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云此次伤得不轻,何况那人夜半离去,窗户开了半宿,他赤身吹了一夜的风,连夜便发起高热来,不到一日又添了咳嗽。来看病的大夫本不愿进这烟花之地,无奈为那五斗米也只得来看诊,却又不耐烦仔细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绾云这一病直拖了一个来月,也不见好,身上的伤倒是愈合了,发热却总是经常,伴着咳嗽,消耗得绾云骨瘦如柴。到后来那大夫也不愿来了,每次来人请,便照抄原来的方子打发了完事。
这几日柳枝儿也不来伺候了,风言风语听起来,柳枝儿也有十三了,该是“梳拢”的年纪,绾云这一病,正好将柳枝儿推出去顶缺。随后大娘又以来了新雏为由将绾云搬出原来的厢房,换了一间小的,且朝阴,整日不见太阳。
绾云整日昏昏沉沉,每日只吃些粥,药吃的比饭还多。起初几日他还为自己这倒霉事伤心,后来便忧心自己的病何时能好,到如今连想都懒得想了,每日清醒时便望着床顶,心道自己快死了罢,死了干净。
此时已是深春时节,天气和暖,绾云却整日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每日除了喝药吃饭时候,再没人踏进这房间一步。绾云越躺越冷,便慢腾腾的爬起来去开窗。
微微的风吹进来,如同一只温柔的手,绾云缓缓闭上了眼。窗下是一条窄窄的巷道,叫卖的声音自巷口传来,偶尔有推着独轮车的农夫和挎着菜篮的妇人自窗下经过。绾云的手轻轻抓着窗框,只觉一道墙将这人世截成了两半,自己在这边,那边人都快活得很。
若是跳下去了,一了百了,如何?
绾云只觉得窗外那暖暖的和风要将他化了,只要他从这窗中出去,就能立时融进这深春的天地里。他的手不自觉抓紧了窗框,似是真的要跳出去。
“笃、笃、笃……”
一阵木鱼声仿佛天外传来,绾云猛地睁开双眼。
和尚自巷口行来,木鱼声渐进。绾云直直的瞪着他,只觉得满心凄苦,再想不到自己还能见他一面。说来自上次说了话,已有半月时间,搁旁人早将这事忘了,可如今绾云再见他,却如同昨日方别过一般,可转念一想,只怕这和尚早将他忘了,霎时间又心冷了。
那和尚仍旧闭目缓行,慢慢走过绾云窗下,绾云痴痴看着他,心中一时热,一时冷,一时觉得他便如那救苦救难的菩萨,若是喊住了他,自己便能从这苦海中脱去;一时又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常人,何况素不相识,又怎会管这无头无脑的闲事呢。
此时将及日中,日光偏斜地照下来,照亮了巷道的石板路,那和尚终究是踏着光去了,只留下绾云一动不动的倚在窗前。
绾云将头靠在窗框,双眼无神的望着那和尚去的方向,觉得双眼疼痛干涩,他眨眨眼,湿润了眼睛,眼泪也满溢出来,迎风在脸上划出痕迹,再由风吹干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进来一个小丫头端着食盒,进屋来向桌上摆了两样小菜一碗粥,扭身向绾云说道:“公子别站在那里吹风,怕病难好。过来吃饭吧。”
绾云不动,慢慢说道:“放那里罢。”
那丫头看着绾云,心下奇怪,便出去说与大娘。大娘听了,挥挥手道:“整日在床上躺着对身子也不好。况且如今天暖了,随他去罢。”
日光渐移,照亮了绾云一只素白的手,再是他雪白的中衣,再是他脖颈间细巧的骨骼,再是他尖尖的下巴,两片全无血色的唇,最终夕阳金黄的余晖斜斜铺在他长长的眼睫上。午饭在桌上早已冷透,晚饭还没人送来,大约是今日生意忙,都忘了他吃饭。
绾云一动不动在窗前站着,直到那点光也隐没在远处。天色昏暗下来,风也冷了,一点点将绾云吹透,吹得浑身冰凉,浑无一点活人的气息——他似是要在这里站到断气。
直到那如天籁一般的木鱼声自远处再响起。
日光尚未全熄,月牙儿已挂西天,巷道里已无行人,只有远处偶尔几声犬吠。绾云只觉这一片天地间全响着金石玎珰一般的木鱼声,听得他身子微微的颤,双眼亮如晨星。
那高大的身形自黑暗处渐渐显现出来,秃脑袋映着月光,看得绾云微微的笑,笑看他一步步走过来,连呼吸都颤抖了。
“大和尚。”绾云在心里轻轻地叫,“大和尚。”
“笃、笃、笃……”
绾云低头看着那圆圆的头,嘴唇轻轻颤抖,再次在心里叫他:“大和尚!”
木鱼声骤停。
和尚缓缓抬起头,绾云看着他微微的笑,那笑在苍凉的月光下纯真而妖异。
下一刻,绾云自楼上跳了下来!
和尚向前一步,伸手将绾云接在怀里,一瞬间只觉得怀里的人轻如飞燕。
那一震险些将绾云震晕过去,他攀住和尚健壮的臂膀,轻轻的说:“你带我走……我要出家,随你做和尚去……”说完眼一阖,人事不省。
和尚看着怀里的人,浓眉轻轻皱了一皱,片刻后抬起脚来,向前走去。
第三章
绾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片漆黑,只有前方有一点亮光,他便朝着那亮处跑,跑了很久,终于从那洞孔中出去,外面一片大亮,却白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他再向前跑,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出这一片白色去。大约是累了,最后自己逐渐清醒过来,目之所见俱是灰蒙蒙一片,洗的辨不清本来颜色的床帐破破烂烂堆在床头,床榻杠的人浑身生疼,连被子也浆洗得十分硬。唯独一睁开眼来天气晴朗,空气也十分清爽,这窄窄破破的屋子仿佛没有,此刻他如幕天席地一般。
绾云眨眨眼,回想起昨晚的事,只觉得此刻如同重生一般。他动了动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抽气,却又忍不住抿嘴一笑。
那和尚真的带他走了么,那这里又是哪里呢?
他慢腾腾地自床上爬起来,走出屋外。此处是一个山坳,寻得一块平地建了这庙,想来也无人烟,这和尚如何能在这里住下,又靠什么活呢。
绾云扶着门槛,打量这座寺院,统共三个屋子,中间那个略微大一些,正是佛堂。说是佛堂,不过一座石佛,一张香案,两个蒲团,佛座两边是破烂的经幡,但整座堂还是十分整洁的,看得出来每日有人打扫。绾云左右看了一看,不见人,便向那一间房子走去。
还未进门,忽的从房门里跑出一团灰色物事来,“嘭”地一声撞在绾云身上,几乎不曾将绾云撞翻。
“哎哟!”绾云一个趔趄,幸而被人一把扶住,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小和尚。那小和尚生得圆头圆脑,那小光头正向着自己,绾云想也没想就再他头上弹了一下,那小和尚摸摸头,抬头向他一笑,露出浑圆的酒窝:“姐姐,你醒啦。”
绾云一笑,也不纠错,摸摸他的头说道:“你是谁呀?”
“我是定真。”
说话间那间屋子里走出了人,正是那和尚。绾云一见他,心里就仿佛踹了个兔子一样,脸色绯红,不自觉扭开了脸。
“施主可好些了?”那和尚一开口,如同缓缓流动的潭水,温和有力。
绾云低头道:“好啦。多些师父相救。”话虽如此说,他却又咳嗽起来。
“既是如此,还是回去歇着吧。定真,送施主回房去吧。”
绾云看着他要走,便扯着他袖子说道:“如今我身无分文,做不得施主了。师父肯收留我,还要多谢师父。等病好了,就在此间做些活计来报答师父。”
那和尚轻轻一笑,说道:“因缘际会,皆系惠赐。粥饭茅庐,不过借此维持这皮囊,终究还是要还给这俗世的。”说罢转身看着绾云说道:“更不必谢我,此间施主来去自由,只需随你本心便好。——若无心病所累,想来这病也可好的快些。”
绾云放开了他,也无法搭腔——他实是听不懂这和尚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要他好好养病罢。可是明明是关心的话,听起来绾云却如同有冷水从心头流过,缓缓的将他那一点涨水一般的情愫消退下去。
“姐姐,咱们走吧。”定真在一旁瞪着眼睛看了许久,插口道。
“嗳,走吧。”绾云看了一眼已走远的和尚,心里嗔怨。怎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呢。
定真在前头蹦蹦跳跳的,绾云在后头跟着,开口到:“那和尚是你师父么?”
“他是我师兄!”
“那他也有法名,唤作什么?”
“定慧。”
“这间庙住几人,只有你们俩个不成?”
“是啊,只有两个人。”
说话间绾云已进了屋,向榻上一倚,笑眯眯说道:“好孩子,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不然这里鸦没鹊静的,岂不是要闷死了我!”
“可是师兄叫你歇着。”
“他说随我的。”绾云招手叫他,“我且问你,你们平时都吃些什么,如何过活?”
“师兄在这房后头种了菜,每日他出去化缘……换盐米,嗯……”定真挠挠头,“过活简单得很,我们二人也吃不了多少。”
绾云寻思起来,只觉得这里如何都好,唯独吃食未免太难为了他。打今儿起要吃素了么?不,连素也不能算,这饭食是白水煮了粮食,那菜必定是盐水蘸了青菜,连点油星儿也不能见了。想起原先楼里的鱼肉荤腥,绾云咬着嘴唇,咽了咽口水,说道:“好孩子,我饿了,有吃的么?”
“有啊,我给你端去!”话音未落定真已跑出屋去。片刻后端来一只大碗,一个粗碟,一双木筷。
绾云向那碗碟里看了一看,心里暗暗打跌。那粥确是米熬的,可这菜——这破烂的菜叶老梗,是给人吃的么?
“吃啊,你不是饿了么?”定真给他端着碗,奇怪的看着绾云的表情。吃饭是好事啊,怎么这个姐姐一脸痛苦的神色。
“嗳。”绾云勉强笑了一笑,接过碗来吃。他心里早已预料到了这东西难吃的很,吃起来便也没觉得如何难以下咽,毕竟米还是细粮,无奈那菜实在粗糙,挟了两回便不吃了。
吃过了饭定真要去做功课,留绾云一人在这房里呆着。这里实在安静,除了几声鸟雀声,他简直能清清楚楚听见佛堂里的木鱼与诵经声,像没隔着墙似的。
绾云饭后困倦,又无人相伴,本打算睡下了,可又怕积食,便打起精神来听他们念经。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绾云一字也不能懂,只觉定慧的声音宁静温和,随风散在这世外桃源中,使人如入仙境。这世上仿佛再无俗事缠绕,今日是这样,明日亦如今日,安静平和,直到老死。
绾云看着屋外的山景,心里空旷开阔得很。忽地又看见那未收走的碗碟,绾云又愁了起来,此刻纵然是意态平和,但是若这一辈子都是如此,难道不闷么?
闷是一定要的。连日下来连个人声都没有,绾云自觉的身上要长起草来了。他自小在隐仙阁里长大的,过惯了那声色犬马的生活,这里天一黑就歇下,自在房里闷坐,天一亮就要吃早饭,往往他还在熟睡不起。吃食便不说,那和尚还对他不理不睬的,一开口便是些怪话,叫人听也听不懂。
这一日,好容易绾云渐渐惯了这早睡早起的习惯,早早起来,在院子里碰见了定慧。
绾云一见他就有些怕,怕了却又想亲近,心里忐忐忑忑,每次一见他连话也说不利索。
定慧几次下来见他如此,也渐渐的明白了,就逐渐收了那些晦涩难懂的话,可他一人在这山中生长了这么久,相亲相爱的伦常生活从来没过过,只晓得万事不挂心,平常的话一日也说不上三句,因此也不知与他说些什么,在绾云看来,固然冷淡。说起来这庙的渊源,竟是前朝的一个官宦,做着做着大官,忽然看破红尘,一夜之间遣散了妻儿家人,散了家财建了这破庙,原是只为他一人住的,后来因缘巧合,这破庙逐渐传承下来。
当初所谓出家,那官宦也不过带来几本佛经,且他在此不为成佛不为行善,只求解脱于红尘,无牵无挂。说起来这出家,倒像归隐。如此历经百十年,这里的和尚俱都如此,连求佛问仙都不挂心,还能有什么能扰了他们。
此时晨光暧暧,定慧一人坐在院子里洗衣衫,回过头来向绾云问候道:“云儿,早。”
云儿是绾云叫他叫的,他不愿定慧总唤他作施主,他自己便拜定慧做师兄,连带着定真也做个小师兄。定慧不甚在意,云儿或是施主,师弟还是师兄,在他心中,并无二致。
“嗳。”绾云见他主动叫了自己,心中欢喜,便走过来蹲在他身旁,嘴里找些话来说。
“劳动师兄,给我洗衣裳。”
“不劳动,你不在时也是如此。”
绾云如娇花一般的脸一直对着他,浅浅一笑,嘴里喃喃说道:“师兄能一直这样疼我就好了……”
定慧这句话没有听清,便扭过脸来,看见绾云时,只觉心神一荡。倒不为别的,只是绾云生的太好了,一时间倒叫定慧生出些感慨来,心道红尘色相,果然妍艳,只不过难敌逝者如斯,红颜枯槁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因此便暗暗叹了一口气。
绾云一直看着他,见他神色不豫,心下惴惴,思量着是不是自己说错话惹恼了他。
定慧见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眉宇间几分茫然几分苦恼几分稚气,看上去倒与定真有些相似,不觉一笑。
绾云一见之下,热血冲脑,向前一扑,便抱住了他手臂,瞬时又讪讪的放开。
定慧心下奇怪,起初他只道绾云同他一样,是男子汉,可这几日相处下来,令他诧异,形容举止似有云泥之别。
“师兄!”定真自屋里跑出来,恰好化解了这尴尬局面,“起了怎不叫我?”转眼看见绾云,登时瞪大了眼睛道:“姐姐你竟醒来比我早!”
“不是姐姐,”定慧纠正道,“他不是姐姐。”
“怎不是姐姐?定真笑道,“先前师兄带我去化缘时,见了好几个姐姐,她们叫我叫她们姐姐,我才知道‘姐姐’这么好看,可她们都没有这个姐姐好看!”
定慧一时噎住,他也不知怎么和定真解释男女有别,况且他自己也未必懂。
绾云却是懂得,却压根儿不想解这误会,只笑眯眯向定真说道:“今儿可起晚了罢!”
定真小脸气鼓鼓的说:“明日比赛!”
“好呀。”
“定真,”定慧在一旁说道,“虽是你年纪小贪睡难免,但修行切忌贪欲,当以勤俭为上,若是身散,神便散,据此便会生出许多思虑来,所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明日还要早起才是。”
说的定真直吐舌头,乖乖说道:“是,师兄。”
“既是都已醒了,我去煮粥。定真,把这几件衣裳挂到外头去。”
定真应了一声便去抬那沉重的木桶,绾云忙忙的接过来说:“我给你抬着罢。”
第四章
夜里睡不着时正是绾云最难熬的,尤其是今儿个。
原本这几日绾云已经逐渐改了晚睡的习惯,早早歇下就睡了。晚春的夜里舒服得很,山风又好闻,许是太舒服了,绾云睡下不久做了个梦,梦里俱是他昔日在楼里,那床笫之事。
梦的结尾处是定慧的脸。绾云浑身大汗的醒过来,未及睁眼便羞惭了。
到底是少年人,正是轻狂的年纪,几月不曾有过那事,何况这几日想念他的定慧师兄,便夜里做起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