了几句,什么‘又让他走了’,搞得整件事都有点奇怪起来……喂,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的?”
自己讲了一堆话,结果对方居然还盯着电视看!
朱衣正想使出妖术,暗息冷不防转头过来,让他那副准备偷袭的样子顿时僵在原处。
“第一,有些话讲一遍就够了,老大听不听进去是他的事;第二,舒雪的态度问题是他个人的事情,我不予置评;第三,老大今天看的书一直是倒过来的。”暗息说着眯眼一笑,“还有,我跟你绝对是同一阵线的,难道你不知道我向来最关心的是你么?”
前面那些话朱衣还觉得有几分道理,后面那一句就让他傻眼了,结结巴巴的说:“什、什么?你、你、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暗息朝他勾了勾手,朱衣习惯性的走了过去,像只小狗一样在他旁边坐下,瞪着大眼巴巴的盯着他看。
“你这副模样到底要维持到什么时候?我对娇小的东西可提不起劲,要是变成原形,我还感兴趣些。”暗息摸着朱衣的头发一脸苦恼的感慨。
“……”朱衣气得翻白眼,搞半天,暗息这家伙原来又在捉弄他!
这时,屋外一只鹰滑翔而过,盘旋片刻后停在了屋檐上。
随即璧珂就出现在了长长的走廊里。
朱衣和暗息对视了一眼,十分默契的当没看到他。
璧珂压根也没把他们放在眼内,视线在厅子里转了一圈后,就凭着记忆往东君的房间走去。
经过其中某间房的时候,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那个没有人类气息的家伙的味道,叫什么来着……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啊,裴素非。
于是突然来了兴致,唇角微微勾起,推开了那间房的门。
里头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已经没有人住了。
璧珂挑了挑眉,猜到了七八分,转身径直走向东君的房间。
一推开门,里边就传来冷冷的声音:“璧珂,你又随便闯进别人屋里了。”
尽管被东君训了一声,璧珂不以为然的走进房里,倒是有顺手掩住房门。他记得他这位师兄心情一不爽就会躲进房间里,做些附庸风雅的事情,比方说翻出字帖来练一下,不过……谁知道他又在画些什么符咒。
现在一看,果然是在写一些奇怪的咒文。
拐弯抹角向来不是璧珂的风格,他开口便说:“师父让我下山来,一是给你送信,二是做他交待的几件事。至于哪几件事,你现在也猜到了。信你也都看了。可我现在却什么好戏都还没看到,你和师父到底是在卖什么关子?”
东君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来就是抱怨这事的?”
璧珂哼了哼声,大大咧咧的往房中的大床躺去,翘起了二郎腿,闲闲的晃悠着:“我本来想找那个裴素非玩玩的,他比普通人类有趣多了,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样……”说到这点,他的眼睛微微一眯,“你该不会就是因为他走了所以才这样一副模样吧?既然你十几年前都能把他扔了,现在他走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你对他还有别的意思?”
他偏头看向俯身在书桌前的东君,见对方不理睬,凭借对东君的了解,他脑子稍微转了半圈,就大致猜到了:“我想想啊,师父特地吩咐我制造几单乱子,那乱子也都是陈年旧事了,就是当故事说,我也没那个闲情听。不过一单事关抚琴道长,另一单又招惹道家安氏,以及游神一系。倒也足够搅乱一池水,让你趁乱摸鱼了。”
东君终于放下手中的笔,回头看他,似笑非笑的说:“师弟,你好像变聪明了。”
“跟你这只千年老狐狸比,我还是差了道行。”璧珂单手撑着脑袋,墨色长发铺在床褥上,煞是好看,“招惹道家安氏跟游神,我还能理解,反正这两家你都混得熟,出面调个停,整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绰绰有余,还能让双方都欠下人情,等日后给你行方便之门。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师父让我催化抚琴道长的仙丹,这到底有什么用。”
“这个嘛,你不觉得舒雪这几年很欲求不满,导致嘴巴更毒了吗?”东君眯眼。
“……”饶是璧珂此时也哑口无言,见东君有打算出门的样子,又问,“你要去做什么?”
东君顿了片刻:“自然是请人给我行方便之门,我想了一个晚上,加上这一天,属于我自己的,果然还是不能大大方方的让出去。我已经忍了十几年,再忍下去,干脆就回东华山跟师父作伴算了。”
“喂,你拐着弯在骂我?”
“不,我是称赞你跟师父无欲无求。”
“啐,无欲无求的是师父那个老不死。”
二十、扑朔迷离
乘坐飞机回到温家不过花了两三个小时,到了机场大厅,即刻就有人迎了上来,毕恭毕敬的接过温一和裴素非手中的行李。
耳中听着与那个南方城市截然不同的口音,“温家”的存在感越发真实起来,仿佛风刀冰刃,带着残酷的冷厉。
裴素非坐进了车里,前面是司机一名,身旁是已经开始电话联系代管家处理内务的温一,他装作不经意的回头,果然如他所料,温家的人行事素来谨慎,尽管表面上对他甚为信任,但后面有一部黑色的丰田车正紧紧的跟着,防止他逃脱。
其实这点倒是多虑了,他都已经在温家的势力范围了,逃那么远都能被找出来,再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温家本家位于城市西郊,藏匿在茂林之间,风景堪比承德避暑山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出自名家之手的玲珑建筑分布其间,俨然一处遗世独立的桃花源。
车子在盘山道逶迤而上,不过十分钟就到了大门口。
温一转头看向裴素非,说:“少爷在公司还未回来,你先去见老夫人。”
裴素非只能点头,看着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感觉十分复杂。
一踏入别院,裴素非就看到老夫人弯着腰在修剪一盆花。
老夫人到了晚年喜爱亲手种些花花草草,讲话语气越发的慢条斯理,戴着副金丝边的圆框眼镜,显得整个人一团和气,尤其是笑起来的模样,看着分明就是普通人家里慈祥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