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虞定尧气喘吁吁的站在当地,两扇睫毛紧张的抖了抖,微微的扭过脸来,现出半边脸蛋上红色的唇印。一见沈延生,他眉头一皱露出一脸委屈更甚的表情,只是委屈外面还包着层忍耐,仿佛是不愿意让沈延生看出他此刻的狼狈。 “你这是怎么了,急三火四的,出什么事情了?”沈延生楞了一愣,从口袋里摸出手帕递给他。 虞定尧看着手帕不知道接,只把脑袋向底下垂。 沈延生上前一步,托起他的下巴,三两下擦了他脸上的唇印,刚准备细问,就听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接连下楼的,是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看样子是要来招呼虞定尧回去。俩人见了楼下的情形,都立在原地不动了。张张嘴似要开口,但是碍着沈延生的缘故,不敢上前搭茬。 这时候,当中一个姑娘往楼梯上看了一眼,很快就下来了第三个人。 “我说虞少爷,好端端的你跑什么?” 白衬衣搭了底下的灰色军裤,来人在腰间勒了一条武装带。从下往上看,宽肩窄腰配上两条大长腿,是很值得一看的。然而左拥右抱的在怀里搂了两个面目娇娆的女人,这情景又让底下的沈少爷颇为不满。 楼上站的不是别人,正是雨夜里同他求爱的赵团长。 这不要脸的,果然又是在坑他,前脚说了喜欢他,后脚就跑这里来找女人。 拉起一旁呆若木鸡的虞定尧,沈少爷头也不回的扭身就往楼外头走。等赵宝栓冲下楼,人已经不见了。光看见红彤彤的两眼车屁股灯,随着油门嗤啦一声的滑出去老远。 一脚门槛内一脚门槛外,赵团长两手撑在后腰上,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这回可麻烦了。好不容易天天的套近乎,终于套出点名堂来,好么,一晚上全给毁了。后面的粉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扭着腰肢近前来,刚往大门外一抻脖子,赵宝栓转过脸去骂道:“着什么急!天天在这里伺候男人还骚成这样!” 粉头撅撅嘴:“那不一样,他是镇长家里的心肝宝贝,亲一口少一口,你说我能不心急么?” 赵宝栓把虞定尧叫出来,本打算跟人拉拉关系再打听点虞棠海最近的动向,谁知道话还没掏出来两句,人就被吓跑了。迈步往外头去,粉头还挽留:“赵团长,不喝了?” “喝个卵蛋!” 小汽车出了一品街,直接往镇长府走,虞定尧和沈延生并肩坐在后面,都是一言不发。虞定尧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发现身上沾了女人的脂粉气,这要是回去让那个多嘴多舌的随从闻见,少不了到叔叔那里说他两句。于是斜着眼睛悄悄的打量一旁的沈延生,一边小声的向对方发出询问:“沈大哥,我能不能先去下你家里?” 沈延生肚子里有气,但一时找不出这口气的名头,所以说话也不太客气:“去我家做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要是让你叔叔知道了,回去肯定骂你。” 虞定尧苦哈哈的朝他举起半边袖子:“我这一身脂粉味,回去也是挨骂,还骂得更凶。” 沈延生不说自己也是刚从那温香软玉的的地方出来,当即就教训起对方:“你也这么大了,书也念过,怎么就不学好呢?跟着赵宝栓,能学到什么好的,你不知道他是什么出身?” 虞定尧虽受了女人的惊吓,但是对于赵宝栓这个人其实并没什么恶意。当初在山上的时候,这土匪头子就挺仗义的,说出来的话大多也是顺耳的好话。除了偶尔嘴上没个把门的,实在没有沈延生语气里的那么不堪。 有心想说两句好话,但是当着沈延生的面,不好说,因为沈延生和赵宝栓的关系实在有些扑朔迷离。万一他们只是一时的起了矛盾,自己再说错什么话坏了他们的感情,怕是有失妥当。 瘪了瘪嘴,虞少爷放缓了调子,可怜兮兮的把身体倒向沈延生:“沈大哥,你就帮帮我吧,让我借你家浴池洗个澡,洗完我就回去。” 沈延生家里的浴池大,水也清凉,虞定尧在身上缠了毛巾就迫不及待的往里面扎,就跟缺水的鸭子一样,能早一刻沾上水,就绝不肯多等一刻。沈延生在浴池边上摆了一张躺椅,躺在上面吃葡萄,一边吃,一边看虞少爷在水池里扑腾着四肢学狗刨。 “行了你,洗完赶紧给我回去。” 虞少爷水淋淋的抬了头说道:“沈大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怎么了?” “之前我来的时候,你都是和和气气的,就今天看着不大高兴,总像要赶我走似的。”嘿嘿的笑,他抓了把水抹在自己头上脸上。水珠子一粒粒的滚开去,顺着他单薄白皙的前胸铺下一层亮闪闪的水光。 沈延生往嘴里塞着葡萄,扭头看见他胸脯上点缀似的镶着两颗粉红的乳粒。 这长不熟的小东西。 “侄少爷,你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赶过你,不过是怕你回去晚了,害你被你叔叔骂而已。你要是喜欢我这浴池,留下来过夜都行,不过得先给你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你叔叔要是没意见,你就是把我这一池水都扑腾干了,我也心甘情愿。” 虞定尧划着两条胳膊扒住浴池边上的台阶,一屁股坐起来,对着上方的沈延生露出个微笑:“你说真的?那我可真的去打电话了!” 沈延生悔着自己嘴快,虞定尧却是欢天喜地的给家里打了电话,他烦透了镇长府各样的拘束,早就想找个地方借宿,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如今沈延生既然开了口,他当然要登梯上楼。明知道对方这邀请未必是出于真心,可他喜欢沈延生的心却不是假的。 洗干净晾清爽,他大喇喇的扭着屁股,爬到了卧室里唯一的大床上。床是西洋的铜脚床,因为是夏天,所以在顶上撑了蚊帐。此时还不到睡觉的时候,虞少爷却跟个孩子似的玩心大起,放下两边洋白纱制的蚊帐帘子,光露出颗脑袋,看着地下的沈延生。 沈延生一手抓着个盛了汽水的杯子,一手在那里摆弄唱碟机。 一会儿工夫,房间里便飘起了欢快的乐曲声。 虞定尧笑嘻嘻的把脑袋挤在两道蚊帐中间,一面随着曲调左右摆动,一面扇动着漂亮的睫毛说道:“沈大哥,我真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沈延生喝着汽水,一边喝一边抹肚皮。汽水凉飕飕的带着一点气泡,咕咚咕咚的滚进胃里,总让他觉着肚脐里痒嗖嗖的,欠挠。 喝完汽水,他舔了舔嘴角,转过来面对虞定尧,“你这坏小子,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过夜?” 虞定尧说:“怎么是我打定主意呢,我也是受到沈大哥你的邀请。” 沈延生板下脸,放开手里的杯子走到床前。虞定尧仰头看他,见他脸上没有笑,便也渐渐的小心起来:“……沈大哥,你生气了?” 沈延生一言不发,抓住两片蚊帐猛地朝两边拉开。虞少爷躲在这洋白纱的屏障后面,一时也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慌里慌张的,脑袋和身子便不由自主的往里缩进去,最后一屁股滚倒在床上,望着上方几乎快罩到他身上的沈延生,倏地就成了个大红脸。 “……沈,沈大哥。” 掐住他半边脸蛋上的肉,沈延生发觉他已经快长成个半大的青年,嘴唇上黄绒绒一层软毛,鼻子和眼睛的轮廓也在慢慢清晰。 “坏小子,油嘴滑舌。”拧住手里的一小团肉,沈延生用力的揪了一把,然后把五个指头并到一起,一巴掌拍了对方白皙饱满的脑门。 “啪”一声响,虞定尧跟个纸片人似的向后翻倒过去,木头木脑的躺了一会儿,床垫子往下一陷,是沈延生在他后面上了床。 虞定尧转过脸,他趟的位置比较低,所以一眼望过去,正对的是沈延生的一对脚踝。沈延生穿了细稠的睡裤,料子垂而软,低低的掩住雪白的踝部,再往下是两只微微透粉的脚心。虞定尧望着那粉白的部位看了一会,忍不住心生狭促,伸出手指去挠,却不料这一挠又让他分外惊奇的有了新发现——沈延生的脚底,有颗痣。 指肚使坏似的摁住那深棕的一小点,他顶一下顶一下的往里面戳。沈延生起初不理他,戳得烦了,便一脚蹬出来,正蹬在他肩上。 “闹什么!再闹真赶你出去!” 虞定尧手脚并用,一骨碌的从床上爬到人身边,摇头摆尾的腻歪了一阵,然后称赞似的说道:“沈大哥,你真好看,从头到脚都好看。” 沈延生睨他一眼:“你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虞定尧摇摇头:“就是好看。” 沈延生眼珠子一转,凑过去和他并排躺了,表情很认真的问道:“晚上去一品街看姑娘了?” 虞定尧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赵团长带我去的,我不去,他硬拉着我去。” “姑娘漂亮么?” “……漂亮。”仔细回想,虞少爷不大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那艳红的唇印还印在上面一样。 沈延生说:“那你觉得我漂亮,还是一品街的姑娘漂亮。” 虞定尧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两排睫毛忽闪忽闪的打了两下,惊奇的嘴巴都有点合不拢。沈延生看他露出痴傻的模样,当即也清醒了,这问的是什么问题,有这么比的? 索然无味的转过脸,他动手拉了拉蚊帐:“睡觉睡觉,这一晚上都让你闹死了。” 虞定尧慢吞吞的把脑袋压回枕头上,左晃右晃的找着能让脖子搁得舒服的位置,最后仿佛是忽然得出结论似的,单边胳膊撑起脑袋,又把脸对向了一旁的沈延生。 “还是你比较漂亮!” 他这话说的很肯定,两只眼睛也是仔仔细细的在沈延生脸色巡视了一遍,最后笑微微的越凑越近,近的不能再近了,两片嘴唇一撅,拱在了沈延生半边脸颊上。 沈延生一愣神,嫌弃的伸手把人挡开了,虞定尧绷不住,哈哈哈的笑着在枕头上滚开去。 屋里没有人说话,很快就响起了规律的呼吸声。沈延生躺了一会儿,慢慢的转身去看虞定尧,才发现虞定尧已经睡着了。两排睫毛密匝匝的拢在眼皮下面,正随着起伏的呼吸小小的翕动。 沈延生定定的望了一会儿,心里的不快又涌了上来。 赵宝栓领着虞定尧去一品街这样的地方,要是被虞棠海知道了,肯定会对赵宝栓有看法。赵宝栓不是笨人,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道理。想当初他费尽心机的洗干净出身,总不能只奔着地方部队这一个目标去。况且这目标在他进入罗云之后不就达成了么,那接下来,他又准备干什么? 反反复复的琢磨,沈延生越来越觉得这土匪头子说一套做一套,是不能光从面子上进行揣测的。如今还莫名其妙的表示要跟自己谈恋爱,这又是打的哪门子鬼主意? 想得入神,隔壁的虞定尧忽然飞来一条大腿,猛地砸在沈延生的肚子上,砸得他当即就龇牙咧嘴的露了凶相。抱起膝盖往外推,却不想这小孩儿只是看着瘦弱,其实骨头皮肉都跟灌了铅似的沉,还没等他把大腿挪开,另一边的胳膊也藤蔓似的缠了过来。沈延生起初还吱吱呜呜的挣扎,到了最后也死了心,破罐子破摔的把人抱进来,长叹一声,合了眼。 第六十九章 仇报国种蘑菇似的在家里憋了好一段时日,这天终于又有客人上门了。不过这客人不是沈延生,更不是军政处的同僚,而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 男人自称是仇报国的同乡,登门拜访,带着大包小包。门房看他脸生,不像是镇子里的人,但对方笑容满面,加上手里还提着各色礼物,便十分给面子的在通报之后,把人领到了客厅里。 仇报国在书房里对接待的佣人细细盘问,并没问出什么名堂,然而收拾了头脸下楼,他心里其实也是有数。出来这么多年,他基本不跟人提起原籍,镇内知道他来历的都没几个,更不要说什么同乡。所以这门青天白日的上门亲,不用见就知道是假的。想必是有人想借此来攀关系,但是一时找不到名目,只好托说是同乡,一来见得理所当然,二来也不会落下什么口舌。 只是这样简单易用的伎俩在仇报国看来,实在用得有些白费心机。 攀关系,没错,可攀到他头上,那就是大错特错。谁不知道他着了虞棠海的道,现在就是个摆在那里看的花架子,光有样子没有实用,调不动兵遣不动将,白吃着响钱混日子。 找门路找到他这里,算是进了死胡同。不过也好,总有这么些误打误撞的人,要不怎么有吃一堑长一智的说法呢。 仇报国走到楼下,样子和步调都是稳重大方的,及至见了楼下的生面孔,才微微的露出一点笑容。 没什么人肯捧他,他就自己捧自己。 中年男人生的黑瘦,五官长相透着一股油滑的精相,端坐在沙发中,随身带来的礼物整整齐齐的摆在面前的小几上。看见仇报国,他神色庄重的站了起来,先是鞠了个躬,然后表情殷勤的递上了印有名字的名片。 “仇旅长,鄙人姓张,叫张茂祥。” 仇报国一点头,没去接他手里的名片,光用两只眼睛盯在人脸上打量。等那男人干巴巴的在面前站了半天,才一歪身,从小几上端了茶碗来喝。 茶是仆人刚才就预备下的,口感清冽,最适合在这个季节饮用。 仇报国一口接一口喝得慢条斯理,对边上这位显然是个视而不见的态度。男人在看出他并没有主动询问的意思之后,躬身把名片推到他面前的桌面上,搓搓手,竟是不客气的自行坐下了。 仇报国扫他一眼,心里对这位韭菜芽似的小男人不免有所不满。别说他是来攀关系的,就算自己真的有关系给他攀,冲着今天这一屁股落座的架势,也要故意刁难。 韭菜芽坐在旁边,不丁点大的模子,哼哼唧唧环视半天,终于牵出话头称赞道:“仇旅长,你这屋子可真是不错。” 仇报国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便顺口接道:“你是来看风水的?” 张茂祥摆摆手:“哎,我哪有那本事,懂些皮毛罢了。” 仇报国道:“听说你是我的同乡?” 张茂盛缩了缩舌头,眯起眼睛笑起来:“到这光景我要是再不说实话,想必仇旅长就要关门送客了。”又把名片往人面前推了推,他说道,“我倒是想跟仇旅长有些缘分的,不过上辈子没积到那份公德,想着现在有了机会,就自己上门来了。不瞒您说,我其实是个做生意的,靠着几个外国朋友倒卖点丝绸瓷器什么的,这两年在北平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也算是多少的摸到了一点好处跟油水。” 仇报国把茶碗往回一放,顺势在名片上扫了一眼:“张老板是想让我听听你的发家史?” 张茂祥老狐狸似的裂开嘴道:“当然不是。我这是听说仇旅长德才兼备,最近又帮着上面抹平了白家岙一带的匪患,心里佩服,特地前来拜望拜望。” “张老板客气,敢问你这拜望,拜出什么端倪来了?” 张茂祥说:“仇旅长这话说的,张某虽然只是个过路的生意人,但是生意人靠的就是吃人脉这口饭,今天有幸认识了仇旅长,往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倚靠的,多少还是得仰仗仇旅长您。” 仇报国笑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张老板,我仇某人能力有限,实在是行不出什么方便给你。你要是真图倚靠,不如我让人给你指个路,反正镇长府离这儿也不远,你再走两步?”说着,仇报国站起身,往外面的院子里一声招呼,“来人,送客。” 张茂祥跟着站起来,一手挡住他说:“仇旅长,你听我把话说完啊。” 仇报国没理他,这时候外面进来了佣人,一看自家主人脸色不大好,立刻就帮张茂祥把礼物重新提上了。佣人往门边一站,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张茂盛不死心,走到仇报国身边继续说:“仇旅长不要误会,其实我也只是给人做个中间人,这礼物和面子都不是我张某人的,前面说错了话请仇旅长多担待。只恳请仇旅长能听我把话继续往下说啊!” 仇报国看看他,手一抬把佣人支走了。张茂祥松了口气,态度愈发端正起来。 “仇旅长啊,实话跟您说吧,镇长府啊,我早两天就去过了。只是镇长他老人家最近对谁都是闭门不见,我跑了两趟只碰着钉子,连他老人家的面都没见着啊。” “虞镇长不肯见你,那是你的事情,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张茂祥讪讪道:“仇旅长,您大小是个旅长。这罗云镇里,除了虞镇长,能管事的不就只有您了嘛。” 仇报国冷哼一声:“张老板,这话到底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委托你上门的别家交代的,如果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那我就要给你提个醒了。虞镇长是镇长,他不肯见你,你来见我也未必就有用。我只是个旅长,很多事情呢,我也管不着,想成事,你就自己勤快点,多跑两趟镇长府,不比在我这里使劲有用?” 张茂祥说:“仇旅长呀,我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来求您办事。是那托我来的朋友想来这镇里发展,前面找了镇长不成,我没办法只好来找您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希望仇旅长什么时候有空了,能见一见我跟我那位朋友,谈的怎么样,到时候再看缘分也罢。” 苦口婆心,这瘦小的男人几乎把好话全都说尽了。说得口干舌燥面露倦容,仇报国终于答应了他见面的要求。于是躬身朝人行了个礼,欢天喜地的出了仇府的大门。 仇报国在厅里休息了一会儿,置备晚饭的佣人也开始了陆陆续续的走动。等一桌子饭菜全都亮了相,仇旅长躺在沙发当中却是没有一点要就餐的意思。 这段时间由于铁路的修建,大大小小疏通关系的人来得不少,但没有几个是上他这里来求援助的。 如此,这个张茂祥到底什么来头? 如果光从他留下的名片上推断,断然是看不出什么苗头,普普通通的贸易公司而已。 况且他自己不是也说了,只是个牵线的中间人。 那他这线到底是给谁牵呢?托他牵线的人为什么又不肯自行前来,非得神神秘秘的搞什么中间人?若是生意上的事情,这么拐弯抹角的不是更耽误时间? 想来想去,仇报国是觉得自己这脑子有点不够用。走到桌子边拿起碗筷,他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 就算人家真找上他又怎么样呢?没准出去一打听,回头就不会再登门了。怎么说他只是个被架空权利的小旅长,能有什么撼天动地的大本事? 思及至此,仇旅长多少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狠狠的往嘴里扒了口饭,他让佣人把卫队的人叫了进来。然后一边吃饭,一边嘁嘁喳喳的把跟踪调查的任务给人交代了一遍。 因着张茂祥的缘故,仇报国这一夜睡得不太踏实,隐隐的,他总觉得要出事,可是又不知道到底会出什么事,好像一个并不迷信的人连着跳了好几天的眼皮,不信也有点心慌气短的心虚。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终于按捺不住,大清早的一睁眼,当即就给沈府挂了电话。 室内铃声大造的时候,沈延生和虞定尧两个人正在床上睡得东倒西歪。胳膊缠了大腿,大腿绕了胳膊,是个不分你我的混乱模样。 虞定尧的一身睡衣掀起老高,雪白的肚皮贴着肉的挤在沈延生腰上,一条大腿不讲规矩,骑马似的整个跨上去,不上不下正好压住了沈少爷两条腿。 沈延生这一夜过得痛苦,梦里梦外总觉得有种千斤压顶的感觉,等到他在电话铃声中睁了眼,惺忪的睡意也立即就化成了熊熊的怒火。一胳膊肘捅开黏糊糊的虞少爷,他翻身捞向床头的电话,谁知道手指头都没碰上去,虞定尧那里吚吚呜呜的咕哝了两声,又像一块烙饼似的,煨到了他后背上。这一次手脚并用,索套似的圈住了他,一时困得人没法动弹。 沈延生扭着身体甩了甩,发现甩不开,只好先任命的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边,仇报国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转述了一遍,沈延生光是听,没听出什么名堂。答应他过两天亲自上门去瞧一瞧之后,便不顾仇报国想要继续交谈的意愿,不太客气的率先把电话给挂了。 挂了电话,他身后黏糊糊的虞定尧还是没醒,反而跟只缺爱的小动物似的越缠越紧,越抱越牢,热的沈延生憋出一脑门的汗。 终于忍无可忍的,他回手去后面拧了虞定尧的屁股,不想那屁股上的肉长的十分结实,又因为骑跨的姿势,他这一把猛掐,居然是没掐进去! 沈少爷怒了,直接摊开手心,“啪”得落了一声响。 第七十章 虞定尧和沈延生坐在一起对桌吃饭。早饭内容比较简单,豆浆油条,虞定尧说了一句要吃烧饼,沈延生就差了佣人去买。 此时如愿以偿的在手中捧了个外酥里脆的大烧饼,虞定尧脸上红扑扑的,露出满足的神情,任谁也想不到他刚才还在床上同沈延生闹了点毛毛糙糙的小状况。 男孩子长大了总免不了要在早晨热闹一场,虞定尧的家伙小归小,但是功能齐全。经过一晚上养精蓄锐的休憩,一早遇上个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便犟头倔脑的现出了原型。挨着沈延生睡,他指头似的小炮仗隔着裤子顶了人家的屁股缝。沈延生推他挡他,恨不能彻底避得远远的,偏偏这位美梦正酣的还要效仿攀援能力极强的树枝草藤,最后气的沈延生翻了脸,当场给了他一记爆栗。 经过一番洗漱,虞少爷额头上的红印还未消退,当脑门的一个大印子,跟脸颊上淡粉的颜色倒还成了一种有趣的呼应。 沈延生本来不大高兴,但看他对着个烧饼都有欢天喜地的表情,气就消了一大半。 往豆浆碗里浸了小半截油条,他随口问道:“怎么,没去过澡堂,你还没吃过烧饼?” 虞定尧鼓着半边腮帮子挤了挤眼睛:“沈大哥,你真当我是土鳖一只呢?”指头从桌上捻了碎末填回嘴里,他笑眯眯的,“是你特地去叫人给我买回来,我才觉得特别好吃了。” 沈延生似笑非笑,微微歪了脑袋睨他:“大清早的,又要溜须拍马?” 虞定尧抿着嘴不作答,两扇睫毛扇了扇,亮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沈延生看他白脸蛋上表情可爱,倒是从原有的嫌弃里生出了一点怜爱的意思。仿佛这位虞少爷是一只偶然上门的小猫或者小狗,大大方方的长了毛茸茸的躯体和可爱的脸庞,不玩弄一番就是可惜。 虞定尧不懂沈延生的心思,一心以为对方是把自己摆在等同的高度上,难免有些惺惺相惜的亲近感。大嚼大咽的吃了半只烧饼,讪讪的说道:“沈大哥,我过两天还能过来找你玩么?” 沈延生说:“你是看上我这里床好睡,还是浴池宽敞?一天还没住过,就开始盘算着占往后的便宜了?” 虞定尧一听,马上反驳说:“家里闷死了,你这里住着才舒服。沈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你跟我叔叔又是认识的,你就做个好人吧。” “光你舒服,我就不用舒服了,万一哪天你觉得哪儿不好,回头就到你叔叔那里告我一状,我这好人岂不是要做的含冤带恨了?”沈延生故作无辜,筷子压着撕开的油条,又开始没完没了的往豆浆里头戳,好像天生的就跟食物有仇,非得活活的把它们摁死在碗底,才能安心食用。 虞定尧低着头思索,片刻之后抬了头,小声问道:“沈大哥,你是不是还在为早上那件事情生气呢?”他知道自己睡相不好,在家里大床一张都睡习惯了,手脚摆得满床都是,如今边上多了个人,这习惯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好的。琢磨着回去之后好好克制一下,他滋味寥寥的嚼了口烧饼,眼睛里跳动的光也就此黯淡下去。 进了夏季之后,他长得飞快,个头拔高了,手脚也越来越结实。沈延生抬眼看他,偶然也会觉得他几乎能算是个完整的小青年了。然而脾气不及骨头架子那样发得快,遇上伤心失望的事情,他还是会微微的撅嘴皱眉。两边腮帮子有意无意的嘟嘟着,这本是带着点稚气的行为,但是从面容上看又完全没有小孩稚气的样子。这样微妙的反差常常让人觉得稀奇,仿佛是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裳,得意的时候是很得意,可偶尔还是会不小心就从裤腰里漏出多余的料子。 虞定尧把自己装在小青年的壳子中,失望的吃完了这顿早饭。一早的时候,虞棠海那边就来过电话,叫他没什么事情就不要多做叨扰,赶快的回家里研究暑假作业去。叔叔的命令摆在眼前,他当然没有厚着脸皮继续赖着不走的道理。等这小少爷依依不舍的回了家,沈延生也终于有了时间来处理自己的事情。 首先就是他张罗很久的铺面房,找来房东订好契约,这两天已经开始让人往铺子里填东西了。一面在门上贴了招伙计告示,一面还要挤着功夫招待乔振霖。 挑了个不好不坏的时候,他跟对方透露了一些想要搭伙的意愿,然而乔振霖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却一脸尴尬的推说自己帮不上这个忙。沈延生起初还以为他只是防备自己,毕竟这买卖来来去去都跟钱有关,捎上自己一口,就意味着人家要从嘴里分出食来。可接连的交往下来,他又发现这位乔老板并不是什么狡猾的人,相反的,脾气性子里还带着点跟生意人完全不相干的质朴与纯真。 这就让他犯难了。难道之前的好处就这么打了水漂?沈少爷是有些不死心。 这天下午的时候,沈延生去了一趟镇长府。虽说是找了门道想发点偏财,但明面上他还是准备着洋货铺子的生意。新开的铺子,需要打点的东西方方面面,多往虞棠海这边凑一凑,总不会有害处。 带着几样稀奇的小东西,他坐着小车登了门。虞棠海休养了这许多时候,加上沈延生跟虞定尧又走的勤,故而对于他的拜访并没有推拒的意思。 沈延生在佣人的带领下进了楼底下的大厅,等了一小会儿,虞棠海是没有来,却把小鸟似的兴高采烈往厅里扑的虞定尧等来了。 几天不见,这小青年又把自己憋得白了一些,一只手伸出来,都能看到皮肤底下青色的血管。看见沈延生,他倒是非常的高兴,先是把自己最近读的书汇报了一遍,又说了学校里美术展览的事情。因为是暑假,所以学校里打算把美术展览再延期一段时间,沈延生要是有空,他其实很乐意陪着一起去看看。沈延生边听边笑,没有直接作出回应。虞少爷的水平他见识过,由此推测展览上的其他作品,估计也不会高明到哪里去。 说完开心的事情,虞棠海也来了。虞定尧一见到叔叔,立马就收了前面活泼奔放的模样。规规矩矩的从沙发上起身站到旁边,主动自觉地接下佣人的位置,给这叔叔充当起了伺候的角色。 虞棠海看这侄子十分满意,如今当着外人的面,更有几分炫耀的意思。客客气气的同沈延生讲了几句场面话,随手就把黏黏糊糊赖着不肯走的虞定尧给支下去了。 虞棠海年纪大,因着前一段的意外,更有些行动不便的趋向。见的客是越来越少,可手心里抓的事却是越来越多。沈延生悄悄观察,发现这老头子已经生生的摁死了仇报国,要不是赵宝栓还有些本事手段,估计也已经被掏空了。 两个人打太极似的谈了一会儿,虞棠海露出了倦意。沈延生挑了个合适的时间辞了别,面带微笑的出了大门。 小车司机怕太阳又把车子晒成个火炉子,所以把车停到了虞府的小院里,此时慢慢悠悠的从里面开出来,不知道怎么的,竟是从打开的车玻璃后头,冒出了虞定尧的脸。 沈延生一拉车门,没迈腿,单是俯下身歪着脑袋往车肚子里看。虞定尧欢快的挪动着屁股往里面让了让,然后伸出只白得快要透明的手,拍拍空出来的车座。 “沈大哥,你上来呀。” 沈延生说:“怎么,你又想浴池了?” 虞定尧出手把他拉进车内,又嘱咐司机慢慢开,开得越慢越好。因着这阵子虞棠海对他管的严,几乎不许他出门,所以他只能接着这样短暂的时间,再同沈延生说两上两句。 沈延生觉得稀奇,有什么话不能在房间里好好说,非得这样见缝插针的讲。虞定尧收下一脸轻松愉悦的表情,暗暗的叹了口气,说道:“昨天叔叔把我叫去问了一顿,问到后面说是秋后不让我去上海念书了。” 沈延生说:“怎么了,他是怕你这大宝贝在上海让富家小姐收走么?” 虞定尧脸一红:“我跟你说正经的!” 沈延生在小车里摇晃了身体,看似正经的说:“我也跟你说正经的。” 虞定尧不接他的茬,沉默片刻道:“前阵子我叔叔不是对谁都是闭门不见么,然后有个人反反复复的来了好多次,最后搞得门房都烦了,就给通报了。结果我叔叔一听之后大发雷霆,把门房给骂了一顿不说,害的那几天我也要提心吊胆的,生怕什么事情惹了他又挨他一顿说。” 沈延生笑了一下:“他跟外人发脾气,你怕什么?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惹到他老人家了?” 虞定尧一脸肯定的摇摇头:“当然没有,我之前也是不怕的,那次你来我不是还领着你去见了么,可那个人来过之后,叔叔就忽然翻脸了,都不知道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沈延生眯着眼睛看窗外,小车已经差不多驶到门口的大道上。虞定尧叽里咕噜说完,最后把话头绕到了留宿问题上,说是喜欢他家的浴池,想再去泡一泡玩一玩。沈延生不言语,他就一个人絮絮叨叨的继续说,说到后面想起这阵子府内草木皆兵的近况,便三言两语的,由着愿望成了奢望。最后垂头丧气的同沈延生告了别,腻腻歪歪的走回府邸内去了。 沈延生看着小青年的背影,忽然觉得人刚才说的那番话里流出一番蹊跷。 虞棠海这一次,不过是为了个色字坏了腰,何须到了避客的地步。再说这老狐狸他刚才也见过,身子不说是非常好,怎么也算是有几分硬朗在,至于这样长时间的闭门拒客? 况且,他这样子也不是见谁都拒,不然也不会破天荒的受了自己的面子。 …… 难道说,他是故意的想要避开什么人? 小车驶出芙蓉街,外面连着条通达的大道,两边新建了许多铺面房,所以越往前,车马人流也就越来越旺盛。 等到了一处拥挤的街口,因着前面堵了些看杂耍的人,他这小汽车便愈发的有点裹足不前的意思。实在开得慢,他坐在车里热得受不了,于是想摇下汽车玻璃来透透风。 谁知道才摇了两下,就听“啪嗒”一声,竟是有人从外面扒住了他的车门。 第七十一章 心情好的时候,沈延生这人其实很好说话,见到谁都是彬彬有礼的笑脸相迎。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很难说了。 车窗外,挂来一只手,这手让阳光晒得黝黑,加上面子上浮着一层热汗,几乎有些黑到发亮的趋势。和黑胳膊一起硬塞进来的,还有一颗理成板寸的脑袋,对着沈延生露出满口白牙,人笑微微的同车内的沈延生打了声招呼。 “哟,沈老板,这么巧?” 道上拥挤的很,所以司机把车开得很慢,但是再慢,四个轱辘怎么也比两条腿来的利索。外头的人紧赶慢赶,走得额头边上都滚下了汗,车内的沈延生却是鼻尖翘得老高,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赵团长,这大路上扒车子,不太好看吧。” 赵宝栓看他开了腔,赶忙说:“我正要找你呢,只是这两天实在是忙的没边,一直腾不出时间。” 沈延生一歪脑袋,视线斜斜的从眼角飞出来:“那我就更不能耽误赵团长的大事了。”扭头靠向前方,他当即要司机加速,找个人少能拐弯的地方,就算绕点路多热一会儿也要把这恼人的甩开。 司机从后视镜里领了意思,拧着方向盘就要往岔路里去,然而后头各路里忽然冒出几列衣着统一的士兵,人墙似的围住车子,当即就把前路给拦下了。 枪头齐刷刷的往中间指进来,更有几个拉起枪栓,做出了随时射击的准备。 司机没见过这样的光景,慌慌张张的在那些枪口的逼迫下惨白了脸。面露为难的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沈延生,发现他也是个眉头紧蹙的恼怒模样。 这个赵宝栓,霸道惯了不成,青天白日的就要在街上强演一场大绑活人? 坐在车里没有动弹,沈延生并没有让脸上的不满持续太长时间。十分客气的在嘴角抿出一抹微笑,他看着赵宝栓大摇大摆的拉开车门,坐到了自己旁边。 几乎是在同时,司机边上的车门也开了,上来个副官顶了他的位置,重新把车顺着前方破开的人群开了出去。 有了队伍开路,小汽车放开轱辘跑得飞快。沈延生看看外面奔流不断的景物,也不言语,干等着赵宝栓给自己一个交代。 然而等了总有半刻,也不见这厚脸皮的跟他开腔。两只眼睛弯弯的眯成弧度,光是对着他笑,并且笑得完全没有声音。 沈延生摸不透他,想他要是开门见山的说回那些没皮没脸的话,倒也不会有多怪异。可这么默不作声的看,算个什么意思? 心里发毛,沈少爷微微的扭开脸,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仿佛赵宝栓在他脸上看出了花,他这一摸,就能把那花摘下来看个究竟。 “你带我去哪儿?” 赵宝栓不接茬,用粗黑的手掌拢了头顶的毛寸回道:“你就没发现我理了个新头型?” 沈延生克制的翻了个白眼。 “大热天不要跟我说废话,如果是为了上次一品街那件事情,那就白费你这一路跟着车子大汗淋漓的跑了。我跟你虽然没有什么深交情,但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自己心里有分寸,不劳赵团长费心。” 赵宝栓咂了咂嘴道:“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怕虞棠海?” 沈延生说:“他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个坐高位的糟老头。你有人又有枪的,怎么会怕他?” “那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虞棠海是不可怕,可身居权势之下,就是你脖子再粗脑袋再硬,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赵宝栓盯着小白脸饶有滋味的笑了笑:“你这话得说给仇报国听,跟我这里讲,和放屁没什么两样。” 说完,他朝着沈延生的方向一歪身,垂着半边肩膀抵住对方道,“小宝贝儿,你也不用给我灌这种绕弯子似的大道理,这东西听多了就像迷魂汤,我不爱喝,你也别费这老劲了。不如咱们去干点有用的事情?” 动手动脚的,他伸出个指头在人短袖外的胳膊上磨了一道,当即引来顿轻视的目光。 “赵宝栓,你不过就是手底下有点小资本,别真把自己当成土皇帝,这里是罗云,不是你的白家堡!” 听见小白脸义正言辞的警告,赵宝栓乐了,嗤嗤的从嘴里发出笑声,潮乎乎的手心更是肆无忌惮的贴到人光洁的脸蛋上。 “我说你,怎么挺好看一颗小脑袋就不知道想点好事呢?”捉住沈延生脸色忽闪而过的一挑红,他收回胳膊,意外规矩的同人保持了距离,“你不是在外面看了两间铺面房么?怎么,打算做生意?” 沈延生往窗户边正了正身子,答道:“小买卖。” “就那点指缝里漏黄沙似的利钱,够什么吃的?” “我挣多挣少,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宝栓一瞪眼,想说关系大了去了,但是一琢磨之前在一品街惹的事,便收了舌头,改口道:“我不是答应了会对你好么,现在你要赚钱,我当然要帮忙。” 沈延生犟头犟脑:“不用你帮。” 赵宝栓低头去看了他脸上的别扭,一改原先的轻佻,平心静气道:“沈延生,我可是真心想跟你好。你说话不算话,可以,谁叫我喜欢你,认了,可搁我这儿不行。说了给你好就一定要给你好,你拿不拿我不管,反正做生意这事儿,你得听我的。” 沈延生低着头不说话,光在脑子里一遍遍的过他搂着俩粉头笑嘻嘻的轻浮模样,不知怎么的,心里还泛出一股委屈。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有一副好皮相,所以对旁人的爱意都接受得无比坦然。爱他最好,不爱他也罢,反正爱情这东西飘飘渺渺的只是一种感觉,此一时彼一时,并没有特别值得留恋。然而这一次,他却有了些醋意汨汨的小失态。 赵宝栓不及仇报国,没有甜言蜜语,更不会送什么精致细巧的礼物,但细细的想,他也确实为自己做了很多事情。救命不说,单是万长河那件事情,自己就欠了人家一个大恩情。只是他过于聪明,不好掌控罢了。 心事一丛丛的浮上来,抚了这头,那边又不歇气的继续往外冒,沈少爷是有些彻底混乱。好像秩序和准备都在这一刻离了他的身,让他不知所措,六神无主了。 攥了攥手心,他佯装镇定的把脸往外扭出去,低声说:“你到底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三番四次打听行程,这行程也很快的露了答案。随着一路疾驰的小汽车,俩人到了镇内的一家酒楼门口。 赵宝栓大概是早就预定了要来,所以人刚到,立刻有跑堂的过来领路。两个人上到二楼进了雅间,沈延生倒是见了张熟面孔。 雅间内,铺开一张圆桌,上面做样子似的摆了几样颜色鲜艳的冷菜。乔振霖木头木脑的坐在旁边,手上正持着一双筷子挑那盘子里的炒花生。 花生米滑手,一夹二夹总夹不住,乔振霖绷不住,改用了碗碟内的汤匙,舀来一勺搁在自己碗里,当即就让身边的白脸男子瞪了一眼。 男子生的一双凤眼,眼角眉梢都带点媚而不俗的好气质,沈延生立在当地望他,忽然想起了不知所踪的小舅舅。 小舅舅也是个这样的好眉目,只比他多点温良的书卷气。 桌边,乔振霖见了沈延生,脸上既惊奇又欢喜。口中唤了声“沈先生”便态度热情的从桌子后面移到了人跟前。 “沈先生,你怎么会来这里?” 今天是孟小南搭的桥,本意是想让他跟赵宝栓好好结识一番。不过乔老板性子直,见面之前就直言不讳的表示过自己并不喜欢赵宝栓这个人。孟小南怪他任性,劈头盖脸的给了他一顿训,所以乔振霖也不服气,从进这酒楼开始,就一直端着架子浑身冒刺,坚决的不预备给人什么好脸色看。 然而见了沈延生,他又把这茬给丢到脑后去了。客客气气的把人让到屋内,还抽了凳子请人落座。 沈延生楞了楞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前面的问题,哼哼唧唧的打着马虎眼,顺着乔振霖的意思便在桌边坐下了。 屁股刚落稳,茶水毛巾也到了眼前,乔振霖十分客气,客气的几乎过头,及至赵宝栓一同进到室内,他才冷冰冰的重新捡起架子来。 两路人马各自作过介绍,热菜陆续的开始从外面搬运进来。 对着一桌子美酒佳肴,锯嘴葫芦也能吹出两声空响来。赵宝栓这人脸皮又极厚,加上又有孟小南在旁指引,乔振霖就是再怎么冷淡,也不能完全的充耳不闻。干巴巴的应答了两句,话题总能莫名其妙的扯到沈延生那里去。 赵团长是个护食的性子,眼见同桌吃饭的对自己碗里的东西表现出如此丰厚的情意,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但凡是乔振霖和沈延生说上了话,他都要中途打断,而且技法拙劣,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故意使坏来。 孟小南坐在旁边,时不时的开解两句缓和气氛,然而这俩人不对盘的事实却不是一两句和气话能掩饰过去的。较劲似的闹到最后,他也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沈延生作为半道插进来的角色,观望了这半天,已经摸出一点端倪。 大洋公司虽挂在乔振霖名下,但暗地里的操作却是依赖这位眉目精致的孟先生。而从酒桌上的关系来看,孟先生似乎是对赵宝栓尤其的中意,要不然也不会赶来此地赴约。 果然,毫不投机的一顿闲话过后,孟小南说到了正事。 “赵团长,之前我跟你说的入股的事情,你回去之后考虑得怎么样了?” 赵宝栓咂了口酒杯,舔舔嘴唇回道:“那事儿我琢磨了好几天,可阵子确实也没什么闲钱,机会虽好……” 孟小南道:“赵团长,如果您能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情分上给孟某一个面子,何须再提什么钱不钱呢?” 赵宝栓笑了笑:“话不是这么讲,亲兄弟还明算账,路上那些事情是咱们的情分,可这入股的事情,还是不能马虎。” 乔振霖在旁听,听到这里以为赵宝栓是故意的作拿捏,当即不大高兴的打断道:“那依照赵团长的意思……” 赵宝栓从容的回道:“忙当然要帮,生意也不能不做,我这一时半会儿的拿不出钱,可我这位姓沈的兄弟有钱。” 沈延生怔了一下,抬头遇上乔振霖往他这边看,两人四目相对,乔振霖颇有深意的眨了眨眼睛。 “原来如此,既然赵团长这么安排,那这合作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吧,改天我叫小南把合同送到沈先生府上去。” 从酒楼里出来,乔振霖和孟小南一辆车。临别的时候乔振霖还悄悄的问了沈延生什么时候再有时间,好约着一道去找元宝喝酒下棋。沈延生不好推拒,只得说等找到空闲就跟他联系。乔振霖喝得脸蛋红红的,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开开心心的走了。沈延生长出口气,想着这位可真有意思,不爱赌不好嫖,找个小子却光为了跟人家下棋——白白浪费那几个大钱。 转过身,他迈步就要往前走,然而鼻尖一冒,竟是顶到了赵宝栓的胸口上。原来这厚脸皮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了面前,正低头朝他讪讪的笑着。 “怎么样,我可比你厚道吧。” 沈延生提起口气,但是想来想去没什么话好反驳。 本来大洋公司的生意他根本插不上手,如今赵宝栓却把这捞钱的好生意转到了他手上,这样的大便宜,打着灯笼都难找。 低着头不言语,那边的赵宝栓又找到了新话题:“找着人跟你一块过中秋了么?” 沈延生绷着面子一点头,矮身往车肚子里钻进去:“忙着呢,哪还有功夫过节。” 赵宝栓嘿嘿的笑,屁股挨着他边上坐,还想着再说两句,可沈延生已经把脸扭开了。 第七十二章 赵宝栓一进门,瞎眼立刻就迎了出来,闻见人身上散出股酒味,便极有眼色的遣了佣人去后面弄醒酒汤。 等到汤水上桌,许久不出现的刘炮竟是顶着满头星辉和大汗,出现在了赵家的堂间里。 自打进了罗云,刘炮就和之前在山上见过的那个婆娘住到了一起,两个人虽说不是正经夫妻,可日子还是过的像模像样。因着赵宝栓,他在保安团里某了一份不错的差事,饷钱不多,但暗地里的油水却是不少。 笑呵呵的从外往里走,他遇上正端着汤碗的瞎眼,对着小跟班挤了挤眼睛,调侃道:“小王八蛋,混得不错啊!” 瞎眼虽在职位上不如人高,却因着掌管了团长府内的诸多事务而自壮着一番声势。傲气的用鼻孔对了面前的笑脸人,道:“这叫的是谁呢?” 刘炮不满:“没谁,可不就是你这满脸找眼睛还找不见的。” 糙汉子嗓门大,一句话喊穿几面墙,有路过的佣人听见,全都绷着皮面暗自窃笑。瞎眼站在廊下的阴影中,神情恼怒。 这要是摆在以前也就算了,山上论资讲背,他年纪小,别人拿他开玩笑,当然没什么可说的。可如今他有身份有地位,虽说眼睛还是一样的小,但心气高了不少,刘炮当着众人的面这么埋汰他,他自然不高兴。 梗着脖子不理人,他端着汤碗快步疾行。及至到了堂间,赵宝栓抬头看他一脸冻霜似的表情,开口问道:“怎么了这是,又是哪个盯着你的脸多看了两眼?” 瞎眼气哼哼:“二当家的来了。” 赵宝栓拿起汤碗喝了一口,刘炮也踩着门槛进到了屋内。小跟班跟他闹不平,看也不看,扭身就出去了。 没有外人,屋里倒是更适合说话。刘炮大喇喇的占了张椅子,转着脑袋环视这屋里多出来的宝贝。上一次来,赵宝栓刚搬家,家具摆设全算在一起,统共也没有几样。现在好了,左右两边各自立了两扇多宝格,瓶瓶罐罐凑得极为热闹。在看屋角,竟是按了个半人多高的花架,上头一盆兰花开得璀璨当时,就连刘炮这样的粗人,都觉得整间屋子大方舒适,很有些富贵人家的吉祥气息。 赵宝栓喝了大半碗醒酒汤,搁下汤碗开始跟刘炮询问手下的近况。 保安团虽说顶着地方势力的名义,但在人员组成大部分还是他从白家堡带回来的那帮土匪。下山之前,他把自己的人都打散了,愿意走愿意留叫他们自己选了一部分,剩下跟他进了罗云,自然是对他十全十忠的。这一部分忠心分子外加亲手征训的新兵,赵团长对自己手里的这支队伍可谓收放自如。 他早就料到虞棠海不会轻易的接纳自己,即便是表面功夫做得漂亮的当时,本质上的关系却并不那么融洽。再加上仇报国这个活傀儡摆在面前,他一个有实力有资本的,当然不能束手就擒。 上头拨的响钱过了老头子的手,底下自然捞不到几个,赵宝栓自有来钱的门路,可手底下的那些小兵没有。 不过没有门路不代表这些人就此断了生路。 明着拿不着,不还有巧取么? 虞棠海的女婿在镇里开了好几家烟馆和赌坊,天天什么也不干,只是日进斗金的发着横财。谁知道这阵子接连有人上门闹事,赶客人不说,连铺子也跟着一起砸。虞棠海让手底下派了人过去,可还没等人到,这伙流氓地痞就脚底抹油似的溜得人影也不剩。如此消停几日,可冷不丁的这伙人又会从天而降,抢完砸完就跑,跟钻了地缝似的,不管怎么追怎么找都找不出个源头来。 一次两次救场,当然不在话下,可次数多了,虞棠海那边也是不太方便。毕竟他只是个地方官员,并无直接的兵权,纵容亲眷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体面的事情,再加上私自调用部队这一项,传到上面总是不好。 果不其然,没有几天,烟馆那边就有人给刘炮捎了口信,说是想找个机会同赵团长结识结识,以便求个支应。 刘炮依照计划打太极似的同那些人周旋了好些天,终于勉为其难的以个人的名义暗地里同他们立了契约。 “老大,条件我都跟他们谈妥了,只要我们去人,每个月就给这个数。”对着当家的比了个手势,刘炮显然是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赵宝栓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说道:“你们也不要只是吃闲钱不干活,这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别以为立了契那老东西就会乖乖听话。” 刘炮笑嘻嘻道:“不会不会,这闹事的跟息事的都是咱们自己人,还能出岔子?”自信满满的打过包票,他又问道,“倒是孟老板那边,老大,你真要把这捞钱的好机会让给隔壁那个小白脸?” 赵宝栓摸着鼻尖,扫他一眼:“你说呢?” 刘炮想了想答道:“老大,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这小白脸就是长得再漂亮,终究是个男人……他要是肯跟着你就算了,可我就怕他是条会咬人的白眼狼,养不熟啊。” 赵宝栓道:“老二啊,你知不知道孟小南替谁办事?” “大洋公司啊。” “那大洋公司的老板呢?” “乔振霖,不过这小子的德性你也看见了,根本就不是个做生意的料。” 赵宝栓点点头:“是不是那块料,可他上面有个树大根深的老子。” 乔振霖对赵宝栓有意见,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加上他上面还有个大来头的老子,这桩生意若是直接交由自己来做,恐怕不会顺利。正好沈延生这阵子跟这个姓乔的走得近,如此顺风顺水的人情,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不要呢? 刘炮坐在椅子上,瘪着嘴巴琢磨了老半天,最后像是摸出一点门道似的问道:“当家的,如果是那个姓乔的挡了你的财路,你直接让我叫上几个弟兄去把他做了不就得了,我们干活你还不放心么,手脚绝对利落干净。” 赵宝栓对着这位红面膛的手下点了点,回道:“你以为这跟我叫你派几个人去烟馆找麻烦是一个道理?要不我怎么说你这人干不成大事,什么场面轻,什么场面重,混了这么多年还掂不出来。你啊,也就是个扛片刀的命。” 刘炮道:“当家的,我跟着你混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从别人手上抢活路,还没有把这到嘴的鸭子主动往外送的,你要是怕这事情坏了前程,我可以自己去做,绝对不会连累到你。” 赵宝栓摇摇头:“做个卵蛋,你就先把烟馆赌坊那边的事情给我管好,做事情小心点,别让虞棠海的人抓到把柄。” 刘炮唧唧歪歪又腻在堂间里咕哝了几句,最后从赵宝栓这里搜罗了两件新奇的摆设去,开开心心的回了家。 他一走,躲在暗处的瞎眼便进到了屋里。刚才他替着这两个人把着门,对于谈话的内容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 沈延生长得好,这一点无可厚非,难得有这么个从头到脚都精致的,赵宝栓惦记也正常。可真要像刚才刘炮说的那样,到手的生意都送出去给人做讨好,这是不是就有点过了。 起初瞎眼也挺喜欢这个假嫂子,但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下来,只觉得自家老大亏得慌。 在白堡坡的时候让刘为姜救了他的命不说,最后分钱的时候也是有意的替他藏了一大份。这好人都做到这份上了,小白脸还不肯领情,有什么可说的?要怪也只能怪当家的让黄沙迷了眼,居然看上个这么没心没肺不知好歹的。 心里念着沈延生的不好,小跟班面子上也不太乐意,闷声闷气的问道:“当家的,这马上就到中秋了,要把底下那帮人都给你叫过来么?” 赵宝栓睨他:“叫过来干什么?排着队给我磕头?” 小跟班支支吾吾:“怎么说你也是当家的……” “瞎眼啊,我说你这阵子天天在家吃的满嘴流油,怎么把心眼都吃塞了?” 小跟班脸一红,往后抹了步子说:“也没吃很多……” 赵宝栓道:“今年就算了,让他们自己过。” 瞎眼点点头,收拾了桌上的汤碗出去了。 赵宝栓又在堂间里歇了一会儿,穿过屋外的游廊,往后院去。路过隔壁家的院墙,他抬头往那边看。 夏夜里,月光通透明亮,除了草丛中隐约传来的虫鸣,几乎没有别的声响。 赵宝栓嗅了一口树荫中卷来的凉风,视线定定的落在高处的白墙黑瓦上。 自从上次虞棠海扭到腰开始,这老东西避在家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明面上是说谁也不见,可事实也未必如此。比如三番四次上门的沈延生,再比如某位北边过来的小老板。 若是在往年,临近中秋,前往镇长府拜会的人一定是络绎不绝,而虞家本身也会开出小筵席来,好好招待各路门客。唯独今年,这眼看着日子就要到了,却是一点风声都没有。虞棠海不是清官,爱名爱利又贪财,怎么会忽然的就消停了? 赵宝栓沿着院墙慢慢走,边走边想事情。走着走着便到了墙角边一方木格小笼前。笼子做成小木屋的形状,里面灰咕隆冬,团着他从山上带下来的兔子。 兔子大概是睡着了,毛茸茸的缩作一团,动也不动。赵宝栓看着这小动物,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忽然记起了一首胡词烂调的小山歌。 扭身去盆栽里揪来一把沾露水的草尖,他哼哼唧唧的唱着歌,一边把笼里的小灰兔豁祸醒了…… 第二天早上,瞎眼依旧跟往常一样,在伺候完赵宝栓,又给自己喂了顿饱饭之后,开始在院内四处巡视。 巡着巡着,到了后院的兔笼前,一塌糊涂的景象顿时让他怒吼着跳起来。 只见兔笼附近的几颗盆景一夜之间全被人强行的剃了度,花落光了不说,就连绿叶片子也揪秃了,剩下几根细不溜丢的小树杈,凄凉的映在晨光当中。 碎叶子烂花零零星星,撒出一路,最后在笼门前止了步,瞎眼弯腰往笼子里一看,发现小灰兔缩在里头竟是一动也不动,他伸手进去掏,小东西溜得飞快。好不容易抓到手,这素来胆大的家伙却是瑟瑟的发起了抖。 这他妈是哪个混蛋造的孽! 第七十三章 沈延生把从仇报国那里借来的一队小兵遣回去了。后院风平浪静,他白养着这拨人也没什么用处。 乔振霖来找他说了入股的事情,当中孟小南也偶有露面。也许是因着万长河的缘故,沈延生对这位孟姓的美男子总有几分好奇,好奇之余还颇想和对方有所接触,只是碍着乔振霖的面不好开口。 乔振霖近日里频繁的往一品街跑,已经引起了孟小南的不满。堂堂大洋公司的老板,有事没事跟个小子混在一起,要是传出去,他回了上海也不好跟上面交代。在听说小子是沈延生给引荐的之后,孟小南对这个体面白净的男人也失了好感。他本打算用个利字捆住赵宝栓,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不想这大个子竟会这样狡猾。生意让给了沈延生,钱的事情就成了台面下的往来,他要提什么要求,非得另外给出好处不可。 孟小南心中的算盘嘞嘞作响,没等他把生意布置停当,乔振霖带一品街的小子,大大方方的回了他们入住的宾馆。 小子换下了楼里面雌雄难辨的刻意雕凿,单梳了个平顺的小分头,衣服也是朴素简洁的。跟在乔振霖后面倒像个正经人家出来的小公子。 孟小南压着怒火在会客厅里见过他,抬手把人支开之后,对着乔振霖全面开了火。 “你要我回去怎么跟老爷交代?” 乔振霖似是有些不服气,乔老爷爱玩女人,一撅屁股就能扯出一大串剪不断理还乱的桃花债,他不过找个小子跟自己下下棋,有什么不能交代的? “你不要把人想的这么龌龊好不好?我跟元宝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龌龊?你去那样的地方就不龌龊了?” 孟小南这人看着和气,一旦跟人较起真,对方就是长了十张八张的嘴,也辨不赢他。乔振霖深知他这毛病,所以也不想跟他多有冲突。毕竟他是老爷子身边的大红人,偶尔有个一言半语的,真比他这亲身儿子还带分量。 “不跟你说了,总之我是问心无愧。” “好,那我问你,是那小子哄你赎的他么?” “不是!” “那是你主动替他赎的身?” “也不是!” 孟小南一声冷笑:“别说是一品街的老板良心发现,念你们知音难觅,善心大发的把人放给了你?” 乔振霖无可奈何道:“是沈老板把他买了下来送的我。” 孟小南一听这话,竟是忽然怔住了。 这个沈延生,到底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乔振霖看他短时间内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溜开步子去后面找元宝下棋去了。孟小南回过神,想把人叫回来再教训两句,就看外面进来了随身的伙计。 伙计神神秘秘,走到他旁边一弯身,把一封信交到他手上。 孟小南这趟出来,明面上是打点烟土生意,其实暗地里还揣着另一样活要干。只是离开上海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乔老爷那边就快马加鞭的遣人送来了信,可见这活多半是有什么变数。 摊开信笺仔细浏览,孟小南的脸上浮出了肃然的神色。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中秋这一天。 沈延生提早让人给屋里屋外作了扫除,然后一直赖在自己即将开业的铺子里不肯回家。 直到下午接近傍晚实在熬不下去了,才慢吞吞的坐着吞云吐雾的小汽车磨进门。 家里,佣人们已经准备了一桌子酒菜,只等着主人回来稍作打点便能放假回去。 沈延生拖着时间洗了澡换了衣服,最后在佣人们期盼的目光中,不情不愿的坐到了饭桌边。刚拿起筷子,一旁倒酒的低声问道:“先生,你再看看这一桌子都齐全了不,还有什么吩咐我现在就要后厨去弄,再过一会儿啊,怕是厨子要熄火歇工了。” 熄火歇工?合着他要是半夜想吃口热汤饭,一时半会儿还找不着人了? 心里嘀嘀咕咕,沈延生面子上还是很大方的摆了摆手。往米饭碗里挤着刚夹下来的鱼肉片,他满不在乎的说:“行了,你们都准备好了就各自回去吧,走的时候到账房那里领了红包再走,虽然不多,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佣人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感动的要红眼圈。集齐一帮准备离宅的躬身给人行了个大礼,竟是一点情面没有,欢天喜地的走了个头也不回。 沈延生听自己这院子一点点的静下来,静到最后光剩下自己这堂间的屋子里还亮着点灯,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今天是中秋啊,人家家里都是和和美美的过个团圆,自己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沮丧的时候,沈延生想起了仇报国,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之前不还对自己鞍前马后的伺候周全么,怎么到了这样重要的日子,却连个电话都没有!窝囊废,活该让虞棠海那个老狐狸捏在手心里翻不出身! 起身从桌前站起来,他背着手在堂间里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看这屋里的摆设,越看越觉得屋子太空。寂寥廖的,简直没什么人气。 琢磨着明天再遣人出去买些装饰和小家具回来填充一番,忽然听见院后隐约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拍砖动瓦的声音。 沈延生怕是小猫小狗扒自己的墙,便顺着屋外明亮的月光走了出去。 谁知道人还没走出几步,远远的就望见那院墙上方蹲着一大坨黑影。 …… 怎么偏偏就把这王八蛋给忘了! 站在堂间的屋檐底下,沈少爷的脸彻底黑了。 二话没有,他面无表情的扭身就跑,丢下满桌子酒菜,顺着楼梯直冲二楼的卧室。然而后头的黑影个子高步子大,才眨个眼的功夫,已经跟到了他屁股后面。一手在楼梯拐弯的地方捞了他的腰,夹包袱似的夹住他,得意洋洋的在楼梯上转了两圈。 “跑什么,看你腿不长,倒是比兔子还能跑!” 沈延生龇牙咧嘴的用两手绕到人腰上死命扑打,急赤白面的露了凶相。 “王八蛋,我告你私闯民宅!” 赵宝栓夹着他往楼下走,顺口回道:“闯个卵蛋,我不过是过来看看邻居,串门而已,够得上什么不得了的大罪?” 沈延生骂骂咧咧,两脚刚一沾地就让赵宝栓摁着坐在了饭桌前。呼哧呼哧的从鼻子里走着气,他两只乌黑的眸子死死的盯住赵宝栓。 不料赵团长乐呵呵的,竟是在这不能称为友善的目光中咂出了别样的味道。 仿佛沈延生成了他前阵子半夜里喂过的小灰兔子,犟头倔脑的不肯吃自己喂出去的草,非得闹上一番,才能软绵绵的消停听话。 慢慢的捡起桌上的碗筷,赵宝栓低头瞄了一眼,结果对着碗里快被戳得稀烂的鱼肉片嗤嗤的笑了出来:“你是猫啊,好好的东西不吃,非得糟蹋着拌开才行,这哪还有味道?” 沈延生劈头夺过来,狠狠的往嘴里扒了两大口,咕哝着反击:“要你这多事的管!” “不管不管,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我统统不管。”赵宝栓摇摇头,从桌上拿了一对酒杯,各自倒满,分出一杯递给沈延生,“就当你可怜我大过节的没人陪,喝一口?” “不喝!”沈延生盯着他手里的杯子,费劲的鼓动腮帮子,好不容易腾出舌头说话,却一句就把人的好意堵了回去。 “怎么了,这点面子都不给?” 吃了两口饭,沈延生略略的镇定下来。仔细回想刚才猫捉老鼠似的一场闹剧,不由自主的便有些面红。不论怎么讲,赵宝栓刚帮着他揽到了一大笔稳赚不赔的生意,就算不看人的情面,看在钱的份上,好好的跟人说两句话也是应该的。再说了,这还过着节呢,有人配着吃吃饭说说话,怎么也比自己一个人守着这空宅子强啊! 思想妥当,他接下了赵宝栓的酒杯,低声说道:“我就喝一点。” 没等他把嘴唇凑到杯沿边,一旁的赵宝栓已经先干为敬了。接着又续上了一整杯,赵团长让的很豪气:“也别说一点了,这样,你一杯顶我两杯,够意思了吧!” 沈延生皱皱眉,不好意思拒绝,可自己那比菜碟子还浅的酒量又实在是不允许他大喝特喝。犹豫片刻,赵宝栓又干了一杯:“一顶三!” 这一回,激将法终于奏了效,沈少爷两眼一闭,脑袋向后一撅,整杯酒火辣辣的入了肚。喝下去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单看那赵宝栓喝水似的喝,却没想到这酒这么烈,烈得简直要烧嗓子! 龇牙咧嘴的吐起舌头,他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旁边的赵宝栓一看,哈哈哈的笑了。 “笑什么!”咳嗽连连的抚着胸口,沈少爷白脸上红晕荡漾,加之一双眼睛里还泪汪汪的擒了两坨眼泪水,小模小样的,似有几分可怜可见。 赵宝栓低头看他,看着看着脸上的笑也凝住了。两只眼睛一齐发了直,目光中还隐隐的透出痴迷与深情来。 沈延生看他一眼,当即被那眼神中的内容惊得哽住了喉,慌里慌张的别开脸,他还心虚的用手在两颊上摸了摸。 烫是有些烫,不过一定是被这酒熏出来的! 单手抓了酒瓶,他继续往自己杯子里倒,同时心慌手抖的注意着赵宝栓,碰的杯子瓶子叮当作响。赵宝栓看他乱成这样,便伸手来帮他,糙乎乎的指头一把抓,不想却把沈少爷也彻底定在了原地。 “你摸我手干嘛?” “哈?”赵宝栓一愣,心说我这帮人还帮错了? “你这人总这样,非得抓着我占便宜!我一大男人,有什么便宜可以给你占!” 赵宝栓道:“你也知道自己是男人,没有便宜占,总把自己当宝贝似的藏着掩着算是怎么个事儿?真当我稀罕你这口白肉啊?” 沈延生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说:“你又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明明说要跟我谈恋爱,转天就去一品街找女人!” 赵宝栓道:“你还记着呢?” 大概是第一杯下肚的酒上了酒劲,沈少爷红着脸湿着眼,嘟嘟囔囔的开始没完没了的说。起初赵宝栓还勉强的能听出来几句,可到了后面就越听越糊涂。沈少爷弯弯绕绕的最擅长把一句话扩成三句话来讲,他却是个直来直去的糙性子,两句三句听不出端倪,他索性开始劝对方喝酒。 越喝越凶,越喝越高,最后眼看着沈延生哼哼唧唧一垂脑袋,趴在饭桌上彻底不动了。 第七十四章 赵宝栓背着沈延生上了二楼的卧室,因为不是第一次来,所以走得熟门熟路。卧室分成大小两个隔间,大的睡人,小的是浴室。 赵宝栓把沈延生摆在外间的大床上,自己走去浴室里找湿毛巾。至于床上烂醉如泥的沈少爷,因着碰翻了桌上的酒杯子,已经把自己祸害成了只花脸小猫。 小猫哼哼唧唧,晕得厉害又热的厉害,咕噜噜的顺着席子滚进床去,一只脚上还穿着拖鞋。 等到赵宝栓拎着毛巾从浴室里出来,他已经把自己脱得差不多了。侧身卧在凉席上,半身光溜溜的后背,底下一条服体的裤子,堪堪的拦住了他细条条的腰身,却没法藏下那一捻之后复而拱起的翘屁股。 赵宝栓滴滴答答,几乎是舌头同毛巾一道的往下流起了水。好像沈延生在他面前开成了朵花,开得精致细巧,气息惑人。 “沈延生,沈延生?”半边屁股沾着床坐过去,他一手搭在人肩上,用力的朝着自己这边掰了掰。沈延生醉的七荤八素,仰面朝天的翻了身,一手背甩过来,当胸就是一记砸。 这一巴掌打的赵团长怔了怔,一回神,毛巾也不要了,抓住人腕子往手心里亲了亲,手脚并用的爬上床去。 沈延生在他身下睡成个大字型,还是个通体雪白的大。除了胳膊让太阳晒得黑了一层,全身上下都是白。胸口上两个粉啾啾的点,肚脐下还有一只粉啾啾的鸟。 赵宝栓抻着两只糙乎乎的手心,揉面似的在他身上胡乱的搓了两把,乐的几乎要满脸跑眉毛。 “小宝贝儿……”含含糊糊的从嘴里拱出一句肉麻无比的,他慢慢的俯下身去,在沈少爷脸上亲了亲。 一股子酒味。 亲亲嘴唇,还是一股酒味。 撬开嘴唇把舌头放进去舔舔,他一口咬住了带酒气的舌头。 沈延生的舌头很热,因为意识不太清楚,所以遇上个软绵绵的便要卷住吸,迷迷糊糊的舔了赵团长的牙齿和嘴唇,他开始皱着眉头发出呜呜的喘息。 “走开……” 酒精烧得他浑身冒火,仅靠着后背底下那一片凉席,简直不能排遣。推开炉子似的赵宝栓,他两只手在身上胡乱的摸,摸着摸着,忽然毫无预兆的挣了眼。 赵宝栓看他醉得迷迷瞪瞪,正性致勃勃的脱着自己的裤子,没想到等他欢天喜地的剥得屁股露了顶,居然低头就对上了一双乌溜溜湿润润的眼睛。 那眼睛反复的眯了眯,仿佛是在寻找焦距,赵团长头顶灌脚底的一阵凉,瞬时就扑到了人身上。压住手脚贴住胸膛,他顶在对方颜色殷红的嘴唇上咂了一口,沈延生咕哝着发出低吟,左右扭了扭脸。 “……赵,赵宝栓?”脸蛋通红,他那眼睛里尽是倦意,一看就是酒气入了脑,烧晕了。赵宝栓呼呼的喘了两口,忽然发现俩人都是光的,热乎乎汗津津,贴在一起比热还热。忍不住手痒,他顺着裸露的侧肋,捻住了沈延生的乳头尖。 男人的乳头都是小而扁圆的,风平浪静的时候软绵绵的伏在胸脯上,只能充作个区分前后背的装饰物。赵宝栓耐着性子揉,口中低声的应道:“小宝贝儿,你喝多了。” 沈延生神情复杂的盯着他,忽然从嘴巴里顶出一声黏黏糊糊的“嗯”,接着腰腹一颤,微微别过脸蹭在枕头上,又是一声“嗯”。 赵宝栓大喜,慌忙的低下头去,用嘴唇替代了粗糙的手指。一口吃进,又用舌头尖拱着乳头根慢慢的往顶尖上撩。 沈延生痒得受不了,缩起身体开始往上躲。一边躲一边发出低低的笑声,笑到一半成了喘。垂下视线,他在起伏的胸膛底下对上了赵宝栓的眼睛,那眼睛直勾勾的盯住他,然后慢慢的从嘴里吐出舌头,用力的碾了他挺立的乳头。 快感电流般上袭的一瞬,沈延生晕头转向的只是发昏,伸出手在自己湿漉漉的乳粒上拨了拨,他皱着眉头埋怨道:“痒,别舔了。” 赵宝栓拱下脸用鼻子贴着他的肚皮走,走到腹下,用下巴颌蹭了蹭他裤裆里隆起的一小包东西:“那我换个地方舔?” 沈延生吞了口唾沫说:“……那是尿尿的地方。” 赵宝栓的脸顿时黑了,拧了把大腿恶声恶气:“闭嘴,再胡说八道我让你以后蹲着尿。” 沈延生动了动腿,仿佛挺来劲,活鱼似的从赵宝栓身底下扭出来,摇摇晃晃的站直了身体。 “不,我是男的,我要站着尿!”说着,腿一弯屁股一翘,他把自己裤裆里的小鸟剥了出来,因着刚才的快感,粉啾啾的东西有些半硬半软。颤颤巍巍的从底下黑色的毛丛里探着脑袋,随着他一个挺身的动作,不要脸的闯到了赵宝栓的嘴边。 赵宝栓心中大惊,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 这演的是哪一出? 平常看着跟个贞洁烈妇似的,摸一下亲一口都要不得。 怎么一喝了酒就成这样了? 那要早知道是这样,给他灌点黄汤不就什么事都成了么?! 懊悔不已,赵团长也不耽误眼前,抓住那支东西弄了两下,当即就弄得沈延生哼哼唧唧的往外冒起了水。 “看不出来,还挺骚?”伸手握住两粒卵丸,他抬眼往上看,发现沈延生正用两只手捂着嘴,底下雪白的胸脯,红艳艳的挺着乳头。 真漂亮。 一把攥住沈延生的白屁股,手心贴住肉就是狠狠的两把揉。直把白屁股揉得变了形,赵宝栓把脖子向前一抻,热乎乎的嘴唇贴到了分开的大腿内侧。 沈延生站在原地一哆嗦,底下的鸟又硬了一些,粉红水灵的翘得笔笔直,一看都知道没怎么用过。赵宝栓油淋淋的舔着他大腿里的嫩肉,一寸寸一厘厘连咬带含。顺着腿根子里的两个卵丸一路往上,最后嘴唇一包,咂糖球似的,含住了整颗溜圆发湿的顶端。舌头尖撬进码眼一划拉,沈延生就站不住了,啊得发出惊叫,一把抱住了赵宝栓光溜溜的脑袋。 赵宝栓下巴糙,胡茬探头探脑的从皮肉底下冒出来,刺刺的擦了沈延生的大腿。沈延生又痒又麻,扭着屁股就想往后挪,但挪得不甘不愿,一根东西舍不得离开赵宝栓的嘴,总要下意识的挺身回去,挨一挨那滋味美妙的舌头。 赵宝栓看他别扭,抬头往上一顶,直接把他给推到了。 再趟下去,两个人都露出了火急火燎的模样,赵宝栓捧着一张脸亲不够似的到处下嘴,底下一根粗大的东西硬得笔直。 炮筒子点了火,直撅撅的戳开两条腿挤向会阴,一挤一送,水溜溜的圆顶便时不时的在汗液的润滑下冲到屁股缝里去耍两下流氓。 沈延生躺在下面双眼紧闭的阵阵发抖,只觉得屁股那里被磨得发痒发烫,非得好好叫上两声才能发泄。然而真张了嘴,他又叫不出喊不出,因为嘴里吃了赵宝栓的舌头,除了和着唾沫往下咽,他真是连一句完整的囫囵话都讲不出。 赵宝栓紧紧的压住他,腹下石块似的坚硬,然而触感厚实韧劲,快垒分明的肌肉沟壑牢牢顶住他的老二,他就舒服得浑身发软,好似周身血液都随着快感倾注到那坚硬的器官中去,兴致勃发的要从前端的尿口中狠狠顶出来一样。 渐渐的他有些无法自持,刺刺的胡茬贴住他的耳朵面颊,不断的摩擦刺激那地方细嫩的皮肉,让他浑身发烫,血脉贲张。鼓着胸脯发狠的呼气吸气,当胸两粒乳头全随着呼吸顶出去,一下下的揉在对方鼓起的胸肌上,感觉美妙无比。恍恍惚惚的,沈延生张开两条腿,照着上面精壮的腰身夹过去,牢牢的把两个人捆到了一起。 赵宝栓趴在他身上,一门心思的耸着老二顶他,一摸腰上的腿,心里就痒痒的一阵涌动,扭头吸进人暖呼呼的颈窝里去,他舌头湿漉漉的卷住了沈延生滑动不止的喉结。嘬,舔,吸,含,他想着法儿的折腾对方,直把人弄得嗯啊乱哼,最后竟是小猫叫春似的,把他叫了个骨酥肉软。 “小宝贝儿。”身心愉悦的乐到兴头上,他开始抱着对方一截亲一截退,退到最后折起两条腿露出屁股,他把蓄了唾液的舌头挤进了紧揪揪的后茓。 沈延生只觉得一阵湿痒,痒过之后脊背开始麻,麻得又酥又甜,好像整个人都要融化一样。情不自禁的发出低吟,他恨不能那条浅出浅入的舌头能彻底的伸进去,替他挠一挠刮一刮,因为细密的快感一层层的从那里面扩散出来,烧得他浑身燥热,快不能活了。 粉色的入口很快在唾液的浸润下现出了鲜亮的颜色,张合不已的发出收缩的动作。赵宝栓看的老二发胀,对准位置,重新趴到了沈延生身上,握住自己慢慢的往那地方插进去,果然一寸紧过一寸。 进到底顶到头,入口的褶皱也被彻底的撑平撑开了,整个后茓仿佛成了一张贪婪的小嘴,不光是吃进去了,还要活动着喉咙里的肉一点点的吸着往下吞。 赵宝栓爽的头皮发麻,强烈的快感让他有点失控。一双手从腋下穿到人后背上,握住两侧肩膀,他牢牢的固定了底下的沈延生,然后开始卯着力气一下一下的往里面顶。 沈延生醉得七荤八素,可还知道羞耻,伸手捂住眼睛,光剩下一张嘴和里头红艳艳的舌头,随着顶送的动作不断的发出支离破碎的叫声。 他皮肤白,白得冒着亮晶晶的汗,看起来像条体态优美的银鱼,银鱼怕羞,羞得身上一片片的透出诱人的粉。 赵宝栓喘着粗气进出,每一次都是整根没入,剩下两粒卵丸紧紧的贴在展平的穴口处。里面火热烫人的好,榨得他腹下酸软难忍,又痛又紧,刚出来又怀念,恨不能连鸟带蛋的把一整套家伙全都塞进去,叫那热乎乎滚烫的小嘴吸上两吸。 俯身舔着沈延生的嘴唇,他急切的衔住了里面的舌头。软绵绵的咬着吃,卷着舔,只咬的那抹活肉东躲西藏的没处去,最后让他彻底的堵在嘴里,痛痛快快的尝了个透彻。 沈延生扭动着身体发出呜咽,一双手摆在赵宝栓身上,起初还会躲避似的推两下,然而推到后面变成了不要脸的搂搂抱抱,紧紧的攀住人坚韧厚实的脊背,竟是连松都不肯松了。迫不及待的把自己向上送,仿佛浑身皮肤都有了吸附的功用,赵宝栓捅得越深,他就越痛快,痛快得不能自已,就要牢牢的抱住对方来寻找安全感。 两个人都不说话,光是吭吃吭吃的花着力气猛干,等到沈延生哭哭啼啼的出来一次,赵宝栓还硬着。一下把人从床上抱起来,他无意中发现浴室小间的门正敞开着。从他这位置看过去,那地方刚好是一面镜子,不太大,却高低适宜的能照出两个人的样子。 赵宝栓抱着沈延生结结实实的亲了两口,把人搂到了自己怀里,对着不远处的镜子,他拉开了沈延生的两条腿。 尽管隔着距离,但他还是能清楚的看到那地方湿的一塌糊涂,老二软绵绵的垂着,四周是打缕的耻毛,全让水给沤透了,油亮乌黑的贴在雪白的皮肤上,带着说不出的味道。 赵宝栓从后面衔住了沈延生的耳朵,然后托着他的屁股一点点的把自己插进去。镜子上,虽然没有撑开褶皱一寸寸深入的画面,却能看见他粗长的东西一点点的被对方吃进去,等到整根入底,他身上的沈延生也回了神。 睁开眼睛,沈延生的脑子里还是糊的,混混沌沌,只有浑身上下的感觉器官极其敏感的醒着。 赵宝栓看他两眼湿润的在镜子中抬了脸,顿时兴奋,狠狠的朝上顶了两下,都顶得沈延生忍不住叫出来。 抱住两条大腿,这姿势其实有些屈辱,把尿似的露出基罢和卵蛋,只要他一干,那套东西就颤巍巍的乱抖一气。 一下接一下的往里面操,赵宝栓很有征服感,要知道沈延生平常鼻孔朝天的狗模样,他能这么干他一回,也算没有白活。 揉面似的随心所欲,赵宝栓把沈延生折腾了个遍,翻着花样干了好几回,最后怕人醒过来找自己算账,只好一枪打在了沈延生的脸上。从睫毛尖到鼻子嘴唇,眼看着白浆浆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淌下来,看到最后赵团长又心痒难耐,扑上去把人脸给舔了个遍,吃了自己一肚子的孝子贤孙,才心满意足的睡过去。 第七十五章 沈延生做了一晚上荒诞离奇的梦,醒过来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痛,从头痛到了脚,腰腿屁股更是动都不能动。 这是怎么了? 脑子里滚过几秒空白,他木木的眨着眼睛望了望上方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盘着螺旋的花纹图样,是他卧室里的图样没错。 昨天是中秋节,他给家里的佣人们放了假,然后赵宝栓就从院墙后面翻进来了。他们一起喝了点小酒吃了点小菜……然后…… 然后他就做了那个奇怪的梦。 不对,可能不是梦。 惴惴不安的掀起被子和衣服,他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胸脯往大腿,一长串的红痕和牙印简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是一个梦能梦出来的东西? 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忍着屁股里的痛翻了个身,六神无主的呆了一会儿,终于伸手去按床头的电铃。电铃连着底下的客厅,一按就会有佣人上来服侍。 手指头刚刚碰上去,卧室的门就开了。 沈延生一丝两气的抬起头,却在半开的门后看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人——赵宝栓。 “小宝贝儿,醒了?”赵宝栓笑嘻嘻,面上颜色红润,两只眼睛齐齐的透着光,是个精神头十足的模样。一手托盘一手拉开门,他把自己高大的身体挤了进来。然后温温顺顺的走到床边,对着沈延生一撅嘴,“我给你煮了碗红糖水,你先喝点?” 沈延生脸色雪白,皱着眉头说:“你先扶我起来。” 眼神脾气和和气气,简直令赵宝栓喜出望外,扯过个枕头让他靠着,笑一眼看一眼的吹了吹碗里的糖水。 沈延生屁股痛得厉害,不能坐着,只好侧身靠住枕头,一言不发的盯着赵宝栓开始出神。 他不能跟他闹。 因为闹了显得他没气度。 但是他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因为赵宝栓的确趁他醉的晕头转向占了他的便宜。 占便宜。 一想,沈延生脸红了,红得烧到耳朵根,那腿间酥麻的触感又清晰的浮上来。 也不能全算是人家占了他的便宜,毕竟他也在这过程中…… 既然说不清,不如就此趁乱把人打发走,等日子过了,这事也就淡了。 井水不犯河水固然是最好,可也不能因为湿了一次鞋就永世不行。毕竟赵宝栓这人还有用处,他不会因为被枝条刮过脑袋,就放弃一整颗大树。 汤匙递到嘴边,他低声说:“你走吧。” 赵宝栓一脸茫然的站在旁边,当然不懂他心里头风一阵雨一阵的变化,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我这里又不是开着大门做生意的酒楼饭店,你都蹭着住了一晚上了,见好就收吧。” 话虽说的不大客气,可一句没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赵宝栓本想着他要是哭哭闹闹的跟自己发一场脾气,自己就好言好语的劝。这人都是肉做的,天生就耳根子软,一天说不通就说两天,总有能把人说动的一天。可现在沈延生连话都不让他多讲两句,直接开口就撵人,他怎么能答应。 把碗往手边的小立柜上一顿,大屁股黏住席面就开始脱鞋。 “你干嘛?”沈延生匪夷所思的看着人从新爬到床上,脊梁骨都快冒汗了,“你不走,又上我这床上来干嘛?” “睡觉!”斩钉截铁的做出回答,赵宝栓开始抽沈延生胳膊底下的枕头,吭哧吭哧的抽出一个小角来,大喇喇的就把后脑勺埋了进去。他的位置刚好贴着沈延生的后背,驾轻就熟的躺进去,胳膊向前一捞,就把沈延生搂住了,“干了你一晚上,我也累。” 话音未落沈延生变了脸色,甩开腰上的狗爪,扭头喝道:“走不走?” 赵宝栓两眼微闭,从眯曲的眼皮子底下射出两束戏谑的光来:“怎么着,用完我就想甩手扔?” 用?! 沈少爷勃然大怒。挣扎着跳下床,一瘸一拐的蹭到了门后的衣服架子前。然后摸摸索索的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钱包。 哗啦一声,两张十块甩在了赵宝栓脸上。新钱挺括,还带点油墨香。赵宝栓捻起一张摆在鼻尖底下仔细嗅了嗅,挑起眼皮低声道:“嫖我?” 沈延生居高临下:“嫌多?” 赵宝栓看着他,一张脸上表情复杂,像要发怒又像要发笑。冷不丁的从床上蹦起来,他跟只扒人的大狗熊似的,牢牢抱住了沈延生。 “嫌少,卖你一晚上力气,就这几个钱?” 沈延生没想到他会这么的不要脸,急赤白脸的骂过去:“你还当自己多金贵了?给你钱就是看得起你,还不快给我走?!” 赵宝栓撅着嘴巴回击道:“我不金贵就你金贵?屁股上镶金怎么了,日不得干不得?” 两个人小孩儿似的起了性子,扭在一起互相放着嘴炮,谁也不肯退让。就在难舍难分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沈延生探头就要喊,赵宝栓一把摸上来,先一步捂了他的嘴,然后主人似的高声向外问道:“谁?” “团座,是我。”门外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是他家里的小跟班——瞎眼。 奇怪,这个时候,瞎眼怎么跑来了?他不是跟刘炮和马二墩他们一起玩去了么? 愣神的工夫,沈延生狠狠的踩了他的脚,“啊”得一声窜开去,卧室的门也开了。瞎眼军装笔挺的站在外面,神色有些慌张。擦身掠过沈延生,他踮着脚把嘴巴凑到了赵宝栓耳边,悉悉索索一顿,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赵宝栓凝着神听,脸上颜色未变。末了一拍小跟班的背,扭头对沈延生说:“你先歇着,我抽空再过来。” 说完,他大步的走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停住,抓住瞎眼问:“身上带钱了么?” 瞎眼一头雾水,楞了楞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零碎的纸币,用两只手托着交出去。赵宝栓接过来点了点,加上刚从“嫖客”手里赚来的二十块,一股脑的全塞给了沈延生,然后大气的拍了拍小白脸的脸蛋说,“记着把糖水喝了。” 走廊楼梯上脚步咔哒咔哒,这对主仆一前一后的扬长而去。沈延生莫名其妙的站了一会儿,忽然脸色刷白的把手里的钱扔在了地上。 这时候正赶上个洗扫的佣人上楼来,见着主人脚边落了钞票,便好心提醒:“先生,你的钱掉了。” 沈延生拔脚往浴室里去,忿忿的说道:“不是我掉的,你想要捡就是。” 佣人是个有年纪的老妈子,遇上这样的便宜当然喜笑颜开。嘴里哎呦哎呦的支应了两声,上去就把钱捡了,一张张摊在手心里慢慢的展。开开心心拿了要走,后面的沈延生又追了出来,雪白的手心往她面前一伸,说道:“拿来。” “啊?”佣人长着嘴不明所以。 “钱还给我!” 老妈子一脸惋惜,讪讪的把手揣在布巾围子里走了。沈延生把卧室的门一关,歪歪扭扭的走到了房间一侧的立柜前。拉开抽屉打开里面的暗格,一个方形的保险柜出现在他眼前,这是他的小金库,是他的命根子,来罗云之后的所有根基,全都在这里面了。 点了点手里的钱,沈延生一把扔进去,几张钞票混在一堆价值不菲的手表跟金条里面,廉价的不值一提。 哼,为什么不要,不偷不抢,不要白不要! 赵宝栓带着瞎眼出了沈家院门,并没有回自己的宅子。司机早就把小白车停在门口,刚一坐进去,在后排久候多时的刘炮,立刻把脑袋凑到了他跟前。 “老大,虞棠海那老混蛋果然不肯乖乖给钱,他让人撺掇着商会那帮老东西成立自治委员会,专门管各大铺面的人头和生意。” 赵宝栓坐在车里,缓缓的出了口气:“自治会成了?” “现在还没成,但是我看这架势是快了,就差个领头的。” “差个领头的?”赵宝栓嘴角一扯,望着车窗玻璃露出个讥讽满满的笑,“好啊,那就等着,不管谁肯出来领这个头,一个字,杀。” ****** 沈延生在家里过了几天消停日子,终于在这天看见怀表的时候想起了仇报国。这空头旅长也是奇怪,明明之前还说有事要跟自己商量,到了过节的时候却是彻底的销声匿迹。如今过了这么些时间也不见他再来提,想必是事情已经自行摆平了。 不过念在礼节上的一些问题,他还得过去看这旧同窗一眼,虽说人家现在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好歹是有情分在。没准什么时候人家咸鱼翻身的回了本,他要再扯关系,也不难。 动身去铺子里看过生意,顺道的,他让司机把车开去了旅长府。 车子一进街口,沈延生就嗅到了一些别样的气息。 往日来,这宅子就跟主人的官位一样,光有个堂皇的模样,没多少正经的守卫。然而这一次,却是大变了模样。从街口开始,站岗的士兵分成左右两边夹道而立,一个个武装整齐枪械完备,脸上的表情都是肃穆庄重的。 沈延生的车才进去大半,就让几个士兵给拦了下来,为首的是个生面孔,敲着汽车玻璃问得很不客气:“这位先生,前面是旅长府,这道不能通行,你还是回去绕路吧。” 沈延生往车窗外望了望,说道:“我不是路过,我就是来找你们旅长的,你能给我放个行么?” 士兵面无表情的盯了盯他,问道:“先生贵姓?” 第七十六章 跟着领路的卫士进到院内,沈延生愈发觉得情况有点不大对头。平常来,这院里基本是见不到守卫的,兵权攥在虞棠海手里,仇报国所能支配的只有他的私人卫队。既然只是卫队,规模就不会很大,起个装点的作用,根本摆不出这样的架势。 可如今这宅子里到处立满了佩枪的士兵,一个个训练有素的模样,可比看宅护院来得正式了许多,仿佛旅长府忽然成了军事重地,需要层层林立的把手才能凸显出它的威严与分量。 穿过正门上到二楼,沈延生在一间居室内见到了仇报国。多日不见,这位同窗气色大变,少了苦哈哈的模样,多出的是意气风发的张扬。坐在一张深棕的写字台后面,他的双眼是明亮而自信的。见到沈延生也没言语,只是微微颔首,极为客气的从嘴角弯出一抹弧度。 “沈老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沈老板? 沈延生被他这装模作样的架势弄得一愣,不由自主的拿余光瞥了边上的卫士。 卫士挺身而立,站在门边丝毫也没有要离去的样子。 沈延生迟疑片刻答道:“往日仇旅长一直对我照顾有加,今天特地找机会来言谢,还望仇旅长肯赏我这个脸。” 仇报国笑微微,目光从沈延生身上跳到卫士那里。卫士用一种近乎严苛的目光盯了他一瞬,转身出去了。 关上房门,仇报国立即变了脸色,面带愁容的从写字台里出来,他刻意的高声说道:“沈老板,你我多少也有些交情,何必这么客气呢?” 沈延生配合似的应了两句,看出这里气氛诡异,心情也从随意的探望变成了凝重。立在当地,他望着仇报国低声问道:“你这里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仇报国脸色不大好,摇了摇头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我现在也是后脑勺顶着刺刀尖,逼不得已了。” 后脑勺顶着刺刀尖? “虞棠海为难你了?” “倒不是。” “那又是怎么了?” 仇报国顿了顿,走回写字台,弯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份东西,递到沈延生手中:“看看这个吧。” 这是一份煤矿开采的计划书,地点就在罗云境内。 “不久前,开山修路的工程队在白家岙附近发现了一处煤矿。虞棠海为了发财,故意压着不向上面报,可也不知道怎么的,还是走漏了风声。你也知道这一带总有烟土生意经过,消息一出去,那几家大头也眼急,谁不想趁机捞一笔?” 计划书的最后一页,原本应该由镇长批签的位置是空的,光有合作方的大印子血红血红的敲在那里,落款是:启东贸易会社。 沈延生抬眼瞟了仇报国,指着上头大红的圆章问道:“难道你之前说的有人上门要牵线,牵的就是这家贸易会社的线?” “对。” 沈延生把计划书一合,丢在了写字台上:“这上面要的是虞棠海的批签,跟你牵什么线?” 仇报国无奈道:“那老狐狸早就得到风声把自己藏起来了,牵线的人找不到门路,才来找的我。” 沈延生笑道:“怎么,这大笔一挥就是桩日进斗金的大买卖。虞棠海疯了,有钱不赚,还把人往外推?” 仇报国道:“我起先也这么想,以为不过是个普通的开采合作,估计是虞棠海那边条件谈不拢才会避着他们不肯见。谁知道……” 说着话,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片刻之后刚才的那个卫士又端着待客用的茶水进来了。仇报国见他冒头,顿时把写字台上的文件推到了暗处,装模作样的提着嗓门,又跟沈延生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 直等卫士关门出去,他才压着声音继续说,“去年你还没有来可能不知道,日本人要在晋州设立大使馆,当时因为晋州内的几股势力竭力反对,最后才没能得逞。” “这事跟煤矿的开采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直接关系,可启东贸易的幕后老板是日本人,我怕他们……怕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仇报国此言一出,沈延生也跟着头皮一紧。 罗云镇地处要道,在这附近一片的县镇中,经济也是最为繁荣的。如今再加上铁路的修筑,日本人要是想借着罗云作为入驻晋州的驻点…… 想到这里,沈延生心里咯噔了一下,神情肃然的转向仇报国,问道:“你院里那些人是怎么来的?” 仇报国答道:“那些都是启东贸易暗地里换上去的。你知道保安团让虞棠海攥着,除了赵宝栓那边的人他支会不动,这镇里真能说得上呼风唤雨的只有那只老狐狸。启东贸易换上来的这些,明面上是给我这旅长府看门守院,可暗地里就是监视我,哪儿都不许我去!” 说到这里,仇报国露出了痛苦又悔恨的表情,似乎他命中注定就该是个终身配角,多他一个不多,少也一个不少,地位财富跟他没多大关系,可一旦出了事情,吃苦受累的却总是他。 连日的在虞棠海和启东贸易之间做着夹面,他简直苦不堪言。 “这架势你也看见了,虞棠海那里也恐怕早就有了消息。如今这光景,恐怕启东贸易的人也不愿意再拖。” “他们要动虞棠海?” 仇报国点头道:“如果虞棠海不答应,这边办事的人完不成任务也没法回去交代。我估计他们会假借我的名义对那个老东西有所动作。” 事情到了这份上,自是十分棘手,沈延生沉着一颗心听,听到最后竟是手心后背一同泛起了冷汗。 虞棠海既然避而不见,应该是对启东贸易的计划早有耳闻,而仇报国夹在当中,不管成或者不成,都不会有个善终的局面。 成了,唇亡齿寒,不成,冠上个通敌卖国的死罪,自然更没有活路。 “延生啊,我这趟怕是躲不过去了。”自知凶多吉少,仇报国仰身坐到沙发上,低声的叹了口气。 刚被虞棠海架空的那一阵,他也心浮气躁的埋怨过,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又妥协了。从他当上保安队队长开始,似乎总是运气占了大头。白家岙剿匪一事更是如此,要是没有赵宝栓,恐怕他连性命都保不牢。没什么本事,光靠着一点运气,能混到这份上也算好的,可任谁也料不到,真等他把一颗心搁进肚子里放平按稳,事情又自动的找上了门,不是好找,一找就要他性命。 当初知道沈延生和赵宝栓有一腿,他还不服,觉着自己有机会,可现在一想,只觉得庆幸。亏得沈延生没跟他好,否则少不了要被他拉着淌这一次浑水。 仇报国不是什么大英雄,他怕事,更怕死,所以此时见了沈延生,对于生存的渴望让他心里很是矛盾。 一方面,他盼着这位头脑灵活的旧同窗能寻得妙计救他一命,可另一方面,他又怕事情实在棘手,万一人没救到,害的沈延生也沾上腥荤,到时候就真的连个可以给他烧纸钱上坟的人都没有了。 越想越悲痛,仇报国抬头望了望立在自己眼前的沈延生。沈延生正从衣服里摸出怀表,看着表面上的时间。 这表是他送的。 心里一阵阵的泛着酸,仇旅长形容悲催,简直快要落泪,就在他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沈延生走上来,摁手在他肩上轻轻的拍了拍。 “你也别急,先按兵不动能拖就拖,我出去打听打听情况,回来再商量到底怎么办。” 仇报国抓了他的手,说道:“你别想着救我了,虞棠海本来就不怎么信任你,可别为了我把你自己搅进去。” 沈延生看着他,安慰似的说道:“先别说丧气话,你我毕竟同窗一场,我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往死门里撞。” 仇报国感动和万分,想起自己曾经利用过沈延生,于是倍感内疚,然而稍作思索,他又失望起来:“……你是不是,是不是要去找赵宝栓?” 沈延生一愣,问道:“倒是可以去找他,就看这事能不能给他好处,怎么了,你怕他不救你?不过他不救你,对他其实也没好处。” 仇报国说:“有没有好处很难讲,我听说他最近跟一个上海来的老板走的近,那老板跟晋州这边的几个大军阀关系都不错。赵宝栓要是想脱离虞棠海投奔其他势力,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你这趟要是去找他……怕是……” 摇摇头,仇报国已经料想到了赵宝栓那里会给出的答复,面露苦相的说,“延生啊,我要是真的没了,你就每年给我烧点纸,逢年过节……” 沈延生打心眼里厌恶死亡,对于仇报国的这种“未雨绸缪”更是心焦无比,当即出言打断道:“有这空担心这个你还不如想想怎么拖时间,我回去也会想办法,总之不会让你这么莫名其妙的就没了活路。” 第七十七章 正如仇报国所言,对于旅长府的异样,虞棠海早就看出了端倪。 沈延生先后几次前往镇长府,都遭到了拒绝,说是虞镇长腰上的伤又复发了,不方便会客。方不方便,沈延生心里有数,老爷子铁了心的谁也不见,这明显就是要放弃仇报国。 万般无奈之下,他也想过去找赵宝栓,可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开口的契机。赵宝栓立场不明,要是贸贸然的前去求救,很可能把自己也栽进去。 一筹莫展的奔走了几日,这天在铺子里,沈延生遇上了亲自前来递送红利的孟小南。孟小南跟他交往不深,仅有的几次生意上的接触也都是乔振霖在出面。虽然没见过几次,但是对于这位不肯显山露水的美人先生,沈延生却十分有兴趣。 孟小南从人力车上下来,身上马褂长衫的作着中式打扮。雪白的瓜子脸衬得眉睫浓秀过人,乍一看,竟有些飘飘若仙的意思,宛如一张笔力深厚的美人图栩栩如生的立在眼前。 沈延生算是个自恋的,可见到孟小南这样的美男子,还是不由自主的分了神。等到他大蒙城初醒似的缓过来,孟小南已经笑盈盈的近到了跟前,微微躬身颔首,柔声向他开口道:“沈老板,有什么心事让你这么入神啊?” 沈延生顿了顿,面带尴尬:“孟先生见笑,不是什么心事,只是这两天睡得不安稳,有些走神。” 孟小南抿着嘴一点头,眼神中带点戏谑的揶揄。 这个莲花似的小白脸,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先是拉拢了乔振霖,之后又让赵宝栓把捞金的好机会拱手交让。 不简单。 一双眼睛意味深长,他把沈延生从上到下的扫了一遍。发现这小白脸虽然个子不高,但比例良好,长腿细腰加上颗圆鼓鼓的翘屁股,单从外表上来说,还真有这么点意思。 孟小南从小在道上混,深知美貌也是铺石搭路的资本,此时瞧着眼前这位身姿窈窕的沈老板,便不由自主的对沈赵二人的关系作出猜想。 难不成这沈延生是赵宝栓的…… 浮想联翩,孟小南心中生出几分狭促的亵意,及至沈延生当面点了利钱,他才开口同人攀谈起来。 “沈老板,你这铺子照料得不错啊。” 沈延生垂下视线,客气道:“哪里,都是小打小闹的皮毛,及不上孟先生。” “哪里的话,我只是个跑腿伙计,累死累活,忙的都是别人家的生意,怎么能跟沈老板比。再说了,你不是还有赵团长这个好兄弟么,有他的协助,还怕生意做不长久?” 孟小南说话本来就拍子慢,不但慢,还隐隐的带点诱惑似的色气。倒不是他本身说的内容有什么不对,只是举手投足的语气眼神给人这样的感觉。 听他开玩笑似的说出这番话,沈延生暗自尴尬,却不好做反驳,因为搭上大洋公司这条金船,的确是有些无功受禄的意思。面带微笑的点点头,他向孟小南说了两句客气话,然后转开话题,问候了乔振霖的近况。 孟小南一样一样答得十分齐全,只是绝口不提元宝。这也是当然,元宝是个小子出身,是沈延生买回来送给乔振霖解闷的玩物,几乎不能算作个人。有谁会向一个自己不怎么喜欢的人交代一件玩物的近况呢? 两人一递一句的说了一会儿,沈延生亲自把孟小南送到了门口。等着伙计出去喊人力车的工夫,孟小南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沈延生低声说道:“对了,差点把一件大事给忘了。” 沈延生一探头,问道:“孟老板还有事情要交代?” 孟小南摆摆手,脚步往前一抹靠近了沈延生:“沈老板,最近镇内的商会正在筹备着成立自治委员会,这事你知道么?” 自治委员会? 沈延生摇摇头:“商会都是些镇上有根基的,我一个外乡人,哪会知道这些事情。” 孟小南笑道:“沈老板真谦虚,我知道你跟镇长也是有点交情,加上赵团长这座靠山,你要想在商会占上一席之地,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沈延生望着面前笑微微的孟小南,不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到底是在讥讽自己趋炎附势,还是另有所指。 孟小南既然有本事掌握大洋公司的生意,就不会不知道商会只是个看似民主的幌子。说是维护行内秩序,其实不过是集权化的彻底垄断。镇内的几家买卖说来说去全都向着虞棠海一个人,这里头浑水一壑深浅难辨,不是他可以轻易涉足的, 态度含糊的摇摇头,沈延生并未对孟小南的话做出回应。然而几天之后,他却意外的收到了一封来自虞府的邀请信。信的落款处写的是虞定尧名字,内容也很平常,不过就是许久不见分外想念,想让沈延生过去见一见,聊聊天。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虞府严丝合缝,简直快闭成一座铁通金城。如今这金城忽然主动的向他敞开了大门,沈延的生心中难免有些柳暗花明的感慨。 只是感慨过后仔细一想,他又发现这事情来的实在是有些蹊跷。 如果真是虞定尧想见他,大可以直接打个电话过来约时间,何必这样大费周章的用信件传递?除非真正想约见他的人不是虞定尧,只是借着虞定尧的名义。 就在这天晚上,沈延生在自家门口坐上了一辆小汽车,车子掩人耳目的在镇内绕了好一会儿,终于把他送到了虞府后门的一条小街上。 门一开,里面闪出个面目难辨的佣人,好像早就候在那个地方,专等着车子来。 在佣人的带领下,沈延生快步的穿过了几重圆拱形的月亮门。院内的道路分布复杂,加上九曲连环似的游廊,走了没多一会儿,他便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了。 仔细的回想着自己方才绕过的那些庭间小径,他忽然觉得这宅子造得实在是别有用心。不但地方大,结构还如此之复杂,简直就是贴着那老头子古怪多疑的性格造的。莫说狡兔三窟,虞棠海爱财又惜命,如今进到这镇长府里一探,老奸巨猾四个字可见一斑。 走了好一会儿,沈延生终于在虞府侧面的一间屋子里见到了信件真正的主人——虞棠海。 虞棠海躺在一张铺有软垫的罗汉床上,面色红润姿态安详,显然是早有准备。身边单留了个烧烟的伺候丫头,跪在小桌的另一端,专心致志的摆弄着灯口上正在烧制中的烟泡。 沈延生进去之后并没有立即就开口说话,而是默默的候在一旁。等到丫头伺候完虞棠海,端着一盘子烟具安静离去,他才轻手轻脚的坐到罗汉床边。 罗汉床造得宽敞,虞棠海仰面朝天得躺着,两只脚还离着床沿有好一段距离。沈延生见过虞定尧怎么讨好这老头子,这时候便驾轻就熟的做起了模仿。 抱起虞棠海的两条腿一前一后摆到自己大腿上,他开始照着腿骨的轮廓一节一节的往上捏,一边捏一边试力道似的,时不时的抬眼去望一望对方,以便及时的根据对方脸上的表情灵活的控制力道和角度。 虞棠海年轻的时候腿脚不大好,一到季节更替总要阵阵的发酸发胀,沈延生这一招投其所好,正让他舒眉展颜。眼未开,老狐狸的嘴角先似笑非笑的露出了几分笑意,等到看清沈延生往这边投来讨好的目光,便慢悠悠的抬起一条腿,压到了沈延生的手上。 “我听门房的人说,你前阵子来找过我?” 沈延生毫无犹豫,开诚布公的低声说道:“来了好几趟,可都被府里的人拦下去了,说您不方便,没见着。” 虞棠海望着青年舒出口气,幽幽的从嘴里吐出句子来:“人老了不过是眨眼的事情,我这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咯。” 沈延生想了想,老当益壮几个字被咽了回去,指头轻轻的压住虞棠海的腿面捏了两下,说道:“入秋了天气会慢慢转凉,您要多注意身体。” 虞棠海看看他,闭起眼睛嗯的一声作为回应,很快便静了气息。就在沈延生以为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老头子忽然开口说话了,嗓音沙哑。 “你不问我为什么叫你过来?” 沈延生指下动作一顿,脸上乖顺的神色也骤然减弱:“能问的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不能问的,恐怕也只能等着您老人家亲自开口跟我讲才行。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劳心费神。” 虞棠海听着这话,睁开眼睛表情全无的盯了他半响,最后哼的从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你很懂得自我保全啊。” 沈延生跟着翘了翘嘴角:“是明哲保身。” 嘴上不说,沈延生心里却清楚,想要救仇报国,光靠一张嘴一根舌头的求情开解是不行的。只有让虞棠海觉得仇报国还有用处,他才不会这样毫无怜惜的舍弃这颗棋子。 可怎么才能让虞棠海觉得仇报国有用呢,想来想去,沈延生能想到的,就只有赵宝栓了。如果赵宝栓的势力日渐壮大,虞棠海手里又没有一把只会听话的枪,恐怕这老头子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离开镇长府,沈延生并未从虞棠海那里得到只言片语的承诺,然而言语中流露的态度与立场,却让他在老头子那里稍稍的稳住了脚跟。 回到家里,他好好的睡了一觉,然后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昂首阔步的,走去敲了隔壁的大门。 赵家的门房认识他,一开门态度就很不一样,问都没问,直接就把人领到了堂间里。堂间的椅子上坐着瞎眼,怀里抱着只灰兔子,一手正捻着糕点往嘴里塞。 看到沈延生,他并没有立即作出反应,光拿两只眼珠子盯着他看,从远看到近,最后舔了舔手指,问道:“沈少爷,来找我们团长?” 沈延生点点头,瞎眼却坐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是半仰着脸回答道:“我们团长不在,前几天跟孟老板一道去了上面,估计还得两天才回来。” 第七十八章 赵宝栓不在罗云,一辆吉普捎着他和孟小南一道去了三河县。三河县位于晋州南面,是个山岭连绵的好地方。山中造了好几所兵工厂,都是县内军阀孔德荣的产业。 孟小南常年的为着大洋公司东奔西走,对于内陆的运输线非常熟悉。道路熟,人更熟,南下北上,有权有势的,多少都同他有点关系。 关系多,四通八达的总能派上用处。这趟领着赵宝栓到三河,就是用处。 三河县的兵工厂刚出了批仿德的新货,便宜又好用,赵宝栓手里攥着钱想买,却苦于没有门路,人家那是自给自足的产业,他一个下级镇的小团长有什么资格觊觎。 好在孟小南素来和孔德荣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帮着出面做了介绍人,使得这桩原本毫无着落的生意,很快就成了白纸黑字的合同字据。赵宝栓因此美了好几天,拉着孟小南在三河县里玩了又玩,还顺道的参加了孔府上的小型宴会。 他本来就长得不丑,加上刻意的追求,当然风姿翩翩的成了个粗犷型的美男子。跟孟小南摆在一起,是一粗一细的两种美。孟小南舌尖上工夫顶尖的好,总是三言两语就哄得人眉开眼笑,赵宝栓跟在旁边倒是没什么说话的工夫。不过他不说话也正好,笑眯眯的维持着稳重可靠的形象,歪打正着的给一众先生太太留了个好印象。 等到生意上的事情完全谈妥,赵宝栓也有些耐不住了,他心里装着个沈延生,这么久不见,那些花花绿绿的念想便挖心挠肺的憋得他浑身发痒。 归心似箭,他在这天下午带着第一批货回罗云。吉普车颠颠簸簸的开出一路,他都是眉开眼笑的,兴致高昂起来,还要扯开嗓子驴叫似的唱歌。孟小南跟他坐了老远,实在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赵团长,便找了个借口准备换到后面一辆车上去。 车子刚在山路上停定,后面的小兵就脸色惨白的滚到了赵宝栓脚边。 “报,报告团座,我们车上……发,发现了女人!” 女人? 车在三河县上的货,当初是赵宝栓看着装的,这枪支弹药的东西里怎么能忽然冒出个女人来? 赵宝栓微微一愣,高声斥道:“人呢?” 小兵伸手往后面一指,灰扑扑的路上真走来了女人,还不是一个,是一双。前面一个穿着白色翻领的红色连衣裙,齐耳短发,后头那个个子稍微矮一些,穿一身蓝灰的布襟衫,怀里抱着个黄色的行李箱,跌跌撞撞的跟在连衣裙后面。 赵宝栓眯着眼睛看,视线从军帽的帽檐下远远的射出去,正对上那连衣裙笑微微的面孔。向着赵宝栓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女孩子开心的挥起了白藕似的手臂。 “赵团长!” 清清脆脆的一声叫,听得赵宝栓眉头顿锁。 这谁家姑娘?凭空里生出来,怎么也不知道羞不知道怕的? 莫名其妙的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孟小南,他发现孟小南脸色不大好,便抛开那姑娘的问题,小声说道:“孟老板,你晕车了?” “咱们有麻烦了。”孟小南摇摇头,站到了他面前。这时候那连衣裙的女孩子也跑到了他们跟前,先是对着孟小南点了点头,然后又用苹果似的粉脸蛋转向赵宝栓,笑意盈盈的说:“赵团长,你这车里可够闷人的,我差点就要晕在里面了。” 后面一辆车是专门运送物资的军用卡车,严严实实的裹了好几层油布,别说是她们这样娇弱白净的姑娘,就是个当兵的捂在里面,一路下来也不会好受。 赵宝栓盯着姑娘的面孔,神情里有几分严肃,虽然人家一口一个赵团长喊得酥酥软软甜腻惑人,但惑不住赵宝栓,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这姑娘是谁,只是觉得眼熟,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便抿着嘴角一言不发。姑娘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他,越看越娇羞,最后埋怨似的把脸一别,回过头去骂那后面个子稍矮的:“你这笨丫头,怎么走得这么慢!” 丫头抬手拨掉嘴巴边的一小撮头发,上气不接下气的回道:“小,小姐,这车子颠了我一路,我,我晕啊……” 说着,小丫头把怀里的行李箱又往上颠了颠,喘着粗气也走到了跟前。 孟小南要随行的替那丫头提了箱子,转头极其礼貌的向着连衣裙说道:“孔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这几日在三河县拜会过的大军阀孔德荣的小女儿,孔若。 孔若落落大方的往耳后掖了掖头发,回道:“我早就想出来玩一玩了,就是爸爸不同意,这次是趁着他不注意好不容易才偷偷溜出来的。”姑娘俏皮的目光往旁边一跳,跳到赵宝栓身上,她似乎对这位仪表堂堂的很有好感,脸上微微的泛起红晕,她说话的声音又柔了一些,“赵团长,搭你的车……你不介意吧?” 赵宝栓立在当地,显然还没从状况里出来,不过他也想起来了,这姑娘有个相当厉害的老子,而且这老子刚卖了自己一批军火。 认清楚人,他开口豪爽,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的孟小南正在冲他使眼色。 “不介意不介意,孔小姐是打算去哪儿啊,我捎你一段?” 孔若佯装思索的转了转眼珠子,说道:“这其实晋州我也不大熟,不过赵团长你是从罗云镇来的吧,要不然,我就跟你回罗云去玩两天?” 没等赵宝栓做出回应,孟小南当即劝阻道:“孔小姐,这是不是不太妥当,我们这一路全是男人,你跟你那丫头一起毕竟不太方便。再说了,孔司令那边要是没有你的消息,恐怕也要满世界的找你,你要是跟着我们去了罗云,难免孔司令那边要误会吧。” 对于孟小南的劝阻,孔若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爸爸那边我会去说清楚,况且我要是现在回去,他肯定在气头上,孟先生难道要眼睁睁的看我回去挨骂吗?” 孟小南摇摇头,面露尴尬:“这倒不是,只是我们带着你实在是……” “好啊,那我就问赵团长,要是赵团长同意带上我,孟先生也不用说什么了。” 问题丢到赵宝栓手上,再大也大不过顺水人情,想也没想,他就叫来两个士兵把孔若和那个丫头塞到了前面的吉普上,然后自己带着孟小南坐了后面一辆。把原本坐在驾驶室里的人,赶到车厢后方拥堵的角落里,孟小南坐在车肚子里,脸阴得都快出水了。 赵宝栓扭头往他这边望了望,还以为他还在晕车,摸摸索索的不知道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个橘子来,送到了他手里。 “你干嘛要带上她?”事到如今,孟小南也顾不得客气,推开橘子,冷声问道。 赵宝栓瞟他一眼,裂开嘴嘿嘿的发出低笑,然后慢条斯理的剥起橘子。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要是不带上她们,难道还要她们自己走回去?” “你可以叫人送她们回去。” 赵宝栓挖了块橘子塞进嘴里:“叫谁?我这趟就来了两辆车,多跑一趟这油钱算谁的?” 孟小南听出他这是无理取闹的找借口,便没好气的说道:“赵老兄,我说你该不会是看那个小姐长得漂亮……” 话刚说半截,赵宝栓用橘子堵了他的嘴。 “孟老板,你还不知道我么,我什么时候因为下半身的事情耽误过下半生?”意味深长的把视线方向前方,赵宝栓把剩下的橘子一股脑的塞给了孟小南,“你可别忘了,这趟生意还有一半的货在孔德荣那里,等他过两天派人运过来,我心里也不大放心。现在好了,回去叫那个孔小姐打个电话,就说先留在罗云让我关照几天,等到剩下的东西按时按量的送到手上,我自然就会派专车把人完完整整的送回去。” 孟小南听他说出这番话,面色一变:“你早就知道她跟出来了?” 赵宝栓摇摇头:“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手眼通天了?不过是老天爷这么安排,我顺坡下驴而已。” 第七十九章 回到罗云,赵宝栓立刻把孔若和她的随行丫头送到了镇内的某所饭店里,安排好手下明里保护,暗中盯梢,他俨然把这位大胆奔放的小姐当成了一项重注筹码。 然而筹码本人对这样刻意的招待并无感知,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个负责的好男人,时时刻刻惦记着她的情况,只是碍于身份不好越矩。 孔小姐性子活泼,样貌伶俐,新新鲜鲜的像朵初绽的花,深得孔德荣的喜爱。加上从小就在县上的洋学堂念书,耳濡目染都是男女同等的摩登观念,所以到了这样的年纪便是个敢爱敢恨的大胆姑娘。 大姑娘花期正盛,姿态芬芳,对于爱情小说中描写的罗曼蒂克更是懵懵懂懂的生出了许多渴慕与仰望。于是,很不幸的,她在自家的宴会上,对偶然露脸的赵宝栓一见钟情了。 为了能跟这位外形上英俊勇武的赵团长扯上点关系,她抛弃矜持,偷偷的带着丫头扒了运输用的卡车。虽然一路颠簸吃了苦头,可她心里却极致甜蜜,仿佛幸福生活已经在她尖细的鞋跟之下启了程,只等她昂首挺胸坦然面对。 耐着性子在饭店里憋了几日,她每天都在等赵宝栓的消息,可等来等去,除了饭店里定时更换的每日菜单,竟是连一声问候都没有。按捺不住,孔小姐便带着丫头奔向镇内的团长府,谁知道红着脸去,却是凉着颗心扑了个空——赵宝栓不在家。 孔小姐一脸落没,在丫头的陪伴下闷闷不乐的继续游镇,而此时在军务处的赵宝栓也是不大高兴。 办公室中,摆着一张光洁明亮的写字台,赵宝栓坐在正对墙壁的内侧,在他对面,是面色红润的沈延生。 在三河县的时候,他相思病犯得厉害,心念滔滔简直不能自已。盘算着回镇就去找人好好热乎热乎,却不料前脚进门,后脚就从刘炮那里得了沈延生的消息。 就这几天的工夫,商会那帮人在虞棠海的授意下已经把自治委员会给筹备起来了,负责人不是别人,就是坐在他面前,表情温和的沈延生。 经过白家岙那一回,他以为这小白脸已经学乖了,谁知道人家只是消停了一阵子,转眼又要削尖了脑袋往麻烦里钻。 这算什么?明知道自己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恨不能扒着粘着时刻都不离手,这小子现在却故意的帮着外人来扒自己的口袋。 赵宝栓自认为对沈延生十分大度,可这事态下,还是忍不住想骂他一句给脸不要脸。 情绪复杂的盯住面前的小白脸,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当场就发火,而沈延生摘了头上的礼帽摆到写字台上,一脸轻松的坐进椅子中,也不是着急开口的样子。低着头轮流的检查了自己的手指甲,他仿佛是对这今早刚修剪出来的弧度非常满意。 “是不是没想到会是我?”口吻轻佻,他把下垂的视线从指甲盖转移到了赵宝栓脸上,“生气了?” 赵宝栓目光定定的看他,视线露骨毫无保留,他在轻视他。 “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跟虞定尧走的近不就是为了讨那老头子的欢心么,现在好了,你心想事成了?” 沈延生道:“话不是这么讲,人生在世,总得有个图谋,金山银山顶不过基地结实的靠山,我这么做,只是顺其自然。” 赵宝栓点点头,对这理由并不发表意见,开门见山道:“少跟我一套套的搬,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沈延生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内漫无目的踱,一边踱一边扭头递来笑微微的目光。 “赵团长,我们好歹也是邻居一场,就算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慢慢商量,你这么急三火四的就要步入正题,何必呢?” 赵宝栓不知道这小白脸又揣了什么坏主意,哼的一声笑道:“你这是让我日出瘾头了?” 说着话,他从办公桌前走了出来,走到沈延生身后,一把掐住了人细条条的腰身。防备着对方及时逃走,他这把掐得并不实,并且目的单纯,只是作势吓一吓沈延生。然而等了几秒钟,沈延生都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发火,更没有急赤白脸的当即翻脸,反而慢悠悠的伸来一只手,柔柔软软的用一手心细皮嫩肉盖了他粗糙的大爪子。一厮一磨,沈延生在他怀里掉了个身。 “我是有事来找你商量,不过不是商量你想的那桩。”沈延生脸上的表情趋于严肃,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赵宝栓暗暗吃惊,问道:“怎么,你不是替那老狐狸来谈条件的?” 虞棠海之所以成立自治委员会,目的其实很明确,纠结一股势力,再找个人出面把他们分布在各家场子里的人换下去。就算是再有人上门滋事,也会有自治会的人出面平息,如此,便断了赵宝栓的财路。没有钱,他就养不住人,时间一长,束手束脚的事情越来越多,他早晚会变成第二个仇报国。 只是赵宝栓想不通,沈延生为什么要搅到这件事情里来,如果只是为了一官半职,那么之前又怎么会放着参谋处的轻省位置不要呢? 思索不断,他忽视了恶意调戏的双手,等到沈延生从他怀里走出去,才回神似的,继续用视线盯住对方的侧脸。 “前阵子孟老板来给我递了一趟红利,虽然时间不长,但能给出那个数目的确是惊人。” “尝到甜头了?”赵宝栓道,神情中有一丝得意,“既然尝到了甜头,也是不是该回头想想我这个牵线搭桥的,要是没有我,你能从孟小南手里拿到这份买卖?” 赵宝栓说这番话,其实是不求回应的,因为他知道这小白脸似乎偏爱赖账,明的好处暗的好处照单全收,却从未有所表示。然而这一次,情况却有些出乎意料。只见沈延生沉默了一阵,忽然转过身来,语气恳切的对他说道:“没错,我是该好好谢谢你。” 赵宝栓立在当地,脸上的得意还没化开,却是惊得一愣神。做惯了水心里落石,他向来只熟悉这小白脸急赤白面的模样,如此通情达理,倒显得分外稀奇。 对着沈延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低声笑了:“小宝贝儿,你可别诳我。想要卖关子似的把我绕晕,可没这么简单。” 沈延生朝他面前走来几步,抬手在他帽檐上抹了一下,然后仔细端详得看了看他的面孔,缓声说道:“我是真想报答你。” 自下而上,那目光是微微的仰视,漆黑的瞳孔让似有若无的水雾浸得乌润发亮,亮的好像天边上的星子。 毫无疑问,沈延生是漂亮的。 赵宝栓低头看着他雪白的脸蛋,忽然觉得这份漂亮又被递进似的具象化了,鬼使神差,他胸中忽的涌起一股来路不明的柔情蜜意,俯视中,他把一张面孔低垂下去,同时风吹羽毛似的轻声问道:“你要怎么报答?” 黑亮的眸子渐渐的聚拢笑意,沈延生嘴角轻扬:“你想不想当镇长?” 当镇长?赵宝栓喷笑。 举起手包住人半张白里透红的脸,他说道:“这大话讲的都快顶天了,你还是跟我说点实际的吧,比如今天晚上给留个门什么的。” “谁跟你说大话,”沈延生态度认真,别开脸回道:“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要是不想,我也没什么说的。”气呼呼的转过身,他拿了桌上的礼帽带到头上就要走。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有个士兵从门后探了半边身子进来。 “团座,有位姓孔的小姐说要找你。” 一听说有小姐找上门,赵宝栓率先的观察了沈延生的脸色。这小白脸半侧着身子,脸上的表情还跟刚才一样。想起上次在一品街的事情,赵团长心里忽然有些发虚。 “什么孔小姐,没看我忙着么,不见。” 一口回绝,他抓住沈延生的胳膊就要让小兵关门走人,然而沈延生正了正头上的帽子,转过身来正对了他,神情又恢复成了刚进屋时客气生分的模样。 “既然有客人,那我就不打扰了,自治会的事情等过两天我会派人给赵团长送一份议案过来,赵团长先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另说。” 说完,沈少爷迈步就要往外走,可赵宝栓不肯松手:“走什么,你刚才说的事情呢?” 沈延生道:“是我自己不会挑时候,不知道赵团长这么忙,没空听我在这里说大话。” 赵宝栓往回拽他:“不行,你的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 门口的士兵望着这光景发呆,不知道是退出去好还是主动的给沈老板开门的好,探头探脑的立在原地,从他身后传来了咯哒咯哒的脚步声。 士兵惊奇的转过脸,口中轻轻的唤了一声:“孔小姐。”孔若已经推门进到了屋内。 大白天的擅自闯来军务处,这大小姐知道自己理亏,然而天生的豁性子打定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意,主动出击便也成了一种值得骄傲的勇气。 勇敢的孔小姐热情而迫切,见到屋里的沈延生丝毫没有露出羞怯的表情,反而极有礼貌的站到门边,微笑的冲着屋内的人点了点头。 “抱歉,打扰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沈延生回应似的作出点头与微笑,同时狠狠的抽回了自己的胳膊:“没关系,反正我们要说的事情也说完了,小姐来的很是时候。”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直出大门,一阵风似的撵走了。 士兵不知所措,想替屋内的人把门关上,却遭到了赵宝栓的制止。强掩下心中的急躁,他耐着性子把眼前的孔小姐引到了椅子前:“孔小姐,你怎么来了,这两天在镇内玩得怎么样?” 孔若佯装生气,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道:“都怪赵团长这好人没有做到底,这地方好是好,可我又不知道怎么玩,哪里玩,满世界乱跑,浪费了不少时间。” 赵宝栓想了想,并无心思应付这位娇小姐,想着回去让瞎眼带她出去随便玩一玩,便开口问道:“孔小姐给家里捎过口信了?” 孔若摇摇头:“哪能这么快就说,怎么也要等我再玩两天,如果爸爸知道了,肯定会马上就派人来接我回去。” 赵宝栓道:“孔小姐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了带你回来,就一定会照顾好你。只是麻烦你给孔司令报个平安,也省的他老人家担心。” 孔若笑嘻嘻,面色微红的低了低头:“赵团长,我知道你忙,不用总顾着我这边,只要偶尔的带我去镇里看一看就好。” 赵宝栓道:“这样吧,晚上我请孔小姐吃顿饭,你看你来了这么多天,我都没正经的招待过你。” 孔若受宠若惊的抬起头,眼中露出了欣喜的光,俏皮的作了个微微歪头的动作,说道:“既然赵团长这么客气,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啦。” 第八十章 自治会的办公地选在镇内的某所二层洋楼中,底下挂着自治会的大牌子,向里是门房和办公室。因为是商会的衍生组织,为了方便起见,楼上就设了个商会办事处。 虽说只是个民间组织,但幕后还是有政府组织的支持。开业也和普通公司一样,要准备揭牌和剪彩之类的活动。 沈延生身为自治会的会长,筹备的工作当仁不让。依照计划,正式挂牌的当天,镇长虞棠海会出席剪彩。沈延生心里清楚,如果启东贸易真的要有所动作,很可能就会选择这一天。而连日来保安团对场地的反复巡检和观察更能直接有效的说明这一点,老头子久未露面,这一次一定会愈发的小心。 沈延生先往自己铺面里去看了近一两个月的帐,回到自治会又把即将送去赵宝栓那里的协议书仔仔细细的翻了翻。新招来的干事办事不利落,总有些零碎的等着他拿主意,安排好那些繁杂是事务,坐上小车准备回家,已经是傍晚时分。 车座内,摆着司机下午就去书店中买来的报纸和书刊,沈延生随手翻阅,从一本彩画杂志中捻出了一张字条。 这是他和仇报国事先约好的联络方式,他每天都会叫司机去固定的书店取固定类目的杂志,里面有仇报国那边递来的消息。 字条中的内容和大多数人预想的一样,启东贸易决定在自治会揭牌这一天,给虞棠海一点小小的警告式教训。具体方式没有明说,但既然说是警告教训,应该还不到伤及性命的程度。 跟司机要来洋火,沈延生点着了手里的字条。 眨眼工夫,白纸黑字的记录便被金红的火苗彻底吞噬了。 沈延生把手伸到窗外,看着那些化为灰烬的讯息被车身外一掠而过的夜风,吹成了四散飞舞的碎块。 小车一路疾驰,回到家中,沈延生谁也没理。一言不发的直接上到二楼的卧室,然后把门一关,躺到了床上。 这几天实在忙坏了他,先是有铺子的里生意要照看,另外还有自治会的筹备工作要打理。为了找机会救仇报国,他硬着头皮从虞棠海手里接下会长的位子。可谁都知道,这把椅子只是看着漂亮,暗地里密密的立着针尖,一个不小心随时都会有丧命的可能。 躺在床上看报纸,他嘴里咔擦咔擦的啃着苹果,然而如履薄冰的现状又让他吃得毫无滋味。啃到下巴发酸,他干脆把报纸和苹果一起丢到了旁边,然后跳下床去,打开了唱碟机。 屋子里悠悠扬扬,荡起轻柔欢快的音乐。沈延生站在桌子旁边,摇摇头摆摆屁股,忽然很想合着这曲子跳一支舞。 甩掉脚上的拖鞋,他站到了房间当中,然后抬起双手,开始想象自己现在正搂着一位娇俏可人的舞伴。 舞伴身姿轻盈,动作灵敏,好像一只轻轻巧巧的小鹿,随着他不断旋转的舞步慢慢的融入欢快的曲调之中,越转越快,越跳越轻。 忽然之间,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模糊了他的视线。两腿发软的倒下去,他听见身下的西洋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毫无滋味。 看报纸,吃苹果,还有跳舞,都让他觉得毫无滋味。 蜷起手脚翻了个身,他躺在床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然后闷闷不乐的又想起自治会的事情。 镇内那几个来钱的场子基本上都有赵宝栓的人。如今既然成立了自治会,这些人就要从场子里撤出来,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一群丘八惯吃惯拿,现在忽然断了他们的财路,这帮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即便是他明面上同赵宝栓谈妥了和解的条件,但暗地里的利益纠葛还是会令人头痛不已。 翻来覆去的思想着各种问题,他忽然的想起了下午见过的那位孔小姐。想到对方那副年轻漂亮的面孔,沈延生忽然有些无力。虞棠海只当他是个幌子,必然不会给他实权,而他之所以敢接下自治会的摊子,靠的不过是赵宝栓对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稀罕。真要说这稀罕应该上纲上线的划到情爱之说里,他又有些莫名的不自信。 万一赵宝栓看他不过像乔振霖看元宝,只图个新鲜好玩,什么时候性子过了就过了,并不能作为相互信赖的依凭,那他岂不是成了个大笑话? 挺身从床上坐起来,他忽然觉得胸口壅堵难捱,呼哧呼哧几声粗喘,脸也开始渐渐发红,红得烧透耳根,他终于忍无可忍的攥紧了一双拳头。 从小到大,没人从他手里抢过什么东西,就算是他不怎么喜欢主动嫌弃,别人捡了他还是一样要不高兴。 赵宝栓对他还有用处,是大用处,如果因为这么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孔小姐,张小姐就坏了计划,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少爷死要脸,到了这节骨眼上也有些犯急。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件大衣,他披上就走。脚步匆匆的下到一楼,有佣人上来问他要不要开饭,这时候天色已完,过了正经吃饭的点。只是这一宅子的人看他回来的时候面色有异,谁也不敢主动上卧室去敲门询问。 此时见了自家先生,这些佣人都暗自松了口气,谁知晚饭还未顺利开起,沈延生便疾步如飞的冲到了院内的高墙下。 这墙之前让隔壁反复挖了好一阵子,重新修补过后倒也呈出新貌来。沈延生站在院墙的阴影中,对着身后的佣人一摇手:“给我拿个梯子过来!” 佣人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打算,却不敢多问。手忙脚乱的依着墙面架起一支扶梯,还没抬头,沈延生已经扶着他的肩膀踩了上去。 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先生骑上墙头,佣人简直有些犯懵,他从来没见过沈延生这幅毫不讲究的模样。 大晚上的翻院墙,这是要去隔壁的团长府串门? 心里头泛着嘀咕,一张嘴却是越抿越紧,及至用半边身子把沈延生送过了墙对面去,他才小心翼翼的顺着扶梯上去,越过面前成行的黑瓦低声问道:“先生,你这是……”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全,墙根底下“哗啦”的响起了瓦器碎裂的声响。怕是沈延生下脚的时候没挑好地方,踩了人家院里的花盆。 “先生,你没事吧!”小声嘀咕,佣人心里着急,登梯上墙,就要从那头跟着翻过来,然而刚攀上一条胳膊,沈延生仰头就甩了他一记眼刀,同时在嘴上立起根指头,扬手冲他做了个“走”的姿势。 花盆声惊起赵家院内的人,这时候已经有人提着灯朝院墙的方向走过来。沈延生赶走了自家佣人,开始没头没脑的在这一小片草木交织的区域里乱窜。 他有些后悔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可笑的事情来。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偏偏要趁着夜色来翻墙。记起之前中秋的那一次,他还笑过赵宝栓,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头脑发热的做了效仿,并且是效仿得极不出色。脚腕子一动就疼,恐怕是刚才落地的时候踩偏了位置,把脚扭了。 苦不堪言,他借着夜色把自己猫成一只深黑的小动物,然后慢慢的缩向院子一侧的阴影中。阴影是由一只木格小笼制造出来的,依着墙角斜斜的刷下来,刚好隐去他大半边身体。 此时,在通向院内的拱门后,正脚步纷纷的走来几个人,一边走边用手里的煤油灯四处照,显然是在查找动静的来源。 为首的一个把灯举到脑袋一边齐,向前张望着说道:“李副官,怕是野猫进了院子,应该没什么大事。” 被他称为李副官的瞎眼走在后面,神情警惕。听了佣人说这话,他显然不是很赞同:“着什么急,是不是野猫看过才知道。” 吩咐佣人们四下散开,瞎眼带着另一个提灯的,进到了沈延生所在的后院内。 这院子比较大,加上各处还栽花种草的茂密一片,所以仔细探究还是得花一番工夫。佣人坚信是野猫误闯,检查起来并不是很上心,提着灯四处照过,最后指着墙边的碎花盆说:“李副官,估计就是这儿被踩了,你看花盆都碎了。” 后面闻声来了佣人,几盏灯凑到一处,顿时就照出了一小片暖黄的光明,而在光明中心,则横七竖八的躺了几株破败的花草。花草东倒西歪,散在碎开的花盆边,一看就是刚被人踩坏的。 瞎眼低着头瞧,然后又仰头望了望高处,最后冲那几个随行的佣人挥挥手道:“可能是野猫。你们没事就先回去吧,我再随便看看。” 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院内又恢复了平静。 沈延生缩手缩脚的团在暗处的阴影中,只觉得浑身冷汗蒙在大衣里没处散,丝丝的往发硬的脊背里钻。 院子里,一个人一盏灯,正在慢吞吞的晃悠着。 那小眼睛还没走呢。 沈延生不敢探出头去人到底在什么位置,只好看着那发散而出的灯光,暗自判断。 直到那灯光越来越淡,越来越远。随着脚步声的停歇,周围再次陷入了黑暗。 暗得彻底,沈延生弓着脊背,缓缓的出了口气。 总算是没丢脸。 就在他轻手轻脚的准备从木笼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头顶上骤然炸出一团光明,毫无预兆的晃了他的眼睛。 “啊……”他小声惊叫,然后一边举起双手阻隔那刺目的光线,一边极端窘迫的,从间隔不一的指缝中,看到了小眼睛眯缝似的双眼。 那眼睛笑微微的,露着一丝狡黠的精光。 “沈少爷,这大晚上的你不在家里呆着,上这兔笼后面来干嘛?” 第八十一章 赵宝栓订了一桌酒席,除了招待孔小姐,还顺便的叫来了孟小南和乔振霖。 乔振霖最近同元宝好得挖不开,走哪儿都得带在身边,好像小孩带玩具,一刻也不肯离身。赵宝栓的电话一到,他就吩咐着元宝也一起准备,所幸元宝是个会看眼色的,觉着孟小南那边气氛不对,当即就用身体不适做了推诿。 明知道是借口,乔振霖也没多说,嘱咐他好好在宾馆里休息,转身便和孟小南一道上了前来迎接的汽车。 等到俩人进入包间,孔小姐已经在座上了。 饶是这二位在沪上看遍了风情万种的各式美女,一眼见到孔德荣的掌上明珠,还是暗自在心中发出感叹。 坐在桌边,这位小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自己,并且打扮的颇有心机。除去涂脂抹粉的装饰,清水芙蓉一样只在衣着和发饰上做功夫。乍一看,是个随意的模样,细细推敲却又处处精致。因着年轻,她苹果似的脸蛋露出圆润饱满的可爱,加上两颊蒙纱似的浮着两朵健康的红晕,一颦一笑都显得纯真自然气质不凡。 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个十八九的丫头,两条辫子又粗又黑的垂在胸前,长相和打扮也颇为得体,见到二人进门,便态度恭顺的弯身来行礼。 孟小南一脱帽子,候在门口的副官已经把他的帽子接了下去,合着大衣一起,挂到包间角落的衣帽架上。 乔振霖稍晚一些进门,见到席上的孔若,便彬彬有礼的发出了微笑。这姑娘的身份路上孟小南已经同他讲过了,是三河县孔德荣的小女儿。 说起来这也是个大家闺秀,只不过不小心大过了头,来头大,胆子更大。 掸掸帽檐,乔振霖垂着眼睛朝这位千里出逃的“闺秀”微微一躬身:“孔小姐。” 孔若笑了笑,态度毫不生分:“这位就是乔老板吧,我早听孟先生说过你,不过听说归听说,果然没有直接见到本人来的震撼。” 乔振霖一愣,震撼? 未等他对这位孔小姐的异性审美做出反应,边上的赵宝栓开始发挥地主的功效,刚吩咐副官给两位客人拉了椅子,他手里的酒杯就举了起来。 “乔老板,你可真难请,今天要不是有孔小姐的面子在,恐怕又连面也见不上。” 说完,他笑着朝了孔若的方向看了一眼,孔若被他看得脸红,不好意思的端起了面前的茶杯。 乔振霖对赵宝栓没什么好感,即便是有孔小姐在,这关系也不会改善。眼看着赵宝栓的客气就要化作过耳清风,孟小南接上了茬:“赵团长,你这话说的实在伤我心,我虽然只是个替人干活的,可咱们毕竟交情在前,如今你见了我们大少爷就忘了我,我也是有自尊,要吃醋的。” 孟小南声情并茂,一番话说的俏皮逗趣,酒桌上的听得忍俊不禁,竟是一齐哈哈的笑了。赵宝栓笑得豪爽痛快,抬手把酒喝干,又另敬了一杯。孔小姐坐在旁边拿手掩着嘴,也是笑,不过对着一桌子男人不能大笑。不露声色的,她总要有意无意的用眼神偷偷的瞄一瞄赵宝栓。 一眼两眼,被本来就无心说笑的乔振霖看出了点花样。 不声不响的喝酒吃菜,他不再理会孟小南和赵宝栓耍宝似的一递一句,而是把注意力统统的转移到了这位孔小姐身上。 难道千里狂奔是芳心暗许的征兆? 如果是真的,岂不是又要出一场鲜花与牛粪的人间憾事? 摇摇头,乔振霖替这如花似玉的小姐感到惋惜,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要是她真的错嫁了个入错行的,孔德荣那个老头子不是要被她活活气死了? 想象着孔德荣吹胡子瞪眼的倒霉模样,乔振霖闷声闷气的笑起来,恰巧孟小南又同赵宝栓说了一桩趣事,混在一堆嘻嘻哈哈之中,这笑也没有显出突兀来。 热闹融洽,一场饭吃毕。乔振霖在孟小南的授意下,先一步送孔若回饭店。等到包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孟小南也收起先前的玩笑话,说起了正事。 “赵团长,不瞒你说,其实我这趟来,是受我们老爷之托,特地来办一件事情的。” 赵宝栓嘴角一翘,露出一种终于来了的微笑:“孟老板真是客气,才说我们有交情,转头又遮着掩着不肯跟我说实话,你这交情我受得可不容易。” 孟小南道:“反正我不说早晚也瞒不住,本来是想看看时机再做决定,可现在情况实在是有些急,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你说了。” “说吧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得上忙,一定帮你办出来!” 孟小南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道:“白家岙那边开了煤矿的事情,赵团长有消息么?” 赵宝栓眨了下眼睛,不置可否:“孟老板,你说要我帮忙的……可不会是这件事情吧。” 孟小南说:“我知道这事情的最终决定权现在还不在你手里,可决定权这种东西毕竟不是死的,只要你赵团长想帮,绝对没有办不成的道理。” 赵宝栓笑微微,咂了口酒道:“这事情跟走货开道不一样,不好说。” “我也知道不一样,可要是换个法子说,就一样了。我最近可好久没见到仇旅长了,听说他最近跟启东贸易会社的人交好……” “启东贸易?” “启东贸易的根基在北平,可暗地里的老板却不是北平人。”面对赵宝栓询问的眼神,孟小南一字一字的小心道,“是日本人。” 赵宝栓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淡到最后直接变成了严肃:“你的意思是仇报国要联合日本人?” “据我所知,他带着启东的人去见过虞棠海,但是被老东西拒了。估计是人早几个月就听见风声开始提防,一点机会都没给他们留。眼下这会儿没什么动静,不过启东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哪天就……” 这么一说,赵宝栓想到了即将正式揭牌成立的商会自治会。如果孟小南的预料没有错,这绝对是启东和仇报国出手的好机会。 “孟老板,这事情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当初仇报国跟我一起在白家岙剿过匪,照他那个软蛋习气,贴他十个胆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孟小南不反驳,只是面带笑意的点了点头:“那我就回去等赵团长的消息?” 离开酒楼,赵宝栓直接回了家。下午的时候他给孔德荣去了一封电报,说孔小姐在罗云,叫孔德荣不用过于担心。电报发出去没多会儿,回信便马不停蹄的传了回来。孔德荣十分客气,说了两句台面话,最后又告知说剩余的货已顺利送出,不出意外,这几天的工夫就能到达罗云。 暂时性的安了心,赵宝栓心情还是比较愉悦,只是一想到孟小南说的那番话,他心里头又打上了结。 仇报国这个人,说有用没用,说没用又总能折腾点事情出来。虽说当初在山上他也跟人家称兄道弟,但毕竟只是个一时合作的交情,和孟小南更有本质的区别。如今这条大鸡肋眼看着要往偏道上走,他出于本人的利益也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只是他不知道仇报国和启东这件事情沈延生有没有参与。万一这小白脸也不要命的搀和了,这真的到了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局面可就难以收拾了。 正想着,小汽车已经驶到了沈家门前,司机似乎是早有感知,到了这块就放慢车速,龟爬似的拖拖拉拉,捱过两扇门都没见赵宝栓动弹,索性一脚油门,直接把人送到了自己家门口。 车门一开,正对的家门也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提着灯的,老远的见了赵宝栓便开口招呼道:“当家的,你回来了。” 赵宝栓躬身出了车门,心里也奇怪,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要是搁平常,瞎眼一定是在堂间里吃水果,要么就是在厨房里看着厨子给他炖东西喝,哪里会做到亲自守着门等自己回去的地步。 心存疑惑,他对这位小跟班的一举一动也就格外上心。果不其然,走了没两步,快到堂间的时候,小跟班从边上攀过来,堵在他耳朵边,小声说道:“老大,隔壁有野猫爬过来了,还踩烂了院子里的花盆。” 野猫? 赵宝栓笑起来:“一只野猫,你跟我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瞎眼不说话,抿着嘴把灯举到脑袋边,照出一脸不怎么高兴的表情:“反正我跟你说过了,你自己回屋里看吧。” 说着话,小跟班从手上递来一个小药箱,赵宝栓开始还不注意,这时候才发现他原来一开始就提着药箱。 这是要去给谁看病?给谁啊? 莫名其妙的接了药箱,赵宝栓看着小跟班气咻咻的扭身就走了。走得越来越快,方向位置是后头的厨房。 这小王八蛋,自从到了镇里之后脾气看着涨啊,是不是该给他娶个媳妇败败火了? 嘀嘀咕咕,赵宝栓直接往自己屋子里走,趁着夜色分花拂柳的进了二重月亮门,却老远的见着自己屋子里亮着灯。 赵宝栓楞了楞,提着药箱抬手就推开了两扇式的房门。 住惯了直统统的青砖大瓦房,他这卧室并没有过于复杂的结构,打开大门,穿过一道拱形的雕花装饰门,一转就能看见床。床也是依照古办法造的,垂下四边来包住四根床柱,中间工艺精巧的刻了许多人物和花鸟图案。两边帘子分别向左右掖开,加上上方精致的雕工,乍一看便有点像一座小型的戏台子。 当初看上这张床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漂亮,而是因为它底下软硬的按了好几层床垫,大,结实,睡起来宽敞又经得起折腾。 把药箱往桌子上一搁,赵宝栓摘着军帽往里走,心里埋汰着小跟班故弄玄虚,猛然一抬头,却是被当场震住了。 只见戏台子似的床沿上歪歪斜斜的坐了个沈延生,一条腿垂在地下,一条腿搁在床面上,是个上下都不着边的样子。 我艹,敢情瞎眼说的野猫是这位化出来的? 赵宝栓不大信,以为自己喝多了眼晕,瞪着眼睛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要出去。 刚准备把来路和门槛再走一遍,就听见身后的沈延生大叫了一声:“跑什么!” 厚着脸皮不请自来,沈延生全然没有了刚才在后院里被瞎眼当场擒获的窘迫。 在这屋里坐了一会儿,他也想明白了,反正今天晚上的墙也翻了,脚也扭了,要是该办的事情一样都没办成,那才叫真的亏。 一声怒喝镇住赵宝栓,大个子慢慢的在他面前扭过了身。 站在圆拱形的装饰门内,赵宝栓的身体是微微弯曲的。他个子高,体格壮,要是彻底站直了,估计脑袋就要贴到门框。沈延生分别的见识过他的大手大脚和大嘴,却鲜少有这样宏观的观察机会。 看了两眼,他觉得这男人像个活生生的大字,顶天立地的架子裹了结实饱满的筋肉,穿起衣服,这个大又变成了魁梧两个字,笔力遒劲,体态肆意,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临摹过的字帖。 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药箱,他对着面前的“活字帖”说道:“过来,给我看看脚。” 完全命令的口气,却没有让赵宝栓感到不快,想起刚才小跟班说野猫翻墙扭了脚,他还要觉得好笑。 放着好好的门不走,这大晚上的翻墙是哪一出? 不过笑归笑,他却是不敢向嘴边提,怕一说又戳了人家的薄脸皮,三言两语把人撵跑了。 拿着药箱走到沈延生跟前,他半跪着身子蹲下去,抓起了垂在床边的一条腿。 沈延生是个小骨头架子,娇生惯养的少爷模子让他浑身上下都细致好看。 皮肤白,就是脸蛋和身上的肉胎一道白,白到常年难得见光的脚踝,更是细腻得不像话。 赵宝栓拿手心托住他一只脚丫子,发现这脚也是只漂亮脚,足弓高,面上覆着一层近乎透明的白。手贱往人脚心里挠了一把,挠得底下的细皮嫩肉忍不住的颤了一下。 “乱挠什么,没看见我脚上有伤?” 轻飘飘的一个巴掌扇过来,正拍在赵宝栓毛刺似的脑袋上,赵宝栓顺着那几乎没有力道一歪身,挺高兴的扑过去,压着膝盖抱住了沈延生的两条腿。 “怎么想着过来了?” 沈延生不想说自己是吃了孔小姐的飞醋,一本正经道:“白天的事情没说完。” 赵宝栓顺着他连连点头,扛起两条腿摆到床上:“你来的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 从药箱里翻出一贴膏药,赵宝栓问也没问直接贴到了沈延生的脚踝上。搂着小白脸躺倒,俩人倒像是一对心平气和的好朋友,日出西边似的一递一句起来。 “小宝贝儿,你白天问我想不想当镇长,到底有什么意思?” 沈延生在枕头上挪了挪脑袋,扭过头来瞥他:“没什么意思,就问你想不想。” 赵宝栓翻过半边身子,蜷起一条胳膊垫在耳朵底下,盯着沈延生看了半天,说道:“小兔崽子,你不是又在想什么法子坑我吧?” 沈延生眼睛一弯,笑了:“我是想报答你。” 赵宝栓伸出只手,摆在他脑袋上捂了捂。好好的,没烧糊涂啊,怎么就满嘴胡话呢? “行了,你也少哄我,要真想报答我,赶紧的把自治会的活去给我卸了,孟小南那边的生意够你吃一辈子,干嘛还跟着虞棠海瞎折腾!” “你当我愿意折腾?”甩开赵宝栓的手,沈延生翻身用胳膊杵着身体坐了起来,“实话跟你说吧,我早就知道自治会的活我根本就压不住。” “压不住你还往身上揽?你吃饱了撑的?先前参谋处的活不是避得挺干净么,怎么这次就不行了?” “避不开。”沈延生说道,“这么好的机会,要是避开恐怕就等不到第二回了。” “机会?什么机会,当镇长的机会?”赵宝栓听他这话说得有些离谱,伸手过去捏了他脸颊上的肉,揪出个鬼脸来,“你这是扭到脚,没扭到脖子吧,怎么脑筋弯的连道也找不到了?” 沈延生扭身朝边上一躲,换出完好的一条腿,狠狠的踹了赵宝栓的小腿肚:“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成天的只围着女人转?” 醋意满满的哀怨语气,赵宝栓顿时哭笑不得:“我怎么就成天的围着女人……”说到一半,他想起了白天的孔小姐,难不成这小白脸半道气呼呼的走人就是因为见着了那个小姑娘? 这么一想,赵宝栓又乐了。忍着脚上的痛一翻身,他压到了沈延生身上。 “小宝贝儿,你看上我了?”仗着人脚上有伤不好躲闪,他分开小白脸的两条腿很没分寸的一顿乱摸,摸到腿根掐住裤裆,又拱着脸上去亲了沈延生的嘴。 本以为这番胡作非为会惹得人当场炸毛,然而眯着眼睛亲了半天,却是一点抵抗也没有。捧住脸分开嘴唇看,他看到沈延生正一脸别扭的皱着眉,神情虽说是严肃的,可因为嘴唇殷红湿润,加上脸上多少带着点臊,所以显得尤为可爱。 “你别闹我,咱们就不能好好的说会儿话?”伸出手来推了赵宝栓,沈延生往床头缩了缩,然后低着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你还想跟我好么?” 赵宝栓一瞪眼,还以为自己昏了头,俯下身去从下面盯住沈延生的面孔,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沈延生让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一巴掌飞出去,又把人扇开了。探出半边身子急急忙忙的往床沿外挪,口中含糊急促的说:“我走了,你给我叫个佣人来。” 东倒西歪的蹭到床边,脚还没沾地,里面的赵宝栓又把他整个拖了回去。搂进怀里彻底抱起来,赵宝栓用鼻尖贴住他的后颈,然后慢慢的嗅着味道把嘴唇挨了上去。轻啾啾的一口接一口往下亲,亲到肩上张嘴一咬,带着笑意说道:“走什么,我想你都快想疯了。前阵子去三河县,差点光着两只脚直接跑回来,就想早一天看见你,你说我还要不要跟你好?” 粗糙直白的情话听得沈延生浑身发痒,他觉得自己是有点轻微的感动,然而感动得又有些难以启齿。难不成自己真打算跟这个大老粗好?怎么好,住在一起吃在一起?那样未免有些过于麻烦。 没等他理出头绪,那边的赵宝栓已经开始没羞没臊的扒起了他的衣服,睡衣睡裤都是质地轻软的料子,扣子一开便自动的向两边分开去。一只手捏了他胸前的乳头,他终于清醒过来。 “你等等!”挣扎着把扣子系回去,他费劲的扭着脸对赵宝栓说,“把我转过去,我得跟你说两句话!” 第八十二章 赵宝栓很听话,把怀里的沈延生掉了个面,然后用两只手托着屁股和腿弯,直接把人端进床里。笑眯眯的侧身躺过去大献殷勤,他搂着沈延生摸个不停,越摸越喜欢,最后情不自禁,“吧唧“一口亲了对方的脑门:“说吧,想说什么,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沈延生脸色发红的望了他一眼,又把视线垂了下去,盯住自己的鼻尖说:“我说的报答你,不是跟你睡觉……” “我知道知道,你不琢磨着当镇长么?”憋着腔子里的笑意,赵宝栓低头做出回答,然而说一套做一套,一只手贱兮兮的顺着腰线往下摸,不轻不重的拧了沈延生的大腿根,“不过说实在的,我也没指望你能弄出多大的事儿来,老老实实的做你的小老板不好?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找什么,何必这么折腾来折腾去?” 沈延生默默的听,听到这里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什么叫要什么就给找什么,他又不是女人,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行。再说了,现在赵宝栓是喜欢他,这要是什么时候忽然不喜欢了呢? 他得给自己留后路。 拉起赵宝栓的手平平整整的捂在胸口,他叹了口气:“前阵子我去找了仇报国,一去才知道他出事了。你也知道,自从上次剿匪的事情过后,他就被虞棠海架起来了,光有个大帽子,其实什么实权也没有。可单是这么安分守己的呆着,一遇到事情上门,一样没法自保。” 赵宝栓知道他说的是哪一茬,可装傻充愣的不愿意往下接,专心致志的摸着衣服底下的细皮嫩肉,他两只眼睛也没闲着。东一眼西一眼,恨不得眼珠子长了手脚知道绕弯,痛痛快快的越过那层碍事的衣服,直接把人看个精光。 大概是他光顾着毛手毛脚过于沉默,沈少爷不高兴了,扭身往床铺里面躲,眉头又皱起来:“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赵宝栓顿了顿,一骨碌坐直身体,然后举起双手作了个投降的姿势:“小宝贝儿,你说什么我都听,可你这回要是叫我去帮仇报国,对不住,这事我不能答应。” “谁说要帮他?” “你不是说他出事么,不是想帮他?” 沈延生小心的注意着扭伤的脚踝,依着身后的枕头和被褥慢慢的坐起来:“我为什么要帮他?帮他能有什么好处?” 赵宝栓不说话,光拿眼睛盯着他看,心里却是不大相信。他不信沈延生是个这么冷硬的性子。 仇报国这人要脾气没脾气要本事没本事,软蛋一颗,的确帮与不帮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但好歹是条人命。自己暂且不说,本来就跟他没什么关系,可沈延生不一样,这小子不是仇报国的同乡么,还一起上过学,能这么不闻不问的见死不救? 想到之前的万长河,赵宝栓显然摸出了这小白脸的心思,假装冷淡可能只是个骗人的幌子,等到自己着了他的道,帮与不帮可就不是自己说了算了。 俯身过去嗅了嗅人颈窝里温热的气息,赵宝栓低声问道:“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话音刚落,他嘴里唾液津津的泛起了馋,合身覆过去,又把沈延生抓进了怀里。 他太喜欢这个小白脸了,爱不释手,更不想放人走。就算明知道人家拿自己当枪使,他也愿意一时半会的装成个大糊涂。横竖这小白脸逃不出自己的手心,凑趣似的折腾折腾,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沈延生拱在他怀里,半边脸蛋贴住挺括的军装,这军装上带着赵宝栓的气息,有烟味有酒味,都是淡淡的,并不浓烈。张开嘴用力的呼气吸气,他整理着语句说道:“你知道白家岙那边开出煤矿的事情么,北平有个贸易会社想接,可虞棠海连个面都不肯见,那帮人没门道,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仇报国头上去了,还把他给软禁了。” 赵宝栓道:“不过是一帮做生意的,还能软禁他个大旅长?” “那家贸易会社背后有日本人在撑腰,就连旅长府的卫队都被他们调了包。之前我过去的时候,还被他们盘问了一通,你说这能是一帮做生意的?” “那你的意思呢?” “仇报国跟我有联系,他说过两天自治会正式揭牌,那帮人就会有所行动,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什么机会?通风报信跟老头子献殷勤的机会?” 沈延生摇摇头:“什么通风报信,真要通风报信,我还来找你么?“ “嗯?” 沈延生正色道:“虞棠海既然能摁死仇报国,以后也一样有办法摁死你,早死晚死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这点你恐怕比我还清楚。所以我想,不如趁这个机会就把这老头子给撬了,也省的日子久了他又翻出什么新花样来。” 赵宝栓眯着眼睛,手指头拨弄着沈延生的睡衣扣子,漫不经心道:“你是想趁机弄死他,然后嫁祸给日本人?” 沈延生向前拱了拱身子,在他怀里抬起头来:“你不敢?” “敢,有什么不敢。”手指头摸过小白脸的嘴唇,赵宝栓把粗糙的指端撬进了人嘴里,然后俯下身用嘴巴贴住人淬玉似的耳垂,小声答道,“不过这事儿之前,我得先干你。” 沈延生一声惊呼,整个人都滚倒了,睁大眼睛努力看,正对上赵宝栓笑嘻嘻的面孔。 “你别闹我!我不跟你开这样的玩笑!”扑腾起手脚,他攀住半边床柱就想往外逃,可逃不动,赵宝栓小山似的罩住他,早封了所有的去路,加上他又扭了脚踝,别说是逃,就是动一动挣一挣都很吃力。 活鱼似的奋力抗争,沈少爷的脸渐渐红起来,挣得浑身热汗直冒,那边赵宝栓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掐了他的脸颊,把整张脸都扭了回去。 “小宝贝儿,你这是在托人办事。托人办事有你这样空手套白狼的?怎么说你也是个生意人,咱俩要是情投意合,那这事就得另说,可现在光是我稀罕你,你闭着嘴连个屁都不肯放一声。你可别忘了,当初是你自己说的中秋给我回信,你看现在中秋都过了,回信呢?” 沈延生嘬着嘴干瞪眼,是竭力的想说点什么,可说不出。因为赵宝栓的一番话句句在理,绝没有胡搅蛮缠的意思。 “我……”他支支吾吾道,“我还没想好!” 赵宝栓俯身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回道:“想个卵蛋,就这么定了,你跟我好,我就听你使唤,多好的一桩买卖,还用的着多想?” 是不用想,今天晚上他之所以拉下脸翻墙过来找赵宝栓,不就是为了让人听自己的话么?如今既然得偿所愿,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悄悄算着这笔账,沈延生知道自己这叫“美人计”,作为一个要脸面讲尊严的人,这实在是有些拿不上台面。可反过来说,这也是一种思路办法,并且万万说不上无耻下作。既然不是无耻下作,那拿来对赵宝栓用一用也未尝不可。 不说不动小半天,沈延生都只盯着四方的床顶,赵宝栓见他没回应,只当他是默认了这样的关系,低下头接连不断的亲了他的鼻头和脸蛋,最后停在嘴唇上,低低的叹了口气。 这叫一物降一物,想赖都赖不掉。 短暂的小忧伤并没有坏了赵团长的性致,抱着沈延生这半天,他早就浑身兴奋蓄势待发了。迫不及待的退掉底下的裤子,立刻就把两个人赤条条的缠成了个坦诚相对的姿势。沈延生的腿白,但白得不羸弱,皮肤紧绷的缠住他的腰,两人身上一黑一白的色差便显得醒目而刺激。 拱出一张嘴咬着上身的睡衣纽扣,赵宝栓把两只手一齐伸下去,一手包住两人交到一处的老二,一手绕向后面,攥住了沈延生的半边屁股。 屁股是软肉,但软中还带了点柔韧的硬,赵宝栓狠狠的拧了一把,顿时从头到脚的醒了神。奋力的吸入一口空气,他张嘴吮住人锁骨下方雪白的皮肉,一口接一口连嘬带咬,全是欲火中烧的迫不及待。 “宝贝儿,你是不是看不上那个孔小姐?”粗糙的手掌裹住腹下硬挺的器具,他开始时快时慢的套动,一边动一边拱着腰身往沈延生那边顶,顶得两根东西越挤越紧。 沈延生红着脸,嘴唇抿成一根线,鼻翅呼哧呼哧的强忍着细碎的快感,他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赵宝栓的话一针见血的戳穿了他的心思,他当即就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头,然而点了一两下清醒过来,憋着红彤彤的脸蛋又使劲摇头。赵宝栓乐了,贴上去拿舌头慢慢的舔了他的嘴唇,从嘴角舔到当中尖尖翘翘一小片棱角,然后小声哄道:“你要是点头,我就当你是认了,吃了那小妞的醋。” 沈延生双眼圆睁,顿时泄了嘴里的一口气,伸出舌头来要做辩驳,却不想被赵宝栓一口捅了回去。两个舌头搅在一起,底下有唾液源源不断的流出来,沈延生含含糊糊的闷哼两声,嘴巴都合不拢。 赵宝栓翻着花样反复亲他,嘴唇和舌头丝毫也不肯分家,亲着亲着一手还在底下用力的揉他屁股上的嫩肉,沈延生受不住了。两只手轮番的伸到人后背上又捶又打,打了两下就成了抱,抱住赵宝栓,他浑身脱力,脑袋昏昏沉沉的承受了快感的侵袭,几乎要不能思考。 慌慌张张的用鼻子换着气,他知道自己这是被人亲晕了。晕得唾液津津,经不住的从嘴角漏下来。还没流下颈脖,赵宝栓舌尖一勾,又描着他的皮肤全全的舔了回来。最后压住嘴唇再亲,是连着里头的舌头尖一起亲,沈延生仰着脸,只觉得自己下巴发酸,可酸得又很畅快,因为舌尖上连酥带痒的快感直通通的传到腹下,让他底下那东西硬得无以复加。性器湿漉漉的从顶端冒出银水,他像只受到抚慰的小猫似的,哼哼唧唧的发出了绵软甜腻的低吟。 赵宝栓听他叫,听得耳根发痒,痒嗖嗖的像是烈火上撩热油,立马就把底下那支东西烧成了滚热的焊条。 松开手,他向下趴到沈延生的腿间,然后由根抓起来,一口就叼住了那湿润的顶端。舌尖顶住尿口用力吸吮,另一只手不断的刺激着底下的卵丸。一松一紧,沈延生很快就受不了了,呜呜的从喉咙里发出哀鸣,却不是因为痛苦。向着两边敞开大腿,他露出了雪白的肚皮和腹下渐隐的耻毛,耻毛是湿的,沾了银水和唾液,油黑乌亮的泛着一层水光。 赵宝栓微微的扬起脸,两片嘴唇还牢牢的吸着沈延生,两只手轮流的抚慰着被口水浸湿的茎身和卵蛋,最后慢慢的捅开了臀缝间隐秘的一圈红。 沈延生浑身起汗,细溜溜的腰肢随着快感的激增不断扭动,赵宝栓往上看了一眼,只看见一个雪白的尖下巴,冲着床顶高高的扬起来,底下是同样雪白的颈脖和因着呻吟而不断发生吞咽的喉结。松开口含进一颗卵丸,赵宝栓在嘴里嘬出了“啵”的一声响,然后趁着沈延生分神的空档,把探在穴口的指头又往里面送了送。沈延生不大愿意的向上一拔,合拢两条腿,夹住了赵宝栓的肩膀。 脸蛋通红的摇了摇头,他两只眼睛全是湿的,撑起上半身望向赵宝栓,那表情简直就跟要哭似的:“别弄后面,我不喜欢。”说着,他抽抽搭搭的开始吸鼻子,鼻子也红了,红得十分可爱也十分诱人。 赵宝栓在他湿漉漉的会阴上亲了两口,爬上来搂住了他的肩膀,然后继续摊手在那底下做着松弛扩张的动作,嘴里低声说道:“别哭啊,我就摸摸,摸摸也不行?” 沈延生不说话,扭下脸用手挡起来,一面又慌慌张张的去扯不知道飞去哪儿的睡衣,竭力的想把自己裹回去。可赵宝栓不让他裹,手指头痒嗖嗖的爬进衣服底下,三两下就夹住了他的乳头。捻起来反复揉捏,还要抓着他躲闪的机会追着亲他的耳朵。 沈延生又羞又痒,同时还有些恼,但他恼不起来,因为舒服的感觉从上到下的包围了他,简直无处不在。 极其混乱的时候,他又想到了那位眼神热烈的孔小姐,尽管前面不想承认,但他的的确确是吃了人家的醋。赵宝栓是人也好枪也罢,现在都只能听他的话,凭什么要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插到中间? 含冤带屈的,他用手捧住了赵宝栓的脸,然后伸出舌头舔了对方的鼻尖和嘴唇,咕咕哝哝的说:“我不喜欢她。” 赵宝栓一愣,才明白自己被小白脸亲了,顿时心花怒放的问道:“谁?” “那个孔小姐。”说完,沈延生把下巴往前一递,靠到赵宝栓肩上,一靠发现对方那上身居然还完完整整的穿着军装,顿时有点心里不平衡。动起两只手撕扯,他底下直撅撅的一根还时不时的总要弹到人坚硬结实的小腹上去蹭两下磨两下。 赵宝栓见他剥得辛苦,索性自己把自己给脱了,露出一身坚实可靠的筋肉,然后用力的把沈延生整个抱了起来。兴高采烈的亲亲这里碰碰那里,最后趁着人不注意,一口气把自己顶进了毫无防备的后茓里。 沈延生“啊”了一声,声音里带了明显的哭腔,吃力的皱着脸,他毫无威慑力的喝道:“赵宝栓,王八蛋!” 赵宝栓抱着他用力的向内拱了一下,低头亲亲他的嘴巴说道:“王八蛋日你。” 沈延生急赤白面,气得简直要跳起来,嫌弃的推开赵宝栓的脸,他已经在舌尖上预备了一番刺激人的话。可舌头刚遇上空气,那些话全零零落落的散了架,最后变成一长串“嗯哼啊哈”,小猫叫春似的在人怀里直接软成了泥。 赵宝栓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坏,专往他又痒又麻的地方顶,顶了一次那感觉还没消下去,接二连三的新快乐又来了。沈延生起初还能一口接一口的呼吸,让他顶了一会儿,连呼吸也不能了,闭着眼睛使劲的呻吟,那声音时高时低,好像浪尖上翻落的小船,全然的无法控制。 反反复复的干,这一晚上直折腾到后半夜,当中赵宝栓不小心碰了他的伤脚,他又哭哭啼啼的闹了一小会儿。骂也骂,打也打,但都软绵绵的跟调情似的,赵宝栓看着他哭红了鼻子又羞红了脸,不由自主的更加喜欢。费着工夫把他全身舔了个遍,最后用老二顶着人脚心射了出来。脚心也是软肉,并且软得没有一丝阻碍,赵宝栓一拱一顶,每一下都是颠天倒地的痛快,等到湿淋淋的精水撒了人一脚心,他还舍不得放开,伏下脸挨个的顺着脚趾吃了一遍,是连自己的东西一起吃干净了。 沈延生叫了一夜累得不行,索性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只是没想到等他中途醒过来,赵宝栓还精神透顶的趴在他身上做研究。 沈延生一低头,视线扫到赵宝栓的舌头,那舌头红亮的卷着水光,正在乐此不疲的舔他胸口的装饰。 沈延生咽了口唾沫,两只眼睛还不清醒,这时候赵宝栓把脸递了过来,亲亲密密的在他嘴上碰了碰,说道:“你真是个宝贝,好宝贝。” 第八十三章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挨近,因着即将到来的自治会揭牌仪式,沈延生开始被各样事务缠得脱不开身。新来的干事木头木脑,也不知道是商会里谁介绍来混饭吃的亲戚,成天到晚的除了跟在他屁股后面哼哼唧唧的放马后炮,正经用场竟是一点也派不上。从现场的乐队到门口摆放的花篮,所有细节都得等着沈延生亲自拿主意。 照理说,自治会这样的组织应该由本地有名望的商人来主持,沈延生这样一个外乡来的小老板能有这样的机会,简直跟天上掉馅饼一样。不管是不是虞棠海别有用心,看在外人眼里,这都是桩一步登天的抬举活。既然是抬举活,他就得干得分外小心。除了仪式要操办的体面得当,附近街道和迎送宾客的通路的安全问题也被列入了他的工作内容中。 维护秩序,虞棠海安排了保安团的人,沈延生要做的只是把仪式的计划和流程向他们备报一遍。可就是这么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保安团的人想问题总是偏向简单粗暴,加上跟沈延生也不熟,一句话不对路,总是动不动就拔出枪来。沈延生同那位负责人说了老半天,却是白费口舌,到最后也没能想出个折中的办法。 如此烦恼不堪的忙碌,他白天出去,总要到晚上十来点的样子才能进门。而一进门,自家堂间里却又有另一桩烦心事在等着他费神那就是不请自来的好邻居——赵宝栓。 自从那天晚上春风一度之后,赵宝栓就会时不时的过来他这边串门。每次都是晚上来,不到第二天天亮不肯走。起初沈延生还要脸,知道这样过于热络的来往会让人有想法,可赵宝栓是个厚脸皮,变着法儿的缠他。缠到最后滚上了床,沈延生就是再想赶人,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下去了。 荒唐的事情一晚接着一晚,加上白天辛劳,沈少爷的小身板经不起折腾。终于在某天夜里把故技重施的赵宝栓踹下床,他大门一闭,舒舒服服的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然而这天夜里,这位打不怕骂不走的,又来了。 坐在堂间的椅子上,他笑眯眯的气色极好,身上穿了青灰的衣裤,一看就是个随意得不得了的样子。刚开始厚着脸皮来蹭床,他还衣服笔挺帽子端正的来,可后来越睡越熟,装束也就渐渐趋向随意。 老远的见到沈延生,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代替着佣人的工作,极为殷勤的从人手中接下文明杖。 把短杖抓在手里杂耍似的玩着,他似乎心情不错,绕到沈延生面前一弯身,打拐的杖头没什么分寸的挑起了沈延生的脸。 “哟,怎么了,又让那些零碎活折腾成狗了?” 沈延生仰着脸扫他一眼,别开视线去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只管着喝,嘴里不大耐烦的说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了叫你没事少往这里跑么?” 因着自治会的缘故,赵宝栓的人最近已经陆续的从各家场子里撤了出来,但都是些不打紧的小场子,烟馆赌坊这样来钱的大头,依旧是占着不肯挪空的。利益分割不均,条件一直不好彻底谈下来,所以这阵子的局势可以说是略显严峻。 虽说这俩是邻居,但这邻里关系只限在院墙内,一旦出了门,他们俩还是该干嘛干嘛的各司其职。走得远了或是过分的近了,都不是什么好事。 “来不来腿长在我身上,你家大门开着,还有不让客人进门的道理?” 沈延生懒得听他胡搅蛮缠,一手解着外套扣子就往二楼的卧室去。这时候有佣人送来宵夜,站在楼梯下面问道:“先生,这汤刚煲出来,给您送到卧房里去?” 沈延生停在楼梯口一扭身:“什么汤,我什么时候要你们煲汤了?” 佣人一脸茫然,抬头望向赵宝栓,赵宝栓几个步子,大摇大摆的从她手里接过了装有汤碗的盘子。 “是我是我,我要喝才让他们弄的。” 沈延生眉头微蹙的瞪他,心说这位倒好,蹭了床不够,现在还开始蹭吃蹭喝了,大晚上跑来打搅不说,居然还有脸叫别人家的佣人给自己煲汤喝! 佣人站在底下发现自家先生脸色不对,顿时缩手缩脚的露出了惧怕的样子,沈延生累了一天也没功夫计较这些,挥挥手把人遣回后面去,继续脚步噔噔的往卧室里去。 走到卧室门口,他身上的外套也脱了,只见底下细条条的腰身用衬衣扎在皮带里,看得赵团长脸上笑微微,心里痒嗖嗖,恨不能直接在这卧房门口就把人给端了。可他端不了,两只手摆着一大碗热汤,胳膊底下还夹着一根文明杖,怎么看都是腾不出空。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室内,房门一关,沈少爷的脾气也来了。对着呼呼的往汤碗上吹着气的赵宝栓,他把外套朝床上一甩,质问道:“你又跟我上来干什么?” 赵宝栓撅着嘴,抬起眼睛来看他:“我想你了过来找你说两句话不行?” 沈延生道:“那你又使唤我家佣人?” “怎么,你心疼啊?”赵宝栓一手捉着汤匙,在碗里搅了两搅,舀出一口来摆到他嘴巴边,“尝尝?我头两天刚跟孟小南要来的。” 沈延生垂下眼睛,不甘不愿的喝了一口,汤的味道很正,不知道放了什么,气味闻着有些腥,但入口的感觉却十分醇厚可口。接二连三的喝了好几口,他低声问道:“什么东西?” 赵宝栓用汤匙轻轻的刮了他的嘴唇,自己也跟着喝了两口,最后咂着味道笑眯眯的答道:“鹿鞭。” 话音刚落,沈延生变了脸,神情复杂的瞪向赵宝栓,他恨不能当场就把人赶出去。然而羞愤交加的张了嘴,他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骂鹿鞭还是直接骂人?鹿鞭没错,错的是人,那就骂人吧。可这人自己还有事情要问他,万一把他骂的不高兴了…… 琢磨的工夫,赵宝栓已经把汤碗喝干了,搓搓手站到他跟前,不怀好意的就要扑过来。沈延生一晃神,连忙的往后躲,小腿肚砸中了西洋床,一下没站住,整个人都倒了进去。面对如此主动自觉的沈少爷,赵宝栓乐不可支,跟过去掐住人腰上的皮带,叮呤当啷就要解。沈延生扑腾着两条腿奋力挣扎,口中惊呼道:“你等等!” “等什么?” “我……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 赵宝栓抽了他的皮带丢到地上,两条胳膊向前一抻,自上而下的把沈延生给困住了。 “商量什么,快说。” 沈延生呼气吸气,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生理作用,总觉得自己腔子里热滚滚的跟开着锅一样,脸色微微发红,他说道:“揭牌仪式当天,虞棠海可能不会露脸。” “他不去?”赵宝栓皱了眉,“你不是说保安团的狗腿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守么,他都不去,还守个卵蛋?” “计划和流程我前两天去给他看了,他当时就没说去不去,后来我又听保安团那意思,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赵宝栓直起身,若有所思的在沈延生旁边坐了下来:“他要是不去,我们不就没法搞他了?” “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想看看仇报国和启东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现在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这老东西狡猾透顶比谁都惜命,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他不去也得去。” 这话从沈延生嘴里说出来,到后面就有了点恶声恶气的意思。赵宝栓看他脸蛋红扑扑的,眼神中却隐约的露着凶相,忽然觉得这人十分好玩。亲密无比的搂过去,他故意挤着沈延生问道:“你有主意?” 沈延生摇摇头,却没有否定的意思,眼珠子乌黑的不知道想着什么东西,低声答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赵宝栓搂着他,低头往他半边脸上蜻蜓点水似的啃了一口,便黏黏糊糊的把人推到床内去。沈延生虽在脑子里琢磨着正事,但鹿鞭汤喝得他身心俱痒,半推半就的攀到赵宝栓身上,很快就因为经不住摆弄而发出了低低的喘息。 眼看着这一对不要脸的由生到熟的享起鱼水之欢,被憋在镇长府里多日不曾外出的虞定尧却惆怅得不能自已。 自从暑假结束之后,他叔叔就没给他去学堂里报名。就连之前一直请的家庭教师也给停了。加上虞太太几个月前就带着两个姐姐回老家,这会儿估计是气还没有消,要么就是遇上什么要紧事情给耽搁了,竟是杳无音讯的没有一点要回来的意思。 如此家里冷冷清清,房子又奇大无比,剩下虞定尧这么个新新鲜鲜的小青年,无处排遣的空虚寂寞排山倒海,简直快要发成心病。 他也板着面孔冲到虞棠海那里进行抗争,但总是铩羽而归,最后被虞棠海哄得无话可说,只得讪讪的又回到书房里去。书房里倒是有些新鲜东西,家里的佣人每天都会给他送来新的报纸,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外国画报。虞定尧聊胜于无的看,看着看着一颗心愈发骚动。 报纸画报上,说的都是外面的事情,外面的事情太多太精彩,他读一遍想一遍,就老饕似的分外眼馋。 这天夜里,他又心痒难捱的失眠了。穿着拖鞋偷偷的溜出卧室,他想去院子里嗅一嗅新鲜空气。既然虞棠海规定了他不能出这虞府的大门,那就看看虞府头顶的天吧,数一数那满把乱撒的星星,没准一会儿就困了。 即使是在晚上,这么大的宅子里还是有值夜的人,加上最近虞棠海特别注意,所以每到固定的点,就会有人出来四处走动。虞定尧处处小心,提心吊胆的避着他们往院子里挪,走到一处草木葱茏的地方,忽然看见前面齐刷刷的忽然冒出来四五六个高大的人影。 憋着一口气往树影中蹲进去,他抱住膝盖缩成个小团。等到那群人脚步窸窸窣窣的从他背后过去,他才小心翼翼的在摇曳的树影中露出脑袋。 这大晚上的,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就算是值夜,值夜也都是门房在做啊,这一下这么多人,是招新门房了? 满腹狐疑,虞定尧也不寂寞了,腔子里一颗心咕咚咕咚的跳个不停,他慢慢的把脸转向了那群人刚才来的方向。 那方向正对的是一座偏院,最早小姐姐住过,后来她出嫁之后就一直空着。如今再看,那地方黑洞洞的隐在夜色之中,光有一人多高的院墙,在月光的笼罩下向地上落着一片不规则的阴影。 第八十四章 虞定尧在认真的同叔叔抗争了一段时日之后,忽然安静下来。每天照着虞棠海给他订的计划在虞府里做着读书写字的功课,也不去老爷子跟前闹了,也不说自己想去哪儿哪儿玩了。得空的时候搬着块四方的大画板子,这个院子呆一会儿,那个院子坐一会儿,画画树描描草,很有些闲情逸致。偶尔碰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跟伺候他的佣人丫头开几句玩笑,全然没有之前闹哄哄的任性模样。 随身的丫头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年纪,天真烂漫的长相,却揣着一副七窍玲珑的心眼。句句详实的把侄少爷安安稳稳的消息传到老爷子那里,老爷子就眉开眼笑,金口一开,准了她五六天假。 丫头欢天喜地,谢过老爷子连夜就开始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搭上虞府的马车,匆匆忙忙的回乡下看老母亲去了。 丫头一走,虞定尧身边就没了伺候的人,管事的调了个三十来岁的女佣过来,被他冷着脸送了回去。他同小丫头玩惯了,不愿意要这样油滑的,亲自去找了一趟管事,管事也拿他没办法。把一众的丫头佣人全都叫了出来,选秀女似的排列成行,让他自己依着眼缘挑。 虞府的下人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样貌不差,个头还一边齐。虞定尧在队伍中走了两遍,觉得他们简直像一个模具筒子里倒出来的泥偶人,面孔上虽然略有差别,但神情却是如出一辙的温顺木讷。偶人多了,一尊尊木雕泥塑似的插在院子各处,仿佛和这院内的亭台楼阁归成一类。虞定尧是个人,人怎么能和木头泥浆为伴呢? 转着眼珠子挑来挑去,他最后选了个年纪轻个子小的男孩子。把人领回院里吩咐了各种私人规矩,室内灯光一下,他才发现这小佣人鼻梁上竟是碎芝麻似的撒了一把淡褐的麻子。 好么,挑来挑去,好不容易有个顺眼的,居然还是个小麻子。 虞定尧素来只对美的东西抱有好感,对上这么个不尽如人意的小佣人,遗憾归遗憾,却也没把人重新退回去。 小麻子刚进府不久,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见侄少爷只管着他脸上的麻子看,便藏羞露怯的低着头找了个角落避起来。虞定尧不叫他,他就像个影子似的不远不近的跟着,一有用到的时候,喊个一声两声,人也会游鱼似的奔到跟前来,丝毫不耽误办事。 这么用了一两天,虞定尧觉得十分舒服,小麻子虽不说不大懂伺候人的人门道,但毕竟是刚进来的新人,不会动不动就到老爷子那里去通风报信。如此他活的轻松自在,即使是困在府中无处可去,但起码在行踪上不会时时暴露。 这天找了个麻烦活把小麻子困在书房里,他自己一个人搬着画板又到了后面的偏院。 自从头几天夜里在这门口见了一拨行踪诡秘的,他心里就对偏院种下了好奇。想进去一探究竟,可那院门竟是严严实实的锁着,铜齿铁牙的大将军把住正门,他要想一解好奇之心,只能通过登梯翻墙这样的歪路。 无奈丫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每次路过这里他也只能是满腹遗憾的抬头望一望,还不能望得过于殷勤,怕让丫头看出端倪,回头又跟老爷子汇报。 如今换了小麻子,他才感到彻底自由。趁着四下里没人,他把画板往边上一放,快步的上到那紧闭的院门前。院门还上着锁,但松松的能推开一道缝,从缝里递了一束目光进去,他看到一派荒败的景象。 小姐姐出嫁之后,这院子一直没人打理,要不是亲眼看见有人从这里面出来,他估计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地方。 竭力的转动着眼珠子朝缝隙中看,他心里又刺激又遗憾,预感这地方一定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秘密。 可究竟是什么秘密呢? 抬手抓了大门上带铁链的锁头,虞定尧嘴角一浮,无声无息的笑了。院墙高高的在他头顶上,是有一段遥不可攀的距离,可是却拦不住他旺盛的求知欲。 略作思索向后退出几步,他弯身捡了随身携带的画板,然后对着眼前的院墙随意的勾勒了几笔,开开心心的吹着口哨,回书房找小麻子去了。 ****** 沈延生忽然成了商圈里炙手可热的大红人,饭局牌局流水似的来,想挡一挡躲一躲都不能够。名不见经传却忽然得此殊荣,既是意料之中,又让人感到轻微的意外。乔振霖挑着空的来找了他好几次,却没有一次能顺利的逮到人。找不到沈延生,他想自己还有元宝,然而因着孟小南的缘故,这阵子元宝对他也不是那么殷勤,下着棋总是动不动就走神,一输二输水放得太厉害,弄得他也没了继续下的兴致。 元宝是个小子,在跟他之前那工作几乎就是陪男人睡觉找乐子。既单一又单纯,只要安安生生的揣好一颗心,等到年纪大了一点自然也就能回正道上去。然而跟了乔振霖,他这计划就得改了,乔振霖呆在罗云,只是一段日子的时间,等孟小南的生意告一段落,他们自然也就回上海去了。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办呢?跟着乔振霖去上海?那不能够。他一个小地方来的,再说出身又不好,单一个孟小南就如此不待见他,更不要说真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他又没什么正经的手艺活,到了那样的花花世界,靠什么生存? 所以他暗自盘算,想着自己总要在他们离开上海之前谋出对策来。能离了乔振霖最好,反正他手上也有几个小钱,弄点小东西摆摆地摊总不会饿死。 这一天,乔振霖不在饭店里,元宝一个人在房间里随便吃了点午饭,然后摆开一盘子黑子白子,又开始想自己的事情。想到正入神,有人推门进来,是孟小南。 看见孟小南,元宝总是气短,虽然这男人长得好看,但芯子里六亲不认,毒辣的很。跟着乔振霖这段日子,元宝见过他的手段。当着面的和颜悦色,背地里却耍得一手软刀子,常常是说着人话干着鬼事,八面玲珑,似乎没什么事情是他摆不平的。正因为如此,元宝也打心眼里怕他,总担心自己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让他动了除之而后快的念头。 毕恭毕敬的从椅子上站起身,元宝把脑袋低低的垂下去,在孟小南面前,他能低调就低调,最好自己天生就是个不惹眼的命,不用孟小南对他上心。 然而今天的孟小南似乎同往常有点不大一样,白脸上若隐若现,是浅浅的浮动着点笑意。元宝惴惴的抬眼看了他一下,讨好似的,也翘了翘嘴角。他原本就是个靠卖笑卖乖生活的,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比常人高出一些些。看出孟小南心情不错,他也暗自的松了口气。快步的去旁边端了热水出来,他开始给孟小南沏茶。 孟小南笑微微的挑了屋内的一张沙发坐下,随手就拿起了盘子上的棋子,黑一粒白一粒的交替着落,那边元宝小心翼翼,端来杯茶摆在了他的手边。 “乔爷呢?”孟小南问,一边问,两只眼睛还注视着盘子上临时摆出来的局。 自攻自守,他这盘下的是棋谱上常见的困局,元宝在边上瞟了一眼,低声回道:“乔爷一早就出去了,前天就听他说去找了一趟沈老板,但是没见上,我估计今天这趟应该是又过去了。” “他去见沈老板,你倒不跟去,沈老板不还对你有知遇之恩么?” 元宝笑了笑:“乔爷去找沈老板是谈生意上的事,我一个毫不相干的下人,跟着去了也派不上用场。” 孟小南点点头道:“你的确不是什么拿得上台面的角色。” 一句话毫不留情面,当即就把元宝剥了个精光,小子的脸慢慢红起来,但不敢把脸上的笑卸下去。就算离了一品街那地方,他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孟小南看不起他不给他面子,那是理所应当的,他哪有资格跟人家讲面子要抬举。 垂着双手一点头,元宝柔声道:“孟爷说的是,凡事都讲个明白和分寸,孟爷肯留下我在这里,也是福分。” 孟小南两枚手指夹了颗棋子,抬眼往了他这边一眼:“听说你下得一手好棋?” 元宝垂着脸不敢往上抬,只是连连应道:“孟爷抬举,都是些哄人的雕虫小技。” 孟小南将他上下的打量了一番,发现这小子身材虽瘦小,但总体上是个大模子,估摸这要是过了这不上不下的年纪,一定会长成个粗壮结实的汉子。放下手里的棋子,他牵起元宝的一条胳膊来,五个指头细长白净,骨节却是形状分明的。 “孟爷给你指条出路,你要不要?” 微微上扬的眼角向上一扫,那眼神中透出的讯息是难以捉摸的。 元宝满心疑惑的看了,心里愈加的惴惴难安。 “孟爷……” 话未出口,孟小南一手止了他的声道:“过阵子这边的生意一结束,我跟乔爷就会回上海去,你心里也要有个数。乔爷收你一时,只不过是看在沈老板的面子,什么人什么分量,以你的眼色,我相信你也不糊涂。” 元宝默默的听,听到最后微微的扬起了脸:“孟爷,您有什么安排只管说,我既然有缘遇上您和乔爷这样的贵人,就是上辈子积下的福分,还也还不清的。” 孟小南听他这番话,面带笑意的冲着他招招手,等到元宝躬身近到面前,他搭住了这小子的肩膀,然后轻飘飘在人耳边低身问道:“我让你做什么,你都肯做?” 元宝憋着一口气,又怕又讨好的把脑袋用力的一点:“全凭您差遣。” 孟小南轻轻一笑,嘴唇贴到了他耳朵边,低声细气的一番话过后,元宝拱在原地的脊背忽然猛烈的颤抖了一下,同时一张脸上惨白惨白,竟是一点血色也没了。 第八十五章 乔振霖揣着两本漂亮的电影杂志回到饭店,第一件事就是找元宝。元宝识字不多,所以看不懂报纸和小说,不过电影杂志上字不多,大部分是一些明星的照片和海报,即便是读不懂上面的内容,光是看热闹似的欣赏那些活泼多彩的面孔与图案,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急于把这样的快乐带给元宝,乔瑞霖这间屋子出那间屋子入,鱼钻珊瑚似的从东游到西,又从西撵到东。没找见元宝本人,倒是进进出出的着急模样惊动了坐在客厅中央看报纸的孟小南。 孟小南翘着二郎腿,倒在一张拐角沙发内,一手握报纸,一手正从水晶盘子里捻起蜜饯来吃。 乔振霖在他身后龙卷风似的来回打转,脚步声踢踢踏踏,简直不得消停。不由自主的从报纸上抬起目光,孟小南眯着一双好看的凤眼开始跟着他的脚步走。走在客厅内转了一圈,最后一甩手里的报纸,冷着脸说道:“找什么,这么急三火四的,想把我这屋子翻过来不成?” 乔振霖站定步子,回身看了他一眼,因着知道这位万分不待见元宝,所以也没说出着急的理由。笑微微的冲着对方一耸肩,也在沙发边上坐下了。 小几上摆着一碟蜜饯,乔振霖低头去看了那水晶盘子里积起多高的果核,就知道孟小南在这屋里一定呆了不少时间,那他说不定还知道元宝的去向。若是直接问他,也省的自己又满世界的去外面找,这多好。 心里想问,乔少爷嘴里却客气,把手上的电影杂志送到孟小南膝盖边,活泼的说道:“你猜我在街上遇见谁了?” 孟小南略略的翻着那两本彩色的书页,抬眼瞟过来:“你天天的在外面泡着,见的人比我对的帐还多,怎么问得出这种问题?” 乔振霖观察着他的脸色,神秘兮兮的笑道:“我遇上孔小姐了,她和丫头一起在红唐街那边闲逛着,我刚好坐车从那里过,就邀她们一道同行。” 孔小姐看上赵宝栓,这是瞎子都能瞧出来的事情,只是一个痴心一个别有用心,空把一段良辰美景等成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乔振霖虽然是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但内心上却是个喜爱八卦的青年。之所以主动上前搭话,并不是出于绅士对女士的体贴,而是想借这机会探探孔若的口风,看看这段孽缘到底进行到了何种地步。 孟小南知道他这脾气,如今见了人脸上的笑就愈发肯定,暗自在心中为那位多情的孔小姐掬了把同情泪,说道:“你倒还有心思管什么小姐,老爷子这趟准你出来,是让你和小姐夫人四处玩耍的么?安安稳稳倒好,万一惹出什么麻烦,我回去怎么跟老爷子交代?” 乔振霖眨眨眼睛,嘴角一抿,神情也微微的趋向正经一派:“我能惹什么事,不过是跟元宝下下棋,了不起就是找沈老板一道听个戏,吃个饭。现在好了,沈老板去做了那个什么自治会的会长,连人影也闻不着了。” 孟小南听他这番话,是无什么大志向的,虽说乔家的生意有部分是他这个干儿子在把持,但老爷子那边也丝毫没有露出要把家业转给他一个外人的心思。这阵子天南海北的让乔振霖跟着他到处跑就是这么个意思。 乔家老子的产业,迟早都是要交给这个姓乔的儿子的,他一个姓孟的,能沾上什么关系。如此思索着,孟小南的眼中渐渐的浮起了冷冽的微光,抬眼把视线转向乔振霖,他说道:“沈老板的身份今非昔比,你跟他多走动走动也是要紧事,只是要注意分寸。他这身份,还是不太方便同我们这些人频繁接触的,你不要给人家惹出麻烦。” 乔振霖点点头,他毕竟也不是个只知道享乐的青年,应下孟小南的吩咐,他转着视线把屋内扫视了一遍,装作刚发现的样子,口气平常的问道:“元宝呢?怎么我一回来就没见他?” 孟小南往嘴里塞了个蜜饯,一面翻着杂志,漫不经心的讽刺道:“你怎么还找我要起人来了,他不是你的心肝宝贝么,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今天是给弄丢了?”没等乔振霖接茬,他鼻孔中冷笑一声,继续道,“也是该丢了,又不是什么好货色,玩了这么些天,还没腻?” 说这话,他眼睛微微的挑起来,眼神中明的暗的,多少有点亵玩的意味。乔振霖最看不得他这副狐媚的嘴脸,加上数落的又是元宝,心中针针尖尖的荆棘丛生,顿时坏了兴致。 “你这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把思想摆摆正!” 孟小南见他气急败坏的翻脸,丝毫不觉得生气,不但生不出气反而还觉得有几分好笑。乔振霖这个人太正了,想道理做事情,一点心思不存,全凭着爱憎分明的感情直统统的来,这样子,实在是没法在商圈里混的。 想当初乔老爷子花了大把的钱把儿子送去国外喝洋墨水,为的只是个体面,却不想这份体面把他的宝贝儿子彻头彻尾的装成了个正气十足的好青年,好青年只知道做好事,可这天下能有多少好事是他做得起的呢? 笑微微的向口中咽下一块软糯的梅肉,孟小南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是元宝回来了。 小子脸色发白,头上戴着一顶细呢的帽子,一眼见到孟小南,他条件反射似的低下了头。脱了帽子站在门边,小心翼翼的问候道:“孟爷,乔爷。” 孟小南细不可闻的哼唧了一声,转头继续看乔振霖带回来的杂志。乔振霖知道元宝怕这位白脸的俏先生,便主动的捡起剩余的一本杂志,走到门边牵了元宝往屋内走。 “你上哪儿去了,早上不还说不舒服么,怎么现在反倒回来的比我还晚?”一边走一边问,他注意到元宝虽说戴了帽子,可身上还穿着夏天的单衣,现在是秋天,人又是处在长个子的时候,不置备点新衣服是不行的。 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这面孔白净的小子打扮起来,他把人领进了屋,关上房门,便把手里花花绿绿的杂志送到了元宝手上。 “我今天去了趟电影院,给你带了两本新杂志回来,你之前不是很有兴趣么,看看?” 元宝把帽子抱在怀里,又腾出只手去接了他的杂志,声音干巴巴得答道:“谢谢乔爷。”乔振霖看他脸色不大好,早上又听人说身体不舒服,便以为他是真病了。低下头关切的看了看他的脸,问道:“你是不是真的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元宝摇摇头:“我今天去见了个朋友,回来路上走得疾了,有点累而已。” 乔振霖听他这样说,悬在半空的心重新落回了肚子里,于是兴致高昂的,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等明天你一定要跟我出去一趟,我带你去做几件新衣服,先在这里穿穿,等回了上海再做新的。”大概是嫌弃小地方出不了什么好款式,他语气中有些凑活凑活的不满意。然而元宝一听这话,却是耸着脊梁骨,暗暗的抖了一下。 低低的垂下头,他把一颗脑袋往胸口里沉下去。 “现在也不早了,乔爷你快去休息吧,我也差不多该睡觉了,明天不是还要一起出去么?” 这样积极的态度是少有的,乔振霖一听,顿时高兴起来。连连的点着头走到门口,他半边身子出去了,还要回过头来向元宝凑趣似的作鬼脸:“明天可不许再说不舒服了,真不舒服,我就带你去医院做检查。” 元宝看着他一副大人扮小孩的模样,垂下眼角笑了一下:“明天一定去,乔爷你就快去休息吧。” 眼看着乔振霖走的欢天喜地,房门一关,元宝脸上的笑也渐渐的凝固下来。他手中惴惴不安的攥了五指的汗,是已经快要寒到他心里去。快步的走到门边落下门锁,他转身把呢帽和杂志都摆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然后定定的立在原地,好半天才伸出手去摸了自己的腰际,那裤腰带里别了一把精致的小枪,张开五指就能遮挡的大小,雪亮冰冷的透着一股带煞气的白光。 ****** 孔小姐在白天的时候跑了一趟军政处,但这次运气不佳,没能顺利的在办公室里见到自己心仪十分的赵团长。门口的勤务兵告诉她自家团座不在,是去县上开会去了。孔小姐不懂这一级一级的关系,当然听不出这假得不能再假的谎话,只是一脸遗憾的带着丫头,顺着军政处门口的大道走了回去。 走出两步依依不舍的回过头来向楼上的窗户张望,这一眼两眼的留恋没能进到赵团长眼里,却是让站在窗帘后面正向底下看的刘为姜看了个透彻。 久未露面,这青年的脸上还是一样表情匮乏,淡淡的收起目光,他把那只撩开一丝缝隙的窗帘重新合了回去,扭过身来对了办公桌前大模大样的赵宝栓,低声问道:“你找我过来又有什么新活要做?” 第八十六章 刘为姜神出鬼没,赵宝栓只知道他在镇上买了一栋房子,养着一个半身不遂的瘫子,其余的时间,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赵宝栓一概不知。 不过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因为赵团长自认为是个讲义气的,要是知道的多了,难免要为刘为姜养瘫子的行为多费口舌。好在刘为姜有主意,知道在废话堆里挑着有用的来听,赵宝栓胡天海地的一堆说,最后被他总结成了一句话:无事不登三宝殿。 回到罗云镇的这几个月里,刘为姜仿佛活成了一个隐形人。赵宝栓给他的钱足以吃喝过活,加上他头脑也灵活,私下里做些快进快出的小买卖,日子富硕说不上,起码不累赘。要不是赵宝栓托人给他捎去口信,他其实很不大愿意上军政处这样的地方来。尽管保安团的人都是散了重新排的,可保不齐还是会有熟面孔,要是遇上熟人相认,这麻烦的事情也就来了。 心里有忌讳,他行事当然也格外的小心。嘴唇上淡淡的一抹假胡须,脸上还有一副金丝边的圆片眼镜。文绉绉的模样搭配了礼帽和长衫,很有点教书先生的意味。 赵宝栓坐在椅子里仰脸看他,觉得他这样子打扮也不错,至少很符合他话少心思多的性子。 在听了前面开门见山的询问之后,赵团长很有种知音难觅的舒畅感,意味深长的嘴角噙着一点笑意,他弯身从旁边的抽屉底下捞出来一个盒子。 盒子在他手下转了个面,对着刘为姜的方向打开了盒盖。只见内凹的盒底上分别的嵌着几样东西,由内向外排列,是手枪,消音器和一排泛着金属光泽的子弹。 这是他从孔德荣的兵工厂里带回来的东西,不是高仿,而是真宗的德国货,经过了工厂技师的改制,用起来分外得心应手。赵宝栓是个大气的,托人干活除了给钱,还会包家伙,仿佛武器在他这边除了傍身之用,还是一样重要的沟通工具。他想送人东西,总是不会从礼物的意义上作考虑,简单粗暴的刀或枪,便是极致的情感表达。 刘为姜低头扫了一眼盒中的内容,动手挖起了一粒子弹,夹在两颗指头中间,干脆利落的问道:“这次杀谁?” 赵宝栓喝的一声,继续的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塞银烟盒,然后打开盒子从里面捡出根烟来递到人手边:“我就不喜欢你这样子,搞的我跟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一样。这是我上次从三河县带回来的,你看看,高不高级?” 刘为姜没有接他手里的烟,单用眼睛从子弹上转回来,定定的注视着他:“你来找我看枪?” 赵宝栓摇摇头:“我是要找你看个人。” 刘为姜把子弹推回凹陷的缝隙内,动手关闭了盒盖。扭身走向办工作边的藤木小皮箱,把盒子整个放进去,一边上锁,一边问道:“谁?” 赵宝栓说:“自治会会长,沈延生。” 刘为姜的动作顿了一下,说道:“他认识我。” 赵宝栓看着他半弯的身影,缓声答道:“就是要他认识你才行。”漫不经心的从打火机里按出一束火苗,他吸燃了嘴上的烟,然后对着上方的天花板吹出一道笔直的青线,“你救过他的命,要不然换了别人,可干不了这活。” 刘为姜直起身,透过四散的烟篆看向身后的赵宝栓,只见他半眯的眼睛中隐隐的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精光,长长的手指从嘴唇上夹下烟来,剩一个无名指抵在下唇上反复的擦,好像是在深入的琢磨什么事情。 刘为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礼帽那起来带到了头上,转身走向门口:“什么时候行动再联系。” 赵宝栓并未应答,目送着假先生安然离去,然后拿起手边的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 圆白的月亮慢吞吞升上当空,院子里静默一片已是没了人声。虞家的宅子大,大得没有足够的人来填充,白天起码还有些奔走忙碌的脚步来作响,到了晚上便露出了彻底寂寥的样子。从正院通向偏院栽了几排整齐浓密的小灌木,枝繁叶茂的搭成两道深绿不一的矮墙,首尾各是一道圆拱形的月亮门。 月亮门内窸窸窣窣,是几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一猫腰的工夫,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便猫似的从这扇门窜到了那扇门里去。矮个的畏畏缩缩,走起路来脚步直发颤,好不容易进到偏院旁的树丛里,泄气似的拽住正要向门边去的高个,小声说:“侄少爷,侄少爷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夜色影影绰绰,挡了他鼻梁上的一撮碎麻子,瞬时让他白净了不少,露出了清秀的五官。这小麻子是害怕了,一手抓着虞定尧的衣服,那手也是抖的,配合着嘴唇半开半合,眼睛眉毛全都舒不开似的揪着,“老爷要是知道了这事,非打死我不可。” 虞定尧回过身,先是垂着眼睛看他一脸惊吓,然后从怀中摸出他白天偷回来的钥匙,摆在他面前晃了晃:“这话你到现在说已经晚了,白天我叫你去搞钥匙的时候怎么不说?” 小麻子脸一皱,委屈无比,原来虞定尧饿了他好几天,不给吃不给喝,却偏偏要他伺候自己吃喝。小麻子饿着肚子哪里忍得住,起先还有唾沫可以吞,到后来口干舌燥,几乎是连站都站不住了。最后答应了去门房那边偷这偏院的钥匙,才得到一顿饱饭。原以为这就是主子有意捉弄他,谁想到还会有这样严重的后续。 未等小麻子开口,虞定尧又说了:“我不跟那些不讲道理的主子一样,我是讲道理,讲自愿的,钥匙的事情就是你自愿的,不能算我逼的你。” 小麻子一听,嘴角一垂几乎要哭了,虞定尧伸手捏住他的脸颊,向着两边斜斜的提上去:“不许哭,敢出声我就揍你。” 小麻子一咬嘴唇,憋着两框眼泪水连连的点头,只好继续的跟着虞定尧往偏院走过去。两个人一个放哨一个摆弄门锁,不一会的工夫,就把大门给弄开了。 偏院内,果然是一派荒芜的,乱花杂树稀稀拉拉,没精打采的各作一处枯堆着,虞定尧一步步的往里面进,小麻子跟在身后亦步亦趋,走得担惊受怕。时不时的回头往门外看,他担心得不得了,只想着侄少爷快点看完这院内无趣的景物,好早早的逃回前面去。 然而小麻子惴惴不安的步履艰难,虞定尧那边却是兴致勃勃的趣味异常。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支小型手电筒,他一边向里走一边用那圆形的光圈四处搜索。 刚才那几个可疑的人就是从这偏院里出去的,他们既是每晚都来,那一定是在这地方做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呢? 走到相连的几间厢房前,他发现这整排的屋子都上了锁,而且门上各处都落着层灰白的尘土,一看就是长时间的没有人出入。 这么一来,那帮人的活动范围,就只是这间不大的院子。 虞定尧站在院子中心,慢慢的转着视线环视一周。 花盆坛子,干枯的葡萄架,再往边上去,是一口井和一个秋千架子。 就这么几个地方,怎么藏得住人? 虞定尧一样一样的看,最后目光定定的落在压有石块的井盖上。然后一手用电筒照着那个位置,一手伸到身后去抓了小麻子的后衣领。 “你过去看看!” 小麻子嘎了一声,拨浪鼓似的摇了摇脑袋,无奈虞定尧在他身后猛得搡了一把,他就是再不愿意,也踉踉跄跄的跌向那圆形的光明中去。 硬着头皮,他两只手垂在裤缝边,一边走一边揪着两只裤腿,走得很慢。远远的到了井口的位置,他壮着胆子眺了两眼,然后慌里慌张的回过头来,对着虞定尧猛摇脑袋:“……这就是个井,上面的盖子还让石头给封了。” 虞定尧听他说这话,便迈开步子跟上前,确定没有异常,不甘心似的泄了气:“奇怪,那些人成天的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低头思索的工夫,小麻子腿软,颤颤巍巍的扶着井盖蹲了下去,还没蹲严实,虞定尧忽然抬起一条腿,“哐当”的踩到了那块大石头上。小麻子让他吓了一跳,膝盖蹲不稳,顿时整个人向后倒出去。手下摁住院内的地砖,却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只听“嘶啦嘶啦”两声石板交互摩擦的声响,井边的空地上,慢慢的露出了一个黑色的道口,好像怪物的大嘴,悄无声息的张着。 虞定尧喜出望外,电筒的光亮映得他两颊直泛出红晕。倒是摊在地上的小麻子空开了一张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两条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惹出了大麻烦。脸色苍白的看向虞定尧,他口中惨兮兮的唤了声:“侄少爷……” 果然,还没等那声音消在夜色中,一旁的虞定尧提着电筒一猫腰,已是动作伶俐的窜到那黑漆漆的道洞内去了。 第八十七章 沈延生躺在卧室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再过几天便是自治会的正式揭牌,下午他跑了一趟虞府,老头子除了讲些客气话,丝毫没有露出会出席的意思。如果他真正不出席,那自己筹谋划策了这么久的计划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愁容满面的,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坏的打算,只能在当天跟赵宝栓要一队士兵,用枪顶着虞棠海的脑袋直接把人捆到会场去。但这么做太冒险,谁知道这一队人是不是肯听自己差遣,万一半道上直接把虞棠海给弄死了,情况不是更加糟糕? 挺身从床上坐起来,沈延生叹了口气,叹完之后光着两只脚丫子,在铺有地板的房间内来回走动。 要是有什么方法能不用武力直接把老头子逼得出席就好了。 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房内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这时候是半夜,有谁会打过来?走到电话机旁边,沈延生接了起来,就听话筒里传来了门房的声音,战战兢兢的说:“先生,院子里出了些事情,您快过来瞧瞧吧。” 沈延生一愣,心说这个时候能出什么事情,是闹贼了,还是门房睡得糊涂办错事了?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向外抛,他还是披了件外套往外面去。反正也睡不着,等会儿顺道去院子里闲逛一逛,也是好的。 谁知道真等他进到堂间内,眼前的一幕却彻底让他惊呆了。 堂间里坐着一大一小两只泥猴子,灰头土脸的,当中一个小的还在窸窸窣窣的哭个没完,那个大的见了就数落他,数落的时候语气居高临下,明显带着责罚的意思。 沈延生站在门口听了两句,当即听出那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虞棠海的宝贝在侄子——虞定尧!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愁找不到法子,没想到这法子就自己上门来了! 心中大喜,他脸上也跟着露了笑,正好虞定尧也抬头朝他这边看过来,两人四目相交,虞少爷先从堂间的椅子上窜起来,两步并作三步的跑到他跟前,笑嘻嘻的露出了嘴里的白牙。 “沈大哥!” 小青年脸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沾了泥灰,黑一块黑一块的,辩不出长相,只看见两只明亮的眼珠子,和白牙衬到一齐,直接让沈延生想到了交相辉映四个字。 “你这调皮鬼,怎么脏成这样。” 门房在这个时候送来了新的毛巾和一脸盆水,摆到桌子上便闷声不响的转身出去了。人还没到门口,沈延生一手抓起毛巾给虞定尧擦着脸,一边扭身吩咐道:“你先去睡吧,今天晚上的事情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明白么?” 门房点头应下,脚步匆匆的去了前面。虞定尧花猫似的从毛巾中探出头来,喜滋滋的说道:“沈大哥,我们真是有缘分的。” 沈延生捉了他一双手摁进水盆子里,垂下眼睛道:“怎么说呢?” 虞定尧说:“我都没开口,你就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沈延生笑微微的瞟他一眼,眼珠子转向了另一只泥猴的方向,开口问道:“这位呢,也是跟你有缘分的?” 小泥猴呜呜咽咽的哭得伤心,听到沈延生说道自己,便抬起头来,他脸上也没好到哪里去,一道泥一道泥的让眼泪水冲了个七七八八,跟脸上站了匹小斑马似的。虞定尧一看他这模样,顿时觉得给自己丢了脸子,“哗啦”一下从水盆子里捞出两只手,一个爆栗子砸过去,一边砸一边骂:“哭什么,再哭我回去还接着不给你饭吃!” 小泥猴竭力的屏住眼眶子里的泪水,面红耳赤的用一只手捂在嘴上,抽泣的声音是没有了,可肩膀还是一颤一颤的抖着。 沈延生见他一副可怜模样,就把绞好的毛巾交到了虞定尧手上,一面伸手拉过小泥猴,开始用另一块沾水的湿毛巾给他擦脸。 “说吧,大晚上你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还弄得跟泥人一样,要不是听见你说他,这灯光不明的地方我还真认不出你。” 虞定尧用力的抹了几把脸,重新露出了雪白的脸蛋,抿着嘴角嘻嘻的发笑,很有些神秘莫测的意思:“这我可不能随便告诉你。” 沈延生知道他要卖关子,也不继续发问,一遍一遍的擦着小泥猴的脸,干等着虞定尧自己奈不住寂寞。然而低着头反复擦,他却发现这小孩儿鼻梁上的那块总擦不干净,到最后拱身下去仔细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个天生的小麻子。 好么,怪不得怎么也擦不白。 把毛巾团进小孩儿手里,他轻轻的一拍对方的后脑勺,把人往水盆子附近赶。长久沉默的虞少爷站在旁边捏着毛巾,显然是嘴上寂寞无比。 歪着脑袋打量沈延生,他一脸期待的表情。然而沈延生自顾自的掸了掸衣服袖子,竟是一言不发的坐到椅子上。两只手左右摁住膝盖,他坐的很端正,同时笑微微的从眼中发出一种“爱说不说”的目光,半晌,眯着眼睛大了个大大的哈切。 虞定尧败下阵来,搬起个椅子摆到沈延生旁边,凑着脑袋小声说道:“沈大哥,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沈延生轻轻的从喉咙里哼出一个“嗯”字姑且当做同意,这时候虞定尧继续说道:“我前阵子就发现我家一到了晚上就有陌生人出现,连着观察了好些天,终于被我发现了。” 兴奋无比的从眼中透出光,虞少爷咽了口唾沫,“原来是有人在我们家偏院里挖地道,那地道可以直通到芙蓉街外面,都挖得差不多了,就是里头太黑,走起来不顺畅。” 沈延生一听,面色上虽还维持着镇定,胸中却是汹涌的翻起了许多疑问。 地道? 难道是虞棠海准备随时出逃? 他为什么要逃? 难不成这老家伙打算丢下罗云的摊子直接走人? 仔细思索,沈延生忽然觉得出逃也未尝不可,毕竟虞棠海这么大年纪,攒下的家业花是花不光的。前途坦荡,又何必赖在这种地方等着早晚有一天晚节不保呢? 想到这一点,沈延生哼的笑出了声,一旁的虞定尧以为他在取笑自己,当即捻了捻身上的衣服说道:“沈大哥,你别笑我呀,我也就是不小心在地道里滑了两跤,没办法,太黑了。” 小麻子洗干净了脸,鸡啄米似的小声附和道:“是黑,侄少爷摔,带着我也一起摔了。” 虞定尧扭头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把小麻子吓得浑身一哆嗦。两人一个瞪一个躲的时候,沈延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楼上走着说道:“你们跟我去屋里洗个澡,洗完就先睡吧,有什么事情,等到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虞定尧还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翻煎饼,迷迷糊糊的一睁眼,发现小麻子扒着床沿,正蹲在他面前。一颗脑袋挂在被褥上,一见他顿时眉开眼笑:“侄少爷,你可算醒了。” 虞定尧耸着脖子往后一缩,抓住了旁边的枕头,不太高兴的说道:“小麻子,你想吓死我!” 小麻子扁扁嘴,小声说:“不是,是昨天那个先生早就醒了,叫你下楼吃早饭,你总也不醒,你没吃,我也不好去吃……” 说着,小麻子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虞定尧又好气又好笑,随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个指节,一面动作极快的从床上蹦到了地下。 走去浴室间里刷牙洗脸的时候,小麻子跟上来,腻在门边说:“侄少爷,你说老爷要是知道了,回去会不会把我打死?” 虞定尧满嘴泡沫,摇头晃脑的对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嗯嗯啊啊的乱叫了两声,也不知道到底说的什么,小麻子听得心灰意冷,垂着脑袋叹了口气,极其丧气的自言自语道:“肯定是要打死我了,哎……早知道当初就是饿死,也不能……” 虞定尧呸呸呸的吐着牙粉起的泡子,终于腾出舌头来骂他:“出息!活该做个佣人!你就这么怕挨打?” 小麻子没什么话可说,虽然自认侄少爷有时候对他还不错,可人毕竟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孩,能顾上他的死活? 断然不能。 耷拉着脑袋背过身去,小麻子有些万念俱灰。正是丧气的时候,虞定尧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匆匆忙忙的梳过头洗过脸,又成了个脸蛋白净的小绅士。 小绅士走到他身边,把他合身搂起来,打包票似的说道:“我既然带你出来,一定不会让你回去就挨打,再说了,我们最多也就玩个一两天就回去了,叔叔这阵子这么迷糊,没准等我们回去还没发现呢!” 听着这番安慰的话,小麻子点点头。两人一道下了楼,却看见堂间的桌子上除了沈延生,又多出两位年轻先生来。 一个穿着西式套装,五官周正的显出十分派头,另一个站在旁边,穿了一件湖青色长衫,看着也是个体面人的样子。 一眼叨住虞定尧和小麻子,那个穿西服的便笑盈盈的对着沈延生问道:“哟,这位小先生是谁呀,你的新客人?” 第八十八章 虞定尧向前走过去,极有礼貌的冲那两位年轻先生行了礼。他本来就长得漂亮,加上刚收拾完毕,脸颊上粉红粉白的,看起来气色极佳。乔振霖看着,不由的笑起来,冲着他招招手,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快过来吃一些吧,等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 桌子上正摆着几样早饭,有粥也有牛奶和面包,都是乔振霖带来的。因着好几天的逮不到人,他今天大早就过来了,然而不好空着手上门叨扰,所以很实惠的自带了一顿丰盛的早饭。未等沈延生开口作介绍,虞定尧已经向着椅子坐了下来,对着桌上的食物自我调侃道:“早知道有这样一顿丰盛的内容等着,我是该早些起床的。” 乔振霖笑眯眯的拿起块面包撕作两半,一半递给身边的元宝,一半自己吃着说:“沈老板,你这家里可真不错。” 沈延生正吸着碗沿上的一圈粥,听他这样说便抬起头来,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乔振霖用眼睛瞟了虞定尧和身后的小麻子说:“总有这样年轻的小先生来给你做伴。”因着长时间的同孟小南在一起,乔大少爷的思维也会偶尔的往弯道上去。虽说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沈延生很快就听出了里面的意思,摇了摇头说道:“乔先生误会,这位朋友昨天在家里吵了架,没地方去才来我这里住了一晚上。” 虞定尧嘴里咬了半个面包片,对着沈延生的话连连点头,忙不迭的匀出舌头附和道:“吵得太凶了,那家里我真是呆不下去了,简直比地狱还像地狱,要不是有沈大哥收留,我真要住到大街上去了。” 乔振霖看他一副白净的模样,猜想这家的家境也是好的,要不然也养不出这样漂亮的小少爷。正想着,他注意到了旁边的小麻子。从刚才开始,这小个子就一直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两只手规规矩矩的同脑袋一起垂着,是个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于是对着小麻子一抬手,乔振霖问道:“你怎么不一道过来和我们吃啊?” 小麻子小心翼翼的抬起头,那目光首先冲着虞定尧去,然后一脸期待的看了看桌子上的食物,轻摇了脑袋说:“我是不能跟侄少爷一起吃的……” 乔振霖微微一笑,心想这还真是个有钱人家出来的,离家出走,都记得带个佣人。转头对元宝使了个眼色,元宝便心领神会的从桌前站了起来,手上拿了牛奶和面包,走去递给小麻子。小麻子满怀感激的接了,两只眼睛还在虞定尧那里,睃一眼睃一眼的瞧,对于手上的食物却是一口都不敢吃。 虞定尧转过头,冲他一递下巴,说道:“小麻子,看什么,还不快谢谢这位先生?” 小麻子闻言,立即快乐的点起了头,同时口中谢道:“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看他狼吞虎咽的吃,虞定尧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做自我介绍,再看沈延生,对方也是专心致志的向着碗中的内容下工夫,心想大概这位西装先生是和沈大哥比较熟的,不然也不会这样态度随意。想到这里,他抹了抹嘴,很有礼貌的问道:“我姓虞,先生怎么称呼啊?” 乔振霖说:“我姓乔,夭字底下站两竖那个乔。” 虞定尧点点头道:“乔先生好,乔先生是本地人?”听口音是有些不大像,而且看对方的打扮也是非富即贵,要是这样一个体面的绅士,自己没道理没有见过呀。 琢磨着,只听乔振霖答道:“我是上海人,来这边做生意的。”目光转向了沈延生,他语气中多了几分笑意,“说起来跟沈老板相识,也是一场误打误撞。” 沈延生慢条斯理的吃了这许多时间,从筷子尖上叼了块酱菜总结道:“你们两个,都是误打误撞,我就跟误打误撞的人有缘分,躲都躲不开,一个半夜里来,一个大清早的来,不要以为管了这顿早饭,我就没话说你们。” 说着这话,他还有几分佯装出来的不高兴,然而绷着面孔说的这样认真,乔振霖和虞定尧又是晓得他脾气的人,便一同的对他点头道:“抱歉,抱歉。” 沈延生摆摆手说:“你们也不要说什么抱歉了。”另盛出一碗粥摆到虞定尧面前,他继续道,“一个有家不能回的就乖乖的在这边住上两天,另一个蹭吃喝的,吃完就可以回去了。” 虞定尧一听,笑嘻嘻的喝了一口,一面炫耀似的用目光去打量乔振霖。乔大少爷自知受了冷落,也是有些不平,忍着笑说道:“怎么是蹭,这早饭还是我带来的。你吃了我的东西,当然也要收留我几天。” 沈延生道:“我是可以收,但恐怕孟老板要不高兴,万一你在这里住,他一个呆在饭店里寂寞了,上门跟我要怎么办,倒显得是我硬关着不放人。” 乔振霖道:“不会不会,小南最近忙的很,哪有功夫来管我做什么。” 沈延生放下手中的面包,两只手拍打着碎末说道:“说到这个,我派人发出去的请柬孟老板收了么?” 乔振霖说:“你是说自治会揭牌仪式的请柬么,那是有的,沈老板的面子谁好拂?” 沈延生似笑非笑的把脑袋向一侧晃了一下,说道:“我哪有什么面子,不过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的办法。”说着,他又给让人给虞定尧碗里添了热粥,“你看,这有朋友上门,都不能好好招待,就连一顿早饭,也要沾你的光。” 乔振霖笑道:“一顿饭而已,也不用说得这样严重。其实我也是歪打正着,本来打算带着元宝去成衣铺里做两身秋装备着,经过你这边就顺道来看看,最近这阵子要找你,可比登天还难。” 沈延生扭头看了一眼元宝,这小子还是个彬彬有礼的样子,只是较之之前在一品街,多了些许英挺的洋气。心里想着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开口说道:“这么些日子了,你的技艺有什么进步么?元宝天天的跟你这手下败将对战,大概也是痛苦的。” 元宝听了这玩笑话,顿时在白脸上绽出了一抹不甚明了的笑,乔振霖见他们仿佛心有灵犀的表情,便忙不迭的替自己辩解道:“沈老板,你这样就不对了,人都是会进步的,更何况我还是个比较勤奋的人!” 话音刚落,沈延生和元宝对视一眼,嘴角上的笑意愈加深刻。乔振霖没有支援,只好把方向转往一旁吃喝正香的虞定尧。又是眨眼睛,又是使眼色,仿佛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是可以结成联盟的。 虞定尧嘴里塞了两大块,鼓着腮帮子是只馋嘴松鼠的模样,遇上乔振霖求助的目光,心中顿时有些不忍。虽然不知道这三个人前面说的到底是什么,但还是颇为默契的点了点头,等到咽下嘴里的食物,才腾出舌头来说:“是呀,人是要进步的,更何况是手下败将?” 他这话说的一本正经,语气语调一点也不含糊,只是不知道前因后果,因而位置立场也站得甚为模糊,简直听不出他究竟是在帮乔振霖说话,还是接着机会插嘴来反讽。 乔振霖孤助无援,搬来的救兵又不得要领,气鼓鼓的瞪了两只眼睛,揭起面前的粥碗猛喝了几口。 其余三人见他一副有冤无处诉的模样,便一齐的笑了。等笑过,话说尽,早饭的活动也落了帷幕。乔振霖因着要带元宝去做衣服,只说过两句没什么重点的玩笑话便匆匆离去。小麻子帮着沈家的佣人一道收拾餐桌,于是堂间里便只剩下了虞定尧和沈延生。 两人各自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碗,虞定尧没这种喝茶的习惯,但是沈延生一口一顿喝得闷声不响,他也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说些调皮话来破话气氛。 两只眼睛齐齐的落下去盯住拖鞋的鞋尖,他把一双脚丫子左右的摆着点来点去。正是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就听旁边的沈延生说:“你这趟倒是好久没过来了。” 终于听见人说话,虞定尧脑子里欢天喜地的活跃起来,侧过脸望向沈延生,语调活泼的附和道:“叔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简直把我当成犯人看管,我天天在家里憋着,脑顶上都能孵出小鸟来了。” 沈延生扭头往他,发现这小少爷脸上神情天真,那头发大概是拿水压的,所以过了这些时间便被打回了原型,只见他耳朵边没头没脑的戳出来一小撮,加上那微微歪头的动作,看起来更有几分小青年式的调皮活泼。 这孩子……好利用。 笑眯眯的回去一个宠溺的眼神,沈延生的心里却想着别样的事情。放下茶碗走到人跟前,他伸手帮虞定尧压了压那撮特立独行的头发,同时在口说轻轻的说道:“你偷偷跑出来,回去肯定要挨训,不然就在我这里先躲个两三天,等你叔叔气消了,我再叫人偷偷送你们回去,好不好?” 虞定尧嘴角向着两边一翘,眼睛上两扇浓长的睫毛也随着眼角的笑意上下掸了掸:“好呀,我正想这么做呢!” 第八十九章 把虞定尧和他的小佣人安置好,沈延生悄悄的去见了赵宝栓。眼看着要紧事情迫在眉睫,赵宝栓倒是一点紧张的意思都没有。大白天的在院子里抱着小兔子晒太阳,一边溜达来溜达去,一边还开开心心的哼着歌。 一个人在院子里走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想跳舞,因为觉得自己口中的曲调悠扬无比,是可以去灌制唱碟的水平。然而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这歌应该悄悄的在床上唱给隔壁的小白脸听。小白脸爱文明讲文化,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得意洋洋的张开嘴,他朝天嚎了一嗓子。这一声由着性子来,所以毫无预兆,把怀里的小灰兔子吓的浑身打颤,刨开四肢爪子开始胡乱的挣扎,一个不小心滑出去,蹦蹦跳跳的落了地。 赵团长低着头往前追,追到月亮门外,兔子不见了踪影,倒是视线中映出一双锃亮平整的皮鞋,牵得他视线往上来。一看,脸上又笑起来。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小白脸和自己心有灵犀,主动上门来捧场了。 高高兴兴的低头睨着沈延生,他笑道:“大爷又来打赏啊?” 自从上次沈延生给过他二十块钱,他没事总爱拿出来说,有几次两个人在床上颠鸾倒凤,中途他还停下来埋汰人家,半截东西停在里面不肯出来,还要敢厚着脸皮坐地起价。沈延生让他弄得不上不下,打也打骂也骂,揍得他光溜溜的屁股后背直发红,也还是挺在原地不肯动一下。直到人最后哭哭啼啼应允了十块钱捅一下的无理要求,才又动起来。嘴里一二三四的记着数,干到兴头上低头去亲沈少爷的嘴,含糊的数字让舌头一搅就散,所以即便是不停歇的折腾一晚上,都没见他从沈延生那里挣过几个钱来。不过这事情他可乐意干,上赶着追不着的买卖,不干白不干。 沈延生看他一副嘻嘻哈哈的下流模样,伸手就把人探出来摸脸的手给扇开了,开门见山的说道:“办法我有了,你给我找人办了吧。” 赵宝栓眯着眼睛在阳光下看他那张白脸,问道:“这么快?” 沈延生说:“这次是运气,老天帮忙。昨天夜里虞棠海的侄子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上我那儿去了,我们可以拿他做个诱饵,逼老头子去当天的揭牌仪式。” 赵宝栓楞了一下道:“这套我熟,要人捎个口信过去就行。” “知道了就快去办,就这一两天的工夫了,时候不等人。”说完话,沈延生转身就要走,却被赵宝栓一把从后面拉住了。 回过头去,就见他一脸严肃的说道:“我送你个人,让你带在身边防身用。” 沈延生说:“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难道还会有人要害我不成?” 赵宝栓不置可否,盯着他又说了一句:“话不要说得太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舍不得。” 沈延生一听,听出这话里带点甜言蜜语的意思,他从来没从赵宝栓口中听过这样的话,于是不由自主的就烫了脸。扭过头往地上看,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出来一只小兔子。这兔子眼熟,是他在山上养过的,当初为了刺探情报用,却没想到被赵宝栓留到了现在。腔子里咕咚咕咚的涌起一两股不明所以的热流,他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垂着两只眼睛不做回答,他感到赵宝栓那边正在越靠越近,近得快要亲上他,被他一下给推开了。 “自治会还有事情没做完,我得走了。” 轻咳了两声,他扭头就往外走,脚步不停的直穿院门而去,这时候,从旁边的侧道上出来了瞎眼。瞎眼刚吃了一顿甜嘴的小食,心理上十分满足,称心如意的时候,看见沈延生也就没什么讨厌的意思。望了一眼人脚步匆匆的背影,走到院子里对着赵宝栓说道:“当家的,你要我给孔小姐找的车子,我已经找着了,什么时候送她动身啊?” 赵宝栓弯身从地上揪起一双兔子耳朵,把灰云似的小动物放进小跟班怀里,说道:“这事先慢慢来,你今天先上别的地方给我找个房子,弄得干净点,别让人看出动静。” 瞎眼歪着脑袋先是表示不理解,但很快又自通了思路。 虽说他只在最初的两天领着孔小姐在镇上玩了玩,但他知道这个孔小姐有个了不得的老子,再加上这位女士话里话外的都对当家的透着点暧昧的意思。用大俗话来讲,那就是大白天的让桃花砸了脑袋,艳福不浅啊! 眯缝似的眼睛打起两道细细的弯,他连连点头道:“当家的,你放心,我办事,什么时候都牢靠。” 小跟班一脸郑重其事的拍了拍胸脯口,赵宝栓说道:“你去给刘为姜送个信,叫他晚上过来一趟,我有事找他。” ****** 虞定尧在沈延生家里住下,虽然也是不能出门,但因为换了个地方,所以总觉得没有这么拘束。况且沈延生也答应过他,等这一两天的事情忙过去,就带他到外面去玩一玩。 白天沈延生不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看书听听唱碟。 小麻子不懂这些高雅的东西,不用伺候的时候,就会跑到后厨去和做饭洗衣服的老妈子们聊天。偶尔沈家车夫出去买东西,还会主动的逗他要不要跟着一起去,因他站在门边,似乎是很渴望的样子,然而真的开口要他同行,他又会害羞的躲到门背后去,一边说:“不去不去,我还得伺候侄少爷。” 车夫家里正好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因此觉得他很可爱,出门回来也带糖葫芦给他吃。糖葫芦长长的一串,火红的果子让糖衣包着一粒接一粒的并在一起。小麻子少有吃到的时候,便笑嘻嘻的露出了欣喜的表情。连声的同车夫道过谢,他张嘴就要咬下去,然而顿了顿又把嘴巴闭了起来。举着糖葫芦飞快的奔向二楼,他觉得这东西应该先给虞定尧尝一尝。 虞定尧在屋里自我研究着新的舞步,偶然的转头看见站在门边的小麻子,便被他吓的浑身一哆嗦。口中骂了一句,虞少爷走过去,对着小麻子说道:“你又站在这里干什么,我不是说了不用你伺候么?” 小麻子笑嘻嘻,举起手里的糖葫芦递上去:“侄少爷,吃么?” 虞定尧盯了那红色的糖球一眼,表情都没动一下,他怎么会稀罕这样的东西。只是不稀罕的同时又觉得奇怪,小麻子身上又没有钱,自己出来的时候也没带着钱,这糖葫芦是怎么来的。仔细一想,他心中有了个极坏的猜测,难道是小麻子手脚不干净,拿了沈大哥家里的东西去买的? 这么一想,他也扳下了面孔,摘走小麻子手里的糖葫芦,厉声问道:“你哪儿来的钱买这个?” 小麻子一看侄少爷阴了脸,顿时战战兢兢,没了先前兴高采烈的样子,缩着脖子往后退了退,小声嗫嚅道:“是底下的那个开汽车的叔叔给的。” 虞定尧一听,觉得十分没有面子,自己带着个小佣人来,这小佣人还蹭上人家的吃喝了。当下把糖葫芦丢在地上,连小麻子一道推出了门外:“你怎么这样子,别人给你就吃么?我家里没有是怎么的,饿着你了?丢人现眼!” 说完“砰”的把门一关,那油红锃亮的门边便冷冰冰的顶了小麻子的鼻尖。满脸惊吓的立在原地,小麻子的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动也不能动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脚边滚来什么东西,低下头去看,发现是那串糖葫芦。小麻子弯腰蹲下去捡,眼泪也一起下来了。啪嗒啪嗒的落在光洁闪亮的地板上,是一串接连不断的水珠子。 沈家的地板总是有人擦,所以几乎看不见灰尘,糖葫芦虽在地上滚了几下,但看起来依旧红彤彤的十分漂亮,小麻子捡起来吹了几下,垂着脑袋走开了。 这天沈延生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因着第二天中午就要开始的揭牌仪式,他这一天算是忙到顶了。一个白天只吃了一顿饭,到了这时候也不记得饿,只是两条腿软得快要站不住,一下车就坐在堂间里动都不想动了。 佣人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开饭,他摆摆手,说过会儿再吃吧,然而仔细一想,想起自己家里还有个虞定尧。他不吃,虞定尧却是要吃的。于是又把佣人叫过来,吩咐着开始张罗晚饭。 佣人们忙忙碌碌的置办着,虞定尧也从楼上跑下来了,见到沈延生,他只匆忙的打了个招呼,然后两条腿直冲向院子里去,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 沈延生难得见他有这样调皮的一面,心里也十分好奇,只是两条腿累的实在没功夫,所以便坐在原地没有动。 才歇了一会儿,虞定尧又风风火火的跑回来了,脸上红红的露着担心的表情:“沈大哥,你回来的时候,见着我那个小佣人了么?” 沈延生想了想,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害羞的小麻子,便说道:“他不是一直跟着你的么?” 虞定尧一顿脑袋,略带悔恨的说:“我下午说了他一顿,结果这会儿就找不见他了。” 主子说佣人,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说小麻子看起来忠心耿耿,又怎么会因为被说了两句就躲着不肯出来见呢? 沈延生说:“是不是他年纪小,淘气,上什么地方玩得忘记回来了?” 虞定尧摇摇头,虽说小麻子跟他的时间不长,但他最知道这小佣人的脾气,胆子小的跟芝麻一样,是绝对不会私自出去玩的。 一时半会找不出结论,更找不见人,虞定尧也没办法,说着话的工夫,佣人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沈延生向着他一招手,说道:“我们先吃饭吧,说不定等会儿他饿了,就自己回来了。” 虞定尧皱着眉头,是不太愿意,然而这会儿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于是跟着沈延生坐到桌子旁边,端起了饭碗和筷子。 吃着饭的时候,虞少爷总要分神,院子里一有动静就扭头看,一有动静就扭头看,看了几眼都不见有人出来,只得一次次的失望下去。 沈延生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了一丝愧疚之情。虞定尧虽然淘气任性,但毕竟还是个讲究情意的小青年。想他过往对自己说的做的那些,肯定也都是发自肺腑的。然而沈延生却不这么看他,之前是轻视他,之后是利用他,现在直接把人关在家里当做了引蛇出洞的诱饵,这所有一切的作为,没有一项是光明磊落的。 暗自叹息,沈延生低下脸,默不作声的往嘴里大大的扒了一口饭。同时在心里想着,等以后吧,等以后一定要对这小子好一点。 吃过晚饭,小麻子还是没有回来。虞定尧坐在堂间里,简直顷刻难安。三番两次的想要出去找人,却都被沈延生劝下了,这节骨眼上,是决计不能放他出去的。不能让他出去,沈延生只能一起陪他在堂间里等,一边等一边说着安慰的话,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第九十章 敲门声一起,虞定尧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欣喜若狂的向外奔出去,却被外面迎面走来的人顶了个踉跄。 渐明的灯光中,站着两个人,高的身材健壮,忽的搂起炮弹似的虞定尧,笑微微的用手拍了他的脑门:“跑什么,屁股上着火了?” 虞定尧在这话中一抬脸,立即认出他来:“赵团长!” 赵宝栓接着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一面朝里面进去,一面向着堂间里的沈延生道:“你是怎么招待的,怎么弄得虞少爷只想向外逃呢?” 虞定尧为自己这样冒失莽撞的行为红了脸,开口辩解道:“这不关沈大哥的事,是我自己着急。” 赵宝栓还是笑眯眯,对着他一摆手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然后引出身后的另一名青年来,招呼着领到了沈延生面前。 沈延生本来好好的坐着,一见那青年的脸,顿时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看了一眼旁边兀自落座的赵宝栓,他开口向虞定尧道:“侄少爷,你先去我楼上玩一会儿,要是小麻子回来了,我一定要他第一个就来找你。” 虞定尧看了看堂间里的情景,估摸着人家也是有正经事要商量。故而没什么可推辞的,腻着步子顺了楼梯往上面去。 等到楼上传来关门落锁的声音,沈延生才开口道:“你领他来做什么?” 赵宝栓身边坐着的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前些日子刚露脸的刘为姜。尽管他这番来是略作乔装,但那五官长相和缺乏表情的面孔却让沈延生一眼就认了出来。 说句实话,沈延生不太喜欢这个青年,然而人家在白堡坡救过自己的命,还有他曾经是仇报国的部下,仇报国当初是和小舅舅在一起的。这样刘为姜也一定知道一些消息。思及至此,沈延生心里忽的又现出万长河来,过了这样长的时间,小舅舅的面孔是有些模糊了。只是从虞少爷那里要来的那张水彩画还在,可画上并没有小舅舅的相貌,只有个细条条的轮廓,跟他心里模糊的样子是可以合到一处的。 赵宝栓看他脸色不大好,便开口道:“明天的情况比较特殊,我要他跟着你,只是为了暗中保护你的安全。” 沈延生这才想起昨天赵宝栓对他说的话来,只是想不到那个人选会是刘为姜。抬头看了看那个面色镇定的青年,他心里慢慢的平下来。也好,有个人在身边,要是临时出了什么状况也有个可以照应。 把目光转向了赵宝栓,他声音略略低了一些,眼角斜出去瞟了二楼的房间,口中略显迟疑的问道:“我昨天让你去办的事情,办了么?” 赵宝栓微微一笑,露出了驾轻就熟的表情:“我办事,哪次不是又快又干净。” 沈延生听了,大为放心的点点头,然后看着刘为姜说:“你晚上就住这里,还是明天在自治会同我汇合?” 刘为姜坐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思考权衡,然而未等他得出答案,赵宝栓先开口了。 “既然是暗中保护,怎么能直接跟着你去呢,万一让熟人认了脸,对他也是件麻烦事。” 这话说得有道理,故而在场的二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刘为姜同沈延生约好了大概的时间,提前走了。 沈延生把赵宝栓送到大门口,意思也是等着人自己走,可赵宝栓忽的搂住他往大门后头的死角里一钻,低头在他嘴巴上亲了一口响的。沈延生在朦胧的夜色里红了脸,慌忙的转头看四周,好在这时候没什么佣人,不然让人看见,肯定是不好的。 推推搡搡的时候,他向外看了一眼,想起那个小麻子来,因而在口中低低的说道:“明天的事情过了之后还有麻烦的。” “什么麻烦?” 沈延生说:“虞少爷的小佣人好像走丢了,丢了一天,我看他都快急死了。” 赵宝栓听他说,脸色微微的沉了一下,答道:“一个小佣人而已,丢了就丢了,再买一个不行?” 沈延生横了他一眼道:“你倒是跟你那些兄弟讲情义,那人家跟佣人就不能讲情义了?” 赵宝栓嘿嘿一笑,回道:“我哪跟他们讲情,我只是跟他们讲义,要讲情……”说着,他低头用嘴唇蹭了沈延生的耳朵,轻轻的向人耳孔中吐着热气道,“要讲情,也得是跟你一个人讲。” 沈延生让他肉麻得起了一背鸡皮疙瘩,当场就把人搡了出去,走到门边用手扶了门框,恶声恶气道:“你快走,我还要回去安抚那个伤心的小子了。” 赵宝栓闷声闷气的笑,一边笑一边伸手摸了自己的头,然后朝着门槛外迈出去,又扭身回来看沈延生,看一眼还是笑,仿佛过了今晚就有天大的喜事一样。 好不容易把人送走,沈延生迅速的叫了门房来锁门,然后独自一个人走回堂间里,一落座,竟是有些不想上楼了。 楼上有虞定尧,明天的事情一出来,他该怎么跟向人解释呢? 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救自己的朋友,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倒是这样子会让赵宝栓和虞棠海的关系彻底恶化,恶化也是难免,赵宝栓比仇报国有本事的大,一定是可以应付过去的。 只是等到明天仇报国救了虞棠海,这厚脸皮的估计要因此恨上自己。恨就恨吧,有什么办法。不可能前面骗了他,后面又冒着死罪去求原谅。反正自治会之后自己迟早也要跟赵宝栓翻脸,到不如现在就划清关系。 想到这里,沈延生又隐约有些不痛快。就这么划清关系,那前面那些荒唐的事情不都白白的浪费了?对于和赵宝栓睡觉这件事情,最初他是想匆忙的抹过去的,然而真睡了这么多次,他又觉得自己这也是一种付出,如此的付出获得赵宝栓的一点忠诚,不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如果就此划清界限,这人不是要让那个孔小姐得去了? 脑袋里轮番转着各样自问自答的假设,沈延生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楼上正下来人,及至走到他跟前,露了两只鞋面,他才忽的回过神来。抬起头,他面前站的是虞定尧,这小子愁容满面的样子,大概是自上了楼就没舒展过。 抓住沈延生的胳膊,小子有些急促的说:“我想起来了,白天小麻子说车夫给过他糖葫芦吃,不然我就去问问车夫,看他后来还见没见过小麻子。” 沈延生一听,觉得这也是一个方法,便差人去叫车夫过来。 车夫是个四十不到的汉子,知道主人找他,还担了几分心思,以为是自己车开的不好,要遭解雇。等听了虞定尧的问题,他才放下心来,想了想说道:“我白天看他站在门边,就叫他一道跟我出去买点东西,可这小子乖的很,说是要留下来伺候侄少爷。后来我从外面买了糖葫芦来给他吃,他说了谢谢就自己跑走了。” 车夫一边说一边回忆,脸上还微微的笑着,好像是很中意这个小佣人。虞定尧听他这样说,心里便愈发的不好受,小麻子得了吃的,第一个就惦记着自己,可自己偏偏还骂他,现在人不见了,自己是要负主要责任的。 “那你最后一次见他呢? “最后一次见他……哦,那时候我刚好准备出门接先生去,看见他在门口坐着,我叫他,他也不搭理,我着急走,就也没怎么问他。” 车夫说完,微微的探了脑袋,低声问道,“怎么了,好像我今天晚上也一直都没看见他呀。” 沈延生对他摆摆手,说了句没什么就把人打法走了。回头看虞定尧,这小子坐在椅子上,竟是有两行眼泪齐齐的从脸上往下滑,眼泪珠子抛沙似的落下来,他也不擦一下,红着两只眼睛抬头看向沈延生,态度坚定的说道:“我得去找他!” 沈延生说:“这么晚了你上哪里找去?真要是他没有找回来,你也不见了,我还怎么跟你叔叔交代?” 虞定尧嘴角一垂,哭得更厉害,沈延生上去摸了他的头,缓声道:“等到明天天亮吧,等天亮了我就要他们出去找,一定给你找回来。” 虞定尧不住的吸着鼻子,除了悔恨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一个在外面,小麻子是唯一一个从家里带出来的,这下人不见了,他一是觉得自己有责任,二也是有些孤单。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一直在府里闷死算了,还不用跟现在一样担惊受怕。 沈延生带着哭哭啼啼的虞少爷上了二楼客房里,说了好一阵安慰人的话才把人哄睡下。然而等他回了自己的卧室里去把事情从头到尾的想了一遍,又觉得这事情实在是有点蹊跷。小麻子即是如此的听从虞定尧的命令,怎么会擅自出走呢,如果不是出走,那一定是让什么人给带走了。 谁会带走他,带走他又有什么用? 想着想着,沈延生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念头。这念头过于恐怖而残忍,让他当场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土匪送口信从来都是要见血的,跺个指头砍个手臂,非得有一样信物才有威胁性。然而对付虞棠海那样的老顽固,这些远远不够。想要他上心,一定要人头落地的程度。虞定尧伤不得,可小麻子却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沈延生喉咙里一阵发紧,整个头皮都麻透了。 要事情真跟他想的一样,这不是他白白的害了人家的性命么? 浑身发抖的坐了一会儿,他慢慢的躺了回去,竭力的闭起眼睛回避脑中那些漩涡似的罪恶感,他还有些不大相信。然而这不大相信只是侥幸,若要他当面的去问赵宝栓,他也是不敢。 惴惴不安的时候,沈延生含住了拇指上的指甲,他那指甲刚修过,咬不出什么东西来,所以只能带着肉的咬,一口一口不知道咬了多久,最后昏昏沉沉的终于睡了过去。 第九十一章 这一夜从黑过度到白,并没有花去比往日更多的时间,只是许多人睡了醒,醒了睡,刚从这个梦中走出来,又一脚踏进另一番思潮中去。心里盼着天光的提早光临,真在窗户边见了白昼的影子,却又莫名的恐慌。心里既是恍惚也是害怕,好像不擅行舟的忽然上了一条颠簸的破船,满腔子翻江倒海的难受着,却不能停止乘风破浪的前程。 这一天的开始,沈延生起的很早,因为活动的事情他还有些不放心,好多规矩和吩咐仿佛隔了一道长夜,就会被人暗中改动一样,在所有的计划开始之前,他一定要再作一次确认。 自进了罗云以来,沈延生的生活一直是悠闲自在的,吃了一次哑巴亏,他也不再高看自己。外面世道乱,乱到顶天,他也认为同自己毫无关系。自扫门前一片雪,毋管他人瓦上霜。这两句话他时常在心里叨念,有想法的时候就拿出来告诫几遍,任那些想法在肠子里自生自灭。然而当真到了这样的时候,想法却一一的变成了无可奈何的现实,枪口刀尖的架在面前,他还是发现自己其实心软,软得快化成一腔古道热肠。 仇报国差点害了自己的性命,这事他该牢记一辈子,如今冒着这样的危险帮他,该算是以德报怨。然而他心里还是忐忑,毕竟这一招围魏救赵的险棋要坏了他同赵宝栓的和气。况且仇报国又是个软脚无用的,即便是这次救了他,以后也一样会有各样的麻烦持续出现。到时候自己怎么办,还是站在他这边继续帮他么?能帮得到几时去! 矛盾与决心在他心中拧成两股劲,左翻右转的摆弄着他的意志,一时之间得不出什么结论,他心里似是一股乱麻散了把。横七竖八的生出各样奇怪的想法,简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毫无头绪的时候,他心下一横也不打算再做他想了,计划总是赶不及变化快,先照着他同仇报国商议的步骤来吧。 自治会的洋楼坐落在一处开阔的大道上,往前去,是商铺聚集的镇中心。大道的道头各有两个岔路口,沿途的人流和车马就从这岔路口上汇聚进入。因为口宽内窄,所以一到了热闹非凡的时候,由岔路口向道口过渡的地方总要堵得密不透风,好像两股潮水同时的涌灌而来,浪涛集结的时候,难免酿出一两样棘手麻烦的祸事。 虞棠海在岔路口分别设了哨卡,对那些来路不明的生面孔进行搜身检查。沈延生用小车在路上接了刘为姜,刘为姜已经打扮成了车夫的样子。因着自治会的通行证,沈延生又是会长,所以哨卡的人基本没做什么确认,直接放他们进了道口。 沈延生来的比较早,这时候刚过七点,大道向内的商铺基本上还没有开门营业,不过他们今天上午也无需开门做生意了,昨天夜里虞棠海发了一则通告,要镇内的所有商户停业半天。说是庆祝自治会成立,暂时的让那些终日忙碌的伙计掌柜们放个假。 这听起来是个体贴的好通告,可实际上的目的却也很明确。少了那些七七八八的铺子,自然人流也会变得简单而易于控制。 虞棠海这老狐狸见了那恐吓信,一定是万分不得已的,然而他又怎么能为了自己一条老命,就狠心的舍弃虞定尧呢?他宝贝死了这独苗似的侄子,手托口含都不为过,只是出席个揭牌仪式而已,有什么要紧。 及至进了洋楼内,沈延生还是没见几个当天任职的干事。带着刘为姜直接进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门一关,刘为姜颇为警惕的,检查了隔扇窗外的情况。 办公室对面是一排差不多高度的洋楼,正对着二楼的房间,全都严严实实的拉着窗帘,因而也看不出屋内的情况。 刘为姜观察了一阵,走到沈延生所在的办公桌前,开始转述赵宝栓那边来的计划与部署。一旦仇报国和启东贸易有所行动,沈延生就要主动的对虞棠海进行避难引导,中途赵宝栓的人会接上来把虞棠海转移到事先准备好的地方,然后引着仇报国去。等仇报国一到,赵宝栓就会带人把他们连锅端起,冠上个通敌卖国的罪名,一网打尽。 刘为姜的叙述平直而毫无感情,沈延生却听得心里砰砰直跳。不断的用舌尖舔着略显干涸的嘴唇,他知道自己这是紧张。因为既有的计划是这样,却又不是这样。他只想赵宝栓绑了虞棠海之后,再由仇报国来行一次救人的义举,这样虞棠海就会暂时的怜惜这个受人所制的旧部下,仇报国的立场也就不会这样凶险。 竭力的在刘为姜面前表现出镇定的样子,沈延生一句挑一句的同他说着话,字字都是小心谨慎的。说了一会儿,他忽然的想起万长河来,想跟人打听两句,又觉得这场合有点不大适合。因而断断续续的说了些别的事情,等那些任职的干事和职员陆续的进了自治会来,时间又过去了许久。沈延生带着刘为姜各处做着确认的工作,人都当刘是他的新随从,手忙脚乱的时候多个人总比少个人要好,因而也没有人上来询问二三。 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楼下摆起两排西洋器乐队,由花篮和彩绸围绕堆砌的活动场地也逐渐的开始露出端倪,应邀而来的各路商人和大小官员接二连三的进到洋楼内,很快就把二楼暂时充作休息室的几间办公室给填满了。 生人熟人见了面,不管有没有交情,都是由人介绍着相互攀谈。沈延生也在这样的气氛与身份下先后的见了几位商会的同僚,心中的紧张感也因此获得了些许平复。脚底下渐渐的有了根基,他走起路也不浮了,昂首阔步的,一身平整的长袍加马褂。另从暗红的衣襟里露出一小截银色的表链,熠熠的闪着傲气的光。这光恰到好处,应起他脸上自信温和的微笑,外添上一副浓秀的好眉目,愈发显出他是个漂亮大方的好青年来。 办公室中央,如约而至的虞棠海正和几个镇内的老资格说着话,看见沈延生过去,当然就扭过身来向那几位介绍了两句。对于这位他亲手提拔的新会长,人前自然要赞赏有加,只是老爷子笑归笑,那凹陷的眼窝里却是浮着一层青黑的疲倦。沈延生看他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中隐隐的有些不是滋味。这老家伙悄悄的在家中挖了密道,必定是嗅到了什么动向,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就想甩手而去,这世间的规则却不能轻易的就向他作出允许。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再往后,他的好日子恐怕也是要过到头了——启东贸易和赵宝栓,更不要说其他觊觎罗云的军阀势力,哪一个都不是好对付的。 谈话间,已经接近了仪式开始的时间,司仪前后跑着对稿子,沈延生和刘为姜也同虞棠海一道往洋楼外的场地里去。 走到楼下,沈延生发现刘为姜手腕上搭了他的一件大衣,这大衣刚才是放在办公室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出来,护手似的遮住了青年的大半边手臂。沈延生低头看了一眼,并未作出质疑,他猜想刘为姜一定不会手无寸铁的来,所以对这大衣底下的东西是个默许的态度。 悄无声息,他稍稍放缓了脚步,就在这个时候,他遥遥的在人堆里看见了孟小南。孟小南还是那张白里带着点红的瓜子脸,头上带着一顶时髦别致的礼帽,站在一众身材圆溜的商人中间,显得有点鹤立鸡群。对上沈延生的目光,他一双凤眼微微的弯成两道弧线,配合嘴角同样淡然的弧度,笑得十分有分寸。 沈延生漠然的向他点了点头,便转过了目光,他想既然孟小南已经来了,那乔振霖也一定会同行。乔振霖是在自己家里见过虞定尧的,这消息要是经由他的口到了孟小南耳朵里,难免那个心窍玲珑的要看出端倪。既是如此,那这阵子就该适当的同他们保持好距离,反正他们呆在罗云只是一时,等生意上的事情结束了,也就回上海去了,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的。 一行人走到会场单侧,开场的鞭炮已经炸起了几串,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漫天的红纸碎雪似的向下落,散进四周围观的人群中,个人头上身上都星星点点的红了。沈延生有些木然的站在虞棠海旁边,只觉得自己耳边一阵轰鸣。心弦紧绷的一刻,他把视线微微的转向了头顶的蓝天。 天是蓝的,却被鞭炮带起的灰雾蒙起了一层淡淡的薄纱。他睁着两只眼睛用力的向上看过去,只觉得那薄纱撩开一层又是一层,好像近在眼前一拂就散,又像远在天边,是和那纯净的蓝色长到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了。 正是出神的时候,司仪已经说完了开场的那几句话,虞棠海拿起喇叭筒,是一副正要开讲的样子。 沈延生用两只眼睛看向他,忽然觉得等待的这几秒间隙格外漫长。 人群中热烈的掌声渐歇渐隐,静默过后,场地里忽然发出一阵骚动,听着有人高声叫骂,放眼过去,那前面站位置的报社记者有两个扭在一处,从小碰小撞,瞬间的变为互相厮打。 现场任职的干事马上赶过去把俩人拉开,正要把人带下去另问缘由,不知道哪里爆出两声枪响,惊雷似的,在人群中裂了开来。 ——第二卷·云隐·完—— 尾声 第九十二章 事情的发生另所有在场的人猝不及防,扭打在一起的记者还没被保安队的人带离会场,四周又陆续的响起了枪声。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安稳的会场瞬间就像热粥翻了锅,尖叫声,哭嚎声,奔逃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盲目的恐惧下,人群开始不受控制的朝着所有可以逃离的方向四下裂开。 虞棠海站在台上一只手还抬在空中,老爷子脸色发青,也是被吓得不轻,然而一手拿着喇叭筒,他还是想要抚慰一下现场混乱的情况,于是从喇叭筒里大喊了几声:“不要慌,大家不要慌。” 这两三句话没有任何效用,极度混乱的场面中,各自逃命还来不及,谁还会来听他讲的什么。 虞棠海喊了两声,头顶上的两盏灯就被流弹击碎了。粉碎的玻璃渣雨点般的倾泻而下,吓得他浑身一哆嗦,丢开喇叭筒,抱住脑袋蹲到了地上。在他前面摆着一只低矮的讲台,讲台上本来预备了一束鲜艳的捧花,然而连续的枪击之下,那束花早就没了先前的样子,残枝败叶零星萎靡的挂在讲台边,是个摇摇欲坠的样子。 虞棠海躲在这讲台后面,缩手缩脚的全然不敢动弹,子弹擦着边的射过来,噼里啪啦的打在两边的地面上,瞬时凿了个千疮百孔。 枪林弹雨的强袭打醒了那几个负责现场的干事,硬着脖子朝虞棠海那边靠过去,准备把镇长先解救出来。 而在他们旁边,站着呆若木鸡的沈延生,他是有些被吓傻了。立在原地好几秒,身后的刘为姜忽然从他后背上扑过来,一手摁住他的脑袋往地下压,同时拉着他赶在那几个干事之前,跑到了虞棠海身边。 沈延生紧张得嘴唇舌头一齐发抖,硬着头皮抓住虞棠海的胳膊,然后竭力的装出一副临危不惧的样子,朝着虞棠海大喊:“镇长,这里太危险!你跟我走!快跟我走!” 一边喊着,台子上又挨了一轮射击,子弹打在一楼的砖墙上,发出急促刺耳的炸裂声。 保安团的人因为要维护秩序,早就各自分散到下面去,一时之间,台上台下整个乱成一团,人流潮水似的向着道口涌出去,仅凭着保安团的那些人手,根本是连拦都拦不住。为了起到一时的威慑作用,又有士兵朝天开了枪,枪声一响,那些原本就心慌不已的顿时成了惊弓之鸟,哪管你拦不拦,卯足了劲的往两头的路口直冲出去,只怕自己晚走了一秒就要枉死在这枪口下做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沈延生等的就是这样的时候,混乱到了一定程度,他反而稍稍的冷静下来。边上的干事见会长亲自出马,便忙不迭的趁乱逃了,保安团的一部分被人流截散在四处,另一部分也是不知所踪。尽管虞棠海事先做过准备,但这时候忽然的孤立无援,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沈延生一个。 沈延生领着老头子慢慢的向台子一侧退,老爷子走得跌跌撞撞,有好几次几乎是直接滚倒在地上。刘为姜一边护着沈延生往后面去,一面还要随时的注意虞棠海。终于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他对着虞棠海端起了两只手,那手上盖着沈延生的大衣,即便是在如此危险的时候,他也没丢下这厚重的遮掩。 虞棠海走在刘为姜前面,两只膝盖全挨在地上,是一点一点的在枪林弹雨中向前爬行,然而爬了几步没多远,忽然整个人一僵停在了原地。这时候沈延生刚避到一个勉强算是安全的地方,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虞棠海半依着地面慢慢的向下倒过去,胸口上洞开的血窟窿,汩汩的向外淌着血红的颜色。 沈延生只看了这一眼,便手脚冰凉的没了想法。直到虞棠海的尸体又让子弹打得浑身抖了好几抖,他才回过神来。 虞棠海死了……虞棠海死了! 惊恐万分的向四周看了看,他急切的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仇报国说启东的人只是想吓一吓虞棠海,没到直接害他性命的程度啊!况且就算是真的想要杀他,直接放冷枪不是更加快一点,何必还制造出这样的一场混乱出来呢! 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想过去把虞棠海拖出来,然而一排密集的扫射炸得台上碎玻璃碎花瓣四溅乱飞,根本不能靠近。 虽然知道虞棠海那样子一定是必死无疑,可沈延生心里还是难以接受,弓着身子贴了台子边上的一面墙快速的跑出去,他想把人拖回来,然而半道上被迎面而来的刘为姜压了个正着,两个人滚在地上翻了两翻,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砸在了贴有瓷砖的墙面上。 碎石卷着硝烟四下飞开,沈延生抬头便对上了刘为姜毫无表情的面孔。微微的从口中喘着气,这青年的脸色和嘴唇一齐发了白,同时低声的呵斥道:“你别犯傻!” 沈延生用力的掰开他覆在身上的肩膀,惊恐而慌乱的朝着虞棠海的方向看,然后颤抖着发出喊叫:“我得去救他!不救他他会死的!” 这是他同仇报国说好的计划,等到把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他已经死了!”不顾他的激烈挣扎,刘为姜直接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然后硬拖着从台侧的一排椅子后面冲向了避人的角落。那地方早就蹲了几个干事,全都缩着身体挤在墙边,等待着时机好混到外面的人群中去。 沈延生两只眼睛一齐望着前方已经变得一片狼藉的地方,始终是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一变故。不,他也不能肯定这是不是变故,因为事情脱离了他的预想,已经朝着失控的方向去了。 虞棠海本是罗云镇内的一股平衡,虽明面上淡然处世,但背地里控制着大量的商业与地方势力。现在忽然就这么死了,这就意味着之前粉饰太平的局面都要跟着破碎。 接下来掌握罗云的人会是谁,仇报国?赵宝栓?还是日本人? 脑子里不停的作着各样的猜测,他愈发的陷入混乱,仿佛思维和心绪一齐乱了套,不能理出个清晰的方向。呆在原地楞了有一段时间,直到刘为姜拖着他跑到自治会的院门之外,忽的,一辆小汽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车是白车,挤在涌动的人流中愈加醒目而刺眼,刘为姜艰难的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方小空地,拉开车门把沈延生塞进去,自己又是转眼就不见了。 沈延生东倒西歪的半躺进车肚子,耳边喧闹纷杂的人声顿时让汽车玻璃隔了老远。及至他恍恍惚惚的回过神,一眼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苍白的面孔。脸上没有血色,头发也狼狈的散着,有好几缕从额头上垂向眼睛边,愈发显出他一双瞳孔中满是惊惧。 胸口不住的起伏呼吸,身边搂过来一条手臂。沈延生吓一跳似的回过头,看到个衣着整齐,神情镇定的赵宝栓。 赵宝栓看着他,脸上微微的带点笑意,见他血色全无的青白着面孔,便伸出一枚指头,放在他因为紧张而干涸的嘴唇上,轻轻拨弄。 “怎么了,吓坏了?” 与沈延生的大惊失色不同,赵宝栓的态度完全是好整以暇的,好像他早就预见了这一切的发生,所以接受的有条不紊。 随着车子的缓慢前行,人群中多了许多列队而成的士兵,硬在道上分出一条通道,很快的就让汽车开离了这一片道口。 沈延生坐在汽车内,一句话也说不出,身上出了热汗又是冷汗,已经把他穿在里面的里衣给浸湿了。两只手摆在车座上止不住的颤抖,被他忍无可忍的握到了一起。十个指头包在一起相互握做一团,很快又伸来了赵宝栓的手,裹住他,连同整个大半边的身体,一起揽进怀里。 沈延生歪歪的斜倚过去,脑袋正顶着赵宝栓的下巴,耳朵边贴着冰凉的肩章,他哑着嗓子说道:“虞棠海死了。” 赵宝栓紧了紧揽在他身上的胳膊,轻描淡写的答道:“你不是盼着他死么,这下好了,遂了你的心愿。” 沈延生听他这样说,已是从语气中听出了七八分猜测。只是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咽不下也吐不出,锁着眉头垂下眼睛,他低下去看了自己的一双手。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灰,五个指头上全不干净。木然的盯着,他想自己这回是真的害死了人,先是猜想中的小麻子,再是眼睁睁的就看他死在自己面前的虞棠海。回去要是见了虞定尧,他该怎么跟人家说呢。 说你叔叔死了,说你叔叔是被我害死了? 这样想着,他的手脚和心便一同的凉了。 沈延生心情沉重,坐着赵宝栓的汽车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依然留在大道内的元宝却是一头冷汗的蜷在一处门脸的屋檐底下,浑身瑟瑟的发着抖。 大约是在一个小时前,他随着人流一起到了自治会的办公楼附近,然后又在孟小南指示下,站在前排靠边角的位置看热闹。说是看热闹,他心里却没有一刻平静过,忐忑不安的在怀里揣一把手枪,他今天来是有个明确的目的——对着台子上的虞棠海放冷枪。 元宝只是个小子,除了会下点棋,会看看人脸上的阴晴变化,几乎没有干过什么需要勇气与决心的事情,然而孟小南所谓的指路,却直勾勾的把他从平稳安静的日子中揪了出来,一下子摆到风口浪尖上去。 捂了一手心的汗,他额头鼻尖一道冒着水光,除了寡白的面色,从内向外,他都感觉自己正被个五颜六色的大手捉在手心里肆意的摆弄着。一时黑了一时又红了,两只眼睛几乎冒起青光,他真是紧张得无法言语。 灵魂出窍似的在边上站了一会儿,果然有人先起了动静,人群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失去控制,仓惶之间,只剩他一个还呆呆的立在原地。前后左右都是人,这些人从各个方向向他冲过来,冲得他东倒西歪,情不自禁的跟着那股奔潮似的力量去。然而向前冲了几步他又清醒过来。即便是这样临阵脱逃了,他真能逃到天涯海角去么?孟小南是什么人,他真能这么轻易的就放过自己? 一种恐惧战胜了另一种恐惧,他也停止了脚步。费着劲的挤回去,然后趁着现场的一面混乱,一鼓作气的举起枪便朝台子上胡乱射击。他刚熟悉这东西不久,后坐力强劲,一枪就震麻了他的手。指头一松手枪也落了地,正好有一群人挤过来,挤得他两耳轰鸣不止,恍惚的随着那些纷杂的脚步向前涌去。 腔子里一颗心砰砰乱跳,快得好像要直接的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也不知道那一枪到底打没打中。 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元宝什么也不敢想,只记得孟小南对他的吩咐。开了枪之后他还要做一件事情,等做了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彻底自由了,真自由了。 惨兮兮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丝半点的乐子,仿佛是遥远的希望已经近到了眼前,莫名其妙的就从嘴角上露出笑容来。默无声息的笑了两声,全是气声,干涩的从喉咙里挤出来,简直有点无故叹息的意思。 随着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一队着装整齐的士兵围到了他面前,剿猎物似的端出一圈枪口对住他,立刻就把他和地上的手枪一起给困在了当地。 第九十三章 沈延生和赵宝栓到达军政处的时候,仇报国和几个镇内的官员早就到了。平常,像军政处这样的地方是鲜少能见到仇旅长的,如今虞棠海在自治会的揭牌仪式上出了事,加上又是这样混乱的局面,群龙无首的时候,他这个银样镴枪头也半真半假的成了真家伙。 迅速的组织手下对事发地点的秩序进行了维护,他装模作样的在会议室里拉起了个紧急会议的派头,等的就是沈延生和赵宝栓。 这两人甫一露面,立刻就被请到了仇报国所在的会议室。请的方式不太温柔,一人腰上顶了一支枪。 沈延生惊魂未定,碰上这样的待遇便愈发的面色惨白,跟在赵宝栓身后往走廊里进的时候,一侧墙面上所嵌的窗户内正有明亮的阳光设进来。阳光灌进走廊,地上方一块方一块的发着白。沈延生走过那一整片阴暗交替的长廊,尽头便是敞着大门的会议室。 会议室内,参谋处的人和保安团的人各占了一部分,还有几个生面孔是沈延生见也没见过的,一群人石雕像似的静默无声,井然有序的陈列在长形的会议桌前。见到门口的两个人,他们齐齐的转过目光来,那目光也同他们脸上的表情一致,木木然,毫无生气。 沈延生早就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在局势的观望阶段,没有谁会过分明显的表达自己的立场,更何况镇里现在刚出了这样一件大事,正是要转风水的时候。 会议桌前方站着仇报国,大半个月不见,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容长脸上印着略显粗犷的五官,谈不上美男子一说,却也有几分年轻人的朝气与蓬勃。 沈延生看他一眼,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想这呆子当初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只知道哭鼻子的,却不知道这样软蛋的料也能包住一颗坏芯子。久别重逢,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仇报国,只是过分的天真与自傲蒙蔽了自己眼睛,让他一次次的看走眼罢了。 视线笔直,他直勾勾的朝着仇报国望过去,同时在口中说道:“仇旅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仇报国冲着两个押解的卫士使了个眼色,很快,人和枪便一道撤出了会议室。举起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仇旅长容光焕发的在脸上显出一点笑意来,然而因着场合问题,他不能笑得过于外放。压抑的兴奋着,他对沈延生说道:“沈会长,你怎么也来了,你不应该在自治会那边处理今天的事情么?” 未等人回答,他又像想到了答案似的把话锋一转,“不过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也是该来,你不来,我也会要人去请你过来。正好,赵团长也在,你们倒是感情好,既然一齐都在了,那就过来坐吧,毕竟自治会也是虞镇长一手组建起来的,沈会长也算不上外人。” 沈延生站在当地听,听他这话里话外全是夹枪带棍的不客气,也更认清了对方虚伪的一面。原来要死要活的说着什么命不久矣,不过是做做戏,说说假话。可悲的是自己居然还一时心软,一门心思的想要救他。想来当初也是有破绽,如果启东的人真的盯他盯得死,又怎么会接二连三的还能送出消息来呢?那些消息,不过就是为了引自己上钩而已。 思及至此,沈延生后悔莫及,因为他这一桩糊涂的决定,除了害死了虞棠海,还另外弄得另一个人从主动转为了消极的被动,全盘皆乱了。 立在原地,沈延生也不说也不动,甚至没有脸面去看这时候的赵宝栓。然而赵宝栓似乎对此毫无介意。泰然处之的顺着仇报国的邀请向座位边上去,看沈延生站在那里不肯动,便伸手过来拽上他一起,步子从容轻松的迈出去,直接把两个人带到了椅子边。各自坐了,抬头望向仇旅长,又是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仇旅长,你一直都获着镇长的器重,现在镇上出了这种事情,你是应该第一个站出来挑担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你说什么我们就照做。我,还有沈会长,还有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一心向着你仇旅长的。” 几句话套成个大帽子压住仇报国,赵宝栓显得很敬重他,佯装无疑的瞥了桌上的茶杯,还叫了旁边的勤务兵过来,又给仇报国换了热茶。两只手齐齐的端住杯底送到人面前,赵宝栓又催促似的,用眼睛在桌上的坐客中睃了一圈。 这当中有人立刻就心领神会,忙不迭的点头附和道:“仇旅长,要是论当初剿匪的功劳,您绝对是坐第一把交椅的,现在虞镇长出了事,我们当然为您马首是瞻。” 会场内气氛立转,从针对个别变成了期待仇报国出来保卫大局。仇报国一时被硬推上了高位,再说下来,就难了。他本来是等着沈延生和赵宝栓气急败坏的先发制人,然而见了他们这样淡定的姿态,便觉得自己像是油手抓鸡蛋,有些无从下手。 没法当场的揪住把柄,他接下来的一番话也只能往空里说,含沙射影的句子一个接着一个,但因为毫无证据,加上当事人又无动于衷,所以费尽口舌也只得了个无功而返的结果。 及至一场原打算排除异己的会议无疾而终,仇报国面色稳重如常的给各人分配了工作,然后放了大家回去。 等到会议室里没了人,一个黑瘦黑瘦的中年男人在卫士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露了面。仇报国垂着视线正发愁,他心里也乱,又气又乱,一时没有头绪。等到中年男人“咳咳”的发出几声干咳,他才回过神似的抬起头。顺手把卫士遣出去,他态度依旧不是很好,似是对这位黑黑瘦瘦的中年男子有意见似的,说着话也没好气:“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不是说不要在军政处找我么?” 中年男人弓着身子一揭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副精悍油滑的面孔。这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在旅长府里向仇报国牵线的张茂祥。 张茂祥对着仇报国一笑,露出了口中两列黄牙,然后小声致歉道:“仇旅长,你可多包涵,我也只是个跑腿的,说话做事没有一样是自己的主意。”说着话,他从怀里递出一个信封来,恭恭敬敬的送到仇报国面前,又向他低低的鞠了个躬,“这儿有一封我们老板给你的信,你可不要忘了当初咱们谈好的条件……没什么事儿交代,我也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这话,他戴上帽子复而笑了笑,转身走向门口去。走到门口都快出去了,他又停住脚步立在原地,露出一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仇报国抬眼看他,见他又将半边身子调转过来对了自己,便问道:“还有事?” 张茂祥咂砸嘴,摇摇头道:“没事,没事。” 看着豆芽似的张茂祥消止在门外,仇报国拿起了桌子上的信封。薄薄的几页纸关在雪白的信封里,拿在手上是没有什么分量的。然而仇报国却知道这里面的内容有多压人。说好了同启东合作,这无疑是在引狼入室,可要是不这么做,他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就算是勉强的保住了性命,往后的日子也一样艰难。 不过他是没想过要杀虞棠海的,因为没了虞棠海,这个傀儡就得另外换人来做,他不想做,当然也没有别人喜欢做。动了一圈脑筋,他把目标转向了沈延生。如果这时候扶着沈延生坐上镇长的位置…… 心里这么想着,他手上撕开了张茂祥带来的信,抽出来展开,果然那上头做戏似的,先是一段慰问的话,然后便是一个长期合作的愿望,希望能得到他的回应。仇报国从头到脚的扫了两遍,随手就把信纸朝桌上抛出去,仰头向后靠住身后的椅背,他两只眼睛齐齐的望着会议桌上方的顶灯。 这可真是骑虎难下。 从军政处出来,仇报国并没有径自回家,司机带着他去了一趟保安团的办公室,那些在自治会会场上闹事的已经被抓了起来。 零零总总,真真假假的算在一起,总有二十好几个。这些人当中还有当即回家托人往保安团里送钱的,已经被放了出去,剩下的这些要么就是没门道,要么就是被当场的情景吓得昏了头,脑子里还没绕出弯来。 仇报国意思意思露了个脸,给负责彻查的下了命令。查肯定要查,不过要注意方式和分寸,趁着事情还没闹大之前,速战速决,该枪毙的枪毙,该坐牢底的坐牢底,不能等着阜外的报纸新闻都上了消息,他们这边还慢吞吞的得不出个结论。 负责的心领神会,一脸奉承的连连点头。仇报国低着头睨他那脸上假惺惺的笑,忽而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快感。他也算是看过一些见风使舵的手段,当初被虞棠海弄成个空头长官的时候,可没有人会搭理他说什么做什么,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言听计从的贴脸色。权利与地位让他彻头彻尾的发生了一场自我膨胀,这膨胀足以让他暂时的忘记启东那边的烦心事。 心满意足的离开保安团,他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去镇长府。虞家忽然没了虞棠海这个主心骨,眼下一定是自乱阵脚,瓜分家财这样的事情自然不用说,他有这一刻半刻的闲工夫,也要借着机会插足进去,捞一碗油水过过手,顺便再向虞家的人作个慰问。如此,对上对下都算有个交代。 车子开到虞府门口,那门口早就停了好几辆车,虞府正门紧闭,只有边上一扇偏门开着,进进出出总有人在走动。 仇报国似笑非笑的从车窗玻璃后投出两道视线来,一点点的把那气派又漂亮的正院大门看了一遍,心中瞬时多了几分畅快。 司机下来给他开了半边车门,他弯身弓腰出了车肚子,两条腿刚在地上撑起整副挺直的脊梁骨,跳转的视线便在另一侧的街上,看到了一辆白色的小车。车子里先后的跳下来两个人,正是上午在会议室里见过的沈延生和赵宝栓。这俩暗中有来往,他早就知道,如今到了这样的局势,恐怕又要更好。 仇报国虽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赵宝栓也不是个善茬,借着虞棠海的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养着这样一只狡猾凶悍的猛兽在身边了。 眼珠子绕着不远处的沈延生转了两转,他脸上映出笑来,正好那边两人也一抬头,他们便各自的认识到了对方的存在。 假模假样的做着微笑与行礼的客气,小白车上又下来一个人,面孔紧绷的红着眼睛和鼻子,一下车便往那开着的偏门内直冲进去。 沈延生跟在他后面叫了几声:“侄少爷。”并没能追上他的脚步。转过来看了仇报国,沈延生的脸上也没多少血色,眉心里重重的锁着忧虑与失望,向他开口道:“仇旅长。” 仇报国点点头,视线瞟向一旁的赵宝栓,只见人好整以暇的立在原地,面孔是淡然平静的。然而仇报国心里却明白,这事情远没有现在看着这样简单,装聋作哑的在一派混乱的局面上收拾出一个简洁单纯的方向是他的工作,可桌面底下的奔走与调查也不能就此放过。 虞棠海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预谋,这当中恐怕大有文章。 第九十四章 此时的虞府内,因着没有主事的人,已经乱得失了平衡,虞棠海的尸体停在主楼旁边的小洋楼内,前面只有两个姑爷在准备着老爷子的后事。虞家太太因着去了外县的娘家,所以赶回来也需要一定时间,又听说老太太知道这消息之后当场就哭得晕了过去,恐怕真等人回家来,又要耽搁一天半天。 虞定尧在这样极度混乱的时候冲进大门,前后奔走的佣人还没注意到他,及至那返乡归来的丫头一眼在人堆里叨住他,立刻就抓着他的衣袖把他给扯住了,口中又是惊奇又是哀痛的唤道:“侄少爷,你可回来了!” 虞定尧木木的抬起一双红眼睛,那眼眶和眼皮子都是微红发肿,从夜里哭到白天,他快把自己哭干。尽管书上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从沈延生那里得到了叔叔过世的噩耗,他就忍不住眼泪。 丫头看他精神萎靡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母性的怜爱,又想起老爷死得不明不白,眼泪珠子也锁不住了。滴滴答答的哭起来,用两手把虞定尧抱在自己怀里,喃喃的责怪道:“你可好了,走去哪儿也不说一声,老爷急都急死了。” 虞定尧靠在丫头软绵绵的胸脯上,听着她抽抽搭搭的哭,忽然觉得内心里空荡荡的,无从说起。小麻子丢了,他还没找见,如今能给他依靠的叔叔也弃他而去,他真是有些孤助无援了。 轻轻的拍了拍丫头的后背,他竭力的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字来:“叔叔呢……我得去看看他。” 丫头抬手用袖口左右的擦着眼泪,一面摸着他的发顶说道:“在后面的楼里呢,姑爷们说是要等到小姐太太们回来再操办。” 丫头细细碎碎的,开始说几个主子吩咐下来的安排,虞定尧却没有心思听。后事怎么办,办些什么内容,他根本无暇顾及,只是这个家里叔叔最疼他,最盼他有出息,现在人忽然没了,他心里最要难过至极。 推开丫头往后面跑,他一边跑,一边用力的吸鼻子。两只眼睛迎了风,愈发的又干又涩,停也不停的冲进楼门,奔进大厅,果然在正中央的位置上,见到了一具蒙有白布的尸体。 边上有几个佣人在往那尸体旁边运着香烛元宝之类的摆设,更有个火盆子放在旁边,已经有人开始烧纸落泪了。虞定尧一见这样的情景,顿时在腔子里蓄起一股怒火,大叫一声冲上去,挥舞着手臂把那些佣人全都赶了出去。 他虽是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可真看到烧纸哭丧的情景,心里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叔叔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他一定是还活着的。他要等着看自己有出息的那一天,是不会这样轻易就死的。 艰难得从喉咙里发出低声压抑的哭泣声,他两只眼睛憋得通红,却竭力的想要在自己脸上挤出笑容来。 老爷子最喜欢看他笑,他一笑一撒娇,什么烦恼和忧愁就都没有了。 他是不能哭了,一定要笑一笑,笑一笑叔叔也就好了。 两只手颤颤的抓住白布一角,那白布上开始一滴滴的落下水印子。看着那些半透明的痕迹渐渐堆积起来,虞定尧忽然像只伤心至极的小动物一样呜咽的叫了一声,只是叔叔两个字已经难以辨识。 白布下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是没听到他这哀痛至极的悲鸣。就那样保持着仰面躺平的姿势,静静的对着他落泪的样子。 虞定尧难受死了,抓在白布上的手抖个不停,却实在是没有勇气正视这白布下的面孔。所以两腿一软跪向地上,两只手搂在白布上,抱住了叔叔的尸体。 跟在后面的丫头在这个时候闯进来,一脚踏进门,就听厅里的虞定尧“啊”得尖叫了一声,这一声几乎快把他的嗓子吼到极限,似是剪子滑错了料子,刺耳而突兀。 丫头满脸惊诧,伸手在自己衣襟上揪起一把,走到屋内,就看见虞定尧靠在尸体旁边,仰着脸大声嚎哭,一张嘴对着房顶张开,眼泪水抛沙似的滔滔直下。 丫头看他把自己哭的喘不过气,呼哧呼哧的几乎要倒下去,就上去抱住他,口中凄厉的唤了一声“侄少爷……”当场哭成了泪人。 沈延生原本是打听着往这地方来,却老远的见有许多佣人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又听见里面传来凄惨的哭声,脚步停在楼门外,也是不能前行了。 失去亲人的悲痛,他也晓得,却没有机会好好的哭一场,如今见了这样的场面,一颗心更是沉得快要入底。站在门边一低头,他没有勇气上去安慰,好像一开口就会被虞定尧识破他好人的伪装,就此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带着这样的恐惧,他背对着大门调转过面孔,决定先去前面同虞家的两个姑爷说说话。因着自治会的缘故他同那两位姑爷都有交情,即便是几句言不由衷的话,他也要说出来做做样子。 一个人在院子里走着,他觉得自己其实既虚荣又虚伪,明明就干了那样害人的勾当,现在还要若无其事的来扮着悲痛的面孔吊丧,真不知道那悲痛究竟从何而来。 走到前面的正楼,虞家姑爷正在里面招待仇报国,见他进去,便回过身来点头作了个示意的动作。 沈延生躬身行了个礼,走到旁边的位置上自行坐下,耳边听到仇报国在那里说话,说的也都是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两个姑爷在一旁连连点头,脸上都是沉痛无比的表情,可仔细的往眉眼里看,又能看出几分演技似的造作。 虞棠海还在的时候,这产业他们只有看的份,如今老爷子骤然离世,便是好处临头,富贵盈门了。天晓得这桩祸事有没有令他们感到喜出望外。 坐在大厅里,总有佣人在旁边悉悉索索的走动,虞棠海的后事要是真的操办起来,恐怕也是要有大排场,这就表示他们在近期的一段日子里注定忙碌,而忙碌过后虞府究竟是怎么样一种局面,又是另一番未知。 看着那些人麻木而忙碌的做着各自的事情,沈延生忽然的发现这屋里并没有赵宝栓,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他是同自己一道进来的,只是自己追着虞定尧去,一时把他忘记了。如今见他不在这大厅里,自然而然的就有几分焦虑。 起身向屋内的两位姑爷作别,刚走到门口,仇报国也要走了,于是两个人一齐出到大楼外面,仇报国不动声色的,抓了他一只手。 “延生,你不是说过要救我么?”他这话说的声音很轻,因着两人站得比较近,所以几乎是贴着沈延生的耳朵过去。 沈延生立在当地,并没有因为这话而有所动摇。 这一个白天的工夫风雨来袭的发生了许多事情,内疚有,惊慌有,可他并没有糊里糊涂的就忘记自己的立场。 仇报国和赵宝栓,这两个人中间,他只能选一个,选了一个就意味着要放弃另一个,而结局,不是生就是死。 这两个谁好一些,谁坏一些,恐怕是无法比较的,都是嘴上说着承诺的话,暗地里去干着算计他的事,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不过是搭伙做戏而已,哪有什么绝对的是与非。 不露痕迹的甩开仇报国的手,沈延生把他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向上翘了翘,缓声回道:“仇旅长,你还用的着我来救么?” 仇报国盯着他苍白的面孔看,愈发觉得他五官生的浓艳动人。睫毛和眉毛浓密乌黑,衬着底下一对溜圆乌黑的眼珠子,生动得好像从画上拓下来的美人图。只是这美人对他横眉冷对,似乎是没有一丝情意可言了。 仇报国略略的低下脸,从腔子里哼出一声无奈的低笑,然后抬眼了向那楼门外的白日与青天。他其实也很茫然。不过茫然的同时又有个模糊而尚未成型的目标,所以仰头走到沈延生前面去,他踱了两踱又转回了身。 “延生啊,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况且我也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今天的事情,怕是我们中间出了点误会。” 什么误会,早知道虞棠海会死,所以急三火四的召集了人马就等着自己过去兴师问罪?还是干脆就把事情推在别人身上,借着这机会平步青云? 不想理会仇报国,沈延生头也没有回,毫不犹豫的就往外走,脚步飞快的出了正门,一眼就看到了那辆显眼的小白车。白车前立着个高高大大的赵宝栓,正在一口接一口的抽着烟,见他过去,立马就把烟掐了,一脚踩上去灭了火星,对着沈延生说道:“做完好人了?” 沈延生没有讨究他话里的意思,问道:“你抽的什么?” 赵宝栓楞了楞,从怀里摸出个塞银烟盒:“哈德门。” 沈延生说:“也给我一根。” 赵宝栓望着他,忽然耸着肩膀笑起来,一边笑边从烟盒里取出一支来叼进自己嘴里,然后收回烟盒,在手心里隆起一束火苗。对着火苗把烟吸燃了,他又把烟盒与打火机叠在一起,伸手给沈延生正了正衣服襟子里露出来的一小截银表链子。 “这东西不好,越抽越清醒。”两个指头夹着烟,他用一枚粗糙的拇指去摸了沈延生的嘴唇。这嘴唇白得厉害,几乎像个病人了。摸了两下觉得心疼,他脸上的笑也渐渐的隐下去。神情严肃的盯住沈延生的眼睛,他眉头微蹙,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怀疑人是我杀的?” 沈延生没说话,绕开他直接走向后面的车门。赵宝栓一手攥住他,说道:“虞少爷那个小佣人,是我让人杀的没错,可我没杀虞棠海。” 沈延生回过头来,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同时的,那目光还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捕捉到了正往外来的仇报国。 仇报国往这边看着,神情复杂。 沈延生伸出手去给赵宝栓理了理额前的几缕碎发,说道:“回去吧,我有点累了。” 第九十五章 这一天直到傍晚,乔振霖都没有看见元宝,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今天情况比较特殊。上午的枪击事件闹得镇内人心惶惶,到处都在乱抓人。元宝一个小子,单独的出去,要是让那些人误抓了,恐怕是连个捎口信的都没有。心里格外担心,他火急火燎的从饭店内找到饭店外,又在附近街上找了几遍,结果都是一无所获。回来问了底下的茶房,茶房只说早上便看见元宝出去了,可具体去的什么地方,去干什么,只字未提。 这样着急的时候,他想到了沈延生,可一想今天沈先生也受了惊吓,自己的事情都还处理不过来呢,怎么会有空来管他的闲事。于是无计可施的,他又回到了饭店的房间内。这时候孟小南正坐在沙发边吃着小点心。见乔振霖坐立难安的样子,便开口道:“怎么了,又是什么不见了?” 元宝的死活,孟小南是不会关心的,更何况现在还不一定是真出了事,乔振霖既是不想听他继续说那些落井下石的话,又怕真是虚惊一场徒劳无功,因而抿着嘴摇摇头道:“没有,我就是闲着,想四处跑跑。” 孟小南挑着眼角尖瞟了他一眼,嗤笑道:“你可真是沉得住气,上午出了那样的事情,居然还有闲心四处跑。” 关于上午的那一场混乱,镇上的报纸已经在下午的时候粗略的报道过了。然而七零八碎,都只是些皮毛。至于说伤了几个,死了几个,最后又到底抓了几个,一概没有交代。乔振霖因着关心事态的发展,早把那报纸来回看了几遍,发现并不能直接的从上面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只好暂时的压下心中的好奇。 罗云虽说只是个小地方,但和平美好的繁荣表象之下也有些见不得光的权利之争。对于这样的情况早已了然于胸,所以乔振霖也不急于这一时。适当的等待,等到局势进一步得到澄清,才是他们做选择的时候。 继续的在客厅了坐了一会儿,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元宝,复而走到门边摘了衣帽架上的帽子与大衣,穿戴完毕说:“我再出去走走。” 孟小南不吱声,光盯着那漆得油亮的大门被人快速的打开又关上。然后在舌头尖上仔细的咂了咂还未完全消散的甜味,嗤的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笑。 ****** 赵宝栓躺在床上,床是沈延生卧室里的床。 从他的位置,正对着便能看到浴室里的情景。沈延生正在里面洗脸,两条白腿雪一样的从衬衣底下露出来,均匀笔直的下去,那线条是利落优美的。 门边摆了个洗衣服的篮子,里面躺着刚从沈少爷身上脱下来的裤子。自下午从外面回来,他一直是魂不守舍的,抓着赵宝栓在书房里东拆西补的说了许多话,出来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把矮几上的水壶碰翻了。满壶的水洒在裤裆上,滴滴答答的酿成一场汪洋之灾。好在水放了有一些时候,只是温水并不烫人。要不然这时候可不是脱光完事这样简单,恐怕在水灾的同时还得另受些皮肉之苦。 沈延生站在镜子前面,热水热毛巾浸得他脸皮微微发红,是比白天血色全无的样子好看了一些。卷起半片毛巾擦着颈脖,他下巴扬起来,两只眼睛向下垂着,落下黑长的睫毛挡住了目光。赵宝栓在床上,背靠着枕头半坐,一面睨着沈少爷的后背与屁股,一面从手边的茶碟里拿了糕点来吃。 这糕点是没有馅的,只在表面撒了一层花白的砂糖粉来增加甜味。然而吃在赵宝栓嘴里,除了一点甜,更要有些别样的滋味。这小白脸鲜少有主动邀请的时候,今天不知道刮的什么风,居然让他有了这样特受款待的好福气。想着等会儿要在人身上好好的出力来做回报,沈延生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径自的走到床边,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上。 赵宝栓咂了咂手指,忙不迭的挪起屁股,要给人腾出个空来,一手拍拍被褥,说道:“你坐过来点。” 沈延生微微的弓着脊背,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动也不动,雪白的颈子从衣领中露出来,是和大腿皮肤一样的颜色。赵宝栓看了两眼,忍不住伸手过去摸。这时候天气已经有些凉了,所以那大腿摸起来并不暖手,又滑又凉,一下就吸住了赵团长的手。 支起半边身子抱过去,他从后面搂住了沈延生,然后用手指捻着人衣服前的扣子,一粒粒的往下拧。 “不吃点东西?”嘴巴凑近去碰碰耳垂,赵宝栓嘴里还留着糕点的香甜,一张嘴那甜蜜的气息就从嘴里跑出来,嗅得仿佛连耳垂也一道有了甜蜜的味道。伸出舌头舔,他舔得缓慢而周全,最后把整片耳垂勾进嘴里,用牙齿轻轻的咬起来。 沈延生还是一言不发,直到赵宝栓脱了他的衣服,两只手心贴着肋侧的轮廓一点点的往上摸。摸到胸口捻住一双乳头,又拿指甲半轻不重的刮。这次他终于有了反应。眼睛微红的回过头来看赵宝栓,脸颊和嘴唇也起着淡淡的血色。 “我是不是做错了?” 赵宝栓顺势在他嘴巴上亲了一口,问道:“错什么了?” “虞棠海死了。”两只眼睛垂下去,他仿佛是对于此事十分介怀,心绪上长久的得不到平静,就连晚饭也不愿意吃了。赵宝栓看他这样子,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嗤笑,然后从旁边的茶碟里拿了块糕点来吃,自己咬了半口,另剩下半口摆到沈延生嘴边喂着他吃。 “那老头子这辈子吃穿不愁的,活得顺溜的很,死就死吧也没什么亏,还至于你这么一直挂在心上?” 沈延生说:“要不是我硬逼着他去,他也不会死的这样不明不白。” 赵宝栓道:“这么说吧,其实他今天既然敢去,心里肯定就想过会有这么一遭,只是运气不好没躲过去,早一步去地底下报道而已。”伸出一只手拢住人两条大腿,他把沈延生整个抱过来捂在自己怀里,继续道,“死了就死了,你还想他干嘛,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想想你那个旧同乡,他可比虞棠海刺手多了。” 提到仇报国,沈延生心里就有愧疚,依照赵宝栓的心思和脾气,估计自己这招围魏救赵早就让人给看透了,可他就是一直没点破。这么一来倒像是自己有意的欠着他的人情,不过这人情藏在暗地里,自己没脸说,也更加的不愿意说。 伸出舌头舔掉嘴唇上沾的砂糖粉,他扭过身去揽了赵宝栓的脖子:“不想他,想他我心烦。” 赵宝栓捉着空档在他嘴上偷了口甜,说道:“你不想他,他可想着你,我早看出来了,这混小子对你有心思。” 沈延生一皱眉,亲亲密密的揽脖子变成了巴掌直扇后脑勺,赵宝栓笑眯眯,顺势把整张脸都拱进了他的衣领里。 两个人手忙脚乱的缠上床,不多会工夫便赤条条的脱了个精光。赵宝栓仰面躺着,结实的胸脯口随着逐渐剧烈的呼吸上起下落。而沈延生趴在他两腿之间,一双手正捉了那条东西裹在手心里揉搓。不间断的做着向上抽拉的动作,这小白脸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件新奇的玩具。翻花似的上下研究,只把那东西弄得硬邦邦直挺挺,吐着眼泪珠子从毛从中整个顶出来,抖了又抖,颤了又颤,最后直撅撅的把鼓胀湿润的伞头戳进嘴里去。 含住赵宝栓,沈延生是有一丝犹豫,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所以脸一红只恨这屋里的灯光亮得过头。嘴唇吸着圆形的顶端,他紧张得一颗心砰砰的在腔子里乱跳,乱得压住呼吸,就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呜咽声。吱吱呜呜的叫,嘴里的东西又立即的大了一圈重了一层,抵住他湿软的舌头,动都不好动。埋怨似的揪住底下的耻毛抓了一把,他直起脖子就要往后撤,谁知道赵宝栓在这个时候坐了起来,两只手压住他的头,整个又把那根热滚滚的东西直插进喉口。一下含得极深,他脸上贴住了一片潮湿瘙痒的耻毛,不由自主的又气又羞,脖子连着后脊背,瞬时红成一片。 赵宝栓压住他,只管着往喉咙内的软肉里顶,顶一记笑一声,几声过后,那声音也渐渐的也转成了喘。两眼一闭,他只觉得自己整个灵魂都快从那小眼上直冲出去,然而快乐不断的又舍不得这么快就放,所以靠着力气与定力硬憋在直挺挺的器具里一下接一下的抵住人舌面继续摩擦。沈延生伏在底下喘不上气,浑身的血流都要逆了。猛的一个使劲挣脱出来,他气喘吁吁的就给了赵宝栓一个巴掌。只可惜大口的呼吸用尽了他身上多半的力气,这一巴掌就跟扇风似的轻飘飘,还没打到皮面上,已经让赵宝栓一把攥在了手里。 笑眯眯的弯着两只眼睛,赵团长显然是很高兴。因他今天得了如此意想不到的待遇,几乎是有些破天荒的难得。俯身把沈延生裹到下面,他那根硬挺挺的东西就贴住了对方的肚皮,就着汗津津的触感往里顶了两下,一面用嬉笑的口吻将嘴唇递过去问道:“好吃么?” 沈延生一睁眼,两只眼睛都瞪圆了,沉下腰身往被褥里面躲避,口中低声骂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赵宝栓掰开他两条腿,整个半身都跪了起来,然后一左一右的拉起两只脚踝各啃了一口。抓住沈延生的腰把人拖到自己面前,他五个手指伸下去包住了人半硬的腿间。那地方因着兴奋而源源不断的从顶上走着水光,颤颤巍巍的翘在半空,也是个忍得无可奈何的样子。赵宝栓嘿嘿的笑,一个指头封了人顶上的小口,然后又用另一只手从底下揉住两颗卵丸,一上一下的同时开了工。 沈延生本打算继续骂他两句,然而这快乐来得猝不及防,口中“嗯”的哭了一声,整个下半身都跟着扭动起来。回过神咬住嘴唇,他两只眼睛湿漉漉的又是恨又是恼,脚趾尖紧紧的蜷起来举起多高,正随着那上下的动作,一颤一颤的发着抖。 赵宝栓一低头,见他那样子也不像完全屈服,因而更起玩心,伏下去舔着沈延生的嘴唇,他舌尖弯弯的直往里头撬,撬开上唇撩了一口里面的软肉,又把底下揉搓卵丸的手指放上来,捏了单侧的乳头。 手底下细细的捻,一双嘴唇不停歇的连亲带蹭,很快就把沈延生弄得当场缴械,呀的一声闭紧了双眼,他射出赵宝栓一手湿,湿的淋漓酣畅,沈少爷脸上红得快要烧起来。微微晃神的躺向枕间,他模糊的往地下望了一眼。只见赵宝栓拉着他的两条腿正往自己肩上架,当中那根东西直挺挺的翘在那里,是个蓄势待发的样子。 光是从尺寸上来说,这东西其实有点过于伟岸,虽说他们这不是头一次,可每回进去的时候,沈延生心里都有点怕,怕这东西搅得他头昏脑胀的失了方向,更怕那种奇异的快乐让他上了瘾,食髓知味的舍不得松口。 这样期待又含糊的,他呜呜的摇了摇头,两只手撑着身体向后撤了撤,可动弹不得。赵宝栓掐住了他的腰,让他整个屁股都悬在半空中,只由着腹下刚射出来的精水顺着肚腹向下流过来。精水黏糊糊的带着稠,和汗液滚在一起,分成好几个枝杈缓缓的流,好像一条动作缓慢的舌头,细细的舔着他身上的皮肉。沈延生觉得痒,是舒服的痒,因而从口中喃喃的溢出低吟来,伸手碰到前面,直接把那痒的源头软绵绵的揉散了。 等到精水亮亮的涂了整快胸脯口,他胸口上两粒乳头也硬得立了起来,殷红的颜色缀在雪白的皮肤上,好像两粒鲜嫩多汁的果实,寂寞难耐的停在枝梢等人采撷。 赵宝栓低下头,毫不犹豫的就咬住他,两粒乳头轮流嘬,嘬得水声啧啧作响。又连他胸口上的潮湿的精水一道吃尽了,意犹未尽的只是舔,舔得白皙的皮肤阵阵发红,最后开花似的咬成好几朵吻痕,透肤入血的绽在他身上,随着呼吸的动作上下起伏。 沈延生眯着眼睛,已经快分不清痛和痒,潮涌似的快感整个裹住他,让他从头到脚的浑身舒服。迷迷糊糊的伸手搂住赵宝栓,他两条腿分得不能再开,露出底下张合不已的入口,正浅浅的咬住肉帮的顶端。 赵宝栓低声的笑,一面慢慢地把自己推进去,进到半截猛的整根插入,惊得沈延生在他身上发出一声叫喊,“啊”的一下,整个脊背都拱起来,然后实在受不了似的,从粉红的眼角渗出两滴眼泪来。 “太,太大了……”讨饶似的发出呢喃,沈延生朝着上方的赵宝栓睁开了眼睛。眼珠子黑漆漆的,浸在两汪水光里,映出眼底的可怜兮兮。赵宝栓哄着他亲了嘴唇,又用手去摸他的脸,从鼻尖摸到眼角,最后舌头尖含住那睫毛上的眼泪珠子,小心翼翼的亲了两口。沈延生接连的呼了几口顺气,身体愈发的软下来,也就这么一两秒的工夫,赵宝栓开始动了,从小动到大动,速度和力道都是越来越快,卯着狠劲的向内冲,好像前一刻的抚慰完全为了这一时的得罪一样,当即就把沈延生逼得直哭出来。 张着嘴不受控制的放出低吟,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又麻又热的触感从底下漾上来,直催得他腿间的东西再度发硬,一小会儿的工夫就湿漉漉的淌着水整个顶到了赵宝栓的小腹上。赵宝栓顺势的握住他,一边笑一边继续往他屁股里捅,捅得又深又快,几乎不留间隙。同时在手上不住的挤着那根东西,五个指头轮流伺候,一松一紧的动作都快要听到嗤嗤的水声。沈延生的心跳都快停了,牢牢的抱住赵宝栓,他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只留下后面一截软肉鲜活的含着那不断进出的肉帮。浑身发热的舒服到一定程度,他也毫不矜持,嗯嗯的从嘴里发出低吟,底下软绵绵的小口也跟着一阵阵的绞紧。 交合的地方密不可分的咬在一起,胸脯和小腹也是皮肉交叠的不住发出摩擦,赤条条的两具肉体紧了又紧,似是要不分你我的彻底印进彼此身体里去。 赵宝栓抱着沈延生上下颠弄,每一下都因着下沉的分量进得极深,真顶到舒服的地方,小白脸就会发出低声的呜咽,好像小猫让人挠了肚子,欲拒还迎的不肯放他走。 如此颠鸾倒凤,到了后半夜总算是勉强收工,赵团长龙精虎猛,是还能来上几次,沈延生却是手脚发软的招架不住了。没有吃晚饭,又做了这样一桩劳重的体力活,他两眼虚晃晃的直发青,就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赵宝栓抱着他去浴室里洗了一遍,洗着洗着手脚不老实,捉住他软绵绵的东西又开始没羞没臊的揉。揉到半截直接把人从水里捞出来,贴着浴室的白墙一把摁住,就这么站着直接又给干了进去。这一次的时间更加长,长到沈延生叫都叫不出来,两粒卵丸里的东西经过这一晚上的折腾早就倾囊相授。最后哭哭啼啼的从精口中吐出仅有的存货,瞬时就尿了一地。 第二次再洗澡,赵宝栓不敢看他了,手忙脚乱的擦洗完毕,干干净净的把人送回卧室里。及至沈延生躺上了床,他才小心翼翼的趴在床沿边上,低声问道:“你是不是饿了?” 沈延生点点头。 赵宝栓看了看茶碟里所剩无几的糕点,又问:“吃点?” 沈延生摇摇头:“太甜,吃不下。”说着,他挣扎着要坐起来,伸手要去够床头的电铃。赵宝栓一把摁住他:“你干嘛?” 沈延生说:“我让下面的佣人给我炒个鸡蛋吃。” 赵宝栓在他手上拍了一下:“他们都睡了,你还让他们起来吗?” 沈延生一皱眉:“要不然呢,为着他们要睡觉,我就得饿死?” 这当然也是不行的。 稍微的顿了这么一两秒,赵宝栓从地上站了起来,随手捡了衣服裤子穿到身上,就要往门口去。沈延生怕他就这样一走了之,当即揪住了他后背的衬衣。可等到赵宝栓回过身,他手也松开了,不知道自己这下意识的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因而半红着脸摊开手赶着人骂道:“滚滚滚,我不留你过夜。” 此一时彼一次,这反应既可爱又真实。赵宝栓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转过来就把他给抱住了。驮到肩上背着出门,背上的小白脸还不老实,虽是没了力气挣扎却还攒着一口气骂人。半句不客气刚出口,赵宝栓轻轻的打了他的屁股,说道:“你可留心收声,要是惊起了底下的佣人,都来看你的笑话你还活不活了?” 这么一说,沈延生又老实下来,嘟嘟囔囔的小声埋怨了两句,看着赵宝栓把他往厨房里搬。 “你这是干嘛?” 赵宝栓把他往门边的凳子上一放,自己摸到灶台边去,东摸西摸,又从炉子勾起阴火吃了热碳,一边动手做着活,一边回道:“你不是说要饿死了么,我还能真让你饿死?” 沈延生坐在小板凳上,屁股是很疼,然而强忍着没吱声。就着厨房里的灯光,他盯住了赵宝栓的后影又开始走神。 怎么还有这么一天呢?自己坐在这里,等着赵宝栓炒出鸡蛋来吃。 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想着想着,他噗嗤一声笑出来,笑的声音十分短促,几乎有些发傻。 “你还记着我教你跳舞么?”他问道。 赵宝栓挥着锅铲,应得十分欢快:“记得,怎么不记得。”说着,他把两只脚在地上轮番的换着踩了两个步子,仿佛是很得意的样子,“我聪明,学得快。” 沈延生见他笨拙的露出活泼相,忍不住打压道:“你跳得不好,不如我跳的好。” 赵宝栓嘿嘿的笑,不作反驳,只把那几样厨具弄的叮当作响。 鸡蛋金黄的,在油里噼里啪啦的爆着声响,由生到熟,是个十分热闹的过程。赵宝栓技法拙劣,所以翻得愈发小心翼翼。谨谨慎慎的维持着荷包的形状,时不时带着一种炫耀的心理回过头去看看门边的小白脸。 小白脸倚在门框边,脸上也是微微的笑,漂亮的面孔在灯光的笼罩下,愈发显出一种朦胧的美好。赵宝栓看了他两眼,觉得这个人简直要美成天仙。天仙美,他睡了天仙更要美。 喜滋滋的时候,又听后面的沈延生叫他的名字,回过头去,只见小白脸把个脑袋歪在一边,两只眼睛也已经闭上了。嘴上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着什么胡话,显然是在梦里先一步的会了周公。 赵宝栓把鸡蛋从锅里捞出来,用个盆子装在旁边,搓搓手走到人跟前,轻手轻脚的蹲下去。 “沈延生,沈延生?你不吃鸡蛋了?” 这蛋他找了好久,又满怀爱心的炒了好久,是意义特殊。然而沈延生靠在门边睡得香,却是个全然不愿理会的态度。脑袋随着他那问话含糊的摇了摇,然后嘟噜嘟噜的又从嘴里冒出一串嘀嘀咕咕的咕哝。 咕哝得声音太轻,赵宝栓听不清,因而俯身过去用耳朵贴了人鼻尖,才听他又把那话断断续续的咬出两句。 “大胡子……” 赵宝栓啧了一声,摸了摸自己光溜的下巴颌,然后用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笑,伸手搂了沈延生的肩膀,耳朵贴耳朵的抱到一起,他把小白脸的身体靠到自己怀里,然后自言自语的低声道:“胡子我可一早就刮了,还是你给刮的,忘了?” 说着话,他嘴巴一扭亲了沈延生的脸蛋,一口接一口的亲,最后把人支在自己怀里,低头在嘴巴上又亲了两下。意犹未尽的舔着那两片总是对自己刻薄的嘴唇,他想:这小王八蛋,怎么说睡就睡,枉费自己还满怀柔情的去炒了个肉麻的鸡蛋,这下好了,白炒了! 第九十六章 乔振霖在外面奔走了一夜,终于打听到了元宝的下落。原来这小子跟着人流去自治会附近看热闹,一不小心让人当成可疑分子给抓起来了。 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乔振霖松了口气。这不过是一桩乌龙,等自己见了管事的好好解释清楚,元宝也就没事了。这样想着,他托人去到保安团的拘留处,然而仔细一问,人家又说晚了一步,那几个顶有嫌疑的已经被移到衙门里去了,刚好元宝就在那当中。 乔振霖毕竟是初到罗云,跟衙门里的人又不熟,一时摸不着门道,也只能干着急。不过他想元宝毕竟是清白的,就是衙门里的人再不讲道理,也不能随便的编个理由就把人办了。于是他暂时的安下颗心在腔子里,马不停蹄的赶回饭店。脚下大阔步子上楼,心里琢磨着怎么到孟小南那里开口。这事情非得麻烦他不可了。 回到房间内,果然客厅里已经熄了灯,乔振霖轻手轻脚的在外面换下了外套与帽子,又踮着脚去到孟小南的房门边。一手贴在耳朵边做出个喇叭的形状,然后把脑袋慢慢的靠了过去。屋里是没什么动静,恐怕孟小南已经睡下了。也是该睡了,这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孟小南又不像自己这样有心事,难道还要特地的醒在那里等自己回来不成。 踌躇万分的,乔振霖弓着身子在那门边皱起了眉,他心里真是怕,怕元宝在衙门里受了苦,又同时的在心里泛着可怜。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一天工夫,吃没吃上饭,喝没喝着水啊。 担心来担心去,他简直立在那门前不能动了。孟小南这个大救星就在里面,他要是早一刻,元宝也早一刻得到解救。然而他又不太敢,万一惹得孟小南上了火,人还没救到,反而还坏事。要是一气之下拒绝帮助自己,那可真是要走投无路。 进也不是,退也不行的,乔振霖简直要让自己纠结死,终于鼓起勇气往门面上递出一个指节去,那门却毫无预兆的从里面打开了。 黄色的灯光猛地从屋内炸出来,门口立着孟小南,穿一身睡衣睡裤,那雪白的脸蛋被暖黄的光线团团的裹着,露出两颊上丰润的肌肉线条。 “大半夜你傻站在我门口干嘛?”孟小南似乎有些不大高兴,声音和表情都有点冷冰冰硬邦邦的。乔振霖一听,求助的念头首先在心里就是一缩,可他很快就大胆起来。之前是有这扇门在,他不知道该不该敲,现在这唯一的阻碍消除了,他只需要把想说的想做的表达出来就行,这有什么难的。 “小南,小南你帮我救救元宝吧。” “元宝?”孟小南微微的一歪脑袋,仿佛有些意外的惊奇,“他又不见了?” 想起上次乔振霖急的火烧屁股的满屋子乱窜,他不禁调侃道:“不是又去跟什么人吃饭吃的忘乎所以,懒得回来了吧。”说着话,他绕开乔振霖兀自的往客厅里去,乔振霖以为他要见死不救,就攥住他的胳膊猛的把他拖了回来。这一下没掌握好力道,直接把孟小南抓进自己怀里去。孟小南胳膊上吃了劲,顿时疼的皱起了眉头,仰起脸怒目而视,口中骂道,“干什么你?风魔了?” 乔振霖松了松手,却不能完全放开他,接着恳求道:“他让人给抓到衙门去了,我在衙门里没认识的人,只能找你来想办法了。” 孟小南一听,冷笑道:“他让人抓了是他的事情,清清白白的人他们会抓么?你倒好,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敢来跟我说条件,我凭什么就要去替他卖面子?”、 乔振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要不是实在着急,他也不会找孟小南。于是缓了音调,低声继续道:“小南,你就帮我这一次,帮我把他从衙门里弄出来。就这一次,好不好?” 乔大少爷是个正气冲天的大好人,自然也好担当,自己能办成的事情绝对不会开口去麻烦别人。当然更不要说这么低声下气的求人。孟小南再厉害,充其不过是乔家的一名高级伙计。少爷同伙计这样讲话,是已经给足了面子。孟小南凡事看得透彻,对于度的把握自然也就更精准。假意犹豫了片刻,他像是终于被打动似的,低声对乔振霖的请求作出了回应。 “……我明天打个电话去衙门问一问就是。不过这事不能有下一次,这次是我看在老爷的份上才帮的你,只有一次。” 乔振霖听他说愿意帮忙,顿时感动的无以言表,一把又把孟小南压进怀里用力的抱了又抱,口中连连说道:“小南,小南我真是谢谢你!” 孟小南让他捂得喘不过气,动手狠狠的搡开他,同时骂道:“你看看你这样子,为了个小子都快成疯子了!”骂完,他又要往外去,乔振霖以为他反悔,又攥住人胳膊说:“小南,也不要等明天了,就现在吧,现在就去打电话。” 孟小南是真生气了,回过身照着乔大少爷的胸口就是一锤,直把人揍得向后退着,撞到了门框上:“你给我滚回去睡觉,我说明天就明天,还能用这事骗你?” 乔振霖摸了摸胸口站直身体,讪讪的摸了自己的鼻子,说道:“你看我也是急糊涂了,这大半夜怎么能让你打电话呢,要打人家衙门也早就下班了。” 孟小南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急急的挪着步子往外去,慌里慌张的进了厕所,乔振霖站在当地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在房门口转了两圈,他瞥见孟小南屋里的场景。这饭店他们一人各住一间,所以卧室这样隐秘私人的地方,平常几乎没什么机会可以看见。如今一看,发现那里面收拾的井井有条,跟孟小南体面漂亮的外表也是十分相称。 一时受了人家的好,乔振霖便想着明天过后该怎么报答孟小南。想着想着又在那房门外绕起了圈子,孟小南已经回来了。走到门口发现乔振霖还腻在那里,便有些不满,只当是人信不过自己,又要抓着自己啰嗦两句。所以不等人开口,他便快速的闪进房间里,“砰”的一声关闭了大门。 乔振霖没碰上一鼻子灰,倒是让自己这样子弄得意外尴尬,他平常在孟小南面前自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如今突然的乱了阵脚,不免有些丢人。好在孟小南和他相识已久,破也不过是破个熟人的面子,加上元宝的事情也算暂时的有了着落,他心里再急也有了个缓的过程,因而转身回自己房间里去,也没了进门时候急三火四的样子。 孟小南应下了乔振霖的要求,不过也是顺便,除了要打电话,他明天正要去衙门里看元宝。要说起来,这次的事情完全是半推半就,元宝到底是个青年小子,万一半道改了主意,或是意志不够坚定,这算盘就要落空。 他是不能让这事情发生的。 所以趁着明天,他就要去衙门里一趟,给元宝带去个安心定神的丸子,再顺便把前后需要打点的人物和关系做一做疏通。这世道上人情比纸还薄,许多人是不照着人脸来办事的,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要是光花点钱就能把事情摆平,对孟小南这样的人来说,只能说是极其方便并且毫不费神。同金钱打了这样久的交道,在金钱的使用上他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哪用得着像乔振霖这样,遇上急事就忙出一头冷汗呢? 思及至此,孟小南也有一丝得意,计划内的事情都已经筹备的差不多了,只要顺着局势一步步往下走,他很快就能把老爷子交托的事情顺利完全。等回了上海,这样大的一桩功劳能获得何样的好处与甜头,这又是另外一桩大事了。 枪击事件的第二天,沈延生接到了衙门的文书,大致意思是要叫他过去问问话,再有几个嫌犯要他们这些当天在场的作辨认。沈延生把文书反复的看了几遍,上面并没有什么过于严苛的用辞与要求。于是在当天下午,坐着家里的小车跑了一趟。 衙门里的问话,不过是像走过场一样,仇报国压了这事情不许深究,他们也就真的没有深究。沈延生在问话的地方又见到了自治会的同僚,说起头天发生的事情,这些人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加之行为语言上也是遮遮掩掩的不肯有所表露,沈延生同他们随便说了两句没什么大意义,也就罢了。 问话完毕,有人拿来许多照片摆在桌子上让他们一个个的进去挑,但凡是眼熟居多的,便被从一堆里挑出来,另外摆在一处。沈延生随便翻了两张,觉得都是半生不熟的面孔,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然而又清楚自己的选择会给人带来麻烦,所以尽管看得十分认真,真到了挑选的时候,也还是用着含糊暧昧的态度。依次的翻看了几张都被他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及至翻出一张还略带稚嫩的面孔,他的心就在腔子里猛的缩了一下,眼睛清楚的讲那照片又扫了一遍,他没敢停留过多的时间,恐怕旁边的人看出端倪,要拿这照片做文章。 神态安然的从衙门里出来,他和那几位一道被问话的干事在门口分了手,各自上到自己的小车内去。一坐进去,他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刚才他看到的照片,有一张是元宝的。尽管只看了几眼,但他确信自己不会认错。只是奇怪元宝怎么会跟这件事情扯到一起。 被带到衙门里来,这些人十有八九是事后要被处理的,如果只是误会,乔振霖大可以花两个钱就把人弄出去,怎么没弄出去呢? 满腹狐疑,沈延生坐在车子里叹了口气,车子正从一条商业街的街口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的从车玻璃外滑过去,很快就到了一条岔路口。司机听从他的吩咐,准备在洋行门口把车停一停,然而刚把车泊下,立刻就有两列持枪的士兵挡到了车门边。司机一扭头,摇下玻璃向那个领队的讨好道:“这位兵爷,你们是不是弄错人了?” 领队的面色不善,对着他一摆手,说道:“叫车子里的人出来一下,我们仇旅长要找他。” 司机转过脸去看了看沈延生,又向那人赔笑道:“我们先生是自治会的沈会长,和仇旅长也是认识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领队的当即就翻了脸,抽手从身后拔起枪,越过车窗来指向了他的脑袋:“少特么跟我废话,叫他出来就出来!听见没有!” 沈延生被这列人带上了街边上的另一辆车,一进去,他的心就沉了一下。车里坐着个生面孔,大腹便便的挺着一身墨绿混浅棕的西服。这个人长得不能算好看,只能算是打扮的很干净。皮面上刮得干干净净,分头也梳得异常平整,当中一颗阔而扁的鼻子占住半张肥圆的脸,两片厚实的嘴唇朝着边上一扯,便对着沈延生露出了一个过分友好的微笑。 “沈会长?” 一头雾水的来不及做出反应,沈延生也对着这人一点头,及至屁股落了座,他才发现前面副驾驶座上正坐着仇报国。仇报国让司机开了车,回过头来向那胖子招呼道:“王巡阅,既然沈会长也请到了,不如您就赏我份薄面,鹤仙居那边我早让他们留了个包间,我们边吃边谈?” 仇报国说的低声下气,话里话外都是讨好的意思,沈延生听他管这胖子叫巡阅,心里也忽然的忐忑起来。然而转过脸多看了那胖子两眼,感觉除了丑还是丑,于是淡淡的笑道:“仇旅长,既然是有贵客在,你直接跟我说就是,这半道上截人,可把我家那个小司机给吓坏了。” 姓王的巡阅应该也是看到了刚才那一幕强邀的情景,然而脸上神色坦然,显然是对这一行为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因而语气轻松的向着前面的仇报国调侃道:“沈会长说的对,我才第一次跟人家见面,你就弄得这样尴尬,不就显得我这个人也不讲道理了?” 仇报国在前面拧着身子说道:“王巡阅教训的是,这事情是我做鲁莽了。”接着把目光转向沈延生,似笑非笑的说道,“不然这样,我再叫他们把那个司机也请来,一道跟着我们去喝一点,算是给他压惊定神?” 沈延生道:“你倒是会开玩笑,当着巡阅的面这样可不好。” 王巡阅一听,哈哈哈的从肚子里放出高声的大笑。沈延生微微的一低头,脸上也是印着笑容,然而对这车内异常诡异的气氛却多了几分担忧。 仇报国这个时候找他来到底有什么目的,还有他边上这个王巡阅又是什么角色,何种立场,这一说是去鹤仙居,真到了鹤仙居,又是吃的哪门子饭,谈得哪门子天呢? 问题诸多,答案却无处可寻,三两句玩笑话的工夫,车子已经把他们送到了鹤仙居。 进大门直上二层,这一整排都是白粉墙的隔间,一间挨着一间直通到长廊的墙底,每个包间外面都挂了三两层的竹卷和布帘。仇报国走在最前面,因而撩起帘子就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沈延生跟在王巡阅身后进到包间内,这才发现这屋子并不空,里面早就坐了五六个人。见到王巡阅,这些人立刻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各自的向他行了礼。 沈延生把那几张面孔睃了一遍,除了有个干干瘦瘦的男人他不认识,其余几个都是镇上说的起,有名望的,不是家里有钱就是祖上当过什么小官,财势与名声加在一起,几乎可以做这小镇的表率。仇报国在这里聚集了这样一帮人,又有个什么巡阅做压阵,很明显,这是在拉拢自己的势力。而沈延生既是已经决定了要站在赵宝栓这一边,这样的场合下,自然也要格外的提高警惕。 和众人一道在王巡阅的示意下坐到位子上,他旁边就是仇报国,仇报国挨着王巡阅,这时候已经把酒杯端到了那个胖子面前。说过两句恭维的好听话,邀起那一桌的人来一同敬酒。沈延生随着大流,嘴上不说什么,光在脸上微微的笑,及至众人一口干了杯子,他也装模作样的跟着抿了一口。用手挡住杯沿坐回去,却见当中那个干瘦的男人还立在那里没有动,抓起酒壶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他脸上笑得极其谄媚,几乎调动了面孔上所有能活动的皮肤与肌肉,盈盈的从眼眶中露出讨好的光来。 “王巡阅,王巡阅啊,鄙人姓张,叫张茂祥。一早就听公司的老板说起过您,想见却又没机会,今天沾了仇旅长的光,在这酒桌上向您敬一杯酒,您可以一定要遂了我这大愿!”话音未落,他兀自的把酒喝尽了,王巡阅不好卷他的脸子,便笑着附和道:“客气,客气,今天本来就是同大家聚一聚聊聊天,不过是寻常喝酒而已,也不要弄得这样兴师动众了。” 和乐融融的气氛下,仇报国接上来说了几句过场话,叫张茂祥的男人也笑着坐回椅子上去。由他起的头接二连三的得到了延续,很快,这一桌七七八八便都各自的同那巡阅喝了酒。沈延生坐在旁边,是想低调的蒙混过关,他酒量本来就不好,又怕在这样的场合里说错话,因而低着头默默的吃着面前的菜盘,头也鲜少抬。 其实仔细想想他也是没什么资格在这里,在座的几位都在镇内有根基有地位,他不过是一个临时提拔的会长,再说现在虞棠海也已经死了,这自治会还能不能继续办下去也是个未知。 看着别人推杯换盏的时候,沈延生丝毫也没在意边上的仇报国,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话滔滔的好像早就打过草稿,又在这席上对着稿子念一遍。刻板是刻板,但那些漂亮话听起来还是让人觉得舒服。沈延生态度随意的听了两句,心中暗自嗤笑。笑仇报国这样刻意而为,又笑自己竟然会把他当成个木头木脑的大傻子。 傻子也有开窍的时候。 王巡阅对于这样的场面显然非常受用,嘴上虽说着不要客气,脸上却对客气露出了欣然的表情。从态度和言语上来说,他应该是比较倾向于仇报国的,不然也不会坐着车子赴到这宴上来。而这宴席的目的,恐怕也是很明确了的。 果然酒过三巡,有人提到了虞棠海的事情,虞棠海一死,镇长的位置就要换上新人来做。本来这桩事情上头自有安排,可如今见了王巡阅的面,这安排就又有了另一番说法。王巡阅笑眯眯的听,看着漫不经心,实际上早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几个言语里带着推敲与试探,其实都不肯来接这摊子。空位置如果镇内没有人愿意做,恐怕就会有别处的人来,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麻烦。 可一时之间上哪里找一个既能在表面上服众,又肯老实听话由他们摆布的对象呢?仇报国么,当然不能,看这架势他明显的是已经加入到了那几位操纵者的队伍中去。 如此一番场景摆在眼前,沈延生心里慢慢的有了主意。恐怕今天这局,他是不能轻易脱身了。这么一想,他抬头望了仇报国一眼,仇报国两只眼睛里微微的透着红色的血丝,然而望向他的眼神却是含着微笑的。沈延生与他交汇了一瞬,心里泛起一股厌恶。 仇报国是对他露过好感的,这好感很具体,是类似爱情那样罗曼蒂克的迷恋。他曾在喝醉酒的时候抓着自己手说一些感人肺腑的话,也在意气风发的时候做过一些美好的许诺。可这些都实现了么?爱情小说上所教授的恋爱内容,大多都是骗人的,都是带着华丽包装的谎言,是吃饱了撑着风花雪月的矫情,他才不稀罕。 低下头,沈延生只觉得自己今天是生生的让人摁到陷阱里来了,两只脚一齐陷入了泥潭,还不是一步两步酿成的,是他脚下的路早就出了问题,如今不知不觉的到了这泥潭子的中央,再要想往外走,已经不可能了。 在座的那几位各自含蓄的表露了一番愿意听从安排的意思,接着把目光齐齐的转向了桌上的王巡阅与仇报国。仇报国低头扶着酒杯微微一笑,伸手在沈延生肩头上拍了两拍,口中说道:“沈会长,你看我们说的这么热闹,就你不肯给面子,一个人憋着吃闷酒,有什么意思。” 他这样说,一旁的王巡阅也起了兴趣,对着桌上的人笑道:“你们看我,只顾着想那复杂的事情,倒忘了还有沈会长这样的人才在。”说着,这胖子向沈延生点了点头,继续道,“沈会长,我知道你先前是由老虞提拔上来的,年纪轻轻,本事却不小,你这样的是应该在这种时候站出来。” 站出来? 想着该来的总是要来,纵是爬了满脊梁骨的冷汗,沈延生还是维持了一个平和自然的态度,笑着对那胖子摇了摇头,回道:“王巡阅太抬举我了。” 王巡阅笑眯眯,看着他不出声,也不接茬也不把话题转开。两只眼睛眯曲着盯在沈延生脸上,仿佛心里已经有了一番打算。 这在沈延生看来就是个坏打算。 难不成这胖子真要让自己上那镇长的位置上去? 端了酒杯给胖子敬酒,他面上隐隐的露出一份尴尬,又因着酒劲上脸,他那两颊上就红云似的飞起了两朵。一手抓着酒杯子低下头去,他微微的把脖子歪了歪,复而抬起来,向着胖子说道:“王巡阅,我跟仇旅长自小就认识,又一起上过两年学堂,要说青年才俊,仇旅长就是这现成的一位。今天既然能有幸和王巡阅你同桌喝酒,我也要厚着脸皮给我这好朋友说两句好话。” 不着边际的把矛头转向仇报国,沈延生显出一副醉意来,接下去直切中心的一句接一句,由着一堆漂亮词语把仇报国捧上了天。 席上的几位见他这的样子是单纯而乖顺的,便在口中把心中的笑意化为了笑声,一时之间你笑我也笑,倒是把这如履薄冰的场面带了过去。 沈延生也夹在他们当中附和似的笑了两声,然而心里却并不因此而获得轻松。他清楚的知道,麻烦已经来了。并且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浮水层似的一层一层往里浸,浸到这一步,他已经不能轻举妄动了。 第九十七章 待到酒席散去,胖巡阅并没有再次去坐仇报国的车,而是另外的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径直往鹤仙居外的大道上开出去。 沈延生喝了点酒,脸上红彤彤的带着三分醉意,然而那样的场合之下,三分也就更加的夸张到八分九分,以至于出到酒楼门口,仇报国还在仔细注意着他不要一脚踩空摔到地上去。 等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沈延生也收起了先前的憨态,沉下脸立在楼门口,一把甩开了仇报国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兀自的走到街上去拦人力车。 仇报国从后面追上来,看他那样子脚步稳健目光笃定,便料刚才在包间里的样子只是临场做戏。既然沈延生没有醉,那仇旅长也正好抓着这样的机会同他说两句真心话。于是赶走了停下来准备做活的车夫,摇手把自家的汽车叫到跟前,自己先是很有绅士风度的,对着沈延生打开了车门。 “既然这酒都吃了,你也不碍再给我个面子,让我送你回家去吧。” 沈延生转过脸去看他,仇报国正露着一副期待的表情,他这表情十分平和温顺,好像是带着十足的诚意的,然而沈延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他看似老实的外表所惑,这时候已是彻底的没了应和的兴趣,因而冷笑道:“仇旅长,时至今日我们也不用说这些客气话,你怎么样我心里清楚,至于我以后要怎么样,希望你也不要再来干涉,自治会的活我很快就会请辞,沈某人自认没什么本事,还是专心的回去做我的寓公比较好。” 说着话,他又走到街上去拦了一辆车。抬脚要上去的时候,街边上驶过来一辆白色的小汽车。沈延生不由自主的拿眼角的余光一瞥,瞥见那车窗玻璃里坐着一名摩登小姐。漂亮的脸蛋一晃而过,他却看得格外清楚,那是孔小姐。 孔小姐不是早就让赵宝栓送回三河县去了么?怎么会还在镇里?再看那白色的小车向着街尾驶去,他更确定那就是赵宝栓的车。 一两秒的功夫里,他竟是惊得说不出话,心里又是震惊又是难过,还有那遭人愚弄的悔恨随着隐约的醋意滔滔的翻滚在腔子里。回头看看仇报国,他也不上人力车上去,打发走车夫,转而走向候在一旁的小汽车。 一言不发的坐到车内,仇报国也从另一侧上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也看到了刚才小白车上的情形,他嘴角边上若有似无的带了点笑意。上到车内,低下头来看了看沈延生,沈延生今天还是长袍加马褂的打扮,衣服襟子边露出一小截银色的表链。仇报国伸手去把那表链勾了两勾,似是深有头体会的咂了咂嘴说道:“延生啊,说起来我们也有好一阵子没见面了,往回都是和和气气的,何必弄的今天这样狼狈?” 沈延生把脸转向窗户外面,闭着嘴巴不说一句话,对于仇报国的温柔细语,也是个置若罔闻的态度。仇报国见一两句说不动他,又低叹了一声开口道,“你先前不也总是说么,我们两个之间是有情意可以讲的,同窗加旧友,这是两份情意,加在一起,还比不得那些外人么?我想你是对我有什么误会,等我找个时间好好的向你解释,你也就会明白体谅我一些了。” 说着话,他一只手轻轻的摆到了沈延生的大腿上拍了拍,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又把那只手越过人肩膀去,松松的把人搂进了怀里。接着嘴巴鼻子一道跟着凑上去刚要做个亲密无间的动作,却一把被沈延生甩开了。 因着车内空间逼仄,这甩开的动作并不是很成功,仇报国那一只手还扒在人身上,却见沈延生面带怒气的向他说道:“你还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情意两个字?又说是启东的人逼着你,你现在这情形,是人家能逼出来的么?我就是再怎么好骗,也不会同意你去跟日本人混在一起。现在我要抽身,你也不要拦我。” 仇报国摇了摇头道:“先前是启东的人逼我没错,可这不也是个好机会么?你也是个有眼力见的人,遇上这样的机会,能看着我白白放过去么?” 机会?卖国求荣的机会? 沈延生听他这样说,觉得这想法简直有些匪夷所思,想开口驳他两句,又觉得人现在是被利欲彻底的冲昏了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忘记了死活,怎么是自己一两句话说拉回来就能拉回来的?于是把喉咙里的话向下一咽,又把嘴巴闭了起来。起身往旁边的空位上挪了挪,同仇报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距离就是他的态度,是避而远之的意思。 仇报国看了看两人之间空出的那一小截车座,顿时低低的发出了嗤笑,笑得肩膀都微微发颤,他又在口中叹了一声,正身看向了车子前面的玻璃。 “延生啊,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和那个姓赵的好上了?” 这一问戳到了沈延生的痛处,即刻便由脸上透出一种厌恶的表情。从情感和肉体两个方面来说,他的确是同赵宝栓好着,这一点他本来确信无疑。然而刚才在白车内看到了孔小姐,他心里又像被人狠狠的捅了个大窟窿。仇报国骗他也就算了,现在就连赵宝栓也是在骗他,明明说好了把孔小姐弄走,怎么这会儿还会用自己的车子载着人到处走呢? 思及至此,沈延生不太高兴的说道:“你别跟我胡说八道。” 仇报国又说:“是不是胡说八道,到了这情形我也不想说破,只是我站在好友的立场上奉劝你一句,你既然要依靠他,倒不如回过来指望我。我俩至少还有一份同乡的情意在,他算什么东西?土匪?土匪是会跟你讲情意的么?不过是图个一时新鲜,等他腻了,自然会毫不犹豫的甩开你,你还图什么?” 像是要故意的等着沈延生消化这番建议一样,他顿了顿,发现人面上脸色不对,就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继续道,“这阵子南京那边开会,把晋州的几个大势力全叫上去了,什么意思,这是要变天呐。三河县那边的孔德荣你知道么?手里头抓着好几家兵工厂,在晋州就是个土皇帝的级别。现在土皇帝去了南京,回来没准就可以得个省主席的帽子。” 沈延生见他这样滔滔不绝便不想理会,就算人家得了省主席的位置跟他仇报国又有什么关系。于是不大乐意的把脸转向窗外,做出了一副拒绝的表情。 仇报国话还没说到点子上所以也不着急,对着面前的冷若冰霜,继续散发着单方面的热情:“说孔德荣远了点,孔小姐你总见过吧,刚才在小车里……” 沈延生一听,立马把脸转过来打断他道:“仇旅长,你要是再这么跟我狗扯羊皮,就麻烦你把我在路边放下,我自己找车回去吧。” 仇报国道:“延生啊,我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孔小姐就是孔德荣的女儿,还是最为得宠的一个,要是赵宝栓有心靠他孔家这颗树,娶了那个小姐做老婆不是最便当么?我就是怕你在那个土匪手里上了当,把你当兔子玩了,转首又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这样的人值得你跟他交心么?” 仇报国这样说,沈延生听在耳里愈发的心乱如麻,好在车子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到了沈家大院门口,沈延生也不必再在这样的言语里继续煎熬。推开车门就要跳出去,仇报国又在后面抓了他的衣服,一面神色诚恳的说道:“延生,你带的怀表是不是我送你的那个,如果是我送的那个,那我希望你回去之后就好好的想想我今天说的这番话。”说完,他把手移上去,在沈延生的肩膀上拍了两拍,然后目送着沈延生走下汽车。 等到仇报国和他的小车在那一条道上驶得全无踪影,沈延生站在门口还是没回过神。脑中不断的思索着下一步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脚步慢慢的认着道往家里面走进去。路过隔壁赵家院门的时候,他抬起头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里望了望,心里忽然的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进去看看赵宝栓在不在,却又怕真的应了自己最坏的猜测。走着走着,人已经过了那门口,要再折返回去,是不大可能。于是梗着脖子直往前去,停也不停的就进了自家院门。 ****** 孟小南同衙门里的熟人打了招呼,直接在看守的带领下进到了关押犯人的刑房。关于自治会的那场枪击事件,衙门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进行了处理,梳理出这一部分的嫌疑犯人,统一的押解在一间通用的大房间里,只等着正式的行刑批文下来。 孟小南去的是一间小隔离室,房间不大,当中有一张桌子,桌边上碗盖似的灯罩拢住一个发黄的小灯泡。孟小南坐在桌子前,一手从头上摘下呢帽来摆到旁边,另一只手伸进西服外套里去,摸出怀表来看了看时间。 一会儿的工夫,门口响起沉重的脚镣声,孟小南微微的转过脸,只见两名身材健硕的看守押着个面容清俊的小青年,进到了隔离室内。看守冲着他客气的一点头,带上门出去了。小青年站在门口附近昏暗的光线中,态度上不敢特别亲近,怯怯的递来一眼,口中唤道:“孟爷……” 孟小南面带微笑,对着小青年招招手,然后从桌子底下拎出个黄焦焦的油纸包,放在他面前道:“这是大少爷硬要我带进来的,你先吃点?” 纸包一开,里面是一整块的切肉,香气四溢的引得小青年暗自吞了几口唾沫。小心翼翼的观察了孟小南,他伸出手抓了一块摆在嘴里,一口嚼一口,越吃越快,渐渐的露出了狼吞虎咽的样子。 孟小南看着他满手油污,知道衙门里是不会给犯人预备饱饭的,加上这小子性子懦弱,恐怕进来之后就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头。手里抓了抓灯罩,孟小南猛的把那黄色的光束拧了起来,光柱直统统的扫到小青年的脸上,他便“唔”的一声,张开手掌挡到了面前。惊恐的从指缝中间射出两道目光,他嘴里的咀嚼也停止了。呼呼的从鼻子里喘着粗气,样子看起来十分的恐惧。 这样的灯光下,孟小南面目温和,口中低低的叫了他一声:“元宝。” 元宝一听,浑身抖了一下,飞快的咽下嘴里的食物,坐也不敢坐了,耸着脊梁骨站在孟小南跟前,小声回道:“孟爷,我全照着你的意思,进来之后我一句话也没说,一句也没说……” 孟小南抬起脸,发现元宝的额角上青了一大块,头发掩不住淤血的痕迹,刺目的颜色正在雪白的皮面上肆无忌惮的绽着。这光景要是让乔振霖看见,指不定他又要当场难过,然而换做了孟小南却只觉得这伤来也来得理所当然。 进了衙门一言不发,怎么会不挨打。 似笑非笑的对着元宝翘了翘嘴角,他语调柔和:“你也不要这么怕我,虽说我平常是没给你什么好脸色,但也没有要害你的意思。再说了,大少爷疼你疼得跟什么似的,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会轻易就放过我。”说着,孟小南从纸包里捻出块肉片来,递到元宝面前,劝道,“你再吃点,我们边吃边谈。” 元宝小心的从他手里接过肉片,塞进嘴里去吃了,然后慢慢的弓着身子在他面前坐下来,两只眼睛时不时的往他脸上睃。 孟小南笑道:“你也不要怨我,过了这两天我马上就托人把你救出去。等出去之后,钱和车票我也都给你预备好了。你直接上三河县里去坐火车,到了北平想干嘛就干嘛,不是很好?” 元宝没应他这话,也没对他口中的未来做任何联想,只是低声说道:“临走之前,我能不能去看看乔爷。” 孟小南说:“你见他干嘛?” 元宝犹豫片刻,终于说:“乔爷对我有恩,我总不能这么不声不响的一走了之。” 孟小南道:“你这想法是没错,可大少爷要是真见了你,你还走得了么?他预备着把你带到上海去,到时候要是强留你,你就真留下了?” 元宝摇摇头:“我既然答应了你做这件事情,早就知道不能再继续跟在乔爷身边,我就看看,偷偷的在什么的地方看看就好了,不会让乔爷发现。” 孟小南听他这样讲,又想起昨天夜里乔振霖那着急的模样,心中难免的起了一丝讥讽。这难道还是一场高山对流水的知己逢知己了?可惜他们命里的路就注定走不到一处去,遇上了又能怎么样?恐怕只能平白无故的多添烦恼罢了。 态度和蔼的发出微笑,孟小南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心里这样想,那我就帮你安排一下,不过我们可说好了,你只能看看,千万不能往他跟前去。” 元宝一听,瞬时露出了欣喜的表情,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的向着孟小南问道:“孟爷……我想问问……虞镇长他……” 孟小南收住脸上的笑,略作停顿,沉声道:“他死了。” 话音未落,元宝顿时面色惨白,惊恐十分的将两只眼睛瞪成了滚圆,然后慢慢的从里面渗出泪光来:“……我,我真的杀人了?” 孟小南朝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垂下眼睛说道:“事实是这样,可跟衙门里的人你可不能这么说。” 元宝垂着脸盯住那纸包中吃剩的肉片,不知道自己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嘴唇止不住抖着,他想自己只是打了这么一枪而已,怎么就真的把人打死了呢? “我们还是按照原有的计划来,等上面来人提审你,你就说自己是听了仇报国的命令才去放的冷枪,明白么?” 元宝默默的听,听到后面慢慢的点了头。孟小南看他眼角边快渗出泪花来,担心着出去让看守看出什么异样,于是从衣服里拿出手帕,递到他手里说道:“你快擦一擦,这本来也不管你的事,都是那个姓虞的运气不好。你不要哭,只当人不是你杀的,反正他早晚都要死,早一步而已,有什么要紧。” 第九十八章 沈延生在家里待了好几天都没有出门,心里为了赵宝栓和孔小姐的事情乱得天翻地覆。他生平没什么吃醋的经验,这偶然的一遭还吃得心焦而胆怯。仇报国的话推波助澜的扶持了他心中的恐惧,沉石一样压住了他的勇气。于是他怨妇似的在家里自导自演了几场大发雷霆,倒是没把心里的郁闷释放出去,只弄得家里大小的佣人个个都成了避猫鼠,一看见他就忍不住的缩起脖子提起呼吸,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唯恐一句话一个动作让他挑出毛病,又要吃一番折磨的苦头。 这中间有自治会的干事打来电话,说是要来上门慰问。沈延生想也没想就做了拒绝,这时候才想起虞定尧来。虞家没了虞棠海,恐怕是要多风雨,虞定尧虽说是过继给虞棠海做了儿子,可毕竟年纪不大,要是上面两位姑爷有意打压,他和虞太太一老一少想在府内立足,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这天傍晚,终于从虞府里来了消息,沈延生二话没有立刻就带着慰问品上虞家奔丧去了。去的时候他心里有点着急,因为想看看虞定尧到底怎么样了。前几天看人跪在地上模样凄惨的嚎啕大哭,他一时心虚避了个干净,然而事后回想,他又对此充满了愧疚。不要说虞棠海的死他也有责任,即便是没有责任,出于道德与礼仪,这时候也是该说两句安慰的话。 他不是还想着要对虞定尧这孩子好一些么?这不应该是个空口无凭的愿望。 在心里盘算着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小车直驶出路口,在拐角的地方和一辆迎面而来的白色小汽车打了照面。那辆白车他见得多也坐的多,更不要说熟悉两个字。 直接让司机把自家小车倒回去绕路走,却不想对面那白车的车灯闪了两闪,一个斜刺冲过来,挡住了他们转弯的道。 刺耳的刹车声一响,司机面露难色的回过头来:“先生……这……”跟前那车他认得,是隔壁赵宝栓的,再加上这两天里接连的受了各样的变故,遇上这样的事情便难免的有些不知所措。等着自家先生拿主意,他手心里涔涔的冒出汗来。可沈延生坐在车后座上,却是默了声的一言不发。 司机等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了,低声的开口询道,“先生……要不我下去说说,要他们给咱让个道出来?” “不用下去。” 车灯的光芒透过挡风玻璃直射向沈延生所在的座位,半明半昧的光线中,司机终于看清了自家先生的脸。那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两道眼皮镇定安然的微垂着,在白净的皮肤上落下两扇睫毛的阴影。阴影动了两动,露出底下漆黑乌亮的眼珠,眼神却阴测测的渗着凉意,“直接撞过去,撞开就走。” “啊?”司机听他这样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先生在同自己开玩笑。这好好的撞人家的车,撞的还是隔壁邻居赵团长,似乎怎么也说不过去。正是犹豫的时候,后面的声音已经带了明显的愠怒,又喝了一声“撞过去”,接着是文明杖击打在车座上的重响。 如此态度之下,司机也不敢再怠慢,胆战心惊的转过身去正要把车子重新发动起来,就看对面的小白车上走下来一个人。 这人穿一身挺括齐整的军装,装扮甚为周全严谨,军帽马靴武装带束出鹤势螂形的模子,走起路来步伐稳健。顺着车头上两束灯光走过来,靴底磕哒磕哒砸得路面连连作响,这响声不慌不忙,是有条不紊的拍子。及至到了车窗前躬身搭了只手在车顶上,这人终于从帽檐的阴影下露出了大半张线条硬朗的面孔,一开口口气轻浮,对着下到一半的车玻璃内的沈延生缓声问道:“沈会长,哪儿去啊?” 看他这模样和腔调,在加上横拦在前面的汽车,怕是不能轻易的就放人走。沈延生盯了他的面孔,心里那团鲁莽的火气稍稍有所压制,因而冷着脸答道:“我准备去一趟虞府。” “虞府?奔丧去?”说着话,赵宝栓又敲了敲车玻璃,继续道,“正好我也要去,你带上我?” 沈延生说:“以我们两个现在的立场,恐怕不适合一起在那样的场合出现。你要是真心准备去,这两天找个时候自己去就行。” 看小白脸红口白牙说的这样一本正经,赵宝栓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床上床下两个模样,要不是他心里还记着小白脸的好,这光景下简直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头昏眼花睡错了人。 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赵宝栓起身对着自己的司机摆了摆手,小白车立刻就向着边上开出去,给沈延生腾出条道。 沈家司机眼疾手快,立马就把汽车发动着开起来,由慢到快,渐渐加着速度,一边又从后视镜里悄悄的去看自家先生的脸。那脸阴得不行,都快拧出水了。 缩着脊背把目光转回前面去,司机一路沉默专心开车。生怕一个眼神接触就踩了人心尖上的地雷,好端端的炸得自己灰飞烟灭。 沈延生的小车在道上驶得飞快,此时的虞府内也是一片上下忙碌的光景。丫头佣人们统一的穿戴了白麻的孝服,走路说话都是轻声轻气的,唯恐惊扰了宅内的家眷。正门的楼里腾出一大间做了灵堂,除了奔走的下人,还有几个远地赶来的亲戚,三三两两的跪在灵堂上,有几个不知道是哭晕了还是跪晕了,凄凉的倚在旁人肩上,用宽白的衣袖一遍遍的抹着脸。 沈延生到的时候并没有在灵堂里看到虞定尧,只有虞棠海的两个女儿和大女婿在那里招待着前来奔丧的宾客。虞太太面色惨白,端坐在棺木旁边,发鬓上压了一朵白花。一动不动的,她几乎把自己坐成一座玉石雕像,冷的眼睛冷的嘴唇,只有一双眼眶周围微微浮了圈肿。目光笔直的盯着自己眼前的一方地面,她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两只眼睛好像也忘记了要挣要眨,只剩下眼底不时闪动的水光。 沈延生看她眼睛里的眼泪干了流,流了干,便低下头默不作声的去旁边的佣人手里接了一把纸钱和几个锡纸元宝。走到火盆前面一样一样的烧进去,他心里那种无比沉重的罪恶感又浮现出来。 火盆内,金红的火苗正在疯狂的卷嗜着那些或黄或白的纸质财宝,燎烧不尽的烟灰成了无数轻飘飞舞的黑色蝴蝶,交织在火焰丛的上方,好像一支不知疲倦却又最终灭亡的舞蹈。沈延生跪在蒲团上,目不转睛的盯,盯了一会儿眼睛就模糊了。鼻头尖上热热的烤出一股热潮,让他觉得这盆里的火其实都是富有生命的活物。活物知道善恶懂得是非,是来自天上的使者,使者又指着他的鼻尖在他面前露出了惩恶扬善的表情,让他止不住的浑身难受起来。 虞镇长呀,纸钱我也给你烧了这许多,侄子我也会好好替你照顾起来,你要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晚上托个梦直接告诉我,可不要暗地里下绊子来害我啊。 沈延生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然而这样的气氛与心绪之下又免不了惴惴的不可自拔。烧尽了手里的,他又跟佣人手里要来一些,直烧了一大捧金纸叠的大元宝,才终于安心似的从地上站起来。可刚站起来,他又两腿发软的当场倒下去,原来不知不觉跪了多长时间,两只脚已经酸麻得无法动弹了。 边上的两个丫头看他对自家主人这样的情深意重,便主动的上前来扶住他。及至把人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有佣人送来了缓口的热茶。沈延生垂着脑袋只管把身子歪向一边,对着送过来的茶碗摇了摇手说:“不喝了,喝不下。”丫头听他这样讲,大概是想到了老爷子偶尔慈祥的样子,因而抹着眼泪又往旁边退下去了。 沈延生坐在椅子上,两条腿里面酸了麻,麻了酸,好像骨髓芯子里过着无数手脚毛糙的爬虫,直挠得他从内向外的酸软无力,无法忍耐。 灵堂上的颜色只有黑与白两种,单调压抑并且沉闷。沈延生在那白色的幕帷底下待了一会儿,时不时的便要陷入自我批判中去,好像之前所有的作为也要在这里论出个黑白一样,一桩桩一件件,往他心头脑海里轮番的撞出来。沉默无声的接受着灵魂上的谴责,他同时又觉得自己是孤助无援的,好像小孩暗中犯了个无人知晓的大错,那痛苦和郁闷是无处可说的。 虞家的姑爷这时候走过来同他说了两句感激的话,沈延生有心无意的应答,一面问起虞定尧来。在这里等了许久,也不见这小子出来,他多少有些奇怪。 姑爷往虞太太那里看了一眼,压着声音回道:“侄少爷今天在这里跪了一天,又不肯吃喝,晚上实在熬不住就晕了,正在后面休息呢。” 丫头带着沈延生往虞定尧所在的小楼里去,一路上步子匆匆。宅内原先花鸟楼阁装点得十分活泼动人,这时候楼阁还在,花鸟却没了踪迹。也许是快要入冬,枝梢叶头上生机寥寥,偶然有几片叶子无精打采的蜷着,颜色也不是蓬勃的绿,风一吹一动,发出干燥的沙沙声,好似一阵叹息的低语,挠得人心里忍不住的跟着荒凉起来。 虞定尧住在二层,墙上拉起厚厚的窗帘,只在床头开了一盏奶白色的小灯。丫头在门口通报了一声,便轻手轻脚的回到楼下去。沈延生进到屋内半掩起门,转过身,虞定尧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 哑声从口里叫了一句“沈大哥”,虞定尧一只手撑在床上,俨然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床头的小灯映出他面孔上的疲惫与悲伤,望向沈延生的目光也是毫无光芒的,好像只是一个单纯的看的动作,该有的喜怒与哀乐都随着这几天的工夫全数流失了。 沈延生对着他点点头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压着脚步走到床边坐下,低头就看到了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个食盘。食盘里装了几碟小菜外加一碗白粥,那粥面上已经凝了一层透明的薄膜。 “我听你们大姑爷说你累倒了,过来看看你。”节哀顺变的话刚才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到这里再讲也没什么大意思,更何况虞定尧是昏倒在他叔叔跟前的,要是他又把这伤心事提起来说一遍,恐怕这小子又要哭哭啼啼的掉眼泪。 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虞定尧的表情,沈延生伸出手去在他脸上额上摸了摸。虞定尧的皮肤是燥热干净的,除了眼窝微微的向下凹进去,还是维持了原先漂亮可爱的样貌。只是从一个活泼的可爱的青年变成了略带病容的小玻璃人,两扇睫毛扑簌簌的翻了两翻,虞少爷慢慢的在沈延生的注视中低下头去。 “沈大哥……你不用帮我找小麻子了。” 沈延生心里猛的跳了一下,缓声问道:“怎么了……他回来了?” 虞定尧默了默,片刻又把头左右的轻轻一摇,说道:“我找不回他了。” 沈延生故作安慰的接了一句“怎么会找不到呢”,心里又对自己厌恶起来。勉强着做着笑脸的时候,又听虞定尧说:“小麻子让人送过来的时候就死了,他们怕染上晦气,当天晚上就把尸体丢到了镇外,镇外有野狗,野狗把小麻子吃了。” 一句接一句,他说的极为平静,两只眼睛抬起来盯住沈延生的面孔,幽幽的问道,“沈大哥……小麻子好好的,怎么会死了呢?” 这句话针尖似的戳在沈延生的心上,他先是隐隐的呼吸一滞,接着那笑了一半的眼睛和嘴角也都凝在了原地。 小麻子死的无辜,实在无辜。 忐忑无比的坐在床沿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垂着视线露出尴尬的时候,虞定尧抓了他的手。那十个指头都是凉的,凉飕飕的圈住他的手腕,把手掌心移到了穿着睡衣心窝口。 “沈大哥,小麻子是被人送来捎口信的,来的时候就断气了……” 虞定尧的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中渐渐的亮起来,瞳孔中跳动不止的东西让沈延生感到恐惧。 “侄少爷……” “沈大哥,我叔叔和小麻子……都是被我害死的。要是那天晚上我没跑出去,他们就不会死了。”说着话,虞定尧的眼睛红起来,抓住沈延生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我想过了……我在你家这件事情只有你和那天的那个客人知道,你是不会害我的,那就只能是……” 沈延生怔了一下,赶在他前面开口道:“那位先生也是个好人,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虞定尧哭道:“沈大哥,我叔叔和小麻子都死了啊!你那天不是和我叔叔一道去的自治会么?你就忍心看着他这样死了?” 沈延生这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在衙门里看过的元宝的照片,心里顿时一寒。如果虞定尧跟衙门的人吐露了这条线索,不要说乔振霖,就是自己也一样会受到牵连。再说乔振霖,他当天上门就真的是偶然么?如果是偶然,那元宝为什么会在衙门里?难道虞棠海真的是元宝杀的? 想起那小子温顺的面孔,沈延生心里有些不大相信,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杀人犯呢?他不过就是一品街的一个小男妓而已。 虞定尧看他这样沉默不语,以为是他有意要护着那位朋友,因而又抓着他的手在自己胸口上捶了两下,带着哭腔乞求道:“沈大哥,沈大哥你要帮帮我啊,我要给叔叔和小麻子报仇,我不能让他们白死了!” 虞定尧一边讲一边哭,嗓子是哑的。沈延生见他这样痛苦不堪,心里头更是五味杂陈的说不出难受。俯身过去抱住他,口中安慰道:“你放心,要真是跟他有关系,我也不会放着不管。这几天你先安心在家里住着,我去衙门打听打听,一旦有消息,马上就来告诉你。” 从虞府出来,沈延生并没有获得一点良心上的轻松,反而因为更加扑朔迷离的真相而心情沉重。 司机看他脸色不好,自然不敢多言语,闷头把车往回开,快到家的时候,沈延生忽然改了主意道:“先不回去了,你跟我去趟仇报国那里。” ****** 乔振霖在一脸期盼的表情中迎来了孟小南,从人进门开始就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转,恨不能递了帽子又给他端茶送水,只希望能早一刻从人嘴里听到最新的消息。上午的时候,就听茶房说孟小南出去了,到了这时候已经过去了一整天。光是看孟小南脸上那安然的神色,乔振霖就觉得元宝不会出什么大事。在一张沙发上坐定了,他忍不住挨过身子去,问道:“小南……电话的事情……” 孟小南敞在沙发上解领带,一边解一边抬起眼睛瞟过来一眼,正色满面道:“你大少爷托我办事,我还有不尽心的道理?” 乔振霖说:“话不是这么讲,这事还是得靠着你的面子。” “我的面子,我几时在你心里是有面子的人了?你不还总说我思想龌龊么?”借着平常的气话拿捏他,孟小南绷着脸色道。 乔振霖让他堵得哑口无言,只得把客气话全都咽了回去,坐在沙发上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无可奈何的说道:“那些都算我说错了,你就快把元宝的事情告诉我吧。” 孟小南卖关子似的笑了笑,终于在这单面倒的胜利中看到了乔振霖的失落,于是用手抽着脖子上的领带道:“他让人诬陷了,等过两天我就能把他接出来,没什么事,人好着呢。” 乔振霖一听,眼睛也亮了,脸上如释重负的露出笑容,过去摁了手在孟小南身上道:“你说真的?他真的没事?”说完,他又自说自话的点着头,“本来也没事,他胆子这么小,怎么会和那种事情扯上关系。”吃下了这颗定心丸,他也不焦躁了,直接从沙发上蹦起来,往房间里走进去,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才想起还没谢谢孟小南。于是转回来说道:“你吃晚饭了么,我同你一道去吃一点,谢谢你为了这事多费心。” 孟小南仰起脸,斜着眼睛看了看他道:“你也不是完全没有良心,还记得要请我吃饭。” 乔振霖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笑,拿起沙发扶手上的领带又往孟小南领口系上去。一面用指头勾着领带结,一面说道:“你也不要这么嘲笑我了,想吃什么都行,现在就去吧,晚了那些酒楼打烊,我们就只能饿肚子了。” 第九十九章 孔小姐一个人坐在装有镜子的化妆桌前面,依次的把桌上的瓶瓶罐罐拿起来嗅着味道。这间小楼她和丫头住了好几天,是比之前的饭店要舒适许多,每天固定的时候还有人送饭菜过来,因此她终日的只要等着佣人上门,就可以衣食无忧。 然而日子是清闲,却也没多大的趣味可言,本来还可以四处上街游玩,可这几天镇内突然出了一些事情,白天和晚上都有点人心惶惶,她一个大姑娘要出门,也不是这么方便。更何况给她找这房子的赵宝栓又特别吩咐过她不要到处乱跑,于是带着点被人金屋藏娇的意思,她在这里一住就是好几天。 这种待遇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喜滋滋的,满怀着希望与心思打扮自己,然后乖乖的在家里等人上门。可是一等就等了这许久,赵宝栓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要说上她这楼里来了,就连偶尔的一通电话都没有。 放开手里的瓶子,孔小姐叹了口气,又把旁边的电话拿起来摆到耳朵边听听声音,这电话是好好的,并没有故障的意思,于是满脸失望的放下,从窗户里探出头去,看那院子里的丫头。丫头站在个花架前收拾那几盆新送来的鲜花,小剪子一个枝杈一个枝杈的剪过去,闲下来一扭头,发现自家小姐坐在窗户旁边,正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别人都说身病易治心病难医,自家小姐害的就是心病,还是心病中最棘手最顽固的一样——相思病。寻常药品不能达到效用,非得那句解铃还须系铃人来点化才罢。 听着孔若三番四次的发出叹息,丫头心里也有些惋惜,于是一手掰着花枝,一边转过头来问道:“小姐,你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回去?” 孔小姐摇摇头,用两条雪白的胳膊垫在下巴底下,懒洋洋的答道:“昨天刚打过,今天还打它干什么?” 丫头又问:“老爷还没回来?” 孔小姐道:“爸爸上南京去了,南京离着这里远,再说了,他哪次去了南京是很快就回来的?”说着,她埋怨似的撅起了嘴,不知道是在气孔德荣去了南京,还是南京绊住了孔德荣,让她连个可撒娇的对象都没有了。 孔德荣最喜欢这个女儿,成天跟个宝贝似的供着哄着,现在忽然出来这么多天,自然是着急得不行。然而偏巧赶在这个时候南京还把他召回去开了好几天的会,弄得他明知道孔若在罗云,也不能亲自的赶过来把人接回去,实在是有些情非得已。 不过父亲这样焦头烂额的无法抽身,倒是有一半遂了孔小姐的心愿。因这父亲总是对她过分溺爱和保护,也不许她和异性有过多接触。 之前在学堂里上学的时候,有几个男学生一起来家里做小组讨论作业,孔德荣就派了几个副官过来在旁边盯着做保护,男学生既怕他们那凶巴巴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这样受人监视是受了侮辱,所以做了一次作业之后就再也不肯登门。事后孔小姐家风严苛成了他们调侃玩笑的谈资,一说起来,就是花开正盛,却无奈枝干上老刺纵横,观赏尚可,要是冒着危险伸了手,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孔小姐这样一朵美丽的鲜花,一般人摘不动,可鲜花小姐努力盼着来摘的人,却又不屑动。任凭她明着暗着秋波不断暗示连绵,赵宝栓在她面前也始终是一副油水不进的样子。说也说,笑也笑,只是都带着距离,仿佛是光把她当做一位普通朋友来招待,丝毫也没有想要越距的意思。 他不越距,孔小姐怀揣着一份炽热蓬勃的爱情却是忍不住。可天天相思病似的在心里挂念,又让她在内心里颜面全无,所以这一头热的感情慢慢的由期待变成忍耐,关在她娇俏玲珑的身躯里,简直快要酿成一场疾风骤雨。风暴的中心是爱情,而周围狂卷不止的气浪则是她求而不得的失望。 丫头见她这样不高兴,用手拨了拨那两枝色泽娇嫩的花蕾,一面宽慰似的说道:“小姐,要是你实在想家,我们就去跟赵团长说说,让他派人送我们回去不就好了?” 送回去?送回去她就输了! 赵宝栓对她退避三舍的态度是这样的明显,不要说她自己,就是这个只在旁边看的丫头,恐怕也已经猜到了八九分。这样的情况下,要她主动的去向人请辞,显然是一点颜面也没有。 感情上讲,她是想要赵宝栓的挽留,可从道理上说,她也不该走得这样可怜兮兮。孔德荣虽然只是个土地似的小军阀,但在晋州境内怎么也说得上小有势力,自己作为他的掌上明珠,既然已经这样厚着脸皮跟到罗云镇来了,走的时候就更不能静悄悄的毫无理由。 这场无从谈起的恋爱已经炽热的如同一场战役,阵型和策略都摆出来了,可以这样收回去么?收回去岂不是彻底的大败北? 心里是这样想,她脸上也露出不满意来,扬起脸睨了丫头一眼,冷声斥道:“怎么了,我都没说要走,你倒是先不耐烦了?是不是嫌这里活少不够你做的?” 丫头听她这样说,知道是自己一时口快撞了人家的枪口,因而红了红脸,小声说道:“我哪有这样想,不过是替小姐你发闷而已,这两天镇上不太平,不然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倒是可以出去走一走。” 孔若倚在窗户边望了望院子上方一碧如洗的蓝天,并没有对这番话产生什么共鸣,闷声不响的扭回屋里,侧身躺在了一张漆皮沙发上。 这一天直到中午,孔小姐都没有再跟丫头说一句话,而丫头自知得罪了她,也不敢贸贸然的再开口。院前奔院后忙,她是把这小楼里能做的该做的活都做了一遍,及至门口响起汽车的声音,才放下袖口的卷边熟门熟路的直走到门口去迎接。 打开大门,她并没见到平常那个总是来送饭的佣人,只看到一个身穿军装的小青年,手上拎着个食盒,正往这边走来。丫头站在原地望了两眼,发现这人她也见过,不就是赵团长的副官么,那个自称姓李的小眼睛副官。 小眼睛面目严肃,腰杆子绷得笔笔直,帽檐下的两腮因着油水的供养而泛着健康的颜色。虽说端着架子笑也不笑,但丫头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不但没这么想,反而还更要理解他。 他那样小的眼睛怎么还能笑呢,一笑起来眼睛眯成道缝,岂不是更小了? 这样想着,她笑嘻嘻的走上去,对着来人作了个揖,然后说道:“李副官,今天怎么还要劳烦您亲自过来呀。” 瞎眼把食盒递到她手上,跟着往大门边走了两步:“我们团座今天在酒楼里同几个朋友吃饭,顺便要厨子做了几样吃的叫我送过来。” 丫头把食盒在手臂上挎着,感谢道:“原来是这样啊,那李副官进来喝杯茶再走?” 客气的发出邀请,丫头粉白的面孔扬起来,正对着屋檐上直射而来的阳光。瞎眼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这小丫头长得红扑扑胖乎乎,是个很有福气的模样。虽说姿色上同那位孔小姐差了老大一截,但终究还是实惠,加上娇滴滴软绵绵的腔调和一脸温和的笑,这样一说一笑便能让人感到心情愉悦。 望着人家暗自出神,瞎眼不自觉的笑起来。丫头见他嘴角止也止不住的直往上勾,便伸手向里面做了个邀请的动作:“李副官,你可不要笑我呀,这楼里我都打扫过一遍了,很干净的。” 瞎眼一听,心里对这小丫头的好感又加了几分,微微仰头朝门内望了望,摆摆手道:“坐就不坐了,我就是顺便来替我们团座问候一声,你们小姐,最近还好么?” 丫头想了想说:“小姐挺好呀,就是天天的不能出门,在家里闷得慌。” 瞎眼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并不能对这丫头的话做出应答,而丫头在那边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探究的意思。自家小姐那心思,真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偏偏赵团长那边是个锯嘴葫芦,一点风声不走。眼巴巴的这样干等下去不是办法,这小眼睛既然总跟在赵团长身边,借着机会巴结巴结,总不会是件坏事。 丫头抿着嘴微笑,一手揪着辫梢绕了几个弯,开玩笑似的说道:“李副官,你天天的跟着你们团长跑东跑西,知不知道这镇里什么地方最好玩?”她这样说话,两只眼睛都包含着期许与好奇的光芒,瞎眼盯着那目光里的内容一愣神,回道:“好玩的地方是多的很,不过不好去。” 丫头眨眨眼睛,正要继续开口,却听楼里面孔小姐正在叫她。于是向着门内扭了扭脑袋,把胸前两条长辫子甩得在衣服襟子上滚了两滚,回过来说道:“我们小姐叫了,麻烦李副官回去告诉赵团长,就说我们在这里住的还挺好的,叫他有空了也可以过来坐一坐。” 说完,小丫头挎着食盒往门里面进去,两扇大门并得剩下道缝,又从里面探出头来,对着瞎眼摆了摆手:“谢谢你啊李副官。” 瞎眼站在门口,被这一句接一句的李副官喊得心窝尖子上一层一层的起波澜。就跟湖水心里投了个碎石似的,无法平息了。情不自禁的扬起手来对着那小丫头摆了摆,他忽然觉得自己高大威武了许多,是个铁骨铮铮的大男子汉,可以顶天立地的存在。 及至那丫头彻底的消失在门后,他站在原地依旧是失神一样的看,看了一会儿暗自偷笑,他身后的司机却是忍不下去了,滴滴答答的摁着汽车喇叭,一面从车窗玻璃后面探出脑袋和胳膊来:“李副官,赶紧的走吧,团座不还给你交代了活要做嘛?” 瞎眼听他这不耐烦的语气,狠狠的回过头瞪了他一眼,然而眼睛实在太小,这一眼还及不上人家平常睁眼看的架势。故而没什么威慑力,不过司机知道他是这样一个闷骚的性子,不能冲只能哄,便笑着说道:“李副官,行行好,我一会儿回去还得送团座去军政处呢,您给个方便不行?” 主动的服软拔动了瞎眼的步子,挺身正了正自己的帽子,这小眼睛终于昂首挺胸的朝着车边走过去。等到一只手拉住了车把,他又回过头朝那小楼里看了一眼。楼是赵宝栓让他置办的,只说叫孔小姐先住着,至于住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住着一概没有交代。 想起刘炮前阵子刚娶了个女人过门的事情,小跟班就猜想老大是不是准备着娶这小姐过门呢?要真是这样,倒是可以把那个丫头讨过来。 坐在汽车里独自的打着小算盘,小眼睛微微的把面孔向下一垂,嘴巴角却是不由自主的翘起来。 乐不可支的时候,他已经快忘了上一个被他称作“嫂子”的沈延生,而沈延生独自的在家里面对了门房刚送来的一堆信笺,心里面也是不知作何滋味的打起了乱仗。 信笺是在这天吃过早饭的时候和报纸一起送达的,门房最近对镇内的消息尤为上心,故而总是要在第一时间对这些东西做个简单的分类。这当中有一个信封尤其特殊,用厚实的牛皮纸做的封皮,顶上还盖着军政处的大戳。门房看了一眼,就把它从报纸堆中捡出来,特别照顾的摆到了最上面。 沈延生坐在客厅里,一手正捉着一副茶碗往跟前的花梨木小几上放。看到门房送报纸进来,便把那手顺势扬起来,一面说道:“这世道,报纸越来越厚,人情倒是越来越薄。” 门房笑了笑,把那一堆东西交到他手上回道:“可能是镇上最近新鲜事情多,好几家报馆都出了别刊,专门登一些新奇好玩的。” 沈延生用眼睛扫着浮面上的几则大标题,猜想这门房可能早就把这报纸都读了一遍,故而也不再继续跟他搭腔,怕他正在兴头上,一时口舌汹涌的说了个干净,等到自己再看不就索然无味了么。因此先从那堆中捡了最上面的信封来看,他本打算等人走了才去看报纸,谁知道手里的信纸甫一展开,他脸色就变了一变。 这是一封推荐任职的推举信,大致意思就是希望他能暂时的担任一下罗云镇的镇长一职。和信一道寄过来的,还有那天在酒席上一道出场那几位的联名书,更有一页是姓王的胖巡阅推荐劝勉的意见。三重重压之下,沈延生忽然后悔自己竟然看也没看就这么拆了信封。这时候该怎么办呢,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依照仇报国和启东的关系,自己怕是要让他拖着下水去做坏人,可不答应,他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傀儡,也不会轻易的就善罢甘休。 门房在旁边站着,看他默不作声的不理人,就把头一低走出去,及至到了门口,就听沈延生说:“你一会儿去给隔壁送个信,要赵团长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事情跟他商量。”门房点点头,想起前两天司机说的话,就有些好奇。先生和赵团长之间的关系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以留人过夜,不好的时候竟要情面不讲的直接撞车,这样子的忽冷忽热,实在让他感到十分疑惑。 走到门口去,正好看见隔壁的小白车往道内开进来,于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打算等人进门就直接去捎口信。谁知道没等车上下来人,赵家院门中就冲出来一个佣人,对着车窗玻璃里的悉悉索索一顿耳语。耳语过后,那白车又重新的开起来,在道内打了个弯,飞快的开走了。 门房往外走出来,那佣人正好往回进,低着头也没看见他,及至一把让门房抓住了胳膊,才略显惊吓的抬起头来。 “哦……原来是你呀,有什么事嘛?” 门房朝着白车的方向望了一眼,说道:“我们先生有事找赵团长,麻烦能不能给捎个口信,就说让赵团长看着什么时候有空了,就过来跟我们先生叙一叙。” 这两家原本就是经常走动,所以佣人也见怪不怪,一听门房这样讲,就指着那道口说道:“真不巧,你要是早来一刻我就把这口信捎了,刚才赵团长刚回来一趟,不过没进门又有人找,这不是忙着出去了么。你这消息,怕是要等到他回来才能转达了。” 门房摆摆手说:“这不要紧,你可记着给我说就行了。” 佣人点点头,同他告了别。两人各自回到家里去,门房在院子看到了沈延生,在那一块地方踌躇着打着转。一看到他,立即开口问道:“口信捎过去了?” 门房点点头,沈延生也安心似的折返回堂间内,然而走了几步,似是临时改了主意,把步子向外一转就要出去。门房见他身上只穿了一身平常在家才穿的裤褂就知道他大概是要往隔壁院里去,便跟到门边说:“口信是捎了,可他们赵团长刚出去,给错过了。” 沈延生一听,整个人都站在原地不动了。距离上一次两个人亲亲热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多天,这之后赵宝栓再也没登过门。要说忙,也没有忙成这样子的,更何况他们还是邻居,过来看一看说两句话也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是连这样的几分钟都抽不出来了么?还是说虞棠海遇刺那件事情跟他也有关系,如今利用完了自己,就没了继续交好的理由了? 心里面难受至极,他又感到无比后悔,因他这阵子发现自己对赵宝栓的情感有变,简直有点接近恋爱的模式。赵宝栓不来,他就想,想得发了狂,他就什么事也做不成,吃饭不成,喝茶不成,就连睡觉也没法安稳。好像赵宝栓忽然的成了他的主心骨,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全都跟着转,他自己无法掌控。 门房看他这样子,以为一定是有急事,因而小声的上来问道:“先生,你要是实在着急,我再过去打听打听,问问他们赵团长什么时候回来,你心里也好有个底。” 沈延生对着他摆摆手,慢慢的往堂间里回去。他也是个要面子的,如果真是赵宝栓那边单方面的用完了他,他也没必要再去跟人揭这一层破廉耻的窗户纸。好像一说一问,仇报国的猜测就成了真。真到了那个时候要怎么办,如果赵宝栓厚着脸皮请他去吃喜酒,他也要去么?他肯定是不想去,可是不去就像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反而显出那样一种刻意的在乎来。要是让赵宝栓知道了,不是会在心里更加的嘲笑自己么? 有点灰心丧气的,沈延生直上了二楼的卧室,头重脚轻的往打同床里面一倒,两只眼睛痛苦的闭了起来。 他胸口上郁着一团闷气,两只手分别的摆到胸口去揉,却怎么揉也揉不散。越揉心越凉,最后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急匆匆的转到一侧的壁橱中去翻箱倒柜。 整齐摆放的衣服下面,有一只带锁的大皮箱。把皮箱拎出来甩在床上,他嘴角一抿,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表情。微微的撅着嘴蹲下去摆弄着上面打转的密码锁,他一格一格的拨,好像拨得不是数字,而是他自己心里那些坑坑洼洼的坎。拨到最后皮箱“啪”的一声弹开来,他的眼泪也莫名其妙的从眼眶子里弹了出来。 箱子里只有两把枪,一把大的是卡宾枪,一把小的是盒子炮。这都是赵宝栓送给他的。卡宾枪的枪托上还绑了一圈红绳,带点突兀的俏皮。 沈延生眼泪滴答的伸手去摸着这两样武器,心里别扭的简直要喘不过气。他时常的藐视爱情,可爱情这东西竟然不知不觉的就要了他的命,这真是极其讽刺。 倚在床边蹲了一会儿,他吸吸鼻子把眼泪擦下去,又把皮箱收好了。然后站起来去浴室里洗了脸,重新给自己换了身干净体面的衣服。 罗云镇镇长的位置,他肯定不好坐,一旦坐上去就意味着和仇报国一样,着了日本人的道。他虽然不是个志向崇高的爱国主义青年,可在利于义的取舍上还是有自己的原则。看似登了高位,实则却给自己在灵魂上铐了一套枷锁,这样的事情他不能做。 彻底的收拾过头脸,他带着早上收到的信件和那枚光洁闪亮的银色怀表坐上了自家的小汽车。之前他也去见过仇报国,但不是为了任职这件事情,而是因着虞定尧的缘故,去帮忙打听衙门里的情况。不过该了的事情还是得了解,既然仇报国和那位王巡阅已经把事情提到了台面上,这就意味着他再不有所行动就不会有反转的余地。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趁着最后再搏一把。 他曾想着只要有赵宝栓在,自己就能同他拧成一股劲,可这想法一深入才发觉当中错误的严重性。 拧成一股,是要像夫妻那样齐心协力的意思? 可即便是他愿意委曲求全的做这个“妻”,赵宝栓又是真心可以接受么?他毕竟不是女人,再好再宝贝,生不出孩子续不成香火,这样断子绝孙的未来,不是谁都可以忍受的。 这样想着,他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只把半张面孔转过去对了光亮如新的车窗玻璃,悄无声息的看着外面或动或静的景物和人流一样一样的朝后飞过去。 第一百章 孔德荣在这一天的时候悄悄的到了白家岙正在筹建中的火车站。这一带的铁路刚修了个头,所以这火车站根本没个正经样子。既没有火车,也没有站点标志,只有块大木板子上写了白家岙几个字。 不过孔德荣也不嫌弃,他是坐着自己的汽车来的,还比既定的行程提早了一天。发给罗云的公文上说他应该在明天抵达,然而这样迫不及待的就赶过来,为的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孔若。 孔若看起来文文静静,也受过良好的教育,谁知道学堂只让他把个安静的小姐送出去,回来却成了个自作主张的新女性。跟着赵宝栓跑到罗云镇来,恐怕说出去只会让他这个土皇帝颜面无光。赵宝栓有没有资格高攀是一码事,他孔家小姐屈尊降贵的主动献殷勤却碰了一鼻子软钉子这又是另外一回事。 孔小姐得不到爱的回应自是苦恼无比,可在孔德荣看来,这样毫无回应的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他宁愿赵宝栓是拿孔若做了押宝的筹码也不愿意他们真的就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车队从三河县出发,先前走的是平整的大道,在半途转成山路,这几辆卡车便让黄土与灰沙吹了个土头土脸。孔德荣坐在车厢内,神情同山丘似的身量一样,是庄严而肃穆的。可庄严肃穆只是个外表,内心里跑马似的无法安宁,早就把他一颗心提前的运到罗云镇去。 即将见到孔若,他欣喜若狂,可见了孔若之后,临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个他不怎么喜欢的王瑞安。 王瑞安新当上巡阅使,北边好几个大省已经被他跑了一遍。说是替政府视察各地工作,其实就是一路的捞着油水收买人心。孔德荣最看不惯投机取巧的小人,王瑞安就是其中一个,几年功夫从一个政府抄写员误打误撞的混成了什么狗屁巡阅,这样的人除了一张嘴和一肚子坏水,能有什么本事? 车子一路开,沿途的山上已经好几座被挖出了土黄色的斜坡,轰隆隆的引擎在山道上一掠而过,很快就到了罗云镇外。 来路上一塌糊涂的景象,孔德荣早就料到三四分,可当车子开上特别铺就的大道,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 道路打扫的很干净,两旁是栽得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底下站了十好几个学生装扮的女孩子,着装是统一的布褂裙子和半腿高的白棉袜。女孩子手上捧着花束,批红接绿的连成一道小型花墙,一看到车队冒头,便非常统一的把手里的花举了起来,一摇一晃又成了一片花浪。 开车的司机见到这样的情景也是一愣,当即开口道:“主席,前面这么多人,我们是直接过去,还是停一停。” 孔德荣从车窗内向外眺出去,视线在那漂亮的仪仗队里扫了一眼,很快就发现了那队伍前面还站了几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由左往右下去,依次是赵宝栓,孟小南,还有他老朋友的儿子乔振霖。 孟小南是怎样机灵又通达的一个人,孔德荣早就心知肚明。而在看了眼前这样体面又说不上过于隆重的欢迎场面之后,他对于这白脸男人的认识又更上了一层楼。于是对着司机一抬下巴,说道:“他们都迎出来了,我还有不下去的道理?” 司机把车停妥当,孔德荣也在两个副官的护送下走到了大道上。这地方其实离罗云还有一段距离,所以他们欢迎的十分低调。正好应了孔德荣悄然行动的意思,又不会在礼节上显得有所疏忽。 孟小南跟在赵宝栓后面朝着孔德荣这边迎上来,这样的场合他不好主动做担当,只能陪客似的把自家少爷引到面前,再由乔振霖来开口同孔德荣打招呼。 乔振霖的样子温文尔雅,是孔德荣心中女婿的不二人选。如今肩比肩的和赵宝栓摆在一起,愈发的显出一种公子哥的高贵来。 这次从南京回来,孔德荣其实带着一桩任务,天女散花似的满世界发委任状,最终目的是要把县镇下的一些地方部队收编起来,重新组成一支专属中央的晋军。这样一来他这个省主席的名号也不会放空,同时的又把自己手上的兵权和周围的势力做了个平衡,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差事。 不过这样的好差事并不好做,罗云刚死了虞棠海,局势和人事上都面临着一场大洗牌。他作为新上任的省主席,当仁不让的就该出面干涉,可王瑞安先他一步嗅到了动向,架着中央的大旗往镇里来,恐怕打的也是正义的援助牌。 孔德荣本来就看不上王瑞安,在这种时候遇上自然又有一场风波不断的暗战。既然是暗战,必定有事情不能拿到明处来说,至于那些可以提到桌面上的,孔德荣就不能轻易的放过去了。非得一桩桩一件件,全都仔细的捋清楚摆平顺,才能给自己撑起一方颜面。在这许多的事情中,首当其冲,便是虞棠海遇刺这一件。虽说事后仇报国已经对消息进行了迅速的封锁,可该要的真相,还是得让它有一个水落石出的机会。 一行人另行换了车辆在这天傍晚时分到了罗云镇内,孔德荣最先的一件事情便是去看自己的女儿孔若。孔若让赵宝栓特地的安排在一栋小楼中,四周布下了许多暗哨作保护。不过这样的保护孔小姐当然是不会知道的。 外面大门一响,她还以为是赵宝栓来了,因着丫头之前刚和那位小眼睛副官打过招呼,所以赵团长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大为感动的前来相叙什么的也在情理之中。兴高采烈的亲自迎接,她果然见到了赵宝栓,不过还没等她把那笑容做到更加完美漂亮,赵宝栓一闪身,把个人送到了大门里。孔小姐抬眼一看,这不是自己去了南京的爸爸么,于是脸上表情一僵,嘴巴也跟着撅了起来。 “爸爸,你怎么也来了?” 孔德荣笑微微的挤开门进去,说道:“怎么,我不能来看你?” “你不是去南京了么?” “我是去南京,又不是长在南京,还能一直呆在南京不回来么?”孔德荣这样讲着,同孔小姐一道往楼里面去,丫头听见动静跑出来,见到自家老爷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所以把头往地上一垂,缩手缩脚的站到了旁边。小姐跑出来是小姐,她一个丫头也跟着出来,回去之后肯定是要受到责罚的。这样一想,原来已经减淡的恐惧又鲜明起来。 好在孔德荣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女儿身上,对于这个丫头基本是不闻不问的态度,及至两人进到屋子里,孔小姐冲着丫头说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不会去弄点茶水过来?” 丫头点点头,慌里慌张的往后面去。半道遇上跟着赵宝栓一起进门的瞎眼,小姑娘没注意眼前,一头就撞到了人家怀里去。瞎眼个子虽不高,体格也不壮,可套上一身像模像样的军装也是能入眼的。丫头“哎呦”的叫了一声,手在人身上推了一把立刻弹开了,红着脸抬头道:“李副官!” 瞎眼笑眯眯,对着她把一双手背到身后去:“你不要走得这么急,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也可以一道帮你做。” 丫头往后面望了一眼,连忙的摆着手道:“不不不,我自己就行了,李副官你就忙你的去吧,赵团长那边还要你支应呢。” 说着话的时候赵宝栓和乔振霖也进到楼里来,后面跟着陪客似的孟小南。孔小姐坐在椅子上和孔德荣说着话,一颗心却惦惦记记的全系在赵宝栓那里。时不时的拿视线往那个方向上睃着,对着父亲开口道:“爸爸,我这次到罗云来玩,赵团长可是给了很大帮助的。” 孔德荣听出她这是想给赵宝栓筑台阶,但又不能表现的过于冷淡,于是笑微微的回道:“明明是你自己调皮,要不是正好搭上人家赵团长的车,怎么会有你现在逍遥自在的样子。” 孔若歪着脑袋俏皮的吐了吐舌尖,说道:“我也总不能只在三河县里呆着,要是跟你说了,你肯定不愿意让我出来。” 孔德荣佯装生气的一皱眉道:“怎么了,我还没为了这件事情说你呢,你倒是来个恶人先告状。” 孔若把身子往后缩了缩,说道:“爸爸,你看你,当着客人的面就这样凶我,我还有什么面子。” 在座的几位看他们父女斗嘴似的一递一句,不约而同的笑起来,这样的气氛之下,孔小姐飘向赵宝栓的眼神也愈发的活泼热烈,仿佛是在态度上向父亲作了一种暗示。然而暗示虽明显,孔德荣却拒绝接收,正好这个时候丫头送了茶水和点心进来,老头子话题一转,向着丫头开口道:“你带小姐去楼上休息休息,我这边还有一些话要同这几位先生说。” 孔小姐万分不舍,但没有当面忤逆的意思,只得带着丫头避到二楼去。 孔小姐一走,赵宝栓事先牵起了话头,从自治会当天的枪击事件说起,又接着带出了赵宝栓和启东勾结的内幕。孔德荣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最后拍着桌子说道:“这姓仇的简直要反了天了,就算现在镇里没有掌舵的,也轮不上他来插手!” 孟小南道:“哪里是他插手,根本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他策划的。我前阵子刚去过衙门,说是有嫌犯供认了这事情和仇报国有关,可仇报国怕事情捅出去,急急的就要他们把人处理掉。加上这两天还来了一个姓王的巡阅,仇报国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恐怕已经沆瀣一气了。” 孔德荣一听,知道孟小南说的是王瑞安,因而露出轻蔑的表情来:“巡阅?哼,他王瑞安不过是只软壳老鳖,不知道死活,闲事管过界!” 当上了省主席,孔德荣便自认这晋州的一片土地全成了他的地盘,如今自己的地盘上来了条外来的狗,还张牙舞爪的要同他抢食,他怎么能忍受。于是在听过赵,孟二人的叙述之后,便连夜赶往衙门,把孟小南说的人犯提出来仔仔细细的审了一遍。审完人犯,他找来秘书和心腹,各自交代了任务下去,只等着证据足够,再一封电报发往南京,狠狠的捅上王瑞安一刀。 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所以各人都还按着原先的拍子和节奏活得安然如常。 仇报国坐在客厅中央的皮沙发上,洋洋得意的望着眼头顶上五十支烛光的顶灯,脸上放着满意与自得的光芒。他这家里刚经过一番新布置,家具和摆设都添了新模样。对着这样的新气象,他想人晦气也不过一时,他那坏的一时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就只有好,并且是好上加好的锦上添花。皮沙发的对面坐着沈延生,这便是最合他心意的一朵花。 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推举信和怀表,他笑微微的摇了摇头。然后在一声叹息过后,从桌子另一端拿起雪茄盒子来,用指头托压着摆到了嘴巴边。屋里有副官随时伺候,这时候便悄无声息的递来一束火苗。仇报国用力吸了一口,在那弥漫口齿的烟雾中满足的眨了眨眼睛。 “延生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准备和我一刀两断了?” 这声音听起来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却隐约的带着一种高傲的怜悯。沈延生一听,心里愈发的感到厌恶,于是在寂静了一段时间之后抬眼正视了对方,口中语气坚定的回道:“今天这事情既然拿出来说,我就得跟你彻底的说个清楚。推举信我一定是不能收的,一旦收下之后有什么后果,你我心里都清楚。不过站在旧友的立场上,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奉劝你两句,趁着现在就收手吧,要是想摆脱启东的控制,现在就是个机会。你再做这样引狼入室的事情,难不成真的要把罗云送到日本人手上去?” 沈延生的话说得理智而诚恳,仇报国一句不漏的听下来,脸上却无任何表情来做回应,沉吟片刻,他缓声说道:“我不管你信不信,虞棠海的死不是我的意思。这事情我虽然想过要追查,可真查出来又怎么样呢?你口口声声要我不要做引狼入室的事情,你自己又是完全干净么?”把雪茄摆进嘴角去咬着,仇报国微微仰起脸,眼珠子在天花板上转了两转,慢慢的把视线拉下来,盯住了沈延生,“你只当我做这些是在害你,我真是在害你?如果不趁乱把这一页揭过去,等到事情水落石出,你能撇得开关系?就算是一时撇的开,虞定尧的事情你又怎么解释?” 虞少爷在沈延生本来就是一件亏心事,可他以为那是暗地里的事情,也做好了往后赎罪的准备,然而被仇报国这样一讲,顿时又血淋淋的戳在了他的胸口上。 沉默片刻,沈少爷低声说道:“既然你要帮我,为什么还要我去做镇长?” 仇报国说:“我这是在往回拉你,当了镇长你就可以脱离赵宝栓。难道你还真准备一辈子跟他好下去么?有启东的势力在,我对付他是早晚的事情,要是你继续跟他有牵扯,到时候我真是想救你都救不回来。” 沈延生垂下视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担心未免有些多余,不是说他要娶孔小姐攀高枝么,难道我还得犯着贱得再往他跟前凑?” 仇报国道:“你既然看的这样清楚,何必还要拒绝,镇长这个位置虽然不好坐,可如果你只是因为害怕而不敢坐,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有能力保护你,不会让你跟虞棠海一样。” 沈延生摇摇头,他怎么能和虞棠海一样呢,虞棠海根基深厚,可倒起来不过也是几分钟的事,一粒子弹当胸一穿,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了,他一个年纪轻轻又没什么背景的,怎么能和虞棠海一样? “你不要说了,说什么我都不会应这举荐的。”说着话,他站起来就要走,然而只走了几步,宅子外面窸窸窣窣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等他往客厅的大门边一站,一列士兵也围到了眼前。枪口齐刷刷的作出不客气的挽留,显然是不会让他再向外踏出一步。 这一幕,沈延生早就有所预料,可他多少还对仇报国抱着一点善意的信任,然而后者并未体会他的苦心,反而用着一种逼不得已的口气,向着那些士兵说道:“沈会长是我重要的客人,你们都给我客气一点,谁敢要有一点怠慢,别的不说,立刻军法处置!” 第一百零一章 沈延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被人关在一间封闭的小阁楼内,四周只有雪白冰凉的墙壁。阁楼一侧是一张折叠床,上面摆的枕头和被褥都是全新的。站在角落里环视一周,他发现这屋子打扫的十分干净,好像是主人早就料到会有客人来入住而随时准备着一样。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性,他不由的有些不寒而栗。 这样毫无防备的来,其实是自投罗网,而自投罗网的结局大概就是被迫屈服。 叹口气坐到床上去,沈延生也不知作何感想。眼前的景象既让他觉得惊愕无比,又让他觉得恐怖无比,可这样的感想过后,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怕什么,怕仇报国杀了自己,还是怕他把自己关在这阁楼里永不见天日了?倒是这样的时候,他反而有时间冷静下来好好做个休息,再从复杂的形式中暂时的解脱出来,安心的喘口气。 仰面往床铺里面倒进去,他看到了和墙壁一样雪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垂着一个小小的电灯泡,正往这下面毫无保留的挥洒光明。沈延生盯着那灯泡看了一会儿,眼睛里只觉得一股股的酸痛,酸痛过后头晕目眩的感觉铺天盖地的来,好像是让那光明所持的热量灼伤了一样,身心俱疲的感到了一种疼痛。 昏昏沉沉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的就这样睡了过去,等到一觉醒来,屋里还是一样的景象,就连那灯泡所悬挂的角度,光线所呈现的亮度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对啊,这屋子里没有钟摆也没有手表,他是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 从床上下来,他脱了脚上的皮鞋和袜子,光着脚丫子直接在冰冷的地上来回的走。他有点焦躁,这焦躁正慢慢的在他心里做着繁衍和生殖,已经枝丰叶茂,是快戳出他胸口骨肉的阻隔了。脑子里从静过到不平,再从不平进入到混沌,最后嗡得一声大响,振得他猛然抬起头来。不顾一切的朝着阁楼的大门跑过去,他两只手攥着拳头拼了命的砸,一边砸一边朝外面高声呼喊:“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关我?!” 阁楼里面,因着空间的逼仄,他这声音响得很是透彻,可阁楼外面却并没有因为这样大声的呼喊而传来任何动静。他仿佛是被人摆到了一个孤立的空间里,无法解脱,也没有应答。 喊得累了,他背对着那扇门坐下来,然后慢慢的拢起膝盖和身体,默无声息的开始发呆。 仇报国一定是疯了,他想。要不是疯了,怎么会做出这样幼稚可笑的事情来。可到了这一步,他们的感情也算彻底的恩断义绝了。 靠在门背上摇了摇头,沈延生想到了送自己过来的司机,司机要是等久了不见自己出去,一定会有所觉察。这是不是就表示自己不会一直被仇报国这么关下去呢。他就是随便的找个人说也好,随便找个人,等那个人看出蹊跷便一定会来这里救自己。 这样想,他心里也有了别种希望,他不想结局是自己就此屈服当了无用的傀儡,也不想困在这里做个不明不白的死鬼。他还这样的年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还有虞定尧要好好补偿。 他该做却没做的事情,实在是很多,该说却没有说的话,也有很多。 他想自己大概应该去找赵宝栓问个明白,问他到底是打算娶那个孔小姐,还是继续的准备同自己好下去。他要是愿意好,那自己就会理所当然的觉得开心。他要是决定娶那个孔小姐,自己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小气。喜酒就算不吃,红包总是要让人去送一个的。越来越远的想着那些事情,他渐渐开始走神,走到快要迷失,眼泪也吧嗒吧嗒的掉下来。雪白的墙壁让他无法做更加理智深入的思考,感性的操控之下,他所有的想法与反应都是接近本能的。他想赵宝栓可能要离开自己,就难过的受不了,这比仇报国的背叛与囚禁还要厉害,是无法让他冷静的现实。哭得厉害了,他抽抽噎噎的又把身体扭过去敲着门,拳头砸得门面“噗噗”作响,他也丝毫的感觉不到疼,因为心理上的疼已经占了上风,这样的痛苦之中,皮肉之苦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 仇府门外,此时天早已黑了大半,司机在这里等了一整个下午又等过了一顿晚饭的时间,早已是饥肠辘辘。他很想到附近的市场上去买点东西来吃,可又怕先生出来了不见他心里生气。先生最近烦心事多,夜里睡不好,茶饭也吃不香,要是发起脾气来,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的平息下去。于是忍着饥饿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些呆不住了。下了车子走到门口去,他敲了敲门。隔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来了,不过只把那门开了一道缝,来人从缝中露着半张脸问道:“什么事?” 司机踮着脚往他后面张望张望,陪着笑脸说道:“我在这里等我们先生,他下午就来了,这会儿却还没出来,你看我等了这么久肚子也饿了,能帮我找点东西来吃么?” 开门的横了他一眼,回道:“要吃的你不会自己去买?” 司机说:“我是怕先生出来了我不在,他就要生气了。要不你帮我进去打听打听,看看他什么时候出来,要是来得及,我就去这附近随便找点吃的。” 开门的人想了想,觉得他这要求也是合情合理,于是说了一句“等着。”就又把门给关上了。 司机站在那油漆得光可鉴人的大门前继续饿着肚子等,所幸这一次并没有花去他更多的时间,开门的人片刻之后就回来,重新在他面前开了一道缝说:“你们先生正在和仇旅长吃饭,还喝了点小酒,今天晚上不会回去了,你要是肚子饿,尽管的自己找吃的去,等到明天我们旅长会亲自派人送他回去。” 司机一听,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沈延生和仇报国的关系说起来其实并没有那么的好,怎么忽然的就吃饭喝酒又留宿了呢。不过这人际上的事情一天一变,他又不能冲进去真找先生来证实,于是讪讪的对着那个开门的笑了笑,转身走掉了。 等他拎着卤肉与冷酒回到自己家里,门房第一个迎出来,见他只有一个人,便跑到汽车边去往里面看,车子里空空的,并没有沈延生的影子。于是回过身揪住了正要往后面走的司机,问道:“先生呢?” 司机说:“先生去仇旅长家吃酒了,说是今天晚上不回来。” 门房听他这样说便是一愣,心想下午沈延生还火急火燎的要找赵宝栓,一时的口信捎不及还不高兴了一下,怎么晚上就去仇旅长家里吃酒还过夜了呢?疑惑着,他又抓着司机继续问:“这是先生跟你说的?” 司机摇摇头:“那倒不是,是我在门口等得饿了肚子,让他们家里人进去问的。” 门房道:“那你来之前见过先生么?” 司机还是摇头:“先生不会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估计他应该是在仇旅长家里喝醉了。”看门房一脸担心的表情,他把手里的卤肉和冷酒提起来宽慰道,“你也不要担心,我明天一早就去把先生接回来。” 门房见他一脸稀松的表情,觉得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暂时的安下心,准备和人一道吃点肉和点小酒。就在他打算把门口收拾一下跟着司机往厨房里去的时候,门口响起了当当的敲门声。 这样的晚上先生又不在家,是出什么事了? 与司机对望了一眼,他急忙的转回去开门,门一开,进来了一身戎装的赵宝栓。见到门房,他开口问道:“你们沈会长呢,下午他不是捎口信过来说要找我?” 说着话,他迈着大步就往堂间里走,门房与司机跟在他后面小跑了几步,一边回道:“先生下午去了仇旅长那里,到了晚上又吃了晚饭,说是不会来了。” “什么?”赵宝栓听人这么说,一张脸登时的冷下来,顿住步子一拧身,又问了一遍,“你说他去哪儿了?” 门房被他这骤然严肃的架势吓的一缩脖子,转过脸去看司机,司机犹犹豫豫的开口道:“他去了仇旅长那里,仇旅长留他吃饭……” 话还没说完,赵宝栓咬牙切齿的骂了声娘。靴底在地上重重的蹬了一脚,扭身就往门外出去了。 这小王八蛋,这种时候不肯在家里老老实实的呆着,偏还出去乱跑!而且去哪儿不行,非得跑去仇报国那里自投罗网。这下好了,孔德荣那边的调查还没有彻底结束,要是仇报国死皮赖脸的不肯把人交出来,他也没有借口硬闯进去搜。 情况是这样的棘手,可他却不能再往下多等一刻,心里惦记着沈延生的安危,他当机立断的叫人给孟小南送去口信。然后自己先带了一两个贴身卫士,坐上小白车径直的往仇报国家里去。 赵宝栓不顾佣人的阻拦冲破了仇府的大门直接进到大厅,仇报国正躺在沙发上悠然自得的听唱碟。口中悠扬的哼诵着,两只眼睛垂下来,完全是个全面放松的姿态。见了赵宝栓,他也不慌张,因着外面的士兵伺机而动,重重的守卫之下,他是绝对安全的。于是懒洋洋的对着赵宝栓摇了摇手,继续歪身靠在沙发上说道:“哟,赵团长,倒是好久不见,今天怎么有兴趣来看我了?” 赵宝栓两手搭住武装带,弯身敞腿的在他面前落了坐,然后毫不客气的把两只雪亮的马靴架到了跟前的小几上。 “怎么了,你旅长府的大门这么气派的敞着,就不许我进来坐一坐?” 仇报国看了一眼缩在门边的佣人,笑道:“要是坐一坐,那到不碍事。只怕赵团长排场太大,我这小家小院,入不了赵团长的眼。” 赵宝栓道:“你在军衔上本来就高我一级,还说这种矫情的话就是故意恶心。再说这阵子仇旅长风头正经,手上端着个大猪头,还怕找不到庙门么?” 说完,他先哈哈的笑了一番,然后用视线在屋里四处的扫了一遍,继续道,“我这人好直来直去,今天来就为了一件事。” 仇报国道:“什么事?” “你把我的人给我还回来。” 仇报国顿了顿,像是忽然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嗤嗤的笑道:“赵团长啊,你这话说的范围太大了,你的人,你的佣人?还是你的内人?你团长府上人这样多,一个个都管我来要,那我还要不要活了?再说了,人不见了,也不见得是在我这里啊,我这里也不是收容所也不是慈善会,怎么有上我这里找人的道理呢?” 仇报国这样说着,脸上是得意的笑,赵宝栓应着他的笑泰然自若的把两只马靴在小几上掉了个位置,然后收起撑在沙发靠背上的一条手臂,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仇旅长,你这么聪明,何必还跟我这一个粗人绕弯子?”说着话,他把眼睛一抬,视线直勾勾的盯到仇报国身上去。仇报国本来就觉得这个人危险,即便是在自己风光占尽的时候,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还是让他有一点点的恐慌。 收住脸上的笑,他往门口看了一眼,那门口站了许多士兵,赵宝栓的两名卫士摆在前面,孤孤单单的倒显出了几分弱势的可怜。自壮了这一番胆子,他又把脸扬了起来,看向对方口气坦然而嚣张的说道:“我知道你今天来是为了找延生,不过延生现在不想见你,你要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就自己走吧,不要搞得事情闹大了,大家颜面上都过不去。” 赵宝栓听他开口延生闭口延生叫得这样亲近,就感觉自己的东西让人碰了脏了,十分不舒服。因而毫不客气的回道:“仇报国,你有颜面跟我讲么,你有什么颜面?抱着日本人的大腿当孙子的颜面?” “赵宝栓,我让你坐在这里是叫你说话的,不是为了听你放屁!”仇报国也知道自己投靠启东的行为十分不齿,但他受不别人当着面的指着他的鼻子说。于是脸色一变,冲着外面勃然大怒的喊道:“送客!” 说完这一句,他刷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就要往楼上去。然而走出两步,他身后的人却是丝毫没有动静。转过身来看,赵宝栓还大爷一样的坐在他的沙发上,两条长腿套着马靴,左摇右摆的踩着他的小几。 于是怒不可遏的冲着那几个持枪的士兵走过去,他一巴掌扇在人脸上,怒叱道:“还不快把人给我弄出去?!” 士兵挨了他这一巴掌,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不但不动,那脸上还渐渐的露出一种动摇的神色来。仇报国仔细一看,觉得奇怪,于是挑眼往门口看出去。门口虽说按了几盏电灯,但此时并不是全开着,所以院中黑暗与光明交叠并蓄,是一张光影交织的大网子。网子中密密麻麻的站了一圈人,已经把这座二层的小楼包了个透彻——那不是他的人。 仇报国立在当地看,越看眼睛睁得越大,大到露出惊异的神色,猛然一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赵宝栓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这大个子模子粗犷,逆光的位置看过去那高大的身躯更要化作一堵压迫无比的墙。仇报国回头望了他一眼,还没开口,气势上便已经是输了。忽然的抽手夺了面前士兵的枪,他要为胸中无处可去的怒火搏一个出口,于是在脸上狰狞而狂妄的笑着道:“你以为找人把我这里围起来就没事了么?你要是敢动我一动,明天启东的人就会找上你!” 两只手一齐握着枪,他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愤怒,动作上微微的颤抖着,加上那眼中恐惧与疯狂的交织,在赵宝栓看来,基本已经不能算是个可以匹敌的对手了。当然,他也从来没拿这憨头憨脑的傻子当过对手。 可怜又可笑的望着仇报国,他视线冷冷的垂下来,然后用两个指头拨开正对着自己的枪口,说道:“这可不是我叫来的人,我围你这破房子干嘛?我不过是跟你来要个人而已,你只要告诉人呢,人在哪里?” 仇报国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忽然耸着肩膀笑起来:“他不会见你的,他不会见你的!他肯来这里找我就说明他心里还是向着我!” 赵宝栓看他疯疯癫癫的这样聒噪,早就不耐烦了,劈头夺过人手里的枪,当头便重重给了一枪托。仇报国躲避不及,一声闷哼倒向地上,随即又疯了一样的扑上来抱住他的一条腿。赵宝栓满脸嫌恶,抬起靴底一脚蹬开,这时候又从外面进来了几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孔德荣,再后面是脸色不佳的王瑞安,另外还有军政处的几个人,进到屋内见了这样狼狈的场景,都是暗暗的吃了一惊。 仇报国青着额角,脸上胡乱的流着鼻血,抬头见了孔德荣与王瑞安,便不顾一切的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边走一边说:“孔主席,你怎么来了!你来的太好了,我正有事情要找你!” 孔德荣看他这副人鬼不近的样子,顿时皱起了眉头,冷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给我抓起来!” 仇报国两眼发亮,欣喜若狂的把视线转向屋内的赵宝栓,可还没等他继续的得意起来,却有两个士兵从后面过来,架住了他的身体。冰凉的铐子咔擦一声套住他的手腕,他惊恐万分的挣扎起来:“你们干什么,你们抓我干什么!是不是搞错人了!!快放开我!!” 士兵对他的抗议置若罔闻,只是用更大的力道钳制住了他的行动,仇报国绝望的转过脸,向着王瑞安发出求救,“王巡阅,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王巡阅!” 王瑞安把脸一别,向着身后的人吩咐道:“你们给我进去搜,只要是任何一切和启东贸易有关的东西,全都给我带到衙门里去。” 这句话像是瞬时的就给仇报国上了一道死刑命令,他整个人往前栽了一个踉跄,两条腿也软得没了样子,垂头丧气的萎靡了几秒钟,又不死心的挣扎起来:“不是我,我没做,人不是我杀的,我没做啊!!” 口中胡言乱语的喊,引得孔德荣极为不满,扭头向那两名士兵命令道:“堵上嘴带到车子里去!” 士兵一点头,从仇报国身上搜出一张手绢,草草的团了两下就塞在他的嘴里。仇报国呜呜呜的继续发出闷哼,却始终搏不过两个人的力气,在挨了一顿拳脚之后,被人拖死狗似的拖了出去。 孔德荣在他漂亮宽敞的大厅中走走看看,扭过头来对王瑞安说:“王巡阅,你不是还比我早到罗云几天么,怎么虞棠海这案子,就没有一点头绪?” 王瑞安额上闪着一片冷汗,陪着笑脸道:“我刚到这里那几天有点水土不服,这两天才稍微好了一点,没想到这小事情还会惊动了你孔兄亲自调查,实在是惭愧。” 孔德荣看他这一副软蛋的模样,心中自然多了几分畅快,对着胖子摆摆手道:“水土不服就不要四处乱跑,为了公事伤了身体,对政府也是一种损失。” 王瑞安点点头,站在旁边不敢说什么。而孔德荣在客厅中转了一圈,把现场的活给几个手下交代了一番,便大摇大摆的驱车离去。王瑞安见他前脚走,忙不迭的后脚也跟出去,灰溜溜的坐上小汽车,瞬时走了个无影无踪。 仇府内忽然的造了这样一场变故,佣人和门房已经快被吓傻了,手忙脚乱的收拾着各自的行李,准备看着情况就要另投他处。赵宝栓在搜索的士兵中来回穿梭,把能找的屋子全都找了一遍,然而始终都没有发现沈延生的踪迹。 不过就是这样一座宅子,仇报国能把人藏到哪里去? 心里愈发的着急,事情却毫无进展,重复的从二楼下到一楼的客厅里来,一名随身卫士向着他走过来:“团座,孔省长那边在军政处等着人开会呢,要你立刻就过去。” 赵宝栓心烦意乱,推开卫士就要重新的往楼上去,这时候门外进来了一个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道:“你快去,人我来帮你找。” 说这话的人是孟小南,他本来是跟着孔德荣一道过来的,之前的场合不便露面,所以一直站在大门外。等军政处的车队离开之后,他才进到这院子里来,看赵宝栓是这样着急的模样,便继续开口劝道,“开会是要紧事,这边就交给我,你放心,我一定把人完完整整的给你送回去。” 赵宝栓和孟小南打交道不是一两天,也知道他的办事能力,于是不甘心的一甩手,直接往大门外面走出去。孟小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中的夜色里,慢慢的转过身开始打量眼前的这栋屋子。搜查证据的士兵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留下满屋子的狼藉,那些人正在一点一点的往外撤着。孟小南不慌不忙的在大厅里东看看西望望,然后散步似的朝着二楼走上去。 第一百零二章 沈延生被人从阁楼里面放出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孟小南,孟小南看他哭的两眼通红又是个木头木脑的模样,便也没有多说话,直接要人用着自己的小车把他送回家里去了。 回到家,门房和司机见了这样的场景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心里担心着先生的安危,一边吩咐着丫头们出来伺候。等他们手忙脚乱的把沈延生送到二楼的卧室,司机站在楼底下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想先生不过是出去了这大半天的时间,怎么忽然就跟大病了一场似的呢。 他心里这样想,在这天夜里,沈延生就真的病了起来,浑身上下滚热的发着烫,却一点汗也不出。丫头和几个佣人轮番的熬着夜照顾,中间还请了大夫上门来看诊,大夫一看之后说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发水痘,大家心里才安定下来。 水痘虽然不会危及生命,可是要传染,普通都是小孩子才得的病,不知道怎么就会跑到沈延生身上去。佣人当中有小时候已经得过一次的自然的承担了照顾他的责任,至于那些从没得过的和外来探病的,则是被统一的隔在了外面。而这当中,就有乔振霖。 乔振霖这些日子其实很忙碌,孔德荣在罗云,他碍于父亲的关系总是要过去拜访,却不想这拜访还给自己惹来了麻烦。孔德荣借着这样的机会想要撮合他同那位活泼大方的孔小姐,这几乎快成为一种呼之欲出的愿望。只是他有几次装傻充愣,加上孔小姐又是个脾气倔强的,孔德荣才没有好意思开口。不过没有开口并不代表这愿望就此消灭,只要是能找到借口的时候,孔德荣还是一样的要把女儿往他怀里推,一推二推吓坏了乔大少爷,他就成天的跑出来给自己找事情做,忙的不可开交,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估计孔家小姐。 他这样的四处奔走,见各样的人,却始终没有见到被关在衙门里的元宝。据说是孔德荣正在调查这件事情,所以所有的事件相关者暂时的都不能接受保释。乔振霖等了几天没有得到消息,却听说沈延生在家里病倒了。于是在这天中午带着礼物赶过来,不想在卧室门口见到了同样遭到拒绝的赵宝栓。 赵宝栓背着手弓着身,焦躁得像条来回打转的狗,两只脚反反复复的踩在门口的那一小块地毯上,几乎快把那地方划作专属他一人的小型领地。 乔振霖拎着礼物,见他这样子便忍不住的笑起来,可一想到沈延生还病着,那笑到了嘴边也就此收住了。因而快步的走上前去,向着赵宝栓招呼道:“赵团长,怎么你也来了?” 赵宝栓本来低着头满地找法子进门,无奈沈延生是个如此倔强的脾气,说是自己身上出了疹子要传染,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见面。急的不得了的时候,他想起仇报国说的那句“他不会见你”便觉得是让那臭嘴一语成谶了。于是心里愈发的憎恨,恨不能直接冲回衙门里去给人几个大嘴巴子,要他把说错的话全给吃回去。 说出去的话固然是不好再收回,可见到了乔振霖,主意也便跟着来了。于是挺身朝着这位公子哥走过去,口中说道:“乔少爷,你来了好,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孔小姐那边,你要是能进去看看沈会长,就替我顺道的问个好吧。” 他这话说的极为大声,几乎是提着嗓门故意的吼给门里的人听,而乔振霖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更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赵宝栓不是避那小姐避得跟什么似的么,怎么又忽然的要去找人家了。 刚要开口问,赵宝栓一摆手把他嘴里的话给堵了回去。然后注意着门边的动静,一步一步的把步子往楼下踏去。果然,还没走出两步远,屋里就传来了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的动静,接着没几分钟,那房门开了一道缝隙,从里面挤出个面目狼狈的小丫头来。 小丫头委屈的低着头,身上的衣服让汤药洒得一塌糊涂,小心翼翼的一扭身,被站在门边的赵宝栓吓得打了个哆嗦。等她再要伸手拦,哪里还拦得住,赵宝栓动作灵敏的推开房门,只一刻便顺理的突破阻碍,进到了卧室内。 扭身把门一关,他轻手轻脚的往床边走过去,屋里面不让进风,所以窗户和窗帘都是拉着的,加上沈延生又不许人在屋里点灯,这卧室里灰蓬蓬的一片,可以说是有点半抹黑的性质。 赵宝栓走了两步,就听那床上躺着的人有气无力的说道:“我不吃药,你拿来也不吃。”于是掐着嗓门学着小丫头的腔调朝着里面应道:“不吃药,你也不能洒我一身呀,太浪费。” 沈延生本来是闷着一股气想撒也没处撒,不料听到了这样怪声怪气的应答,以为是哪个佣人有心的同他开玩笑,便挣扎着从蒙头的被褥中顶出脑袋来。 没等他在昏暗的房中看清楚来人的样子,这作怪的已经扑到了他的床前,一把就从被子上拥住他,并且越抱越紧,紧得他快喘不过气。 “小王八蛋,你还避着不让我见了?我见见你又怎么了,又不怕传染,我都不怕,你怕个卵蛋!” 这样滔滔不绝又总把卵蛋挂在嘴巴边,除了赵宝栓不会有别人。沈延生嗅着他身上熟悉的烟味,心里面不由自主的就是一软。于是也顾不得自己还烧的难受,上气不接下气的顿时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把眼泪鼻涕蹭在人衣服上,抽抽噎噎的怪道:“你才王八蛋,你去找女人,你就是王八蛋!” 赵宝栓用两只手从怀里挖出那颗直往里挤的脑袋,仔细着不要让他把脸蹭花了,一面开口威吓道:“哭,再哭,哭成花脸直接让你从王八蛋变成丑八怪!” 沈延生顿在原地一缩脖子,才想起自己脸上还起着疹子,这疹子不能碰,一碰坏就要变成大麻子。于是急急忙忙的止住了哭,又缩回被窝里,把自己严严实实的捂了起来,闷声闷气的吼道:“我就是丑了!你去找你的孔小姐吧,她漂亮,你去找她!” 赵宝栓见他这样的精气十足的露出小孩脾气,也不担心他病得严重了,俯身过去把嘴巴贴在被子上,小声说道:“丑八怪再丑,我也娶了一回,你让我找谁退去?就算人家肯给我退,我也不愿意,偏就看上这个丑八怪了,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沈延生憋了半天,把被子揭开一道小缝隙,支支吾吾的说道:“我不丑。” 赵宝栓笑嘻嘻,掐着这工夫把他脑袋上的被子一把扯下来,然后对着那委屈又倔强的目光望回去,俯下脸,亲吻了他的嘴唇。 正文完乱世民国之狼狈相奸 下——节操帝
作者:节操帝 录入: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