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CP是郑安X梁远。 感情线是←这个方向的单箭头。 HE预定。 大概是个中篇。 第一章 梁远在春节假期的第一天心满意足地睡到自然醒,然后更加欣喜地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了郑安的身影。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四年前。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水泥地上,郑安给他端来一碗热茶。 梁远不相信这是梦。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梦到过郑安了。 四年来他做过许多噩梦,梦到过在女友面前被打昏掳走的时候,梦到过刚刚被绑到A市某帮派里被拘禁审问的时候,梦到过被当做人质要挟他素昧平生的亲哥哥的时候,梦到过被遗弃被责问被拷打的时候,诸如此类,却从来没梦到过郑安。 后来他在郑安的帮助下逃了出来,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他,连梦里都没见过。 明明那时候他把一切可能的联络方式都留给了郑安。 哥哥的幕僚给他安排的B市新地址、手机、工作单位……他全部告诉了郑安,不在乎对方警告的行踪泄露。 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爱上郑安了。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他并没有多蠢——事实上他对这个名词清楚得很,也依旧陷了进去。 可是郑安一直没来找他。 他起初以为郑安是害怕联络他会被发现是背叛行为。他比郑安更害怕。在他发现自己爱上郑安那个混蛋之后他就一直在害怕这件事。 梁远跟郑安的立场完全不一致,梁远会害死郑安的。 所以他不去找郑安,不向哥哥那边的人提起郑安的存在,甚至出行到黑龙的势力范围内都必须闭上一直寻找郑安的双眼,尽管他想那个人想得要发疯,甚至会不小心画出那个人冷淡的脸。 其实刚到B市几天,他便从新闻上知道郑安所在的黑帮被警察突击了。 首领被击毙、窝点被捣毁、A市明暗局势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之后,郑安仍然没来找他。 梁远拒绝设想郑安的死亡。他情愿是郑安觉得自己不可靠。 毕竟,他和郑安的交情是以那么尴尬的方式开始的。 毕竟,郑安向来谨慎,连帮助梁远出逃时也是如此。 毕竟,哥哥向郑安承诺的交易条件只是人身安全,并没有说到别的。 毕竟,梁远只是个不该涉及这些的普通人。 毕竟,他从来没有告诉郑安…… 梁远从来没有向郑安表白过,这大概是他二十四年人生中最遗憾的一件事了。 ……于是,在梁远与郑安重逢的第一天,梁远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地看着费尽千辛万苦找到梁远住处的郑安,说的四年来第一句对白,就是表白:“郑……嗯,别走……我好喜欢你。” 第二章 郑安决定来找梁远时,并没有意识到他会碰上这么麻烦的告白。 他刚从局子里出来。 许慎说要保他,也不知背后做了些什么勾当,真的把他原本该判二十年刑期的罪名缩短到七年。再加上在狱中他表现不错,争取到了一次减刑,只呆了四年便出狱了。 郑安觉得这笔交易还蛮值。 他老早就想着洗白了。 最开始是没出路才跟着黑龙他们混,街头帮派嘛,向点子们收点保护费什么的。当然那时候他们也干正经事儿,抓个贼啊什么的,就算是无证经营的安保公司了。他郑安打架可是一把好手,每次能赚不少。 后来,黑龙他们胃口大了,开始沾起别的来了。枪械的主意被郑安坚决劝下去了,毒品却渐渐入手了,后来郑安才知道,他们还干起了绑架勒索的行当。 黑龙说了,郑安要是不愿意,就别抛头露面直接干后勤得了。这话不啻是笑郑安胆儿小嘛。那时黑龙大概是想着挤兑一下郑安。但郑安不受激,当真干起后勤来了。 然后他遇上了梁远。 郑安其实很喜欢梁远。 好端端一个大学生,平白无故让人给绑过来了,居然也不吵嚷,让说什么就说,不让说就安静在那儿坐着,吃饭睡觉都不挑,真是模范人质。 后来从隔壁搞情报的那里知道梁远其实压根儿不认识他那当大老板的亲哥哥许慎,一直在孤儿院过活时,郑安才恍然大悟。 因为梁远乖,郑安就多关照他一些。黑龙一直说要追求长期效益给人质用点儿毒品,他也故意跳过了梁远。 后来,黑龙跟许慎谈崩了,把梁远抓去折腾,郑安还有点舍不得。 等着梁远剩半条命回来,郑安以为这回该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结果一看,好样的,一身伤一脸血,居然还有力气冲他笑一个。郑安立刻就心疼了,模范人质什么的再也不提了——这样乖巧的小青年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 也因此他对梁远格外用心些,汤啊药啊的就不说了,还让梁远睡自己休息用的床,免得躺在冰冷的地上冻坏了。 许慎一直对梁远爱睬不睬的样子,黑龙又咽不下这口气,便一直拘着梁远。 许慎是谁啊?黑白两道赫赫有名的人物,跺跺脚A市就震三震!黑龙也没胆子撕票,就时不时抓了梁远去打一顿拍个照片,专门恶心许慎。 郑安当然看得明白,于是一到梁远被扯过去的时候就先给他抹上一头一脸的泥和血。起先梁远还不明白,挣了一下没躲开,便随郑安去了。郑安就喜欢梁远这乖乖的样子,更多叮嘱他几声,要示弱要会哭。 郑安不知道梁远做到没有,反正他每回回来都会又多几道伤,看得郑安可难受。 后来,许慎终于联系郑安了,郑安才知道梁远小同学的哥哥是闷骚型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郑安早想着要洗白,又恰巧跟梁远合眼缘,看不下去他这苦兮兮的样子,就开始策划梁远同学的出逃以及自己的脱身。谁想到许慎那么雷厉风行,一完事儿直接就报警了。 虽然这位有点知恩不图报,出手无情的意思,但——不过七年嘛。郑安能打能抗,在监狱里四年反倒活得挺滋润,收了一堆小弟。监狱管得严,他们也做不得什么,郑安帮着解决个口角纷争的还算给监狱治安帮忙了。于是他又争取到减刑三年,提前出狱了。 郑安原先是没得去处,想着去干干保安也不错。后来又想起梁远。梁远小同学真是可爱,临走前一直抓着郑安的手。拘禁时候都没哭的人这时候眼眶倒红了,连珠炮似的把联络方式都报出来,也不怕郑安带着人又去捉他。郑安吓唬他,他也不介意,认认真真看着郑安说相信他,搞得郑安可不好意思。 那样长长一串的电话号码,初中都没毕业就去混社会的郑安肯定是记不下来的,只记得那地址似乎刚好在父母住的城市里,便揣着许慎给的“辛苦钱”上了路。 到了地方是早晨九点过,郑安敲门没人应,想着梁远是不是搬走了,又觉得不应该。没什么原因,他只觉得梁远应该还在这地方等他。梁远说他相信他,那他也相信他。 原先郑安在跟黑龙他们之前,也干过入室行窃的勾当,开锁什么不在话下。梁远这地方的锁比以前那种麻烦点儿,也不特别费事儿。他怀着久别见故知的心情走进去,恰巧听见了梁远同学的告白。 第三章 “哟,做春梦呢?” 梁远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为什么梦里的人会说话,声音还这么近:“……郑安?” “嘿,你果然还记得我。”郑安忽然有些别扭,抓了抓头发,回答。 梁远看着背倚着窗台的郑安。窗帘把阳光锁得死死的,细微的光线只勉强勾勒出郑安的轮廓,似幻似真。 他低声喃喃:“郑安……” “嗯?”郑安凑到床边,想听清梁远的话,却被后者抱了个满怀:“郑安!” 郑安也不动了,反手抱住梁远,觉得怀里的人整个都在发抖:“这么激动?” 梁远不说话,死死抱着郑安。起初那一年,他经常幻想重逢的场景。第二年,他渐渐少想了。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他没想到郑安真的来找他了。 他欢喜得几乎落下泪来。 郑安站在床头倾身抱着梁远,这个姿势很难受。他拍拍梁远的背,把他推出怀抱:“冬天冷,起床再说。”梁远仍旧很听话,只是不情愿地嘟哝一声之后便松了手,又钻进被子去。 郑安看着被子拱动了半天梁远才重新钻出来。他已经穿上了衬衫,一只手开了床头灯,另一只手在被面上摸索着外套。郑安眼尖,瞥到床脚一件深灰色大衣,便拎起扔给梁远。 弯下腰时,郑安摸到胸前有点湿,再去看梁远的脸。梁远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注意到郑安看他,边扣扣子边向他回了一个微笑。 郑安看着梁远红红的眼圈,心知他刚刚哭过,不知怎地竟反而觉得满意了。 他来的时候其实没想那么多,纯粹践约而已,至多间杂着些想见见这个有些好感的小青年的意思。原先对这次重逢也不抱什么希望,郑安也只想梁远别跟他哥一样翻脸不认人就好。现在梁远对他居然这么有情有义的…… 啧,四年大牢也没白蹲么。 梁远有点低血压,一大早情绪又激动过头,起床的时候竟有点头重脚轻的,险些没栽下去,还是有郑安眼疾手快扶了扶一把才站稳了。 “哟,投怀送抱呢?” 郑安按住梁远让他坐在床上,自个儿跨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撑着下巴看他:“想哥哥啊?” 梁远有些慌乱地左右闪开眼神,又醒悟过来郑安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抿抿嘴,诚实地回答:“嗯,挺想你的。” 他估摸着这样回答大概也没有超越朋友这条线,而郑安也确实没注意他的想法。他一踢地板,椅子下的滑轮便滚到了床边。 梁远被郑安的靠近吓了一跳,下意思缩了缩脖子。郑安被他的动作逗得笑起来,伸手揉了揉梁远柔软的短发,忽然意识到这动作挺像当年他安慰他的小人质时做的。 梁远任他折腾自己的头发,私底下又从对方厚厚的夹克衣袖下边抬眼看他。郑安跟四年前差别不大,一脸胡渣的青瓜瓢造型有些落魄,却依然帅气到叫梁远心动。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触碰郑安的光头,半路却忽然顿下动作,偏头看郑安的反应。后者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梁远觉得受到了某种鼓舞,腼腆地笑笑,手上动作继续下去。 冰凉的触感让梁远吃了一惊,他站起来,从床头抽了几张纸巾重新捂上去,给郑安把头上的水擦掉。 “外面下雨了吗?” “没,”郑安嫌痒,没两下便躲开了,自己把梁远手上纸巾拽过来胡乱抹了一把,“下的是雪,你们这儿暖和,一会儿就融了。” 梁远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接过被郑安蹂躏成一团的湿纸巾扔了,轻声嘀咕:“怎么不戴帽子?” 郑安摸摸自己扎手的青毛脑袋,一脸郁闷:“戴了,嘿,火车上被人顺走了。” “哎?”梁远一愣,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郑安一巴掌拍上他脑袋:“笑啥笑。贼祖宗也会被偷……哼,这世道。” 梁远应了一声,背过身去,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四年前那时候,梁远总是挨打,一身伤疼得要命。郑安想方设法给他弄来些药,那副作用也是锥心砭骨的疼。梁远擅长忍,却也没经历过这号阵仗,日夜昏昏沉沉的,却总也睡不着。郑安心疼他,时常同他聊些趣事,引开他注意力,其间就有他们当年在街上摸爬滚打偷鸡摸狗的事迹。 结果如今郑安自个儿被人偷了。 梁远笑够了,返身去衣柜里翻找起来。郑安以为他在打理自个儿,也不在意,没成想梁远竟给他掏出个羊皮的平顶军帽来。 “那个,你先戴着吧,别感冒了。” 梁远犹豫了一下,没敢直接往郑安脑袋上套,转而递到他手边。 郑安瞧他脸上绷不住的忐忑神情,好像怕他会拒绝一样,心里就是一暖,接过来直接戴上了:“哎,谢谢啦。” “没什么的。”梁远放松下来,替郑安调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你戴着很帅。” “嗨,你哥我戴什么能不帅呢。”郑安贱贱地接口,梁远跟着微笑起来。 怎么能不帅呢? 从颜色到帽型,都是他想着郑安挑的。这样的衣物配饰,装满了他的衣柜里某个隐秘的角落。 而现在,他终于成功送出去一件了。 第四章 南方天气湿冷,室内开着空调也仍然冷得厉害。梁远从温暖的被子里钻出来,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郑安见状,四周瞅瞅,顺手便拿起床头柜上空调遥控器往上调了两度,一副毫不见外的样子。 梁远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安哥。” “小远,你就是客气过头。”郑安夸张地摇摇头,“这是你家,我还要感谢你没报警呐。” 梁远听不出郑安的口气轻重,只是下意识觉得郑安情绪不高,慌忙开口辩解:“不会,安哥,你来我就很高兴了,真的——” 郑安听见梁远着急得声儿都有点哑,知道这玩笑梁远开不起,立刻放缓了语调打断他:“哎,小远,哥哥逗你呢。” 梁远抬眼仔细打量郑安表情,确实看不出什么阴郁。郑安基本没骗过他,他也很信得过郑安的话。饶是如此,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又低声回了一句:“安哥,我很高兴你来找我……多久都可以,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郑安闻言,忍不住挑起眉毛开口反驳:“我就一辈子赖着你你也养我?” “那我也养你。”梁远认认真真地回答。 郑安哈哈笑起来,原先心里刚出狱的种种郁结消散殆尽。 其实他没有逗梁远,他真的以为梁远也许会报警。他在进梁远家门前便观察了地形,为自己准备好退路,免得被梁远叫来的警察或者保镖围堵——事实上,他确实发现了保镖的影踪,看来许慎对他弟弟还是蛮上心的。 郑安认识的只是四年前的梁远,那个刚入大学的,青涩、安静、却又意外坚强的小青年。而现在,四年过去了,总该有些什么改变。别的不说,就梁远那个四年前相认的亲哥哥许慎,就已经不是盏省油的灯了。郑安没想到,梁远在那个人的影响下,仍然没有改变。 想到这儿,郑安忽然意识到,艾玛,四年前自己不是可着劲儿教梁远长点心么,这下一看,小青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他忍不住开口唤梁远:“小远。” “哎?”梁远刚刚整理好自己的床铺,这会儿正准备去洗漱,自然而然便留郑安一人在卧室里,也没有领他出来的意思。 郑安皱着眉教训他:“怎么还跟个大学生似的,这不都该工作了么?一点戒心都没有,怎么放人呆在卧室呢?四年前哥的话,白瞎了?记得当年黑龙那帮子人怎么抓到你的不?” “记得。”梁远乖乖低头,却没打算认错,“只有对安哥……我平时都很有戒心的。” 这话太好听了。郑安心里甜滋滋的,也不纠结了,哼哼道:“最好是。” 梁远腼腆地笑起来,毫无戒心地又转身背朝他向外走去。郑安耸了耸肩膀,没多说,跟着梁远出了卧室。 其实一般人没戒心问题也大不到哪儿去,但梁远这回不同。郑安关了四年,不清楚外面的局势,但楼下的保镖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黑龙势力没到黑白通吃的地步,却颇找了些不要命的家伙。许慎那一闹,这群人差不多都关进去了,但总有几个没来得及干硬活儿,刑期短的,这万一……再说了,都四年了许慎还不撤梁远身边的保镖,只能说明梁远的危险还没解除。 郑安觉得梁远小同学处境堪忧。 有危险的梁远小同学完全没察觉郑安的深思。他从食品柜里拿出一盒字母饼干放到客厅的小茶几上,又给大佬做派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郑安倒了杯牛奶:“先填填肚子,我去洗漱一下就做早饭。” “啊?”郑安怀疑地看了桌上的食品一眼,对梁远说的自己做早饭不怎么有信心,“我吃过了——你会做饭?” “嗯,”梁远点点头,“我们院里是轮流做饭的……安哥,其实我手艺不错的。” 郑安一愣,想起来梁远说的“院里”指的是孤儿院,顿时就心软了,瞥了一眼墙上的大挂钟,忽然心血来潮:“哪儿能让你给我做呢!快去洗脸,一会儿哥带你出去吃顿好的!” 梁远有些莫名其妙,疑惑道:“应该是我尽地主之谊吧?” 郑安忽然有些羞恼,一挥手,语气里加了些焦躁:“听不听我的?” 梁远不知道郑安的突发奇想源于什么,只是看着郑安的急迫便下意识答应下来。 就是刀山火海,也可以的。 如果郑安希望的话。 ……直到进了洗手间梁远才想起来,刚出监狱,郑安身上应该是没钱的…… 他边刷牙边努力思考着怎么说服郑安接受自己的请客。 第五章 梁远住的是许慎给他的一套学院区商品房,离市中心还有段距离。郑安左逛右逛没看到大饭店,只能勉为其难带着梁远进了一家装潢还算华丽的餐馆。 菜是郑安点的,他照着B市平常推荐菜品点了一长溜,偏偏忘了虽然郑安是土生土长的重口味南方人不错,梁远却是长在口味偏清淡的北方A市的。郑安不是什么细心的人,眼瞧着梁远半天不往菜里伸筷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梁远由着他多点了两个清淡的小菜,觉得这样微小的关心也足以让他满足了。 郑安不久前吃过早饭,梁远又向来胃口不大,一会儿两人便饱了。郑安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白沙和钻石,自己抽了一根,又往梁远跟前递:“小远学着抽烟没?” 见梁远摇头,郑安也不点那根烟,兀自叼着解解瘾便又放回去。 梁远对烟酒没什么研究,却刚巧认得出郑安手上的烟正是研究生院里招待专家用的,之前跟着采办跑腿的时候看过价格,得有上千一条了。梁远有些疑惑,想了想,又发现自己其实没有立场开口询问,不由得有些沮丧。 郑安没注意梁远的心思,随口跟他聊起天来:“小远是去年大学毕业?” “诶?啊,对。”梁远下意识回答,“现在在念硕士。” “硕士,啧啧,”郑安颇为感慨地扬扬眉毛,“当年你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小毛孩子呢,如今就成了大学者啦!” 梁远苦笑起来:“安哥,硕士可算不上什么大学者……再说了,四年前我也已经是大学生了啊。” “差不多嘛。”别说郑安被关进去四年对眼下形势不怎么了解,就是进宫前他也以为象牙塔里的都是白得发亮的高人,当然不明白硕士不如狗博士满地走的学术现状,只当梁远在谦虚,拍拍他的头,不说话了。 梁远趁机接过话头:“安哥,你呢?今后打算怎么办?” 其实他老早就想问了,却要努力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免得露了痕迹。 郑安摊摊手:“没啥打算,先在市里待一阵子。毕竟是老家嘛。” “哎,安哥是B市人啊。”梁远顺口接了一句。 话一出口,郑安脸色一下子尴尬起来。 “嗯……算是吧。”郑安含含糊糊地回答,躲过了这个话题。 梁远知道这是郑安不乐意说,虽然自己想知道,却也不再问了。 话足饭饱,郑安叫来服务员结账。两人其实没吃多少,梁远于是站在一边帮服务员打包,等他回过头时,郑安已经大气地掏出一张卡去前台刷了。梁远看出来那是一张建行的金卡,账户资金大于二十万才能开通的那种,心里蓦地一沉。 这种金卡去年才推出,不可能是郑安入狱前留下来的,而刚出狱的郑安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拿到这么大一笔钱呢…… 联想到那盒和钻石以及郑安刚刚的支吾,梁远渐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重逢郑安那份欣喜若狂的心情也微妙地冷却下来。 郑安付了帐,转身便揽上了梁远的肩膀,边往外走边笑嘻嘻同他聊天。梁远心里藏了事儿,这时候虽然还是努力跟上话题,却明显跟之前谈兴不在一个水平上了,糙汉子如郑安都轻易瞧了出来:“小远?怎么忽然这么安静了?” 梁远一抖,摇摇头。他光顾着抬头看郑安,没注意脚下就是台阶,一脚差点踩空摔下去,还是郑安手快扶住了他:“这叫没事儿?早晨是太激动了,这会儿激动个屁啊。” 梁远心知瞒不下去了。他不问,只是怕而已。他能够预料,就算郑安还是回去混黑了……自己也仍然会喜欢他的。郑安逼问,他断然不会骗他,索性撕开了面子自暴自弃地问了出口:“安哥,你今后还会去找那个黑龙吗?” “啊?”郑安一愣,没想到梁远居然主动问这个。 梁远咬咬牙,不管不顾地往下说:“安哥……别再去混黑了,不安全的……你要是没地方去,我可以求我哥给你介绍工作,不然我养你也行……别去混黑了。”说着,梁远都能听出来自己声音在抖。 不为别的,就是怕。 怕郑安说是,更怕郑安不乐意告诉他。 郑安纳闷儿地看他一眼,仍然没当回事儿,随口应承一句:“嗯,哥心领了哈。” 梁远皱着眉,对这个回答一点都不满意。他知道郑安喜欢自己乖乖听话的样子。他所遇到的每个人喜欢的都是善解人意的自己,院长、老师……还有那个素昧平生的哥哥。他应该满足的,至少郑安回答了……但他一点都不满意。 梁远第一次鼓起勇气同郑安反驳。他回忆郑安说教的面孔,有样学样地板起脸:“安哥,别敷衍我。” 郑安瞪着眼看他:“我没敷衍你啊。”瞅着梁远那副努力严肃反驳他,仍旧底气不足地松下肩膀的姿势,郑安不禁笑起来:“放心吧,哥没兴趣二进宫。” 梁远抿抿嘴,终于放下心来。 第六章 吃完饭还不到十二点,两人闲来无事,一路慢悠悠地边聊边走。 梁远不知道郑安的计划,试探着一问,才发现后者居然啥都没想过。 “啊,我刚出来嘛,还没去租房子。”郑安大大咧咧来了一句,“反正哥有钱,大不了去住宾馆啊。” 梁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安哥,不然,你找到房子之前先住我那儿吧。” 郑安听他这么说,脸色突然变了,愣在一边没接上话。梁远心里一惊,抬头看郑安。他自觉这种邀请并没有越界,没想到郑安的反应竟会这么大。 郑安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了几声,摇摇头。 梁远知道郑安这是不想说。 他猜测对方是有了落脚地方,却并不打算告诉他的。虽然自己是有点失落,梁远却更怕郑安觉得不自在,连忙开口缓和气氛:“我是想住我那边的话两个人有个照应,没别的意思……安哥有地方去的话不告诉我也没关系的。” 郑安的表情颇有些为难:“小远,不是这么回事儿……” “嗯。”梁远用力点点头,努力表现出相信的姿态,反而是弄巧成拙了。这样粗糙的演技落在郑安眼里,倒叫他不忍心:“哎,真不是——” 话在嘴里滚了两圈,郑安却怎么都不能说出来。他本来确实是有些难言之隐的,怕碍着梁远,这下却变成疏远对方的意思了,实在不值当。又想着梁远楼下的那个保镖,郑安狠狠心,干脆应了下来:“你不嫌弃,哥就上你那儿蹭两天?” 梁远没料到郑安口风变这么快,一时有些愣怔,下意识回答:“当然不嫌弃。” “嘿,你不嫌弃就行。”郑安想想,自己那事儿本来没多大,也是他思虑过重了才对梁远的话反应过度,便放下心来没再纠结,继续同梁远聊着些闲话。 他们原来是在学院区,郑安出了餐馆便朝着繁华的地方走,梁远跟着,走了两个街区,竟也接近闹市区了。 郑安刚出狱不到两天,对这四年外边儿的变化的仅有知识都来自监狱阅览室的过期报纸。他又不是爱读书的人,一个月到头也不见得去一次。再加上这B市他从十年前离开后就再没回来过,这时候看着街边陌生而熙攘的景象便不住咋舌。梁远含着笑意跟他一样样解释过来,心里对这样的气氛喜欢得不得了。 简直像约会一样呢。 梁远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郑安刚出狱,生活用品什么的大概是一应俱无的。果然,他一问,郑安便耸耸肩,一脸无谓的样子。梁远于是笑起来,难得地主动带路,拐到了商业街上一家十分气派的商场里。 郑安向来生活品质一般,对这些也压根儿不挑,梁远问起就一律答“好”,只在梁远去付账时默默抢了先。 郑安没想着住几天,梁远却是照着长期住宿的标准买的,想在郑安走后多留份念想。 ……如果他能再来找自己,就更好了。 梁远原先还在努力构思郑安问起要如何搪塞,郑安却压根儿没注意这个,可着劲儿夸梁远贤惠,倒闹了他个红脸。 就连买衣服的时候,他顺口报出了郑安的尺码,对方也只当他是眼力好,一眼便瞅出来了。梁远十分感激郑安的迟钝。 采购完成,东西也装了六七个袋子。郑安分给他两个装着衣物的轻量级购物袋,自个儿拎着四五个颜色各异造型奔放的大宗采购袋便往前走,说什么都不肯加重“文绉绉的小学者”的负担。 梁远被他调笑得不好意思,也不同他争,默默跟在旁边,心里甜蜜得很。 他要的不多,这样的日子,几天也就够了。 第七章 到暮色初上梁远二人才拖着一堆战利品回到公寓楼里,偏生赶巧,电梯居然就坏了。 梁远对着那块写着“电梯维修,三日后恢复运行”的牌子深深叹了口气。 之前这电梯也是老坏,光梁远就报修过两次,好在楼层不高,爬几层楼倒没事儿。只是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坏在这时候。 这幢楼总共十二层,梁远就住在十一楼。要说没电梯吧,下楼时候还没什么,上楼却尤其折磨人,更别说两人手里好几袋日用品,以及顺道绕去菜市场买来的各式鱼肉蔬果和二十斤大米了…… 他丧气地转身迎向郑安,后者看着他纠结的表情便笑了出来。梁远扁扁嘴,还没来得及出声抗议,手上提的袋子便被郑安夺了过去。 眼瞅着郑安已经啪嗒啪嗒踩着刚买的新皮鞋上楼去了,梁远只能一路追上去,却完全跟不上对方的速度——才四层楼,郑安就已经把他甩得没影儿了。 梁远幼年长期营养不良,被捡到孤儿院之后才渐渐养回来,总之身子骨是十分不好的。中学时期他努力加强锻炼也没取得什么成果。身上练不出肌肉不说,连一千五也总在及格线徘徊,跟郑安实在没得比。 郑安好歹是混黑的,以前也是身先士卒的打手,算不上五大三粗吧,至少身体素质是好得很。 梁远这一想通,便再没有逞强的念头,安安分分照着自己平时的速度一阶阶爬着。爬到十楼,一抬头便看见了郑安。 郑安已经把手上的袋子放在了楼梯口,这时候只是悠闲地坐在楼梯口。他支起右腿,右手靠在膝盖上,指间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左手随意地拨弄着一个打火机。看见梁远从楼梯拐角出现,郑安勾起嘴角笑了笑,随手把打火机抛了出来。 梁远下意识接住了。他攥紧手里的打火机,看着懒散坐着的郑安,心头忽然一跳,整个人怔在那里,几乎迈不动步子。 他最初见到的郑安便是这副漫不经心的做派,看着粗糙,却心善得很。对他这样无用的人质那么温柔,自然而然地便叫他动心了。 他慢慢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觉得心跳好像要蹦出来。 郑安瞟了一眼愣在楼梯拐角的梁远,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停下了。他站起来,三两步便跳下楼梯,顺手拽住梁远的手腕拖着他上楼。梁远一时没回过神来,被他拖了个踉跄,连忙挣开了郑安的手。 郑安回过头看他,表情颇为奇怪:“小远,愣着干嘛?不乐意领我回家呢?” 梁远连忙摇摇头,抿着嘴冲上楼去,死命控制住颤抖的手掏出钥匙开了门,不肯回头看郑安一眼。 他知道,自己肯定是脸红了。 梁远住的是一套三居室。房子挂在许慎名下,这个当哥的却从没留宿过。梁远平素基本不邀人回家,客房也因此长期闲置,这时候便顺势腾出来给了郑安住。 郑安跟在梁远身后到了客房门口,刚要进门,却被梁远堵住了视线。 郑安脑子一转,便坏笑起来:“小远别害羞,颜色书籍什么的人人都有——你先收着,哥不看啊。”说着,转身作势往客厅走。 梁远臊得脸更红,立刻伸手拉住郑安的胳臂。郑安饶有兴致看着梁远脸上先红又青,最后一侧身把他让了进去。 客房内并没有郑安想象中的玩意儿,倒是支着一个画架,四周散乱放着些油画画幅,有些是人像,有些是静物,还有些郑安怎么都认不出来的线条和色块。 他想不起来梁远有没有跟他提过专业的问题,于是转头问梁远:“小远,你学画画的啊?” 梁远收拾着画架,闻言抬头,略显局促地冲郑安一笑:“嗯,本科学的工业设计,后来就转美术了。” “哦。”郑安摸摸鼻子。他一个大老粗,对艺术一点概念都没有,至多知道个梵高毕加索,连画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这时候也不多说了,躬身帮梁远收拾。 梁远见他没有深究的意思,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从没这么庆幸升研究生时自己选择了“油画与抽象表达”这个名字就佶屈聱牙的专业。 如果他是学写实派的,大概郑安早就被这些画吓跑了。 都是关于他的呢。 第八章 第一晚,两人各自安睡。 原本梁远有被郑安的出浴图震惊了一下,以为自己会失眠。事实证明他高估自己了。 白天经历的精神刺激太大,梁远竟然累到沾床就睡,还是难得的囫囵觉。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被笃笃的敲门声惊醒。 门外不出意料是郑安。 他已经收拾妥当了,穿着昨儿买的夹克和牛仔裤,斜倚在门上冲梁远笑。 梁远脸一红,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睡衣。他睡相挺差,老爱往被子里拱,往往醒来的时候睡衣领子都要松到肩上去了。 郑安轻佻地吹了声口哨,眼神下流地在梁远锁骨一带扫了一圈才收回来。梁远脸上烧得厉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倒是郑安大度地耸耸肩,转身回了客厅。 等梁远迅速打理好自己跟着郑安走出家门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六点半。 就算是江浙地区,深冬腊月的,这时候天色也只是蒙蒙亮。梁远拍亮了楼道灯,回头问郑安去处。 郑安噗地就笑出来了:“小远啊,你都不知道我叫你干嘛就跟着我起这么个大早?” 梁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郑安挺无语的,拍拍他的头便径直带路往楼下走:“叫你晨跑呢。昨儿爬个楼梯都累成那样儿,啧。要是再来次绑架,你还是那砧板上的肉,我这一片苦心不就白瞎了?” “哦,谢谢安哥。”梁远乖乖跟上去,心里有点过意不去,“麻烦你了……起这么大早陪我跑步。” “嗨,习惯了。”郑安不回头,朝梁远挥了挥手。 他其实是习惯了监狱里早睡早起的作息,起来之后才想起梁远这码子事儿的。然而这孩子乖巧,他也不好开口分辩,枉当个恶人不是? 两人绕着小区跑了三圈不到,郑安就意识到了,这好人,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梁远体质弱,跑不了两公里便开始大喘气,郑安起先没注意,落了他一公里有余,回头看时才发现梁远早不知掉队掉到哪儿去了。回头去找,梁远已经快跑不动了,只能慢下脚步陪跑。 “摆臂,摆臂!别张嘴,用鼻子呼吸——对,坚持,跟着我,嗯?” 郑安一边照着狱警管教晨跑慢的犯人的法子教梁远,一边跟着梁远的速度调整自己的步伐——比走路没快多少。 郑安暗自吐槽。 梁远跑得脸色发白。 大学期间他最多也就跑过一千五,可现在,梁远估摸着至少得有五公里了,而且郑安一点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 鼻腔里冰冷的空气和肺里灼烧的疼痛让他觉得快要窒息了,腿上更是跟灌了铅似的,汗粘哒哒地站在裤腿上,难受得不行。 视线都有点模糊了,他看着左前方一步那个陪跑的人,觉得完全是意志在支撑自己,体力那种东西,早就丢得影儿都不剩了。 终于,跑完八圈之后郑安心软叫停了,梁远撑在膝盖上大喘气,觉得再走一步,自己就要脚软坐下去了。 郑安一边批评而今大学对体育的忽视,一边半架起梁远靠在自己肩膀上,往小区门口的早餐店走。 眼角余光瞅到那个跟了他们一路的保镖模样的人,郑安确定了梁远这回确实是有危险的。 今天盯梢这位,郑安认识,是许慎手下的精兵,黑龙跟许慎起冲突的时候就是这家伙保下许慎的,现在居然放到了梁远身边。 郑安开始盘算要不要在梁远家多留一段时间。 好在梁远还算争气,也没喊苦没喊累,跟着他练一段时间,差不多能脱离现在的弱鸡战斗力。 至少被抓,也不能像上次那样,闹市里一声都没喊出来就给套上麻袋劫走了。 第九章 有了这么个打算,郑安便放下了年前搬出去的心思,转而专心给梁远打基础。 梁远好不容易有个寒假,却被天天拖出去跑步上健身房,心理落差当然是有,但更多的是庆幸。 ……虽然代价有点高昂。 郑安这还是头回正儿八经上健身房,新鲜得很,上来便把看得懂的器材挨个儿轮了一遍。 他虽然是初上手,耐不住身体素质好,一明白动作要领,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连旁边教练都来问这位是不是体校毕业的,有没有兴趣来兼个职。 郑安练得起劲儿,却也没忘了梁远,摆摆手讲清楚自己是来玩的,没经过专业训练,转身就在围观的人群里找到了梁远。 梁远先前还挺开心地看着安哥出风头。 郑安身材极好,室外时全身裹在大衣里没什么感觉,一到室内,脱得只剩T恤,肌肉便显现出来。并非刻意负重训练出来的肌肉线条十分匀称有美感,动作间伸展的姿态令梁远看得入迷了。 入迷是入迷,这一会儿发现郑安一回头便盯上了自己,梁远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他认真看过了,刚刚安哥玩过的器材里,大概只有跑步机他能用得上…… 还不能设定高速。 郑安瞧见梁远带着怯意又故作镇定的表情,随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叫住刚刚跟他搭讪的教练,问有没有什么适合梁远的训练计划,又给梁远办了张卡。 梁远想要掏钱包付账,被郑安啪地打在了手背上:“就不兴你安哥大款一回?” 梁远缩了缩肩膀,不说话了。 他不知道郑安到底有多少钱,也不知道这钱怎么来的。然而郑安高兴,就让他花吧。 破产的话……他可是乐得养他呢。 旁边教练看着有生意,又来搭讪:“这是你弟弟吧,在我们这儿练,以后有问题就找我啊,有求必应。” 梁远乖巧地点点头。 郑安挑了挑眉毛,觉得这话漂亮得有点不对劲儿。 果然,教练又开口了:“郑先生啊,真的不考虑留下来做个兼职?” B市不是省会,小城市里健身教练之类要些专业技术的活儿往往是供不应求的。郑安底子又好,培训一下便能上岗,对于他们这样一到假期就忙得人手不够的小健身会所来说还是很值得揽入麾下的。 那教练先自我介绍姓赵,又天上地下把这家健身会所夸了一通,一条条掰细了数当教练的好处,直恨不得有传销的口才。 郑安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掂量掂量,觉得也确实不错。这家会所水平还在其次,关键在于职业。 当健身教练确实比当保安待遇好多了,按照对方的说法,教上一年以后能拿到个资格证书,以后到别的城市也能接着干这行。这恰好符合了他难得定居的生活处境,于是也依着对方的意思签了张培训证明,讲好了明天带着证件来签个正式手续。 培训带试用一齐一个月,之后干满半年,过了暑期才能自由离职。郑安琢磨着半年也不算久,点点头就应了。 还方便管教梁远嘛。 健身房的热季是夏天,冬天,尤其是如今临近春假了,人倒是少得很。赵教练左看右看看不到一个合适的入门例子,索性带着梁远这么个样本便开始示范教学过程。 郑安挥挥手把梁远轰去跟着那位赵姓教练热身,自己专心旁观学习。 可苦了身体素质弱鸡水平的梁远。 他从热身活动开始就完全跟不上节奏。 有郑安的先入为主,赵教练便以为这位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一开始便是一刻钟慢速跑和轻度肌肉训练。 慢速跑倒还没什么,梁远咬咬牙就坚持下来了,最后五分钟的变速跑也还可以接受,然而那所谓的“轻度”肌肉训练,已经折磨得他够呛了。 赵教练说,一般学员要求受训的是胸腹肌肉群。郑安对着梁远上上下下打量一会儿,摇摇头:“小远还没那层次,先练腿吧。” 于是便是三组二十个深蹲加坐姿腿屈伸。 梁远硬着头皮做完了,正想喘口气,赵教练来了句“热身就到这里,咱们正式开始吧。” 他求助似的看向郑安,后者笑起来:“小远,累了?” 梁远认命地垂下头:“不累……继续吧。” 第十章 逞能的代价很高昂。 虽然郑安依旧没觉得梁远有多能。 做完第二组俯卧撑腿弯举,赵教练实在看不下去了,让他今天就练到这儿,明天去上郑安给他报的散打擒拿班。 出门的时候梁远特别丢人地腿抖,郑安叹了口气过去扶他,边走边批评梁远的体能。 梁远几乎脱力地靠在郑安身上,预测到了之后自己的悲惨命运。 回家之前,郑安拐到社区门口药店里买了点药酒,这会儿便在梁远小腿上倒上了。郑安用上狠劲儿按摩,帮梁远放松肌肉。 梁远坐在沙发上直抽气儿。 郑安拍拍他大腿:“性子挺硬气的,怎么体质这么弱气呢?” 梁远脸上挤出个笑容,不太成功。他手上抓紧了布艺沙发的布套,忍着没叫痛:“之前没想着……嘶——要练。” “嗯哼。” 郑安轻易接受了他的借口:“那就跟着哥好好练。” 梁远之前洗完澡,这时候肩上搭着一块毛巾。他把疼出来的汗在毛巾上擦掉,借着湿漉漉搭在眼前的头发的掩护去看专心给他按摩的郑安:“安哥。” “嗯?” “你是要去应聘吧?” 梁远指的是健身房。 郑安手上一顿,嘴角挂起了一点笑意:“他们要看见我的释放证还要我,我就去。” 梁远看着郑安略显黯淡的神情便心疼起来,脑子转了转,想到之前为了郑安专门查到的信息:“不用的。明天咱们拿着出狱证明去办身份证。监狱的事不会有人知道的。” 郑安侧头瞟了梁远一眼:“我懂,我就随口这么一说——小远你对这流程还蛮清楚啊。” 梁远腼腆地笑。 “那安哥是要留到夏天了?” 梁远小心翼翼问,生怕被看出来自己的迫切。 郑安若有所思:“差不多。” 转头看了梁远一眼:“放一百个心,你安哥过年前就搬出去,不碍着你的。” 梁远急忙分辩:“我不是那个意思!安哥你留得越久越好……” 说着说着,梁远自己底气不足,声音弱了下去。 郑安抬手揉了揉梁远湿漉漉的短发:“傻呢,过年许慎肯定要来,我可不尴尬。” 梁远摇摇头:“我哥不会来的。每年都是我去他家。”他急切地抓住郑安搭在自己膝盖的左手:“安哥你就留下来吧。” 郑安没想到梁远对他离开这事儿反应这么大,想着自己反正也没事好做,便松口答应下来。 梁远听他答应了,眼睛都亮起来,特别开心地一瘸一拐进了厨房。郑安靠在厨房门框上看他利落地炒菜,油烟子熏得他有点难受,梁远却一点都没反应。 看着挺软弱的人,明明体质差得不行,实际上倒是挺能熬。 郑安想起来刚刚看到的梁远腿上的疤痕。 梁远皮肤很白,但身上伤疤什么的特别多。当年郑安还以为是黑龙他们下手揍的,心想这伤忒专业,类型位置可是够全面,刚刚看到才发现不对。 那些伤,怕都是有些年头了。 梁远挺喜欢孤儿院的,不像是受了欺负的样子,那么大概是在进孤儿院之前的遭遇。 对比天之骄子许慎,郑安挺为梁远抱不平的。 梁远关了火,一转身看见郑安,先是惊得手里汤碗一颤,然后便微笑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郑安伸手去接,被梁远挡开了:“烫呢。” 其实梁远手上也没垫个毛巾。 吃饭的时候郑安老想着这茬,动了几筷子便把梁远的手摆在眼前看。 都是老茧。 中指侧面和食指指腹是写字画画练出来的,其他的茧子不知来处,摸着有些软了,像是这些年慢慢养回来了一些。 郑安抬头看梁远,发现他被自己握着手,眼神尴尬地飘移着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脸窘得红到耳朵根儿。 郑安才想起来这动作其实挺容易引起误会的,这也就是梁远性格好,换了别人说不定便要防着他了,于是松开手。 梁远一俟他松开便触电似的收回手,专注埋头吃饭。郑安觉得他好像要埋在饭堆里了,好心给他夹了两筷子菜,梁远诺诺接了,恨不得不抬头。 梁远厨艺确实不错,郑安这四年没有参照物,对比监狱的伙食,简直要把梁远奉为天人了,好好夸了他半晌。 梁远本来就为郑安没事儿研究他的手在脸红,这一来,几乎就不敢看郑安,慌慌张张收拾了桌子去洗碗,被郑安拦下来,美名其曰家务均摊。 梁远坐在沙发上,听着郑安在厨房里哼着小调洗着碗,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太美好。 如果能少点运动量,就更好了。 第十一章 去签培训就职合同的时候梁远专门叮嘱郑安别乱说入狱的事情,郑安听着他难得的说教,觉得有趣,也没反驳,却是当着赵教练和健身房老板的面儿光明正大说了出来,平静得很。 赵教练是吓得一愣,老板倒觉得敢说出来就算郑安于心无愧了,再三确认郑安联系过当地派出所做了出狱报告,又看着梁远一个劲儿给郑安担保,也没犹豫多久便拍板定下来了。 梁远先前煞白着一张脸生怕留不住郑安,闻言欣喜地朝郑安看过去。郑安翘起嘴角安抚性地笑笑,心里对梁远这副不经吓的样子很是恨铁不成钢。 梁远的散打擒拿原先是下午的课,郑安的培训倒是全天的,梁远于是每天早晨自动早起跟着郑安去健身房,自己磨磨蹭蹭做热身,兼着窥伺郑安。如此过了有一周,赵教练以为二人是堂表兄弟,老夸他们感情好。郑安不客气全收了,梁远见郑安不介意,当然也乐得不反驳。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健身房下午晚上放假,郑安带完一组初级健身班学员的上肢力量练习便没事儿了,拖着梁远兴致勃勃说要带他逛B市。 赵教练收拾好准备走,闻言挺惊讶问他们怎么不回家。 许慎向来只在除夕和中秋叫梁远过去,梁远于是不知道江浙地区小年夜团聚的风俗,只能不明就里抬头看看郑安。 郑安对着赵教练一笑,也不答话,攥着梁远的手臂跟他离开了。 梁远直觉郑安心情不好。 郑安不爱提到他家的事情,四年前就是这样。四年前郑安同他聊天,天南海北啥逸闻趣事都说,就是不说自己家里的事,于是梁远猜测郑安大概是跟家里有矛盾。 对于他这样的孤儿来说,拒绝回家是件很难理解的事情。许慎来接他的时候,他简直要落下泪来。只有兄弟二人的家就已经足够好了。 被郑安掐着手臂走出一里地,梁远终于还是受不住郑安的手劲儿,小声抗议了两句。 郑安松了手,人却依旧是板着脸,思绪一点儿不在现下。梁远也不介意,跟着他漫无目的地晃悠。 冬天天冷,呵出的气都凝成了看得见的水雾,梁远把脖子缩在围巾里,专心看着郑安。郑安这会儿全身的打扮都是他挑的,看起来特别亲切,像是把人打上了自己的专有烙印一样。 他正自得其乐,郑安倒是回过神来了,停下脚步。 他们现下是在一个公园里,旁边是个看起来开发了有些年头的小区。梁远估摸着他们走出了有四五公里路,他还不累,郑安就更不可能累了,不太明白为什么郑安在这里停下。 郑安拣了条石凳坐下来,梁远有样学样,冰凉的凳子表面冻得他一咧嘴。 郑安没注意梁远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的居民楼。 梁远见郑安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自己起身去旁边的小商店买了两杯热饮,回来递给郑安一杯。 郑安似乎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个人,对梁远道了声歉。 梁远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安静坐在旁边等郑安开口。 郑安说,对面就是他家。 梁远咬着吸管偏头看他。 郑安的表情是难得一见的困惑,眉头微微皱起来,半眯着眼,像是怕被冬日正午那孱弱的阳光晒伤。 “初中毕业,我跟着黑龙他们瞎混,家里闹翻了,回不去了。” 最终郑安这么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 回不去了。 梁远心里咀嚼了一下这句话,伸手拍拍郑安的背以示安慰。 郑安没理会他,兀自看着对面居民楼里的某一栋。 梁远觉得郑安其实是很想回家的。 “现在不混黑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梁远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问。 郑安转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满的是自嘲:“没那么容易。混黑还不算罪状里头一等。” 至于头一等是什么,郑安没说,梁远也没敢问。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点沉重。 梁远努力挑起话题,郑安也接,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到了家才发现,原先想好的出游计划似乎已经泡汤了。 郑安似乎挺抱歉,梁远连忙声明自己其实大学四年逛得差不多了,又找出天气预报,证明待会儿有20%的概率下雪,出去反而不好。 郑安终于被他逗得笑起来,看着天色晚了,两人又没吃午饭,掇拾着梁远去做饭,自己在旁边打下手。 下午三点半的围炉晚餐,梁远显然是生活太规律,有点不适应,郑安倒是自在得很,把刚刚抑郁过的份儿全都拿出来逗乐了。 饭吃到一半,天忽然阴了,郑安扭头一看,窗外当真在飘雪。 他拿手肘推推梁远,示意他也看看。 A市偏北,下雪什么的都是常事儿,B市却难得见一回。郑安想着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便絮絮叨叨又同梁远说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家吃饭,一看到下雪便要出去野,父母拦都拦不住,父亲气得不给他留门,他便在冰天雪地站了仨小时,最后冻病了,又是父亲背着上医院急诊,后悔得不行。 梁远认真地听他说,也不插嘴,只是静静看着他。 郑安说着说着便停下来,仰起头,抬手捂住了眼睛。 其实他不怎么说起这些。 或许梁远是一个太好的倾听者,就算是两人还是绑架犯与受害者的关系时,他都忍不住同他说上许多。 更何况,他如今,处在这么个境地呢。 郑安忽然没头没脑来了句“谢谢”。 梁远不知该怎么接话,鼓起勇气从环抱住郑安的肩膀,学着郑安当年的样子给了他一个拥抱。 郑安有些想笑。 梁远看着郑安微红的眼圈,慌得不行,想起来那句经典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起身从冰箱里翻出来前几天郑安拎回来的一打啤酒。 梁远基本不会喝酒,勉强摆好了舍命陪君子的架势。郑安拍拍他的头,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很窝心。 重逢后的第一个小年夜,以两人醉倒在梁远家的客厅里作结。 第十二章 除夕那天梁远很早就起了床,收拾了很久,显然对见哥哥这件事十分期待。 郑安看在眼里,随口调侃了几句,梁远原本利落的动作忽然就磨蹭起来。 他不想让郑安一个人在这儿过年。 郑安哈哈大笑:“小远啊,我宁愿自个儿呆在这儿。” 梁远一想,郑安跟自家哥哥的关系说来也确实不适合在过年这么个时节见面,怏怏地应下来,收拾好要带给哥哥的礼物,出门前对着郑安千叮万嘱,要他自己好好过年。郑安拍拍他的头,心里对梁远这么关心自己还是颇为受用。 要是能跟梁远一起过年,大概也是不错的。 ……但他不想见许慎那只两面三刀的狐狸。 事与愿违。 梁远出门还不到十分钟,许慎就来找他了。 还是正大光明拿钥匙开门进来的。 彼时郑安正窝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一档美食节目,考虑等梁远回来了让人学来做,听到门边有声儿,只当是梁远忘了东西,摆好奚落的表情往门边一转头,便看到了许慎。 许慎一身从头黑到脚,一张脸板得跟什么一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位黑社会的头头——实际上,现在黑社会都不兴这个做派了。郑安挑着眉梢打量着梁远的大哥,觉得梁远这四年一点没变实在太不容易了。 许慎身边跟着那个跟他打过照面的保镖,难怪这些天梁远身边换人了,估计是这位被从梁远身边撤回来了。 郑安琢磨着许慎应该早就知道自己赖在梁远这儿了,挑这么个时间来找自己,无非就是想避开梁远,看来他还挺疼这个捡来的弟弟的,暗地里替梁远高兴起来。 好歹是金主,郑安虽然看这位有点发憷,却也不能堂而皇之避开,大喇喇坐在原地叫了声许少。 许慎没应声,对自家保镖扬扬下巴,那哥们儿便熟门熟路进了厨房不知捣鼓些什么,过了两三分钟,端过来一杯茶。那茶杯郑安还没见过,显然是梁远为许慎特备的。 郑安意识到其实梁远他们哥俩关系比自己猜想得要近。 许慎端着架子抿了口茶,表情终于微微松下来,不紧不慢开口:“郑先生,小远承蒙你照顾了。” 郑安脸一抽,能把这接近感谢的话说得如此狠戾也算个本事。 “许少说笑了,是小远收留我,我谢他才对。” 这是实话。可惜梁远不信,到头来还得说给许慎听。 许慎嘴上翘起一个笑容,眼睛里却冰冷得很:“郑先生似乎是不需要小远收留的。” 郑安皱起眉头。他知道许慎指的是自己刚出狱就收到的那笔钱。 他确实是不需要梁远收留的,留下来的理由除开嫌找房子麻烦,就是担心梁远的安危了。结果许慎这话倒像是怕他对梁远别有图谋似的。 郑安沉下脸:“小远愿意留我,我就陪他这一会儿。总比又不知不觉给人劫去了好。” 许慎当即脸黑了。 这话其实说得挺没道理的。四年前许慎又不知道梁远与他的关系,如何能护着梁远?郑安其实就是想膈应许慎,没想着许慎对这么一句话还挺有反应的。没等他想明白,许慎便下了结语:“郑先生帮过小远一次,我和小远都心存感激。希望郑先生考虑好接下来的立场,别辜负小远的一番苦心。” 许慎优雅地起身,不等郑安答话便往门外走。 郑安似乎看见他剜了旁边的保镖一眼,又觉得许慎那条狐狸不会这么轻易情绪外露,恐怕是自己看错了。 与许慎的第一次交锋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结束了,郑安思考许慎态度骤变的原因无果,索性不去想了,出门打车去了同梁远来过的公园,一个人在瑟瑟寒风中对着父母家亮着灯的窗发了会儿呆,自觉无趣,又打道回了梁远家。 梁远不在,屋子里也冷清许多。明明是挺安静一个人,在与不在差别居然还不小。 郑安热好了梁远准备的饭菜,拎着两罐啤酒,窝在沙发上百无聊赖把电视频道翻了个遍,各个台都在转播春节联欢晚会,这让他很是不耐烦,最后才找到一个卫星频道,对着一档推理剧里血肉模糊的尸体吃下了团年饭。 夜里十一点左右,屋里的电话响了,郑安以为是梁远的同学来的贺年电话,懒得去接,偏生对方执着得很,连着打了三次,郑安不堪其扰,在拔电话线与接电话之间犹豫了一秒钟,顾及着梁远的面子,还是帮他接了。 电话那头先是一小段沉默,然后传来了梁远的声音:“安哥?” 郑安听见是梁远,心情不知怎么的变好了些,应了一声。 梁远声音染着兴奋,显然是很喜欢过年的气氛。郑安听着梁远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气氛太过温馨,他竟也没心思打断梁远难得的唠叨。 零点的时候电视里和电话里同时传来了倒数的声音,郑安隐约听到那边有人在叫梁远,估计是许慎。 梁远应了那边的话,对着郑安说了新年快乐,却迟迟不挂电话。 郑安带着笑回了他一句,梁远才依依不舍地挂断了。 郑安挂了电话,忽然没了兴致,懒得去看还剩最后十分钟的侦探剧,灯都不关便回房躺上了床。 梁远家隔音效果不错,窗外烟花亮瞎眼也听不到放烟火的砰砰声。 郑安闭着眼都感受到烟火的明灭,索性把被子裹在了脸上,酣然入睡。 又是新的一年。 第十三章 健身房正月初八才开业。郑安跟老板打了招呼,提前拿了钥匙,初二梁远一回来便被他催着去锻炼。 教擒拿的教练春节回老家了,郑安干脆自己上,把街头搏击那一套拿出来教梁远,运动量大到梁远想哭,打最后一套拳时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手脚在哪儿,脑袋晕忽忽的,一脚踩空直接摔在地板上了。 郑安扔过去一瓶运动饮料,梁远伸长手臂够到了,也懒得起来,就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灌。 郑安皱起眉头:“小远,起来,别呛着了。” 话没落音,梁远就被呛得咳嗽起来,脸上涨得通红,一手手肘撑在地上,咳得痛不欲生。 郑安没奈何,蹲下身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顺气儿。 梁远浑身都汗湿了,头发丝儿都能滴水。坐了没一会儿郑安便催他去洗澡,别感冒了。 梁远咳嗽得眼圈发红,眼睛里含着生理性的眼泪,用湿漉漉的眼神儿看郑安:“赵教练说假期淋浴不开。” 郑安回忆起来确实有这么件事儿,四周转了转,找来一条大毛巾丢给梁远:“那你先擦干了,咱们回家。” 梁远原先想问郑安没有拿更衣室的钥匙,转念一想没有别人,脱个T恤也不算什么,怕郑安说他矫情,索性原地解决了。 虽然还是挺不好意思地背过了身不肯面朝郑安。 郑安瞅着他的小身板嘲笑:“哎小远,隔壁练卧推的妹子应该能推得起一个你吧——不止不止,说不定有一个半。” 梁远包着毛巾上下擦了一圈,闻言转身不服气地瞪了郑安一眼,刚想开口反驳郑安就走到了他身边,忽然托着他的肩膀与腿弯,打横把他抱了起来。 梁远呆了。 郑安抱起梁远,掂了掂才把他放下来,一手搭在梁远肩头感慨:“嘿,太瘦了。” 梁远臊得不敢看他,脚一沾地就是一个趔趄,趁势匆匆从郑安腋窝下钻过去,自己到旁边找放在健身房的集训文化衫。 郑安带着笑看梁远局促地背对他换衣服。 梁远特别瘦,皮肤因为缺乏室外活动,白得彻底。郑安记得四年前梁远病态苍白的皮肤和其上的累累伤痕。现在,那些伤疤有些淡得看不见了,有些还鲜明地留在白皙的背脊上。其中最显眼的一道从左腰靠上的位置延伸到裤腰以下。 那是鞭伤。 那就是郑安下定决心接触许慎派来的人的主因。 郑安盯着那道伤,不由自主走过去,把手按上去。 梁远一惊,浑身神经都绷紧了。郑安察觉梁远兔子般受惊的情绪,尴尬地笑了笑,主动退开一步。 梁远下意识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睁大眼睛询问似的看着郑安,后者不以为意挥挥手,让他赶紧收拾好。 大年初二本该出门拜年,梁远至今保持着许家编外人员的身份,一应事务都是许慎打理的,郑安又是连家都回不去的,更不用提走亲戚。郑安于是拍板说去城隍庙。 江浙地区本就有过年去城隍庙的习俗,他们又到得晚,出租车离庙门还有大半个街区,便被熙攘的人群拦住了去路。 梁远刚被操练一顿,脚都是软的,白着脸下了出租,看着不远处的人潮就想退缩。然而提出去城隍庙的是郑安,他不想拂了郑安的意思。 郑安三教九流混得多了,热闹景象里挤出一条路不过探囊取物,兀自往前走了一小会儿才察觉不对。 梁远没跟在他身后。 郑安皱起眉。 换个同游的,郑安大概就自个儿进庙里去了,然而他不能这么对待梁远。 梁远现在,可是还没解除绑架危机的。 郑安心里暗叹了口气,放弃了拜拜的想法,原路返回。 第十四章 郑安找了一圈才找到穿着灰不溜秋羽绒服,一点都不打眼的梁远——那还是他给梁远强制要求的,怕小同学在人群里太显眼成为目标。 梁远其实没走远,这时候正站在人群的外围踮着脚张望。 郑安知道他是在找自己,原先心里憋着的气也渐渐消了些,没好气地从背后架住梁远的脖子,听他惊呼一声,反手就用上刚学的手法想甩掉郑安。郑安闷笑一声,任着梁远死命拗他手臂,自己纹丝不动。 “力量太差,还怪我给你设的强度高?” 郑安怒其不争。 梁远听到郑安的声音,手上的劲儿也卸下来,转了转肩膀,发现郑安没有放手的意思也就不挣扎了,由着郑安把自己圈在怀里,乖乖认错:“我会好好练的。” 郑安终于松开一只手拍了拍梁远的头,心里仍然对刚刚对方的掉队有点不满,随口一问,才知道梁远那是助人为乐,帮个过路的阿姨捡起来洒了一地的蔬果,又送人家上了出租车,回头一看,已经找不到郑安了。 “安哥,不然你配个手机吧。” 梁远仰着头看郑安。 郑安站在梁远背后单手半揽着他的肩膀,这一仰头就相当于他投怀送抱了。意识到这一点,梁远一抖,生怕郑安看出端倪。 郑安没注意他的失常,皱着眉认真回应:“没必要,健身房那边联系你就行了。” 梁远知道郑安是在说自己没有保持联络的人,心里忽然一阵酸疼。他希望郑安能够快些融入社会,私下又为对方因为缺乏人际交往而对自己产生的强烈依赖感到高兴。这种情绪实在难熬。 梁远做了个深呼吸,从郑安怀里转过身,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安哥,我认真的,咱们帮你配个手机吧。” 郑安眯着眼睛与他对视两秒钟,忽然笑开了:“小远这是要给我送压岁礼?” 梁远脸一红:“除夕都过了。” “那就算拜年礼。” 郑安揽上梁远的肩膀,拖着他朝远离人群的方向走过去。 给郑安挑东西,梁远是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便选好了一支娱乐功能很强的智能机。郑安这次难得没抢着刷卡付款,站在一边摆弄着刚到手的新手机:“小远,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个光爱玩儿不干事儿的形象?” 也难怪郑安说。梁远一上来就说不要商务机,郑安想耍帅装装高端人士都不成。 原先挺有信心郑安会喜欢这款,却听到郑安这么说,梁远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考虑周到,有些丧气地垂下肩膀。 然后便是咔的一声。 郑安得意地晃晃手机:“再给爷笑个~” 梁远明白过来郑安刚刚是在开玩笑,也没怄气,从善如流地翘起嘴角笑得纯良。 郑安就喜欢梁远这副性子,给他拍了几张,又挺自恋地以试验前置镜头的名义拍了几张自拍照,终于舍得把手机放进衣兜里。 梁远看出来郑安明显外露的对手机的喜爱,知道自己献对了宝,眉眼弯弯地笑着,一副好心情的样子去给郑安买手机卡。 郑安难得享受一次被包养的待遇,慢悠悠跟在梁远身后,看他一路左顾右盼找到了街上唯一一家大年初二还辛苦开张的卖手机卡的店面。对方店员都放假了,这会儿值班的是个小姑娘,操一口江浙土语,梁远也就用带着口音的当地话跟她对答,买了张不需要身份证的手机卡。 梁远买完卡,递给郑安,郑安却不接,笑着学他的外地口音来了一句:“饿了,望哪里寻点啜否?” 梁远也跟着笑,怕郑安又要笑话他所以没接话,只是从对方口袋里掏出手机,自顾自帮他装上,又给自己手机拨了个号。看着郑安手机里唯一的名字是自己的,梁远心里实在满足得很,又不能直说。 努力抿下笑意,梁远侧着头想了想:“今天饭店大概都不开张,咱们回去吃?” 郑安乐哉乐哉回去当大爷了。 年夜饭没陪着郑安吃,梁远还是有点愧疚的,恰巧年前买的食材都还在,于是这顿大年初二的午饭,梁远便做得格外丰盛。 郑安开始还觉得他累着了,不如自己接手。好歹他也是会做个蛋炒饭的。结果第一个菜——番茄炒蛋刚下锅,梁远看着由于锅里油太满而溅到三米外的油星子,眼皮一跳,果断把郑安劝去打下手了。 这顿饭郑安吃得叫一个心满意足,就差饭后揽着美人亲一口了,好在及时想起来旁边这位大厨是梁远停了手,不然还得把梁远吓着。 吃完饭郑安主动请缨去洗碗,不给梁远抗议的机会就把人塞进了卧室,自己迅速干完活儿了专心致志窝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机。 梁远在卧室呆了不多久就出来了,背着个画板,怯生生往郑安面前一站,等对方游戏结束一局,抬头注意到自己才颇为紧张地笑了笑。 这些日子以来梁远在郑安面前已经是颇放得开了,忽然来这么一出,郑安挺莫名其妙的,打趣问他是不是要许新年愿望。 梁远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表示了想邀请郑安做自己模特的意愿。 画画是怎么回事郑安不是很清楚,但梁远这么费劲儿想要邀请自己,不答应实在说不过去,闲着也是闲着,郑安轻易答应了梁远的请求。 但不一会儿就后悔了。 梁远也没开口说要求他保持同一个动作,郑安想着画画肯定得要模特不动,于是从始至终僵硬地保持着一个贵妃侧卧的姿势,比跑一万米辛苦多了。 郑安觉得自己脚已经麻了,腰都要僵了。抬起眼皮看梁远还在认真画着,郑安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控制小腿换了个姿势,实在闲得无聊,便专心打量梁远。 看着看着便困了,又是个侧躺的姿势,等梁远终于从艺术天地里复活过来的时候,郑安已经睡着了。 梁远从卧室抱来一床毯子仔细盖好。郑安睡梦里依然挺警觉的,手肘朝着梁远脸上就撞过去,梁远险险躲开,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闹出挺大动静。梁远以为吵醒了郑安,走过去一看,对方仍然没醒。 梁远坐在地毯上,背靠在沙发扶手上。 新年守夜之后因为见到哥哥的兴奋,他没睡多久,今天又被拎到健身房好一顿操练,他早就累得乏了,仰头靠在沙发旁,想着心事,想着郑安,渐渐也睡了过去。 第十五章 梁远开学比郑安开工要晚多了,郑安因此老觉得这小学者做派不够,梁远给他普及高等教育现状,郑安就嫌弃梁远油滑:“象牙塔啊,小远,你是掉队了吧!” 同居有一个多月了,梁远在郑安面前也渐渐放得开了,闻言用力摇头:“不是这样,其实——” “哎,都是借口,想好好干,啥环境干不出来呢。” 郑安故作深沉摆了摆手,来了句颇有哲思的话。 梁远一愣,想了想,挑不出错处。他是典型的实心眼,觉得郑安没错,那就是自己错了,于是开始低头自我反省。 郑安看不过眼,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得了,混得差不多就行了,别那么副要愁死的样儿,看着难受——真掉队了,还有你哥罩你呢。” 梁远任郑安蹂躏着自己一头短发,也不知想些什么,并不答话。 郑安觉得,那天的对话大概就是梁远最近格外忙的原因。 他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刚好梁远开学,学校里兵荒马乱的。郑安原本想请梁远出去吃一顿,这会儿听着手机里梁远沮丧的回话和那边忙乱的招呼声,郑安知道这个想法不现实了。 随口打发了一个劲儿道歉的梁远,郑安揣着自个儿的工资跟老板告别,却被赵教练拉住了。 赵教练全名叫赵晓军,正儿八经体育学院出身,只大郑安一岁。由于是学院出身,人又勤快肯练,现在已经是高级健身指导员了。 闲聊时他跟梁远提起过原本可以到省城去寻求更好的发展,却因为家庭原因留在了B市。郑安当时坐在一边,听着两人说话也挺有感触,只是生性不是那么纤细敏感的人,也就懒得同他们吱吱。 赵晓军一开始是想找个同事减轻自己工作负担于是劝动了郑安。跟郑安梁远一个月相处下来,梁远向来性子好不会给人负面印象这就罢了,他对郑安的印象可是转了老大一转,觉得这位面冷心热的倒也值得一交。这会儿便是抱着目的来找郑安了。 郑安接了赵晓军的烟,大大咧咧坐下,直截了当地开口问赵晓军的来意。 赵晓军也痛快,弄清楚跟这俩人相处模式之后他说话也不怎么拐弯抹角了:“我妹妹晓琳看上你了。” 赵晓琳郑安也认识,那姑娘在上他们健身房的瑜伽课,跟郑安打过几次照面。姑娘对郑安挺有好感的,旁敲侧击就托自家哥哥来邀他。 郑安脸一抽,一个“不去”还没出口,就被赵晓军打断了。 “唉哟郑安,你就答应了吧,就出去吃个饭,啊?你不答应她能把我拆了!”赵晓军再三求告,“成不成都好,就去一趟吧,回头我请你吃饭啊——叫上小远!” 郑安本来随口诌了个理由,听到这话,抬头看了赵晓军一眼,忽然有了算计:“吃饭就不必了,小远那边这个月单独加训一小时,怎么样?” 赵晓军一苦脸。这可比请一顿饭麻烦多了。对比着一个月加班二十多个小时的工作量和妹妹的唠叨,他咬咬牙应了下来:“你都狠心让他加训了,我还有不答应的?” 郑安高深莫测地笑。 越想越觉得愤恨,赵晓军摇摇头:“说你是宠他呢,还是恨他啊?小远摊上你这么个哥哥,真够倒霉的。” 郑安挑着眉笑起来,把手里的烟隔空丢进了三米外的垃圾桶,潇洒地挥挥手:“成交。” 晚上郑安果真去赴了赵家兄妹的约会。 赵晓军席上统共没说两句话就借着朋友邀约跑了,郑安知道人家是要留自己跟赵晓琳独处,调侃了两句就放了人,专心致志对付赵晓琳。 赵晓琳是个挺飒爽的女孩子,比郑安小一岁,也到了待嫁剩女的年纪。人长得不漂亮,身材倒因为常年锻炼而维持得很好,性格也自信,主动但不强硬,挺讨人喜欢的。她看上的若不是郑安,估计这事儿也就成了。 可惜郑安无心于此。 赵晓琳聊了没一刻钟就明白郑安对自己没意思了。她挺郁闷地停下嘴,单手托腮:“安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郑安早吃饱了,又没要酒,这时候在专心致志对付面前一碟瓜子。听到这话,他原想直接承认的,想着跟她也算是认识,不好拂了她面子,摇摇头:“我配不上你。” 他刚出狱不久,又没什么文化,赵晓琳好歹是个大专生呢,在平常人眼里他确实是高攀不起她的。 郑安以为这个借口过得去了,没想到赵晓琳并不买账。她丧气地垂下眼:“都这么说。其实是因为我长得难看吧。” 郑安抬头打量赵晓琳,半晌得出结论:“你不难看。” 赵晓琳不是美女,但怎么也落不到难看的级别。 “那为什么?” 赵晓琳不甘心。 郑安想了想,回答:“我心里有人了。” “实话?” “实话。” 赵晓琳表情更加苦闷了:“好男人怎么总跟我擦肩而过呢?” 郑安向来不耐烦安慰人,耸耸肩,没答话。 最后赵晓琳以失恋为由拖着郑安喝了一宿的酒。郑安还想着是不是得送送她呢,赵晓琳可大方就给自家哥哥去了个电话,大半夜叫醒人家来接自己。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赵晓琳有点醉了,一点不遮掩自己的戒心,轻轻巧巧对着郑安说。 郑安应了一声,自顾自喝酒。 并不是每个人都合该对自己有无条件信任的。这个道理,他一早就明白了。 当然,梁远例外。 第十六章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了,梁远倚在沙发背上打瞌睡,手里一本大开本的精装书险险在膝盖上和指尖取得平衡,郑安不过换个鞋的动静,那书便咚地砸下来,正中梁远的脚趾。 梁远痛得眼圈都红了,咬着牙不肯叫出来,特傻地抱着自己左脚龇牙咧嘴地忍过这一阵疼。 郑安很没良心地指着梁远大笑。 梁远终于缓过来,愤愤抬头瞪了郑安一眼,把书捡起来搁在茶几上就不管不顾往卧室走,似乎是生气了。 郑安还是忍不住笑,随手抓着他的手臂道了个歉。 梁远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在意,却在闻到郑安满身酒气时鼻子一皱:“安哥去喝酒了?” 郑安嘿嘿笑:“刚领第一个月工资,想请你吃饭,你不是没空么?嘿,我就请了个姑娘。” 听着前半句梁远还挺内疚的,后半句顿时有点不是滋味儿,又没立场问,闷闷应了一声就想直接回卧室。 郑安这会儿正醉着——就是平时,他也甚少对梁远察言观色,当然注意不到对方的情绪。想起来梁远也认识人家,郑安便又添了一句:“小远啊,猜猜看那姑娘是谁?你也认识!” 梁远心里有点发酸,却不能表现出来,当真烦闷地紧。倾慕是件好事,给人追逐的动力;梁远知道,自己却实在太笨,把倾慕酿成了暗恋,于是活该心酸。 他竭力沉下心思,把注意力放在对话上,仔细想了想便猜到了对象:“晓琳姐?” “哟,聪明。”郑安拍拍他的头,忽然想起来餐桌上的话题之一就是梁远。赵晓琳很八卦地问梁远的感情情况,郑安当然推说不知道,但实际上,他是有些了解的:“小远,你当年那个小女朋友呢?” 他说的是梁远当年被绑架时在他身边的女友。跟郑安熟悉起来之后梁远渐渐也说了些关于自己的事情,包括这个刚进大学就开始交往的女朋友。 梁远一下没反应过来他在说谁,侧着头想了想,唇上泛起一个苦笑。 当时被拘了两个多月,又是当着女友的面被抓走的,梁远以为对方肯定很担心。许慎安排好了自己的退路后,梁远壮着胆子求他让自己跟女友见个面,彼此商量一下。许慎当时冷笑一声,也没拦着,让梁远自己去找人。 然后梁远就看到她和新男友在林荫道上互相喂食的一幕。 极其温馨,极其甜蜜。 对方看见梁远,笑着同他一扬手算是打招呼,仿佛他们三个月之前那场恋爱不过是年少轻狂,并不值得挂念。 梁远隔日便给她发了邮件,含糊解释了自己的经历。对方回得简短,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话。 分手。 许慎还没习惯哥哥的身份,听了身边人的建议,别别扭扭来安慰他说人姑娘还是给你报警了,说明也在乎你。 梁远于是没头没脑给她回了一句谢谢,自此全盘接受许慎的安排,去了原先学校的B市校区,转了专业,再没有跟她有过联络。 郑安听得直咋舌,揉了揉梁远的脑袋,愤愤不平:“你条件这么好,人又上进,那姑娘看不上是她的损失。等着啊,肯定有大批的女孩子追你!” 知道郑安随口安慰他,梁远也不反驳,任由郑安的手在头顶肆虐,心里猫爪子挠来挠去,就想把话题拐回到赵晓琳身上。 郑安若有所思:“小远啊,你……该不是喜欢赵晓琳吧?” 梁远被唬得吓一跳,连忙否认。 郑安哈哈笑起来:“逗你玩儿呢。” 他抻了个懒腰,带着点儿醉意吊儿郎当就往分配给自己当卧室的书房走。 梁远咬着嘴唇生生忍下来那句“成没成”,听着背后郑安关门的声音,觉得心上纠结得难受,一会儿想着郑安跟晓琳姐郎才女貌幸福美满,一会儿又悼念着自己无疾而终的暗恋;一会儿觉得对方才是良配,一会儿又害怕再不能跟郑安站得这么近。他魔怔似的呆呆想着,得有小半个钟头了,脚下愣是一步没迈出去。 郑安忽然从书房探出头来,看见梁远还没回房,也是吓了一跳:“小远?怎么还不睡?” 梁远闻言抬头看着郑安,表情愣怔,不仅答话迟了一拍,还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的:“我是不是该喊晓琳姐嫂子了?” “哈?”郑安睡得迷迷糊糊了才想起来手机得拿到客厅充电,眯缝着眼走到客厅就被呆站在客厅中央的梁远堵个正着,又听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挺不可思议走过去探探梁远的额头,“没发烧啊?” 梁远垂下眼睛不看他。 郑安想起梁远的问话,笑起来:“喂,明儿看见赵晓琳可别乱讲啊。我把她拒了,得留点面子她。” 梁远猛地抬头:“拒了?” “嗯哼。”郑安绕过梁远,把手机连上充电器,没注意梁远执拗的神情,怡怡然道了声晚安就回了卧室,关门前忽然又飘出来一句:“可不能随便耽误人家。” 梁远为着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晚上辗转反侧愣是没睡着。 第十七章 郑安过了一个月培训期,正式签订就业合同,上工时间便从全天削掉了一个晚班。也好在郑安在监狱里养成了早起的作息习惯,上早班不觉得累,赵晓军乐得睡懒觉,把早班统统丢给了郑安。 晚上没事可做,郑安一回家便抱着自己的手机打游戏,梁远回来也就抬头招呼一句,接着奋斗要破神庙逃亡的记录。 梁远过了开学那阵子的忙乱之后学业渐渐清闲了些,对郑安的业余爱好实在看不过眼,讷讷劝了两句,没成想郑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手机揣在兜里就拖着梁远出门了。 逛校园。 梁远就读的学校是个挺普通的二本,由于是新建成的校区,各方面环境都挺好,绿化尤其做得不错,郑安手臂挂在梁远肩膀上,兴致勃勃指着周围一一点评,梁远被他情绪感染,忽然就觉得这日常看惯了的景象也有其美好之处。 新校区院系不多,路上时常碰到同学,梁远带着笑跟人家打招呼,看起来挺亲近的,郑安却看得皱起眉毛。 正儿八经大学生之间怎么交往,他个高中没毕业就去混社会的显然不明白。但梁远这样,显然不是美好校园生活的蓝本。 打招呼停留在叫名字的层面,没有一句寒暄与关心,连个心照不宣的亲密表情都没有。 梁远太独了。 道旁小树林里夜色昏暗,暗黄色的路灯光芒照出一小片地面以及其上的石椅,周遭挺安静的,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瞅着四下没人,郑安揽住梁远的脖子就往小树林里拖。 梁远乖乖任他拖走,实在感觉不舒服才轻轻挣了挣。郑安从善如流地放手,问话却是不饶不依:“小远,你是不是跟同学相处不好?” 梁远不明白:“什么意思?” 郑安皱起眉,自己也想不到一个适合的说法:“咳,我就是个感觉——四年前就是,小远,你是不是不怎么喜欢跟别人相处啊?” 梁远没来得及回答,郑安自己先否定了这个说法:“……也不对,跟我在一起就挺好的,但……嗨,回头再说。” 郑安原地转了两圈,又拉过梁远的手臂:“咱接着看看啊。” 梁远点点头,跨上前一步,带头往前走。 平时梁远总愿意落后郑安半步,现在却不同,他不愿意让郑安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震惊,以及……畏惧。 畏惧郑安发现自己的心思。 他确实对人有些冷感。陌生人与亲人,泾渭分明。 梁远在前者面前也是温顺得体,可那些人于他只是生活环境中的要素,他需要打起精神来与他们交往。只有后者,才能自愿牵动他的心思。 后面那一栏里,只有郑安、许慎,还有孤儿院的院长先生。 ……是吗? 梁远垂下眼睛。 如果能再诚实一点。 如果不骗自己的话。 只有郑安一个而已。 出门得匆忙,两人都没吃晚饭。郑安想试试大学食堂,梁远就带着他到了全天营业的附属餐厅。 拿着点单去柜台交钱时,郑安调侃说梁远简直是标准三陪,陪吃陪喝陪玩,梁远脸一红,走得仓促,差点一头撞上刚好走到他们桌前的女孩。 周彤唉哟一声,被他撞得脚下趔趄:“小远你干嘛呢!不看路啦?” 梁远回神,吃惊地叫出对方名字:“周彤师姐?” 周彤整了整自己的夹克,抬头朝着梁远眼一瞪,新仇旧恨一起算:“还知道叫我师姐呢,年前那个画展,说来帮忙的呢?来个短信就黄了?” 梁远连忙低头认错:“那天我家来客人了,实在走不脱,对不起。” “不成,道歉管用还叫警察干嘛!反正你得赔我一次。”周彤嘟起嘴,愤愤地开始要求。梁远连声应承下来。 难得梁远跟别人亲近些,郑安在旁边看得有趣,也没想着自己就是那个客人,随口插了句嘴:“小姑娘,你这像是把小远当男朋友用嘛。” 周彤暧昧一笑:“说不定就是呢~” 梁远心头一跳,偷偷摸摸抬眼看郑安,对方自然得很:“显然不是嘛。” “嗨,你咋就知道小师弟不是我男朋友了呢?”周彤特别不解地问郑安。 郑安伸长胳臂揉揉梁远的发顶,坏笑起来:“因为你……不姓郑啊。” 梁远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小远做春梦的时候可是喊过我本家妹子的名字的。”郑安促狭一笑,把脸伸到梁远面前,“敢不敢认啊?” 梁远僵硬地摇了摇头:“安哥……别开玩笑了……” 郑安“切”了一声,正要继续打趣他,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僵,旋即又故作轻松地招呼周彤入座。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梁远竟也吃出了度日如年的味道。 郑安这回一改平素难得开次尊口的惰习,时不时出言调侃梁远与周彤,小姑娘连忙澄清自己有男朋友了,郑安于是把火力集中在梁远身上,与周彤八卦得热火朝天。 说者未必无心,听者却当真有意。梁远时而觉得郑安察觉了自己的心思在试探自己;时而又觉得郑安不过随口跑火车,不必畏怕。然而回去的路上,郑安一直保持沉默,前一种猜测终于压到了后者。 梁远怀着极大的恐惧走在对方旁边,在沉默中等待宣判。 第十八章 宣判比想象中来得迟。 梁远自从应下周彤的要求之后整整一周都被支来使去,忙得脚不沾地,通宵布置会场谁在学校宿舍好几回不说,其他的时候回家也是在接近午夜了,歪打正着帮他避开了与郑安的交锋。 等到画展结束,梁远终于自由时,轮到郑安开始早出晚归的生活。 梁远总爱给郑安等门,周彤那件事之后为了避嫌,倒是没继续做了,心却始终提溜着,只有听到郑安回来的关门声才能睡熟。而现在,郑安回来的时间倒有突破梁远创下的记录的趋势。 梁远终于按捺不住,在健身房随口提起时,赵晓军特别鄙夷地瞥了正在带肌肉训练中级班的郑安一眼,撇撇嘴:“见色忘友。” 郑安拒绝了赵晓琳之后,又有健美操班的女孩子对他表示了好感。这一回,他没拒绝。 “你说我家晓琳哪儿不好了?是胸没她大还是腿没她长啊?郑安这真是……什么眼光嘛。” 赵晓军向梁远抱怨。 梁远附和地微笑,心里一点一点凉下去。 郑安,大概是发现了,在躲他。 一周之后,郑安头一回在正常晚饭时间回了家。 梁远没想到他会回家,只是随便做了个炒饭,见着郑安回来,连忙张罗着要加菜,被郑安拦住了。 郑安大大咧咧地笑:“出去吃吧,见见你嫂子。” 餐厅定在一处粤菜馆。 梁远知道郑安嗜辣如命,愿意放弃湘川菜系来吃粤菜,显然是为了那位“嫂子”。 看来他们感情真的很好。 梁远掐了掐手心,努力显出精神些的样子。 郑安随口叫了四个菜名之后把菜单递给梁远,梁远摇摇头没有接,郑安于是又加了个黄花鱼。 那是郑安自己爱吃的一道菜。梁远想讨他喜欢,总是变着花样做给他吃,却被郑安误以为是梁远爱吃的菜了。 朱俪在菜上齐之前就出现了,对比梁远的学姐,这位迟到并不严重。 她长得俏丽,看上去年纪倒比梁远还小一些,有些含羞带怯的姿态,与赵晓琳不是一个风格。 “来,介绍下,这是朱俪。” 郑安特别热情揽着朱俪在对面坐下,梁远笑了笑,没有答话。 他耗费了太多精力伪装,没工夫注意郑安一直观察着他的眼角余光。 他太难过了。 郑安对他还是很好,但是……郑安要有女朋友了。 朱俪看看梁远又看看郑安,为两人之间的气氛感到疑惑:“安哥,这位是……?” 郑安义气地笑:“啊,我哥们儿,梁远。” 朱俪偏偏头,看着两个人:“梁哥你好!” 这辈子第一回被人叫“梁哥”,梁远刷地就脸红了。 郑安看着有趣,伸手捏捏梁远的脸蛋:“瞧把你羞的,回头你该改口叫人嫂子呢,这‘梁哥’可管不了几天。” 朱俪羞得不行,推了推郑安的胳臂,低声抱怨:“谁说我要嫁给你啦?我看梁哥就挺好,不像你个大流氓。” 梁远被郑安揉来搓去抬不起头来。也幸好如此,他不用费心掩饰泛红的眼眶。 郑安……终于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第十九章 郑安与朱俪开始恋爱关系之后便再也不与梁远出门了,夜不归宿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梁远原先还懵懵懂懂的,觉得这是谈恋爱的人都会有的生活,伤心之余只以为习惯退一步的相处方式就好,直到在健身房听赵晓军提起郑安打算找新房子搬出去,才豁然懂得何所谓绝望。 郑安……大概是觉得他恶心吧。 他在发现自己对郑安的心思就专门查过相关的资料,明白同性恋并不是一种疾病,也知道社会上对这种人大多持鄙夷的态度。他一直小心藏掖着自己的感情,谁承想,百密一疏,便刚好被郑安发现了。 他从未奢望过郑安属于他,只是没想到,分别来得这么快,这么……不堪。 郑安希望他消失,那他就消失吧。 不要阻拦郑安重新融入社会的道路。 不要在郑安心中留下更加恶劣的印象。 梁远这样想着,主动搬回了学校宿舍。 他与郑安仍然在健身房维持着好兄弟的假象,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整整一周没回家了。 大概郑安也是。 这是一周后的某一天,他回家拿证件复印时发现的。 郑安来的时候什么行李都没带,走的时候自然也是净身出户,梁远注意到浴室里的剃须膏没有任何消耗。而郑安在的时候,总是要好好刮刮胡子的。 郑安真的走了。 梁远搬了回来,没有收起来洗漱间成对的毛巾,没有换掉他们混用的碗筷,没有对这个突兀加入一个人而对方又突兀消失的空间做出任何改变。 他舍不得。 赵晓军没有看出任何端倪,逮着空儿便找他打听郑安的现状,大有郑安一失恋就通知赵晓琳好好嘲笑他的意思。梁远打起精神显出朝气,人却无可避免地瘦了下去,连赵晓军都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压榨这小孩儿了。 郑安显然不赞成他的观点,说话一点儿不留情面:“这么点儿训练量哪能压垮人啊,赵晓军,你忒看不起人了。” 梁远勉强笑笑:“嗯,不用减量,我会努力。” 努力的结果是结束训练时晕倒在了澡房里,吓得赵晓军叫来了救护车。 梁远非常愧疚:“赵教练,对不起,影响你上课了。” “哪儿能呐,”赵教练耸耸肩,“反正有郑安代课。倒是你——哎,小远,怎么搞得嘛!低血压低血糖?医生都怀疑我们虐待你!” 梁远抱歉地笑笑。 他这个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最近这段日子思虑过重,锻炼强度又比较高,竟然当场晕倒了,实在丢人。 郑安大概更瞧不起他了。 郑安确实挺瞧不起他,嘴上骂骂咧咧的,难得回了趟家说是要照顾梁远。 梁远婉拒了。 他既然知道郑安嫌弃自己,当然不会利用郑安的善心来为自己谋福利。 不论如何,他爱郑安。 郑安似乎惊讶于梁远的拒绝,却也没坚持,只是当真又回来住下了。梁远知道他这是出于道义,心里有酸涩,也有骄傲。 他爱上的,毕竟是个好人。 赵晓军不顾郑安的反对免了梁远一周的课,梁远得了空闲,又不愿意回家里呆着,索性乘上了公交漫无目的地瞎逛。 按他们老师的讲法,这叫采风。 车开过某个公园时,梁远忽然觉得眼熟。 上一次,还是郑安带着他逛过来的。 在梁远想明白之前,他已经跟着人群在那一站下了车。 三个月前两人曾经并肩交谈过的长椅,现在已经落满了杨絮。梁远随手拂过冰凉的椅面,拍下许多杨花,自己坐了上去。 对面是郑安的家。 他曾经想,要找个时间,帮郑安缓和跟家里的关系。中秋最好。 可惜他们不会一起渡过下一个中秋了。 第二十章 工作日的早晨,公园大多是晨练的老人家。梁远单手撑在膝盖上默默看着不远处一群老太太跳扇子舞,竟然就这样耗去了一个钟头。 那边结束时几个老太太挺好奇朝他这边指指点点,梁远于是微笑起来,抬手做出鼓掌的动作。老太太们被逗得乐了,笑成一片。其中有个老太太似乎对他有点印象,迟疑着朝他走过来。 梁远认出来这是之前在城隍庙旁边自己帮过的那位阿姨,礼貌地冲对方一点头。 “唉呀,学生伢!我就说没认错人嘛。” 阿姨笑起来,朝同伴挥挥手示意自己不跟着她们去了,又回头在梁远身边坐下:“那天谢谢你啰。” 梁远腼腆地摇头。他还是不太习惯被人夸。 阿姨絮絮叨叨找梁远唠家常,梁远笑着听着,也觉出了些温馨的味道。 阿姨姓吴,就住在这片小区里,跟梁远投缘,又想谢谢这个学生娃娃之前的帮助,便开口邀请梁远去家里坐坐。 梁远原来想推辞,拗不过老人家的言语攻势,不好拒绝。正胶着间,他忽然想起郑安父母似乎也住在这栋楼里,竟便乖乖跟着她进了单元楼。 小区设施都上了年头了,却维护得十分干净。这种老楼不会有什么物业管理,都是靠居委会和居民自觉。吴阿姨解释说这是旁边市四中高中部的教职工家属楼,梁远点点头,真心诚意地夸了一句,乐得吴阿姨直笑他说奉承话。 吴阿姨住在五楼。两人刚上到四楼,左侧的防盗门便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从中探出头来:“吴老师,您可算是回来啦!您家在漏水哩!滴到我家来啦!” 她陪着两人上楼一看,果然吴阿姨家已经是水漫金山了,地板上积水能覆过脚背。吴阿姨连拍脑袋,怎么也不记得出门之前是不是关掉了浇花的喷头,懊恼地对着梁远道歉,邀请他下次再来。 梁远看了看房里的情形,挽起裤脚,主动加入了帮忙的行列。楼下的女老师也十分热心。清了十几分钟,吴阿姨家先生也回来了,四个人终于在半个钟头后搞定了积水的清理。 吴阿姨请女老师与梁远留下来喝茶,女老师赶着回家备课,梁远便独自留了下来。 吴阿姨家两位都是接近退休年纪的老教师了,吴阿姨如今只在有老师请假时代几节语文课,先生却要带班,没唠嗑几句便匆匆赶回去上课了。 梁远陪着聊了几句,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学校老师上,他拐弯抹角问是不是有位姓郑的老师,吴阿姨捂着嘴笑。 “我家老头子就姓郑。” 梁远吓了一跳。联想到吴阿姨家无子独居的情况,以及郑老师与郑安颇为相似的面部轮廓,他一下就想到了这里与郑安的关系。 郑安对家里的事闭口不提,总有他的理由。梁远不打算就这么告诉郑家郑安的下落,脸上却也不由得显出了些愧疚。 吴阿姨看他神色焦灼,以为梁远急着要走,连声道谢不提,又递来了一罐自家酿的米酒,末了又邀请梁远多来同他们二老聊聊天。 说这话时吴阿姨神色寂寥。梁远看得揪心。 有机会的话,再来一次吧。 就当是替郑安尽孝了。 梁远默默下了个决心。 回到家便是下午了。 郑安住在家里,梁远当然要回去住宿舍,这一来也只是打算收拾一下,没成想,刚好碰上了吃完饭回来的郑安。 郑安当然是陪朱俪去吃饭了。梁远没问,只是朝郑安笑了笑。 他不愿意让郑安觉得他逼走了自己,因此也不打算当着郑安的面离开给他难堪,转身回了卧室,没注意郑安欲说还休的神态。 进门不到一个钟头,郑安开始捶他的房门。 “小远!梁远!出来!” 第二十一章 梁远觉得自己没夸张。郑安绝对是在用“捶”的而不是用“敲”的。这种鲁莽的行为就是对于郑安也极其少见。 他本来正对着窗外发呆,听到郑安急切的呼喊,急匆匆跳下床开门,差点被床脚绊倒。 门外郑安气势汹汹地扒在门框上,右手抓着梁远带回来的米酒,眼里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梁远一句“安哥”被郑安愤怒的眼神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后退一步,垂着眼不看郑安,嗫嚅着略过了他的名字:“……有什么事吗?” 郑安没心思注意梁远的畏惧,扬了扬手里的米酒:“谁给的?” 梁远这才想起来今天早晨的经历,刚要开口,郑安极具压迫性地将梁远压在了卧室的墙面上:“我他妈问你这是谁给的!操!” 梁远一颤,组织好的语言都派不上用场,下意识答了一句吴老师。 郑安恶狠狠瞪着他:“吴老师?嘿!梁远,你真行!我还当你是只羊,心疼你啊?关心你啊?你他妈就是头白眼狼!操,我找女人怎么着你了?你不能跟我说?跑去找我妈算个屁本事!孬种!你个懦夫!” 梁远被骂得懵了,睁大眼睛看着郑安,一句话说不出来。 “哦,我倒忘了,你当然是跟你亲哥最亲,我算个什么?” 郑安忽然扯动嘴角牵出个微笑来,眼神里恶意与自嘲紧紧纠缠着,梁远想要开口分辨,却再一次被打断了:“你哥告诉你的?你哥叫你去找我妈?嘿,梁远,你有点用行吗?你不能直接问我?操!” 梁远仍然在状况外,却清楚意识到郑安误会了,连忙解释:“我没去找——” 他想说自己没去找许慎,却被郑安理解成了他在撒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没去找我妈这酒怎么来的!” 郑安以为梁远撒谎,一下便动了真怒,拳头都扬起来了。 梁远下意识缩起脖子,硬着头皮没躲开,乖乖站着,想等郑安出了气再跟他好好解释。 郑安也没打下去。 他眼神复杂瞪着抿着嘴拼着挨他这一拳也不躲的梁远,手上忽然换了个方向,狠狠砸在墙上:“你他妈的不能跟我好好说?!非把我妈扯进来!我就是个同性恋怎么了?同性恋就该是个男人都喜欢?我他妈是个同性恋!我他妈就是不喜欢你!你找你哥去啊!去啊!自作多情!” 梁远愣住了。 郑安骂得痛快,抓着那瓶米酒就往外走,把门摔得震天响。 卧室的窗帘是拉上的,门被关上之后房间里便陷入了微妙的黑暗中。梁远靠着墙缓缓蹲下来,平复自己受惊而加速的心跳。 他看见眼前一片七彩的光点,却无法分辨那来自于现实、来自于他孱弱的身体与不堪重负的视网膜,还是来自于他那钝得如同经年失修的铁钟里齿轮的大脑。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 理智上梁远能分辨出郑安生气是因为他以为梁远是故意去找吴老师的,甚至可能有对他哥哥既有的忌惮在里头。 他并没有。 他没有做任何有可能损害郑安的事情,更没有去找哥哥要郑安的资料。 这是个误会,他可以向郑安解释。 他们用不着决裂,顶多就是继续现在的尴尬处境,或者更尴尬一些而已。 梁远抿了抿嘴。 ……可同性恋是怎么回事? 郑安说他也是。 郑安说混黑并不是他被赶出家门的原因。 梁远回想起郑安关于自己离家出走的解释,觉得自己汗毛慢慢立起来,一种不知道是侥幸还是悔恨的情绪缠绕上他的心头。 然而那些侥幸与悔恨毫无意义。 不论郑安是不是,他都不喜欢他。 这就是事实。 郑安刚才对梁远自作多情的指控犹在耳边。 但其实那个指控实在太过无稽。 梁远蹲在黑暗中自嘲地笑。 他从未自作多情。 他太清楚地知道郑安并不喜欢自己。 自始至终。 真可惜。 梁远想。 他有一个不那么完美的爱情画面的布景,和一份充满希望的人物构图,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继续画下去了。 第二十二章 梁远最终还是打起精神出门找郑安了。原因无他,只是害怕郑安去挑衅许慎而已。 自家哥哥看不惯郑安,他早就知道。这种时候若是郑安去找许慎发脾气,依照许慎那阴狠性子,恐怕郑安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好在郑安并没有走远。 梁远在楼下花园转了一圈没看到人,下意识便想打电话给哥哥求情,却又在拨号前一秒,福至心灵似的想到了吴老师家对面的小公园。 他果然在那里找到了郑安。 郑安将外套的帽子戴在头上,整个人像个资深不良青年似的大大咧咧窝在那条长椅上,头枕在椅背上,似乎是睡着了。 梁远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便想离开。 郑安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大概不会去做挑衅许慎的蠢事。那么梁远也没有主动凑上去讨他嫌的理由了。 只是,梁远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他必须承认,他还是愿意看着郑安的。一直一直看着,只是看着就好。 郑安在梁远下定决心离开之前先一步发现了他。 “小远?” 郑安似乎睡迷糊了,脱口而出的还是昵称。梁远一瞬间有点眼热,嗫嚅着应了一声。 他向来口拙,跟踪被发现了也不知该解释什么,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敢看郑安,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找郑安解释清楚吴老师的事情,但他更明白就两人之间的局势而言,这件事也不过是根导火线。 错的一直是他,他不应该喜欢郑安的。 真是没办法。 出乎梁远意料,郑安并没有责骂他的打算。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看着春日午后温煦的阳光,表情柔和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他随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招呼梁远:“过来,小远。” 梁远惊疑不定地看着郑安,脚上却不自觉地靠近过去。 郑安不知道想到什么,笑起来,胸膛起起伏伏地震动。 梁远找了个合适的距离坐下来,担心地看着他,琢磨着如何开口解释。 “想听故事不?” 郑安先说话了。 郑安也不等梁远回答,看着梁远笑了笑,像是一切都没发生似的,低声讲述起了他年少时候的故事。 听起来倒是挺寻常的,对于梁远这样在孤儿院长大、从未体验过父母带来的幸福与忧郁的人而言,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更何况那个人是郑安呢。 郑安小时候爱玩,不爱念书。这样大部分孩子都有的劣习对于郑安而言却是不可接受的,因为父母都是教师。 为人师表的教师。 郑父性格固执,把课堂上的高标准严要求一股脑儿带回家里,憋得郑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偏偏母亲也是教师,虽然不如父亲狠心,却也不反对父亲的教育方式。 于是郑安开始学着做两面的功夫,在家装得乖巧,在学校真得乖僻,甚至为了避开父母而在小升初的时候故意考砸,到了一个远郊的三流初中。 那一回,郑父动了真怒,狠狠揍了郑安一顿,皮带抽得他在床上躺了两天也没好利索。 郑安倒也不是什么天生反骨,只是反击而已,一俟离开父母的掌控,便消停下来了。只是他所在的那所初中可不是什么能消停的地方。 大环境如此。郑安被威逼利诱一番,再加上学校老师睁只眼闭只眼的惯例,郑安半推半就地也就跟着年级里大半能打的男孩子一起,跟着某个或者某几个老大混了。 也不知是好或不好,郑安挑中的这个老大,也就是黑龙,颇有点能耐,混来混去,把整个城郊的学校都给收服了。郑安那时候抽条快,块头大,敢打敢拼,功劳也是有的,便被纳入了黑龙死忠队伍里,由此认识了卫李。 郑安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拉下帽子对着梁远一笑:“干了不少蠢事。” 梁远脱口而出:“然后呢?” 第二十三章 然后呢? 郑安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对面的民居,不说话。 他混了三年,期间放假回家,便是父母跟儿子互给脸色看的场景。总该有些温馨场面的,可他都不记得了。 然后,这样胶着的冷战直到中考才结束。 郑安的中考超水平发挥,险险到了父母任教的高中的分数线。 因为卫李。 卫李是好学生,有种透到骨子里去的干净。 跟郑安不同,他是农村考上来的,被逼着跟黑龙混,顺便给自己挣点饭钱。郑安那时候就对他动了恻隐之心,老带着他一块儿吃饭给他省钱。郑安知道卫李一直想考出去,而郑安的父母任教的那所学校就是卫李的目标。 所以在卫李对郑安说出我们念同一所高中的要求时,郑安一点都不意外。 并且他答应了。 他想他大概在那之前就喜欢上卫李了。 父母知道郑安考得好,对他的态度骤然就和煦起来。中考之后那个月是郑安的少年时期里过得最舒心的一个月。他甚至想过要好好学习,跟家里和解,与卫李在一起念一个很好的大学,然后走完剩下的人生路。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点鸡毛蒜皮的摩擦,他与父母又开始吵架了。 郑安忍着父母对自己的骂。他想他得跟卫李一起上高中。 可是卫李对郑安说,要不,我们不读了吧。 那天夜里,郑安亲了卫李,转头便带着卫李回家,把话都说开了,包括混黑,包括和卫李。郑父气得拿椅子砸他,他抱着卫李挡了那么一下,头破血流。 郑母不忍心,拦住了郑父,于是郑安高扬流着满头血牵着卫李离开了。 再然后,他们在一起了七年。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郑安没说话,梁远于是知道郑安是不想说的意思,低声道了歉。 郑安笑起来:“你道什么歉呢?该是我说对不起吧。你应该是在这儿碰到她的,我误会你了,嗯?” 他指的是吴老师的事。 梁远没想到郑安居然想通了,愣愣地点头。 “嘿,哥今儿中午可算是出丑了。” 郑安摸摸鼻子,转头看梁远,“有什么想问的?” 梁远张口想问那个“卫李”的事情,又怀疑自己的身份,问这些是不是太不知深浅,迟疑着沉默下来。 郑安拍拍梁远的脑袋,自己起了个话头:“听见我中午说的了吧。” “……嗯?” “我是同性恋,”郑安挺无所谓地耸耸肩,“基佬、gay,随便你怎么称呼。喜欢男人的男人。” 梁远心头一跳。 “初中起就是了。” 郑安没有细说自己跟卫李的事儿,难得温和地笑了笑,长辈似的拍拍梁远的头顶:“你放心,就算哥是gay,你也不是哥的菜,别紧张。” 梁远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郑安眼神又飘到十几年前自己称之为家的地方的窗口,手上挺用劲儿地握了握拳,又松开:“我跟家里……也就这样儿了。想要和解总得拿出点诚意来。找个姑娘谈谈,看能不能改了——嘿,挺对不起朱俪,我就抱着这么个心思跟她谈恋爱。” 梁远下意识一缩脖子,看着郑安,不说话。 “就这几天,她要我跟她见家长,我没答应她,就分了。”郑安摊开手,“不行,怎么着都不行,就是对女的没感觉。” “你哥我啊,这辈子就是个死基佬了。” 郑安嘴里甩出来最近才在网上学来的词汇,表情却肃穆得很。 梁远一下子就心软了。 “安哥……” 他嘴拙,想不到什么话安慰,只是战战兢兢把手伸过去握住郑安的,自己都能感觉到手心紧张得出了冷汗。 幸好郑安没有甩开他。 “我知道小远对我是没意思的,今儿中午都是我犯浑,你要罚就罚,哥绝不二话,成不?” 郑安忽然开口。 梁远愣了一下。 他其实一直觉得很奇怪,郑安就算知道今天是误会他了,也不该是这么个口气,现在听来,倒像是要撇清关系装傻到底了。 选择装傻,那郑安大概也是挺在乎他的吧。 梁远这样想着着,心里酸酸涩涩的。 郑安是同性恋这个消息,给他带来的最大好处,不过是让他知道郑安不会觉得他恶心而已。这已经够好了。 可他心里,还有点可惜。 可惜郑安还是不喜欢他呢。 最后梁远浅浅地笑起来,点点头:“好啊,罚你做晚饭吧。” 第二十四章 郑安做晚饭的水平非常一般,兼且生疏了这么些年,厨具都,那一顿两个人吃到的大部分食物都是夹生或者焦掉的。梁远咬着炒得太焦而有些发苦的青椒肉片还没什么反应,郑安却是受不了了,吃了两口便想打电话叫外卖。 梁远不让。 他难得任性了这么一回,用筷子按着郑安的的筷子不让他动,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副不把这一顿吃完便誓不罢休的态势。 郑安看着梁远泛着水光的眼神,觉得梁远似乎处于一种微妙的精神状态里,有点借醉壮胆的味道。他转头看了看桌上那瓶低度数的家酿米酒,对梁远的酒量起了相当多的鄙夷。 洗碗的时候梁远凑到他身边,默默呆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郑安:“安哥,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哈?” 郑安没反应过来。 “你说……我不是你的菜,那谁是?” 梁远含含糊糊地问。 梁远不是黏糊的性格,这时候也没有贴上来,只是静静站在郑安身边,恰巧隔了半米的距离,侧头看着他,含含糊糊地问出了这么句话。 他脸上带着点病态的嫣红,郑安看着便皱起了眉,伸手探梁远的额头。 没发烧。 他想起那瓶米酒,心头哂笑,原来梁远耍酒疯是这样的。 他也跟梁远一起醉过,但那回,他比梁远喝得多多了,也醉得更早,没见过这样的梁远。 倒是挺有趣。 他拍了拍梁远的头,后者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湿漉漉的眼睛上挑着看他,很招人疼。 梁远一直挺招人疼的。 郑安笑了笑,马马虎虎擦干了盘子收好,揽着梁远朝客厅走。 梁远喜欢他,他早在那顿饭上就猜了个大概。 少年人,总是容易动心的。他自己也是同,当然不会有什么歧视。 起初他还怀疑过是不是自个儿作为同志,先去招惹梁远了。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反省之后,郑安得到的结论依旧是从没有过。 梁远不是他的菜,真不是。就算是gay,他从头到尾也就没拿看男人的眼光看过梁远。他把他当小弟,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作为过来人,郑安当然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尤其是对方不乐意跟你一块儿走的时候。要是别的事儿,以他郑安宠梁远的劲头,从了梁远也不是不行。但是同性恋?这可不行。 郑安隐约知道梁远性子独,估摸着他是没有别的对照才一意孤行喜欢上自个儿,想着隔远点儿大概梁远就没事儿了,还为此特地冷了梁远几天。事实证明,梁远的决心比他想象的更坚决,几乎就要打动他了。 郑安那会儿正为着朱俪的事儿焦头烂额。 他想着跟家里和解第一步是把性向给改回来,又恰巧学员朱俪那阵子跟他走得近,显然是有好感的,郑安半推半就着也就谈上了。 他是打算好了要负责,也压根儿没想过虚情假意那一套。 他当真是摊开了对朱俪好的。 但还是不行,怎么都不是那么个味儿。就连最简单的亲吻,他都下不去嘴。 自己正麻烦着呢,梁远又出状况,郑安于是又搬了回来。朱俪于是有些不乐意了。她觉得郑安经济实力不错,跟她谈恋爱了,自然不能跟别人合住,得留着地方让她来呢,于是天天使些小性子的磨磨郑安。郑安又要顾及工作又要处理这些他完全不擅长的纠纷,忙得那叫一个晕头转向,忍不住庆幸自己当年是个基佬了。 跟男人谈恋爱才没有这么多破事儿呢。 他却是忘了,这些破事儿里至少有一半是因为梁远,因为他对梁远狠不下心。 就今儿上午,朱俪跟他提了见家长,言辞间怨气颇多。郑安索性提了分手。 朱俪一下就红了眼圈。 郑安没见过这阵仗,连声赔不是。他知道自个儿不对,态度放到最低了,由着朱俪出气。朱俪抱着他哭了一场,特别帅气地甩了他一巴掌走了。郑安自个儿摸着脸郁闷地叼了根烟,打火机半天没打着,心里别提多憋屈。 因为这份憋屈,郑安冲动之下提前回家,想着跟梁远摊开了把话说清楚,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地躲着了。结果呢?见到梁远,话都到了嘴边,他又胆怯了。 郑安这辈子还难得这么孬种一次。 他怕说清楚了,梁远逼他表态。 事实证明,梁远的决心比他想象的更坚决,几乎就要打动他了。 可这还是不行的。 他不喜欢梁远,他自己知道。 他太清楚了。 郑安想起自己对赵晓琳的表态。 他有喜欢的人了。 那是谎话,他没喜欢过别人。 从卫李之后,他再没喜欢上过其他人。 第二十五章 郑安把醉得软软的梁远推在沙发上坐好了,自己蹲在旁边心不在焉地挥着水果刀削苹果。桌上的米酒还没收起来,他一瞥之下就联想到今儿中午的事儿。 那是他郑安自己犯浑了,他清楚得很。 郑安还记得看到桌子上那瓶熟得不能再熟的家酿米酒时的震惊。 他心都凉了。 他心心念念以为梁远是唯一一个一心向着他的人,结果呢?人家瞒着他找上家门去了。那可是他离家出走十年的家啊。 就梁远这本事,还能怎么找?当然是有许慎的插手了。 郑安当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这么多年浮浮沉沉养成的脾气,最受不了的就是背叛,尤其受不了他这么掏心掏肺对梁远,小远偏生对他起了心思不说,还做了这种事。 当时郑安恨不得揍梁远一顿。 他都动了心思了,还好考虑到梁远那小身板,及时收了手。 也许是根本下不了手。 也幸好当时没打下去,不然郑安可没脸再见梁远了。 郑安此后鸵鸟似的在公园躲了小半天。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他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木然看着曾经被自己称为家的地方发呆。 然后,那么巧,在某次发呆的间隙,他微微侧过头,便看到安静地站在一边的梁远。 郑安不知道梁远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过来,只知道看到梁远的时候自己便忽然平静下来了,平静到能够轻而易举向梁远提起那些过去了许多年的故事。 梁远是个好听众,郑安早在四年前便发现了他的这一特质。而他也的确向梁远讲了那么多,多到他几乎忘了自己的初衷。 他是想道歉的。 怀疑梁远,那个逻辑链看起来清楚得很,可现在想想,郑安觉得自己当时完全是狗屎糊了眼,一点没过脑子就朝着梁远发脾气。 那可是梁远,他总不该去怀疑他的。 郑安现在想来,自己大概是怕了。怕梁远转去依赖他哥。他当时开口便是质问小远是不是去找许慎了,恐怕也是因为这是他一直以来挺在意的一件事吧。 可是梁远依赖自己的哥哥,这是多正常的事啊,他为什么会怕? 郑安拒绝设想。 他本是打算立刻回去拉下脸来好好给小远道歉,又纠结着拿什么态度来面对自己戳破的性向的事实。他真对梁远没意思,若是说一半留一半的,拿不出态度来,反而对梁远不好。 郑安特别不乐意害梁远难过。 他故意提了补偿的话头,就等着梁远来接。他是抱着梁远提什么他都敢答应的决心提的。 真的什么都行。 可到最后,梁远也不过就提了顿饭。 郑安觉得,自己更亏欠他了。 明明他郑安不喜欢吃软饭。明明他有人有钱有工作。明明他不必亏欠任何人的。 可他亏欠着梁远,这么憋屈这么难受,怎么就这么甘之若饴呢? 撕啦一声,果皮完整地连成一圈掉进了果盘里。郑安放弃思索那么些烦心事儿,随手把苹果塞到梁远手里。梁远乖乖地接了,放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就是不吃。 郑安正出着神,也不管他,冷不丁却听见梁远叫他:“安哥。” 他挺久没听到梁远这么叫他了,也挺怀念的,轻声应了一句,又想起来为什么没听着梁远这么叫,忽然便有点心酸。 梁远不研究苹果了,抬头认认真真看他:“安哥,你喜欢啥样儿的?” 郑安没想到他还纠结着这个问题,愣了愣,失笑着拍拍他的脑袋。 梁远喜欢他是一码子事儿,他怎么待梁远却是另一码子事儿,尤其是喝醉了的梁远。郑安少了顾忌,便没打算含混敷衍,认真想了想才开口回答:“怎么说呢……得有男人味儿,阳刚点儿,不要求八块腹肌,至少身上得有点肌肉吧,白斩鸡可没意思——性格不能太懦弱,要能拼——”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说的完全是卫李当年的形象。 倒不是他对卫李余情未了怎么的,只是卫李叫他养成了这样的品味,就很难再改掉了。 梁远再好,他恐怕都改不过来了。 而梁远似乎也不怎么高兴,嘟嘟囔囔地靠在沙发背上,眼里迷迷蒙蒙地看郑安:“……这些……我好像……都没机会啦……” 郑安心头一跳。 他确实对梁远没感觉,完全拿他当弟弟在宠在养,所以在知道他心思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逃。 “……安哥,如果我都改呢?” 梁远脸颊露出些酒醉的红,认认真真看着他问。 郑安一把捞过人家的头按到自己怀里死命揉了几把,觉得这小孩儿实在太招人疼了。 鬼使神差地,他低声做出了自己都没意料到的回答: “我会考虑。” 第二十六章 那次称不上争吵的矛盾之后,梁远跟郑安之间的气氛又回到了从前。 ——似乎是回到了从前。 纵然郑安装傻装得多自然,梁远仍是隐约察觉到了郑安对他日益亲昵的态度。 他不记得自己说过或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只能忐忑地接受现状。这忐忑之中,又莫名地滋生了些甜蜜的味道,让他益发无所适从。 赵晓军知道郑安跟朱俪分手了,乐得直给赵晓琳打电话,还特别得瑟地拍郑安肩膀:“这事儿讲究你情我愿,你看那姑娘,追你可着劲儿吧?到底不是良配!白白给店里损失了一名生源!” 郑安虎着脸:“别胡说,是我对不起人家。” “什么?!”赵晓军眼一瞪,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散打班下课了,学员们陆陆续续往外走,间或跟闲坐着的两位教练打招呼。梁远也在这个时候适时走过来,歉疚地拉开他:“赵教练,我又忘动作了……” 赵晓军左看看郑安,右看看梁远,两人一个表情木然一个满面歉疚,显然是发生了些什么。明白这俩兄弟不打算让他知道缘由,赵晓军十分不甘心地选中了向来好说话的梁远当下手点:“小远,跟我说说呗,这事儿怎么个进展,啊?” 梁远抿着嘴很为难地瞥了一眼郑安,摇摇头不答话。 赵晓军还想再问,郑安一个眼刀飞过来:“适可而止啊,别欺负小远。” “嗨,我这怎么成了欺负小远了?”赵晓军喊冤。郑安压根儿不理他,揽着梁远跟着他去了已经没人的擒拿班的训练区。 最近梁远的体质有所提升,擒拿的成绩从班上垫底勉强提高到了中游的水平。当然,这是郑安向赵晓琳“出卖色相”换来的加训的功劳。 郑安懒懒散散站好,挑着眉对梁远一笑,颇有些当初的流氓气势:“小远你随意啊。” 梁远被他笑得心里一阵发瘆,又挺自暴自弃地觉得郑安这幅样子实在帅气到不行,心思分得太厉害,出手的动作就慢了下来,被郑安轻而易举拗过手臂别在身后。 “哎哎,你也别太随意了啊,打起精神来行不行!” 郑安不满地在别在梁远后腰上的手臂上加了点力道,疼得梁远叫出了声才收手。 “这样,咱们来点彩头。”郑安上下打量梁远几眼,笑容加深了些,“散打计分,你能在我身上拿到2分就算你赢,嗯?” 梁远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郑安不教擒拿散打班,不是因为他不会。梁远见识过郑安给他开的小灶——郑安纯粹手太脏才不教的。梁远还记得有天郑安练完他了,一边漫不经心帮他擦头发,一边笑着讲故事。街头混出来的,自然是打到兴起什么招都能用,手肘都不算什么。说到这里,郑安特别暧昧地瞟了梁远下体一眼,吓得他寒毛直竖。 梁远相信郑安不会对自己上这种招数,但挑战郑安,这还是有点超出他的勇气范畴。 然而郑安的彩头太有吸引力,梁远明知自己是飞蛾扑火,也忍不住要试上一试。 结果不出所料是输了。 郑安用手臂挡下梁远打到最后变得绵软无力的一拳,顺势把失去平衡差点摔倒在地板上的他抱进怀里推到旁边的软垫上:“别摔傻了。” 梁远气喘吁吁躺在垫子上仰视郑安。后者脸上微微出了汗,在灯光的映衬下显示出古罗马雕像似的性感气质,可惜现在气都没喘匀的梁远没精力欣赏。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梁远向郑安伸出手,郑安也很配合地握住他的手,由着他恶作剧似的用力把自己同样拽倒在软垫上。 “学坏了啊?” 郑安调侃他。 梁远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没想着恶作剧,只是下意识想更接近郑安一些。他摆正了神态,认认真真看着郑安:“安哥,我今天……有拿到分吗?” 他觉得自己有一次腿击应该能算有效攻击,虽然紧接着自己便被郑安击倒了。 郑安对梁远难得如此在乎胜负感到有些意外,耸了耸肩:“踢腿高度太低,击打部位违规,比赛里肯定不能算——” 他特意拖长了尾音,看着梁远明显失望的脸色,才接着说:“小远今天打得不错,作为奖励,彩头还算数。下次就来真的啊。” “我会努力,下次要拿到分。” 梁远顺着他的口气表了忠心。郑安好笑地拍拍他汗津津的脑袋,知道他是决心有余,体力不足,自个儿先爬起来,一把拉起梁远:“回去了。” 梁远被郑安握着的手心里还留着打拳时的汗水,黏腻腻的,郑安一待他站起来就下意识想甩掉。动作之前,他侧眼瞥到梁远期待的表情,想起来对方对自己那些个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心一软,再没放开。 梁远不知道他的心路历程,十分自然地侧头对瞥了自己一眼的郑安笑起来。 一时间,这气氛竟甜腻似恋爱。 太可惜只是相似。 第二十七章 梁远所在的油画系不休暑假,但夏天有采风旅行。梁远此前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一次都没参加过,这回也没有参加的打算。偏巧这回采风旅行排资论辈轮到周彤组织了,梁远毫无意外又被拉了壮丁。 如果梁远那小身材也算壮丁。 郑安玩游戏的空当里一抬头,便看见梁远难得一脸为难地皱着眉站在阳台上打电话。他把键盘敲得震天响磨死最后一只怪,在满屏幕的金光里站起来朝梁远招了招手。 梁远向来下意识地把目光放在郑安身上,这时候也第一时间注意到郑安的“召唤”,莫名其妙地走进房间,然后被郑安抢过手机按开了外放键。 “……卧槽小远你听师姐一次会死吗!出去采风而已,又不是采花!没风险免费玩!还能带家属!联络师生同学感情的事儿!你这么不肯给师姐面子?!” 周彤杀伤力十足的女高音透过扩音器震荡在空气了,梁远手一抖,差点把手机甩出去。好险郑安还握着他的手,手机顺势落入了郑安手里。郑安朝梁远笑笑,把手机递回去,装作没看见梁远脸上因为身体接触而泛起的一抹薄红。 郑安猜到梁远喜欢他很久,令他惊讶的是之前他可从没发现梁远这么常脸红过。大概现在,他对梁远的态度也有些不同了吧。郑安如此想着,大大咧咧托着下巴靠在梁远肩膀上偷听,一点不觉得尴尬。 郑安离自己太近,梁远觉得自己说话都不利索了,支支吾吾应了几声,态度愈发畏缩,被周彤趁热打铁几乎就要骗得松口,无奈之下求助似的看向郑安。 郑安在他身后听了半天,这会儿眼疾手快按掉了通话键。梁远目瞪口呆看着他的动作,半晌苦笑起来:“师姐这回该骂死我了。” 郑安不为所动,揉了揉梁远的头发权作安慰,又开口问道:“小远,你为啥不乐意去?” 梁远语塞。 他其实并没有特别不愿意去,只是不参加这种活动的次数多了,也就形成了习惯。 就像他其实并非那么冲动那么容易钟情的人,只是最开始让他动心的是郑安,他让他形成了这样的习惯,看谁都会下意识与郑安比较,他就再没办法看上别人了。 郑安见他不回答,埋在他肩头笑起来,震动通过他的胸腔传到梁远的背后,震得他心里也跟着一阵悸动。 “小远。”郑安难得温言温语说话,梁远听着,觉得耳垂发烫。他低声嗯了一句,等郑安的下文。 “那什么采风旅游的,你真不想去?” “也不是……”梁远张口欲言,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重新沉默下来。 “那就去呗,多好的事儿!多跟同学相处嘛,老跟我窝在家里算什么事儿。”郑安循循善诱。他难得如此有耐心,梁远有点受宠若惊,诺诺地应了,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郑安挺开心地拍拍他脑袋。 他知道梁远乖巧,却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轻易操纵梁远的决定,一时间有些飘飘然了。他握着梁远的手半是强硬半是挑衅地替他按了重播键。梁远这才反应过来,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表情毫无杀伤力,反引得郑安笑起来。 电话那头的周彤很为梁远挂她电话的事情生气,梁远老老实实道了歉,没理睬郑安挤眉弄眼向他示意的将信号问题作为借口的方案。好在梁远及时说出来自己决定去,成功熄灭了周彤的怒火。 郑安掏了掏耳朵,亲耳确认了梁远向周彤妥协的过程,直到他挂了电话才心满意足地转去房间接着玩电脑。 刚离开郑安的视线梁远便气馁地垂下肩膀。 他其实挺明白郑安的意思的。多跟同学们相处,也许他就会更开朗些,就会忘了对郑安的感情。想想还挺有道理的。 梁远不知道这个设想能不能实现,只知道自己对于郑安这个想法,并不怎么开心。 于他而言,郑安这么个想法只会让他推断出一个结论。 郑安终于嫌弃自己累赘了,想要把自己送走。 梁远懊恼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郑安对他好,甚至这个令他不快的想法也是因为郑安想要对他好。可他还是不满足。 他似乎越来越贪婪了。郑安对他更好一些,他就更期待一些。 可期待的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不敢知道。 ****** 隔日周彤便把行程信息发到了梁远的邮箱,急迫得像是怕他反悔似的。梁远看着邮箱里的邮件苦笑起来。 他不会反悔的。 他答应了郑安,当然不会反悔。 虽然初衷并非如此,梁远还是不能免俗地在策划出游时渐渐感觉到了那股兴奋的劲头,也有了动力去好好了解行程。 周彤做事总爱走极端,这回采风也是前所未有的长——整整一个月在陕北农家。梁远看着行程单,莫名地对同行的同学产生了些同情。他自己对于目的地没有偏好,但好些同学性格都挺娇贵的,恐怕是受不了这种条件。 既然要住农家,当然就享受不到宾馆的福利。梁远蹲在地上对着面前的行李箱琢磨着要带哪些行李,才一晃神,就听见郑安开门的声音。 郑安一进门就看见梁远一脸苦恼地盯着面前的行李箱发呆,他想起来昨天梁远半是被迫答应下来的旅行,还挺意外梁远的积极性,探头看了一眼梁远收拾好的行李,更是为他的“周全”而叹服。 “你这是搬家还是旅游啊?” 郑安就着趴在梁远背后的姿势从箱子里拎出来一个大号水杯,没料想从里面噼里啪啦掉出来一堆充电器和电线。他迅速把倒空了的水杯放回原处,一脸无辜:“太齐全了,累不累啊。” 梁远仰头看着郑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还是任劳任怨地把东西装回去。 郑安自知理亏,难得安生了两分钟,又开始指手画脚:“小远啊,没事儿带拖鞋干嘛?宾馆没有?” 梁远由他靠着,嘴角噙着一抹笑:“我们这一去是住农家院的,必须得带。” “农家院?这么艰苦啊……”郑安稍微有点后悔掇拾梁远去了。 梁远倒是看得挺开:“也不算艰苦,总要体验一下嘛。” “那行李得多重。”郑安帮着把梁远的拖鞋塞在塑料袋里放进行李箱,想了想,又把自己的也塞进去,“没事儿,安哥帮你背。” 梁远一瞬间以为自己耳鸣了。他的心脏砰砰地跳,声音大得他快要分辨不清:“安哥……你也去?” “废话。”郑安朝他翻了个白眼,“我不去,干嘛唆使你去啊?你们那个师姐也说了能带家属。就不知道给不给报销了。”郑安嘀咕完最后一句,抬眼看见梁远奇怪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这傻孩子也想多了。他也没有安慰人的习惯,只是痞痞地笑起来,“不报销的话,小远你养我啊。” 梁远低头整理东西不答话。郑安也不急,慢悠悠看着他动作,甚至没像平常似的掏出手机来打游戏。 半晌,才听见梁远低低应了一声“嗯”。 第二十八章 这一行火车得走快二十个小时,周彤统一买的卧铺,只有梁远的火车票订得太晚,别无选择,买了硬座。 郑安当真按照他之前说的承担了扛行李的重任,但块头摆在那里,就算是梁远那个超大的行李箱,放在郑安身上也显得娇小了许多。梁远看着郑安拉着箱面上画有自己手绘的抽象涂鸦的箱子就不由自主想笑,眉眼弯弯的样子十分好看。 郑安倒是坦荡荡,一手拿着刚换到手的火车票,一手拎着装食物的贴身包压在梁远肩膀上,压得他一趔趄:“走啰。” 两人的座位在双座的一侧,对面已经坐着两个小姑娘,像是放暑假回家的样子。梁远冲她们笑笑,郑安放完包就看见这一幕,故意凑过来撞撞梁远的肋下,又忽然想起来面前这小子似乎还是对自己有意思,没法儿调侃,不尴不尬地闭了嘴。 梁远抬头看郑安板着张脸,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疑惑地看着郑安。郑安正憋着话,敷衍地朝梁远摆了个没事儿的手势便低头打游戏。梁远挺无辜地凑在郑安跟前等他开口,郑安扫他一眼,按键的手也不停,啪啪啪打死好几架敌机。 对面俩小姑娘看着梁远的懵懂样儿,乐得扑哧扑哧笑出声。梁远不明就里两边看看,引得对方更热烈的笑声。 郑安按键的幅度更大了。梁远明白这是郑安有点烦躁,但他此时实在迷茫于郑安突如其来的怒气来源,半天不得其解,索性埋头研究火腿肠的包装。 好在郑安在Game Over之后就停了手,终于开始搭理梁远了。他朝车厢里上下一打量,皱起眉:“这车也没比我进去之前先进多少啊。” 梁远想起来郑安当时从A市过来坐的是高铁,又笑起来:“车跟车也不能比嘛。” 郑安扬了扬眉毛:“手机倒是更新换代挺快。” 梁远无奈地耸耸肩。他要早想到郑安这么大人了也会沉迷手机游戏,肯定不送他娱乐功能如此强悍的手机。 他们上车的时候是傍晚,这时候已经不早了,车厢里熄了大灯,只留了头顶上一盏盏昏黄的小灯照明。对面的小姑娘互相依偎着睡着了,梁远侧眼看了看郑安明显的黑眼圈,低声提议:“安哥,你要不先打个盹?” 昨天晚上郑安在梁远的建议下看了魔戒,一发不可收拾,通宵把三部盗版电影连着霍比特人都看完了。梁远早在《双塔奇兵》刚开场就撑不住回房睡觉了,醒来才知道郑安熬了通宵,有点心疼。 郑安这时候也确实有些困了,他不是乐意撑着的人,听了梁远的建议,乐颠颠就从了。只是他没有依言靠在小桌板上,反而整个人大大咧咧都靠在梁远肩膀上瞌睡起来,压得梁远生疼。 梁远感觉到郑安略长的寸头压在自己的脖颈附近,有点痒。然而想想难得离自己这么近,又不具有攻击性的郑安,肩膀上这一点难受完全抵不过此刻的情绪。 他太喜欢他了。 梁远知道,郑安总以为自己对他的感情只是依赖,是能被纠正的。但事实呢?也许就是依赖,但改不过来的依赖,大概就是爱情的意思吧。 出狱的郑安,与当年相比有了些改变,最明显的便是更加强硬的性格。但只要他还是郑安,梁远就一如既往喜欢他,喜欢到郑安厌恶自己为止。他看中这一个人了,他的一切都会为这个人而改变,再改回去,实在太难。 梁远小心翼翼调整了肩膀的姿势,让郑安靠得更舒服的。他依赖着郑安,也渴望让郑安依靠。这样的感情并不需要回应,只要郑安不拒绝就好。 只要郑安不拒绝就好。 可他最近,似乎更贪婪了。 梁远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就着这么个别扭的姿势,竟也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梁远醒的时候有些低血糖,脑子不太清楚,错以为自己还在家,被明晃晃的日光刺激着下意识蹭了蹭枕头,然后吓得差点跳起来。 他枕的……是郑安的大腿。 郑安本来正百无聊赖眺望窗外的风景,这时候看到梁远慌乱的动作,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揽着梁远的脑袋一俟他坐直便是一顿揉蹭:“小远啊,你这是挑逗哥呢?” 梁远脸涨得通红,连连摇头,不知道怎么解释。 郑安又哈哈大笑,对面的小姑娘也掩着嘴笑得厉害,梁远羞愤得很,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郑安知道逗得过分了,不提这茬,从小桌板上拿起一盒盒饭,补偿似的给梁远掰开一次性筷子递过去。 梁远挺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匆匆扒了两口早饭,这才想起来要道谢。郑安摊摊手:“腿都给你睡麻了,够体贴吧。” 梁远脸上又红了几分。 他可不就是为着郑安这种从不显山露水的体贴和善心沉沦的么。 下了火车集合后众人便上了中巴。 这次同行的十几人都是油画系的研究生,彼此也都认识,梁远挨个打了圈招呼便回到郑安身边坐着。郑安怕他晕车,给他留了靠窗的位置,自个儿坐在靠走廊的地方。 一群熟人里难得一个看着眼生的,理所当然地,郑安不一会儿便被旁边的学生搭讪了。 一番交谈下来对方知道郑安是健身教练,顿时起了兴趣,要留电话号码。郑安想着是梁远的同学,也不介意,掏出手机来记下来对方的号码。 “哟,郑教练屏保都是梁远的头像啊,兄弟俩感情真好。” 那人探头过来瞟了一眼,开口恭维。 郑安回头看着梁远笑得高深莫测。 梁远在一边认真看行程表,装听不见,脸却直直红到了耳朵根。 他觉得,恐怕这个热度在旅程结束前都褪不掉了。 第二十九章 住宿条件实在太恶劣,一行人平时不到审查绝不交作品的,这回也勤劳地成天组队出去写生,力图早日完成任务回家。 郑安起初觉得有意思,跟了几次,帮梁远背画板背颜料,安稳不了二十分钟就漫山遍野跑,顺带着嘲笑当代研究生身体素质,还因此被周彤追着打了几次。后来他觉着跟这群小辈计较也实在无趣了,便留在村子里,搬把板凳在村头老槐树下跟些年长的村民聊天侃大山,倒是不嫌无聊。 这时候正值镇上的小学放暑假,他与梁远借住的农家隔壁有个六七岁的熊孩子,诨名儿叫大远,年纪小不用忙农活,父母又严,不准他跟伙伴们上山玩儿,一去就打。有回大远饿了偷自家商店的饼干吃,被打得厉害了,小孩儿们都笑话说几乎跟他跛脚的爹一样了。大远从那以后就吓着了,再不敢乱动乱跑,这时候见着生人乐得不得了,整日整日围着郑安看他打游戏。 郑安横竖是闲着,又觉得这名字跟自己还蛮有缘分的,索性教大远玩游戏,弥补小远不跟自己玩对战的遗憾,也算其乐融融。 这天晚上快十点了,郑安远远看着梁远他们从集中供电的小画室往回走,便起身跟老人们告别,还没迈步呢,就看见那熊孩子的父母来问有没有人见过大远。 “那孩子一大早就不见了,也没回家吃饭,到现在都不见人哩!” 大远妈急匆匆地说了经过。 这村里的孩子虽然是野了点,但一整天不着家还是不行的。尤其是夏天,山上的蛇什么的可都出来了,大晚上还不回来,确实挺严重。更何况大远家那么个情况,大远平时连村子都不怎么敢出,肯定是出事儿了大远才没回。 邻里四处一问,家家的小孩儿吃完晚饭要睡了,没谁今儿跟大远一块儿玩,只知道他一早就上山去了,大远妈更慌了,急得要哭出来。 这时候学生们也到了村头,听说这件事,有几个男生就热心地提出上山帮忙找人。郑安把里面几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敲打了一番没让去,尤其点名梁远,咬着耳朵根儿跟人打趣让梁远别那么紧张:大远丢了,小远得保住! 梁远有点不乐意,但他对郑安向来服气,仔细想了想,联系平时大家在山上的表现,觉得有道理,又跟周彤说了,也帮着郑安劝了几句,学生们便没全去。郑安自己带着两个农村出来的学生,跟着村民分几批上山找人去了。 陕北的山植被不厚,野兽没有,但蛇尤其多,且毒。带路的村民强调了几次别踩到林子里头去,冷不丁有学生问了句:“大远不是没上山过不知道吗?要是大远刚好就去了呢?” 大远妈一下就脸白了,嚎哭起来。一直板着脸闷声抽烟的大远爹也皱起眉,不声不响就要往林子里钻。 郑安拦都拦不住,一气急便骂:“有这闲心,平时干嘛去了?就不教教他?!” 他对这家父母不满已久,看着大远,简直像是看着当年的自己。父母管得是严,却压根儿不告诉孩子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不论是非,逮着不听话便打一顿,活像是泄愤而不是养儿子。今儿大远上山,他是不知道,但猜都能猜出来,跟昨天大远爹妈因为大远晚饭的时候没在家等着,不分青红皂白当着大伙儿的面就一顿打,肯定是分不开的。 大远妈抽抽噎噎答:“我们以为不让他乱跑就会平平安安的……大远哟……” 村长扯扯郑安的T恤,示意他少说几句。 “俺们村里人嘛,水平都不高,教不好孩子,只能用逼的,没办法。”边上山,村长边轻声嘀咕,“谁不爱自家的崽哟。你瞧,让他们现在跳崖去娃娃,他们也肯的。” 郑安还想说什么,听着这话便一怔,最后还是把话咽下去了,只跟着大部队扯着嗓子喊大远。 打着手电找了两个多个小时,上山的人喉咙都快喊哑了,终于在山顶凸起的大石头底下一个山洞里找见了大远。 孩子跟见了救星似的对着手电的光叫,大远爹一个激动便要自己下去。郑安打量打量大远爹的小身板和微跛的右脚,撇了撇嘴,自己先徒手攀下去了。 那大石头怕是有三米多高,滑溜溜没地儿着力,郑安下来得容易,带着吓得都不会动了的小孩儿上去,就有点犯难了。他们这一队半路上又散开了,现在在一块儿的只有大远爹、他自己和一个学生,找个人帮忙挺难。 郑安正犹豫着是不是等下一队找人的跟上来,便又听见石头上窸窸窣窣响动,原来是大远爹跛着脚爬下来了。郑安脸一抽,想着自己救一个还不够,这回得救俩了。 还是留在上面的学生挺聪明,拿旱柳枝编了一段绳子丢下来让郑安把大远捆背上。郑安一点儿不心疼麻利地给捆上,也不管大远爹,径自就往上爬。 爬到一半,便听见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郑安以为是大远爹跟上来了,往下一瞥,吓坏了。 蛇。 黑暗里看不清颜色,只有那绿莹莹的眼珠和一对毒牙显示着这条小蛇的威慑力。 郑安稳住心神,仔细一看,更是叫苦不迭。 那蛇刚好盘在这块大石头上仅有的落脚点上,如今他只靠双手扒着石头上缘支撑,要是踩不到那一下,肯定上不去;可要是踩那么一下,十有八九得被咬。 手被吊得都麻了,郑安知道再不动这就得摔下去了,咬咬牙索性往下踩,争取踩住蛇七寸——概率可不大,这种小蛇比人灵活多了,平时人见了只有躲的份儿。 他本以为这时候指望不上大远爹,毕竟那个落脚点挺高的,大远爹又跛脚,得伸着手才能够到,这肯定就得被咬了。没想到大远爹当真奋勇了一把,拼着被咬,捉住那条蛇往山脚下甩了下去。蛇身在空气里甩出好响一声鞭声似的响动。 黑漆漆的,郑安也看不清他被咬了没,他倒没犹豫,一鼓作气把大远送上去,这才下去接人。 这时候大部队也来了,又有个村民跟他下去了。黑灯瞎火的,就看着大远爹握着右手腕,看起来像是被咬了。 俩人一合计,不能让大远爹自己爬上去,于是有样学样拿绳子把大远爹绑在村民身上,郑安在后面护着,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了。 等折腾着到了村里,已经是后半夜的事儿了。 大远救回来了,大远爹却得往医院送。大远又惊又怕,这时候看着自己爹为自己受伤了,更是哭得厉害,被大远妈一把揽在怀里狠狠甩了几巴掌。 郑安看着大远脸都被打肿了,大远妈还没有停手的意思,终于忍不住拦下来,瞪了大远妈一眼:“你要还想他丢一回,你就打吧。” 梁远等着他们回来一直没睡,听见响动也到了村头,这时候便安抚地拍拍郑安的手,主动上前牵走大远,让大远妈赶紧上车陪大远爹去医院,孩子他们看着。 大远这一天精疲力竭,哭够了,被梁远哄着哄着就就在他炕上睡着了,睡得可沉。 安抚好这边,梁远又起身去找郑安。 方才他们在山上的时候,他可是担惊受怕,还好郑安没事儿。 郑安还留在院子里抽烟。见梁远来,他便勉强撑着表情笑笑。 梁远忽然就有点心疼他。 他跟郑安并排坐下,小心翼翼伸手握住郑安的,看到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才用了点力气:“安哥,你真厉害。” 郑安不说话,反手握住梁远的手。 半晌,郑安手上的烟屁股都烧到手指了,梁远终于听到郑安说话。 “大远家跟我家挺像的。” 梁远眨眨眼睛,想不出什么好的回应,只能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郑安抬头看了一眼半满的月亮,终于下定了决心:“小远,陪我回趟家吧。” 第三十章 梁远这一周过得晕乎乎的。 郑安开口邀请他的时候梁远是真的受宠若惊,心情忐忑得很,一时觉得高兴,一时又为郑安心疼,恍恍惚惚陪着郑安在院子里坐了一夜。 可是隔日再试探,郑安便不接这个话茬了。 又一日,还是不说。 眼见着中秋便要到了,郑安始终没什么表示,也不知是不是改了主意。 梁远思前想后小半天,还是觉得郑安的事情比较重要,就算当事人自己没意愿,他也得为郑安空出这段时间来,于是向周彤请了假。 这回陕北采风时间确实偏长,已经陆陆续续有几个学生回家了,周彤也不怎么介意梁远要走,只是笑着调侃他:“哟,还说自己吃苦耐劳,这就要走啦?” 梁远不好意思地低头,说是因为郑安家里有事。 至于具体什么事,他是决计不肯往外说的。 周彤盯着梁远的眼睛:“你们兄弟,感情可真好。” 她的语气跟平时有点不同,颇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梁远紧张地移开目光。 周彤于是笑起来:“嗨,去呗去呗,男大不中留啰。” 梁远为着这句话忐忑了一个下午,生怕周彤是看出了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太明显,连作为当局者的郑安都能看出来,只怕周彤也是发现了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 要是真的,倒也没什么,可郑安毕竟是没回应他的。 当晚梁远便定了第二天的火车票。 晚间他叫郑安收拾行李的时候,后者先是一愣,一脸惊吓地看着他,似乎他提了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后那惊吓渐渐转变成不可思议的叹喟、顿悟与无奈,还有些微的欣喜。 梁远头一回发现自己能将郑安的情绪读得如此透彻。 郑安用力把他揽住,大手使劲儿揉他的头发,梁远顺从地卸下身上的力道依靠在郑安怀里,对郑安这样亲密的动作里表达的复杂情绪感同身受。 他爱他啊。 坐了一天的火车回B市之后,两人又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购物街上寻找适合探望亲人的中秋贺礼。郑安一反常态,浑身萦绕着焦躁的气息,买什么都不满意,脾气坏得像小孩子。好在梁远向来温和,这会儿也不介意全盘顺着郑安,陪他白跑了一整天也没有怨言。 到了晚上,郑安终于恢复了冷静,难得地向梁远笨拙道歉。梁远朝他笑笑,示意自己没往心里去,郑安扳着梁远的脸在路灯底下反复瞧了半天,看得梁远都脸红了,这才满意地表示梁远“看起来确实没生气”。 最后郑安还是艰难地放弃了选择,直接挑了梁远选的一盒挺贵的清肺润喉茶和一件白玉坠子。毕竟梁远才是刚刚到过他家、了解两老真实情况的人。 而他,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父母了。 中秋节当天去的路上,郑安一直心不在焉的,几乎要坐过站。梁远本来也挺紧张,见郑安这幅样子,忽然就有了责任感,努力让自己显得更稳重些,一路倒也顺风顺水的。 梁远甚至主动敲开了郑安父母家的家门。 开门的是吴阿姨。 大概是从猫眼里看见梁远了,她一脸惊讶地打开门,嘴里不停声地啧啧感慨:“小远呐,得亏你还记得吴阿姨哟。” 梁远看出吴阿姨明显的欣喜表情,暗自觉得这一趟是来对了。他温柔地笑起来,心里或多或少还是留着些忐忑:“吴阿姨好。” 一直立在梁远背后低着头的郑安这会儿也抬起头,对着注意力明显不在自己身上的母亲咧了咧嘴:“嗨,妈。” 梁远觉得自己很难看清那一瞬间吴阿姨脸上的表情。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眼里盛着太多的震惊与欣喜,一时间动作都颤抖起来。这意外简直要压弯她的背脊,让她瞬间苍老去十岁,而又更幸福十年。 最后,吴阿姨故作镇静地抓着梁远的手把二人让进了家门,甚至没有对郑安的经历多问一句。 梁远偷眼觑了郑安面无表情的脸与紧紧攥着的拳,忽然觉得这一家人实在是相似。 都那么骄傲,那么倔强。 就座之后梁远推了推郑安,后者才解冻似的,动作僵硬地从袋子里拿出茶叶盒与玉佩,直挺挺放在茶几上,也不说句话。 梁远尴尬地笑笑,朝着吴阿姨解释开礼物的来由,甚至勉强自己撒了个小谎说这是郑安听了自己的叙述之后挑选的礼物。 吴阿姨试了试那个白玉坠子,刚巧衬得上她脖子上缺个坠子的银项链,喜欢得紧,一个劲儿夸梁远,搞得梁远都不好意思了。其实吴阿姨的眼睛一直盯在郑安脸上,嘴里却只与梁远说些闲话,夸他关心老人家。而郑安那边,被母亲忽略了,也不尴尬,一双眼睛左顾右盼,试图看出家里与十几年前的异同。 这样的气氛维持了小半个下午,梁远夹在二人中间,尴尬倒还没什么,只是颇有些挫败感。他费尽心思想让母子二人说上话,然而他本身就不懂什么说话的艺术,郑安母子二人又都犟得很,效果微乎其微。 就在他快要扛不住的时候,郑安终于有表示了。 那时候正好梁远与吴阿姨谈起了她教的学生们。吴阿姨抱怨说最好的学生早恋了,迟早得毁了。说这话时,她若有若无地瞟了郑安一眼。 然后郑安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面前,也不说话,就直挺挺跪着。 梁远吓了一跳,碍着吴阿姨在,不敢扶,又有点心疼。他左看看地上板着脸的郑安,右看看沙发上皱着眉的吴阿姨,两张相似的脸摆出的相似的表情让他十分不知所措。 吴阿姨倒是镇定,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问郑安:“你分了?改了?” 这天书也似的问题,郑安愣是听出了内涵,点点头,又摇摇头:“分了,可是改不了了。” 吴阿姨木木地坐着,似在斟酌,又似在判决。在这煎熬的半晌之后,她终于叹了口气,瞧瞧自家儿子,又对着梁远上下打量一番,最后还是塌下了肩膀。 “起来吧,我不管你了。” 她低声回了这么一句。 郑安不动。 梁远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几乎想要跟郑安一块儿跪下求情。 “小远也是个好孩子,你们好好过,有空来吃个饭。” 吴阿姨补完了这么一句便躲到厨房去了,背影颤颤巍巍的,梁远想要跟上去帮忙,被吴阿姨挥开了。 他觉得吴阿姨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便想开口解释,却被郑安拦住了。 他眼色晦暗,朝厨房看了一眼,又看着梁远,忽然笑了:“小远,麻烦你去给妈帮帮忙吧。” 梁远听得有些耳热。 这竟是默认的架势? 第三十一章 晚饭时三人的气氛已经恢复得不错了,吴阿姨会若无其事给郑安夹一筷子菜,郑安也会貌似无意地接过梁远递的话头,对父母的情况表示关心。 梁远原本计划好要瞒住郑安混黑的事儿,绝对不能一见面就往外说,却也架不住郑安自己蹦豆子似的连珠把这些年的经历说完了。眼瞧着吴阿姨脸色越来越黑,梁远连忙讲了几句好话弥补,郑安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点不理会梁远的暗示。 “我不说她该不乐意了。” 郑安在第三次接收到梁远的眼色时,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吴阿姨瞪了他一眼,却不否认,拍拍梁远的手:“让他说,看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能说出什么花儿呢?不过是开在父母心间那朵名为亲情的花儿罢了。 归根到底,还是母亲念着儿子,变着法儿打听他这些年的情况。 梁远知道拦不下来,索性闭了嘴,乖乖坐在一边听郑安的叙述。 他说得云淡风轻,亲身体验过黑龙的手段的梁远却听得触目惊心,这时候也只能庆幸吴阿姨对郑安讲的事儿没概念,不会被吓着了。 好在郑安也还是有分寸的,凡是会让吴阿姨担心的情境一概略过,只有见识过他身上伤疤的梁远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话头便转到了梁远身上。 吴阿姨目光在梁远身上转了一圈,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小远,你怎么认识这臭小子的?” 郑安脸色暗了暗,正要开口,被梁远抢过了话茬:“安哥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把两人间的纠葛简单说了一遍,略去了郑安也是黑龙手下这一节,单说郑安路见不平,对梁远多么好,又多么英勇地救了他。言辞间那股子仰慕太真切,怎么都伪装不来的。 吴阿姨听他这么一段话,再瞧瞧自家儿子,叹了口气:“也好在他遇见的是小远你哟。” 梁远脸一红,又想辩解两人之间的关系,郑安却是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他受苦了。” 这番话无异于直接承认了吴阿姨的猜测,梁远尴尬地靠在郑安身边,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们明明不是那样的关系啊。 好在吴阿姨问了两句便换了话题,没再纠缠。梁远猜想吴阿姨大概还是觉得难堪。 然而还能如何呢?总是要妥协的,等来谁妥协一半,自己便得妥协另一半,才能把关系维续下去。亲情如此,友情如此,爱情更是如此。 而梁远之幸,在于他那样柔软的、从不介意退让的性格。 吴阿姨说郑老师加班改考卷去了,晚上得晚回。 “横竖家里没人,两个人过什么中秋呢。” 吴阿姨说着,有意无意瞥了郑安一眼。 “以后我都陪你们过行了吧?” 郑安皱着眉抛出这么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他的手心却攥得死死的,紧张得要落下汗来。 吴阿姨沉默一会儿,对着梁远笑笑:“阿姨那米酒不错吧?以后常来,还给你酿。别一年到头,逢着中秋才晓得来一趟。” 梁远侧头看着郑安,觉得心里的欣喜简直要满溢出来。他软着声音撒娇也似地对着吴阿姨欢欣答道:“再好不过啦。” 聊至入夜,梁远看看表,觉得自己差不多该走了。郑安也站起来,却被梁远按住了。 “安哥,这是你家呢,不必送我,我自己回去就行。” 梁远笑得眉眼弯弯。对着郑安,他从来是一腔真心,从来不会为这些事心存芥蒂。 尽管他是艳羡的。艳羡郑安家人团聚,也艳羡吴阿姨,中秋能得郑安相伴。 他盼着一天,好久了。 梁远打起精神,告诉自己今天很完美,又朝着郑安眨眼睛,示意他打铁趁热,赶紧留下来住下。郑安明白这一点,看着梁远,却还是犹豫了一秒。 他还没开口,吴阿姨先站起来说话了: “小远今儿就留下吧。你们睡安安那个屋。” 话一出口,吴阿姨自己先红了眼眶。 她这一整天,头一回叫了郑安的乳名。 郑安平稳地答了一声好,却不依言去看自己的就房间,就安安静静站在母亲身边,像是她老来终于寻回的依靠。 第三十二章 郑老师回来的时候,恰恰就看到这副景象。 梁远看着母子二人相认的情境,心里面酸酸涩涩的,一时没听到开门的声响,再回头的时候,便看见沉着脸站在门口的郑老师。 “郑老师——” 梁远一句问好还没出口,便被郑父挥手打断了。 他冷声质问郑安:“儿子,你来干什么?” 郑安刚刚难得展现的温情一面在他注意到父亲的来到时瞬间消失了。他硬邦邦地回答:“看我妈。” “哦,带个兔儿爷趁着中秋找你妈示威?你还真是孝顺。” 郑老师看都不看试图跟他说上话的梁远一眼,走到郑安面前,一个巴掌甩了下去。 郑安挡住了他的手。 “能耐了啊。” 郑老师气极反笑,眼睛红得要喷出火来。 吴阿姨拉住他的手劝了两句,没有效果,犟脾气上来,也跟着吵起来,倒把郑安晾在了一边,围绕着郑安的教育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梁远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下意识觉得该劝架,又实在插不上话,最后只是走到脸色渐渐白下来的郑安身边,拍了拍他的手背。 最后还是吴阿姨占了上风,瞪了自家老公一眼,拉着儿子进了房间。梁远茫然地站在客厅里,看郑老师独自个儿在阳台抽烟。 “还真能耐,提前调查了多久?让昕昕都认了……怎么偏要祸害我儿子?” 郑老师抽一口烟,便憋出句话来,也不待梁远回答,可着劲儿冷嘲热讽。 梁远张了张嘴想辩解,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知道郑老师只是这时候心里有气,迁怒到他身上,并不在乎事实真相,也并不一定就真的这么想。 只是被侮辱至此,还是挺叫人伤心的。 想着忍忍也就过去了,梁远站在原地由着郑老师说。而骂了两句,郑老师得不到回应,也停嘴了,靠着窗户吞云吐雾。 梁远趁着这时候想开口说句什么,却忽然感觉肩上一暖。回头看,郑安就站在她身后,低声跟父亲打了个没指望得到回应的招呼,揽着梁远就往外走。 梁远挣了挣,没挣脱,直到被拉出了门才纳闷儿问他:“不留下来了?” 郑安摇头。 梁远想了想,忽然停下脚步,仰头看他:“我没关系的。” 郑安揉了揉他的头发,不说话,催他继续走。 梁远觉得好不容易一个融洽的中秋,不能让郑安就这么走了,难得执拗地反抗:“真的,安哥,你回去吧,吴阿姨等你呢。” 郑安看梁远不肯走,也跟着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听从建议回去,反而一声不吭打横把他抱了起来扛在肩上往公园外面走。 梁远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了郑安的背,温温驯驯由他抱着,生怕他一不小心把自己摔下来。 郑安闷闷地笑,肩膀一震一震的,抖得梁远有点害怕。 他低声抱怨:“安哥,你放我下来吧,我好好走。” 郑安不理他,空出来的左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径自往前走。 梁远也沉默下来,觉得脸上烧红。 快到公园门口时梁远心里有点忐忑,怀疑郑安打算这么一路把他扛上公交车。那可真是丢人了。 但如果郑安想这么干,他肯定也不会反对的。 梁远无奈地想。 还好郑安停下了脚步。 他们停在树丛的阴影里,从梁远的角度,只能看见树梢漏下的满月月光。 郑安说:“小远,对不起。” 这道歉来得没头没脑的,填得梁远心里全是酸酸涩涩的味道。 他涩声说:“没关系啊。” 一直都没关系的。 梁远觉得自己说了很多。 他说安哥你不要有负担,只是我喜欢你而已。 他说我不是你带坏的,安哥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他说我愿意帮你的,真的。 他不委屈,真的。 郑安听着听着,忽然笑了起来。梁远不明所以地停下来,然后听到郑安问他: “你就不怕我只当你是让男人进家门的工具?” 梁远皱起眉,长长的睫毛贴在郑安背上眨了眨,问:“是吗?” 郑安说:“不是。” 梁远于是笑起来,在郑安肩胛上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说:“我相信你。” 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 就算郑安真是那么想的,他也不介意。 因为他爱他啊。 第三十三章 中秋过后的第二天,梁远起了个大早回学校报道。由于要涵盖整个学年的教务信息,秋季学期的报名手续跟春季比起来更麻烦些,却也不会占到整个上午的时间。梁远花了两个小时交完学费领完所有证件,又磨磨蹭蹭地跟导师聊了一会儿,终于找不到别的该做的事儿了。 天气仍然闷热,一个上午的户外活动之后,汗水渐渐聚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梁远眯起眼睛朝着校门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走出去,而是转身去了画室。 他还不想回去见郑安。 梁远猜想,郑安大概还是会跟他遇见吴阿姨那次一样,跟他们在陕北那次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每一次都是如此。那些激烈的冲突激荡的心情,像是被什么神秘的魔法笼罩着,仲夏夜之后,再不会留下痕迹。 这样当然是很好的。没有什么需要被改变,他也可以继续呆在郑安身边,一切都那么完美。梁远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节奏。 可他现在有点不开心。 有时候梁远真是讨厌透了郑安那种深藏不露的温柔,恨不得叫郑安说出实话来,就算那答案是否定的也能算一个正面回应,让他明白怎样才更好、更合郑安的心意。 更多的时候,他不敢。 他怕郑安说希望一个人清静。 他可以接受郑安对自己没有感情的事实,却不能接受郑安的离开。 他早在四年前就悟透了这个道理。 他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画架前,脑子里思绪万千,手上却还下意识地涂抹着,浓郁的色块叫人触目惊心。 周彤恰巧路过,以师姐的身份批评了几句梁远愈发糟糕的色感。梁远用超乎必要之外的程度专心地请教。 他太需要些东西来转移注意力了。 可惜该来的总是要来。 周彤说得正过瘾、还搬了把板凳坐在梁远面前时,梁远的手机响了。 “早点回家吃饭,下午得去健身房啊。” 郑安懒洋洋的声音通过空气中无形的电波传到梁远耳边,似是有形般灼烫着他的耳垂。他没有等梁远回答就挂了电话,不知是笃定梁远一定会回来,还是觉得梁远回不回都与自己干系不大。 梁远希望是前者,尽管理智告诉他,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郑安关心他,也仅止于此了。 匆匆跟学姐告辞,梁远顶着周彤奇异的目光出了学校按时回家。 郑安已经叫了两人份的外卖,见到梁远回来,朝他招招手,递过去一双筷子。梁远是心情复杂而沉默,而郑安,不知为什么,虽然表情如常,却三缄其口,没有平时挑起话题的兴致。两人于是在微妙的沉默中吃完了中秋后的第一顿饭。 郑安说要去健身房,梁远初始还不解其意。郑安为了陪梁远采风请了三周的假,现在假期应该还没用完。郑安耸耸肩:“合约到期了,问问赵晓军他们怎么个意思。” 梁远慢半拍应了一声,觉得世界好似瞬间崩塌了。 郑安,这是要走了吧。 梁远忽然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心里预设的情境。 他根本不应该期待郑安摊牌。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郑安决定的离开了。 梁远这样想着,步子渐渐拖得慢下来,仿佛正迈向不可知的分离。盛夏之后半年的相处都要清零,他是这时钟上不可或缺的齿轮,被命运的力量推动着,一步步违背自身意愿前进。 他幻想着街上突然冲出一辆货车,呼啸着在自己身上碾压过去,而他再不必要到达终点。 可那也是不行的。他不希望郑安受伤,他不希望任何人受伤。 他只是……太舍不得了。 郑安忽然回头看他,带着些微笑意催促:“这么不乐意去健身?” 梁远强自打起精神,抿着嘴唇朝郑安摇摇头。 郑安挑起眉,明显察觉了梁远的异常。这位年轻的同居者虽然心思细腻,却向来不是钻牛角尖的类型,只有与自己有关时,才会如此乱了阵脚。 想明白这一节,郑安心里转了几转便猜到了梁远的心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伸手拍了拍梁远的肩膀,却并没有分辩的意思。 有些事,说了不一定信,要做了才行。 于是他轻易地在老板早就准备好的续约文件上签了名字,并艰难地放弃了抬头窥看梁远反应的机会,直到老板离开练功房,才微笑着朝梁远张开手臂。 他觉得,这辈子,也就是最后疯这么一次了。 梁远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还来不及消化这惊喜,懵懂间下意识便朝着郑安走去,被对方紧紧箍在了怀抱里。 他听见郑安一如既往带了痞气的慵懒音调在自己耳边缠绵。 郑安说:“小远,我们试试?” 第三十四章 从那天梁远红着眼睛答应自己那个挺突兀的“试试”的请求到现在,整整一周了,郑安始终没觉得两人的相处方式发生过任何变化。 郑安能想象,梁远一是没有企图心,二是没经验,不采取主动其实也挺好理解的。而他这边—— 纯粹是没意愿而已。 他看梁远,始终像是看待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他郑安可还没大气到在这种情感基础上谈恋爱的程度。 就这么将就着过吧。 郑安挺无奈地搔搔头发。 工作日的上午,他不必去健身房,梁远却是要上学的。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停电了手机又没电,无事可做,居然就莫名地动了这么复杂的这么不是他风格的心思。 他忽然挺想梁远的,虽然梁远也不过才出门俩小时。 实在想不出结果,那也不必想了。郑安趿拉上拖鞋,决定不再这么颓在家里,出去走走。 于是他随心地走进了某一幢大厦,随心地迎上前台小姐疑惑的目光,随心地问:“许老板在哪间办公室?” 拿梁远的名字作敲门砖果然挺有效果。半个小时之后,郑安就见到了公务繁忙的许总。 “找我什么事?” 许慎翘起一条腿坐在沙发上,慢慢翻开手里一沓报表,眼神都不带往郑安这边看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边站着的与上次相同的保镖,这会儿正警惕地盯着郑安的一举一动。 郑安耸耸肩,他对自己的待遇不是很介意,虽然看不惯许慎的做派,却也没必要在这时候跟他闹矛盾。 他问:“黑龙那边是不是有动静了?” 最近跟着小远的人戒备力度明显加大了。郑安观察过,以前只有在小远独身出门,而且路线与平时不同时才会有人跟;现在,他与小远一同去健身房都能感觉到身后跟着保安。 这滋味可不太好受。不论是被跟踪,还是被觊觎。 尤其是对小远那种不抗打的。 许慎岿然不动:“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郑安嘴角一抽。 许慎是道上出了名的难搞,拿腔作势也就算了,偏偏他有那个资本支撑他这么摆架子,真是气煞人。 “我住在小远家里,有情况先告诉我,也免得小远遇上危险。”有求于人,郑安勉强耐着性子回答。 “哦?”许慎抬了抬眉毛。这回算是在他的地头上,他更乐意拿捏姿态,不懂装懂也是一种乐趣。 郑安看得明白,奈何无力反击,烦闷得紧。 “小远就是太心软。” 许慎慢条斯理放下报表,似笑非笑看向郑安:“同情心过剩也不太好。” 郑安僵着嘴角笑笑。 许慎终于满意了,转回了话题:“你老东家最近不怎么安分,外面似乎有人帮他。” “他的人不是都被关进去了?” 郑安问。黑龙当年集权得厉害,肯定不存在什么傀儡师爷,手底下的人对他的经营也就知道个一鳞半爪的,照理说按许慎那连他都要关起来审审的戒备心,现在应该没有漏网之鱼了。 “是外援。”许慎皱了皱眉头,显然他也不清楚那边的底细,“三天前经由S市入境到这里。去看过黑龙一次,没走正常程序,拿不到照片。证件还在查。” “外国人?”郑安咋舌,他从来不知道老东家还有国外的线。 “不是。” 许慎简单否认了,却没多做解释,一副言尽于此的姿态。 郑安觉得许慎这号人物,肯定不能因为多了个探狱的就如此大动干戈提升小远那边的布置,估计还是得跟这边别的事物有干系。可是许慎不乐意说,他也没法子硬逼。 要在以前,还可以拿小远堵一堵这个不称职的当哥的;然而从一周之前的那场告白起,他连那么点立场也都没了。 现在,他郑安才是小远最亲近的人。 许慎不言不语又开始专心看报表,显然是下逐客令的节奏。郑安自个儿琢磨了一分钟,毫无头绪,也决定走了。 但走之前,他还得恶心许慎一把。 “许老板,”郑安假惺惺地笑,“以后都是一家人,多说点也没关系,我不会卖了你的。” 郑安故意说得粗俗,除了解气,也是想看看梁远的反应。他相信以许慎的能耐,等他一走就得逼着梁远说出实话来。 那之后会怎么样呢? 郑安踩着秋日正午的阳光吊儿郎当往健身房走。 他也挺想知道的。 第三十五章 梁远整个下午都没出现,直到晚上才给郑安打了个电话,语气里是满满的沮丧。 他说:“安哥,对不起。” 彼时郑安正在上晚班的课,没手接电话,索性右肩夹着手机,双手给学员纠正动作。 学员绰号大周,在他手底下学了半年了,关系都挺熟,随口调侃:“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郑安懒得跟他耍嘴皮子,手下用了点儿狠劲儿,把对方偷懒没做到位的动作给拉展开了,疼得大周一点面子也不顾及地就嚎起来。 充耳不闻大周杀猪也似的嚎叫声——还叫得出来,说明运动量还不够嘛。他对着手机应了一声:“怎么了?” 梁远是知道他下午要上课的,这样还打电话过来,肯定是有大事。既然是大事,他也不介意上课摸个鱼接个电话了。 虽然这大事,十有八九是他引出来的。 果然,梁远说:“我哥好像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梁远声音里传递出明白无误的低落的情绪,郑安隔着三公里的电波都感觉到了。他挥挥手示意学员们休息十分钟,不意外又听到一阵欢呼声。 大概是太受打击,梁远连反应都迟钝下来,听到传入话筒的欢呼声才觉得不妥:“安哥,我打搅你上课了吧?” “没事儿,你接着说。” 郑安挥开嬉皮笑脸跟他开玩笑做着“烽火戏诸侯”口型的大周,把心思全分给了手机。 梁远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愧疚自责的口气:“我哥问我,我就说漏嘴了——我真的没想说,我想跟你商量的。对不起。” 郑安觉得自己有点没听懂这其中的逻辑了:“啥意思?你哥骗你话了?那跟你对不起我有什么关系?” 梁远声音更低了:“我们只是试试,不该有太多人知道的……对不起。” 郑安嘴角一抽,觉得梁远似乎钻了什么牛角尖,有了什么很了不得的误解。然而那误解他又不能一口否认了——毕竟,试试可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最后郑安叹了口气:“别说了,赶紧过来,当面谈。” 梁远说:“嗯。” 郑安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添了一句:“别胡思乱想的,你没对不起我。咱们试得挺好的,啊?” 梁远不说话了。 挂了电话,郑安气闷得很。他看着一刻钟还没到,索性出去走动走动。 健身房在大学旁边,不算闹市区,入了夜便没什么路人。也因此郑安刚一下楼就发现了身后有人跟着。 月色黯得很,他看不出对方是敌是友,只是借着转身的功夫看到了两三个影影绰绰的人型,似乎还有明晃晃的刀光。 郑安心里一寒。 梁远还在许慎那里,那老狐狸既然知道梁远的影踪,就肯定不会把保镖派到这里来。这几个如果不是许慎的人…… 郑安镇定地往楼外暗巷里拐,心里暗自盘算着。 对付三两个手上没拿枪的人,他倒不是很怯场。现在他需要的是亲手捉一个,打听清楚原委。 许慎说黑龙还有线在外边儿,那估计这伙人也是对方调动的。擒贼擒王,如果能发现对方露的马脚,也不枉这一番麻烦了。 万一,万一的万一,他们这回碰上的是小远—— 郑安不愿意再想下去。 好在对方也没给他想更多的机会。 “抢劫!” 鬼鬼祟祟跟在身后的人在郑安走进了那条挺黑的暗巷时终于一个接一个站出来了,手里都各自拿着明晃晃的——菜刀。 郑安反而松了口气。他太害怕这人是冲着梁远去的了。 而如今,看着对方三个人举着长短各异的家用刀具把他包围的样子,他居然有点想笑。 一看就是生手,刀哪里是这么拿的哟…… 郑安也真的笑出声了。 他拗住被激怒的对方朝他刺过来的刀子,一手砍在他手臂内侧的动脉上迫他松开,反手便把刀子抢了过来,又一脚踹在对方下体,疼的对方满地打滚。他又依样画葫芦解决了另一个之后,最后一个居然没上来围攻,直接手上刀一扔,慌不择路就往大厦里逃。 郑安看他逃的方向,倒是愣了一下,心道没见过这么笨的抢匪。他收拾好地上躺着的俩,优哉游哉走出来两步到大街上,朝着大厦二楼落地窗扬声喊:“大周!” 夜里哗啦地响开了推开窗户的声音,大周同健身班的其他两三学员都探出头来:“郑教练,啥事儿?” 郑安阴险地笑:“抓贼啊。” 梁远到健身房的时候刚来得及目送警车离开。郑安和一大帮子健身房学员都站在楼下,气氛还挺融洽的。 警笛声呜溜呜溜地远去了,梁远回头看了看,走到郑安身边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郑安先同跟着梁远的保镖打了个招呼——后者朝他扬了扬烟头——这也是个老熟人了。他沿着梁远疑惑的目光看向刚离开的警车,笑起来:“练了个沙袋——你甭管,赶紧跟我回家吧。” 顿了顿,郑安从刚才那段小插曲中沉淀好情绪,搂住梁远的肩:“咱们好好谈谈。” 第三十六章 入秋了,天气也凉下来,夜风吹得人一路从皮肤寒到心底。 梁远把衣领立得更高些,悄悄抬头看郑安,后者倒是皮糙肉厚没知觉,注意到梁远的反应,拍拍脑袋,敞开长款夹克的拉链罩着梁远的上半身把他半拥在怀里:“不冷了吧。” 梁远没料到郑安这么亲昵的举动,整个人几乎僵住了。郑安倒是大方,拍拍他的肩膀催他快走,他便低下头跟着迈动脚步,同手同脚的,差点把自己绊倒。 郑安刚从健身房出来,身上带着淋浴后的清爽味道,胸口的热力蒸腾到梁远耳根,让他有种晕眩的感觉。 那么真切的感觉,鲜明地彰显着他爱他的事实。 梁远下意识抬手捂了捂涨得发疼的胸口。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那么大声,几乎盖过了郑安在他耳边问出的话。 梁远犹豫着抬起头:“对不起……安哥你刚刚说什么?” 郑安没在意他的走神,耸耸肩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哥没难为你吧。” 他用的语气挺笃定的,梁远于是也顺势“嗯”了一声,试图把自己的思绪从郑安身上错开。 许慎确实没难为梁远。他只是瞪了他半晌,挥挥手叫他把两人间的事情一五一十招来。说话的时候许大老板手里拿着一叠报告,梁远一眼就看见了封面上刻意印得大大的“梁远——八月行踪报告”字样。 所以梁远只挣扎了一分钟就没什么底气地给招了。 “我没有把你家里的事情说出去。” 梁远眨着眼睛补充。他害怕郑安又像之前那样冤枉他向哥哥通风报信。 郑安没什么反应,似乎并未联想到之前的事,只是沉默着等他接着讲。 其实梁远在许慎面前瞒下来了许多事——不论许慎是否从别的渠道知道了,他都不想告诉哥哥的事,比如郑安的家事,又比如两人不确定的交往关系。 他告诉许慎的诸多事项里,最笃定也是最确切的一件,就是他想要追求郑安。 他得把这件事告诉作为自己唯一家人的许慎。尽管他猜到许慎对此并不是喜闻乐见的态度。 “……你要追求我?!” 郑安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脸上一抽,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梁远抿着嘴点头。他觉得自己做得很明显了,但看郑安的反应,大概对方还是没接收到自己的想法吧。 他觉得很窘迫,很想低头把脸埋在郑安的夹克里不说话。在并未追求成功的对象面前阐述自己的心事,实在太难为他了,梁远恨不得就这样一路沉默着慢慢回家。 可是再窘迫他也得对郑安说实话。 他轻声辩解:“我知道这很奇怪,安哥你别为这个讨厌我……我不会做太多的。你还是当我是朋友也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都会改的……” 他在上健身班,想要练出郑安喜欢的肌肉;他去了研会接受学姐的鞭打,要变得果决一点;他去申请了助教的岗位,要学着跟人交往,学会幽默的言谈方式。 他都会改的。 梁远说着说着,眼睛里慢慢热起来,明明没戴眼镜,眼前蒸腾起了来源不明的水雾,在微凉的空气中凝结下来,险险挂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真奇怪。 梁远事不关己地想。 他明明不想哭啊。 他现在很好。他开始跟喜欢的人谈恋爱了。而且对方此时就在他旁边。 这么幸福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想哭呢? 郑安听着听着,渐渐放慢了脚步。 梁远不明所以地从郑安包着他的夹克领口探头出来,他们还没到家,还有两百米才到小区门口。 他看见郑安朝他身后的黑暗中的保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面对着自己,把自己的脸抬了起来:“小远,别哭了。” 他想开口回答一声好,可嗓子都堵住了,他怕他一张嘴,眼泪便会掉下来。 他不想这样的。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想哭。因为他想改,却太难改了。 就像现在,他勉强锻炼出的果决与坚强,在郑安面前,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他不想这样的啊。 “别哭了。” 郑安用指腹擦掉了他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那动作温柔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他看见梁远茫然的目光,那里面盛满了对前途的恐惧。 “安哥……” 梁远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郑安猜到梁远在叫他的名字,安抚性地在他背后拍了拍。梁远眨眨眼,眼泪便毫无预警地成串掉落下来。 郑安忽然就心疼起来,他其实很舍不得梁远伤心,虽然他并不清楚梁远在为什么伤心。 他低头亲了亲梁远的眼角:“别哭了啊小远,有点志气,嗯?” 梁远急促地呼吸着,用力眨了眨眼睛,像是想眨掉眼里的泪,再也不流似的。 郑安笑着刮他鼻子:“乖,别哭。再哭我当着保镖的面亲你啊。” 梁远慢慢收了眼泪,眼圈仍然有点发红。他只是太害怕了,他需要一点点保证。 他神态怯懦而不安,声音仍因为哽咽而发颤,一副畏缩的样子,却提出了令郑安吃惊的要求:“我不哭了……安哥,你还能亲亲我吗?” 郑安愣了愣,失笑:“傻孩子。” 他揉了揉梁远的头发,极温柔地吻上了梁远的嘴唇。 第三十七章 有时候梁远会尽职尽责地表现出艺术家与文艺青年的特质,比如说,特别固执地相信一件其实再平凡不过的小事所蕴含的含义。 而这次,他信奉的是亲吻。 从那次郑安吻他以来,一切都在变好。 那次采风交的画稿入围了一个省级的油画比赛,很有希望拿个奖回来,如果成功,毕业的材料也就有了。 郑安对他亲昵了许多,甚至让他有一种被爱着的错觉,这真是再幸福不过了。虽然郑安最近对他的人身安全紧张得过了,让他有些莫名其妙,但这大概也是一种在乎的表现吧。 许慎没有对他们的关系发表更多的意见,而吴阿姨与郑老师那边,口风也在松动。 国庆的时候梁远终于又劝动郑安回了一趟郑家。他本是想着先让郑安自己回家,缓解一下矛盾。 这个提议被郑安无条件打回了。 两人到郑家的时候二老都在。郑老师终于没那么咄咄逼人了,却也不怎么说话,没坐多久就进了书房。吴阿姨跟梁远聊得挺欢,不时也跟郑安搭句话,俨然是又认回了这个儿子的架势。 晚饭的时候郑老师回到餐桌前,给吴阿姨搭手的梁远便先给他盛好了饭。郑老师语调平淡地回了句谢谢,到底是态度正常了。这么一天下来,虽然说不上其乐融融,至少还是有些家的气氛。梁远回家跟自己哥哥打电话时语调都透着欣喜。 许慎这回倒没像平常一样损郑安两句,似乎事情多得很,国庆假期也在加班,匆匆几句话便挂了电话。梁远有些担心,做了便当去公司探班,恰遇上许慎跟销售经理开午餐会议。 许慎毫不犹豫就把午餐会推迟了。 哥哥对他其实很好。 梁远回家之后如此跟郑安说。他的语气里有些困惑,有些意外,更多的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骄傲。 他从前觉得哥哥对亲情的观念比较淡泊,跟哥哥相处的时候总是有带着期待的忐忑与紧张,现在想来,大概那个成天冷着一张脸的许总,其实跟他一样,对于这样陌生又突如其来的兄弟情谊,有那么些不适应吧。 郑安把他揽在怀里,摸了摸他留得略长的头发,忽然就挺看不来他这得瑟劲儿了,屈起手指敲了敲他的脑门儿:“你没给我带过饭啊。” 梁远也不答话,回头看着郑安,笑得眉眼弯弯。 次日他便提前离开学校回了家。 摘菜的时候梁远想起来自己似乎没告诉过郑安,在他不在的那四年里,自己其实并不经常做饭,大部分时候是在外面解决的。他不怎么喜欢做饭,但有人陪着自己吃亲手做的饭,又是另一回事了。不论是从前在孤儿院,还是现在。 健身房早班十二点整下课,梁远掐好时间,拎着饭盒出了门。 过了中秋,天气愈发冷起来,道旁种的常青植被蔫黄着,有些萧索的味道。梁远把衣领拉高一点,想着要去买一条更厚一点的围巾。 回赠郑安。 学画的人,手指不能受冻伤,不然一个冬天绘画手感都会变差。梁远不知道郑安从哪里听到这样的说法,总之那个五大三粗却又意外温柔的人,忽然有一天就送了他一双手套。 他这样戴在手上,觉得心都要暖起来。 从家到健身房大概有一刻钟的路程,其中有一段要拐到小路上。之前郑安一直有点神经过敏,不让他从小路拐,非逼他答应下来,以后没有郑安陪着的时候都得绕上两公里路走另一个街区。 其实大中午的,小路上也有行人路过,并不算太偏僻。梁远这样想着,在路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约定绕了路。 岔路过来几十米便是个农贸市场,梁远之前一直在里面买菜,郑安却坚决反对,一定要让他去超市。 人多眼杂,弄走一个毫无防备心的弱鸡,不要太容易。 梁远还记得郑安当时皱着眉如此教训他,难得的正经神色。 走出岔路口没走出几步,梁远忽然被人拦住了。 是个脏兮兮的小男孩。 他抬头对着梁远笑了笑,露出一口豁开的牙。梁远原先以为对方是个小乞丐,正准备掏些零钱,一下没提防手里便是一轻,那小孩儿竟忽然抢了梁远手里的饭盒就跑。等梁远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孩儿已经跑到小路上去了。 梁远立刻追了上去。 他的身体素质的确不行,小孩子起步又快,不一会儿就甩开他五六米了。他正犹豫是不是该放弃,那小孩儿忽然又回头冲他嘻嘻一笑,把饭盒对着他扔过来,又换了个方向接着跑,惊得旁边路过的阿姨一声尖叫。 梁远下意识伸手接下饭盒,谁料那小孩儿已经把盒盖打开了,兜天似的米饭和热汤撒过来,烫得他一缩,脚下收步太快,几下趔趄险些绊倒,险险被人扶住了。 “这么不小心,”那个人抱住梁远的头,迅速拿一方手帕捂住梁远的口鼻,身体遮住梁远的脸,把他扶了起来,“别管那小混蛋了,咱们回家。” 对方刻意柔着声调强调了回家两个字,扶着被乙醚熏得头痛欲裂的梁远走了几步,上了一辆车。 还是这么弱……挺对不起安哥的…… 昏迷前一秒,梁远迷迷糊糊地想。 第三十八章 郑安有点心烦。 今天中午,他没等到梁远的人,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接到。这可不是他所预料的情况。 昨天那算不上抱怨的对话之后,虽然他没有那个意思,但梁远应该是会以为他想要自己去送饭——好啦,他的确有这样的期待,虽然不是严重。可现在梁远没来。 郑安不觉得梁远会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十二点一刻,学员们陆续离开了,健身房里剩下赵家兄妹和郑安。他皱起眉,第十三次抬头看钟,终于忍不住给梁远拨了个电话。 没人接。 郑安感到心里那丁点不安逐渐膨胀起来。他知道许慎给梁远安排的安保很严密,他知道梁远今天的三点一线不会有变,他知道不接电话很有可能只是梁远没听到,但这种不安不会因此消弭。 他得见到梁远才行。 郑安捞起挂在外套,随手一套,边往外走,边朝赵晓军搭话:“下午的课老赵你帮我代一节,我去找小远。” “要不要这么黏糊啊!” 赵晓军遥遥地喊。 郑安已经跑下楼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理智告诉他急也没用,要么他接到梁远要么接不到,不由他此时的速度决定,脚下的步子却像有自我意识似的从疾走过渡到跑,又被大脑强行按捺下来,近乎严酷地保持冷静,沿途搜寻着不寻常的痕迹。 郑安头一次这么后悔自己没多向黑龙学着点儿。 路上的太平光景并没能让郑安放心,他听到自己的呼吸慢慢沉重起来,几乎能听到血管里血液奔腾的声音。 他要找到梁远。 手机响时郑安已经走到岔路口前的农贸市场。这一片人多眼杂,流动性强,是最适合绑人的地点。他沉下心思问了几个梁远平时相熟的摊贩,渐渐拼凑起了中午发生的那场闹剧的全景,心里一沉。 而这时响起的那枯燥的叮铃铃声也并未能给郑安带来安慰。 那不是他给梁远设定的手机铃声。 果然,电话那边是许慎。 郑安兀自分神握着手机依照鱼贩子的指示拐到岔路上,也明显听出了他声音里竭力压抑的怒气。 “小远不见了。” 郑安看着暗巷里摔在地上裂开盒盖的那个太过眼熟的保温盒,没有答话。 梁远是被刺目的白炽灯光惊醒的。 那冰冷的光线执着地透过眼帘射进瞳孔,顽强地对抗着残留在他体内的镇定剂,直到后者终于失守了眼睑上的阵地。 他微微眨动着睫毛,却没睁开眼。这是郑安教的,在当年他被拘束在黑龙的阵地时。他记得郑安皱着眉给他擦干净身上的鞭伤时的表情,与教诲:“多示弱。不疼也喊疼,困了就装昏,醒着就装睡。别跟自己过不去。” 可惜这次似乎没奏效。 “醒了?” 陌生的男声在梁远头上响起,随后眉骨上忽然有了冰凉而锋锐的触感,梁远下意识睁眼。 “果然醒了。” 男人的声音带上了笑意,慢条斯理地将东西从梁远脸上挪开,太过锋利的刃拖曳出了一道由眉心延伸到太阳穴的淡淡的血痕。 那是一把刀。 梁远咽了咽唾沫。 刚刚醒来,眼前焦距还不太准,刀锋上又倒映着刺目的白炽灯光,梁远凝视片刻,才看清了男人的脸。 干净利落的平头,眉眼张扬而犀利,是不容易让人忘记的相貌。 梁远确定自己没见过他,现在见到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以真面目示人,要么是不怕警察以及许慎那边的报复,要么,就是不打算让梁远活着回去。 身上的麻痹感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忍受的酸痛。梁远试着抽了抽手,发现双手被麻绳缚在了身后,左脚脚踝上也拴上了麻绳,另一端捆在床脚上。 不论是直径接近两公分的麻绳还是金属材质的床脚,都不像是梁远能以血肉之躯弄断的。 他现在侧躺在房间的角落里,背后是贴着暖黄色描花壁纸墙壁,头旁边是一个米黄色的床头柜,脚的方向则是电视柜和衣橱,再靠右是被隔断遮住大半的门廊,出口大概就在那里。最典型的无证小旅馆房间布局。而他面前,则是一张靠另侧墙壁摆放的单人床。男人就坐在床边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梁远。 梁远悄悄打量着对方。 宽松的毛衣和牛仔裤没有现出明显的肌肉形状,但随意摊在床单上的左手,指关节明显粗大,按郑安的说法,这是练家子的特征。 更不用说对方右手上轻松把玩着的刀。 并不是他能轻易对付的对象。 梁远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帘。 “看够了?” 男人拿皮鞋后跟踢了踢地板,唤起梁远的注意力:“大大方方看也没关系,我暂时不打算杀你。” 梁远抿抿嘴,依言抬起头来。 “还挺乖的,”男人躬下腰,用刀刃拍了拍梁远的脸,“不像是郑安喜欢的类型啊。” 梁远不说话。 事态比想象中更严峻了。 他并不清楚郑安跟许慎做的交易的细节,但到目前为止,郑安的叛徒身份应该尚未泄露,否则更危险的绝对是背叛黑龙的郑安,尽管他看起来更脆弱更容易下手。 而面前这个人一口说出了郑安的名字。 梁远开始后悔自己的不够谨慎。 他可能牵连到了郑安。 梁远模模糊糊地想。 第三十九章 男人的轻笑打破了两人沉默的对峙。 “还挺笨的。” 他兴致盎然地评价,声音里听不出褒贬,只拿着一双眼轻巧地在梁远身上转了一圈,又回到梁远的脸上。 梁远依旧没什么反应。 他向来知道自己头脑算不上灵活,也并不反感于承认这一点。他要的东西着实不多,活下去的念头占了三成,作为家人的哥哥与难得几个熟知的亲朋又各占了些份额,剩下的,只留给那一个人,再无处可剥夺了。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男人将刀抛出半米高,又稳稳接住,低头隔着薄薄的刀锋问梁远。明明算不上阴狠毒辣的表情,梁远却感受到了微妙的恶意。 这个人,讨厌自己。 不是作为黑龙手下任务性质的工作,也不是对目标无差异的泄愤。这两者他早在五年前就深有体会,而那绝非面前这个人对自己的态度。 这个人,是真的讨厌梁远。 “没有想问的啊……”男人伤脑筋似的握着刀柄抵上额头,刀尖浅浅刺入梁远的眉心,刚刚结痂的伤口立刻又裂开了。梁远下意识往后缩,被对方警告似的刺得更深了,黏稠的血液沿着眉眼之间的皮肤慢慢淌下来,怪异的触感与眼睛这样重要部位传来的威胁让梁远停下了动作。 看到梁远终于有所反应,男人忽然笑起来,挪开了抵在他眉眼间的刀刃:“那就由我问你吧。” 抵在额头上的威胁消失,梁远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专心应付对方的询问。 毕竟他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来意,虽然大半可能是泄愤,或者以他为诱饵调出许慎。 还有郑安。 “你放弃了提问的权力,那我们换一种方式。我很公平,所以……”男人笑了笑,这次的笑容更鲜明了些,梁远却丝毫放松不下来,“我会问你三个问题,你必须回答——当然,你也可以问我——我答不答就不一定了。全部答中,我就解开你脚上的绳子。” 听起来不错。 梁远不提问是因为作为绑匪,对方没有回答他的义务,给些真假难辨的答案,更会干扰他的思路。更何况所提问题本身便会暴露己方的信息。对于并不擅长此道的他而言,沉默是更保险的法则,尽管这提高了激怒绑匪的概率。 但同样的,梁远作为人质,根本不可能提出异议,对方为什么要做这种让步? ——虽然梁远也明白,以目前的局势,就算解开脚上的绳子,只要对方不放松戒备,自己肯定无法逃脱。 或许是看出了梁远的疑惑,对方耸了耸肩:“当然,答错会有惩罚——我猜你不在乎这个。” 事实上,梁远还是挺在乎的。但不论如何,有生路总比没有好。 梁远抿起唇,犹豫是否要继续保持沉默。 对方显然对撬开他的嘴很有兴趣,甚至可以说志在必得。如果拒绝,恐怕下一步就是武力威胁了。 思忖了几分钟,梁远谨慎地点头表示接受这个提案。 “果然很乖,”男人若有所思地将拳头抵着下巴,喃喃自语,“真奇怪啊……” 他做这个动作时眼神从梁远身上移开了,不像是在评论梁远,倒像是在说某个并不在此处的故人。 梁远看着他的动作,隐约觉得有点熟悉。 然而这样放空的状态很快就结束了。男人拍了拍手,宣布游戏开始: “第一题,猜猜我是谁。” 梁远失踪的当天,许慎单方面切断了与郑安的联系。保镖仍然出现在他的周围,但作用已经从保护改为了监视。 郑安明白许慎的意思。 自己确实看起来可疑。即使不是如此,他作为一个原帮派成员,在绑架案发生之前还可以利用对前任同僚的熟悉程度而辨别威胁来源,之后,没有地头优势又是刚出狱一年的他却实在只会碍事——就各个角度来看都是如此。 郑安理智上十分认可这个逻辑,实际上控制自己按兵不动却耗费了太多心神。 他不是许慎,他与梁远的关系也不是许慎所能比的。 静,比动难。 自出狱起,他遇到了梁远,一度以为自己终于实现夙愿回到正常的世界,没有毒品,没有黑帮,没有那段违抗内心价值观与道德感的生活,他对梁远的眷恋也部分源自其中。可时至今日,他竟然想回到五年前,至少那时候他在梁远身边,可以陪着他、照顾他。 而现在,他无能为力。 梁远失踪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他无能为力。 他恨这种无能为力。 梁远失踪第二天,郑安做了件蠢事。 他把寻人的消息传了出去,连带着自己联系方式也给了A市的诸多故人。 实际上,他认识的未入狱的故人,都是当年在黑龙手下时发展的下线,大部分没能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还有小部分站了中立的姿态,却都不是支持他的。这样把自己整个儿端出去,当然算不上明智的选择。 只是他没有别的方案了。 许慎那边依旧没有消息,甚至没拦着他把消息透出去,显然那边也没有进展,只能病急乱投医。 郑安知道,他们都在绝望。 在绝望之中,他只能拼着把自己豁出去,换一线希望。 梁远失踪第三天,郑安收到了唯一一个有可能帮上忙的熟人的短信。 “请周知详情。” 时间地点从略,郑安却清楚知道这条短信指的是什么。 短信有着他最熟悉的署名。 卫李。 第四十章 “第一题,猜猜我是谁。” 男人把放在地板上的左脚翘起来架在右腿上,没拿着刀子的那只手撑在左腿膝头,身体超乎必要地前倾着。这样大大咧咧的坐姿不符合他本人的气质,做起来却也并未显得违和。 梁远看着他的动作,心头一动,像是开放了什么太过明显的讯息。然而那灵光闪过太快,他没能抓住。 太熟悉了。 “第一题,我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你慢慢想。” 男人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瞥了一眼时间,站起来,随意地伸展着肩背,像是要出门了。梁远不由得屏住呼吸。 若有机会,恐怕也只在对方出门的时候。 然而背对着梁远活动关节的男人忽然回过头,眼神里看不见丝毫笑意。 “好好想。” 对方语速平缓,却暗含着难以解释的微妙恶意。梁远觉得自己几乎要为之战栗。 因为恐惧。 这个人,恐怕真的会杀死自己。 男人并没有说他出去做什么,梁远也无从判断当前的时间,只能从他随意的衣着、没有落锁的门与留在房间的刀来猜测对方并没有出远门。 是的,门没有落锁,刀也还留在房间里,可以用来切断绳子。 梁远为这个发现而激动起来。 被捆在背后的双手帮不上忙,他于是试图用嘴去够随意放在床上的刀柄。但渐渐地,他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疏漏或者机会。 对方是故意的。 他被绑住的方式决定了除了墙面和床,他不可能接触到其他的物件。如此缜密的心思,怎么可能留下可能用来隔断绳子的刀这样大的破绽? 事实上,刀所放置的位置比梁远抬起身来所能够到的极限位置远了不到十公分,会引得他一次次如蝉蛹般费力地仰起身来去够,那努力却又都似飞蛾扑火,只会徒劳地让刀的位置在太过光滑的绸面被罩上往更远处推移。 创造机会并亲自打破它,比从头到尾绝望,更可怕。 梁远想通这一节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没有计时的方式,只能根据胃部传来的隐约抽搐感判断现在已经过去了挺长的时间。 从他被绑架开始。 现在他身上被磕出了青青紫紫的淤血,心理上也受到了挫败感的袭击。 但这还算不上什么。 如果对方抱的是精神折磨的想法,那么对方大概是失算了。他经历过绑架,知道情况最坏能坏到什么地步,这还不能打垮他。 但也许当年并不是最坏的情况。 梁远抿着嘴唇想。 当年,他至少有郑安在身边。 郑安。 梁远忽然皱起眉。 他发现那种异样的熟悉感的来源了。 作为学美术的学生,他对于肢体语言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程度。而这个绑匪的一举一动,都给他以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像在故意模仿郑安的习惯。 不……梁远纠正了自己。 并不是刻意模仿。 那更像是长年累月相处积累下来的……默契。 这大概也能解释对方认出自己身边的郑安了。 熟人的话,不论郑安当年多低调,也是能认出来的。 而郑安提到过的,当年也曾在黑龙身边的,熟人。 只有一个。 房门外已经响起了脚步声。梁远看着抱着一个硕大的塑料袋推门进来的男人,忽然福至心灵:“卫李?” “卫李?” 收到短信郑安便火急火燎地买了车票,甚至来不及与许慎打个招呼便上了火车回到A市,又打了个车才勉强踩点到了这个破旧的电游厅。一进门,郑安抬了抬鸭舌帽的帽檐,便在熟悉的座位上看到了那个暌违的人。 恋人、同僚、陌生人。 现在唯一可能帮上忙的人。 失去联络整整九年的人。 卫李。 被叫到名字的人正坐在角落里的座位上操纵蓝色小人胖揍屏幕里那个红色肌肉男,有些破败的游戏厅里人并不多,他于是轻易地在喧闹的游戏音效中听到了郑安的声音。回过头来的时候,男人脸上仍是郑安熟悉的笑容:“好久不见,郑安。” 第四十一章 “恐怕有点麻烦。” 卫李听完郑安的介绍,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他们此时正坐在游戏厅的包间里。这是他们曾经最常来的约会地点,二十块钱就能包夜,一台游戏机给彻夜发泄不满的郑安,一台电脑给认真念书的卫李。 这曾是他们的秘密据点。 可现在,郑安没心思叙旧。 “对方没跟你们联系过……也许对方不打算谈判。但更有可能是在刻意逼你们焦虑。当然,也可能使用了一些……会伤害人质的手法。” 卫李转动着手上的签字笔,若有所思。 “是的……”郑安咬紧了牙。 他明白卫李的意思。 对方更有可能是欲擒故纵,至于这个纵到什么地步——黑龙现在还在狱里,这时候就有所行动,泄愤占的比例恐怕比要挟更大。 而泄愤与示威并重的方式,在他们这一行,可没多干净。 郑安记得自己最开始对跟随黑龙的事实感到恶心,就是因为黑龙在刚刚接触到毒品而需要扩张地盘时的一次绑架与示威。那一次,黑龙切下了敌对帮派首领的弟弟的左耳,仅仅因为那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少年拒绝给黑龙传话。 那种恶心感,不是因为血腥与暴力——事实上,他早在初中的械斗中就习惯了这些。 他只是无法忍受那种恣肆的对弱小的欺凌。也许那是迟来的爆发的正义感,也许,只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天性。 大概这也是他当年会那样为梁远的处境动容的理由。 那段时间他几乎被负疚感压垮,反倒是卫李比他更快地习惯了,甚至能腾出心思安慰他。 卫李说,那是因为他曾看到世间更多的丑恶。 想到这里,郑安突兀地插了一句:“你还好吧?” 卫李愣了愣,笑起来:“嗯……还不错。你才想起来问啊。” 后面半句话来得轻飘飘的,郑安几乎来不及听清话里些微的怨艾情绪,就被卫李接下来的分析带走了思路。 “我想,你们手上并没有能影响绑匪的筹码。” 卫李用笔杆支着额头,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郑安沉默着承认了。 他们目前没有任何筹码以交换梁远的安全,而对方,甚至不屑与跟他们谈判。 这才是他最忧虑的一点。 “我不打算跟许慎谈判。所以,留着你,是我个人爱好使然。” 男人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清空到桌面上,轻声笑起来,也不知这个笑容是起源于梁远的回答,还是塑料袋里的物品。 梁远的角度看不到其中的东西,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烈。 男人还未判定他的回答是否正确,但以目前的反应,大概是没错的。 ——虽然这并不能让梁远更安心。 “既然你答对了,就让你多活几天吧。” 卫李终于掇拾好了,绕到梁远面前。后者一眼看到了他带着医用塑胶手套的双手,以及此刻正悬在他面前的输液瓶,长长的导管连着的针头正握在卫李手上。 察觉到梁远惊惧的表情,卫李耸耸肩:“不是毒品。这就是普通的营养针。” 顿了顿,卫李笑着补充了一句:“是奖品哦。” 只是这份奖品,并不由受奖人的意志而决定是否接受。 梁远明白卫李的意思是不准备给他吃饭。用营养针,虽然麻烦点,却没有排泄方面的问题,也能轻易瓦解他反抗的体力储备。他猜想在自己醒来之前,卫李大概也给他注射过。 而电视柜上明显使用过的针管也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 “我可以先打昏你,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必要——你似乎不打算反抗啊。” 卫李摇摇头,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一脚踩住梁远的左肩,迫使他朝右趴下,另一边膝盖制住他被缚在身后的双臂,干净利落地把针头插进了静脉,动作娴熟而专业。 一阵尖锐的疼痛后,梁远感觉到血管里渐渐被注入了冰凉的液体。然而更深的寒意来自于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尽管目前对方并没有做出出格的任何举动。 卫李只是挂好了输液瓶,轻飘飘地抛出了游戏继续的指令。 “第二题,你为什么在这里。” 第四十二章 “第二题,你为什么在这里。” 卫李轻飘飘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从梁远见到他开始,就注意到卫李有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比如转刀。 而现在,他的小动作是撕扯手里的医用橡胶手套上的标签。指甲划过橡胶的声音令梁远背脊一阵发麻,卫李本人却恍若未闻。 他面色如常地笑起来:“这题比较简单,我只留半个小时。单选。” 卫李说着,举起了手,比出两个指头摇了摇:“郑安、许慎。猜猜看你是被谁拖累了?” 梁远抿了抿唇。 他不觉得这个问题成立。事实上,这两个人里少了任意一个,他都无法活到今天。 所以怎么会有他们拖累他的说法呢?明明他自己才一直是个累赘。 他在试图摆脱现状,可惜成功之前便被卫李抓住了。他现在没有郑安的同情,也不拥有哥哥的帮助,只能靠自己想办法逃出去。没有懦弱的余地。 身后点滴慢慢溶进自己的血液,逐渐削弱自己的反抗能力,他得在彻底丧失自救能力之前,逃出去。 逃出去,以及活下去。 卫李一直默不作声地观察着梁远的神色,看到他毫无反应,也觉得无趣起来:“小远同学,你恐怕是全天下最没有反抗意识的俘虏了。非暴力不合作,中国甘地?” 梁远抬头看他一眼,仍旧安静地伏在地上。 “装傻也没用。” 卫李作势敲了敲梁远的头。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截胶管,随着动作狠狠地抽在了梁远的头部与脖颈上。胶皮过高的摩擦系数使得那火辣的痛感更加鲜明,几乎要刮下一层皮来。 梁远被抽得一哆嗦,身体下意识往后缩,整个人要蜷到墙角里。动作太大,扎在手背上的针都被震了出来,涌起短短一截回血,好在被梁远侧身挡住了,并没被卫李发现。 卫李瞧他怯懦的样子,嘲讽似的轻笑一声,也不去催他,自顾自撕扯着橡胶手套上的标签。尖利的摩擦声回响在房间里,十分瘆人。 梁远并没有能计时的工具,只能尽他所能先解决卫李的问题再思考出逃的方案。 是的……他必须拖延到足够的时间。 至少足够他磨开手上的绳子。 梁远握着费力拔出来的针头,如是想。 “虽然时间还没到……”靠在床头发呆的卫李忽然开口了,他手上正把玩着一个看起来颇为老旧的翻盖手机,这时候目光也凝视在屏幕上,没有分神给梁远的意思。 “不过我得出发了。” 卫李像是在回复短信,手指在手机键盘上按动着,发出胶皮摩擦的声音。过了几分钟,他才放下手机,看向梁远的方向。 “你的答案是?” 梁远握紧了拳头。他还没有得出一个答案,所以他必须赌一把。 他听郑安说起过卫李与他的过去,那样让郑安怀念的境况与面前这个有些神经质的男人完全对不上,但他还是愿意相信……相信一次。 “……因为哥哥。” 卫李眼里闪过诧异的神色,语气蓦然懊恼起来:“居然猜对了。真糟糕啊……” 坐在床边思忖一会儿,卫李又忽然振奋起来:“也不一定得误导,只要让他有所怀疑就好了……小梁远,郑安会不会像你相信他那样相信他自己呢?” 他转头看向终于松了口气,眼神却依然带着警惕的梁远,嘴角挑起了一抹笑意。 “你确定对方是冲着梁远去的?” 卫李用签字笔敲了敲桌面,唤起郑安的注意力。 沉浸于思索中的郑安对着这句话皱起了眉:“有别的可能?” “按你的说法,当年黑龙那边接触过梁远的人都关起来了,许老板又把他弟弟保护得如此周全,我想……”卫李抬眼看了看郑安从疑惑渐渐转为不敢置信的目光,咽下了后文。 “你是说,目标其实是我。” 郑安干巴巴地接话。 他觉得嗓子干渴得厉害。尽管概率微渺,那些微的可能性带来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浓重负疚感,依旧压得他声音都哑了起来。 卫李没说话,手指反复摩挲着装雪碧的塑料杯,忧心的目光凝在他面上。 郑安做了个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不可能。” 事发之前他就一直十分低调,入狱的处理也很正常,从头到尾都不该有被看出是“叛徒”的端倪。更何况他出狱之后就到了B市,黑龙应该鞭长莫及才是。就算许慎家大业大容易盯梢,他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怎么想也不会成为目标。 “也有道理。” 卫李点点头,把这一节揭过不提,复又去讨论别的可能。 然而一旦植入,郑安再难以忘记这个说法,原先集中在黑龙那边的怀疑也渐渐弥散开了,他甚至恨不得立即给许慎传个信,查查自己身边的情况。 梁远,会是因为自己,而成为目标的吗? 卫李看着明显心神不宁的郑安,眉眼间又攒起了一分笑意。 第四十三章 卫李拆开手里的一次性筷子递给此刻正表情凝重地思索着的郑安,又推了一份盒饭过去。他们当年经常点的那家外卖店早就关张了,他只能凑合着叫了一份附近快餐店的盒饭,好在菜色也差不多。 郑安本来没什么胃口,被卫李这么伺候着,有些受宠若惊了。他们以前,向来是他负责这些事。 然而现在总也不是以前了。 就算周围的环境、身前的菜色、甚至对面的人,都是一样的,现在总也不是从前了。 他这么一愣神,卫李便似是开心了:“怎么?怀旧了?” 郑安想了想,没否认。 卫李神色于是更满足些,左手支颐微笑着看郑安,一时两人间竟也有了那么温馨的气氛。 郑安却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皱着眉看卫李不住翻弄着汤匙的右手,欲言又止:“卫李,你……” 卫李似乎也知道郑安想问什么,松开汤匙,把手摊在郑安面前:“我戒了。” 郑安搭上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又把他毛衣的衣袖推到了手肘以上,仔细查看他的手臂,发现没有针孔才终于满意了。 卫李被郑安带着凉意的手冰得一激灵,无奈地笑:“你不信啊?” 郑安摇摇头:“我怕你再染上。” 卫李的脸色僵了僵,旋即又神色如常:“我挺好的。” 郑安说:“嗯。” 卫李于是挑衅似的翘起嘴角:“也挺想你的。” 郑安一愣,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别胡说。” “真的。”卫李直直看着郑安的眼睛,无比认真地重复。 郑安笑笑,不说话了。 卫李垂下眼,不再纠缠,又换了个话头:“郑安,我有个问题。” “嗯?” “这个梁远,是你什么人?” “听到了吗,小远?” 卫李的声音带了些愉悦。梁远明显感觉到对方精神亢奋异常,但大脑供氧不足,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他已经很难集中注意力了,眼前的世界也开始有些失焦。 然而他的确听到了。 事情的起因是他的出逃计划失败了。 卫李出门之后他便开始尝试挑开手上的绳子。 用针头一缕一缕挑断麻绳的方法虽然笨些,却也算得上有效,不久便挑开了三股绳中靠外的一股。然而针对剩下两股绳的攻击,却屡屡由于被反缚在背后的双手的位置而失败。 坚持到只差一点点的时候,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没考虑过一次性解决成功,但功亏一篑的感觉还是很糟糕。梁远小心翼翼地藏好枕头,却忘了检查吊在头顶的点滴瓶。 卫李回来的时候,注意到了液体没有丝毫消减的点滴瓶。 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对梁远超出自己预料的反应有些惊诧。梁远觉得,他似乎处于一种怪异的精神状态中。 然而很快他就没精力在乎这些了。 他迎来了惩罚。 卫李重新把针头扎进了他的静脉。这次扎在了臂弯,他不可能自己取下的位置。梁远清楚地看见卫李换上的那个点滴瓶上有苯二氮唑的字样,但在他明白那是什么之前,体罚已经开始了。 梁远不记得自己被划了多少刀,似乎每一寸皮肤都被刀刃割损过了,痛到麻木,新的尖锐的痛感又再度唤醒了他的意识。周而复始,以至于他在注射进血液的不知名药剂开始起到致幻作用时,几乎是欢欣鼓舞地迎来了昏迷。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听到了吗,小远?”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听见卫李趴在他耳边问。 他在循环播放着一段录音,迷蒙中的梁远依旧认出了录音中太过熟悉的声音。 是郑安。 “……算是个不得不背的包袱。卫李,你知道我欠许慎一个人情。” “没那回事……我没喜欢过别人。曾经有过一个你,卫李,但再没别人了。” 但再没别人了。 但再没别人了…… 再没别人了…… 大概被囚禁的人,心理都会更脆弱。这恐怕也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来源。 梁远知道这些,却再没可控制的理智来思考原委。他只是本能地,觉得有点伤心,有点委屈。 但又似乎不是那么委屈,像是早就意料到的。 他怔怔地听着反复播放的录音带,眼角渐渐流下泪来。 卫李于是微笑着恶魔般地在他耳边呢喃出了最后的问题。 “第三题,你想死吗?” 第四十四章 “第三题,你想死吗?” 梁远没有力气回答。 他听不见卫李在说什么,看不见面前发生了什么,甚至感觉不到身上的伤又添了几道什么。 药物作用下他沉浸在一种似醒非醒的精神状态中,安宁喜乐,与世隔绝,像是从局外人的身份观察着自己的思维。 唯一添加进来的外物,就是在脑中循环播放的一段录音。 他想让它停下,但做不到。不仅是物理上做不到,精神上也做不到。 潜意识中,他知道那是事实,而他需要接受。 明明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却还是……痛苦得快要死去。 现在去死会好受一点吗? 梁远听到自己如此问。 他不能回答卫李,但他必须回答自己。 “不。” 他又听到自己的回答,斩钉截铁。 亲情、友情,或许还有一点点同情,他拥有的并不多,刚刚够用。但他渐渐在相处中觉察出自己的些微贪心。 他想他还需要更多。 也许那个属于未来的“更多”的部分看起来并不是多么美好多么有希望的,但至少他拥有太多的可能,其中,肯定包含着更好的。 他得活下去,才有希望获得它们。 郑安回到B市时已经是深夜。 梁远失踪三天,事态没有任何进展。他们甚至无法确定对方还停留在B市——如果对方在绑架发生一个钟头之内离开了B市,现在就有可能在全国任何一个城市。 确实有路人记得当时停在巷口的那辆车的样子甚至车牌尾数——那是一块在B市颇为罕见的某省车牌——然而一天后他们在一个没有摄像头的公园停车场发现这辆车时,线索断了。 警方在车上发现了发屑与织物纤维,后者的颜色和材质都跟梁远当天穿着的相同。但也只到此为止了。 梁远可能被放在附近,也有可能早就被放上另一辆车带出城了。 他不愿去想剩余的那种可能。 火车站外一条路灯火通明,揽客的出租车排成长龙招呼着夜班高铁的乘客。郑安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也不乐意去搭出租,兀自沿着马路牙子往回走。走着走着,他慢慢便想起了一年前的境况。 刚刚出狱,他在那个比现在更冷的寒冬里冒着细雪,去见了暌违四年的梁远。 一晃又是一年,而梁远,也许再不会有下一个一年了。 郑安的脚步忽然就沉重起来。 拐出火车站外的主干道几公里,出租车便不见了踪影,再往前走一段便是那辆劫走梁远的车被抛弃的公园。深更半夜的,路上也没有行人,于是郑安很轻易就注意到了前面路灯照不到的位置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影。 抢劫?还是……示威? 郑安把手探到夹克口袋里,意外地没有掏到平时随身带着的刀具,这才想起来自己刚下火车,过安检的时候扔掉了。 饶是如此,他心里仍并不着慌。一对一的情况下能打赢他的人并不多,而且…… 他觉得那个人影有点眼熟。 “抢劫!” 等到郑安走到阴影中了,那人忽然跳出来,爆出这么一句。借着星光,勉强能看见对方手中持有凶器。 然而郑安现在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了。 他笑起来,用手指推开横档在自己面前的菜刀刀刃:“又、来、了?” 果然是熟人。 他还记得这人大半个月前同两个同伙一起就来抢了他一次,被郑安健身班的小伙儿们丢去了警察局。 没想到现在又放出来了。 抢匪终于看到郑安的脸,也是心头一慌,转身就想跑,被郑安眼疾手快卸了刀按着肩膀就膝盖一软跪下了。 就这点胆子还来抢劫…… 郑安正烦心着,黑着脸扬扬手里抢来的刀问他:“怎么又放出来了?” “刑、刑拘十五天,正常释、释放……” 对方惊惧地看着郑安,一步步往后挪。郑安也没心思教训他,挥挥手示意他让路。没成想对方神色挣扎变幻了一会儿,赖在地上不起来了:“大哥,就当施舍点吧!我就要饿死了!” “……” “真的大哥!我今儿刚放出来就发现租的房子给别人占了!妈的那中介还不退定金!我现在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啊大哥!这大晚上的,得冻死饿死了!” 郑安也不知该气该笑,随手掏了二十块,就当是找这家伙买了把,嗯,菜刀了:“别抢了啊,去找个正经营生。” 对方一叠声应下来。郑安也知道这就是随口一说,并不介意,走出去两步了,心头却骤然一惊,又返身回来:“你说你房子给人占了,是在这附近?” 那人还以为是郑安反悔了,手里紧紧拽着钱,警惕地点点头。 郑安皱起眉。 这个公园附近是一片别墅区,紧邻着就是梁远的学校,另一个方向过去依次是梁远的家还有健身房。当时警察搜查的重点就放在这片区域,但因为位置偏远,并没有找到能关押人质的日租房之类的地点,也就放过去了。 他踹了地上的人一脚:“起来,我带你去吃饭,你把事情说清楚了。” 第四十五章 从那个混混口里问出的结果让郑安隐约看到了成功救出梁远的曙光。 如果梁远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 许慎虽然单方面切断了与郑安的联系,却并不反对郑安提供线索——事实上,郑安觉得许慎就是抱着这样的打算。 如果不是注意到对方同样焦头烂额的情况,光是算计自己这一点,郑安就不会信任许慎。 而事实是他必须如此,因为那是小远的哥哥。 许慎做起事来从不含糊,即使是凌晨两点被挖起来听电话,依旧保持着冷静的思考与积极的行动。 当然还有欠揍的语气以及唯我独尊的思维模式。 郑安知道许慎依旧不打算把自己计入战力,尤其是他现在有警力支援的情况下,索性自己独身前往刚刚问出的地点——别墅区更偏远的位置因为房地产商欠款而陷入停滞状态的的二期毛坯房。 都是被看房人违法私自出租的小户型别墅。有电没水,装修简单齐全,租金便宜,租户之间彼此不通气,大部分手脚不太干净,也导致了唯一的问题,治安差。 再适合匿身不过。 治安边蹲在还没来得及完成开发的野草地里观察情况,边把事情重新理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可能。 而许慎那边也是类似的思路,天蒙蒙亮的时候,郑安便注意到了悄无声息停在前面别墅区的两辆车。 许慎手下的人肯定已经首先盘问了看房的门房,而他手上应该有一本账簿,记着自己租出去的别墅租户——当然,没人会登记真名,但他们要看的只是登记时间。这种事情,总是涉黑的来做效率更高。 至于行动的,应该是警方。 虽然正在缩小包围圈的几个男人都身着便服,曾经常年与警察打交道的郑安仍是轻易地从行动方式看出了警校培训的结果。令他惊讶的是同行的还有许慎和他的那些保镖,想必是动了些关系才强行跟来的。事出仓促,在场警察并不多,控制这么大的区域肯定有问题,许慎应该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来的。 他忽然回忆起梁远那句带着困惑,与不显山露水的喜悦的,对哥哥的夸赞与骄傲。 而到现在,他甚至连确认他生死都做不到。 郑安皱起眉,遏制住手臂因愤怒而起的颤抖。 他不擅长营救,但他最了解那些亡命之徒的思路。警方的布控再周密也有可能百密一疏,而他会拼上性命阻止那一疏发生。 他要亲手逮住伤害梁远的家伙。 警察行动了。 出乎郑安意料,先行动的不是狙击手。 他先是听到了击碎玻璃的声响,然后便看到了特警进入受控别墅的场面。从始至终没有枪响。 郑安皱起眉,觉得心头又沉重起来。 以常理推论,这种情况大部分是因为扑空。 郑安不敢掉以轻心,专注观察着前方的行动。 而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扑空。几分钟的沉寂之后,他看到救护车风驰电掣赶到,别墅里随即送出了一副担架,直接抬上了救护车,许慎一行人也跟了过去。随后特警依次撤出,看起来是绑匪早已溜走。 担架上的人……是梁远吗? 郑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许慎拨了个电话,而对方,也许是因为亲人获救的消息而激动,竟然也破天荒地立刻就接了起来。 “……小远,那是小远吗?他怎么样?” 郑安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抖,但他已经无法控制。 好在许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是,他活着……他还活着。” ……不论如何,梁远还活着。 这个事实让郑安一阵晕眩,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得以平稳放下。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五年前,梁远的另一次九死一生的境况。 明明是类似的情境,他的心境却天差地别。 为什么? 郑安没有细想,只是做了个深呼吸,跨步向外走去。 他身后,晨光乍起,天朗风清,又是新的一天。 他们还会有足够的时间。一生的时间。 第四十六章 梁远在被救出之后昏迷了三十多个小时,远超过麻醉品的作用时间,像是竭力抗拒清醒之后可能面对的现实。 然而他最终还是醒来了。 梁远惊醒的时候是午夜,房间里暗沉沉的。窗外无星无月,医疗器械的指示灯与示波器就是仅有的光源。 身上传来阵阵酸痛,肢体末端仍然是麻痹着的状态,梁远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眼看到旁边行军床上睡着的人影。 是郑安吗……? 太久的沉睡让梁远的视力无法立刻恢复正常,然而凭着直觉给出的判断已足够他依靠。 所以自己是获救了…… 梁远脑子里空茫茫的,简单推导出的这个结论并没能让他更放心些。 像是已经把自己丢在了某个找不见的地方了。 他勉强沉下心来,慢慢感觉到了呼吸的频率和心跳的脉动,对躯体的控制也逐渐回到自己手中。 这并不是个愉快的过程。 皮肤上传到微妙而令人不安的刺痛感,尤其是背脊。涔涔的冷汗粘腻地沾在病号服与皮肤上,麻痒的感觉一刻不停地刺激着神经,他几乎无法移开注意力。 痛苦,然而又未到极致的痛苦。 声带干涸到无法呼救,呼吸声却已经泄漏了他的状况。梁远在病床上焦躁地磨蹭着,喘息声如同重伤的幼兽。这样的声响已经足以惊动房间里一直保持浅眠的另一个人。 “小远……?” 迟疑而不敢置信的音调本来无法起沉溺在自身苦难中的病人的注意力,不自觉地分心观察着身边人的梁远却第一时间看到了黑暗中坐起来的人的轮廓。 ……真的是郑安。 郑安迅速地翻身下床到梁远床边。 听到梁远蓦然加重的喘息声时他本以为这是梁远的又一次噩梦,却在看到梁远无神地凝视着虚空的双眼时意识到他醒了。 等了两天,这个人终于醒了。 按响了床头铃,郑安坐到梁远床沿,握住他没有被营养针扎透的那只手,觉得自己的手都在颤抖。 梁远肯定很疼。 他无可避免地回想起对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伸出去将人扶起来的手臂也更加小心了些。饶是如此,被碰触到肩膀的时候,梁远仍是一缩,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 “……疼么?” 郑安将放在柜子上的保温杯端过来给梁远润了润喉咙,后者没有回应他的话的力气,只是抬眼急切地去看他,结果又牵动了额上的伤口。 “嘘,别说话。” 郑安揉了揉梁远的头发,小心翼翼亲了亲他的发顶,手上摸到梁远被冷汗浸透的病号服,心里又是一疼:“醒来就好,就好……别怕,你回来了。没人能伤害你……不怕,小远,咱不怕……” 他这几天拿着这套话哄了被噩梦困扰的梁远无数次,却渐渐连自己都不相信了。 他要梁远不怕,可他自己都那么后怕,后怕得无以复加。 他怎么能让梁远不怕呢? 然而梁远似乎真的为此放心了些,手指软弱无力地反搭在他的手上,对他微微展出一个笑容。黑暗里他看得不清,只是手上更用力地握住梁远的手,几乎不想放手。 医护人员来得很快。 给梁远做了一个简单的全身检查之后,医生把郑安叫了出去。梁远独自靠坐在病床上,等着这一阵焦躁与疼痛过去。 这并不正常,不管是自己的精神状态还是身体状态。 梁远想着,回忆起卫李给他注射的药品。 毒品……吗? 梁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努力握起拳头,又渐渐松开。 他还没有完全恢复对肢体的控制。五年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只是那时候,他能挺过来,因为他能掌控自己的精神。 而现在呢? 梁远抬起头,看向刚刚推门进来的郑安。 医生进来时便开了灯,冰冷的白光打在郑安脸上,是掩饰不了的疲惫和憔悴,然而那疲惫中又有更多的安宁与欣喜,伴着与生俱来的令人安心的特质。 如果有这个人…… 只要有这个人…… 第四十七章 次日早晨,许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梁远的病房。 彼时郑安和梁远刚吃完早饭。 绝大部分药物已经通过代谢离开了梁远的身体,然而戒断症状发作得太频繁,他消瘦得厉害,消化系统紊乱,吃到一半便会吐,十分麻烦。 本来清理是许慎请的护工的活儿,郑安早把人家的陪护床给占了,这时候也不去叫人,自己找来墩布拖地。梁远感觉挺过意不去,探身扯了扯郑安的外套下摆,正要道歉,人便被郑安按回了床头。 “又不是没做过。” 梁远初时不解其意,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五年前的境况。那时候,梁远连出去方便都得有郑安看守着。 想起这节,他脸上顿时发烫起来。 郑安处理好污物洗了手回来,看梁远一脸不知所措的羞窘情态,觉得可爱,又低头亲了亲梁远的额头。 自从救回梁远,两人间这类亲昵的小动作越来越多。郑安原本是出于怜惜,后来倒喜欢上看梁远为此脸红的表情,时不时便动手动脚一番,幼稚得连自己都汗颜。 梁远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平复呼吸。因为呕吐,他的额上缀满了冷汗。郑安于是坐到他身后环抱着他,一手扯了纸巾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许慎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这么一幕冒着粉红泡泡的景象。 他皱紧眉头,忍着没出声赶人,刻意加重声音冷哼一声,唤起了梁远的注意。 “哥哥!” “嗯。” 许慎挥挥手,身后保镖将两个沉甸甸的袋子放上椅子旁的矮几,又将放在门外的大果篮抱了进来。那果篮足有半人高,立在床头柜上,几乎要把保温杯给挤下去,极不协调。许慎嘴角抽了抽,移开目光:“据说花粉对呼吸不好,我让他们买了果篮,谁晓得这些家伙……” 梁远弯起眼角笑得开心,也不去戳破许慎的谎,乖乖地点头道谢。 许慎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对着梁远这么体贴的表现也编不出来了,掩饰似的咳了一声,搬了椅子坐在梁远床头。 自从梁远意识到哥哥骨子里头对亲情的看重之后他对许慎那点子的畏怕早就消失到爪哇国去了,这时候,明明是弟弟,又作为病人,反倒毫无顾忌地主导着话题。 知道梁远体谅自己不擅长讲这些没营养的寒暄与问候,许慎也乐得顺梯子下台。他早就从医生那里拿到若干份梁远的详细身体报告,这没有信息摄入的对话,竟也出奇地没有惹他烦躁,讲着讲着,甚至还有了些血浓于水的感触。 郑安在一边看着,觉得这兄友弟恭的气氛真是惊人。 许慎有多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他是知道的,而今居然也在梁远面前露出这么居家的一面,该说到底是家人么? 又或者,梁远太懂事太乖巧,让人不由自主便想去惯着他,让他更恣肆些,更开心些。 然而郑安总也想不到,习惯于牢笼的鸟已经忘了飞翔的技巧,被爱的人管束着,便是他最幸福的归宿。 兄弟两人谈性正浓,郑安便百无聊赖坐在床头另一侧玩手机游戏。梁远忙着跟许慎谈天,却也没忽略他,不时递个探寻的目光过来。郑安这阵子被他折腾得对他的动静格外敏感,被他看一眼便抬头一次,游戏也就复盘一次,闹到后来嫌烦了,索性从被子下抓住梁远的手指,紧紧地攥在手里。 眼角余光瞥到梁远慢慢涨红的脸,郑安忽然莫名地有了成就感,连游戏里蓝衣服小人又血溅当场也坏不掉他的好心情。 病房的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来的人是警察。 许慎朝两位警察点头致意,显然是认识的。郑安仍有些不放心,接过警察证看了半天才还回去。这样多疑的举动换得许慎一声冷笑。 郑安皱着眉瞪回去。他看在梁远的面子上一直忍着,刚才也一直相安无事,怎么这会儿许慎突然就这么有针对性了? 然而他没兴趣这时候跟许慎起冲突。 尽管心疼,他也必须知道梁远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些虐待似的皮肉伤,那些引起戒断症状的药品。 他清楚感受到绑架者的恶意,要从精神上杀死梁远的恶意。 梁远显然有些紧张,开口说不了一句话便停下来,平复因激动而沙哑的嗓子。郑安安抚似的拍拍他的头,然后感觉到梁远在被子里反握住了自己的手。 手心里满是冷汗。 郑安用大拇指挠了挠梁远的掌心,手上加了点力气,试图让梁远感到安慰。令他意外的是,梁远似乎并不领情。 “安哥……你先出去吧。” 梁远侧着头不看郑安,声音弱如蚊蚋,意图却格外坚定。他从郑安手里抽出手便沉默下来,甚至还求助似的看了许慎一眼。许慎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对着郑安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去走廊。 郑安皱起眉。他知道梁远的经历可能很可怕,也知道梁远一直希望在他面前维持更好的形象——虽然这对他来说从来都不必要。 “你确定要我出去?” 郑安沉声问。 梁远抿着嘴点点头,看向郑安的眼神里满是歉意。郑安最看不得梁远这副表情,饶是有心留下来,这时候也不好违背梁远的意思,重重哼了一声,拎着外套便出了病房。 许慎两分钟之后也跟着出了病房,看见靠在病房外墙面上的郑安,冷笑一声便带头走到了长廊尽头的窗户前。 郑安烦躁地原地转了一圈,终于还是憋着气跟了上去。 “想知道小远为什么要你走?” 许慎靠在墙边,指关节扣了扣窗台台面,笑得阴狠。 郑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许慎居然也不生气,挑着眉故意拖长了声音: “因为……绑架他的,是你的老相好啊。” “怀疑别人之前,先看好你的人。” 许慎把一张现场照片的翻拍相片扣在窗台上,施施然甩下这么一句,又转身回了梁远的病房,没有理睬愣在原地的郑安。 相片里是一个放在床头的相框,相框中的相片已经泛黄,两个年轻人在其上咧着嘴笑得灿烂。 第四十八章 郑安走进游戏厅的时候便看见了卫李。他还是坐在老位子上,单手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秀着单手街机的功夫,右手极灵活地在机器上翻动,操作绚丽到令人眼花缭乱,惹来周围一片围观的中学生。 他扬声唤卫李的名字,后者第一下没听到,后来听到了,便回过头来,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头朝他露出个笑脸来。郑安心里复杂得很,并不回应他,也不言语,只是带头进了包厢。 卫李独自留在座位上,很寂寥地勾起嘴角,丢掉了手里最后一个游戏币,也跟了进来。 明明四天前才见面,郑安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看着卫李,慢慢皱起了眉,眼里有被欺骗的懊恼,与更深沉的愤怒。 “你还在吸毒。” 卫李也不推脱。他笑笑,卷起右手的袖子,露出其上稀稀拉拉几个针孔:“是。” 郑安沉默看着他。 四天前,他因为卫李惯用右手而只检查了卫李左手的针孔,因为卫李不曾骗过他而相信了他戒掉的承诺。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卫李摇摇头,率先放下架子笑着开口:“别那么看我——当年,我是真的戒了。” 只是戒掉难,复吸却太过容易。有些毒品,复吸率能达到百分之百。 他没说,郑安也明白。听到这里,他才叹了口气,不再那么针锋相对:“还不如不走,至少有我看着。” 卫李笑得更温柔了:“我都出轨了,你还愿意看我?” “又不是你愿意的,”郑安毫不犹豫地接口,“我说过,你不走,我就照顾你一辈子。” 卫李愣了愣,终于撑不住笑容。 他当年一时不慎,被敌对帮派推了一管子药丢进了会所与一个香港老板发生了关系。第二天醒转时,对方给他塞了一千块,一板一眼告诫他吸毒不好,去戒了。卫李当场把钱拍到他脸上,走人。 只是人走了,瘾还在。 他也不打算告诉郑安,就这样黏黏糊糊过了一周,终于在犯毒瘾的时候被郑安发现了。 郑安什么都没说,东奔西跑联系帮他戒毒,给他报仇,回来接着抱着他睡,由他发作时候在自己咬出见血的口子。 他却没有脸面再见郑安,也没有能耐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又加上毒瘾发作时的心理脆弱,最后还是拨通了香港老板的电话。 走之前,郑安追到机场,铁打一样的汉子抱着他哭,说他不走,就照顾他一辈子。 到底还是给他推开了。 “没戒掉,那家伙就给我联络毒源,自己也做起生意。” 卫李看着郑安,就像在看他生命里曾经美好的时光:“到头来还是逃不开。” 郑安知道卫李的意思。 卫李的父亲也是毒虫,没钱,毒瘾发的时候把他妈妈砍死了,又在卫李背上砍了道疤,清醒过来,一句话没说就跳了江。卫李从小在亲戚家被抛皮球,立下的志向就是不走他爹的路。 结果还是逃不开。 “他给我找的毒源就是黑龙,”卫李低沉地笑了,“老熟人,折扣价。” “这回,也是黑龙的意思?” “是,”卫李也不遮掩,“他还有很大一笔货款在上家,干完这票,他就把该拿到的货全部给我。” “小远身上的伤?” 郑安问。他心里隐隐约约有点期待,希望把梁远伤成那样的并不是面前的人。 但他自己都知道这点期望多么不切实际。 卫李这回没有正面回答。 他看着郑安,目光极缱绻极怀念:“你叫了警察。” 郑安沉默着点头。 卫李笑起来:“你果然很喜欢那孩子。真奇怪。” 郑安慢慢皱起眉:“这跟你伤他有什么关系?” “我嫉妒啊。”卫李轻松地回答。 郑安一瞬间攥紧了拳头。 “我嫉妒……”卫李重复了一遍,表情渐渐哀伤起来,“而且发作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 郑安没有回话。 他本是愿意帮助卫李的。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但他不该伤了梁远。 “卫李,你为什么不逃?” “我逃得掉?” 卫李大笑起来。 有照片,有人证,还有知根知底的郑安,他怎么可能逃得掉。 更何况…… “你要抓我,我不会逃。” 外面吵闹起来,大概是他短信通知的警察到了。 郑安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卫李,眼神澄明:“卫李,你不该伤小远。” 卫李仍坐在原地,闻言点点头:“是我不对,替我给他道个歉。” 郑安并不应承。 他对小远的伤害,远不是道歉能解决的。虽然他很感激,卫李并没有给梁远用毒品。 他转身走向包间门口,给进来的警察让开路。 第四十九章 梁远出院那天许慎也来了,也不搭理旁边的郑安,臭着脸给梁远塞了一个档案袋的报告,又把人半扶半拖地塞进了车里,自个儿随即便急匆匆上了另一辆车又回了公司。全程风风火火延续了十二分钟,一点儿不浪费时间,显然是工作到半路溜号来的。 梁远坐在车后座隔着车窗对着绝尘而去的车笑。他知道这是他哥在对他示好,虽然方法别扭了点儿。 “这回真是拖累我哥了。” 梁远偏着头对着郑安说,语气里含着愧疚与炫耀。他猜想他哥这回忙着这样儿完全是为了补之前为了找他而无暇顾及的漏。 郑安闻言拉开车门坐进来,上上下下打量梁远半天,看到他脸红才停下。他也不理会梁远不安的表情,心说这孩子终于上道了,晓得就算跟许慎客气也不该跟自己客气的道理了。 然后梁远诚恳地看着他:“安哥,对不起,还有……嗯,谢谢你。” 郑安脸僵了僵,勉强扯出来个笑模样。 司机不等吩咐便往梁远家开,想来是许慎安排好的。梁远犹豫了一下,戳了戳装作看风景的郑安的手臂:“安哥……” 郑安本来就没生气,闻言转过头,看到梁远把手里的档案袋递了过来。 “我哥……他把这个给我,说是你……嗯,以前的事情。” 梁远没说清楚,郑安却也从他的态度猜出来其中的内容。想到许慎对两人关系那不阴不阳的态度,郑安的心倏地揪了起来,不待梁远继续便抢白:“安哥这回对不起你,你要罚什么都行,不准走。” 梁远挺吃惊地看着他,摇摇头,一副腼腆的样子:“我没打开呢……安哥,你留着吧。” 他把档案袋塞到郑安手里,又微笑起来:“我相信你的。” 虽然不能看到郑安全部的人生有点可惜,但他相信,他看到的郑安,比档案里的那个,更加真实。 郑安愣了愣,也跟着笑。他捏着手里的袋子,知道里面装的是自己曾经的荒唐岁月,渐渐也有点怀念。他把档案袋珍而重之地收到背包里,定定看着梁远,扯开一个痞气的表情:“当然,我的记性比这些玩意儿好多了。” 你想知道,随时问我。 回到家之后梁远第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留着的一瓶米酒。他抬头看看郑安,后者摸着鼻子说是郑母送来给梁远压惊的。 他们二老不知道梁远出了什么事儿,只从郑安嘴里听说梁远住了回院。郑父认了两人的关系,态度仍是还有点别扭,相比起来郑母却早就喜欢上梁远这么个孩子,这回听说了,心疼得紧,叮嘱他们一出院就要打个电话说一声。 梁远听着郑安解释,心里头暖暖的,拖着郑安的手坐在沙发上,开了外放便开始打电话,一边道谢一边笑看郑安有些尴尬又坚持支楞着耳朵旁听的场面,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找到了家人的感觉。 打完电话,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医院给开的药物之类的,梁远也有些累了,脸色便是微微发白。他经过这一遭折腾之后,体力是大不如前,精神头儿也差了些,常常想瞌睡。郑安于是把他撵去洗澡。 梁远被郑安推进了浴室,刚想脱衣服,忽然警觉地回头看看,发现郑安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讶异地朝门口扬了扬下巴,示意郑安出去。郑安笑起来,说自己要留下来给他擦身上药。 梁远初时还有点不好意思,想想看,这阵子住院,该看不该看早给郑安看光了,心头终于没那么别扭了,乖乖脱了衣服站到郑安面前,只是脸上仍然不受控制地飞起了红云。 郑安摸摸下巴,心道这时候似乎还有了点老夫老妻的气场,调笑似的在梁远腰间摸了一把,惊得人下意识往后一缩,差点摔下去。 说是上药,虽然多了点咸猪手的玩笑,倒也还算是单纯的上药,郑安让梁远面朝瓷砖趴在墙上,小心翼翼给他身上那些伤口上药。旧伤已经不明显了,新伤口上刚刚愈合长出的粉色嫩肉交错纵横,仍是看得人触目惊心。 郑安一只手扶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轻轻抚触着梁远身上一条一条的伤,忽然就后悔当时太早叫警察了。 梁远刚转过身去时身上还有点抖,被郑安按住了,也就不动了。他知道郑安在看自己身上的伤,便犹犹豫豫地把手覆在郑安的手上,低声说:“没关系的,不疼。” 郑安不说话,放在他肩头的手滑下去,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的腰。 洗完了,郑安拿个大浴巾把人裹上,阴险一笑,忽然打横就把梁远抱起来。梁远惊叫一声,倒也顺从地把手吊上了郑安的脖子,乖巧地窝在他怀抱里,湿漉漉的眼神上挑看着郑安,一脸不明所以。 郑安被他看得心头痒痒的,低头亲亲他的脸颊,把人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擦干。 梁远出了浴室又开始脸红,揭了浴巾便缩成一团,磕磕巴巴才把睡衣穿好,回头看见郑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盯着他的背影,一下子脸都涨红成了茄紫色。 郑安笑笑,冲他招招手,像招小狗似的。他低着头走过去,被郑安抓着手一拉拉得重心不稳,直直摔进了他怀里。 郑安面对面抱着他,额头抵上了他的额头,鼻尖触到他的鼻尖,说话间呼吸都要交融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郑安感觉到梁远脸上的都能煎饺子了,这才笑着打破了沉默:“小远,欢迎回家。” 梁远不说话,眼圈有点儿发红。 俩人抱着腻歪了一会儿,郑安以为自己会觉得别扭,但事实证明,跟梁远相处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甘之若饴。 只是,他们还有不得不触碰的话题。 郑安斟酌了一下语言,谨慎地开口:“我对他没感觉了。” 梁远有些吃惊话题的转换,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却没反对,只是嗯了一声。他知道郑安指的是卫李。 郑安忽然兴起,逗他:“我对你也还没感觉。” 梁远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不置可否地嗯一声。那副样子,像是一点不意外这句话似的。 郑安抱着他的腰,想着刚才自己说的话,也不由得有点怀疑,于是把人抱得更紧些:“你能等吗?” 低着头什么都看不到,梁远偏偏感觉到郑安此刻的心情。他慢慢弯起嘴角,觉得这样不确定的问法反而更让自己安心:“嗯,我比你有信心。” 郑安于是笑起来,把头埋到梁远肩膀上,让胸腔的震动通过相接触的肢体传达过去:“你真笨。” 梁远哦了一声,抱着郑安的肩膀,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头埋下来,默默听着他心跳的节奏。 郑安抱够了,站起来给梁远收拾房间。主卧的主人离开了近半个月,整间房间忽然就冷清下来,到现在才有些人气。 梁远没有跟上去,自己抱膝坐在地毯上,眼神湿漉漉看着郑安在自己房间里忙活。郑安每次回头都能看见他像块望夫石似的坐在那儿,有点想笑,又有点温情。 梁远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他太久没有好好睡一觉。 郑安走出主卧就看到梁远居然坐在地毯上就睡着了,不禁哂然。 他摸摸梁远的头,软绵绵的发质贴在手上,细细密密地拂过手心,很舒服。梁远似乎感觉到他的动作,下意识往他手上蹭了蹭,样子可爱得紧,惹得郑安心头一动,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 郑安把梁远打横抱起来,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抱回刚刚才费力收拾好的梁远的主卧,反而直接抱回了自己的房间,轻手轻脚把他放在了自己床上。 梁远在医院睡觉一直不安稳,经常做噩梦,一宿一宿,病号服上全是盗汗。郑安不知道这是因为绑架,或是因为戒断症状,又或者,从五年期那的最初就是如此。 好在现在是好些了,就是睡觉老爱翻身。郑安替梁远展开紧皱的眉心,自己也躺上去,侧身握住梁远的手,后者终于不再乱动了。 手上有小心翼翼地回握的力度传来,郑安侧头看过去,正撞见梁远唇上若有若无一个笑容。 醒了吗? 郑安低声问,梁远没回答。 郑安看着他,只觉得心里一片柔软。 他捏了捏梁远的鼻子,用气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梁远立刻有了反应。他的呼吸乱得厉害,眼睫毛像蝶翼般抖动着,显然心里激荡挣扎,却还是装睡,不肯睁开眼睛。 郑安笑起来,也不拆穿他,兀自起身拉上窗帘,隔开了室外下午的阳光。 入睡前,他有意识地伸手揽住了梁远的肩膀,不容抗拒地把人拉到自己怀抱里相拥而眠。 明早醒来,那句被怀里人怀疑为梦话的句子,便会成真。 正文完一别经年——芥末君
作者:芥末君 录入: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