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树倒——冬小树

作者:冬小树  录入:01-01

屏幕倏然灭了。

医院里充满了刺鼻的消毒水味,叠溪坐在走廊内的连椅上,把手机从这个手换到那个手上。

这是个白色外壳的大屏手机,李岷江当时强行要买给他的,后来他才发现,两人用的是同一系列的。叠溪定定看了半晌黑色屏幕,磨砂的屏保上倒映出来自己模糊的影子,背后是灰白的墙壁。

但他自从下了飞机之后始终再没有开机,电话那头有个人还在等他的回信,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

这时,身旁的房门被打开,一个护士出来喊他的名字:“陈叠溪?”

叠溪站起来,看见李月珊从另一侧跑过来,她稍微抿了抿头发,望了叠溪一眼,便要跟他进去。护士挡在门口,面无表情的说:“先让病人一个人进去,家长叫的时候再进。”

李月珊赔笑站住,叠溪回头刚好听见‘病人’二字,不禁楞了一下。

医生是个六十左右的老太太,是李月珊托一个朋友的朋友介绍的,据说颇有名气,她只跟朋友说儿子有些轻微的抑郁症,连张卫东父女都没告诉,第二天就自己带着叠溪来了。

老太太让叠溪进来关好门,连头也不抬,递了张纸笺给他,说:“姓名年龄填上。”

叠溪如实照做了,老太太端起眼镜看了看,说:“名字起得挺好,什么毛病?”

叠溪顿了顿,他垂下眼睛,说:“同性恋。”

李月珊在外面等的正有些心焦,忽然叠溪推门出来喊她:“妈,叫你进去。”

叠溪坐在桌子对面摆弄手上的一根橡皮筋,李月珊就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老太太拿着记录的卡片,先是逐条夸奖说:“你儿子很好嘛,上的这个学校也是顶好的,专业选得也不错……”

李月珊礼貌的笑着客气了两句,然后就迫不及待的问:“大夫,我儿子他这毛病……”

老太太打断她,慢条斯理的说:“这不是病,这是一种生理现象,具体来说有先天和后天形成之分,其实这在医学上与艾斯伯格症候群症状也有相通点,通常在人群中发生的几率为……”她想了想,有些记不清了,然后开始点网页查,李月珊等的有些心焦,又不好冒失提问,只耐着性子听她详细介绍完毕,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那能改过来么?”

老太太说:“他从小没有父亲是吧?我分析他喜欢同性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渴望那种父爱的关怀,然后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很好的疏解,就渐渐将它给转化为了一种对同性的依恋……不过我看小陈是个很好的孩子,不是社会上那种喜欢胡搞八搞的混混痞子青年,这个只要是肯配合治疗还是可以慢慢改正的。”

看李月珊不住点头,她就开出了几瓶抗精神抑郁的药品,然后又说:“不过我们这里也有在生理上强制性纠正的治疗方案,电击或者催吐都有一定效果,但是对患者身心会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这个需要经过本人及亲属签字确认的。”

李月珊面有难色,她看了看叠溪,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说:“那先不用了,还有别的吗?相对……轻微点的。”

老太太指了指叠溪手腕上的皮筋,说:“我刚才告诉他了,就一直拴在手上,喜欢哪个,就喊着他的名字,让自己疼一下,想他的时候,也这么弹一下……时间长了自然就会对这个疼痛感产生条件反射,从而引起对那个人的生理厌恶,时间长了,也就不想他了……”

她还未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叠溪的手腕那里出现一道极细的红痕,鲜艳刺眼。

叠溪站起来,说:“妈,走吧。”

李月珊似乎一直想斟酌着跟叠溪说些什么,可是回到家他就进了自己房间,母子其实二人从昨天开始,互相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屋子里的气氛让人感觉如履薄冰。

叠溪躺在床上摩挲手机,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一只饱满的水袋,浑身每个毛孔都是湿漉漉的,一如这南方的潮湿天气。

他看看手上的橡皮筋,有点想笑。

他用力揪起来那根皮圈,扯的长长的,嘴里喊着:“李岷江。”

啪。

尖锐的痛感在皮肤上飞快的蔓延,叠溪却没什么感觉,他觉得远远不如那三个字砸进心里的分量。

他们不懂,那是一种感情,一旦扎下了根,怎么轻易能化解得了?

叠溪再次拉起来,他闭上眼睛,喊了声:“哥。”

橡皮筋应声而断。

第23章

治疗过程是极其漫长且痛苦的,已经是回来的第三天了,李月珊跟单位请了假,在家专门陪着叠溪,但是叠溪一直窝在房间内不出来,每次叫他吃饭的时候都看见他只愣愣坐在床上,手机明显是关了机的,躺在一旁。

整个家里静得出奇,静的可怕。

期间李岷江给自己打过几次电话,李月珊没接,她心里几乎是有些迁怒他的,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她照旧不敢与张卫东说起,只是按医生嘱咐给叠溪定时吃药,叠溪对此也从不抗拒,他像一具失去了生命迹象的木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表情,整个人就这么变了模样。

李月珊心疼极了,有几次甚至想给李岷江打电话,让他去开解开解叠溪,但又堪堪忍住,她拿不定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只能在心里反复强调念叨说这是为他好。

她竟似窒息般的难受,急切盼望这段噩梦般的日子,赶快过去。

“儿子。”

李月珊拿出柜子里的两件旧毛衣,敲了敲叠溪的房门进去,坐在他床上强笑着跟他搭讪,说:“这是当年你爸穿过的,妈闲着没事,想拆了重打——你看那时候买的都是上好的毛线,都不脱色不变形的……来,帮妈撑着。”

在叠溪生命里,她极少提起来自家男人,那就是心尖上永远长不好的疤,所以叠溪有些不可思议,他奇怪的看了看李月珊,坐过去顺从的帮她撑起来毛线。

李月珊手里不停,将线头剪断,挑出来一根递给他捏住,自己则像以前坐在门槛里,跟外婆一面择菜一面唠家常似的说:“想当年你妈也是个巧手,老家里放的那些鞋样子都是我剪的,街坊邻居当时都管咱们家借,这好多年没动过了,手指头糙的不成样,又粗又短,不知道还能织成个不。”

她话虽这么说,手上依旧熟练,随着叠溪笑:“你那时侯还小,看我用玉米糊去黏鞋样,还是以为是要烙煎饼,抢着要往嘴里头塞,那个蛮劲儿大的……夺都夺不出来。”

这点叠溪记得,小时候的树杈弹弓,大清钱串起来鸡毛做的毽子,花格布头缝的沙包,李月珊什么都会做,不过弄好了都是交给李岷江,让他哄着叠溪去一边玩,反复嘱咐着说别捣蛋。

李岷江。

叠溪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关于他的回忆越来越多,也愈渐清晰,他怀疑人的整个记忆就是个肚大口小的圆瓶子,好不容易慢慢将他沉淀到底,偶尔不经意间又打翻了,就一起重新涌回眼前。

他有些控制不住,手腕上的伤口隐隐作疼。

越抑制他,

就越想他。

李月珊瞧他神色变化,立即猜到他在想什么,就叹口气说:“妈知道你心里难受,你爸当年狠心走的时候,妈比你还难受,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往外使劲扯着毛线,靛蓝色的毛绒不断飞扬又落下,沾染着许久之前的时光,甚至连那人的体温都还残留着没变,李月珊突然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忘不掉——连她自己也做不到。

叠溪没说话,只静静的看着某处,李月珊有点尴尬,她掩饰性的抿了把头发,又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人都是要为以后打算的,叠溪,妈希望你能明白。”

她说:“你们那……不是啥真正感情,你小时候没个伴儿,只有他能跟你玩,你就把这感情给弄混了……他以后总会有自己的家庭,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而你也要有你的家。”

“妈其实真不担心自个儿以后,因为妈有你,可是我只要想到你以后……身边可能连个人都没有,我这心里……”李月珊眼圈红了,她忙抹了把眼角,可眼泪还是不可抑止的滚了下来。

叠溪放下毛线,过去帮她擦了擦眼泪,说:“妈,不会的。”

李月珊捂住脸,把啜泣藏进手心里,叠溪帮她抚着脊背,只是一直机械似的说着‘不会的’。

可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不会发生什么,李月珊是想拼命对自己好的,他不想过多辩解什么,因为那份执念和眷恋曾涨满胸口,但没人肯懂。

李月珊哭了一会,复又抬起头说:“你对他不是真喜欢,妈这两天上网查了不少东西,妈知道你。”

叠溪说:“嗯。”

她又说:“他对你也肯定不是真心的,过去这一阵,就算完了。”

叠溪这次沉默了。

门忽然被敲响,李月珊抽出纸巾擦了擦眼,起身去洗手间,又回来推着叠溪说:“是亭亭来了,我刚让她中午来咱们家吃饭的,我这个样不好看,你开个门。”

叠溪便去了,拉开门的那一瞬间他还在发愣,直到那个人喊他:“叠溪。”

叠溪抬头,是李岷江。

李岷江看起来匆忙又狼狈,他浑身上下乱糟糟的,下巴颏上的胡茬冒出来一层,满眼血丝。

他手里提着东西,直勾勾的盯着叠溪,然后喊他:“叠溪……”

叠溪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握着门把的手有些抖,他紧咬着嘴唇怕张嘴就哭出来,这几天来的煎熬终于寻到了发泄出口似的,在他面前自己的意志被击的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李月珊也从厕所洗了脸出来,嘴里唤着:“亭……”但抬头她就愣在当场。

李岷江放下东西,喊:“姐。”

空气犹如凝固了,叠溪站在门前变成了一个放射点,这头是李月珊,那头是李岷江。

李月珊当即反应过来,她两三步走过去,拉过来叠溪就要关门。李岷江扒住门框,塞进来半个肩膀,急忙喊到:“姐,你听我说!”

李月珊终究没有他力气大,门轻易被掰开,她看李岷江钻了进来,便操起来门后的扫帚,劈头盖脸的往他身上抽过去,嘴里喊着:“滚!你给我滚!”

叠溪慌张起来,从后面拉住她,但李月珊像是卯足了劲,犹如发疯一样,细长的扫帚把生生被打的弯曲,李岷江硬是站着没躲,脸上身上立刻被刮出一道道红痕,叠溪急了,劈手把东西夺了下来。“妈!!”

李月珊不依不饶,直接扑上去打他,嘴里哭着骂:“李岷江你个小畜生!你嫌我们太好过是不是?!……你以后让我们娘俩怎么见人?”

李岷江被推到墙上,避无可避,叠溪死命的抱住李月珊,吼到:“这不怪他……妈!这不怪他!!”

他挤到两人中间,红着眼嘶声喊到:“是我先喜欢上的他!这跟他没关系!都是我的事!”

她用光了力气,往后瘫倒在地上,哭的像个泪人,叠溪抱住她,嘴里乱七八糟的反复说:“这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我先勾的他,这跟他没关系,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李月珊抬手一巴掌打了过去,她挣扎着爬起来,接着扯开门,将他们俩想外推搡出去:“都给我滚!都滚!以后你不用叫我妈!我没脸当!……都滚蛋!”

叠溪和李岷江一块被关在门外,叠溪马上扑过去敲门,里面却无论如何也没回应,李岷江过去拉住他的胳膊,说:“别敲了叠溪,让你妈冷静冷静,她接受不了。”

叠溪听不进去,他还未从刚才的情绪中恢复回来,把额头一下一下往门上撞,哭的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李岷江掰着他的肩膀硬是将他转过来,轻声安抚着说:“咱们也需要时间冷静,跟哥走,听话。”

李岷江是连夜从唐山赶回来,他几乎连口气都没喘,一天一夜没合过眼。、

“你一直关机,你妈不接,后来我没办法给张卫东打的电话,是张亭给我回过来的,我才意识到出大事了,”李岷江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叠溪一瓶让他抱着,说:“这都是哥没用,这事应该早说清楚的。”

叠溪这时有些缓过劲,他无意识的咬着瓶盖不说话,睫毛湿成一团,满脸都是泥印子。

李岷江用拇指抚弄他的眉毛,说:“叠溪,这两天你受罪了。”

叠溪摇摇头甩开他,独自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李岷江跟上来,揽过来他说:“感觉好久没见你了,来让哥抱抱。”

他注意到叠溪的手腕,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细小的抽痕,纵横交错的肿起来,就皱眉问:“这是怎么弄的?”

叠溪移开手,不自然的挪开了点,只说:“你没事吧?”

李岷江衣服有点破了,脸上还有一道伤口,他伸手摸了下,然后笑着说:“不疼,其实我不怕打,只要她能同意咱们俩的事,给我留口气就成。”

叠溪掀开他衣服看了看,跟想象中差不多,一样的触目惊心,就说:“找个地方看看吧,挺严重的。”

李岷江忽然抓住他的手,说:“叠溪,你看着我。”

叠溪从刚才起就一直不敢跟他对视,他别扭的别过头去,有点想挣脱:“我还是带你去看看吧,我们……”

李岷江把胳膊环过去,捧着他的脸然后扭过来,离自己近近的,几乎就贴着他的嘴唇说:“叫声哥。”

他的眉眼依然是那么好看,那从头到脚都是让人妄想据为己有的亲昵感,包容着自己直到完全消失殆尽。

叠溪明白自己失败了,从刚才看到他的那一眼起就失败了,这出无人喝彩和自欺欺人的独角戏被他看穿,已经没有存在下去的意义了。

“哥。”

叠溪使劲的抱住他的脖子,似乎要把身体埋进他怀里。

“我想你。”

第24章

李岷江从药店里头买了两大包的创可贴和双氧水,出来看见叠溪坐在门外台阶上正给张亭发短信,就过去挨着他坐下,说:“给她直接打电话不好了?”

叠溪打了几行字之后又全部删掉,顺势仰躺他肩上,舒了口气说:“没想好说什么……哎,再说吧,咱们一会去哪?”

李岷江晃晃手里的东西,说:“找个地方运功疗伤恢复元气……洗个澡睡一觉,然后带你买件衣裳,再出去逛逛吧。”

叠溪从家里出来的匆忙,穿着T恤裤衩趿拉着拖鞋什么都没换,李岷江也是皱巴巴一副倒霉样子,两个人依偎着坐在超市门口,倒凑成了一对落难兄弟。

叠溪问他:“生意不做了?公司不要了?你这甩手掌柜也做了好久了。”

李岷江笑了笑,又站起来走开,叠溪当他去扔东西,仍是低着头发短信,他其实就想让张亭去陪陪李月珊,至少她还能在这个时候代替一下自己——他心里不禁发酸,李月珊所做的一切自己都能理解,但理解并不一定等于妥协。

叠溪咬牙,将短信发了出去。

李岷江忽然从后面揉揉他的脑袋,叠溪回头,顿时看到一个超级大的米妮气球,正冲着自己笑的无比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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