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深山古刹,暮鼓晨钟,映日荷塘莲心动。犹记佛前初相见,眸似星辰月当空。 细雨流光,冷月清风,几多情丝无处种。来世化作佛前灯,日夜伴君将经诵。 子衿:此生得遇见他,是我的幸运…… 法悟:这一生自始自终是我负了你 本文第一人称,有雷点的童鞋慎入!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子衿,法悟 ┃ 配角: ┃ 其它:书生,和尚,不负如来不负卿 1、初见(一) 林子衿 第一次见他是在妙法寺错综复杂的殿阁间,那年我七岁,随着笃信佛教的母亲前来寺中斋戒祈福。孩童的天性使我无法安静地坐在佛堂里,聆听那深奥难懂的佛教奥义。趁着母亲的不注意,我便悄悄地溜到寺中那开满荷花的池塘边玩水。 嬉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倏地一下就随着指缝中的水一同流走了。日落西山之时,我终于想起要回去找母亲。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我边走边看那高耸入云的大树,不知它们在此伫立了多久,还要如此这般伫立多少时间。 走了许久,火红的晚霞渐渐退去了她那艳丽的外衣,暮色慢慢地爬上了广阔的天幕。我仍然徘徊在各条十分相似的小路上。随着夜幕的降临,原本庄严地庙宇变得诡秘而恐怖,我看着前路不知该往哪里走,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枝叶,投下怪异的影子仿佛一只只怪物投在了我幼小的心中。 也不知怎回事,在偌大一个寺庙里转了这么久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碰到,各处的僧房都紧闭着大门,仿佛一瞬间这庙里所有的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我无助地坐在一座大殿前的台阶上,越想越恐怖,忍不住开始抽泣。在这空寂的空间里,我的哭声尤显得突兀。正当我哭的不能自抑时,他就这么出现了。 当时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穿着不太合身的青色僧袍,昏黄朦胧的光照在他稚嫩的脸上,竟然显得特别的安详,有一种让人依靠的安全感。他慢慢地走近我,举起灯笼照了一下,问道:“刚才是你在哭?”我没有说话,不知怎的我不愿意在他面前显得自己很狼狈。 “男子汉不应该哭的。”他撩起衣袖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痕,“你是迷路了吧?”他走上两步,然后坐在了我的身旁。 “你知道女香客住的地方吗?”我顿了顿开口道,因为他是现在我唯一能依靠的人。 “你还没吃饭吧?”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馒头递到我的面前,“给。” 我确实很饿,哭了这许久,又走了这么多的路,肚子早就在唱空城计了。想都没想,我一把接过馒头就狠狠地啃了一口。突然想起这样显得很没教养,娘曾说过凡事要多为他人着想,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本想问他吃过没。谁知我还没开口,他就已经说自己吃过晚膳,竟像能看穿我的心事一般。 我慢慢地将馒头吃完,在此之间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抬头看着那浩淼的星空。我满足地打出一个饱嗝。瞬间,我看见他笑了,微微勾起地唇角立刻使他的脸变得生动起来,漆黑的眼睛就像天空中的星星那样闪亮。本来他也比我大不了几岁而已,刚才现在这个样子才像个孩子嘛。 “你笑起来真好看。”我脱口而出。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这么说,登时呆住了,然后白皙的脸上出现一抹红晕。尽管灯笼的光并不明亮,但我可以肯定他那时绝对脸红了。多年后我提起这件事时,他总是极力否认,可是他脸上出现的如此时一般的红晕却出卖了他。 “你……吃完了?我送你回去吧。”他拉起我的手,提着灯笼慢慢起身。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路。我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生怕一放开就会又只剩我一个人。可能是有人陪在身边,我的胆子也大了,看着路边的树木竟没有方才独自一人时那么可怕。很快我们就到了我休息的客房外,母亲一看见我就一把将我抱进怀里,一边责备一边检查我是否有受伤。 我看到他的眼神有点黯淡,头也低下去了。母亲谢了他,命侍女拿了一些素果子给他。他没有要,只是说我这是佛祖庇佑。母亲很高兴,直夸他懂事。我见他要走,急忙从母亲怀里挣脱,小跑几步追上他。 “哎,我叫林子衿。你叫什么名字?” “贫僧法号法悟。”他回答地煞有介事,把我给惹笑了,“好,法悟,我记住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的一笑,然后如同他出现时一般,提着灯笼远去了。我看着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消失,直到母亲叫我回房。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了。 母亲又要去妙法寺祈福,我自然跟着母亲再次来到这深山中的古刹。与上次不同的是如今正是草长莺飞,山花烂漫的季节。山上的景致更是别有一番风味,一路上我被这美丽的风景深深吸引住了。 这次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记住了来时的路。天王殿的后面有一株古老而巨大的桃花树,如今它正开得繁盛,争相绽放的花朵缀满枝头,仿佛想要把那枝条都要压折。远远看去就像一团粉色的云飘落在了这梵音缭绕的古刹中。 我兴奋地跑到树下,然后用力地摇了摇树干,繁重的枝桠轻颤,粉色的花瓣纷纷飘落。一阵风吹过,花瓣随风翻飞舞动,犹如降下了一场花雨。我在这花雨中高兴地蹦蹦跳跳。随着花瓣的落地,我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在我的推动下这小小的方寸之间下了一场又一场春光绚烂的花雨。 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行为:“施主,万物众生皆平等。此花亦有它的生死之命,你又何必这般摧残它,让它本着自身之命开谢,岂不更好?” 我正玩得开心,突然被人泼了一盆凉水,心里很不是滋味,转过身来想要辩驳几句。蓦地发现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离我不过是几步路。依然是不太合身的僧袍,只是比先前见到的颜色更淡了,想必是穿了许久洗褪色了,手里拿着一把与他身形不合的扫帚。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没有再说话,然而我看到他的眼里充满了惊讶。 “法悟,我是林子衿,你还记得我吗?”我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他。其实刚到寺里的时候,我曾去找过他,但是他们说他不在寺里。 “记得。你就是上次迷路的那个男孩。”他笑得很淡,但我能感觉到他其实很高兴。 “我去找过你,他们说你不在寺里。”我对此事很是不满,明明他就在这里,那些人居然说他不在,还说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一边将被我摇落的花瓣轻轻扫拢,一边回答:“我今天才回寺里。前两天跟着师父去邻县的光华寺参加佛会了。所以师兄们并没有骗你。” 他又一次猜中了我心里的所想。 他似乎每一次都能看清我心中所想,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一直是如此。在他面前我似乎没有可以隐瞒的。甚至我没想到的,他也为我想到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孩子之间总是很容易混熟。 那天我知道他是个孤儿,比我大两岁,是被妙法寺的主持捡回来,从小就是在这深山古刹中长大。庙里其他的师兄们都比他大很多,他的童年根本没有玩伴。只能抬头看星星和照顾寺中的花草树木。难怪他这么不爱说话,脸上的表情也严肃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你应该多说话,多笑的。”我很诚恳地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你很会说话。”伸手摘下一瓣落在我头上的桃花。 我突然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和他说的话,不禁觉得难为情。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头,又狠狠地甩了甩头。想是被我的动作逗乐了,他笑得很开心。 一直都是很淡的微笑,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开怀的笑,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今天的风真好,好想去放纸鸢。” “纸鸢?长什么样?” “就是用纸糊的长得像鸟一样的东西,能够乘着风飞上的天去。可好玩了!” “我没见过。” “那下次我来的时候,给你带一个来吧。我爹糊的纸鸢可棒了,能飞很高呢。” …… 第二年我带着爹亲手给我做纸鸢去找他,我们一起去妙法寺的后山上放纸鸢。他还带着我去山间摘野果。我们一起跑遍了寺庙里的每一个角落,一起玩捉迷藏,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我,即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有时我不得不怀疑这人认路的本领定是天生,要不然我怎么每次都会迷路。 此后,我只要一得空便会往妙法寺跑,给他带去一些我认为有趣的玩意,跟他将一些学堂里或者是小镇上发生的有趣的事。那个时候他总是安静地听着,听到有意思的地方我们俩会一起哈哈大笑,听到不懂得地方他也会刨根究底地问不停。每次我都被他问得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回家看更多的书,以便不在他面前丢脸。 我喜欢听他给我讲经,说佛祖普度众生的故事,亦或是前朝的某位高僧教诲世人的逸事。这个时候的他总会给我一种安详,沉静的感觉,让人觉得特别舒服自在。他清隽的面容只有在听我说话和讲佛法时才会流露出别样的光彩,让我移不开眼。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学业渐渐繁重不能经常去妙法寺里和他说话聊天了。 那天先生有事停课一天,我高兴极了,心想着终于可以去妙法寺找他了,向父亲编了个理由就顺利出门了。一到妙法寺我便急忙跑到他的禅房,谁知他竟然没在,我的兴奋劲顿时泄了一半,本以为可以给他一个惊喜的。 “你怎么来了?”门外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惊喜。 我转过头,他站在门外,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更显得他俊朗非凡,气质儒雅。如果他不是一个和尚,就凭这长相气质定能迷死一群姑娘,不过幸好他出家了。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但至于究竟是哪里有问题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天先生有事,不用上学堂。”我坐在那里喝着他给我沏的茶,“对了,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来。” “这次又是什么玩的东西。”他温和地笑着看我。 “在你眼中我除了玩就没有别的了吗?”我故作不快地道。 他笑得更加灿烂了,揉揉我的头:“小孩子又发脾气了。嘴都可以挂油瓶了。” “我都十六了,才不是小孩子呢。” “好吧,我不说你小了。可你明明比我小两岁,出家人是不能打诳语的。”他故作为难状。惹得我想冲上去将他那张看好的脸搓一顿。 我转过身去装作不想理他,很快他便投降了。 “林公子,是小僧错了。我佛慈悲,您就原谅我吧。” “本公子大人大量不与你一般计较。”我心里十分想笑,然后从衣袖里摸出一卷条幅,“送给你。”我有点期待他看后的反应。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轻声念着条幅上的字,声音如同山间的雾岚,温柔中带着清雅。 “这是你写的?” “嗯。” “字大有进步。” “怎么,我以前写得很差吗?!”我有点不服气。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每张纸上都写着大大小小许多字,都是我以前写的东西。有帮他抄的经文,有胡诌的打油诗,还有一些随便写的名家诗句。没想到这些被我看做垃圾的东西他竟然一直都藏着,并且每一张都展平后重新整理过。 “我可是有证据的。”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得意地笑道。 “那些东西都扔了吧,乱写的,留着做什么。”说着我便去抢。 他高举着手不让我够到,我只好扒着他的身体使劲拽他的手臂,就像挂在他身上一般。说实话他整整比我高了一个头,这使我十分不明白,他明明只是粗茶淡饭却长得那么高大,而我锦衣玉食却长得矮小。我一直认为是自己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关系,但是很多年后这个差别依然存在。 “我怎么能让你销毁‘证据’。” 我尝试多次还是无功而返,“算了,你要留就留着吧,本少爷不在乎。” “你等一下。”他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用一块青色的布包裹着,“这个给你的。” 我揭开布看到一枚小巧的印章,上面刻着我的名字,优雅的篆书。 很普通的石头,可那一笔一划似乎已经刻进了我的心里。 “是你刻的?”我有点惊喜,从未听说过他会刻印章。 “我见人家写字作画都会在落款处留印,想到你似乎没有印章。胡乱刻的,不好。若是不喜欢就扔了吧。”他淡淡地说。 我径直走到桌边,沾了印泥,然后在刚送给他的那副字上留下一印。“现在这幅字才算完整了。这是你我共同创作的,得挂起来。以后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笑,然后将那副字挂了起来。此时我才看到他的手上留着好几道伤痕,一定是为我刻印章才弄伤的。 之后我们又有很长时间没见面,再见他的时候却是要与他告别。 那年我要上京赶考,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这块生我养我多年的土地。我觉得一定要去和他道别,因为这次的离开与以往每次的分别不一样。 我告诉他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上京参加科举。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预祝我能高中,甚至都没有说希望我早日回来。其实我是有点失望的,我想他能希望我早点回来,他能告诉我他舍不得我离开。离开的时候我拿出一串念珠送给了他。 山门在我身后闭上,将他的身影锁在了这古刹之中。 2、初见(二) 法悟 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宝华殿的台阶前抽泣。 那天我做完晚课恰好路过那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心里便添了几分奇怪。宝华殿是一座废弃的偏殿,一般不会有人来这里。究竟是谁大晚上的在这里哭泣,虽说鬼神之类的虚无缥缈,但那时才九岁的我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恐惧。默念着心经,我朝发出哭声的那边走去。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袍子的小男孩正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哭的人是他。 我询问他是不是哭了,他没有回答。可是他眼角还未干的泪痕出卖了他,看他那样子一定是迷路了。在灯笼昏黄的光地照射下,他圆嘟嘟的小脸显得粉嫩可爱,粉雕玉琢,像极了观音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我未及细想便替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男子汉是不应该哭的。” 他看了我一眼,眼中有一丝期盼:“你知道女香客的住处吗?” 此时,我听到他的肚子在叫,肯定是饿坏了。我拿出晚膳留的一个馒头给他,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两个腮帮子鼓起来更像一个圆圆的团子了,突然觉得莫名的高兴。以前,我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高兴过。之后的很多年里,我才发觉原来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才是我最快乐,最自在的时候。 送他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手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害怕被丢下,害怕再次迷路。我暗暗地抓紧了他的手,希望他不要害怕。 他的母亲显然已经急坏了,将他搂在怀里看了又看,尽管她的嘴里在责备,但我能看出来那份浓浓的母爱。我是一个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更别提那普通孩子都能有的母爱,看着这一幕我的心突然难受起来。我怕再待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便急急忙忙地走了,谁知他竟然追了过来。 “我叫林子衿。你叫什么?” “法悟。” 我听到了他的名字,林子衿,很好听。直到后来读到《诗经》的时候,我才知道了他名字的由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第二天他们便离开了。我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次见到他,毕竟我们俩根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个小小嫩嫩的小男孩哭鼻子的样子,时常能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每次想起我都有一种想笑的冲动。记得他说过“你笑起来真好看。”好看吗?我不知道,但他说话时认真的表情和肉呼呼的脸,倒真是可爱极了。 我没想到可以再次见到他。 那天我随师父刚回到庙里,便听师兄们说有人找我,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我第一反应便想到了他,但又觉得不太可能。问师兄他在哪里,师兄也不知道。也许已经下山去了,想到可能是他,就这么错过,心中不免有点遗憾。 我意兴阑珊地拿着扫帚去打扫天王殿,经过殿后的院子看到有人在摇那株我最爱的桃树,不禁有点生气。便走过去劝那人不要再摇,谁曾想那人转过身来的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他比桃花还要灿烂。 在漫天红雨中,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桃花瓣纷纷从他头顶飘落,沾在了他的发丝间,衣袂上。他整个人看上去如粉雕玉琢一般,真想上去摸一摸他那张白皙粉嫩的脸。怎么会有人长得如此想让人去疼惜呢。 我内心不知有多高兴,在他面前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在这黄瓦红墙的寺庙里,除了年迈的师父便是与我年岁相差很大的师兄。难得有一个同龄人出现在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地方。他问我是否记得他。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那时在夜色中哭泣的那个如善财童子般的孩子。直至今时我仍然无法忘记初次见面时他害怕而倔强的模样。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我们就成了最贴心的朋友。他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后一个。 我从他口中得知,他的父亲是山下小镇上的一个绸缎商,他家境不错。母亲很慈爱,从小对他呵护备至,然而他母亲的身体却不怎么好,听说是生他的时候折腾坏的。听得出来,他孝顺的孩子,说到母亲的时候他的眼里会流露出一种不属于他的年纪的自责。 他说了很多山下的趣事,那是我从未经听过更是从未经历过的童年,我很羡慕他。那天的风很轻很柔,吹在人身上很舒服。他那如泉水般清澈的声音,直想让人掬一捧永藏心间。阳光下他乌黑的发丝,泛着淡淡的光,真漂亮。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抚摸他的头发,临了觉得这样不好,幸好他发间有一片花瓣,遮掩了我当时的窘迫。 他说,今天的风真好,好想去放纸鸢。 我没有见过纸鸢,只记得曾经在书上念到过这样两句:“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他说,下次我来的时候给你带一个来吧。 再次见面的时候,已是一年后。我以为他不会记得一年前所说过的话,却不曾想他居然真的拿了一个很大的纸鸢来给我。当时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只想将他抱进怀里。这个世上竟然真的有惦记着我,关心着我的人。 那次他在庙里住了很久,因为他母亲的身体不好,要在庙里多休养一段时间。这于我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在这枯燥乏味,只能与青灯古卷相伴的古寺中,我终于能有一个志趣相投的同龄朋友。 我们一起去后山放纸鸢,一起去摘野果,一起到溪边玩水,乏了便在溪边并排躺着看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一同在殿阁重重的寺里捉迷藏,那时他总会不小心迷路,每次轮到他找人的时候,最后往往会变成我主动去找他。然后他就会问我为什么总能那么快地找到他,我只是笑而不答。 他哪里知道,他身上挂的香囊的味道,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那天我正在抄写佛经,他突然跑来说要帮忙。我哪敢让他替我抄师父交代的功课,只好另给他备了纸笔,让他尽心抒发“诗兴”。看着他在一边“挥毫泼墨”,洁白的脸上不时添上一道道漆黑的磨痕,活像一只小花猫,心中感到十分愉快,不禁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污痕。 他看着我突然说:“我们出去玩吧,坐在这里多无聊啊。” 自他进来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已经不在那泛黄的经页上。虽然手中提着笔,眼中看着佛祖的经典,却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满心满意只顾着坐在我身边的人。 “你又想去哪?” “唔,我饿了。咱们去膳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他眨着乌黑的大眼睛。 “还未到用膳的时间,师父教诲我不能……”还没等我说完,就已经被他拉着跑出了老远。在他面前我总是无力反驳。 膳房里,他拉着我窜上窜下四处找吃的东西。我们找到了几个番薯,然后把它们丢进还有余温的灶膛里煨熟。后来他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葫芦,竟然是戒明师叔偷藏的酒。 “是酒啊。”他打开葫芦的塞子,凑着鼻子闻了闻,“法悟,我们喝酒吧。我见我爹和那些叔叔伯伯都很喜欢喝酒,想来这酒一定很好喝。” “出家人不能喝酒。” “来来,就喝一点点嘛。”他哄着我说。见我仍是不肯,他又补充道:“我听人家说很多得到的高僧都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们佛家不都说放下心中执念方可成佛,你连得到都没有,怎么知道如何放下。所以这酒必须要尝一尝的。” “以前给你讲经的时候也不见得你悟了多少,这会又哪来这么多‘佛家偈语’。” 拗不过他的央求,我抿了一小口。这酒真是辣啊,烧得我五脏六腑都仿佛着了火一般,然而回味之际却有一丝不同寻常的甘甜。再看他已经咳得满脸通红了,我着实不忍心便伸手拍拍他的背,替他顺气。 “这酒真难喝。”他咕哝道。 “那你还喝。” “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他很认真地说。脸上那因咳嗽出现的红晕还没有褪去,一双眼睛也是水汪汪的。真像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让人忍不住想上去咬一口。 结果在他那不合逻辑的歪理的教唆下,我们竟然将葫芦里的酒喝去了一半。满身酒气的我们从膳房里出来时都已经七倒八歪,连站都站不稳了。他的酒量更差,直接挂在了我身上。 “如今这满身的酒气,要是被师父知道定要狠狠责罚我的。”想到师父的脸,我不禁有点害怕。 他勉强抬起头来,大着舌头道:“喝茶就能解酒。每次我爹喝醉了,我娘就给他喝醒酒茶。咱们喝点茶就没事了。” 回到我的住处,我们两人都喝了不少茶,但除了多去了几次茅房之外,并没有能缓解我们醉酒的症状。最后还是倒在床上睡了一觉才完全恢复过来。 醒来的时候,他仍然在睡,抱着我的一条手臂,脸上挂着笑容。想必是正做着一个好梦,连睡着的时候都能笑得如此开心。突然很想知道他的梦里会不会有我。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醒酒茶不是普通的茶,而是用几种药材煎成的药茶。 那次他走后我整理东西,看见他留下的好几张字。虽然笔画稚嫩,但已有几分独特的风范。将来他一定能精于书法,扬名万里。我决定要为他刻一枚印章,这是我唯一能想到可以送给他的礼物。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课过后我便躲在房里刻印章。开始的时候总是把握不好,不是把笔画刻断,便是划伤自己的手。刻我觉得这一切都很值得,每当拿起刻刀的时候都会想到他的笑容。不知刻坏了多少石头,手上旧伤好了又添新伤,我终于完成了一枚自认为最好的印章。小心翼翼地把它用布包起来,我几乎都能预想他看见时惊喜的表情。 有一段时间我们经常能见面,他总是隔三差五地跑来,给我说镇上又发生什么新鲜事,或者学堂里的同学被先生责罚,又或是带了好玩有趣的东西给我。可是随着他学业的加重,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只能趁着随师兄下山采买寺中米粮时,才能离开妙法寺。 那天他突然来寺里是我没有想到的。 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禅房里时,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仍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除了长高了以外其他似乎都没有变。我说他是小孩子的时候他生气了。我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得真快,离我们初次见面已经过去九年了。他不再是哭鼻子的小孩,而是十六岁的少年。我也已经十八,我们都长大了。 他给我带来一幅字,是六祖惠能的一首偈语诗。他的字果然如我料想的一样俊秀飘逸。我拿出准备已久的那枚印章。他接过印章没有任何的反应,我以为他不喜欢,毕竟我不是什么篆刻名家,技艺拙劣得很。谁知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在刚才送我的那副字上留下一印。然后笑着对我说:“这是我们共同完成的作品。看到它要想起我。” 山中不知岁月流逝。每天除了念经,还是念经,时间仿佛在这古庙中停住了脚步。 这次他来却是向我告别。他要上京赶考,我曾听在庙里借宿的书生说过,每个读书人都要去参加科举,最好是能高中状元。我想他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是当我祝他能高中时,他显得并不高兴。 临离开的时候,他塞给我一串念珠。然后山门在我面前合拢,再也看不到他的面容。 那串念珠做得很粗糙,每颗珠子的大小形状都不相同,其中有一颗打磨得最圆润的珠子上刻着几个字:法悟 子衿。 这是他亲手为我做的念珠,我紧紧地捏在手里。他曾送给我很多东西,然而只有这一样让我不由得想落泪。天知道他那双漂亮的手受了多少苦,才能做出这么一串念珠。 3、私情(一) 林子衿 进京赶考是一件辛苦的事,我走了很久才到达京城,这个国家中最繁华最美丽的城市。街上车水马龙,南来北往的客商说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小摊贩们热情的叫卖,仿佛认识每一个走在这大街上的人。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客栈落脚。前来赶考的学子太多了,全城的客栈大多都满了。等待考试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就是看书温习,有时会想起他。想他的时候就拿出那枚印章,看着上面纤细的一笔一划,仿佛他的笑脸就在眼前。 在想念和等待的日子里,考期一天天临近。 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考试的头一天,我竟然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这次的科举只好放弃了。当时我真有一种撑不下去的感觉,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被病痛折磨着。我多么想立马回到家乡,告诉他我是多么的想念他。很多次我都在梦里见到我们又在一起谈笑。 父亲来信让我安心在京养病,准备三年后再考。原本以为只是离开一年,如此一来我竟然要离开家乡四五年。也就是如此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看不到他了。我试着给他写信,却不知该如何提笔,我有太多的话要写,太多的心事想要告诉他。 时间慢慢的流走,我只想快点考完然后早点回到家乡。在没有他的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任何细微的事都能让我想起当初在一起的日子。 三月桃花艳如霞,记得他在树下微笑着扫花瓣。 四月暖风熏人醉,记得结伴山顶放纸鸢。 五月槐花香煞人,记得倚石溪边听他讲经文。 六月映日莲花塘,记得两张荷叶躲雨忙。 七月夏日转秋凉,记得两人吟诗作对在树下。 八月桂香飘满山,记得一同收花只为一瓶桂花糖。 九月芙蓉十月海棠,十一月的云雾浓,十二月时白雪扬,记得每一件与他一同做过的事,或调皮,或好心,或……但每一件都是那么的快乐,都是那么的让人怀念。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似乎与一般的朋友不同。除了他,我也有别的朋友,但从未想到过他们。只有他,才会让我又思又想,是如何都放不下的。我希望能够永远伴在他的身边,看他温和的笑容,听他讲佛经上的故事娓娓道来,尽管我根本不想知道佛经究竟在讲什么。我只是想要他如暖风般的声音拂过心头。 他是我心中唯一的那一个人,此情此意,永生不变。 三年很快过去了,考试结束。 我高中了,朝廷有规定新中的进士都要外放三年,三年后回京述职,政绩优秀者便可留京。我害怕被派遣到离他更远的地方,整日忧心忡忡。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祈祷,我竟被派往家乡做一名知县。拿到任命令的那一刻,我差点跳起来。 终于可以回乡了! 回到家乡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妙法寺找他,我已经五年没有踏上那长满苔藓的台阶。一路上我都在想象他看见我时的表情,会是惊讶,还是欢喜。不,他大概会定定地看着我,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猜的没错,他看到我的时候果然没有任何表情,一如当年初见一般。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我走过去拍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法悟,我回来了。”我笑着说。 他没有说话,而是将我抱进了怀里,很用力。我吓了一跳,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很快我便回抱了他。靠在他的肩头我觉得几年分隔的时光似乎都不存在了。 之后时光仿佛倒回到了过去,我们经常一起谈诗论画,去后山看云霞,去溪边听他讲经文。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他,想看到他的笑容,想听到他的声音,无时无刻。 那天他竟然下山来府衙找我,我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只知道忙着招呼他。他笑着说出家人不讲究那么多的。看到我你就只会让我吃东西,你不累吗?坐下休息吧。我觉得自己那点小小心事像是被看穿了,窘迫得只会傻笑。 他一定觉得我像个傻瓜。 “你怎么来了?”我知道他一月才能下山一趟。 “因为今天是你的生辰。”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道平安符。他走到我面前亲自将它戴在了我的脖子上,“记得保管好。” 我的心瞬间被某样东西戳中,柔软得像是要化开来一般。我都不记得那天是自己的生辰,可他却记的那么牢,巴巴地跑下山来为我送平安符。一个谢字太俗也太轻,压根承担不起这份情意,可除了谢谢我还能说什么。我内心不禁有点苦楚,即使如此亲密如此相通,我还是不能将自己那小小心事告诉他。 他下厨为我做了一碗长寿面。我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面条,吃在嘴里明明是咸的,但落到肚里却是甜的,蜜般的甜。我吃面的时候,他只是盯着我笑。 “我脸上有脏东西?” “没有。” “那你干嘛看着我笑?” 他没有说话,默默转开了头。我突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拉拉他的衣袖,“我们来喝酒吧。生辰怎么能没有酒呢。” “我不能喝……”他有点为难。 “今天我最大,我说了算。再说又不是第一次。” 没有给他再次拒绝的机会,我连忙斟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他不得已只好就着我的手喝了下去。一杯酒下肚,之后的事就顺其自然了。我们边喝酒,边聊天,从第一次见面到那些分别的时日,从现在到几十年后的日子。从天文地理到鸡毛蒜皮,我们几乎无所不谈,无所不聊。这样的时光真是美好,可惜时间总是过得太快。 一弯残月已然挂上枝头,他也要回去了。我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却也不能说出口。我的酒量还是那么差,头昏昏沉沉的,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去了。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他说,声音有点含糊,显然也是醉了。 “我送你。”我想要起身,却冷不防腿一软,跌到他的身上。他一把揽住我,防止我磕到青砖铺的地面。 “子衿,你没事吧?” “没事。”我本想挥挥手,却发现手臂沉得很。 “着满身的酒味,该怎么回去?”他不禁苦笑,我刚想说话,他连忙说,“别说喝茶能解。上次根本没用,最后还是睡了一觉才醒的酒。” 听到这话,我一下趴在他的耳边说道:“那我们就睡觉好了。”还没等他回答,我便一下吻上了他的唇。他显然是被我的举动吓到了,全身都僵硬了。我以为他会一把将我推开,却没想到他只是任我吻他。 也许是喝太多的酒,也许是月色太好。在我吻了没多久后他开始回吻我,他的吻一如他的人一样温柔,唇齿间都是他的气息,如同山间的雾岚,一寸一寸将我包裹,跌入那最深的云端。衣衫褪尽之际,我只有一个念头,此生足矣。 他的唇在我的身上游走,苏苏麻麻,犹如一片羽毛轻轻地在身上划过,有点痒却十分舒服。他的双手如烙铁,触摸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烫。在这难耐的燥热中,我情不自禁呼唤他的名字,法悟。他用嘴吞噬我更多的呻吟,舌如一尾活鱼,在我的口中不住得翻腾,旋转,挑动。对于情事我们都只是初次,一切都显得慌乱而羞涩,然而本能却促使我们进行更进一步的接触。在他的怀里,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欢愉。 那是一场痛苦与欢愉并存的情事。 那是一个迷乱而荒银的夜晚。 待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去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我的心有点失落,然而昨夜的抵死缠绵,让我恍如还在梦中,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此后的日子,我一直忙着公务无暇去妙法寺找他,于是便等着他一月一次下山的日子。可是那个日子过去了许久,他都没有来。我心中燃起一种莫名的不安,便跑到妙法寺去找他,却被告知他正在受罚不能见客。我的心顿时便纠作一团,受罚,什么样的惩罚,他有没有受苦,有没有生病……我不敢往下想,只要往里冲,却被其他的僧人拦住了。 “我想见他。让我见他一面。” “师父说法悟下山未按时回寺,罚他禁足三月,闭门抄心经五百遍。施主还是请回吧。” 红漆大门在我面前合上,发出一记闷响,如当头给了一下闷棍。我不甘心就此回去,也无计可施,他在受罚我却不知,甚至还埋怨他不来看我。我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了很久,久到家里的人提着灯笼来找我。 此后,我每天都会去妙法寺,即使不能见到他,能听到晨钟暮鼓的声音也是好的。当做他就在我耳边念着那典奥的经文。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然而对我来说却如三年之久。 那天我冲到妙法寺去找他,却不曾想他竟不愿见我。我在他的房门外站了很久,说了许多,可他却恍若未闻。 “如果你不见我,我便一直站在这不走。” 我的腿渐渐地麻了,头也渐渐地昏了,眼前似有一道白光,接着又被一层黑幕盖住。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那道门依然无情地紧闭着。 法悟,你为何不愿见我。 你可知我有多么想见你。 4、私情(二) 法悟 无意中触摸到深藏在袖中的那一串念珠,我不禁又想起他,那个清秀俊逸的少年,恍如正站在桃花盛开的树下向我微笑。自从他离开后,我的生活又回到了认识他之前,然而又有所不同。以前的除了念经没有其他的事可做,现在的我却盼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静下心来想他,想我们一起渡过的那些美好时光。 每过一天,我便会在本子上记一笔,如今本子已经写满了字,他却没有丝毫音讯。也许他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如此便也罢了,他享他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我念我的菩提经文,与佛修缘。青灯古卷的日子,我早已习惯,这本就没有得到抑或失去可言。 我们二人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有他的红尘要走;我有我的菩提要修。 只是我嘴里念着经文,祈求入定,开启我那双眼去洞彻佛经的真理。没有见到诸位菩萨庄严的宝相,却堪堪见到他桃树下的回眸一笑。我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却发现早已泥足深陷。我无法将他从脑海中抹去,正如我无法让时光倒回到我们认识之前。 在桃树下扫落英时,想起他在漫天花雨中欢笑。 在山顶眺望时,想起他牵着纸鸢奔跑。 在溪边打水休憩时,想起他枕着石头在打盹。 在莲塘边喂鱼时,想起他偷摘莲蓬的得意样。 在参天古木下行走时,想起他迷路之后的无助。 在妙法寺的每一座大殿,每一株花,每一记钟声里。我都能清晰地想起关于他的一切。他的欢乐,他的恐惧,他的捣蛋,他的优雅……这是我心中的毒龙,不能除去,亦不想除去。 我此生唯一的朋友,心心相惜的朋友。除了佛祖,亦是我愿长相伴左右的那个人。如今我却与他相隔万里,可能此生都不会再相见。师父说,红尘尽苦,万般皆空。然而这深山即使再怎么远离人世,它也依旧是在这红尘之中,这人间的情谊又怎能说空便成空。 苦、集、灭、道,此四谛。只一苦,我已参悟不透。人世间有多少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物,真挚的情意,怎能说它一切皆苦。 子衿,你可曾高中?我在佛前为你祷告。 那天从溪边回到寺里,师兄告诉我有一位贵客要见我。在这妙法寺中,我只不过是一名默默无名的僧人,怎会有什么贵客指着要见我。来到他下榻的厢房,却被告知贵客出去游览大殿了。想来这位客人怕是不急着见我,我打算先回自己的禅房换下被水打湿的僧袍。 走到门口的一瞬间,我以为时光倒转了五年。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如同五年前一样,我总是能在诵经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他站在产房里对我笑。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那虚无的幻影又来扰乱我的心。直到他回头笑道: “法悟,我回来了。” 熟悉的语音冲击着我的耳膜,他真的回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微笑着的人,时光仿佛在他身上停止了一般,白皙清秀的面庞,一如五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我不愿多想,只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感受他真实的存在。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香味,是他,真的是他回来了。 也许人生就是不断地循环往复,五年的时光就在我们喝茶,吟诗,聊天的间隙中不知不觉逝去了,仿佛从来就没有五年的分别。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谊?我无法评说,我唯一能感叹的是此生能够与他结识,是我最大的幸运。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份情谊会在那一晚彻底改变,变成一颗毒瘤长在我心间最阴暗的地方,不得与人说。不见天日的私情,想要斩除却无奈地发现他越长越盛,最后盘踞了我整颗心。佛祖,你可愿指一法门予我,让我尽早跳出这无尽的苦海,摘掉那颗或许早已扭曲的心。阿弥陀佛。 他来找我了,这我早已料到。然而我不能见他,不是因着师父对我晚归的处罚,而是不知该以何种面目,何种心态去见如今的他。 我默默念诵着经文,盼望自己的心能在这满屋的檀香和梵音中沉静下来。盼望着佛祖能在我业障频现,心魔缠身的时候将我普渡出这苦海。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想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然而他在门外呼喊的声音,是那样的心痛,那样的绝望,仿佛一只哀鸣的鸿雁。我的耳中全是他的声音,恍若看见他瘦弱的身躯在烈日的炙烤下渐渐苍白,凋零。门外的喊声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如初时般的宁静,檀香依然清雅缭绕,然我却无心继续念经。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此时不开门,定会后悔。 打开门的一刹那,我看到他倒在门前的青石板地上,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汗。我急忙将他扶起,他全身冰凉在这盛夏季节他如同坠入了冰窖一般。瞬间,心如同被针扎中,有丝丝疼痛沁入。恐怕他此时的心也当同他的身躯一般,凉透了。 一直守着他,却不见他醒来。我不断地向佛祖许愿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我不得不承认对于他,我始终无法放下。这是我红尘中的牵绊,也许参透了这一层,我便能得道也未可知。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醒过来,看到我的时候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灭了下去。我告诉他要好好休息,保重身体。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看。昏黄的灯光下,他乌黑的眼仁如同一潭幽深的泉水,雪白的肌肤泛出淡淡的光彩。每每看到,我都会不禁想到男人怎会如他这般,好似冬日里的白雪。 “你好好休息吧。”我迫不及待地离开,因为害怕看他那双沉静的眼睛。 “你就那么不愿见我吗?!” 他的声音嘶哑,听在我耳中如同刀绞。那是我造成的罪孽。我无话可对,亦不能回头,只好僵立在那里,等着他说话。 我没有等到他说话,却等来他深情地拥抱。他从身后紧紧地抱住我,喃喃道:“以后不要不理我。可不可以……” 我想将他推开却无力,转过身看着他,许多话霎时全部说不出口,只道:“那天晚上……” “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他打断了我的话,接道。 我发现此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一种复杂的感情。 “那是一个错误。它本不应该发生,你把它忘了吧。”我接着说,“全部都是我的罪孽,我会祈求佛祖的原谅。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他大睁着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就这么盯着我看。仿佛见到了魔鬼那样,他就如此看着,不信、迷茫、心痛、绝望……各种情绪在他眼中变换,最后是一种寂灭的黯然。那双如水晶般清澈的眼睛,如同死灰一般。我以为他会质问,他会指责,他会不甘心甚至会哀求,可是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看着他,慢慢地走过来,我的心不安地狂跳起来。不是怕他责骂,发泄,诅咒甚至我宁愿他打我,可是我知道他不会。而我害怕的正是他什么都不做,这样我的罪孽便越发得深重。即使永堕阿鼻地狱也无法消除这一身的罪孽。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来,看着我。 此时,我才发现他的脸颊一片湿润,还有更多的泪水从他的眼角处流下来。我不忍再看,匆匆别过头去,我们之间究竟错在了哪里?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不信。”他说,声音很轻,恍如一缕游丝。 “你走吧。” “我不信!”他扳过我的头,“看着我,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你不愿再见到我。” 我没有勇气看他,我更没有勇气再把那句带着扎他的刺的话再说一遍。你走吧,从此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使你我的罪业不再加重。可是,他不依不饶,他沙哑的声音透着绝望中抓住一根浮木的情感,如果我不看着他便会死去。 我抬头看着他,几次张口都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乌黑的发丝因着泪水的缘故附着于他苍白的面颊上,更显得他纤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一种一触即碎的美。让人忍不住想要捧在手中,仔细端详欣赏,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吓得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他慢慢地靠近,可是我不敢动,只能低着头在心中默念心经,可是一遍又一遍的经文也无法消除我心中的杂念,他刚才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他靠在我的怀里,抱着我轻声说:“你说不出口,证明你根本就放不下我。为什么你不能面对事实,如果这一切都是罪孽,那么就让我来替你承担。” 心,在那一刻似乎碎裂了。 这罪孽明明是我造成的,为什么你要承担?你为什么还是那么傻,就像小时候总是将我的过错一并承担,让自己被母亲责罚,却让我免于被师父责打。我看见他的眼睑微微地颤动,长而浓密的睫毛投下一道阴影,遮掩了他此时的情感,然而我知道他肯定是伤心的。他的眼角仍有晶莹的泪珠,仿佛在诉说那心碎的伤痛。 我忍不住低下头吻去那些刺痛着我的眼,亦刺痛着他的心的泪珠。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接着便任由我继续吻下去。此时,我只想消除他心中的哀痛,只想让那些证明他曾心痛过的证据——泪水,全部消失。情感犹如洪水猛兽,冲垮了理智铸就的大堤。此时,我仿佛已经不是自己,以往二十多年来所有的戒持在一瞬间化作乌有。 我不是那个诵经修行的法悟,我是谁?我不知道。我只想抱紧子衿,温暖他冰凉的身体,消除他心中的伤痛。我只知不想子衿离开,不想看不见他的笑容,不想听不到他的声音,不想他伤心,不想…… 冰凉的唇瓣柔润而芬芳,在纠缠中慢慢变得火热。他的肌肤如雪一般映着清冷的月光,透出一股寒凉,且细腻得仿佛触手便能融进去。他的头用力地向后仰着,神情楚楚又不堪,我只想将他抱得更紧融入体内。他发髻松散乌丝缠绕着我们的身体,流泻着呻吟,仿佛一段沙沙作响的时光从指间流过,被如此辗转地摩挲着点燃那肌肤的温度。 5、因果 法悟 一念之间,我选择了永劫不复的去路。 那一晚的疯狂过后,我彻底沦陷了,深深栽进了这一段不为世俗所容许的孽恋中。我想要摆脱,却又不能。每当看到他时,我便无法挥断这一切,不想伤害他。在修行和他之间,我竟无法做出选择,我是一个罪人每天都在菩萨面前忏悔。那罪恶感如同一道道沉重的枷锁,一天一天将我压得喘不过起来。 师父似乎看到了我的挣扎与痛苦,我不知他是否知道本因,但他将我找去谈了很久的佛法。最后,师父让我外出苦行,离开妙法寺。没有细想,我便答应了,不忍心让他离开那就我离开,也许这才是这一场不该存在的情爱的最好归宿。 离开妙法寺之后,我四处云游,每到一处寺庙便会向那里的高僧学习佛法。渐渐地,他的印象似乎淡出了我的记忆。我不会再总是想起他,只有偶尔看到一些触动记忆的东西才回想起他来,林子衿,一个如白云般柔软细腻的人。 修行的过程有些艰苦,我却乐在其中。以前,我一直认为佛法不过是度一切苦厄,然而如何普度众生我却不知。这一路行走,看尽了人生百态,也学会了许多佛教奥义和人生哲理。在这几年的时光里,我觉得自己已经学会如何放下,已经可以割断这红尘中的一切痴缠杂念。或许,以前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场虚浮的梦,是修行中的一个劫。 我在离开八年后再次回到了妙法寺。师父见到我时很欣慰,他认为我的佛法修为大有精进,此次修行于我有莫大的助益。我只是感谢时间让我可以尝试着抛却那一道心中的枷锁。我知道他仍在此间当官,但我不想也不会去见他。我们之间永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果。 那天,我一如往常在房内打坐,突然手中的佛珠散了一地。那是当年他上京赶考前送给我的念珠,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手中留着最后拨到的一颗,摊开掌心只见念珠上刻着:法悟 子衿。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念头,但很快消逝了。永久了绳子总会断的,也许这是让我放下以往一切的征兆,也未可知。 第二天,方丈让我与几位师兄弟下山去替人家做一场法事。来到那家门前,我呆住了——林府,如此熟悉的门庭,我曾经来过许多回,在这个院子里还有我亲手栽下的一棵杏树。这里不是别地,真是他的家。如今门楣上白绸纷飞,两旁挽联成对。是谁过世了?他的父亲还是母亲?为什么走了这一路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到了灵堂,偌大的棺木停在中间,显得孤独而凄冷。前面的排位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大字——林子衿。不可能,他还正年青,怎么可能就离开了人世,一定是他们搞错了。或者只是一个玩笑,是他对我回来后不见他的一次恶作剧。我推开棺盖,一张熟悉的容颜霎时引入眼中,只是已不如当年那般白皙圆润。整张脸瘦削而蜡黄,诉说着长久以来的病痛折磨,乌黑晶亮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再也不会对着我笑,对着我哭,对着我生气。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离我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我们之间真的永不相见了。 心在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什么叫痛彻心扉,我不知,因为心痛到最后是麻木。此一生,我终究是无法放下。原以为我可以跳出红尘,如今才知我早已葬于这红尘之中。 我拉住管家问清前因后果,才知道自从我离开后他便得了病,几经治疗都没有什么成效,大夫说是心病,最后一天不如一天,在昨天晚上去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昨天念珠断了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然而我以为是断却红尘杂念。如今倒是一切都断了,再也无法拾起,可我又如何对得起他。子衿,这一生自始自终是我负了你。 我在他的灵前泪如雨下,师兄弟们不知发生何事,不敢上前劝慰,亦不敢拉我离开。我心中的痛肆无忌惮地在这里宣泄出来,可惜他却再也无法醒来。佛祖,如果你真的无所不能,那么请让他活过来吧,用我的寿命来抵。然而无论怎么祈求,他还是安静地躺在那冰冷的棺木里,沉沉地睡着,不会醒来。 呵,如我这般的人佛祖亦不会怜悯,我既负了他亦负了佛祖,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应入地狱永不超生。 管家拿着一封信递给我:“你是法悟师傅吧。这是大人临终前写得,让我交给一位前来找他的来自妙法寺的法悟师傅。” 我接过信,打开看时,信上只两句话。 但愿同生极乐国,免如今世苦相思。 信纸上还有点点干了的血迹,他写下这两句话时该是如何的心痛绝望。我的泪水滴在纸上化开了墨迹,却怎么也化不开那斑斑血迹。 法悟,师父替我取此法名是想让我妙法顿悟,而直至今日我才明白应是无法参悟。无论是对佛法还是对人世,我都悟不透,猜不明,到头来害人又害己。 子衿,我以为随着时间的变迁可以将你忘记。然而我错了,在看到你的那一瞬,我就已将你深深刻在心中再也无法抹去;在我做下那件事的一刻,我便已经深陷其中再也无法挣脱。但却只知逃避,不愿面对,是我的懦弱,我的自私害了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正文完—— 后记 写这篇文章纯属偶然,因为之前一直在填一个旧坑《我是小青,不是蛇》。突然有一天上QQ的时候,姐姐甩过来一首歌的链接。然后我打开听了是男版的《女儿情》,当年看西游记的时候就觉得这首歌很好听。如今男版的亦是惊艳,小白的声音真是温柔多情。于是,在和姐姐讨论了半天后,终于决定要写这么一篇文章。 希望姐姐会喜欢这篇专门为她写的小故事。 关于文案里图片上的两句话,有一个典故。 苏东坡做杭州通判时,有一次,他曾判决一件与和尚有关的案子。灵隐寺有一个和尚,名叫了然。他常到勾栏院寻花问柳,迷上了一个妓女,名叫秀奴。最后钱财花尽,弄得衣衫褴楼,秀奴便不再见他。一夜,他喝得醉醒醒之下,又去找秀奴。吃了闭门羹,他闯了进去,把秀奴打了一顿之后,竟把她杀死。这个和尚乃因谋杀罪而受审。在检查他时,官员见他的一支胳膊上刺有一副对联:“但愿同生极乐国,免如今世苦相思。”全案调查完竣,证据呈给苏东坡。苏东坡不禁把判决辞写成下面这个小调儿: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空持戒。只因迷恋玉楼人,钨衣百结浑无奈。 毒手伤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 和尚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像以上的这两首小调儿,因为是用当日的口头话写的,大家自然口口相传,对这位天才怪诗人的闲谈趣语又加多了。为君故——北冥幽探
作者:北冥幽探 录入: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