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从二楼下到客栈厅堂里,四人围坐在桌前用饭,均墨微微笑着,不停地给蓝艺夹菜,体贴道:“服侍了将岚这么久,真难为你了,来,多吃些。” 蓝艺一个劲地直哆嗦,也不敢看均墨,频频向杜将离使眼色求救,只是杜将离明显不在状态,他僵硬地拿筷子扒拉着饭,魂不守舍,均墨的气息仿佛还在他的鼻尖口唇上萦绕,杜将离低着头,自己就这么被均墨亲了?开玩笑吧,自己心底竟然还会有些许开心?杜将离咬牙,不停地在心中提醒自己,对方不过是在戏弄自己罢了,千万不能上当。 均墨拿手在杜将离面前晃了晃,见对方没反应,便轻轻敲了杜将离一下:“吃饭,你不是——饿了吗?”话语中带着几丝玩味。 杜将离手一抖,均墨笑容更盛,促狭道:“怎么?你喜欢我,却连这样的心里准备都没做好么?” 杜将离腾地起身,嚷嚷:“我没喜欢你!” 蓝艺默默吃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尽量充耳不闻。 “那么——”均墨故意拖长了音调,“是第一次被人亲,不知所措了?” “胡说!”杜将离指向蓝艺,“我都不知道与他亲过多少回了!”越说越大声,杜将离回过神来,才发现满堂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杜将离尴尬地坐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是么?”均墨声音淡淡,“蓝艺,你从小跟着将岚,很多地方都没去过罢,我听闻夏国的风景不错,这样好了,我命人护送你去,你可尽情赏玩,不回来也没关系。” 蓝艺鼻中发酸,吃得更起劲了。 回到房间,主仆俩各怀心事,缓和了许久才勉强算好了些,他们坐在桌子两侧,蓝艺望向杜将离,突然开心道:“将离,我觉得我变聪明了。” 杜将离有气无力地歪过头,甩出两个字:“举例。” “我终于弄懂你那日说要绝后这句话的含义了!”蓝艺兴致勃勃。 “……”杜将离无语凝噎,不知该如何反驳。 蓝艺双眼放光,面上满是为自己理解力的上升而产生骄傲之色,他继续道:“难怪你迟迟不肯立太子妃。” “我不立太子妃是有其他原因的,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不能和他在一起。”杜将离正色道。 蓝艺显然没有听进去,好不容易聪明一回哪能就此终了,他接着分析:“原来你与殿下已经到那个地步了。”说着从腰间拿出一个药瓶,“给你。” 杜将离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喉间下不去,也吐不出来,他艰难地问道:“做何用?” “这是我们下人间最常用的一种敷伤药,对擦伤特别有效果,你敷上就不疼了。”蓝艺猛然间想到什么,说道,“我明早便去准备马车,你这样不能骑马吧?” 杜将离站起身,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凑近他,笑道:“蓝艺,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大抵觉着腻了,我将你送与信王殿下可好?” 蓝艺身子轻颤。 房间的窗户被轻轻推开,均墨跳进屋内,杜将离看向放着好好大门不走非要跳窗而进的均墨,明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仍然忍不住揶揄道:“少侠好身手。” 均墨关上窗,回身:“你们——”眸中一凛,目光定在杜将离与蓝艺紧紧相握的手上。 蓝艺连忙抽回手,后退一步。 均墨徐徐上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有人盯上了我们,不想我们去晴王城。” 杜将离看着均墨的侧脸,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到对方唇上,以前怎么没发现均墨的唇形如此好看,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面上悄悄发烫,杜将离忙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回道:“不想我们去晴王城,没道理是祈,夏又不大可能,端国自顾不暇,这样说来,莫非是凡国的人?” 若是凡国,那岂不是很危险?杜将离看看均墨,原来这厮是过来保护他们的,只不过大晚上的,假使那些人一直不出现,他不会就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吧。杜将离体贴地开口道:“殿下,你一个人保护我们两个,着实辛苦,不如我去你那找宋青,也好减轻你的负担。”虽然杜将离不是很敢接近宋青,但比起与均墨同在一个屋里,总好上许多。 均墨扬眉:“现在?找宋青?”不由分说捏住杜将离的下巴,“将岚,你想把我手下的人全部勾引一遍才肯罢休么?”说完,眉头突地一皱,捂住杜将离的口,对蓝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杜将离反搂在怀中,人缓缓向门边移去。 杜将离觉得这就是差别待遇,均墨对蓝艺就能放心地让他自个躲好,对自己就非得来硬的,好像自己一定会给他捣乱一样,既然对方如此不信任自己,那么不好好给均墨添下乱还真对不起杜将离这三个字。 杜将离掰开均墨的手,随意把玩着,均墨的手指修长,指骨分明,杜将离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暗自哼了一声,重重咬下去,让它老打自己,现在栽了吧!咬完后,杜将离看着通红的手上印着一拍整齐的牙印,又不免有些心疼,扭头瞧瞧身后,均墨蹙着眉,只瞪了他一眼。 杜将离顿时全身充满了内疚,捧起均墨的手放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吹着,末了又重新将对方的手盖回自己嘴上,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做过的模样。 几名不速之客终于闯入房中,均墨推上门,上前空手应对,杜将离抱头蹲下,对方一共有五人,个个都均墨使出了杀招,均墨灵巧地游走在他们中间,直取他们手中剑。几人的动作愈来愈快,杜将离看得眼花,揉揉眼,没多久的功夫,便见五人被均墨一一拿下,都反绑了手在身后。 这么快。杜将离心道,不过也对,他们会去晴王宫的事没有多少人能预料到,这几人八成是凡国派来监察敌情,结果发现他们此举,才出此下策。 杜将离上前,格外开心,对方来得太是时候了,这下均墨没有借口赖在自己这里了,转向均墨,得意地咧开嘴。 蓝艺怯懦地走到杜将离身旁,看看均墨,又看看杜将离,举起手中的敷伤药:“将离,这个,你真的不要吗?” 第七十二章 清晨,均墨将凡国来袭的几人全都绑在客栈外一处偏僻林子里的树上,众人便启程赶往晴王城,他们加快了速度,以免节外生枝。杜将离早已没了昨日的不自在,他最拿手的便是把麻烦的事与想不通的事通通抛诸脑后,当没发生过,前一天傍晚均墨对他做的,他已然不记得了。 杜将离昂首挺胸,神清气爽,平时怎么跟均墨相处,现在还是怎么跟均墨相处。均墨那厮亦是一如往常,唯一不同的是他嘴边那抹意义不明的笑,咋看咋刺眼。 他们走的路相对幽静,远离人烟,途中没有客栈,入了夜,四人在河边捉了鱼来烤,在外露宿有在外露宿的好处,想爬树便爬树,想看星星便看星星,至少杜将离就非常喜欢。 吃饱喝足,杜将离赤足立在河岸,卷起裤腿,双手叉腰一个劲地深呼吸,蓝艺站在杜将离身侧,看着行为怪异的自家主子,犹豫了少顷,还是把手举到对方的额前探了探。杜将离一把抓住蓝艺的手,他睁开眼,望着天空那明晃晃挂着的缺了一个豁口的月亮,认真道:“蓝艺,你可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不会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吧?” 蓝艺微怔:“可是你不是——” 杜将离不耐烦地打断道:“蓝艺,我告诉你,其实今晚是一年中最洁净的时刻,快,你闻闻,是不是空气里的味道都不一样?” 蓝艺将信将疑,也照着杜将离的动作深呼吸起来。 天气已入了秋,夜晚极为凉爽,河面萤火虫飞舞,似落下天空的繁星,齐齐映至水面。蓝艺嗅了阵,苦恼道:“我什么都没闻到。” “那是你还不够认真。”杜将离瞪大眼义正言辞。 均墨站在他们不远处,端详了他们良久,上前:“你们在做什么?” 杜将离咧开嘴,看上去比以往都要开心。他瞧瞧均墨,又瞄瞄均墨身后的宋青,一手拉一个将两人带到蓝艺左侧,他眨眨眼:“今日可是我生辰,你们都要听我的。你们仔细闻,这里有木槿的香气,木槿朝开暮落,夜色深深,香味却还滞留在空中,而这经过酝酿也不曾消散的气息,却是世间极其难寻的。” 杜将离说着哼哼道:“大家整日里忙这忙那的,被身前的事物迷了眼,也没时间停下来感受一下周旁,殊不知这些自然存在的东西,就是最美好的,会让注意到它的人整个身心都舒畅起来。” 语毕,见他们齐刷刷看着自己,目光里还带着狐疑,杜将离气道:“你们三个水牛疙瘩,倘若阿央在这里,早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接着不由分说强逼三人随他一起呼吸周遭空气,杜将离看向水面,一尾鱼从水下游过,他眸中一亮,踩水入河中,河水很浅,才没过杜将离膝上。 杜将离全神贯注地追着小鱼向前,一不小心脚下便绊到石头,摔进水中。“将岚!”杜将离听到均墨的声音,连忙爬起,摆摆手:“别过来,我能捉到它!”明显乐在其中。 河岸边,蓝艺有点担心:“殿下,今天是将离的生辰,但也是在十年前的今天,凉帝因为将离的顶撞大怒,赐死了谢公子。” 均墨闻言眉心一皱,河中央的杜将离浸浴在月光里,笑容灿烂,白发轻洒而下,湿透了的素衣紧紧贴住里面的皮肤,勾勒出他单薄纤细的身材,男子身旁点点荧光闪烁,映着他的面旁,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来。杜将离嘴边始终噙着笑,明明近在眼前,看起来,却是那样遥远。 “猪脑袋。”再也稳定不住情绪,骂出这么一句,均墨立即上前拉住杜将离,嗓音低沉:“别笑。” 杜将离奇怪地偏过头,扁扁嘴:“殿下你这是何道理?有劝人不要哭的,哪还有让人——唔……” 均墨的吻轻轻地覆上男子的唇,杜将离睁大眼,与之前的不同,均墨的吻非常柔缓,好似自己是一样易碎的稀世珍宝,生怕弄疼了自己一般。 均墨温柔地含住杜将离的唇,一寸一寸地汲取着他口中汁液。杜将离素来爱吃甜食,那香味仿佛在他身体里扎了根,口里全是醉人的芳甜。 温度渐渐变得灼热。 均墨双手捧住杜将离的脸,杜将离笨拙地给着回应,呼吸愈来愈急促,他浑身酥麻,情不自禁地呻吟出声,听到自己的声音,杜将离骤然清醒,一把推开均墨。 杜将离吸气,猛拍自己一下,拍完,便又是与平素无异的笑脸,趁着均墨还未说话,立即蹲下身捞了水往对方身上泼,接着跑到河岸边,把蓝艺与宋青也拉入水中,直嚷嚷道:“我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你们来与我一起。” 蓝艺迟疑地开口:“将离,你——” 杜将离眉毛倒竖,佯怒:“怎么,不愿意给我庆祝生辰么?”他扭身,“宋青,老板着脸会克主人,来,别害羞,沐浴一下天地之气,洗去身心浮华,还殿下一个香喷喷的护卫。”也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边嚷嚷边向对方泼水。 三个大男人便这么在水中玩起了孩童才玩的游戏,不知是否是平日被各种烦事缠身,压抑太久,慢慢的竟都放开了手脚,玩得不亦乐乎,宋青本为杀手,唯恐自己力气大了伤到两人,放缓手脚动作,却反而落了下风,被杜将离与蓝艺接二连三地欺负。 均墨静静地看着杜将离打闹的背影,他背着月光,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直闹到了深夜,杜将离换上了干衣,侧躺在地上,手脚微有些酸疼,他望着眼前的小河,突然就出了神,如果不是自己的疏忽,将好不容易寻来证明谢如无罪的证物弄丢了,谢如也不会就这样—— 杜将离使劲睁大眼,不敢阖上,恍惚间一只手从背后搂住他,接着一个暖暖的身体便靠了过来,将自己紧紧环住,杜将离微怔:“殿下……”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均墨吻了吻杜将离的头顶,伸手掩住对方的眼,“睡吧,有我在。” 话语带着奇异的力量传至杜将离心中,他抿紧嘴,均墨总是能像这样看透自己的表象,然后找到合适的时机切入,杜将离暗自哼哼,果然是经验十足的花心老狐狸一只,罢了,看在他的表现上,自己今天就不跟他计较了。 杜将离闭上眼,无奈怎么都无法入眠,他不由蹙了蹙眉,均墨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很温暖是没错,很令人安心也没错,可自己是男人啊,对方这样挨着自己,自己哪可能睡得着! 不自在地扭了扭,却挣脱不出,杜将离被均墨按住,对方的声音从耳边低低传来:“你若再乱动,我就不敢保证了。” 杜将离无声长叹,这晚上该怎么熬过去啊。 第七十三章 一双,两双,三双,杜将离数了数,算上自己的总共有三双黑眼圈,自己的便罢了,蓝艺和宋青也有就显得格外匪夷所思,该不会一整晚都躲在一旁偷看他们?杜将离面无表情地转向蓝艺:“你我能理解,可是宋青——” 蓝艺嘟哝道:“他说他是殿下的护卫,必须时刻保护殿下,特别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更不能掉以轻心。”说着,竟是丢给杜将离一个嫌弃的眼神,幽幽道,“将离,我好不容易接受你喜欢男人的事实,打算尝尝侍奉王妃的滋味,你却如此不争气,不求上进,太令我失望了。” 蓝艺才说完就挨了杜将离一记爆栗,杜将离缩回手,顿觉十分痛快,心想难怪均墨老喜欢打他,这真是既方便又快捷的办法。 杜将离洗漱完毕,看看水中的倒影,用力拍了自己两下,均墨上前:“将岚,好了么?” 杜将离乖乖地点了点头,均墨往杜将离手中塞了几个不知名的果子,在他额前轻啄一下:“走吧。”说着转身而去,杜将离跟在均墨身后,上马,拿起果子咬了一口,心不在焉,以均墨的性子,该是抓着自己把柄了,自己昨夜跟挺尸似的,身体又烫得惊人,简直丢脸丢到家了,均墨竟然没来借题发挥,瞄瞄对方的背影,杜将离暗自松下一口气,看来均墨难得良心发现了。 均墨仿佛感觉到杜将离的视线,回过头来,杜将离一愣,克制住想把头扭开的冲动,这种时候不敢看对方的眼就是示弱,龇牙咧嘴回了个惨不忍睹谁看谁减寿的笑容。 行了几日,终于抵达晴王城,进入宫中,杜将离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周围,晴国不愧是注重感觉享受的国家,宫内布置得格外雅致,园林一个挨着一个,每处园中都有相应的主旨,围绕主旨栽种不同的植株,经过粉园时,杜将离心生欢喜,好水灵的桃子,毫不犹豫伸出手去,被均墨打了回来。 四人被领至殿堂,晴国诺帝坐于正中,他左手侧身着繁复花纹长袍的男子,大抵便是晴国太子,瑾吟公主宁檩站在诺帝身旁,看向杜将离,目光不善。 杜将离接触到对方的眼神,涎皮赖脸地咧开嘴,对方定是后悔当时在函花郡轻易放自己离开,而事到如今,凡国世子的事她八成也猜到了是均墨干的。杜将离直觉有这个女子在,他们不会轻易达成和谈,想到这里,杜将离不厚道地高兴异常,他早就想看看均墨大显神威了,当初均墨找杜嵇结盟的具体细节,自己费尽口舌软磨硬泡了半天,对方怎么都不肯告诉自己。 宫人指引他们就坐,杜将离挑了个视角非常好的角落,方要落座,被均墨没好气地拖住拉到他身旁坐下。 均墨与诺帝客套一番,端起案前丝纹红瓷杯,呷了一口,目露赞赏,叹道:“晴国的竹山茗,果然不同凡响,光观其水中姿态,便觉得赏心悦目,饮入口中,更是雅淡舒心,余味无穷。”放下手中杯,“摇头惋惜道,愈是珍奇之物,愈是稀少难寻,竹山茗产自漠荃,取叶顶下三寸之芽,一年不过几壶,此天赐之物,倘若毁了,着实可惜。” 漠荃是晴国最后一道关卡,均墨之言,却是毫不客气,隐隐有威胁之意。 均墨此话一出,殿堂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杜将离的心也随之吊到了嗓子眼,不过方开始,均墨便开门见山,丝毫不给对方留情面。 他侧头,与晴国太子四目相对,本以为会看到对方带着恼怒的眼,不料对视片刻,对方竟张嘴而笑,杜将离一愣,即刻回以微笑,瑾吟公主看在眼中,扭身蹬了那太子一眼,男子立马正色,揪起眉毛目光凝重地看向杜将离。 杜将离捏住鼻子朝他做了个鬼脸,对方没忍住,又被逗笑了。 对于均墨的发言,诺帝没有说话,瑾吟公主开口道:“不劳墨世子忧心,比起担心这些,墨世子还是多在意一下自己,毕竟腹背受敌的,可不是我们。” 均墨不置可否,也并不打算辩解,徐徐道:“目前局势战情究竟如何,想必你们很清楚,无须我再多言,而对黎来说,即便我们有危机,却不是致命的。”说着微微翘起嘴角,“但至于晴,那三十万兵士,究竟是否为你们最后的筹码之一,你我都心中有数。” 均墨停顿了记,目视晴王,道:“如晴王所见,我们前来,是为了劝降。” 女子冷哼一声:“墨世子未免太小看了我们晴人。” “若是轻视,便不会有此一行。”均墨从容地露出几分笑意,举手投足落落大方,“我素来钦佩晴与端的两国邦交,在唯利是图的国与国的关系间,晴端竟能维系百余年,历经四代帝王,这并不是简单凭利益或两者嘴上说说就能持续下来,晴人重情,端人重义,晴国百姓与端国百姓,晴国王室与端国王室,两国亲密得宛若一国,相互扶持,一方有难,另一方不遗余力给予支援,委实可敬。” 均墨转向诺帝,郑重道:“日前端国的境遇岌岌可危,晴亦自顾不暇,如若晴愿意归顺,我以流淌在我体内的黎王族之血向晴王保证,必将竭尽全力保全端国王室。” 瑾吟公主闻言哂笑出声,促狭道:“墨世子好大的口气,先不说你们能否做到,就算你能成功,我晴也不需要你们的施舍,墨世子,看得越高,小心跌得越惨。” “我便是有着外人看来不切实际的自信与妄想,身为黎国世子的我现在才能站在这里。”均墨不紧不慢道,“为王者,行王道,尊严、血气固然重要,但为王者在考虑万事后做出决策的前提,难道不应该是百姓么?” 杜将离忍不住要给均墨鼓掌。 “墨世子。”诺帝缓缓开口,“你们的条件,晴会加以斟酌。” “父王!”瑾吟公主急道。 诺帝抬手制止住女子:“我们需要一段时间考虑,墨世子,请于宫中稍作歇息。” 恭敬地向诺帝做了礼数,均墨拉住仍对着晴太子挤眉弄眼的杜将离退出殿堂,行在路上,道:“将岚,玩得开心么?” 杜将离摇摇头,幽幽道:“殿下,我觉得我与晴国太子相逢的时机太不凑巧了,只可远观而不能上前亵玩,为我们命定的相遇徒增了许多凄美与遗憾。”说着才发现自己又经过了粉园,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爪子,摘了个桃子宝贝似的护在手中,生怕被均墨抢去。 均墨微微低下头,叹气,仿佛自己带了个顽劣的毛孩,无奈之感油然而生。 第七十四章 晴王宫的空气中处处透着淡雅的花果甜香,战火还未烧到这里,气氛颇为祥和,宫人并未如杜将离脑中所想那样,对他们怀有极大的敌意,特别是宫中侍女,仿佛宫外的一切都与她们无关,她们也不大在意,依旧和往常一般生活着。 杜将离趁夜拖着蓝艺外出游园,秉持着越是一个地方的最底部,越能问到有用信息的观点,杜将离心满意足地朝几个宫人挥手道别,步履轻快地行在石块堆砌的小路上,从他们口中所说的,杜将离至少得出一个有用的结论,那便是诺帝的几个皇子中,并没有拥有治理一国才能之人。 对于诺帝而言,这恐怕是也是最让他头疼不已的问题之一。 杜将离抬首,见三名衣着锦丽的男子谈笑风生地迎面而来,心中咯噔,难道是——不会这么倒霉吧,回头四顾,他正行在走廊里,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不由叫苦连天。那三人看到杜将离,果不其然向他走来,行在正中的人身着宝蓝罗袍,右手执一柄纸扇,左手抱一个坛子,他两侧的人一个梳了简单的发髻,拿碧玉簪挽起,另一个则披头散发,着一件宽松的睡袍,胸前皮肤若隐若现。 三人走到杜将离面前,驻足,中间那人笑道:“我还当桃花林里跑出了桃花妖,原来是祈国的美人儿。”说着摸了一把杜将离的头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末了,做出一副头疼的样子,对左右曰,“这可怎生是好,刚巧合了我的胃口。” 杜将离一阵恶寒,头皮直发麻,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试探性地叫道:“二皇子,四皇子,小侯爷。”接着凭对方的反应,辨出三人各自是谁,他方才从宫人那听到,这三人最爱行乐,平日里都混在一起,凡是被他们看上眼的,不论是谁,都会被其带入宫中享用,吃完便弃。 自己好歹是他国之人,他们没道理会无所顾忌吧,杜将离手心粘稠。穿着睡袍的男子开口:“该不是迷路了罢,不如我们领你回去,可好?” 杜将离干笑两声:“我还记得回去的路,不敢劳驾三位贵人。”转身欲走,被另一人拦住。 被杜将离判断为二皇子的人凑上前,说道:“小桃花妖,难得相逢,陪我们一道玩玩,又有何妨?”语气颇为哀怨。 杜将离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对方个个比自己与蓝艺高大,二打三肯定打不过,无奈道:“桃花妖不能离开本体太久,否则对道行有损,再不能化成人形。” 二皇子将折扇塞到身侧人手中,拍拍手中的坛子:“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说出我这坛子里放的是什么,我便放你走。” 杜将离看了对方一眼,虽然他也很想根据各处细节来推测坛中之物,以示自己观察入微本领高超,可现在明显不是显摆的时候,万一反而惹得对方更有兴趣,岂不是得不偿失,可自己若猜不出来,对方又不肯放自己走,下定主意,当即伸手把对方坛子上的木塞拔出,看了一眼,道:“是蜀葵。”反正对方只讲要他说出来,没说不让自己看。 男子一愣,笑了两声,捏住杜将离的下巴:“小桃花妖,我反悔了,今晚你无论如何都得陪我。”言罢,身旁二人各自踏前一步。 无赖啊这是—— 这不会便是他从宫人那打听消息而来的报应吧。 杜将离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子,看来对方怎么都不打算放过自己,既然如此,不若豁出去了,这儿离自己的宫殿并不远,吼俩嗓子引几个人来总是可以的,虽说丢脸了些,可总比落在眼前的三人手中要好很多,为了不让对方第一时间冲上前捂自己的嘴,杜将离退到蓝艺身边,方要大喊,身后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 “将岚——” 暗暗松出一口气,均墨的出现好似让杜将离吃了一颗定心丸,杜将离对上男子的眼神,缩缩脖子,生怕对方又要打他,均墨低下头,定定地看着杜将离,突然抬手抚上他的头,低声道:“又去哪里疯了,怎会把叶子沾到头上。”语调温柔得好似能化开寒天里的冰雪,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杜将离发间的绿叶轻轻摘下。 杜将离身子一僵。 均墨看向神情略微有些改变的三人,翘起嘴角:“不知你们要玩什么,可否算上我一个?”顿了顿,道,“毕竟我的将岚,可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制住的。”定定看着三人,眸中已然带了不少凌厉。 杜将离心头砰砰直跳,明知均墨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表现给身前的三人看,杜将离还是控制不住拼命按捺下的感情,从面上直红到了脖子根,杜将离抬起一只手捂住脸,糟糕,自己可从来都是年糕那样厚的脸皮,怎会变得如此?若被均墨看到还了得? 正忐忑着,忽意识到此刻是晚上,大抵看不清脸色,方松下一口气,冷静了少顷,回过神来,对着面前人道:“晴王宫待客委实热情,我们初来乍到,只怕消受不起,坏了三位兴致。” 二皇子意兴阑珊地耸耸肩,看了均墨一眼,又看看杜将离,终是转过身去。 三人离开后,杜将离默默地跟在均墨身旁,不敢去看他,均墨这几日的举动,全都超出了杜将离的预想,让他猝不及防,又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当做全然未发生过,可越这样,越是难以自持。 “殿下。”杜将离打破沉默,尽量以平常的口吻说道,“平素你见我不老实乱跑,总要教训我一番,怎么这次反而什么都没说我?” 均墨闻言停住脚步,转向杜将离,认真道:“我那样做,你可曾听话过?你这不开化的猪脑袋,既爱逃避,又爱胡思乱想,谁都管不了你,你不吃软也不吃硬,我该拿你怎么办?与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喜欢什么,会有些什么行为,我大抵还是摸得准的,既然没办法,便只好事事想在前,多多看着你罢了。” 杜将离低下头,均墨此言,莫非刚才他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而是知道了自己会乱跑,怕自己出事,才——特意出来找他的? 不会真是这样吧?杜将离心头涌过一阵暖流,转念生出些许嫉妒,均墨对于臣下委实体贴,自己才跟了他没多久,尚有如此待遇,若是那些打从一开始便陪他出生入死的人,那均墨不得顾前保后跟老妈子似的。 咦?老妈子?想及此,杜将离脑中顿时浮现出均墨手持锅铲号令千军的情景,突然噗嗤笑出声,均墨看向他,目光里夹着疑惑,杜将离努力调整脸部表情,别开头:“没……没什么。 第七十五章 蝉鸣声声不止,均墨一早被诺帝招去,杜将离坐在案旁,拧紧眉头,自己跟自己下围棋。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投影在窗边的屏风上。案上的冰盆冒着丝丝寒气,杜将离捉了一块冰在手中,明明入了秋,还是那么热。 女子轻敲敞开的门:“我能进来么?” 杜将离扭头:“公主客气,晴王宫内哪有你们晴王族不能进的地方。” 瑾吟公主拖着及地长裙,移步入内,坐到杜将离身旁。杜将离考虑少顷,将手中的白子落到棋盘上方,抬首:“不知公主前来所为何事?” “不过是来看看,尽尽地主之谊,杜公子不会介怀吧?”女子端坐着,眸光定定。 “当然不会。”杜将离看着对方,脑海中突然划过晚襄的面容,这两个女子,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她们都心怀志气,为此而倾尽所能,不过瑾吟公主善于运用外力成事,而晚襄,则大部分靠自身竭力而为。 杜将离不由心生感叹,在硝烟四起,群雄逐鹿之际,英雄不分男女,只要敢站起来,便值得敬佩。只是眼前的女子,杜将离明白,自己遭对方讨厌了,谁会愿意跟要亡自己国家的人好好相处。 瑾吟公主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开口道:“杜芒,我是来为之前在函花郡对你的冒犯致歉的。” 杜将离一愣,咧开嘴:“本就是我自愿,何谈冒犯?”语毕,见对方衣着繁复,生怕热着了她,体贴地将冰盆朝女子推了推。 女子不冷不淡道:“毕竟你是孟简的朋友,我听闻孟家二人兄弟情深,你却能让孟禾央为了你与孟简站到不同阵营里,着实高明,让人好生敬佩。” 对方话中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刺,杜将离听着,只觉得自己真真冤枉,若不是阿央那凭空冒出来的师父,再加上阿央认错了人,他也不会死心眼跟着自己,不过就凭阿央那个性子,如若真要跟孟简对阵,他八成会甩手不干,随心得很。 杜将离眯起眼微微一笑:“公主太客气了,我倒希望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如此便可替墨世子多分担些。”说着站起,替女子倒了杯茶,“公主不在意和我同饮一壶罢?夏虽终了,暑意却未消,多饮些君白菊,能去肝火。” 女子接过手中,轻轻抿了一口,视线移到桌上的棋盘,看了半晌,道:“明明是黑子胜了,却偏偏把白子放到棋盘界外,让白子胜,投机取巧得来的胜利可不大光彩。” 被对方说中,杜将离干笑两声,他把白子当做自己,黑子当做均墨,走着走着却发现均墨快赢了,哪有这般的道理,于是灵机一动就放了一枚到棋盘外,刚好胜了黑子两颗,没想到自己这局棋却被对方拿来说事,还偏偏意有所指,杜将离当然不能就此示弱。 “公主,自白子放到棋盘外的那一刻起,黑子便没有胜,而白子,亦是如此,规则改变的一刹那,没有办法适应的那一方,才算输了。”杜将离说着故意昂起头,装模作样地营造出一种玄妙高深的气氛,至于怎么理解就是对方的问题了。 瑾吟公主听罢,沉吟少顷,道:“照此说来,这棋盘无限大,却是怎么都比不出个输赢来了。” 杜将离闻言笑了:“公主便是太执着于输赢,其实何必呢,输赢又如何?对错又如何?有的不过是选择罢了。”他仔细想了想,认真地说,“不觉得这像人生么?人们做了选择而活着,有人无视规则,走到了广阔的棋盘外,方知世界之大,可大部分人却宁愿待在狭小的棋盘里,哪怕挤得难受,哪怕累得站不起来,也不肯抛开世俗那些不成文的规则,直到一生终结,仅剩一抔黄土,又能带走什么呢?” 说完,突然觉得自己扯得有些远了,杜将离噤声,挠挠头。 女子抿紧嘴,似有所触动,眼眸里闪过几丝挣扎,末了,道:“只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我也曾想过闲暇里做做女工起舞弄琴度日,想过抛开世俗不管不顾,还想过哪怕能有一天我可嫁与孟简为妻相夫教子,可我不能,在这一点上,我很羡慕你,你本是祈人,却毫不顾忌地选择了黎国。” 杜将离侧过脑袋:“公主,我怎么反而觉得你是在拐弯抹角地讽刺我?” 女子愣了一记,不觉莞尔:“杜芒,你知道么,若我不是晴国公主,倒很愿意与你交个朋友。” 杜将离眨眨眼,爽快地答道:“现在不也可以么?” 女子立即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算了吧,我可不想跟你们黎国人扯上关系。”说完垂下眼帘,低低叹息,无奈道,“可恨我这副身躯不是男儿身,父王的想法,我大抵能猜得到,以后也许少不了要跟你们接触。” 见杜将离听了自己此言立马露出开心的神情,女子冷哼一声:“别高兴得太早,不管今后怎样,我的立场是绝不会改变的,而且从私心里来讲,我也很讨厌你。” 杜将离揉揉鼻子,有些不解,女人心海底针,他是弄不明白,对方不是方才才说愿意跟自己做朋友么,怎么才两句话又讨厌起来了。 女子轻出一口气,幽幽道:“你是孟禾央那边的人,不是么?我不得不跟一个男人争男人,这大概便是我最悲哀的地方了。” 语毕,自嘲地笑笑,看了杜将离一眼,将对方倒的茶一饮而尽,转身离开。 杜将离望着女子稍显落寞的背影,低下头,看到棋盘,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他哪里值得别人羡慕,他能看得如此清楚,看得那么通透,可偏偏,他却是在棋盘中央最执迷不悟的那个人。 抬手将棋盘搅乱,重新将黑子摆到中央,再往棋盘周围放了一圈的白子,这才嘿嘿笑出声。 “将离!”蓝艺匆忙从门外跑进,上气不接下气,“诺帝被殿下说服,同意降黎了。” 杜将离面上一喜,果然这世上没有均墨做不到的事情,瞥瞥蓝艺,奇道:“这可是好消息,如何你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蓝艺看着杜将离:“诺帝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个,便是殿下曾答应过的要将端国王族救出,第二个——”犹豫片刻,咬牙吐出两个字,“和亲……” 杜将离执杯的手一抖,茶杯碎裂一地。 第七十六章 杜将离这次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了,他很清楚,均墨不立妃嫔,没有子嗣,别提九国之主,就连黎国之王都做不成,且说晴王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想在今后以一个共谋者的身份,在黎占得一席之地,获得极高的位置,由此看来,晴王是看到了远处,有所计划,才同意的归降。 归降便归降了,非得这时候和亲,杜将离丝毫准备都没有,他一闭上眼,脑海中就出现均墨搂着三四个女子你侬我侬,一同抱着被褥滚来滚去的场景,杜将离双手抱住头,将头发抓得一团乱。 这是原本便存在的问题,是自己一直视而不见。 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垂下眼帘,更何况,这样对均墨来说,是最为妥当的,自己若真喜欢均墨,就得为他着想才对,念及此,杜将离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贤惠了,忍不出轻笑出声,低低道:“均妖怪啊均妖怪,你还能去哪里找像我这么好的家伙。” 说完,望向自己的手,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恍惚中半梦半醒,也不知自己睡着了没,杜将离趴在案前,目视前方,一张好看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杜将离盯着对方看了半晌,对方的瞳孔漆黑,似两颗落入水中的黑玛瑙,隐隐带着些许蛊惑,杜将离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摸摸对方的眼,手方抬到一半,顿时一个激灵,均、均墨? 身子不受控制地跳起,退开数步,杜将离扭开头,不情不愿道:“殿下。” 均墨直起身体,面露疑惑:“将岚,你怎么了?” 杜将离装出极自然的模样,不满道:“我可是老早便起来等你的结果了,你倒好,谈完了也不来找我,还是蓝艺告诉的我,你该不会是——去看你的四公主了吧?”啧啧两声,假意揶揄道,“真心急。” “我的四公主?”均墨反问。 “恭喜殿下与晴和亲,漂泊多年终于修成正果,可喜可贺。”杜将离吸吸鼻子,奇怪,今天的空气恁的如此之凉,弄得眼睛都不自在了。 均墨闻言若有所思地盯了杜将离许久,接着缓缓勾起嘴角,道:“将岚,莫非你生气了?” “哪里,我高兴得很。” “那便是醋了。”均墨的语气分外肯定。 “没醋!”杜将离昂起头,均墨的笑映在他眼中,格外扎眼,这种时候,还来戏弄自己,看自己笑话么?杜将离咬紧牙,再忍受不了对方的视线,转身便走。 “你就不想说些什么么?”均墨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杜将离的脚步生生一滞:“殿下大婚后可要加把劲,早日诞下子嗣。” “不是这个。”均墨上前一把抓住杜将离的手,面上已没了方才玩味的笑容,神情严肃。 “不是这个?”杜将离歪过脑袋想了想,“殿下你这不是为难我么,我又不是殿下肚里的蛔虫,哪能知道殿下在想些什么。” 眸色一暗,均墨沉默不语,抓住杜将离的手渐渐松开,杜将离犹豫了记,迈开腿,正待逃跑,被均墨拽住衣领,重新提回他身边。对方目光定定,杜将离只觉得如芒刺在背,暗暗想着,不会是自己恭喜得不到位,对方不乐意了罢? 均墨生生叹出一口气,轻声道:“将岚——”才说两个字,无奈地拉下白发男子捂住耳朵的手,“是谁告诉你我黎国只有一位皇子的?” 什么?杜将离微怔,均墨这句话是何意思?等等,难道说——“不是你?”愣愣地开口。 均墨叹口气,揽住杜将离,将对方紧紧搂进怀中。 杜将离睁大眼,真不是均墨?反应了老半天,才敢确信,嘴不受控制地直咧到了脖子跟,乐呵了一阵,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对,抬起头,板着脸,认真道:“殿下,你一直独身一人,日后统一了九国,免不了要惹人非议。” 均墨淡淡回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声音里透出冷漠。 生气了?因为自己太多嘴了么?杜将离缩缩脖子,也许均墨早已安排好了这些,只不过不想告诉自己罢了。杜将离从均墨怀中挣脱出来,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他拍拍对方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兄台仍需努力的眼神,神清气爽地整了整衣装,。 晴国降黎,黎接连收下惠、晴,夏国吞并优、笙,目前九国仅剩下夏、祈、黎、凡、端五国,而端国被祈夏前后夹击,危在旦夕,按均墨答应诺帝的条件,现在他们首先要做的便是保端王族,杜将离问道:“殿下打算何日动身?” “事不宜迟。”均墨思忱道,“待将晴国大局定下,惠良侯的军队将调回惠州,以防祈国突袭,同时我黎会亲自出人迎接晴国四公主,将岚,你随我去端,至于我们在禺颌城的人马,我会留下一部分,用以看着晴国,另一部分则暂时停留晴端边境,随机应变。” “殿下,不若趁此机会将凡国拿下?”杜将离提议。 均墨考虑片刻,道:“暂时不必,凡有夏拿着,不需我们出手,且凡国见风使舵,现在便取下,恐怕对我们不利。” 杜将离点点头:“殿下对救出端王族,有几成把握?” “三成。” 杜将离咋舌,仅有三成把握便敢对晴国诺帝大打包票,他着实太大胆了,均墨捏着下巴,看向杜将离:“倘如有你的话,大抵能达到五成。” 杜将离耷拉下眉毛,见对方笑得温柔,就知他肯定没想好事,满肚子坏水,杜将离没好气道:“殿下又准备打杜嵇的主意了?” “我们是同盟。”均墨似不满意杜将离的说法,特意纠正了一遍。 杜将离轻出一口气,细细想来,自己跟着均墨才只有短短几个月,而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黎便拿下了晴惠,倒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若不是时机抓得恰到好处,一般而言这根本是绝无可能的。不过这也单单只算了他们主动出击的时间,若加上均墨在背后多年来的铺垫与准备,便也不算什么。 又或许说,正是因为有了如此充足的准备,现在才能这么顺利地一路走下来。 黎避重就轻,终于占得一席之地,这接下来的,要比以往更加艰难得多。祈国富足兵强,夏人好战勇猛,想要拿下两国其一,谈何容易。 杜将离扭头看向均墨,突然忍不住唇角上扬。 均墨不解:“笑什么?” 杜将离摇摇头,黎国有均墨,而祈夏没有,这,便是黎国相较他们最大的优势了吧。 第七十七章 轺车之上,杜将离坐在最后,双脚挂在车外,车轮滚滚,风从耳边穿过,望着眼前的景色逐渐远去,心中感叹,晴国的事便暂时告一段落了吧,终于要与祈夏正面交锋了,此去端国,不知究竟会如何。 杜将离扭头看向均墨,对方身为一国皇子,又是黎征战四方的主心骨,基本上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务皆经由他之手,去晴也好,去祈也罢,都由他亲自出马,此次也不例外,杜将离心想,自己若是与均墨敌对的一方,见他来自己的地盘,定要想办法先把他拿下。 瞄瞄均墨身侧,所以他才去哪都带着宋青,不过就凭宋青一人,均墨也是大胆了些,不过,均墨虽看上去只带了两三个人,实际上藏在暗处保护他的应该不会少,正如均墨当初带自己出祈王城时,出现在均墨身旁的护卫,自己后来可是再没见到过。 杜将离想想觉得说得通,但又按捺不住好奇起来,既然随时都躲在隐秘处暗中保护,那么现在……杜将离把目光抛向空无一人的车外,该不会在路旁草丛里滚着前进? 杜将离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但不管怎么说,即使有这些护卫的保护,要想对付独身前来自己地盘的均墨,也不是没有办法,所以均墨每次行动,都冒了极大的风险。 突然想到什么,杜将离开口道:“殿下,此去祈国,局势紧迫,恐短时间内由不得殿下抽身,黎王宫那边……” “不必忧心,黎王宫的情况我有把握,他们只不过是有所动作,掀不起多大风浪,宫里执掌要务的大臣们,都是我的心腹。”均墨神情平静,眸里波澜不惊。 杜将离看不出对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假意这么说让自己安心,只叹道:“殿下还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之前石云调兵前来,用的便是黎与惠之间的山中暗道,祈自然已察觉,与此同时亦在山脉处安插了军队,时刻戒备着。黎祈山道在当初挖掘时就考虑到这一点,为了不让祈发觉,特意选择了人们不能看到的盲点,通道的出口设在一处河下,河的源头在黎国境内,只待通道完工的那天,截流率兵而出。 杜将离微微思忖,道:“殿下,祈国虽强,但至少我在那待了二十多年,多多少少比较了解,可夏我们却是完全摸不清底细……” 他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夏捉了唐涩,要找梁竹烟,杜将离曾推测,其中很大的可能,夏与南巫族有所仇隙,且始终心存芥蒂,知道南巫族人还活着,要将其一网打尽,至于梁竹烟,便是应对南巫族的关键。 这样便可以解释梁竹烟体内为何会有千障针,南巫族人对当时只是个孩童的梁竹烟施以毒手,并不是要害她,而是为了压制她体内的什么东西。 杜将离并没有真凭实据,一切仅仅为脑中猜测,他只是隐隐觉得,夏国也许与千年前南巫族的灭族有着莫大的干系。 想及此,接着说道:“当时我们与祈国约定,至少在半年内互不侵犯,相互扶持,但是我想,也许这个时间最好能延长,我们与祈共同对夏。”杜将离直直看着均墨,自己这么提议有所私心,不知均墨是如何打算的。 男子闻言勾起嘴角,打趣道:“我此去,便是做好了给祈国当人质的打算的。” 杜将离张大嘴,对上对方的笑眼,挠挠头,忽然有种被全然看透的感觉,干笑两声,挥起拳头用力扬了扬:“殿下放心,我好歹也是祈国前太子,定会保护好殿下的。” 均墨身子稍稍向前倾斜,轻轻敲了杜将离一记:“那便全靠你了。”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行至禺颌城,与众人汇合,杜将离见着孟禾央,心花怒放,直朝他奔去,还未跑到对方身前,便被石云抱了个满怀,男子粗壮的手臂用力一勒,接着放开,张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哥,我们已得到消息了,没想到哥你个子不高,本事倒不小。” 杜将离揉揉差点被对方勒断的肩膀:“都是殿下的功劳,我不过陪他途中聊天解闷罢了。” 石云拿手支住下巴:“不愧是殿下看上的人。”倏地脸色一变,“不对,我就这么认你做哥岂不是在变相与殿下攀关系……”表情陡然僵硬。 杜将离煞有介事地附和道:“红姬将军应该非常讨厌没有真材实料,只会投机取巧的人。” 石云顿时脸白如纸:“这可怎生是好——” 晚襄站在石云身后,拿剑鞘敲了一人一下,虽神情不悦,力道却把握得非常好,杜将离下意识地抬手摸头,才发现一点都不痛,再瞅瞅石云,对方看晚襄已然看入了迷,晚襄转身对着方走上前的均墨道:“殿下,这里已准备齐备。” 均墨略略思索了阵:“晚襄,你领半数人马留守禺颌城,石云、阿央,你们带兵南下。” 三人领命,石云依依不舍地望向晚襄,后者则完全不予理睬。杜将离看着觉得好笑,嘿嘿咧开嘴,惹来晚襄一记瞪,他揉揉鼻子,巴巴跑到孟禾央身侧,孟禾央的体温似比常人低一些,在灼灼秋日里,挨着他格外舒服。 杜将离瞄瞄孟禾央:“阿央,我与殿下先去端国。” 孟禾央微微张开嘴,顿了许久,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凶巴巴地盯着杜将离,面色愈来愈差,最后竟有杀气从眸中喷溅出来,杜将离看孟禾央此副样子,大抵能猜到对方在想些什么,忍住笑,道:“阿央,放心,你大哥就交给我们了。” 孟禾央闻言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杜将离与均墨并未停留太长时间,重新启程上路。杜将离在车后一一对大家挥手告别,末了,总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英勇,别过头来与均墨大眼瞪小眼。“殿下。”杜将离起身挤到均墨与宋青之间,压低声音,“老实交代,小天去哪了?” “你担心他?”均墨反问。 杜将离十分自然地嗯了一声。 “担心什么?” 身子一怔,这厮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试探自己,杜将离扁扁嘴,对答如流:“殿下问得好生奇怪,若是阿央突然不见了踪影,我自然也会担心,对吧大青子,没看到小天你也担心吧?” 自从那日与宋青戏过水后,杜将离就一点都不怕宋青了,对他的称呼也从宋青转成大青子,不过杜将离从未听到他亲口说话,每每只能从小天,阿央那听到宋青在说什么,甚至连蓝艺也与他对过话,而自己却从没能听他开口,杜将离倍感惊奇。 对于杜将离的问题,宋青摇了两记头表示否认。 太不给面子了,杜将离鼓起腮帮子回到蓝艺身旁,再瞅瞅均墨,对方摆明了不想说,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均墨这臭狐狸,杜将离暗暗骂道,既然对方讳莫如深不肯讲,自己就偏偏要弄清楚。 第七十八章 一路直奔端地,入祈军营,杜将离望着已是凉帝的杜嵇,思绪万千,如若杜嵇不曾查出自己非凉帝所生,一切便都会不一样,如今坐在这里的就会是自己,而均墨,则与自己全然对立。 杜将离不知哪种局势更为有利,不过他并不后悔能遇到均墨,至少,不应该由自己本人来成为天下之主,单凭这一点,杜将离就觉得现在的更为好些,并且能看着均墨一步步走至顶峰,也是杜将离认为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 杜嵇的目光不经意间从杜将离面上划过,定格在均墨脸侧,并未沉默太久,说道:“墨世子,自收到你的信函,我便一直颇为期待,不知这次,又打算给我怎样的惊喜?” 白先生站在杜嵇身旁,微微侧着头,似在观察营内的情形,又好似在想着什么别的事情。杜将离看着对方,对这个不明底细的杜嵇心腹,杜将离深感好奇。 均墨微微低头做了礼数,眉眼唇边都透出谦和之气:“祈王,眼下形势迫在眉睫,端国一旦被拿下,凡攀附夏,便是祈、黎、夏三方对峙,难免陷入胶着,十分被动,对此,我倒是有个破夏之策,祈王可有兴趣?” “哦?”杜嵇面色自若,从容道,“墨世子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晴国,让吾等汗颜,墨世子的计策,必是良策,若是我祈不愿与黎为伍,墨世子是不是前脚出了祈营,后脚便踏进夏营,用那计谋来对付我们?” 杜将离最受不了这样严肃的气氛,见均墨正欲张开嘴,连忙抢在对方之前说道:“没有的事,我们不远千里赶来,吸天地之精粹,感万物之生息,叹世间之冷暖,食斋菜,勤沐浴,心神俱净,以最虔诚的姿态来见祈王,足见我们的诚意,况且,我好歹也是祈人,有什么好处,自然要先想着祈国了。” “杜芒,你还知道你是祈人。”杜嵇语出讽刺,末了,转向均墨,“墨世子,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我们本就是盟友,不同仇敌忾反而让他人看了笑话。”说着故意顿了顿,“夏人骁勇异常,祈军亦不差,我祈黎联手,当然要实力相当,以免拖累了对方,影响了结果,墨世子,黎国出五十万人马,行进路线由我们决定,毕竟战场在这端国之上,我想,墨世子总没有问题吧?” 杜将离瞠目结舌,五十万,黎军加上石云所带来的,不过三十万,要达到这个数目,便要加上晴与惠的军队,若全部调往这里,晴惠两地布防就薄弱许多,即便祈黎合力攻下夏国,祈也可轻易占取晴惠,黎军则失了立足之地。杜将离清楚,杜嵇是在开条件,不是在与均墨商量,如若均墨不同意,那么联手之事就没有任何可谈的余地。 低下头,隐隐觉得不划算,倘若真聚集了五十万人马与此,这些兵士除了均墨之外,还会有杜嵇这只无形的手控制着,他们受制于人,失了先机,更不得施展,这样的条件,不同意也罢,于黎而言,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均墨略微沉吟,昂首:“那么祈王,今后便多有担待了。” 杜将离心下一震,均墨同意了?抿起嘴,莫非他已有所打算? 杜嵇勾起嘴角:“与墨世子打交道便是爽快。” 均墨上前一步,指着厅中案上的九国舆图:“祈王,我也不妨说说我的要求,退夏之后,这里,归我黎所有。”说着,在图上划了一条线,他所要的,是端国北部几座城池,那儿与晴交界,地势多丘。 杜嵇思忱少顷,眸中转过几分思绪,开口:“好。” 均墨沉默须臾,抬首望向对方,缓缓道:“祈军先夏一步逼近端王城,连诛将军集结端军最后的人马严阵以待,欲拼死一搏,不容小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祈王不若暂缓发兵,将其招降,连诛将军如斯人才,能得其为己效力,比起多夺得一两个城池,要来得有价值的多。” 杜嵇盯着均墨,看了半晌,突然笑道:“墨世子果然带足了诚意,这招降一事,我祈本也试过,无奈端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若墨世子有所把握,还请墨世子从旁协助,事成之后,我会保全端王族性命,以送给墨世子做个人情。” 均墨目露笑意,面庞恬淡夷然,杜将离瞄瞄均墨,见对方如此神情,也不由翘起嘴角,这个男人,不管迎面来的究竟是什么,都压不倒他。杜将离侧头,注意到杜嵇投来的目光,想了想,毫不客气挑挑眉,瞪了回去。 出了杜嵇帐下,杜将离歪过头:“殿下,那五十万……” 均墨忍俊不禁:“便知道你会问,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将岚,从现在起我们都要小心行事,在这里,我无法似以前那般护你周全,你亦不能再那样随心所欲了,知道么?” 杜将离扁扁嘴,吹毛求疵道:“殿下定是觉得白跑一趟,空手回晴着实丢脸,才应了杜嵇的要求罢?” “别转移话题。”轻敲杜将离一记,均墨轻轻蹙眉,“说,你知道了。” 杜将离扭开头,不予作答,对方明显没了耐心,捏住他的下巴便是重重一吻,杜将离顿时浑身一颤,均墨仰起头:“嗯?” “知、知道了!”杜将离转身拉过蓝艺将他堵在自己与均墨之间。 是夜,在祈营中留宿。杜将离斜靠在椅子上,枕着手,回忆白天见到杜嵇的情形,不知父王退位后去了哪里,已是全无了消息。正想着,见杜嵇进帐中来,杜将离坐直身,道:“祈王陛下亲自前来,我这小帐篷都要发光了。” 杜嵇自顾坐下:“杜芒,我在自己的营地里走动,还要经过你的允许不成?” “不敢不敢。”杜将离撇开头,“陛下你就算是啃着馒头仰望星空露宿在地上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杜芒。”杜嵇眉头微皱,“你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的。” 杜将离不再开玩笑,沉默少顷,认真道:“陛下,我不是你的玩物,自以前开始你便喜欢不停地在我面前出现,挑衅我,离间我的朋友,夺太子位,把我所有的全部抢走,现在你什么都得到了,还不肯放过我么?”竟是叹息一声,“有时我真分不清你是不是真的讨厌我,但你所做的却又好似我是你的仇人一般,杜嵇,我累了,不想再陪你玩了,你曾经做的那些事,我亦不想再追究。” 瞳孔骤缩,男子渐渐攥紧了拳:“住嘴!”他恨恨地盯着杜将离,目光里夹杂着杜将离看不懂的绝望,杜嵇站起身,“杜将离,你想要天下是么?你喜欢跟着墨世子是么?我会环天下为王,将墨世子的人头送到你面前,你这辈子都别妄想能够逃走。” 心下一紧,杜将离微微有些愠怒:“杜嵇,你若敢对均墨出手,我绝不会放过你!”与此同时,身上的铃铛似感应到了杜将离的情绪,不停地响着。 杜嵇闻言笑出声,笑容里满满的邪气:“很好,杜将离,你忘了我最喜欢的便是夺走你在意的东西?你以为单凭三言两语就能把我打发走么?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语罢,出帐而去,留下愣愣站着,眸色徐徐变冷的杜将离。 第七十九章 夜阑人静,天空星星点点,月色宁谧,空气凉爽舒适,隐约有几声虫鸣传来。均墨放下书卷,低声道:“还在帐外?” 宋青立即答道:“还在,不过,似是睡着了。” “睡着了?”均墨摇摇头,边说便起身,“祈王派来监视的人居然如此懈怠。”行至帐外,倒吸一口凉气,杜将离卷着毯子蜷缩在帐边,柔柔的月光映着他的脸,透出阵阵苍白。 竟是杜将离——这榆木脑袋又哪里不对劲了,睡在外面做什么?皱了皱眉,均墨小心地抱起杜将离,将他放至榻上。想了想心中不快,伸手捏住杜将离的脸,又生怕捏得太重弄醒对方,动作最终转为指尖轻轻划过对方的面颊。 “殿下——不好了,将离不见了!”蓝艺冲进帐中,均墨将手指放在嘴边,示意蓝艺不要说话,蓝艺见到床上的杜将离,顿时明白过来,看看杜将离,又看看均墨,面上一红:“原、原来,不、不打扰你们。”语毕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均墨无奈地扶额,自己还想问问蓝艺究竟是怎么回事,对方居然就……这还真是主人什么样,手下的人便是什么样。也罢,均墨低下头,碰碰杜将离微微抖动的睫毛,唇边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清晨,天空露出一丝白,杜将离翻过身,手里不知抓着什么,暖暖的,下意识的抓起擦擦嘴边的口水,这触感——手指?杜将离一个激灵,睁开眼,均墨坐在榻边的椅子上,靠着椅背,仍在睡着。 杜将离讪讪地将均墨手上自己的口水擦净,蹑手蹑脚地起身,均墨熟睡的模样比他醒着时顺眼许多,杜将离看得直傻笑,现在的均墨多老实啊,哪像平时,老爱戏弄自己不说,还总管不住他的嘴,目光移到对方的唇上,胸中微动,不如趁此偷袭一下? 心脏宛如做贼般跳得飞快,自己这个跟均墨的可不一样,均墨的纯粹是拿自己寻开心,而自己的,那可是沐浴了爱与光明的真心表露,掌心细细密密一层汗,咬咬牙,机会难得,时不我待!杜将离俯下头去,唇刚触及到对方的,便浑身一颤,连忙退开。 杜将离大口大口呼吸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双手握拳,得意洋洋,成功偷到腥了!顿时神清气爽,撒开腿乐呵呵地跑去找蓝艺。 简单的准备之后,再次上路,向端王城的方向进发。杜将离眉飞眼笑,怡然自乐,回想自己方才这般紧张,而均墨亲自己时却十分自然,心里不平衡地冷哼一声,果然是个经验丰富的放浪皇子。杜将离坐在马车内,对于均墨的关于自己为何跑去其帐外的问题,自己用那里月色姣好景色甚佳给胡乱打发了。 杜将离歪过脑袋,想自己身手如此敏捷矫健,不曾弄出分毫声响,居然也被均墨发现了,不过,均墨为何要坐着睡呢?若是嫌自己霸占了他的床,让蓝艺来把自己领走不就好了么,杜将离百思不得其解。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白先生,杜将离下车后,偷偷瞧向均墨,脑中突然出现杜嵇的身影,隐隐有点担忧,他望着走在前方的白先生,小声道:“殿下,你最近要多加小心,不对,不止最近,以后也要多加注意。” “何出此言?”均墨问道。 “祈王可能会对你不利。”杜将离逐字逐句认真道。 均墨闻言愣了一记,随着笑开:“这便是你大半夜偷跑到我帐外的原因?”均墨考虑了阵措辞,“保护我?” 杜将离被说中,面上一红:“殿下若要笑我,尽管笑好了。”接着鼓起腮帮子,他也知道自己起不了多大用处,可昨日听杜嵇如此说法,只觉得心烦意乱,仿佛又似自己以前那般,一个疏忽便什么都没了,他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脑袋一热就直奔过去。 均墨长出一口气,抬手揉揉杜将离的头,嘲讽之词也好,责怪之语也罢,竟是什么都没说,杜将离隔了好久没有听到对方出声,昂首瞄瞄对方,四目相对,均墨的眼神反而格外温柔,眉间透出些许暧昧,杜将离突然有种被全然看透的感觉,当即瞪眼,龇牙咧嘴表情狰狞。 行至厅堂,稍待片刻,武帝领着三四名臣下进门,孟简也在其中,一身戎甲,神情泰然,连日的败退并没在他脸上写下多少失意,对这样的人而言,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会放弃并承认失败的。倒是武帝,明显憔悴许多,与杜将离之前所看到的,完全判若两人。 再次见到孟简,杜将离委实高兴不起来,眼下他们处在不同的立场,又因为孟禾央的关系,杜将离多少觉得有些尴尬,然而孟简却不在意,见到杜将离便给了他一个爽快的笑容。 之前杜嵇曾两次试图招降端国,皆失败而归,杜将离暗自捏了一把汗,既然均墨在这里,大抵还是有些把握的吧。武帝坐正,慢悠悠地开口:“白先生,你们祈王倒也是百折不回,怎么也不肯放弃,这是你第三次来了罢。” 白先生微微低下头,笑眯眯道:“祈王的意愿一直没变过,他很期望能与端人共处,却生怕来得太过频繁,适居其反,不过此次,大抵便是最后一次了。” 白先生一语双关,意有所指,武帝脸色稍稍一变,立马恢复正常,端起茶递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白先生还是早些回去罢,此时局势动荡,兵事易起,也不知你我两方何时便会交战,若不小心伤着白先生,我也着实过意不去。” 说着转向均墨:“晴人生来不善战,墨世子既收揽了晴,便要当得起一国之主的责任,不负其人,我端便算在此谢过墨世子。”顿了顿,道,“端虽陷入困境,但端人威武不屈,傲骨嶙嶙,降国这等事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端王何必如此固执。”白先生闻言接道,“大势所趋,天下终将尽归一主,与其死守这最后的城池,何不与我祈王共同开疆辟土,一统山河。” 武帝神情冷淡,似有些不耐烦了:“白先生,祈王若当真敬重与我,便不该遣你来此,这才是对我端最大的侮辱。” 均墨看着武帝,叹道:“端王有铁骨志气,却不能为端国之民而屈身,如此,便算是尽了一国之王的全力么?” 武帝不怒反笑:“墨世子,你想激我,却是激错了人,你身为黎国皇子,替他国来招降,不怕为自己平添障碍?” “端王有端王的坚持,我亦有我的,我答应了祈王,便要做到,与其他无关,况且,我与祈互为盟友,为祈做些什么,也是应当的。”声音定定。 武帝抬起眼皮看了均墨两眼,起身:“我乏了,你们今天若不愿回去,便在这里歇息,我会命人给你们安排住处。”说着,起身离开。孟简跟在其后,经过杜将离时,驻足,说道:“墨世子,杜芒,这是我们的底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降国的。” 第八十章 与武帝的交涉极不成功,杜将离皱起鼻子,说实话,若自己的立场是如此,也绝不会投降的,不过假使自己是武帝,对方要怎样才能说服自己,而自己又会被什么所打动? 杜将离专注地思考,手指下意识地抓住衣袖轻轻捻着,倘如是自己,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呢?自己的尊严,自己的傲骨,是不能被随意践踏的,局势如此,自己最期盼的,大抵便是收复失土,那么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梁竹烟?杜将离拧起眉毛,不,这不该成为影响自己做出决策的理由,同时这也是对梁姑娘的不尊重。 想了须臾,他扭头望望均墨,当初便知劝降武帝没有那么容易,现在果然碰了一鼻子灰,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不能劝下武帝,对杜嵇而言并没有什么,对均墨来说,却是要失信于人了,均墨的目的,首先是要保住端王族给晴王一个交代。 其实按杜将离的想法,帮助杜嵇让端人归降于祈国,他也是不大乐意,按武帝与孟简的性子,就算国破,落到对方手中,他们也不会为对方效力,所以于均墨而言,他们归于祈或黎都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但如果真的让其自愿归降,那便不一样了。 杜将离思量着,狐疑道:“殿下莫非并不想让端真正降祈,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为祈做个人情,让杜嵇虽得到他们,却与没得到一样?” 均墨闻言轻叹一声,眼里却是笑着的:“将岚,我该怎么说你才好,有时傻得让人头疼,有时又聪敏得令人惊叹。” 杜将离扬眉,权当这是夸奖,沾沾自喜道:“我可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杜将离,殿下,你还藏着掖着不肯对我说,结果被我猜到了吧!”晃着脑袋,得意洋洋。 均墨无奈了,朝杜将离勾勾手指:“耳朵过来。” 杜将离乖乖把头凑上前,边听边咧着嘴,不住地点头,听完,琢磨了阵,突然闭上眼,嘴中念念有词。正当均墨露出不解的神情,方要发问时,杜将离猛的睁开双眼,伸手往舌尖蘸了点唾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均墨额上点去,厉声道:“老狐妖,快快现出原型!” 没好气地给了对方一记手刀,均墨站起身:“我去找白先生,你这边有问题么?” 杜将离抱着后脑勺,眼里闪着泪光,不情不愿地摇摇头。均墨出门后不久,杜将离瞄瞄左右,也偷偷摸摸地离开。 武帝人马暂居在端王城外一处宅祗里,蹑手蹑脚走了没多久,杜将离耷拉下眉毛,他哪晓得武帝住在哪啊,望向不远处的一棵树,灵机一动,爬树上看看哪个屋顶最高,不就知道了么。 当即跨出脚,向前而去,杜将离精神十足地捋捋袖子,却被人拿住了手,声音从脑后传来:“在别人的地盘上胡乱走动,你好大的胆子。” 杜将离转身,眸中一亮:“孟将军!快带我到武帝那,我有要事必须与你们说。” 孟简思虑片刻,迈开步子为杜将离带路,他开口:“杜芒,阿央好么?” 杜将离咦了一声:“你不问问我要找你与武帝谈些什么么?” “一会便知道了,我何必急于一时。”孟简看着前方,“倒是阿央他……我一直想不通,他为何会离开我去到你身边,还为黎国而战,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杜将离微有些尴尬,孟简的这个问题着实不容易糊弄过去,他亦答应过阿央不会告诉孟简,想了想,硬着头皮道:“孟老爷去之前,阿央许诺会把孟家那把失传的钥匙找到,你事务繁忙,阿央怕打扰到你,便与我一起寻着,好让孟老爷泉下有知能安心,时间长了,阿央与我们也产生了感情,方巧当时时势紧迫,别无选择,我们便利用了他……”这个理由,勉强算站得住脚跟。杜将离低下头,准备迎接孟简的呵斥。 “不,你不会利用他,也不可能利用得了,阿央的性子我最了解,他做的事,只可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只是——他为何不对我讲?”孟简皱起眉头,思忱良久,侧过身子,“那本该是我要做的事情,钥匙……你们找到了吗?” 杜将离张口便答,话语间无不遗憾:“到了晴国,线索便断了。”杜将离内心不住地忏悔着,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非出家人乱打诳语,自己这么做也不清楚到底是对还是错,孟简日后知道了真相若要怪罪自己,自己也认了。 随孟简到了偏厅,武帝放下手中卷:“白日里失败了不甘心,晚上又要继续?怎么,这次打算攻心?” “我不是来劝降的。”杜将离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而已。” 武帝耸耸肩,语调不咸不淡:“说来听听。” 杜将离郑重其辞:“端王心里明白,死守最后的战线,便是争一口气,不为端人抹黑,而一旦国破兵败,祈王定会诛杀端王族,以绝后患,我知武帝不怕死,但死又能解决何事?” “我当有何特别之处,却原来还是这些陈词滥调。”武帝抬手,表示不愿再听。 杜将离不理他,跨前一步,接着说道:“我说过我不是来劝端归降,不过,表面上,却要端王假意降祈。” “假意降祈?”武帝重复,微微眯起眼眸。 “不错。”杜将离神采奕奕,目若流星,“墨世子会劝服白先生,明日来为端王提出条件,诸如保证端王族周全,不干涉端人原有生活及制度此类,届时,端王只要假意露出动摇之色,而后,孟将军可顺势提出,端可降,但降的时间需往后推移,战,仍当战,为了自己问心无愧,为了端人的颜面,有决心的兵士,留下与祈一战,不愿战的,由祈接纳,相信如此要求,祈王定会同意的。” “这最终一战,若你们胜了,则另说,若是败了,便归顺祈,如此一来,既保全了端王族性命,又不失端人尊严,归祈之后,你们为不为祈王效力,要不要退夏雪耻,就又另当别论了。留得青山在,有朝一日便能卷土重来,为了今后东山再起,忍一时之屈辱,又如何?”杜将离的声音掷地有声,语毕,屋内变得格外安静。 武帝嗓音低沉:“这对你们黎,又有何好处?” 杜将离翘起唇角:“没有好处,只不过我们在赌,赌你们今后会心甘情愿帮我们。”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撒进地面,武帝转身命孟简出了偏厅,而后定定地看向杜将离,突然笑道:“的确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我凭什么信你?” 心骤然一沉,该不会是,因为梁竹烟的事……杜将离暗自将寻律骂了千百遍,咬咬牙,干脆豁出去了:“我有办法治好梁姑娘。” 武帝挑眉,显然是不信,也对,自己突然这么说,连自己都不会信,杜将离昂起头:“端王,给我一匹马,找一个信得过的人监视我,我可今夜就动身,带梁姑娘出谷,只不过,明日要怎么解释我的去向,端王便得好生思量一番。” 武帝深深看了杜将离一眼,起身,走至案边,取来一个木盒,打开,冷冷道:“这是至毒相思绝,服后一年内不得解药,便会全身溃烂而死,而其解药,这天下间除我以外无人能有。” 杜将离毫不犹豫地抓起塞进口中:“端王,这下,你该信我了吧?” 第八十一章 祈与端顺利达成协议,众人回到祈营,双方人马正为最后的交战做准备。就目前来看,一切都依循着均墨所计划的进行,而对于在武帝面前吞食的相思绝,杜将离完全没放在心上,一年时间,足够他偷偷跑去将梁竹烟带出谷了,况且武帝亦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并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杜将离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祈营里,方巧瞧见一名男子从白先生帐中出来,不由驻足,歪过脑袋,对方的脸自己明明没有见过,心里却没来由的升起一阵熟悉感,不假思索大踏步上前:“给我站住!”杜将离粗着喉咙颇有威严地喊道。 那人一愣,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看到叫住自己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杜将离,眸里露出几分困惑:“杜公子,不知有何吩咐?” 杜将离上上下下扫了对方几眼,瞄到对方手里的水盆:“你负责照顾白先生起居?” 那人点点头:“自上个月开始的。” 上个月,杜将离掂量了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七。”对方老实地说。 “听你口音,像是罗郡那儿的人。”杜将离兴趣满满,大有一副没错我就是来找你闲聊的架势,谁让祈营中如此乏味,闲余时间里自己也没乐子可寻,好不容易想到个新鲜的,一大早跑去跟兵士们学击鼓,结果没敲几下,就被赶了出来。 “是。”许七肯定地答道,仍保持着端住水盆的姿势,他的回答总是寥寥数字。 杜将离显然对自己颇为招人嫌的举动乐在其中:“当年罗郡新郡守上任,却误将临县的山认作罗郡冽山,走错了路,闹了好大的笑话呢。” 许七低头嗯了一声。 杜将离拿手指杵杵对方的脸:“你真有趣,我去跟白先生说,把你要过来好不好?”语毕,看到对方惊诧的表情,这才打算放过对方,忍住笑,“逗你的,不跟你玩了,你去忙罢。” 看着对方远去,杜将离眸中暗光一转即逝,哼唧两声,这下被自己逮到了吧,罗郡哪有什么冽山,还许七,分明就是小天,杜将离不禁为自己拥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而洋洋得意。 心道,均墨把楚天安插到杜嵇身边做眼线么?楚天手下培养了不少人来收集情报,很多已打入各国内部,均墨有何事需要楚天亲自来做呢?调查白先生的身份?不至于啊,杜将离想了想,顿时心情愉快,至少自己在祈营的这段时间里有事做了。 祈端筹备完善,开始最后的交战,兴许是明白此战的意义,端军竟没有一人退出,坚持着要为端国尽最大的努力,战争从第一日清晨持续到第二日的黎明,格外惨烈,失了国的端军在战场上放声痛哭,不少血气之人横刀自刎。 端,终是败了。 祈军进入端王城,占领了端王宫,杜嵇恐怕并没想到祈人对端的这一战,让祈损失不少,杜将离搬了木凳,坐在均墨正对面,仔细琢磨,均墨这一计,从某些方面来说,事实上并没改变什么,该交战的仍然交战,该损失的还是损失了,只不过偷梁换柱,安上了好听的名目,于祈是给端的恩惠,于端是忍一时之辱。 杜将离想起武帝问自己的问题,其实对黎而言,并非没有好处,换而言之,这整件事中最大的受益者,反而是黎,祈付了不小的代价才得到武帝与孟简,付出的,自然要从他们身上加倍讨回,而他们本心有嫌隙,眼下双方还无甚大碍,今后却必起冲突,到那时黎便自然而然地介入其中插一脚,武帝势单力薄,复国之事亦无望,早就被均墨稳稳地拿在手心了。 而至于杜嵇要求的五十万人马,则被均墨交给晚襄进行调度,看均墨的打算,似乎想在晴国设立据点,均墨看看端坐着的杜将离,随口问道:“准备好了么?” 杜将离点点头,他们要前去与石云、孟禾央汇合,需要做的还有很多,晴国之事也尚未完全确定下来,除了由惠良侯把持以外,另一方面,与晴国四公主和亲的六皇子也在赶往晴国的途中,杜将离踱至门边,望向端王城的方向,没办法先与孟简打招呼了,对方此时的情绪恐怕也不大好。 均墨起身,走到杜将离身侧:“走吧。” 杜将离仰头看看男子,应了一声。 他们今后,不止要与祈暗暗较量,更重要的,是对付夏。夏是个十分崇拜狐狸的国家,平日里举办各种祭祀也便罢了,连王位的人选,也是通过一些奇怪的途径由狐狸来选出,杜将离最近找了许多有关夏的书册,越看越觉得稀奇,杜将离昂起脖子颇为认真地问:“殿下,你说,真有宸血鬼狐这种东西么?” 均墨思忱了片刻:“在最早以前,宸血鬼狐是否存在,我们不得而知,但现在,肯定是没有的。” “也对,否则夏人早就取得天下了。”杜将离一边瞅着均墨,一边说道,“其实夏人生性残暴嗜血,倒更像狼一些。不过这是普遍流传的说法,夏人究竟如何,也许直接问孟简会比较准确。” 夏国十分封闭,在九国之间还未发起战争前,也是不与他国往来的,他国百姓不被允许踏进夏国一步,因此直到现在,夏还是个无比神秘的地方,书上对其的描述大都夸大其词,是真是假也不可知。 寻律对夏非常感兴趣,却苦无门道进入夏国,杜将离眸中发亮,对啊,还有寻律,就算对方没去过夏,了解得也定然比他们详细,当即开口:“殿下,你能帮我找一个人么?有了他,我们对夏兴许就能轻松许多。” “哦?”均墨挑挑眉,“谁?” “寻律!”杜将离正色,无比严肃道,“此人脑后生有反骨,异常狡猾,要找他,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不能相信他说的话,见到他,切记一堵他嘴,二捆他身,三押上路,直接绑回来。” 第八十二章 均墨一行顺利与石云人马汇合,稍待歇息,又匆匆向端进发,杜将离只觉得近来似乎大半时间都在路上来回奔波,从起初的疲累到现在,杜将离已渐渐习惯了战争的节奏,平常他最喜欢与兵士们混在一起。 能与兵士们打成一片,杜将离可是费了不少功夫,起先大家都不理他,平日频繁训练、行军带来的苦累,战场上的鲜血,兵士们的伤亡,已让他们疲惫不堪,还要应付杜将离那孩童般的胡闹,有很多人反感他,可碍于他是信王殿下身边的红人,不敢违抗。 但时间长了,兵士们渐渐发现,杜将离只会在他们精神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出来逗他们,不仅如此,他们的饮食,衣装,都由杜将离亲自监督,并想办法努力改善着,不由对他改了观,加之习惯了杜将离隔三岔五地骚扰,反而喜欢上了这种方式,而每每杜将离走后,他们心中的郁结,都会或多或少有所减轻。 杜将离于兵士们而言,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也成了他们特殊的依托,慢慢的,有愈来愈多的兵士一有想不开的事,便跑来找他寻求开解,哪怕只是看他一眼,心情亦会好起来。杜将离十分喜欢捉弄兵士们,不是穿上兵士们的兵甲与他们一道捉弄别人,就是半夜装鬼吓大家。 说起来由于杜将离的白发,扮成厉鬼的效果出奇地好,杜将离将长发拨到额前,一手握紧缰绳,他听到身侧有马匹靠近的声音,接着便有人拍拍他的肩膀,杜将离心下一喜,徐徐转过头,美滋滋地等着看对方惊恐的表情,却不料只瞧到一张惨白的脸,对方低低举着火把,火苗摇曳,映照着对方半张脸,在浓浓暗夜里显得格外阴森。 对方瞪着布满血丝的眼,幽幽道:“杜——芒——” 杜将离牙齿直颤,僵硬地转回头,愣了半晌,用力一夹马肚,追上前方的均墨,抿嘴默不作声。均墨看了披头散发地杜将离一眼,微微勾起嘴角。杜将离看着疑惑,闷声道:“你笑什么?”总是看到自己便笑,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将岚,有你在的队伍里的士兵,一定是九国之中所有军队里最开心的。”均墨说道。 那还用说,杜将离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他胡乱甩了甩头发,抬手按住双眸的眼角往上提:“殿下,看我像不像宸血鬼狐?” 均墨自诩定力颇佳,仍是被杜将离这个突如其来的举止逗得笑出了声,杜将离喜不自胜,能把均墨弄乐了,足见自己的功力,万一日后他流落街头,也可在街边逗笑为生,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杜半仙神仙铺”,再竖个板子,上书“直教墨世子乐得延寿十年的旷世妙药”。 杜将离咧着大门牙浮想联翩,均墨无奈地看着双手还扶在眼角上,思绪却已不知飞往何方的杜将离,路面高低不平,马身一晃,均墨忙伸开手臂:“小心!” 杜将离当即抓住缰绳,稳住身体,末了,朝均墨干笑两声,他们可是去打仗的,若传出去自己在行军途中跌下马,不得被人笑死了。 “哥——”石云提着火把赶上前来,杜将离没好气地盯着对方手里的火把,立即抢了过来,“我去吓兵士们。”语毕,表情顿时转阴为晴,他掉转马头,兴高采烈地直奔队伍最后而去。 黎军向端王城的方向前行,石云与孟禾央共领了十五万人马,剩下的由晚襄调度完毕后再出发。端国战败的消息很快流传开来,现已天下皆知,起初孟禾央得到消息时,也并未有多大反应,国家的概念对他而言,无足轻重,有时杜将离看他,反而觉得孟禾央有些高兴,按杜将离的猜测,对方八成是认为能与孟简共同对敌,而单纯觉得很开心。 杜将离与他说过拿钥匙骗孟简做借口的事,以防今后说漏嘴,不过以孟禾央的性子,倘若孟简起了疑心,孟禾央那你让我说我偏不说你再烦我拿匕首捅你的行为只会更惹人怀疑。 行到褐山谷旁一处矮木林中,军队扎营歇息。临近端王城,军中的气氛也渐渐严肃起来,杜将离拉着石云,让每一组兵士围坐成一个圆,他则背对着兵士们击鼓,兵士们拿着树枝开始传,待杜将离停止击鼓,最后拿到树枝的那几个士兵就要完成小组成员要求其做的事。 起初,大家还有些不情愿,认为大老爷们玩这些着实幼稚,不过两轮下来,大家情绪高涨,竟是比杜将离还兴奋,整片山林中笑声话语声起伏不断,兵士们过惯了苦闷而又严肃的军队生活,偶尔得以放松,都玩得不亦乐乎。 杜将离觉着自己是最适合来做这些事的人,自己没有任何军职,不似晚襄、石云,要注意他们在军中的威信,不能太过,而自己则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可放开手脚来做。鼓声渐止,杜将离扭身,环顾四周,咦了一记,奇道:“怎的突然如此安静?” 石云大力拍拍杜将离的背,笑道:“他们说你鼓击得不好,要惩罚你。” 杜将离还来不及抗议,就被石云推到了兵士们中央,杜将离看看身着兵甲坐在地的众人,望着那一张张洋溢着笑的脸,不由揉揉鼻子,咧开嘴:“你们说吧!要我做什么?” 时间悄然溜得飞快,兵士们尽了兴,方去休息,杜将离玩得满头大汗,跑去溪旁洗过脸,屁颠颠凑到均墨身侧,均墨顺顺对方额前微湿的头发,道:“你一个人这样便罢了,把我的兵都带野了。”虽是埋怨的话语,却全然没有责怪的意思,语调里满含宠溺。 杜将离不清楚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否正确,均墨治军素来以严着称,若是他,肯定不会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可他一没有阻止自己,二没有出面训兵,算是默许了自己的行为,却也未曾加以肯定,那么均墨究竟为何要放任自己在军中胡闹呢? 莫非均墨也不知自己此举会影响军队到什么程度,所以想测试一下么? “将岚。”均墨稍稍低下头,“你为他们着想是好,只是,别陷太深了。” 杜将离闻言一怔,明白了均墨的话中深意,战场不是游戏,有流血有牺牲,自己对兵士们倾注的感情越多,看到他们离开就越难过,而均墨背负的就是这些,杜将离默默地摇摇头:“殿下,你担得起,我便也担得起,这么重的压力,怎能就你一个人扛着?” 他想到均墨昨晚说过,黎的兵士是九国中最开心的,虽只是随意之语,杜将离却牢牢记在脑中,反复地考虑着,兵士们马上便要与夏直接对战,前路皆是未知,心中难免有所彷徨,这是人之本性,他不管兵士们的士气、决心、抑或忠诚是否高昂坚定,那是石云与孟禾央需要做的事,也不管兵士们参军的初衷如何,是无奈还是有何希冀。 杜将离只知道,这些,都是要帮助均墨打天下的人,每一个,都离开自己的家,来到了这里。他无法保证他们都能平安活到天下一统,但至少,他会让他们知道,为了黎国来打江山,是一件无论如何都不会后悔的事。 均墨忍俊不禁,轻轻捏捏对方的脸:“现在说得如此漂亮,以后可别让我发现,你撑不住,偷偷躲起来哭鼻子的模样。” 杜将离面上一黑,瞪大眼:“你才哭鼻子!” 第八十三章 次日,兵士们的精神格外饱满,对石云所下的命令,也是言听计从,执行快速准确,完全没有杜将离所担心的,出现放松懈怠的情况。杜将离松下一口气,笑得极其开心,有如此好的兵士,真可谓黎国之福。 到了端王城,黎军驻扎在端王城一侧,在他们行军的这段时间里,夏人已逼近端王城。均墨一行前来的正是时候,方抵达,便立即进宫商讨对夏事宜。 好在杜嵇选了一处大小合适的偏厅,没有在正殿讨论,否则要武帝笑着看杜嵇坐在他曾经坐过的位子上,也太为难人了。 听孟简阐述夏军的情形,夏人有一支部队,约莫万人,出兵时兵士们都带着面具,他们出手干净利落,身手敏捷,全然不惧生死,一个军队,竟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组织,几次碰上孟简的踏云军,都占了上风。孟简防守边疆的三年间,这支人马从未出现过,直到最近才露面,一露面,便是给了端致命的打击。 更稀奇的是,这支军队,仅在出其不意的时候突然出现,行踪异常隐秘,除了在战场上,竟无一人目击到其行军或是扎营,他们的现身仿若从天而降,不知从哪来,不知往哪去,与其交过手的端国兵士都称其为鬼兵,并渐渐对他们的存在产生了恐慌之心。 杜将离不禁困惑,这样多的人马,要想一直不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掩人耳目的呢?杜将离可不会相信鬼兵这类的说法,而且由此看来,让对手惧怕他们,也是他们的目的之一。 杜将离微微蹙眉,照孟简这样说法,抛开别的不谈,夏人的此支队伍,算是决胜的重要因素。 那么为何,在保持着绝对优势的同时,夺端的速度,反而比祈要慢?并且夏国这三年里不间断地骚扰端国边境时没有出动这支队伍,反而在现在出现,是巧合?还是有何其他的原因? 杜嵇略微沉吟,开口:“墨世子之前提到的破夏之策,此刻倒不妨说来听听。” 杜将离闻言看向均墨,他也对均墨所说的计策颇感好奇,均墨不紧不慢答道:“眼下还未到时机,我们对夏亦不甚了解,若仓促而行,我无法保证此计的效果。”杜将离撇撇嘴,又卖关子,不过凭自己对均墨的了解,不会吧……莫非对方并未想到什么计谋,当初这么说只不过为了引诱杜嵇与其合作。 越想越肯定,杜将离无奈地耷拉下唇角,亏自己还惊奇了一阵,却原来是唬人的,这样的话都敢大言不惭地说得如斯自然,再看均墨,满脸气定神闲,瞧他那自信的模样似定然能在被拆穿前想出应对之法。 认识均墨这么久,这还是杜将离头一回感觉到不靠谱,还有对方那与生俱来咋看咋火大的自信,意识到杜将离的视线,均墨稍稍侧头,回了一个微笑,杜将离不满地向他龇了龇牙。 杜嵇眸中光芒一转:“也罢,那么——与夏的首次交锋便交予墨世子,我们负责应援,如此也方便墨世子熟悉夏军作战的方式,不是么?” 老妖怪,杜将离腹诽心谤,麻烦事便推给均墨,自个却躲到一旁看好戏,黎军赢了还好,输了指不定怎么揶揄呢,不过首战由黎军出马倒也未尝没有好处,若是得胜而归,能给军士们增加不少士气,杜将离见均墨也有此意,昂首说道:“祈王美意,我黎军便当仁不让了。” 众人讨论结束,各自散开。杜将离用过晚饭,拉着蓝艺在端王宫里散步。 金乌徐徐沉下,天空盖着一层红幕,显得格外低,杜将离边走边看着宫中景色,每一国的王宫里都有其独特的地方,祈王宫重奢华,朱甍碧瓦富丽堂皇,晴王宫偏花树景物,满宫清香怡人,而端王宫,则多为假石山水,四下望去秀丽中透出一股别样的气势。 看着物是人非,杜将离不由感叹,踏云军是端军里最具傲骨的,即使面临夏国鬼兵,也表现出其英勇非凡的一面,只可惜夏行军诡秘,又有祈在后步步紧逼,踏云军甚至不曾有与鬼兵堂堂正正拼死一决的机会,老将军燕郊便下了其生命中最后一道命令,回王城,保李家。 然,终是晚了,回天乏力,在与祈的终结一战中,踏云军秉持着一贯的骄傲,奋力对祈,直至战死,堂堂踏云十万铁骨雄狮,到最后,仅剩下一万,不甚唏嘘。 杜将离迈着步子,英雄难免迟暮,于他们而言,魂归沙场,也许便是最好的结局。 正行着,杜将离眼尖,瞧见一处亭子里坐着均墨与杜嵇,心生狐疑,这俩人偷偷摸摸在这做什么?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偷听是一种能快速了解到对方并获取信息的优良方式,杜将离毫不犹豫地躲到他们身后一处矮木从中蹲着,竖起了耳朵,凝神屏息。 均墨的手指扣在案上:“与祈王不同,我可是极为珍惜的,若不是实在在意得很,此刻也不会与祈王坐在这里。”语毕,眸光有意无意地向杜将离藏身的地方扫了扫。 杜将离显然没有注意到,他微怔,均墨的话他只听到一半,均墨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珍惜?在意?杜将离只看到杜嵇端坐着,面上因激动而稍显出一点红,杜将离睁大眼,捂住嘴,该不是…… 胸口砰砰乱跳,均墨本就喜欢男子,而杜嵇从小到大,也没见他与哪名女子有过纠缠,这样的两人在几次的交锋中,互相看对了眼?杜将离点点头,可能性非常大,杜嵇想要抢走自己的一切,因此向均墨出手,并不是杜将离所以为的要取他的命,而是要他的人。 而均墨之前听自己提醒杜嵇会害他,也全然不在意,原来是早就知道杜嵇想法了,说不定巴不得杜嵇来缠着他呢。难怪他俩只要一见面,杜嵇就死命盯着均墨瞧。 均墨之前在取下惠国后找祈商谈,说因为他杜将离的缘故,极有把握,杜将离当时不明白,现在想想才清楚,均墨是拿自己来跟杜嵇做交涉,自己竟无意间为两人牵了红线。 关于两人的片段不停地杜将离脑中出现,愈想愈觉得全是猫腻,他鼓起腮帮子,之后对方说了什么,杜将离全没有听进耳中,直到杜嵇离开,均墨起身望着他与蓝艺所在,并径直走来,杜将离才回过神。 不好,被发现了,杜将离慌忙看看左右,急中生智,伸手掐了蓝艺一把,蓝艺吃痛,下意识地跳起身,杜将离急忙趁机会撒腿逃跑。 第八十四章 盆中水清冽,投影着杜将离的脸庞,银发落了几缕入水,他捏住下巴若有所思,原来均墨喜欢杜嵇那种类型的,杜将离自以为邪魅地勾起一侧嘴角,水中的影子便跟着做了相同的动作,实际模样惨不忍睹,当即怏怏转身,坐到一旁,自己大概这辈子都与妖媚邪气这类的感觉无缘了。 扁扁嘴,抖抖袖子起身:“蓝艺,我们去殿下那。”杜将离迈出屋门,看看天,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夏军马上要来了,好好考虑应对之策才是现在应当做的,他这样想时,面上的表情已然变得非常认真。 杜将离行到半路,拐了个弯,便遇到均墨,对方会心一笑:“正打算找你。”语毕领杜将离到了宫外,直出端王城,均墨朝左右望了望,便向不远处一座矮山走去,爬到山腰,城外的地形尽收眼底。 自定下此战由黎正面应对后,杜将离又独自思量许多,转头:“殿下,关于夏军鬼兵,我有一个猜测。他们每次出现,都身着异甲,脸带面具,给端军造成了极深的印象,这样一支人马,到如今未曾被发现,却总在关键时刻露面,说明他们一直跟随着夏军主力,被其所掩护。” “端军对上夏军主力不难取胜,然而竟屡屡被鬼兵所压制,已对其有了既定思维,认为他们定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或在端军有了退夏良策时出现,导致原本该赢的战斗也输了,不难想象这是夏军故意干扰,制造出鬼兵无所不在的假象,特意扰乱对方士气。” “但我们忽略了一点,鬼兵再神出鬼没,他们也只是人,摘下面具,换上普通兵甲,混入夏军主力,发挥出连平时一半都不到的实力,我们自然就发现不了他们。” “孟简之所以没有认识到这些,一是夏军不惜牺牲大量的同伴来隐藏其踪迹,二是鬼兵露面的时机让人无法怀疑,按孟简的说法,鬼兵大抵有一万人,再考虑到其几次现身的地点,我推断,鬼兵真实的数量,至少在三万甚至更多,因此不管在何时何地,都能轻易地拼组成一支令人惧怕的万人军队出来。” “想要印证我的想法是否正确其实很简单,在这次的交战中就能有所确认。鬼兵平时注重隐藏实力,看上去与一般士兵无异,平平无奇,他们会避免碰上我方将领,一旦遇到了,凭他们多年的训练经验,能立即判断出对方是否比自己强,假使不是,便暗下杀手,假使是,为了不暴露,他们不会发挥真正能力,哪怕被对方所杀,也要保全大局,不过就算这样,还是有漏洞,因为他们是不会被我们的普通兵士杀死的,只要注意观察,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杜将离面上微微有些严肃,一想到这样厉害的兵士,夏国至少有三万名,就不由心悸,且即便自己这边知道了夏国鬼兵的猫腻,也没有很好的方式来克制他们。杜将离不知夏每次来袭的军队里会混杂多少名鬼兵在其中,抑或全都是也有可能,关于如何对付这些人,杜将离还暂时想不到该用何方法。 夏国这局棋铺得既深又妙,再往下思考进去,夏的每一次失败,都可能是其精心安排的结果,夏不仅拥有强劲实力,还非常有手段,杜将离感觉到,黎的这个对手,比以往哪一次都要可怕难缠。 夏国已然如此,还要时刻注意祈国,杜将离背脊发凉,他们眼下的处境,真是步步为营,杜将离瘪着嘴:“结盟便好好结盟,共同对夏,自己内部还要提防来提防去的,反而让夏得了好处。”语毕,突然心念微动,均墨与杜嵇不是互相看对眼了么?那为何还——耷拉下眉毛,八成是都想向对方证明自己的能力罢,这俩人还恁地挺有情趣。 胸口发酸。 均墨静静看向远处:“将岚,你说的不错,此次与夏交手,我们胜也好,输也罢,都不能落其口实,至少我们要让祈知道,夏不是一个掉以轻心便能应付的对手。” 均墨的意思是——“殿下打算设计祈军?”杜将离顿了顿,“的确,端王城现在被祈所占领,如若黎军被逼得不得不后退,祈也不会白白看着。” 男子抬手指了指前方:“夏军会从这个方向过来,我们交战的地点在这里,届时祈军在我们后方应援,我们想让祈军置身其中,无法做个旁观者,便要将战线往前推移,布下鹤翼阵,找准时机冲到敌军中间,变换阵型,把一部分夏军隔离开,由我们对付,剩下的,则与祈军正面交锋。” 杜将离闻言,幽幽道:“殿下,你这么做会被祈王讨厌的。” 均墨微怔,似有些疑惑杜将离此言,随口道:“我不这么做他也一样讨厌我。” 杜将离摇头:“殿下可不能这么自暴自弃,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真心喜欢之人……”不满地撇嘴,“就算殿下以江山为重,如此错过,岂不可惜?” 他瞄瞄均墨,勉为其难接着道:“若殿下低声下气地求我,我还是愿意把祈王的喜好告诉殿下,帮殿下一把的。” “将岚。”均墨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揉揉眉心,缄默须臾,转过身,实在连捉弄对方的力气都没了,拿手指不停地戳着杜将离脑门,“你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你是醋里泡大的么?还是酿醋的坛子?这是你第几次莫名其妙不明不白胡乱吃飞醋了,嗯?” 杜将离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噎住,护住额头,故作镇定道:“殿下,屡屡戏弄自己的臣下是不道德的。”暗自嘀咕,就算自己心里有些不舒服,不也好好隐藏着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么,均墨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等等,知道自己在吃醋——换而言之,不就是知道自己看上他了么?不是吧……连连后退两步。 均墨叹了口气:“将岚,我若与别人在一起,你不高兴,我若是与你走得近一些,你又会逃,我一直顾虑着你,没有明说,因为说了你也会当做没发生过而自欺欺人,可是,将岚,我均墨喜欢谁你当真感觉不到么?” 杜将离愣了,男子眸光定定,视线里夹着别样的温柔,杜将离看到对方漆黑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慌忙别开头,他以前从未想过对方的意愿如何,也不敢去想,可如今均墨都如此说了,难道真的是自己?不是谢如,不是杜嵇,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杜将离不自觉地咧开嘴,弧度还未绽放到极致,又生生停住,闷闷道:“你不能看上我。” “我知道。”均墨淡淡地回了句。 杜将离看看对方,吸吸鼻子:“你要以天下为重。” “我知道。” “你要娶贤惠的王后开枝散叶将国家基业永远流传下去。” “我知道。” 杜将离沉默了阵,张口,欲言又止,迟疑良久,咬咬牙,道:“我是男人,而且我——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江山一统,各族共存,为此从很久以前开始,每走一步都是竭尽全力的,所以你不能……”话还未说完,被均墨搂进怀中。 男子揉揉杜将离的头发,低头附到他耳边:“将岚,你听着,于黎国墨世子而言最重要的是天下,不需要你拿来做借口也不用你担心,而对于我,我要做的事,我要的人,我要的生活,九国之中没有人有资格跟我说个不字。” 第八十五章 一树枝桠横在窗外,随风轻轻摇摆,枝头鸟鸣清脆,凉风习习,是一个难得的好天。 杜将离的两只眼肿得都快睁不开了,有气无力地起身,换好衣物,迈前两步歪在门框上,蓝艺一面整理着床榻,一面疑惑道:“将离,你昨日晚饭都没吃就嚷嚷着要睡觉,怎么睡到现在还这副死样子。” 杜将离长出一口气,幽幽张嘴:“人生自是有情痴。”接着做高深状,“奈何叹得?奈何舍得?”说完看向蓝艺侧脸那因自己此言而微微抽搐的嘴角,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少年不识愁滋味。” 蓝艺没好气地将被褥往床上一扔:“将离,夏军快来了,你还待在这没关系?” “臭蓝艺,连你也嫌弃我。”杜将离嚷嚷两声,端走蓝艺拿来的梅香酥,抱在怀中,向军营晃去。杜将离一连塞了几块入口,嚼了嚼,第一次了解到什么是食之无味。均墨说的没错,自己若是知道对方喜欢别人,心里的确会觉得不好受,可若要自己不管不顾与均墨在一起,那亦是不可能的事,自己为了南巫族已然倾尽所有,哪里还有余力来与均墨谈情说爱。 况且,自己早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服食的蚀衣草,也有不小的副作用。他从寻律那骗来蚀衣草时,寻律曾告诉过他,这种极寒的草,直接对人的精神起作用,能让服用它的人始终保持神思清明,不受任何药物或幻术干扰,而由此带来的直接影响,便是到一定的时间后,这个人的身心都会以极快的速度提前老化。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杜将离整整服食了三年,最终会变得如何,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均墨也应该清楚的啊,均墨能喜欢他,自私地讲,杜将离很高兴,可是这个胸怀天下的男人,便应当娶一个九国之中最好的女子为后,再不济,实在对女人不感兴趣,也要觅个与他相配的男子来与他一同笑看江山,可均墨偏偏…… 杜将离低下头,看着路面上自己的影子,他的人生既短又仓促,也无法保证一定能陪均墨到哪一天,届时万一自己早早去了,那么对于留下来的人,才更加残忍,紧紧抿着唇,所以自己绝对不能耽误均墨,没有希望,就没有所谓的绝望。 轻轻叹息,杜将离睁着乌青双眼望向周旁落下的黄叶,与均墨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是杜将离从小到大最开心的,也正因如此,连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己竟已在不经意间依赖了对方很多很多,他还不够成熟,远远不够,杜将离握紧拳,下定决心。 来到军营,杜将离专注兵事,均墨神色如常,也让杜将离暗自松下一口气。一切准备妥当,杜将离在城门处目送兵士们出发,他被嘱咐留在城中,不得出去,便只能从传信的士兵那得知前线的消息。 己方军队严阵以待,集结了黎军十万、祈军五万人马来迎击夏的十万先行军,夏大军押后,祈业已布好防线,而晴国晚襄那边故意放慢了脚步,只待黎国六皇子带兵前去填补惠晴防御空隙,方召齐剩下的三十五万兵士,往端进发。 杜将离看看天色,离夏军到达还有一段距离,自己虽也可以在这里等着,可难得杜嵇、白先生、均墨皆在军中,杜将离心念微动,飞快地走下城墙,去到宫中,凭着记忆来到白先生房门外,方巧看到一名没怎么见过的仆从自白先生屋内而出,杜将离悄悄跟在其身后,直至走出白先生园子的范围,入了宫人常经过的走廊,才突然现身,刻意绕到前方与他撞了个满怀。 那人慌忙低头致歉。杜将离拍拍身子,道:“你是哪位大人的下仆?行得如此匆忙,连路也不看。”目光扫了扫对方落在地上的各样清洗洁具,挑了挑眉,“这么多的活都要你来干?”随着放柔了语调,“如此也委实辛苦,不若我来替你与你家大人说说?” 那人闻言立即摆手:“不、不必劳烦杜公子了,白先生待我们很好。” “白先生?”杜将离咦了一声,奇道,“祈王待白先生最为敬重,仆从安排得自然不会少,怎么看你却仿佛人手不够的样子,莫非有人偷懒,欺负你,把活都推给你干?”大有一副要为他出头的模样。 “不是的。”那人有些着急,“只是近来白先生遣了几人回祈王宫取些东西,因此我们才稍忙了些,冲撞了杜公子,请杜公子怪罪。” 见对方实在不需要帮忙,杜将离便也算了,安抚了对方几句,转身离开。他若有所思地踱了两步,心道,原来楚天去了祈国,难怪近来没看到他,去祈国——端的这样巧,杜将离脑海中忽然闪过均墨的脸,脚步一滞,莫非均墨着楚天来查自己? 表情渐渐变得凝重,了解自己身世的人,早已被处理干净,就连当初杜嵇找来指认事实的曾服侍过自己母后的侍女,也被父王当场所杀,父王将自己母后的来历布置得清清白白,无迹可寻,更别谈自己的身份,照理说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可杜将离便是有种不好的预感,楚天的易容术出神入化,且本身为南巫族人,说不定就能循着一丝半点查到什么。杜将离怀揣着心事,又回到城墙,望着军队驻军的方向,算算时辰,夏军该是快到了。 “杜公子。”传信的兵士赶到。 “前方如何?”杜将离发问。 兵士禀道:“夏军在离我军三四里处,突然调转方向向南而去,没有与我们正面交战。” 向南?如此一来,均墨他们不就白等了么?杜将离暗暗思忱,往南而去,最近的便是捭水郡,若直取之,就等同于绕到了端王城后方,夏军即便有再大的自信能攻下捭水郡,又何必要让自己置身敌腹,四面楚歌? 端王城正面有祈黎联军共十五万人马,夏军仗着有杀手锏,出了先行军十万,似是势在必得,如果这其中混杂了将近全部的鬼兵,他们就有足够的自信能以少胜多,杜将离睁大眼,向南的必定不是先行军中全部人马,他们借大部分兵力的转移,来隐藏他们真正的意图。 见那兵士正欲离去,杜将离忙唤住他:“告诉祈王与墨世子,让他们小心夏军鬼兵。” 双手握拳,均墨与杜嵇定然是能想到这一点的,可夏国鬼兵……杜将离的手背上青筋直露,额前有细汗沁出,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第八十六章 夏军以转移阵地为幌子,悄悄拼组了一支鬼军向祈黎联军进发,杜将离心急如焚,只恨自己没有在现场,虽然祈黎占据了数量优势,但夏军那个个能以一当十的鬼兵实力着实不容小觑。 杜将离昨日与均墨讨论过如何对付这支夏国精锐,思量一番,两人一致认为要靠现场灵活的阵法来取胜,可那需要极强的应变能力与局面把控能力,他们从未正面接触过鬼兵,眼下便突然要与其交战,这可是支能将孟简的踏云军逼得连连败退的人马啊,杜将离心中忐忑,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均墨。 可已过去了许久,仍不见祈黎军队回来,也没有人来通报消息,杜将离在城墙上踱来踱去,坐立难安。 红日缓缓爬到了天空正中,开始西斜。武帝步上城墙,走至杜将离身侧,放目远眺。 杜将离看着对方的侧脸,暗自叹息,原本在这之上所能望到的,都是端的领土,如今却一半归祈一半归夏,而端王也不再是端王,对方变成现在这样,黎也有很大一部分责任,夺取了部分人原有的地位和希望,来成就自己的目标,这就是自己与均墨需要背负的孽。 他并没有同情对方什么,只是兀自唏嘘,风景不殊,江河已异。 男子注意到杜将离的视线,轻描淡写道:“我现在如此,兴许就是报应。” 杜将离闻言微愣,不明白对方此话的含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自己所能看到的,也只是那最浅显的表面罢了。男子没有解释,只淡淡说了一句:“往后叫我李恒便好。” 杜将离转头看向远处,自己也无法去安慰对方什么,若有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反而让人觉得虚伪了,他想了想,还是固执地叫了对方一声端王,杜将离向来不觉得仅凭一时功败便能轻易判定一个人为王者与否,不到最后,谁也不知结果如何。 李恒将目光投向杜将离,眸中微带诧异,见对方撇着嘴满脸别跟他讲道理,讲了他也不愿听的表情,轻叹一声,也随他了,低低道:“我迟早会把端国再取回来的。” 杜将离不打算反驳对方,只道:“那你可要加把劲了,我们可不会停下来等你。” 李恒笑了一声,背过身去,开口:“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事。” “当然。”杜将离颔首,“不过我们得觅一个好时机,端王也清楚梁姑娘身份不比寻常,我暂时离开军中的理由,接梁姑娘过来的借口,诸如此类,我们准备得越详细,梁姑娘便越安全。” 李恒自是赞同,他仰起头,稍稍侧往杜将离的方向:“一个与南巫族最不可能有干系,却能解南巫族巫术的一国前太子,你身上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杜将离当即瞪圆了眼,嚷嚷道:“休要小瞧我,我博闻广记、学富五车、才华盖世,会的东西可多了,这不过是我所掌握的事物里,其中的一点点皮毛罢了。”说着伸出小指,拿拇指掐了小小一段,在对方面前得意地晃了晃。 李恒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打算深究:“也罢,我对你不感兴趣,你不想说,我自不会强迫你,但阿烟是我的女人,你必须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都告诉我,阿烟究竟是什么人?” 杜将离摇摇头:“这我不能说,况且我也只是在猜测的阶段,尚无法完全确定。”顿了顿,道,“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小心夏人,他们在找梁姑娘的下落,而她如今在谷中,暂时还是安全的。” “夏人?”李恒蹙起眉,若有所思,忖量须臾,方打算开口。 “他们回来了!”杜将离趴在城墙边,远远地看到军队身影,心中暗喜,立马转身飞快地跑下城墙。这场战斗所持续的时间出乎意料得长,杜将离几乎要以为他们是否就此回不来了。 焦急地望向前方,杜将离的目光在均墨身上来回扫了几遍,确定其安然无恙后才松懈下来,在城门处迎接兵士们归城。虽说他是因为担心均墨而跑出来,但在其进城时,凡视线与均墨有所交汇的,杜将离都只是面色平静地拿应有的臣下之礼以对。 这次安然回来的祈黎兵士们,只有去时的半数,损失与灭敌的比例在以往的战斗中,皆可算得上是最严重的一次失败,军中气氛凝重,孟禾央的脸上,亦满是阴沉。 杜将离随着队伍进到兵营,如若与夏交锋时,判断出己方处在明显的劣势,均墨定然会想办法带着兵士们与其周旋,甚至后撤,不会和对方硬碰,但杜将离一直守在城墙之上,未看到兵士们拉开战线,那么不是均墨有所想法,便是夏军用了什么方法仅凭祈黎联军五分之一的人数就把控了全场。 均墨没有休息,直接前去觐见祈王,剩下几人便留在营中。 孟禾央拧着眉,定定站着,眸上蒙了一层黑雾,似在思考着一些事,杜将离见他此副模样,忙问道:“阿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鬼兵的身上,有一种极淡的异香,这种味道闻起来让人非常不舒服。”孟禾央说完,石云立马接道:“我们倒是没孟禾央那么好的鼻子,嗅不着这味道,不过每当我们靠近鬼兵时,自己的动作,就会变得比平常略微迟缓,若不是仔细观察别人,自己根本察觉不到。” 如此说来,倒是跟此种奇特的香味有很大的干系,原来还有这一层猫腻,杜将离心想,不由惋惜道:“如若小琛在这,大抵便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他可是——”杜将离突然噤声,转头问石云,“你方才说单凭自己没办法察觉出来?” 石云肯定地点点头,不解杜将离此问的用意,疑惑道:“哥,有线索了?” 杜将离抬手捏住下巴,来回踱了几步,假使夏兵的这种气味是直接对对方的身体起效果,那么祈黎如此多的兵士没道理一个都感受不到,除非,这是直接作用在他人的感官上,前者杜将离没有办法,不过后者嘛,他倒是有些把握,杜将离提笔往纸上写了一排名称:“大云子,这几味药相对而言比较稀有,你能想办法弄到么?” 石云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杜将离微露笑意,自己服食蚀衣草后,为了验其效果,试过几乎所有的控制精神感知的药物,当初他只是顺便记住了这些,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起到用处,看来不管哪方面的学识,多懂一些总是好的。杜将离看向孟禾央,只要石云把这些药弄来,让阿央一一辨识,便能知道鬼兵用的到底是什么,自己也就有办法破了夏军在其上耍的小伎俩。 第八十七章 暗夜深深,宝苑厅中传来些许微光,案上的白烛大多已燃尽了,仅剩下最后一支仍兀自坚持着,烛火轻轻摇曳,白发男子侧头趴在案台,鼻息均匀,沉沉地睡着,发丝顺着身形曲线乖乖地散落而下,即便是入了眠,杜将离的眉间还是轻轻蹙着。 均墨回到厅中,看到眼前的情景,动作轻缓了些,无奈地笑了笑,眉眼里柔得发腻,他上前将杜将离手中紧抓着的书册放回案上,俯下身,细细端详对方,好一阵,方徐徐抬手,抚平杜将离眉心的皱起,视线渐渐移到对方脖间,均墨似想到什么,突地翘起唇角。 火苗终是坚持不住,灭了,屋内归于黑暗,月色宁谧,静静地洒向地面。战后短暂的安宁,来得那样难能可贵,不知这方土地上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人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睡去的,而对于身为已勉强算三分天下的黎方阵营的杜将离来说,他亦不知道,能像这般毫无防备入眠的夜晚,已愈来愈少了。 拂晓时分,杜将离洗漱完毕,愣愣地看着盆中水,他发现自己脖侧多了一枚桃花瓣形状的红色印记,伸手触了触,也不觉着疼,想了许久都没弄明白那是什么,便也干脆不去理它,穿戴整齐后,振奋了精神,昂首挺胸出了门。 昨日的失利、受挫都不算什么,只有自己觉得自己被打倒了,那才是真正的失败,杜将离首先去了军营,石云、孟禾央早已集齐了兵士,杜将离不知他们具体是如何做的,在他们的带领下,兵士们大都恢复了士气,面上悲愤,眼中多多少少带着一种不屈的意志以及对失去战友的忿恨与不甘。 杜将离抿紧唇,远远地看着兵士们,见大家并没有因昨天的打击而丧气,反而化悲伤为动力,欣慰的同时亦觉得心疼,杜将离趁着石云、孟禾央未发现自己,悄悄退出军营。 他犹豫了少顷,还是决定找杜嵇让对方多注意捭水郡的情况,虽然杜嵇早早有所打算,遣派了手下人去,均墨八成也与他讨论过这些,可自己曾身为祈人,在目前祈黎同坐一条船的情况下,说出自己在意的问题也是自己的义务。 当即找了杜嵇的手下,让其通报后,便径直去向杜嵇所在,杜将离沿着走廊向内,屋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杜嵇独自坐着,看到他,只微微扬了扬下颚。 杜将离粗粗地扫视屋内一圈,道:“我当这种时候,祈王定然与白先生在一起。” “白先生固然是我的幕僚没错,这也不代表我什么事都必须依托他。”杜嵇眉梢轻挑,坐了个请的手势,“你会主动来找我,委实让我受宠若惊。” 杜将离想了想,坐至杜嵇正对面:“兵不厌诈,夏军前去捭水郡,至少准备了一支鬼兵,不可大意。” “若捭水郡被取,我们便会陷入腹背受敌的两难境地,我已传过信去,那边有祈凤在,我们的人自有打算,你大可不必忧心。”杜嵇的目光无意间落到杜将离脖颈,眸中一冷,手指微曲,竟生生将手中笔杆折成两段,他勾起嘴角,“你不如多想想怎么抵住夏军即将前来的主力,只不过是夏国先行军,便使我们两支人马严重受挫,我对你们的期望可是很高的,别让我失望。” 杜将离干笑地瞅着杜嵇若无其事扔到一旁的断笔,天地良心,自己方才没说什么会激怒对方的话吧,怎么感觉对方反而极为生气的模样。杜将离看看杜嵇的脸色,心想对方已经做了祈王,这喜怒无常的毛病却一点没改,自己还是想不通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白先生能留在这样的杜嵇身边,得其重用,杜将离不禁十分惊奇。 “祈王所言极是,我黎必然尽心竭力绝不给祈拖后腿。”杜将离故意放低自身说道,免得自己哪些话又惹得杜嵇不高兴,在此种时候与其产生争执完全没有意义,只要杜嵇暂时还未对均墨做出些不利的举动,杜将离可以心平气和地与他坐在这里。 杜嵇眉眼狭长,眼角稍斜向上,他笑时,眸中的邪气便不自觉流露出来,夹着若有若无的媚,而一旦他不笑,那双冷峻的瞳孔透出阵阵寒意,会逼得寻常人转开视线,不敢去看他。若悉心观察就会发现,祈王族人大部分带着这一特征,杜将离自然不会有,他的眼像极了郝连皇后,眸带桃花,有时即便是没笑,看起来也像是笑着的。 “不愧是杜芒,真真冷情得很,这么快便忘了自己曾身为祈前太子,开始以黎人自居了。”杜嵇起身,衣角不经意在桌边一带,怀中便掉出一样物事,摔至地面清脆一声响。 杜将离随意地瞄了眼,顿时愣住了:“那是……”目光所及处一把银质小锁安静地躺着,是街旁随处可见的款式,表面稍显黯淡,看上去已有些年月,杜将离诧异地张了张口,不敢置信,若没记错的话,这是自己第一次拉着杜嵇偷跑出宫时,觉得好玩送给他的。 脑海中一片困惑,杜将离不明白,杜嵇不是讨厌自己的么?为何要留着这枚锁,还将它随身携带着,正纳闷间,听到杜嵇的笑,那笑声让杜将离没来由的暗暗发毛。 杜嵇笑了有好一阵,方停下来:“杜芒,你可不要误会,我不过是拿它来提醒自己千万别忘了还有你这个玩物。”顿了顿,凑近杜将离,俯视着他,表情里带了几分残忍,“为了不让你掉以轻心,我来告诉你一件事罢,十年前你为了证明谢如无罪而千方百计弄来的那份证据,便是我悄悄毁掉的。” “什么!”杜将离腾地站起,抓住杜嵇的衣领,另一手紧紧地握成了拳,他用力咬住下唇,死命地克制着,才没让自己的拳挥出去,杜将离怒极反笑,“好,杜嵇,你想玩,我陪你玩,我本就不知自己究竟属于哪国,只不过念着旧情才——之前那些也许还能说是我与母后欠你们祈国的,欠祈王族的,但是现在,原来是我太天真了,从今起,我与祈再无瓜葛,我与你,更是势不两立!” 语毕,决然地出门而去。 空荡荡的屋子沁出点点冷意。 杜嵇俯身将银锁捡起,握在手中,指甲重重嵌进肉里,他怔怔地望着杜将离离去的方向,神情恍惚,竟是按捺不住自己,喃喃呓语:“为什么是你……” 他低下头,声音里再没了平常的专横,反而显得格外落寞:“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你明明向我伸出了手,却还要去看别的人……” 第八十八章 没想到,竟是杜嵇做的,杜将离阴沉着脸,双手因极力压制着内心忿恨而不住地颤抖着,那可是谢如,是他的谢如啊,疾步迈至宝苑厅,见均墨已在其中,自顾提了个椅子,拖到门口处,一屁股坐下。 均墨徐徐起身,走至杜将离身旁,方对上他的眼,对方便把头别到一旁,均墨轻声道:“谁惹你生气了?” 杜将离哼了一声,正色道:“殿下,我们定要把夏拿下,再把祈削平了,让杜嵇好好看看,这便是他再三挑衅我的后果。” 均墨拍拍杜将离的脑袋,摇摇头:“将岚,你不需要特地做什么,你的这股怒气于他而言,就已经是最大的惩罚。” “是吗?”杜将离疑惑地看向对方,将信将疑。 均墨眨眨眼,笑道:“祈王爱与你对着干,你不理他便是了,你现在是我的人,这些事何必要你亲自出马,不是有我么?” 杜将离想了想,觉得均墨说得对,一个巴掌拍不响,自己不去在意杜嵇不就行了么,时间长了,他自然便会觉得无趣。 均墨似乎非常满意杜将离此刻的神情,俯下身,眸中的狡黠一闪即逝,他戳戳对方的脑袋:“所以将岚,不要管祈王,不要去主动找他,也不要在心里念着了,知道吗?” 杜将离听话地点点头。 男子欣慰地露出一抹笑,端详了杜将离片刻,道:“将岚,今日不躲我了?” 微微一愣,闷闷道:“我没有躲你。”杜将离指骨微曲,为了不让均墨看出端倪,该与均墨接触的,自己便与均墨接触,该说的,自己也会说,并未刻意与对方拉开距离,只不过言行举止都十分注意地遵循了臣下之礼罢了,这样均墨也拿不到他什么把柄,可均墨的这个问题,让杜将离心下一阵慌乱。 均墨闻言叹道:“你啊,分明又是钻了牛角尖,一个劲地逃避我。”蹲下身,抬手捏住杜将离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连对着我的眼神,都不大自然。” 杜将离抿紧唇,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似均墨这般的人,自己从小到大,笑也好,不笑也罢,凡是假装展露在他人身前的面目,无一能被周旁的人看破,连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蓝艺都不能,可眼下对着均墨,自己的掩饰与伪装竟仿佛皆是徒劳,对方一眼就能识透自己心中所想,如此也算了,均墨还会顾着自己的情绪,来配合自己,让自己心中更好受些。 意识到这一点,杜将离总算明白,均墨对自己的温柔,已渗透到了骨子里,对方时时刻刻都会关顾着自己,而自己竟一直不曾发现。看着均墨那双沉静从容的眸,杜将离不由哼唧道:“殿下,你倒是什么都有数了,这世上还有何事是你不能把握的?” 均墨忍俊不禁,站直身,轻轻地回了一个字:“你。” 面上一热,杜将离下意识地转过头,该死,均墨这个样子,自己的坚持还有何意义啊,自己的担心,自己的顾虑,对方明明都知道,却既不生气,也不怪自己,不强迫自己,反而迁就自己顺着自己,如此,难受的反而是均墨了啊。杜将离用力闭上眼,终是忍不住,起身,只将头抵在均墨胸口,道:“别碰我,一会便好。” 听到此言,均墨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又无奈地放了下去:“将岚,现在局势正处在关键之处,我只能顾及你到这样的程度,无法再多分出心来为你做什么——” “不需要。”杜将离不耐烦地打断道,臭均墨,自己是男人,又不是什么瓷器一碰就碎,何必要这样惯着自己?杜将离从未想过世上会有哪个人,自己无需说话,只是光站在对方面前,对方就能明白,彻彻底底地懂了自己,杜将离暗想,既如此自己还有何好担心的,人生不过短短数年,以后会如何以后再说好了,现在这么在意也只是自寻烦恼。 杜将离能听到均墨低沉有力的心跳声,他暗暗在心中默数十下,退开一步,仰起头,抬手给了均墨一记爆栗:“殿下,你可不要得意忘形了,居然敢小觑于我。” 看到这样的杜将离,均墨勾起嘴角,唇边满是因单纯的高兴而露出的笑,他纠正道:“叫我均墨。” 杜将离嗤了一声,转身去到桌案旁。他昨夜想了许久,对于如何抵抗夏军鬼兵已有了眉目,刚巧可以拿来朝均墨显摆显摆。杜将离看到自己读过的那册书正摆在最上方,提起翻了几页,发现自己昨夜标注过小字的那处已被人着重描了出来,心中一阵挫败,他幽幽地回过头:“殿下,你这是剽窃他人精粹。” 均墨不觉莞尔:“怎么?你特意写出来的那些难道不是给我看的吗?”无奈地耸了下肩,“既如此,那便不用好了,我们再想别的对夏策略。”说着面露遗憾之色。 “殿下,我错了。”杜将离连忙改口。 均墨应了声,颔首,淡淡道:“原谅你。” 杜将离惊讶地睁大眼,世上居然还有此等没脸没皮之人,用了自己的计策,竟还想在口头上占自己便宜,当即张嘴:“不知兄台师出无赖洞哪位高人?小生自叹不如,好生敬仰。” “高人不敢当。”均墨的眸里闪过一丝促狭,“不过是跟随贱内,稍稍学得一星半点罢了。” 杜将离语塞,对上均墨的笑眼,连忙假咳两声,眼珠子乌溜溜转了圈,正色道:“徒儿称呼大不敬,犯了为师忌讳,为师很生气,徒儿还不快快唤两声夫君来让为师开心开心。” “唤什么?”均墨问道。 “夫君。”这都听不清,杜将离不耐烦地回答。 均墨笑眯眯地抬手抚上杜将离的头:“真乖。” 杜将离才反应过来,气得牙都痒了,天杀的,这均墨天生是来克自己的罢,自己打不过他,拗不过他,手段也勉勉强强不如他,就连自己最厉害的嘴皮子,都讲不过他,纠结了半晌,决定采取怀柔攻势:“均墨,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均墨闻言,竟是出乎意料地一愣:“你方才叫我什么?再叫一次。” “均墨啊,怎么了?”杜将离讶异于对方的反应,不以为意地说道,话音刚落,便被对方用力抱进怀中,整个脑袋都被对方按着埋在他胸前,均墨身上独有的味道一股脑儿钻入杜将离鼻间。 “将岚,对不起——”均墨的声音低沉。 什么对不起?杜将离困惑了少顷,略微琢磨,顿时恍然大悟,自打刺惠之事过后,自己便再没这样唤过他,原来均墨一直都放在心上,并因此而自责着,所以才希望自己能重新这么唤他么?杜将离嘟哝道:“我早就不在意了,况且有小琛的药,我身上的疤也已浅得看不清了。” 杜将离放大声音,严肃道:“均墨,你这样是不对的。原本你的举动并没有什么错的地方,你一向这么做,也未觉得有问题,却为何单单遇到我以后,要对我道歉?仅仅因为喜欢上了我,就对自己之前的行为产生了后悔之意吗?均墨,别因我而改变你的想法,也用不着道歉,若今后又出现类似的情况,从结果出发而考虑,再利用我,也是没关系的。” “话真多。”均墨不耐烦地说道,双臂加大了力量,紧紧地环住杜将离。 杜将离缄默不语,末了还是忍不住,抬手敲敲均墨的背,痛苦道:“我快闷死了。” 第八十九章 夏人视侍奉鬼狐为最神圣的事,不说鬼兵,夏所有的兵士,都是不怕死的,对于不要命又斗志昂扬的敌人,任何阵法与战术预估其所能达到的效果都要减上几成。 杜将离不希望己方士兵也像夏军那般不惧死,这样虽然可以给对方造成很大的伤害,但硬碰硬的损失太大了,且黎人不似夏军那种骨子里天生的好斗,亦不像他们那般有着不战即死的信念,并不能持久。 他期望的黎军,是一支有情的军队,兵士们各个都是有骨气的怕死者,怀揣理想与愿望,为了家人、朋友,哪怕再累,再危险,也要奋进全力杀倒前方敌人,活下去。 为此杜将离不断地奔走营间,从最开始接触黎军,到现在的与之熟络,兵士们经历过的战斗,留的血泪,他们的成长,杜将离都看在眼中,他信任这些意志坚定的伙伴们。 这次对夏,是要祈黎配合无间的,光黎军并不够,若两者出了嫌隙,只会让夏白占了便宜,而祈黎两军的关系自组成联军开始,便一直不是很好。 “哥。”石云进入厅堂,“你写的药糙我都找齐了,阿央闻过后说并不在其中。” “无一样符合么?”杜将离问道,低头沉思,他之前所写都是相对普遍,可供如此大批量夏军长期使用的,既然都不是,可其他的也不大可能,到底是什么呢? 杜将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在那之中,又必须在世间存有足够数量,能让使用之人渐渐习惯……他知道了,那并不是什么药草,而是取自九国最北的骨曦峰上的宁婆砂。 这种砂很方便,只要使用之人将其佩戴在身,就可产生效果。但宁婆砂是有毒的,夏军鬼兵必须按期服用一种叫做覆丝的草,以此来阻止毒性的缓慢侵蚀并抵御其对自身感知的迷惑。 念及此,杜将离感叹,难怪孟简的踏云军对鬼兵不起作用,本身的能力被压制了,再厉害的人都无法发挥出正常的水平。 “大云子。”杜将离道,“你命人搜集一批覆丝草来,务必掩人耳目,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石云颔首应允,刚交待完此事,有士兵来报:“杜公子,孟都尉的先行军人马与祈军起了争执。” “哦?”杜将离思量少顷,点点头,淡淡道,“我知道了。” “可杜公子,现在那边闹得很大。”那兵士见杜将离没什么反应,补充道,“若不加制止……” 杜将离摆摆手:“没关系,兵士们血气方刚是好事,孟都尉会予以处理。” 那兵士看了杜将离一眼,无奈只好退下。 石云目送兵士离去,似乎也不理解杜将离如此的回应,他想了想,倒也未提出异议,只道:“哥,你有何打算便尽管吩咐,殿下着我接下来必须全力配合你,以你的命令为最优先。” “好!”杜将离正色,颇为认真道,“那么,今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 空气微凉,枝头的叶已然有少许泛黄,送走了石云,杜将离迈出屋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迈出步子。夏军不管是从对鬼兵的安排也好,对各军的调度也好,都是极其谨慎的,由此看来,夏军之中有个极其厉害的核心人物,便是这个人掌控着夏军侵袭的节奏与大局安排,就目前情况来看,此人的手段与智谋不在自己与均墨之下。 均墨说过,他与夏军鬼兵对战时发现一点,鬼兵的战术更像是早早安排好的,仿佛要严格按照某项命令那般,均墨那次交战之所以拖了如此长的时间,便是中途换了几次阵法来试鬼兵。从鬼兵的应对以及之后的撤退,均墨基本可以断定,在这轮夏对祈黎的攻势中,这个核心人物并不在端王城正面军中。 再参考端国南部传来的战报,这个人既不像军师,又不亲临指挥,反而是像杜将离一样闲散的存在。 杜将离与均墨分析了这几日的战局,以及夏军两支队伍的分配,得知夏军的重心,偏侧于去往捭水郡的那支人马上,同时,再辅以对端王城正面的攻击。当然对夏而言,他们对这两路都有着极大的把握。 弄清敌方的意图,对于己方的调度,就有目的许多。 杜将离仰头望天,但愿石云真的如他所答应的,不管发生何事,都会相信自己。杜将离脑中思考着,不觉已来到端国旧军范围所在,步入营中,便听得两名兵士的抱怨,当即笑出声。 兵士们闻声纷纷戒备地看着他,眸光不善。杜将离看了众人一圈,讶异道:“你们都不练兵的么?” “你来做什么?”其中一名开口道,“他们会对你们卑躬屈膝,我们可不会。” 杜将离听着觉得有些刺耳,拖长音调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他们?他们是谁?端王?孟将军?” “与你何干。”那人当即回道,语气极不客气。 杜将离瞥了他一记,似不愿与他多言,轻轻吐出一句:“丧家之犬。” “你说什么?”那人走至杜将离面前。 杜将离不由乐了:“居然还会有人喜欢听别人骂他,一遍不够,还想听第二遍?”他又用口型清晰地比出丧家之犬四字。这个动作明显激怒了对方,那人抬手便是一拳,再看兵士们,各个眼含怒火。 这力气也忒大了罢,杜将离被打得脑袋直发昏,他擦擦嘴角流出的血:“你以为那些你们所认为的,对我们卑躬屈膝的人是因为什么,又是为了谁才低下头屈居人下的?” 杜将离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周,冷笑道:“不就是你们不中用么?你们因武帝的仁慈而得以保全,现在却反过来怪武帝?难不成忘恩负义就是你们端人人人称道的好品德?” 话音未落,不出意外又挨了对方一记拳,那人威胁道:“你再敢侮辱我们一句试试!别以为我们不敢动你,我们踏云说得出做得到!” 杜将离叹出一口气:“你们记得你们是踏云军就好。”又看了他们一眼,每个人的神情都仿佛要杀了自己一般,空气里凝聚了别样的气势。杜将离看看这阵仗不大对,赶紧识趣地撒腿开溜,十足一副小人样。 退出军营,杜将离心中舒畅,暗道当恶人就是爽快,除了疼了些,他捂住腮帮子,不上道的家伙,下手也太不留情面了,居然打脸。 哼唧着迈出几步,便见孟简朝营地走来,对方见杜将离出现在这里,面露狐疑之色:“你——” 杜将离扬起笑脸,得意地眨了几下眼:“孟将军,我替你激了激他们。”说着摇摇手,做大义凛然状,“不用谢我了。” 孟简蹙眉:“你想做什么?” 杜将离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孟将军不想杀退夏军,一雪前耻么?” 第九十章 杜将离咝咝吸气,小心地为自己上药,那兵士下手也忒重了,还好他牙长得结实,若是被对方打掉了他宝贵的大门牙,那他以后出门,嘴不张,瘪的,嘴一张,一黑洞,再配合脑袋上沧桑的白发,不得被人笑死。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再做此类事时,杜将离肯定提前做好准备,备些面具之类的物事防止破相。 正想着,门被缓缓推开,杜将离看到来人,咧开嘴:“阿央。” 孟禾央进屋,径自走至杜将离身旁:“祈军孙将军已坐不住了,他手下的兵士们屡屡前来挑衅。” “他们原本是贼寇之流,各处野路子上归附的人马,性格暴躁,无拘束惯了,能像这样沉住气服从命令,耐住脾气,仅仅来逞口舌之快,也当真为难他们了。”杜将离思忱道,“阿央,你们今日先不要理他们,明日再去放饵,让他们主动来挑事,你便不必再客气。” 孟禾央颔首。 杜将离看了孟禾央一眼,垂下眼帘:“阿央,你们兄弟得以相见,你跟着我,若是因此而让你与孟简起了嫌隙,我亦过意不去,倘若你有自己的想法,大可告诉我,不需勉强配合我。” “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这就是我的选择。”孟禾央不假思索回道,“时局不同,我有我的立场,他有他的追求,所走的道路不同罢了,并不会影响我们。” 杜将离盯了他半晌,嗤的笑出声:“你们真不愧是兄弟,所想都差不多,我问过孟简,他亦是与你相似的回答。”可惜话虽如此,到底与往日不同了,自阿央来此,孟简便对他有意无意地避而不见。 孟禾央神情淡然:“能帮到你,就是保护你的最好方式,我也想看到天下太平,不再有人流离失所。”他看着桌案,目光却已穿过桌面,不知望到了何方。 他便是失了家的孤儿,有幸遇到孟家父子,才得以平安长大,站在这里,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更让人觉得格外可靠。孟禾央面上的棱角带着坚毅,杜将离不由感叹,当初看到的一根筋的男人,他的臂膀已变得如此厚实,虽说现在还是一根筋,不过这也是他与生俱来的优点。 孟禾央把视线移到杜将离脸上:“你做的决定,必然是对的,你与他们都不一样,你身上的味道很独特。” “味道?”对方的话杜将离不是很明白。 “许是气味,许是感觉,你身上的这些与琥珀铃铛一模一样。” 眉眼里带着几分思绪,手指微曲,杜将离问道:“其他人都没有这种味道么?”莫非这铃铛真与自己有所关系? “楚公子有,但比你淡上许多。” 不动声色地重重吸了口气,杜将离侧过身子:“阿央,此番话可对他人说过?” “没有。” 杜将离别过脑袋,眨眨眼:“可千万不能向他人透露半句。” 孟禾央应了声,看杜将离嘴边肿起的大块淤青,蹙眉,拿过杜将离手中的药,似要为他涂抹。杜将离眸中一亮,忙歪到椅背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心道沉默寡言的人就是温柔。不料孟禾央一伸手,杜将离的眉头立刻拧成了麻花,放声嗷嗷直叫:“阿央,我自己,我自己来——”要人命了简直。 擦好药,又与孟禾央嘱咐了些细项,对方便离去,蓝艺正巧行至屋侧,看看孟禾央的背影,迈进门:“将离,石将军的覆丝草已准备妥当。” 杜将离点点头:“让大云子想办法掺进踏云军的食物中,别让他们发觉。” 蓝艺领命出去。杜将离摸出腰间铃铛,看了良久,拿手指点点它:“没想到你这小东西真是我的。”他想起孟禾央与老人做的交易,那位老人,到底是何来头?他知道自己,又着孟禾央保护自己,却没把自己的存在告诉南巫族人,从他的举动来看,是全然站在自己这边的,莫非——就是他将自己的母亲安排到当时的凉帝身边,助她隐藏踪迹的么? 杜将离望向手中,这琥珀铃铛又是什么呢?他细细端详着,从没看到什么地方有所记载,可老人大费周章地托人把此物辗转交到自己手中,必定不简单。 他想了许久,脑中都没有思绪,握着铃铛睡了一夜,起身,恍惚中突然忆起重明书中对倾城的那句描述:寒霜有泪,生死相依。顿时神思清明。 “寒霜有泪,生死相依——”杜将离默默念着,他捧着铃铛,铃铛轻轻作响,琥珀晶质里金色小虫光滑的背上荧光流转,杜将离猛然睁大眼,寒霜有泪,寒霜有泪,这层琥珀,不正像是寒天里凝结的眼泪么? 那么生死相依……杜将离忙取了匕首小心地将琥珀表层切开,将金色小虫取出,放在手心。小虫静静地伏着,杜将离凝眸屏息,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那指甲盖大小通体浑圆的硬壳虫子抖了抖身子,渐渐抬起了头,两点圆圆的乌目直直对着杜将离,一动不动。 果然是活的,杜将离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手轻轻颤着:“倾城,你就是倾城。” 没想到让自己头疼无从下手的倾城,竟一直在自己身上,杜将离好半天才平静下来,他摸摸下巴,琢磨道:“为什么你要叫倾城?莫非来无影去无踪无比剧毒咬谁谁死?”话音刚落,小虫便歪过脑袋咬了杜将离一口。 杜将离面色一阴,眼睁睁地瞧着它似乎是在饮自己血的模样,抬手碰碰它,被关这么久,怕是饿坏了:“能倾城的,必定是祸水,以后我便叫你小水。” 小虫没有反应,杜将离正想翘起嘴角,好生对其研究一番,却看到门外有士兵走来,当即握起手背到身后。 “杜公子。”那兵士禀告,“祈军孙将军一早向我方先行军挑衅,被孟都尉所辱,现在一气之下出了城,要叫阵夏军。” “已经出城了?”杜将离另一手的指尖在桌案上划了几下。 “出了,城门守军拦不住。” 杜将离点了记头:“你马上去找孟都尉,让他准备出发。” 士兵接令离开,杜将离将小虫收好,披上衣服出门,径直前去面见杜嵇。入了祈营,见白先生站在杜嵇身侧,正说些什么,杜将离上前唤了声祈王。 杜嵇看到他,道:“你这时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巧合这么简单。” 杜将离也不废话,开门见山,直入正题:“我有一计,不知祈王可感兴趣?” “说来听听。” “孙将军违抗军命,私自携兵出城,夏军得了风声,知我祈黎不合,不会白白浪费此机会,眼下恐怕已有所行动,若祈王命其归城,不仅得不到好处,还会让夏军得了便宜,我们不若将孙将军的人马作为诱饵,另外派兵前往,给夏军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杜将离说的时候,白先生一直盯着他,此刻他话音方落,白先生便接道:“黎军愿意帮忙,那自然是好的。”眸中隐隐夹着戒备。 杜将离都看在眼中,嘴边挂上一抹笑:“惭愧惭愧,想必你们也知道,前几日我黎对夏一战,兵士士气低落,直到现在未回复往日水准,怕当不了此重任。”他转向杜嵇,“祈王刚收服端国之人,不想看看连诛将军对祈王的忠诚么?何况孟将军的踏云军正跃跃欲试,打算与夏来一场复仇雪耻之战,祈王若能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去,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杜嵇斟酌了少顷,道:“好,便依你所言。” 第九十一章 孟简的军队出城后不久,孟禾央的人马也紧接着出发,目的地却是与孟简全然不同的已被夏占领的丘阳城。 杜将离告诉杜嵇的仅仅是拿孙将军做食饵,让踏云军黄雀在后,其实自己真正的目的,是利用孙将军与孟简两支祈军的人马引开夏军视线,让孟禾央夺下丘阳城,甚至连孙将军出城都是自己暗中挑拨之故。 此举光明正大地摆了杜嵇一道,恐怕已让他气得跳了脚,杜将离生怕被杜嵇的人找到,非常识相地躲去石云那,此种明显损祈而利黎的行为,杜嵇断不会轻饶他。让杜将离有些在意的是白先生,他摸不清这个不动声色不显山不露水的男人究竟隐藏了些什么东西,杜将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比起祈军兵士们那种或鄙夷或轻视或事不关己,更像是一种不带任何立场的观察。 观察,观察什么?是单纯只对自己,还是对所有人都如此?杜将离侧过头,暗想今后必须对这个人多加留意。 石云此刻在营里,屋中只有杜将离一个人,他站起绕着屋子转了圈,又对着案上平摊开的皱巴巴的舆图研究片刻,心里估摸夏军向捭水郡而去的那支军队,大抵也快有结果了。想得正顺畅,小臂突然传来一阵锐痛,没好气地捋起袖子,对其上的金色小虫道:“小水,你再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点乱咬,我就把你塞进石头缝,扔海里去。” 小虫立时不动了,睁了圆溜溜水灵灵的黑眼睛无辜地看向杜将离,煽动翅膀发出脆脆的铃音,似在讨白发男子欢心。杜将离哼了一声,放下袖子,小虫黏他黏得极紧,不愿从杜将离身上下来,而除了他的血,亦是什么都不肯食。杜将离不禁心想,小家伙八成是觉得,熬了千年终于自由了,还巴结上这么个冒着热气会行走的硕大的食物,正乐呵着呢。 杜将离在屋里等了约莫一两个时辰,石云推门而入,张口便道:“阿央那边传来消息,已成功取下丘阳城。” 杜将离心中一喜:“甚好。”孟禾央不愧为孟禾央,这么快便成功解决了对手。 “哥,现在祈营的人都在找你,殿下也到处寻你。”石云直直站在门边,似说完了,便要忙着出去做别的事。 “殿下也开始找我了?”杜将离抬首,问道。 石云肯定地点了记头,想了想,又道:“殿下面色不大好,恐怕这次有点生气。” 杜将离思忖片刻,拍拍手:“既然尘埃落定,也该轮到我去承担责任了。”见石云面上露出些许担心,咧开嘴,“放心吧,我杜将离何许人也?你这一声哥可不是白叫的。” 说着去到屋外,杜将离知道,自己这次行动的确教黎讨了便宜,但也让原本并不和睦的祈黎兵士间更起嫌隙,破坏了正常应有的协作,更甚者兴许会导致两者关系的破裂,从大局观之,是得不偿失的,杜将离耸耸肩,做都做了,还能如何,他是黎一方的,可不需要为祈操太多心。 杜将离站在殿堂门口,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殿中,杜嵇起身,徐徐走来,围着杜将离转了好几圈,似要将他上上下下原原本本看个透,杜嵇不开口,杜将离便也不说话,只这么站着,任对方打量,反正被看看又不会少块肉,至于对方那颇显凌厉的眼神,自己早已经习惯了。 趁着杜嵇审视自己的间隙,杜将离暗自扫了周围一圈,均墨不在么? 驻步,负手而立,杜嵇首先打破沉默:“杜芒啊杜芒,你的手段当真让我刮目相看。” 杜将离眉梢轻挑:“祈王,明人不说暗话,我们都知道夏军的实力,这几次不都是被对方压制得施展不开么?将领们所想皆为如何抵住夏军侵袭,而我们只不过是想抵挡对方,就已拼劲了全力,如此一来,祈王难道不怕步了端国后尘?如今有了压制夏军的法子,祈黎本就联手抗敌,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联手?”杜嵇冷笑,缓缓踱步至案边取了茶杯在手,手指轻轻地抚摩杯沿,“好一个联手,牺牲一方来换取另一方的利益,你们可真是下了一招妙棋。” 杜嵇话音刚落,杜将离便瞧见均墨进殿来,许是知道了自己在此,匆忙赶来的罢,再看对方面上,果然如石云所言,表情略显阴沉。 杜将离提高声调:“祈王,我们早就约好了,只取我们应得之地,其他一概归祈所有,这丘阳城夺下来了,受益的难道不是祈么?更何况,先与我军起争执,又一而再,再而三寻我们麻烦的,可是你们罢,于你们便是应当如此,于我们便是荒谬之极,不觉得这样的标准对我们极不公平么?” 杜嵇眯起眼:“这原本就是两回事,你不需在我面前混淆概念,当初你们主动前来寻求合作,我们之间的规矩立得很清楚,如今我们信了你们,却反被玩弄,你们黎国显然没将我们放在眼里,我们又何必再客气。” 均墨深深看了杜将离一眼,转向杜嵇,开口道:“这次是我们黎军的疏忽,未与祈王交代便擅自做主,的确是我们的失策,但就结果而言,我们首次成功地对夏予以反击,不管怎么说,都是利大于弊的。” 话音刚落,杜将离扬起下颚,接道:“祈王,这些全都是我做的,从头至尾都是我自己的想法,亦是我一手安排,与黎无关。” “与黎无关?”杜嵇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这责任,推卸得未免太令人匪夷所思了点。” “祈王莫非忘了——”杜将离翘起嘴角,逐字逐句,“我可是祈、人、啊。” 此言一出,均墨蹙了蹙眉,呵斥道:“将岚,你太傲慢了。” 杜嵇已然是怒了,将手中杯重重摔至地,额前青筋直露,他勉力克制住面上神情,逐字逐句道:“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 “当然。”杜嵇此刻的模样让杜将离不觉生出些痛快,脑中一闪而过的是谢如那恬静却显得又格外遥远的模糊不晰的面庞,杜将离笑了起来,也不管均墨在旁轻声唤自己的名字,越说越大声,“我便是夹带个人情绪在公事上报复你,还不止如此,接下来,我要让你尝到——”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声,让杜将离的话戛然而止,均墨站在他身侧,眉间紧紧地拧在一起,目光格外凌厉:“住口!不懂得控制自己吗?忘记自己的立场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知道你所处的地方是哪么!” 殿内顿时安静异常,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杜将离脸侧火辣辣地疼,一时之间,除了嗡嗡的耳鸣声再听不到其他,他看到均墨脸上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表情,眸中满满的冰凉似要将自己活生生切开,他咬住牙,拼命压制住心底升腾起的彻骨寒意,笔直地站着,不让他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怔了少顷,杜将离露出极浅极浅的笑容,仰头看向杜嵇:“祈王,全是我的错,恳请祈王不要怪罪他人,怪罪黎军,影响到祈黎之间的合作。” “够了!”杜嵇终是忍耐不住,“你们不需要在这里做戏给我看,都给我出去!” 第九十二章 “哎哟,蓝艺,轻、轻点。”杜将离直嚷嚷。 蓝艺没好气地给杜将离擦着药:“你这就是自找的,谁让你口无遮拦。”他面上写满了不悦,嘟哝道,“殿下也是,为何要下那么重的手,他不是喜欢你的么?你连之前的伤都没好,他居然也能毫无顾忌地打下去,怎能对你如此狠心。” 杜将离扭开头,打着哈哈:“事关大局,这是最好的阻止我的方式了,我当时有些失控,若不是他这一下,兴许会说出些难以挽回的话来,现在不是挺好的么?祈王暂时也不追求了。”只不过祈黎兵士之间的关系,也比之前更为恶劣。 蓝艺仍是觉着不爽:“兵士们倒是都站在你这一边,替你抱不平,说你从头到尾都没做错,还为他们总被祈军欺负出了口恶气,大家人人都向着你,依我看,只要你挥挥手,他们便全都跟着你走了。” 杜将离长出一口气,声音微有些飘渺:“这样,你觉得好么?” 蓝艺一愣,不知杜将离这么问的用意,也不清楚他是真的在问他,还是仅仅自问自答。 杜将离亦没有再说话,白日里从殿中出来后,他知道了祈军对上夏军的结果,孙将军的人马损失惨重,几近全军覆没,而孟简的踏云军与夏军鬼兵对阵,虽没拿下对方,却也没吃了亏。 入了夜,杜将离施施然前往黎营,正如蓝艺所言,兵士们见了杜将离,全部围过来,关心地问这问那,最后干脆怪起了祈军,将责任全部归咎到祈王身上。 看着那一张张热心的脸,杜将离不免觉得有些感动,有如此多兵士们的喜欢,他大抵是这军营上下最幸福的人了,连均墨都比不过他,杜将离不由自主地咧开嘴。 一名兵士站在杜将离身前,对方身形精壮,比杜将离还矮上一点,他仰着头,踟蹰道:“杜公子,我能碰碰你么?”说着手不好意思地在铠甲上蹭了两下。 杜将离乐了,抓住对方的手,拍了一记,转身谓众人道:“我与你们非同胞兄弟,相识亦不久,你们待我如此,我杜将离愿与你们同甘共苦,还有谁要与我击掌?”嗓音清脆而响亮。 此言一出,场上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兵士们纷纷抢着上前,杜将离仔细端详着每一个人的面容,想尽量将他们都记在脑中,他又想起蓝艺那句玩笑话来,心中暗叹,现在的他,的确有把握将这些人全部聚集到手中,听他的命令行事。 数不清自己与多少人击过掌,也不知过了多久,杜将离看着院中那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高声说道:“你们既与我击掌做了兄弟,从现在起就直呼我的名字,不需再对我行礼,可有异议?”不等兵士们说话,接着说道,“某几个人啊,别以为浑水摸鱼与我击了两三次掌就得了便宜,为了惩罚你们,你们没有提出意见的权利!” 顿时有不少人哄笑出声,杜将离唇边轻轻翘起,面庞温和恬静,他望望天际繁星,不觉已如此晚了,与兵士们拍了这么多次,杜将离的手都有些许酸胀。从营中退出来,迈步在幽凉小道上,不知均墨现在在做些什么,竟敢这样打自己,他那记耳光,自己迟早会还给他的。 饶是现在回想均墨那时的眼神,杜将离仍觉得心下一阵发寒。 “哥——” 声音从脑后传来,杜将离回首,见石云的表情与往常有点不同,道:“大云子,你想说什么便说罢,不需要顾及我。” 石云犹豫片刻,道:“哥,我与殿下的意见相同,你没有看到如今我们与祈军之间的关系,他们恨不得将我们全部赶回晴,照此下去会影响到祈黎以后的配合。” 杜将离点点头,连石云也认为自己这次的举动欠缺考虑啊。 石云声音定定:“我倒是不在意要不要与祈联合,光我们独自对敌也无所谓,但是既然已做出选择,那么便好好遵循这里的规则,否则对双方都没有好处,至此再来说不需对祈客气,也违背了我们当初来找祈王的初衷不是吗?” 杜将离咧开嘴:“大云子,我自是有我的考量,如若,我硬是要这般一意孤行呢?” 石云面上浮现出些许为难:“殿下嘱咐过要以你的命令为最优先,可倘若此时你与殿下的意见相左——”头疼地揉揉眉心,叹道,“当初答应殿下时可没这么麻烦的情况啊。” 杜将离仰头看看天:“大云子,依我说,与其相信我,不如听从殿下的指示,毕竟说到底,我在这黎营里可是任何职位都没有,现在有了这么大的权力,也是大家看我一直在殿下身侧,长久以来的潜移默化,到如今竟是认定了我说的话必须要服从一般,无人质疑。” 只不过,到底要听均墨说的哪一句话,就要看石云自己的判断了。 扔下独自思考的石云,杜将离突然心情大好,伸了个懒腰大摇大摆地回屋歇息。 过了一夜,捭水郡的音信已传至端王城,夏军并未直接攻袭,就似当初在端王城外一般,临近捭水郡却突然转了方向,集中人马,直接攻下了其周旁的一座小城,目前士气高昂,正欲一鼓作气再取一城。 杜将离得此消息,立马取了舆图仔细地看,愈看愈是心惊,恐怕就在这两天,夏军就能直直深入祈占领端国的那几座重要城池之中,这个夏军背后的人物,果然不是一般人。 当即披衣起身,眼下祈军大抵在商讨着如何对付夏的这股势力,杜将离可不管,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些。 杜将离直接冲进黎营,叫住石云,敛眉,厉声道:“你们还在这做什么!不去丘阳城与孟都尉会合,若被夏军杀了回来,出了差池,你们对得起辛苦拿下丘阳城的先行军吗!” 石云大抵是第一次看到杜将离生气,对方横着眉毛,睁圆了眼,嘴紧紧抿着,面颊因激动而带上少许红,石云回道:“祈军失了一城,着我们留于此,以防夏军突袭,等待进一步安排。” 杜将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压制心中腾起的怒意,道:“石云,我只问你,丘阳城你去是不去?” 石云看了杜将离一眼:“哥,你要明白,现在是在打仗,是影响国家大局之事,不是顾及个人感情的时候,你这般举动又置殿下于何地?” 杜将离闻言沉默了片刻,哑然道:“我说过我自有我的道理,至于殿下——晚襄的人马就要到了,即便少了我们也无妨。”语毕,暗暗思忱,不行,必须要赶在均墨听到风声后赶来之前,当即转向兵士们,大声问道,“我黎国最勇敢的军人们,你们是要委曲求全为了祈人而战,还是为了守护黎人而战!” 兵士们骚动了,杜将离的话霎时间一呼百应,再看他的侧脸,明显是要无视石云将兵士们带走的神情,既然不惜如此…… 石云蹙了蹙眉,咬咬牙,似豁出去了般,道:“好,听你的,去丘阳城。” 第九十三章 石云当即出发,领着兵士们去往丘阳城,杜将离伫立于城墙,看着军队远去,心中忍不住叹道,自己这下,是全然断了后路,严重违抗军令,论罪当诛,而兵士们,亦一个个被自己影响得极为松散。好在均墨最近忙着与祈王周旋,又要帮忙处理晚襄那边兵士调度之事,分身乏术,无暇顾及自己,自己才能趁着老虎不在称大王。 杜将离用力捏了捏眉心,一种疲乏之感从心底升起,顺着血液传遍全身,不由暗道好累,方叹出一口气,猛然间警觉过来,他可是从来都不曾在醒时于精神方面感觉到劳累的,怔怔地看看自己的手,回想到自己在达陇郡那次毫无预兆的昏厥,莫非是—— 仿佛感受到了杜将离的情绪,臂间的小虫轻轻地咬了他一记,发出微微的铃音,杜将离轻轻翘起嘴角,这小虫简直神了,虽然不知其究竟有何作用,但就看其贴心程度而言,完全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杜将离转身步下台阶,他有点想不通的是,自己之前戏耍祈军的那次,按杜嵇的性子,该是死抓着不放才对,怎会如此轻易地饶过自己了呢?虽说祈军事务的确比较多,可居然让自己与均墨出殿后,就再没下文了,着实让他不解。 回到寝处,蓝艺方打理好屋子,见了他,奇道:“殿下正与祈王交涉,怎么你没去么?” 杜将离闻言一怔,均墨竟先他一步,随即将手拢进袖中,自己捅的篓子,倒是让他来担了,杜将离淡淡道:“殿下这么做是在保护我。” 蓝艺扁扁嘴,没有领情,他哼哼着记仇道:“如此甚好,免得让你同去又忍不住在殿上打你。” 听着他的埋怨,杜将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仔细思量片刻,看来自己在结果出来之前,也只能干等着了。 蓝艺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坐到杜将离身旁,道:“战事我是不懂,也不清楚你做出每一个决定的缘由,只是就结果而言,将离你为何要屡屡惹怒祈王,违抗他,增加两军之间的嫌隙呢?” 杜将离面上露出些许惊异:“蓝艺,在你看来我的目的是这个?” 蓝艺听他这么问,反而一愣:“莫非你真是此目的?” 杜将离抿紧嘴,没想到了解自己却又身处局外的蓝艺反而看得最通透,他直挺挺地躺至榻上,嚷嚷道:“蓝艺,你亲爱的主人近日来心力交瘁,诸事不顺黯然神伤,眼下体力不支,急需补个回笼觉,他一会醒来想吃芝麻凤凰卷、糖莲子、合意酥……”咂咂嘴报了一连串菜名,蓝艺脸色阴沉许多,直愣愣盯着闷头大睡的杜将离,摇了摇头,迈出屋门。 眼下正是夏、祈、黎三国交锋的紧要时期,很久以后,当史书记载到这一段时,只写道杜芒扰乱对战节奏,被剥夺所有权力,软禁在端王宫中,而战局,亦从此时起,急转而下。 杜将离一觉睡醒,便得到均墨与杜嵇商议的结果,之后所有的事务,自己一概不得接触,亦不可离宫,这便相当于将他闲置,软禁起来。蓝艺站在一旁,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家主子,杜将离默不作声,仰头望望天色,裹了件松垮垮的素纹睡袍,也不管蓝艺担心的问话,径自出门。 他打量了四周,略微沉吟,转入一个小径,穿过几名巡逻的兵士,朝他们施了个颜色,便推开一个偏屋房门,进到其中。屋里一名身着黎军装束的男子瞥到杜将离,施施然起身,迎了过来。杜将离扬起大大的笑容:“好寻律,总算见着你了。”心道均墨的办事效率就是高。 对方立马回了一个比他还热情灿烂的笑:“土匪大人,我可是朝思暮想天天盼望着能与你再相会,此刻见了你,当真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杜将离眉眼弯弯:“彼此彼此。”语毕,两个许久未见的男人各自使出杀猪般的劲道往死里抱了对方一回,杜将离面色一变,直直摊开手,掌心朝上,伸到寻律面前,沉声道:“蚀衣草。” “放我走,我便给你。”寻律逐字逐句,语调毋庸置疑,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杜将离不为所动:“不给便不放你走。”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让谁,杜将离惋惜地看了对方一眼:“不给那也就罢了,我自己想办法去找,不过就是慢些而已。” 寻律咬了咬牙,恨恨道:“算你狠,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杜将离欣慰地颔首:“好寻律,当下战乱四起,国无太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身为百姓,自然也要为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寻律蹙眉:“你明知我对这类事不感兴趣,强逼我来又有何意义?” “不需要你特意做什么,只要你提供信息给均墨即可。”杜将离说着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四方形盒子,“既然短期内你留在这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如再顺便帮我个忙,我要出宫,这段时间就麻烦你扮作我留在端王宫里,瞒过他人,这盒子中便是用来易容的东西。” 寻律嘴角抽了记,面色不是很好:“那么,我把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告诉你的饲主殿下也没关系了罢?” 这个杀千刀的家伙,杜将离语塞,沉默了阵,拿定注意,捋起袖子十分不情愿地抬向对方,嘴朝着金色小虫努了努:“呶,这就是我们费了好番工夫都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的倾城。” 寻律眸中陡然一亮,眉眼面上都迸发出别样的光来,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杜将离哼哼道:“你若是愿意帮我,我就把它交给你研究。” 对方顿时笑靥如花:“此等小事,交给我寻律,还用得着你担心么?你就放心去罢。” 杜将离生怕对方忘记,又提醒一遍:“还有蚀衣草。” 这次寻律没有直接答应,他深深看了杜将离一眼,拿住他的手,轻轻搭到对方腕上,揪起眉,面目里带着严肃:“这我不能应你,若是给你,就是害了你。” “你若不给我,才是害了我。”杜将离眸光灼灼,格外认真地回道。 寻律没好气地别开头:“我管你做什么,蚀衣草大多都在我手上,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哪怕是烧了,我也不会给你的,你若强以此为条件,那这倾城,我不研究也罢。”语毕,不愿再谈,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杜将离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第九十四章 与寻律对换了衣服,束过发,戴好帽甲出门,杜将离左瞄一眼,右瞟一圈,没人注意,当即撒开蹄子一溜烟穿梭在宫中小道,路线是他早已确定好的,他避宫人,躲侍卫,健步如飞,末了,不忘甩甩威武的铁盔,觉得自己大有一番侠客风范。 杜将离玩得开心,背倚着墙,探出头去,宫门便在前方不远处,当即整整衣冠,收起嬉皮笑脸,严肃正色。 在脑中过了一遍对守门宫人的说辞,感到没问题后,杜将离跨出一只脚,没留神,突被人从身后捂住嘴,拖了回去。心中顿时一凛,没那么倒霉罢,这都能被人逮着,正思忖如何糊弄过去,鼻中嗅到对方手上熟悉的气息,这才松懈下来,臭均墨,差点没把自己吓到,悄悄叹出一口气,杜将离觉得脖间有丝凉凉的触感,带着些许酥麻,十分舒服,他愣了片刻,方意识到均墨在做什么,身子立刻僵硬了。 均墨放开杜将离,舔了舔唇,蹙眉道:“将岚,别人碰你你都不会反抗的么?” 杜将离翻翻白眼,回嘴:“殿下,你偷袭他人的时候,也会像这般顺便吃对方豆腐吗?” 男子闻言竟是翘起嘴角,略显疲惫的面上舒展笑颜,他抬起胳膊,下意识地想碰碰对方的头,却发现对方端端正正带好了铁盔,无从下手,只好转而抚上杜将离的侧脸:“将岚,此段时日,着实委屈了你。” 均墨的手因频繁地执笔、执剑,生了厚厚一层茧,杜将离只觉得脸边触感粗糙,又带着别样的温暖,诱人沉溺。对方的手极大,完全伸开几乎能将自己的整张脸覆盖住,此刻却微微曲着,不敢用一分一毫的力气,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摸自己,而均墨嘴唇的感觉,仍停留在他脖颈,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有变得更加灼热的趋势。 杜将离连忙尴尬地咳了两声,掩饰住身体的不自然,埋怨道:“均墨,你那掌打得当真不留情面,严重有损我在蓝艺面前的威信,待过了这阵,我非还你不可。” 他与均墨早早定好计划,但由于周期较长,时局易变,无法准确估量,外加所处境地的原因,谨慎起见,便未商量过细处,只说见机行事,两人也避免互相接触,仅凭对方的行动来进行配合,既要让自己的举动合理化,又要暗中达成目的,委实不大容易。 所幸至此都还是极为顺利,两人的合作出其默契,也未让人看出端倪,只是均墨打他时的那个眼神,杜将离明知对方真意,却仍有些耿耿于怀。 均墨揽过杜将离:“好,还我。”声音从喉间低低传出,手上动作未停,“还疼么?”不等杜将离回答,男子便俯下身,在他面上吻着,一寸一寸地拿舌尖徐徐舔舐。 缓缓地,细致地,带着明显的挑逗,在他脸侧游移。 好热……杜将离忙搬出阿弥陀佛清心咒在口中默念,均墨直起身子,眸中夹着促狭:“将岚,下次还我的时候,记得连刚才的也一并还我。” 杜将离顿时词穷,整理了下思绪,幽幽道:“殿下,你这爱动手动脚的坏毛病,最近是愈发严重了。” 均墨不置可否,神情里露出苦恼,语气暧昧:“还不是你诱惑我的么?” 杜将离表情生生一滞,当即转身,甩出两个字:“走了。”语毕,被均墨拉住手臂,对方正色道:“你一个人,要小心。” 杜将离摆摆手:“去丘阳城很快的,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说着,径自而走,成功地出了宫门,去城西提了早早备好的马儿,行至无人烟处,杜将离蹲下身,抬手捂住已然变得通红的脸,该死的均墨,自己可是男人啊,这么挑拨自己……杜将离痛苦地咬住唇,这都是第几次被对方捉弄了?自己再有忍耐力,也受不了对方如此的引诱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他……杜将离垂着头,暗自咒骂了均墨几句,恶狠狠道:“臭均墨,看我回来不弄死你,你就等着在我身下嚎啕大哭吧!” 缓和许久,才让身体冷静下来,杜将离换上普通的民服,跨上马,他望了望丘阳城的方向,略微思忖,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向祈行去,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虽说自己如此不大对得起石云,只望这段时间里不要有事才好。 端王,你的梁姑娘,我必定完好地奉上。杜将离心道。 丘阳城中已得知了均墨对杜将离的处置,石云与孟禾央一同训军,严整纲纪,兵士们却全无想象般的松懈,期间夏军有来侵袭几次,都被黎军抵住,夏军更像是试探,双方均未出现较大的伤亡。 杜将离马不停蹄赶往祈,凭着记忆入谷,又骗过村民将梁竹烟带了出来,除了在途中歇息过几次,未尝好好睡过。马车中,梁月专注地瞧着杜将离,奇道:“为什么白发哥哥的头发是白的,胡子却是黑的呢?” 杜将离一愣,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下巴,这几日不曾在意仪表,原来都已这么长了,他拍拍女孩的脑袋,一本正经道:“白发哥哥不仅胡子是黑的,连眉毛也是黑的。”说着伸出手指按住自己的眉毛。 梁月“啊”了一声,似才注意到,万分惊讶地说:“当真是黑的!”又歪过头,“那么为何哥哥的头发会是白的呢?” 杜将离想了想,故意说道:“因为哥哥小时候挑食不吃鸡蛋,结果就白了。” 女孩睁大眼,有些急了:“可我最讨厌吃鸡蛋。” 杜将离咧开稍显苍白的唇:“所以小月亮要多吃鸡蛋,否则不光头发会变白,还会长不高,小月亮掉了的牙齿,也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梁月立马捂住嘴,缩到梁竹烟身旁。 梁竹烟静静地坐着,已取出千障针的她,身体还有些许虚弱,上了车后便一直睡着,直至方才才醒来,她揽过女孩,抚着对方的发,看向杜将离,张了张口,声音里透出飘渺:“我当真能见到他么?” 杜将离颔首:“稍后下了车,便会有人来接你们,届时梁姑娘听那人的安排,就可见到想见的人。” 女子侧身:“公子不与我们一起么?” “不了。”杜将离看向窗外,“我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马车行至端王城城西一座酒肆,杜将离与二人告别,骑马奔出好一阵,忍不住用力咳了起来,他哪有什么办法彻底解除千障针,若有,他早就替梁竹烟解了,何必等到现在,杜将离咽下喉中涌上的腥甜,不管怎么说,梁姑娘已然没事,他也不欠武帝的了。 直向西而去,绕过丘阳城查看地形,杜将离勒马而止,回头四顾,不觉已跑出如此之远,他定定看向前方,皱起了眉,是夏军! 第九十五章 杜将离去祈的这几日,夏军动作丝毫未停,在端国南部又拿下两座城池,其一面向丘阳城进攻,一面控制着对祈的节奏,又另外派出一支人马朝丘阳城而来。而黎军方面,晚襄的人马已然到达,算是给黎增添了不少底气。 孟禾央与石云端坐营中,似在思考什么,一名小厮推门而进,为二人奉上茶,转身,孟禾央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抓住小厮的手,叫道:“将离。” 那小厮嘴一咧,一把扯了帽子,奇道:“阿央,当真瞒不住你,你方才根本没看我。” “嗅到的。”孟禾央面色平静,于他而言,这是极其正常的事。 石云讶然开口:“哥你不是被软禁在端王宫么?”虽是惊异的口吻,表情却极为严肃。 杜将离捏捏满是胡茬的下巴,扫了案上的沙盘一眼,道:“大云子,我方才在城外看到夏军踪影。” 石云颔首:“夏军前来探过几次,他们蓄势待发,我们亦已做好应战准备,明日便是交战之期,决出雌雄之际。” 杜将离思忱了阵,道:“大云子,阿央,派出一支人马明日如期鸣战鼓,吹号角,打出气势,剩下的,全部在今晚撤离丘阳城。” 石云闻言,眉梢一抬:“何出此举?丘阳城占据大好位置,乃我们反击的第一步,哥如此做法,莫非要放弃这里,拱手将此地交还给夏人不成?” 杜将离嗯了声:“便是不要丘阳城。” 石云蹙起眉:“哥,你该明白,如今殿下已下了命,吾等不可不从。”语调里隐隐透出强硬。 杜将离知对方说的是均墨剥夺自己参与军事权力的事,看对方模样,是不打算再听自己的,而孟禾央直视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杜将离沉吟少顷,觉得微微头疼,此刻没有多少时间来向石云道明前因后果,杜将离两指互相捻了两记,猛然睁大眼,有了!忙乐呵呵地取出均墨早早交给他的九首龙纹断璧,美滋滋地举到石云面前:“大云子听令!即刻退出丘阳城。” 石云看到断璧,面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嚅了嚅唇,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神情极差地瞧了杜将离一眼,无奈只得应了。 黎军五万人马趁夜悄悄出城,退得一干二净。杜将离扮作石云的小厮,大摇大摆地跟在他身旁,有了胡子做掩饰,外加暗夜深深,他也不怕会被人认出。 石云的性子便是一旦做出决定,就会尽心尽力最快最好地完成,不会因中途产生疑问而退却,所以他既然应了杜将离,便抛除犹豫,果断地按对方指定的路线前行,这也是他明显的长处之一。石云脸侧仍颇为阴沉,一路前行几次欲言又止,他叹了口气,伸展手臂用力拍拍身侧人的肩膀:“哥,我总算清楚为何连殿下也不能奈你如何了。” “大云子,这话我姑且当成是你在夸我。”杜将离得意地扬起头,晃了晃,“覆丝糙你有暗中加在兵士们的饮食中吧?” “放心,我早已备好,命心腹将覆丝草磨成汁液,放入兵士们饮用的水中,也未让他人发觉,便是为了提防夏军那神出鬼没的鬼兵。”石云沉声说道。 杜将离提住缰绳,思量须臾,道:“夏军前来,表面上是以丘阳城为目标,难保不会出现之前来端王城那般,转向捭水郡的情况,他们喜欢出其不意、声东击西,我们便将计就计、釜底抽薪,因此,我们必须抢先一步下手,祈王与殿下的人马大抵已去了,我们此去便埋伏在周旁,伺机而动。” “祈王?殿下?”石云听罢,十分困惑,噙着杜将离的话反复念了几遍,拧起眉头,突然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你与殿下的用意了,之前你们做了那么多竟都是为了——”重重拍了一记自己的脑袋,哈哈笑了两声。 杜将离见他明白,稍稍翘起唇角,目视前方,夹了夹马腹,加快行进速度。 拂晓时分,夏军果然暗自集结了人马悄然向端王城而来,祈黎联军早已埋伏在旁,沿路拦截,两两交战,敌寡我众,夏军仅仅不过四万人马,却是人人脸戴诡异面具,战力极强,祈黎即便占据数量之优,也不过刚好能与对方相匹敌。 杜将离躲在山丘后方,全神贯注盯着战场,此刻在这里的,大抵是夏国几近全部的鬼兵。石云转向他,两人对视了一眼,杜将离示意般地点了记头,石云当即出兵向夏军后方扑去。 鬼兵被各支人马围在其中,战场惨烈非凡,杜将离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鬼兵,不由暗自心悸,这些人的身上,隐隐带着一股气势,只要对上他们藏在面具后的眼,就会有一种彻骨冰凉之感自心而生,他们出手迅捷,果敢,毫不迟疑,比起防守,更倾向于攻击,不断地攻击,这便是夏军引以为傲的鬼兵,说其是士兵,倒不如说是死士。 他们的感觉仿佛异于常人,生命力亦是格外的顽强,哪怕受了致命的伤,也宛如无事一般,支撑许久才会倒下。 杜将离忍不住惊叹,究竟要花费多少的时间、精力、财力,才能培养出这样一支人马,从兵士的挑选,饮食,训练的方式,全需严加控制,练兵愈难,造就的队伍愈强,好在其上有着瓶颈,否则夏国若练出数十万的鬼兵,便是所向披靡了。 鬼兵是夏军的利刃,而杜将离所要做的,就是折断这支利刃,集所能集的力量,来摧毁夏军最大的筹码,但夏军有个足智多谋的统帅,杜将离甚至不知道那是谁,为了瞒过对方的眼,一步一步设局,挑拨踏云军,挑衅孙将军,攻丘阳城,制造祈黎间的矛盾,故意分开两拨兵力,全是为此而做的准备。 丘阳城是攻夏的重要城池,自己骗过夏军,取下了丘阳城,夏军自不会罢休,并视自己与孟禾央为眼中钉,而此时看到自己不能干预军事,祈黎关系恶化,军心动荡,自顾不暇,便认为此是个好机会,夏已成功深入端国南部,接下来将目光转向端王城,是迟早的事,而欲拿下端王城,以夏军那位统帅的性子,必然会出动鬼兵。 夏欲给祈黎一记痛击,将主战线转移到端国中部,为确保万无一失,需要出动所有鬼兵,全力而攻,如此,杜将离花费如此长的时间设饵聚集鬼兵的目的,亦以达成,而现在,便是抢在夏军未来得及布局之际,祈军,黎军,端军,一齐合力将鬼兵剿灭。 破鬼兵,断夏利矛,皆在此一举。 杜将离紧张地看着,背上出了密密一层汗,他能感觉到这片土地上热血的温度,包裹着他,连空气也仿佛沉重起来。杜将离握紧拳,望着战场上兵士们厮杀,恨不得自己是其中一员,举着剑,毫无畏惧地砍向敌人,而不是像现在,只能躲在一旁。杜将离瞪大了眼,精神专注,指甲嵌入肉里也丝毫未曾察觉。 这场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杜将离却觉得格外漫长,明明取了胜,兵士们一片安静,杜将离松懈下来,竟是站不住,跌坐至地,他咧开嘴,却笑不出声,定下心神,爬起,走至战场,闻着刺鼻的腥味,捂住嘴,勉力忍住腹中翻滚而上的不适。 从不曾在哪次战斗中,惨烈如斯,牺牲了将近敌方三倍的兵力,才将对方全数剿灭。 杜嵇亦在场上,捂住腹部的伤,他看到杜将离,眸中浮上复杂的思绪,似是自责,似是不甘,又似是难以言喻的痛苦,他擦去唇边的血,挣扎了番,下定决心:“杜——” “将岚。”均墨轻轻唤道。 杜将离转身,男子轻喘着气,身上面上,全是飞溅的鲜血,分不清是敌方的,还是己方的,抑或是…… 杜将离倒吸一口凉气,忙上前对着均墨的身体一阵胡拍乱打,边拍边焦急地问道:“均墨,你没事罢?” 男子忍俊不禁:“如若我真受了重伤,此刻便是要被你拍死了,不过是腿上稍稍划了记,无甚大碍。”语毕,越过杜将离,看向杜嵇,挑衅般回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笑。 第九十六章 重回端王城,祈黎这次取了胜,花了惨痛的代价,除去的却是夏军最大的威胁,这也意味着,往后的路,要比之前的好走许多。杜将离面上全是喜悦,乐呵呵地对着门口傻笑,这次的计划如此成功,多亏了均墨与自己的无间配合,对方怎么就能与自己如此合拍呢,杜将离厚着脸皮得意洋洋地想着。 蓝艺耷拉着脸,没好气地把对方点名要的桂花珍香糕往桌上重重一放。 杜将离回过神来,软软道:“怎么了蓝艺?” “你干的好事!”蓝艺气急败坏道,“让寻律那个牲口来扮你,嗯?我就得服侍他?你知道我这几天受了多少苦!” 见蓝艺气得连眼神都对不了,杜将离嘿嘿笑着,好脾气地安慰:“好蓝艺,身为大杜家至高无上的总管大人,咱不跟他一般见识,你看我都回来了,一定给你讨个公道。”说罢,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件天大的事,一拍脑袋,立即起身,迈出门,连糕点也不尝一块便径直奔去找均墨。 哼哼,杜将离可是想得好好的,现在回了宫,他一定要把均墨好好地压在身下,这样那样一番,让他再敢对自己放肆,一想到均墨无比乖巧地留着眼泪嚷嚷着杜大人,腰下留情的模样,不由高兴地捂住嘴,他都等不及了。 雄赳赳,气昂昂,杜将离只觉得心潮澎湃,雄姿英发,自己的额头都要发光了。 幽深庭院小风儿起劲吹,白发男子小步儿撒欢迈。 望了望高挂的明月,杜将离从不曾似此般觉得没有星星的夜空看上去也是这般顺眼,迷离而又神秘的夜哟,即将有一位美人殿下要沉醉至这无边的诱惑之中。 杜将离愉悦地哼着自编小调,眉眼弯弯欢快地行着,走了一阵,看到迎面而来的男子,立即收起笑容,换上一副寒风中凛冽的苦瓜脸,杜嵇——有那么倒霉么,这端王宫照理说也挺大的啊。杜将离扁扁嘴,啧啧两声:“看到我,真是糟蹋了祈王的眼,罪过罪过。” 不,其实是对方严重影响了他压倒墨美人的美好心情。杜将离心道。 杜嵇皱眉,伸出两指捏住杜将离的下巴,竟是什么都没说,只定定地看着,杜将离被对方的目光瞅得有些发毛,又不愿收回视线示弱,只好直直瞪向对方。 两人对瞪许久,杜嵇冷哼一记,甩手而去,杜将离丈二摸不着头,只觉得杜嵇这人是愈来愈难懂了。他侧开头,什么都不能阻止他此刻的澎湃心潮,以及——他正打算要去做的事。 “哥!”石云不知从哪冒出,一把抓住杜将离,眉飞色舞道,“我可找到你了,我们摆了简单的宴席,兵士们非要你一道参与,庆祝我们此次的得胜。” 杜将离耷拉下眉毛,忧伤地随石云去了营中,有道是好梦难成,一波三折啊,他无比哀愁地挑了个位置坐下,与兵士们以茶代酒闹腾了番,待到结束,已然夜半,杜将离面目幽怨地跑去均墨寝处,见屋中灯熄,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心心念念的雄起之夜呐,杜将离耳边鸣起一曲哀歌。 “将岚,你找我?”均墨的声音自脑后响起。 杜将离一惊,忙克制住嘴边方要露出的狞笑,转过身,神情严肃地挠了挠头,顾左右而言他:“殿下伤可好了?” 均墨俯下身,静静打量着杜将离,若有所思地扶住下巴:“将岚,你是不是有话想与我说?”男子面庞温和如玉,漆黑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着纯粹而又沉静的光。 杜将离一下便被那双眸子蛊惑了,他别过头,自己可不能直接说,会把对方吓跑的,偷瞄对方两眼,努力装出郑重的模样,道:“的确有事,不如我们进屋详谈?” 均墨闻言一愣,突地笑出声来,杜将离万分困惑地瞥瞥对方,自己应该没说什么奇怪的话罢,男子捧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瞳孔里却带上些许令人难以察觉的戏谑,做了个请的姿势。 进了屋,均墨点燃蜡烛,正坐桌旁,道:“说吧。” 杜将离顿时词穷,忙斟了杯茶给自己,抿了一口:“我们破了夏国鬼兵,丘阳城却也失了,不如趁着势头,把丘阳城重新夺回来。” 均墨嗯了一声,抬手扯了扯衣襟,隐约露出紧致的胸膛,杜将离面上悄悄发烫,不自在地抚摸杯沿,怎么办,他研究过颜雀楼所有的春宫图,男子之间的亦是看过,可图上没教他该如何把对方骗到床边啊,这该如何是好,要不——自己起身,假意琢磨事情,然后顺势坐到对方榻上?不行,如此一来,均墨还在原处坐着,根本没用啊。 啊——脑中怒吼着,他堂堂英明杜将离,难道就要栽在此不知所谓的奇怪的问题上了吗! 杜将离分外头疼,又怕自己表现得太露骨了会让对方有所察觉,想得正入神,均墨步上前来,俯下身,关心地抚摩着杜将离眉间:“将岚,想什么如此费神,不妨说来听听?”语气温和而又暧昧,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杜将离的唇。 脑袋转了一圈,杜将离飞快地想好了借口:“孟简的踏云军士气正盛,我们——唔——”均墨的气息盈盈充满口间,杜将离睁大眼,哟!这么主动,心下暗喜,那敢情好,连忙反咬回去,许是兴奋,又许是紧张,杜将离一下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忙痛苦地捂住嘴。 均墨已然无奈了,勉力压住眸中满满的情意与升腾起的冲动,柔声道:“疼吗?将岚,舌头给我。” 杜将离将信将疑地伸了过去,均墨轻轻地含住他的,杜将离尝到一丝清凉,彷佛山涧流淌的溪水,带着淡淡的清甜,顿时让他忘了舌尖的痛楚,他感觉到自对方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奇异感觉,宛如要将他融化一般的热意,直教他欲罢不能。 男子的吻游移到杜将离耳边,轻轻咬了一记他的耳垂,抱住他,将他放到案上,杜将离回过神来,上半身的衣物皆已被对方解开了:“均墨,你——” 均墨吹熄蜡烛,月光清凉,映照在杜将离的侧脸,他的目光宛如欣赏一件珍宝般,从对方的脸颊开始徐徐向下——强作镇定的眉眼、淡白的唇、瘦长的脖颈、细腻微带着疤痕的皮肤、再到胸前两点粉嫩的突起、再往下……均墨的鼻息有些粗重:“将岚,你真诱人——” 杜将离面上窘迫,不自觉地咽下一口,指着男子的鼻子,如同给自己增加底气一般,大声道:“均妖怪,瞧你猴急猴急忍不住了罢!赶紧给我老老实实张开双腿,看本大爷不压得你浑身乱颤哇哇乱叫!” 均墨眸色一深,拦腰扛起杜将离,迈步,将其扔至榻上,杜将离方要起身,被均墨强按住肩膀背过身去,男子欺身压住,杜将离动弹不得,感觉对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而对方下腹那抹灼热肆无忌惮地抵在自己双股之间,烫得他全身都要烧了起来。 杜将离神思有些恍惚,脑中生生滞住了,一片空白,他委屈地咬住唇,不是吧,按这个节奏,莫非自己雄起失败反遭敌方侵袭。 均墨右手抓住杜将离的两只手,不容他反抗,另一手,轻轻伸向身下人衣中,逗弄着对方胸前,男子低下头,含住杜将离的耳朵:“将岚,你既如此送上门来……今夜,还长着呢。”说着,往对方耳中徐徐吹了一口气,“我要看你露出——只有我能看到的表情。” 第九十七章 杜将离暗地里设想过很多种自己与均墨在床上乐呵的情形,可没有哪一种,是像现在这般——杜将离埋着头,全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连脑袋也全然空了,没有分毫思考的余地,均墨的手一碰到他,他便忍不住一个颤栗,下腹腾起的热意快要将他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淹没了。 均墨捏住杜将离的下巴,强行扭过他的头,让他对着自己,杜将离满面潮红,半睁的眼眸里除了屈辱,更多的是对本能的渴求,均墨怜爱地抚过他被汗液浸湿的鬓发,轻声道:“将岚,你知道你现在的模样,是多么的——”说着凑到对方耳边,徐徐吐出两个字。 瞳孔骤缩,杜将离咬住唇:“住、住口。”要不是一时大意,被对方抢了先机,他哪会落得如此,杜将离全身的衣物都已被对方褪了去。均墨的目光,贪婪地扫过杜将离每一寸皮肤,他的手,放肆地探寻着白发男子每一处身体,杜将离只觉得无地自容,凭什么均墨便穿得好好的,唯独自己要被对方玩弄啊! 杜将离揽过均墨的脖子,将他拉至自己身前,轻轻张口:“均墨,不要,这样我快受不了了……”声音显得格外可怜,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引诱与魅惑,均墨手中不禁一滞,杜将离见状,忙挣出对方的手,饿虎扑狼般压倒对方,他跨坐在均墨身上,沾沾自喜,总算是翻身掌握主动权了。 一边激动得不能自已,一边手忙脚乱地脱着对方的衣服,均墨衣上的扣子怎么就这么难解,杜将离没了耐心,干脆直接用撕的,三下五除二将对方剥了个干干净净。 对方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自己面前,杜将离忍不住咽下一口,均墨的身形曲线完美得让他有些窒息,对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肌肉紧致,下腹上一条充满诱惑的淡褐色纹线,他看到对方那昂昂挺立的下身,面上一烧。 “好了?”均墨问道,“那么便轮到我了。”一把抱住杜将离的腰,又将他重新压回身下。 杜将离睁大眼,均墨低头,含住他胸前红豆,轻轻咬着,左手探到白发男子下腹那轻轻颤抖着的无助之物,握住,上下套弄起来。 “别……”杜将离呼吸急促,弓起背,抓住均墨的胳膊,无力地推了推。 均墨另一手用力钳住杜将离的两手腕,举过他头顶,按在榻上,低声:“将岚,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杜将离不愿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均墨,你、你太快了——难受——” 均墨闻言反而加快了速度,舌尖不断地挑拨着杜将离胸前,杜将离咬牙,猛然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蔓延至全身,情不自禁地吟出声,他紧张地别开眼,才不过被均墨玩弄了几下,自己居然就……杜将离喉中微微发干。 “将岚,被我碰就这么让你兴奋么?”均墨抬手舔了舔白色的蜜汁,勾起嘴角,手顺着杜将离的背脊,缓缓向下,滑到那隐秘深处,探寻而入。 “唔——你——”杜将离羞愤地抓住被褥,从未被他人触碰过的那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均墨小心翼翼地搂住杜将离的腰:“疼么?将岚,你里面好紧,身体放松些。” “怎么可能放松啊。”杜将离垂着脑袋,“你现在马上放开我,去地上打滚,我就放松。” 此话一出,均墨手中的动作生生一顿,再看对方,分明已是羞红了脸,却仍是隐忍着抿嘴逞能,眉间因身下的不适而微微蹙着,当即怜爱地覆住他的唇:“别怕,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同时手指缓缓地扩着。 杜将离软软地瘫在均墨怀中,前一阵的热意还未褪去,后一阵的情欲又被对方撩拨了起来。看着杜将离重新挺起的下身,均墨眸中的吃惊一闪而过,随即歪嘴笑道:“将岚,你想要我很久了吧?” 顿时羞得无处容身,自己这身体,敏感得均墨一碰就起了反应,不知不觉间,杜将离身下的手指已增加到了两根。 均墨眸中是不加束缚的野兽,他贪婪地吸吮着杜将离身体每一寸,意乱情迷道:“将岚,你里面已全都湿透了。” 杜将离再也忍受不住,不自觉地扭动起腰肢,好痒,浑身都痒得难受,他喘着气,软软哀求道:“均墨——均墨——殿下——信王殿下——不要……” “不要什么?”均墨说着,挺进了对方的身体。 一股奇异的感觉刹那间划过全身,杜将离直起身子,口齿间漏出一声吟,泪水漫出眼眶,他能感觉到对方的那处满满填充在自己体内,那么热,那么烫,每一条经脉,每一根血管都在感受着均墨的那份温度,整个身体好似要胀裂开来。 “将岚,你抱我抱得好紧。”均墨的手仍握着杜将离的身下。 “不要动——”杜将离紧张地闭着眼,睫毛挂着细小的晶莹,不住地颤抖。 “不要动?是哪里不要动?还是都不要动?”均墨反问。 “不、不是——”该死,脑中最后的一根弦终是断了,杜将离紧紧环住均墨的背,用力掐着对方,边哭边骂道,“臭均墨,死均墨,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赶紧滚出去……” “到底是谁不知羞耻,嗯?”均墨附到他耳边,身体用力一顶。 “啊……”杜将离叫出了声。 空气里异香弥漫,均墨抱住杜将离,舔去他的泪,他的那处在杜将离体内激烈地进进出出。 杜将离重重喘息,蜷起身子,身下前后都被均墨玩弄着,就连嘴也教他堵了起来,整个人都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占领着,侵犯着。 几乎快要窒息。 …… 艳阳高照,白云翩翩,杜将离一睁开眼,就对上了均墨暧昧的目光。 一愣,对视片刻,若无其事地把眼闭上,酝酿许久,猛然睁开,还是均墨那张笑得神清气爽的脸,好吧,自己没看错,杜将离故作镇定地伸出手,撑在榻上,艰难地坐了起来,杜将离疼得龇牙,简直要了他老命,身子骨都快散架了。 “不用勉强自己。”均墨忙上前扶住,嗓音格外温柔。 杜将离冷哼一声,不客气地打开对方扶在自己肩上的手:“是谁害的啊,折腾我这么久,居然还好意思跑来我面前!你不是说那是最后一次了吗!”啐了一口,“骗子!” “好,我是骗子。”均墨软声软语,将衣服递到对方手上。 杜将离没好气,直将近天明,均墨才肯放过他,抱了他去清洗。杜将离低头,自己满身都是均墨留下的梅花状痕迹,甚至连腿内侧都没放过,幽幽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均墨……” 男子脸上划过一抹哀怨:“将岚,我身上的,可不比你的少。”说着,撩起衣袖,均墨的手上,脖上,都是红色的抓痕,最明显的在脸侧,杜将离怔怔瞧了半晌,一想到素来冷静自若的均墨去哪都得带着这道伤,噗嗤便笑了。 杜将离起身,扶着腰,一瘸一拐缓缓晃到门口,推开门,看到门外偷窥的蓝艺、寻律、石云等一干人马,脸立马绿了。 第九十八章 一失足成千古恨,杜将离将此事归咎于自己没有好好准备之故,人们都是在失败中不断摸索成长的,他也是一样,只要不放弃,总有重振雄风的那一天!于是秉持着坚持到最后才是最终胜者的信念,杜将离开始三天两头趁均墨熟睡之时潜入其房,蓄谋偷袭。 虽然至今未曾得手,还次次便宜了对方,杜将离仍斗志昂扬,屡败屡战,锲而不舍。 夏军之前受了挫,收敛许多,端国南部的战情也已控制住,形势利于祈黎,杜嵇与均墨正准备大肆反击。 杜将离找李恒拿了相思绝的解药,得知对方已在宫外秘密将梁姑娘安排妥善,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倒是孟简与孟禾央,二人本为兄弟,同在端王宫,却形同路人,大抵还在意着身处两方阵营,杜将离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将离,你最近的面色愈发得好了。”蓝艺与杜将离一同行在园中。 “是么?”杜将离心不在焉地回道。 蓝艺仔细端详杜将离,对方发色银亮,透着明显的光泽,脸颊红润,连一贯较为苍白的唇也染上些许血色,尤其是那双桃花般的眸子,瞳孔深处满满的风情,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别样的诱惑。 他知道自家主子本就生得好看,但现在,却仿佛初生的蓓蕾绽放到了极致,散发着成熟的香气,蓝艺不觉恍了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特别勾人,而且是男人。” 语毕,见杜将离迟迟没有反应,疑惑地看向他,若按以前,不管夸对方任何方面,对方都会得意得让人忍不住想敲他,杜将离显然是没在听蓝艺说什么,垂着脑袋若有所思。 他歪过头,楚天直到现在还未回来,不知情况到底如何了。杜将离察觉到蓝艺的目光,奇道:“看我做什么?” 蓝艺心中叹了声:“今日还要去寻律那么?” “那是自然。”杜将离哼哼道,“他寻律固执,我就比他还固执。” 说着去到寻律屋中,杜将离愣住了,均墨与寻律坐在桌旁,似谈了些什么,均墨的面色看上去不是很好。 寻律朝杜将离遗憾地摊摊手:“你来晚一步,就在方才,所有的蚀衣草已被你的饲主大人买下了。” “寻律!”杜将离气道,“你怎么能……” “杜芒,我有我自己的判断。”寻律不耐烦地打断,“不仅如此,倾城的事,重明书的事,我把我所知道的全告诉了墨世子。” 什么!杜将离眉头一蹙,思绪微乱,均墨起身,步向他,一把拉住他,不由分说向外走去,杜将离看着地面,心情百般复杂,太大意了,均墨本就是极有心思之人,自己让均墨将寻律寻来,却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 均墨拉他回房,冷冷道:“你究竟要瞒我到何时?将岚,从前你不说,我可以不问,事到如今,我不可能再有这么好的耐心,要我忍受自己的枕边人如此乱的脉象,还要装作毫不知情,眼睁睁地看着你胡来。将岚,告诉我,你与南巫族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与谢如究竟隐瞒了些什么?”男子勉力克制住眸中满满的怒气。 “什么关系都没有。”杜将离不以为意地开口,“谢如是南巫族人,我喜欢他,所以想帮他罢了,再者,殿下不是着楚天去查我了吗?待他回来你不就都清楚了么。” “将岚!”均墨用力抓住杜将离的胳膊。 杜将离吃痛吸了口气,抬手捏捏均墨的脸,咧开嘴笑道:“猫有九命,我杜芒有十八条,不会有事的,均墨你——”小心翼翼地瞧瞧对方脸色,“你别生我气。” 均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将岚,我该拿你怎么办?我在这里,我明明就在这里,你为何不能依赖我一些?”声音竟有丝颤抖。 杜将离心中一震,鼻中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均墨怕的,他也怕,可都已到了这个时候,哪有退却的道理:“我可是男人,能背负担当起一些事物与责任,是我应当做的,也是我引以为傲的,你不也是如此么?”顿了顿,软了下来,“均墨,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你能应我,待拿下九国,便还南巫族一个公道么?” 说完,目光里带着些许希冀,又有些许忐忑,他的这个要求,不管怎么说,都来得有点唐突,均墨揉揉杜将离的脑袋:“傻瓜,江山的一半都是你的,还问我做何?” 杜将离闻言由衷地露出一抹浅笑,末了摸摸脑袋。均墨继续补充道:“但别忘了你是我的,做任何决定之前必须以我为优先来做考虑。” 杜将离鼓起嘴,不满地嚷嚷:“殿下一定不大清楚阳奉阴违这四字要诀的精髓所在。” “将岚。”均墨说道,“你只要记得我曾说过这样的话。” “知道了。”杜将离乖乖应道,看着这样的均墨,他心底忽升起少许不安,他怕自己影响到均墨,亦怕自己贪恋对方的温度而无法自拔。 回到寝处,杜将离闭上眼,全身无力地倚着门,他揉揉眉心,事情愈来愈不受他控制了,关于自己的事,均墨大抵已心中有数,只差一个确切的证明。 “杜芒。”熟悉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寻律?杜将离猛然睁开眼:“我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没想到你居然出卖我。” “别说得这么难听。”寻律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淡淡道,“况且,最信任?不见得罢。” 他将金色小虫放回杜将离手中:“这是一种奇特的蛊,喝你的血便是认你为主,同时也只有你能用它,至于如何使用,我想身为主人的你应该更清楚才对。” 蛊?倾城蛊?杜将离细细打量小虫。 寻律靠着椅子,将手臂枕至脑后,埋怨道:“起初我以为你是只肥羊,本想好好宰你一番,与你做笔买卖,却没料到这居然是我有生以来最不划算的一次决定,既麻烦,又有一大堆的后续事要操心,我寻律竟也有此等不英明的时候,失策啊失策。” 杜将离没好气道:“现在不需要你了,你可以走了。” “我偏不。”寻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要看着你能一步步走到何种境况,这可是正在发生的故事,与我费劲心力挖掘的那些如出一辙,如此有意思的事情,我怎能轻易放过。” 杜将离沉默了半晌,道:“那么旁观者大人,我定会好好表现,免得让你失了兴致。” 第九十九章 战线渐渐向前推移。 天气日渐寒凉,杜将离裹了件薄氅坐在营中,看忙里偷闲的孟禾央舞剑,对方不管做什么,都极为专注,他的眉眼、鼻梁、分明的唇线,都透出其认真的态度。 杜将离咧着嘴,不禁心想,世间能有孟禾央这样的人,不失为一件美事,阿央简单直白,率性而为,亦没什么复杂心思,嘴上虽然不大坦诚,心思却很容易猜到,杜将离单单只是看着对方,心情就会不自觉地好起来。 与此相对的……杜将离转头,瞄到站在道旁远远望向这里的孟简,无奈地摇摇头,这两人自打在端王城见了面,就一直是如此状态,特别是孟简,分明极其在乎孟禾央,却总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惜杜将离暂时也没想到什么改善的法子,只能靠他们俩自身努力了。 不过孟简如此在意孟禾央,也让杜将离安心了些,自己是倾城的主人,老人曾教过孟禾央在绝境之时,用自毁的方法来保护自己,若日后真遇到那种情况,孟禾央绝不会犹豫分毫,这始终都是一个隐患,杜将离脑中突然闪过均墨的面容,暗自叹出一口气,就算是为了这些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家伙,日后也必须更谨慎些。 他咬了咬唇,瞧瞧孟简,又望望孟禾央,心念微动,有了!掩嘴狞笑,起身正色道:“阿央。” 孟禾央停下手中动作,疑惑地扬起下颚,杜将离上前,抬手欲搭至对方肩膀,伸了一半,面上一黑,这孟禾央没事长这么高做什么,犹豫了记,两条胳膊环住对方的脖子,将他勾下来,杜将离附到他耳边:“我听闻最近常有兵士们私下里拿孟将军与你做比较。” 孟禾央不以为意:“有何好比的?” “大家都很好奇倘若你与孟将军在战场上碰到了,会是谁厉害。”杜将离眨了眨眼,两人靠得极近。 孟禾央闻言非常认真地想了起来,他还不曾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有点在意地拧紧眉头。杜将离心虚地冒着冷汗,均墨可千万不能在附近,否则自己就没好果子吃了。孟禾央思忖许久,突然道:“将离,这些天你身上的味道变浓了。” 杜将离一愣,往自己手上嗅了嗅,又是所谓的味道,虽说孟禾央的嗅觉较他人灵敏些,但也不至于相差这么多罢:“你说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我一点都闻不到。”话音方落,他的胳膊便被人抓了起来,拽离孟禾央身侧。 瞄向面露恼意的孟简,杜将离窃笑,总算是沉不住气了,他差点以为对方真不介意呢。孟禾央看到孟简,开口道:“我们来比武。” “什么?”孟简有些措手不及。 “比武。”孟禾央定定回道,“孟简,几年前我不如你,但现在可不一定。” 孟简脸上划过一丝无奈,沉默了片刻,眸中突然清亮许多:“就凭你直到现在也不肯唤我一声哥,你就打不赢我。” 杜将离悄悄退开,迈出兵营,嘴角欢快地上扬,孟禾央还是当初的孟禾央,多少人都做不到像他那样,始终如一,人一旦经历得愈多,顾虑也会愈多,孟简便是那样,所以才迟迟无法放下。 不知不觉踱步至湖岸,湖边的空气稍带潮湿,入目处一棵枫树红叶似火,杜将离忽然兴起,摘了两枚,置入湖中,看枫叶在水面转了一圈便停下来,不由耸耸肩,许久不玩,果然生疏了,转身,见杜嵇站在树旁不远,当即心生尴尬,他是刚刚才来,还是早就待在那了? 将枫叶旋入水,比谁的枫叶转的时间长,是儿时自己与杜嵇常玩的,杜将离对上杜嵇的眼,偏过头去。 杜嵇徐徐走来,视线转向湖面,揶揄道:“没想到你还记得。” “那时的你可比现在好太多了。”杜将离冷哼一声,“小时候你既听话,又乖巧,除了实在黏人得紧,哪方面都比如今强上许多。” “是么?”杜嵇抓起胸前一缕发,捏在手中把玩,“你倒是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都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厌恶。” 杜将离听罢,不客气地回道:“厌恶?那你为何还要将我送你的银锁留着,时刻带在身旁?依我看,你不是厌恶我,而是喜欢我罢?”说着上前一步,故意说道,“你该不是得不到我,所以因爱生恨,才想毁了我,夺走应该属于我的一切?” 杜嵇瞳孔骤缩,狭长的眼眸微微透出寒意,手指渐渐曲紧,又放开,声音平稳:“你知道你们黎国生了内乱,太子与三世子趁着你的信王殿下不在,妄图夺取政权么?” “你说什么?”杜将离蹙眉。 “怎么,你的男人没告诉你么?”杜嵇勾起唇角,抬手抚摩杜将离的脸,“还是说,沉浸在温柔乡里,迷恋你的身体,连国家都不要了?” “住口!”杜将离怒火中烧。 杜嵇显然不打算放过如此好的机会,残忍地眯起眼:“你的男人也当真仁慈,虫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爬来爬去,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们,便因他们与自己有血缘关系,就跟女人一般,心软得下不去手吗?” 杜将离咬住唇,思量良久,倏然笑了:“便是娇惯着他们又如何,也许我与你对兄弟的理解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正因为是手足,才不管对方怎样,哪怕头疼,哪怕恨,都保有最后的底线,只不过自己多些麻烦罢了,又有何关系,就比如你,尽管处处针对我,但你回头去看,我可曾真正意义上报复过你?” 杜嵇身形一震,竟是后退两步,一时不能言语。 杜将离用力看了他一眼:“我言尽于此,杜嵇。”语毕转身离开。 径直前去找均墨,推门而入,心下焦急:“均墨,黎王宫那边……” 均墨放下手中信函:“你已经知道了?”轻轻皱眉,站起,来回踱了几步,“那边的事态超出了我的预想,他们算是豁出去了。” “殿下,若是让他们趁你不在夺了势,那就得不偿失了。”杜将离定定说道,“你还是赶紧回去得好,这里有我在,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自己需多加注意。” 均墨目光凝重,看向杜将离,直直说道:“将岚,我放不下你。” 杜将离知他担心自己乱来,摇摇头,发自内心认真地说道:“均墨,我仔细想过了,兹事体大,我不会鲁莽行事的。” 深深望了白发男子一眼,仿佛要直直看进他身体里,眸中竟是浓浓的不舍,均墨一把揽住他:“你要老老实实等我回来。”说着,在他额前啄了一记。 第一百章 案前烛火昏黄,杜将离垂头,时而蹙眉,时而翻阅书卷,全神贯注地写着。蓝艺进帐来,轻轻将手中茶壶往桌台放下,道:“茶重新热过了。”杜将离眼也不抬,嗯了一声。 蓝艺看看对方,走至一旁静静坐下。杜将离端起茶杯递到嘴边,似想到什么,忙放下杯子,又写了起来,他面上的表情多为斟酌慎重之色,直过了许久,才稍稍有些舒展。 杜将离呼出一口气,蓝艺开口道:“将离,这两日,你每每都到夜半才安歇,也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语气里大半部分是埋怨。 杜将离不以为意:“殿下不在,我不能让他还要分心忧虑这里。”他起身,撑开手臂,伸了大大的懒腰,“蓝艺,你坐在此等我,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蓝艺神情略显迟疑,道:“将离,你是不是非常在意楚公子?”说着挠挠头,话语间有些不确定,“我今日在街上听到有人提楚公子,说等楚公子回来之类的话,不过兴许是我多虑了,是同名之人也说不定。” 杜将离抬抬眼皮:“你在哪里听到的?” “他们大抵有四五个人,我注意到的时候,他们正向一家客栈行去,客栈的名字唤作萍水。” 萍水客栈。杜将离在心中重复了一遍,扭向蓝艺:“不早了,你也去歇息吧。” 长夜尽,天未明,杜将离改了装束,悄悄溜出营,街上颇为安静,早市的摊主们已将摊位摆了出来,看着一名老人动作迟缓地挂了流苏掉了板子,拾起板子又碰歪桌子,忍俊不禁,当即上前帮忙。 老人连连婉拒,再三说着自己能行,好不容易准备好摊位后,还给杜将离做了个糖人以作答谢。杜将离惊奇地打量着手中活泼可爱栩栩如生的小猴子,张嘴就是一大口。 天际已白,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蓝艺所描述的几人自客栈中走出,杜将离向老人告了别,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几人给他的感觉与楚天给他的差不多,杜将离胸口发烫,心头轻跳着,他几乎可以断定,他们便是楚天口中的南巫族同伴,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随他们走出许久,见他们途中又与两波人马会和,杜将离屏息,原来他们足有十来人之多。 直直去到城北一处废弃的宅子外,眼睁睁巴望着他们一个个身手敏捷地翻进墙,杜将离只得干瞪眼,头一回羡慕起会武的人来,四下搜寻一番,最后无奈地对着身前矮洞抽动嘴角,罢了,狗洞就狗洞,心一横,猫下腰去。 这年头吧,得上制得住三军,下钻得了狗洞,才算是英明神武的好男人的典范。 吭哧吭哧爬了一半,方出围墙,还未抬头,便见着几双靴子在自己面前齐刷刷围了个半圆,显然是在等自己,杜将离面上发木,背脊顿时凉凉湿了一层,愣了几许,往回退去。 显然是迟了,杜将离嗷嗷嚎叫着被几人五花大绑扔在正中央,不过趁此机会,也教杜将离看清了他们的脸,对方大都面容普通,平淡无奇,一个比一个难记,不会是都戴了楚天的面具罢,暗暗感叹,同为人,偏生南巫族人却要改头换面躲躲藏藏,着实可悲。 “你是谁?跟踪我们做什么?”一人问道,他青衫素雅,头戴一片折角巾,瞳中淡然无波。 杜将离心想,全说假话大抵瞒不过去,亦不能说得太过,按楚天的说法,若对方知道了自己清楚他们的身份,可是要被灭口的,为难地思忖着,问话之人已没了耐心,笑眯眯地拿了刀子在杜将离身上轻轻地划来划去:“不舍得说么?” “还与他废话什么,直接砍了便是。”另一人插嘴道。 杜将离突地灵机一动,皱眉道:“我是杜芒,你们到底是何人?” “你是杜芒?”对方拿刀挑开杜将离头上毡帽,眯起眼眸,“为何跟着我们?” 杜将离怒眼圆睁,凛然道:“我不知你们抓了楚天什么把柄在手中,但我告诉你们,想利用楚天做出背叛黎国之事,没那么容易,你们要杀我,便尽管动手。”语毕,心生些许忐忑。 “利用楚天?背叛黎国?”那人蓦然笑出声,“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昨日我的人在街头……”杜将离当即把嘴一抿,气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们?” 对方侧头,微微思虑片刻,问:“谢如在祈王宫里,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谢如?”杜将离目露警惕,“你们是他什么人?” “少废话,想活命就老实回答。”男人不耐烦道。 杜将离咬牙,沉默片刻,道:“那时我还小,谢如便与我说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我很喜欢缠着他,只可惜……”眼眸蒙上一层灰雾。 对方冷哼一声:“少兔死狐悲,大哥的死与你们祈王族脱不了干系。” 杜将离没有否认,挑眉,敏锐地抓到对方话中的两个字,故作疑惑:“大哥?楚天也唤谢如作大哥,这么说你们与楚天是一起的了?你们为何都来问我谢如的事?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闭嘴,不该知道的事就别问。”男人呵斥道。 方才插嘴的人开口问:“要解决了他么?” 男人摇头:“留着,大哥与他说的话里兴许藏着什么线索也说不定,把他带走。” 那人闻言上前来抓杜将离,手方碰到他身体,杜将离臂上便传来清脆一声铃音,带着浓浓的警告与命令,划破空气,那人一愣,面上浮起疑惑之色。杜将离暗叫一声糟糕,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伸手过来,要撩自己衣袖。 刹那间从围墙那头跳进数名黑衣蒙面之人,毫不犹豫地持剑砍向南巫族人,后者立即与黑衣人纠缠起来,场面顿时一片混乱,杜将离看傻了眼,莫非南巫族人的身份败露了,而后出现的这些便是一直暗中对南巫族下狠手的那帮家伙? 杜将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望向身前,没一会便看花了眼,这南巫族人的脸也着实太让人难以辨认了,转头看看退到自己身旁没有加入战局的青衫男子,道:“你不会武吗?”那人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黑衣人抽出间隙,向杜将离的方向袭来,青衫男子忙拿手中短刀一挡,一个闪身,被及时赶到的南巫族人护在中间。 杜将离生怕自己离他们太近,刀剑无眼伤到自己,瞄瞄身侧人,使出浑身的劲在地上滚了起来,他身上粗绳缠得极紧,杜将离想趁乱滚远些,能滚到狗洞旁妖娆地扭出去更是再好不过,却不料滚着滚着,忽然撞到一名黑衣人脚边…… 第一百零一章 双方交锋许久,南巫族人见情况不妙,布下毒障,趁乱逃脱,杜将离便没这么走运了,被捉来关进一处囚牢,他甚至不知这里是哪儿,杜将离起身望望四周,一扇窗都没有,紧靠墙边的烛台维持着微弱的火光,不由扶了扶臂膀,只觉着一阵阵寒气扑面而来。 杜将离拿脚踢正身下的席子,缩缩脖子坐下,人倒霉时真是嚼个芝麻都能噎住,他怎么也料不到想探个消息的自己居然会阴差阳错被人逮到这来,委实冤枉,他连对方的底细都还摸不清楚。 幽幽叹出一口怨气,斜过身子,翘起小腿,好在昨天找众人商讨过战情,定了计划,又写了些策略让蓝艺今早送去给石云,眼下在这里,他也不知自己何时能脱身,只能随机应变了。 想及此,杜将离侧过脑袋,喊道:“有人吗?”一连数声,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回音。 杜将离举起左手,掐细喉咙:“大胆刁民,竟敢捉我于此,你可知道我是谁!吾乃霸王山黑血洞白毛老妖是也!” “啊!老妖饶命!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捉的就是你这害人的妖孽!”又换了种声音。这般玩了少顷,杜将离叹出一口气,神情怏怏,眸色淡淡地望向自己的手,安静下来。 空无一人的囚牢,说明这里不是最为隐秘的重刑之所,便是临时的关押之处。 辨不清时光流逝的寂静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声响,在空落落的黑暗里回荡,生了锈的铁门被人推开,杜将离抓住栏杆,紧紧盯住声音过来的方向。 他看到了一个面色苍白满身伤痕的人,被扔入自己身侧的牢房,押那人前来的两名男子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杜将离忙叫道:“且慢,你们——”不禁噤声,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记得他们身上的装束,与夏军鬼兵身上的,一模一样…… 手心一片冰凉。 鬼兵…… 那两人见杜将离的话没了后文,继续迈步离开,又是一声刺耳。 杜将离转向被刑法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子,上前抓住围杆:“你怎么样了?”语气满含担心,心砰砰直跳,他感觉到了对方南巫族人的血,对方的一只胳膊从臂膀处脱了臼,从衣服里露出的皮肤遍布鞭伤,烫伤,伤口没有处理,都化了脓。 他该是遭受了多久的非人对待,才会有如此惨状。 杜将离心中倏然一紧,全身都被恨意充斥着,竟克制不住双手的颤抖,千年了,千年前的灭族还不够,持续千年的迫害还不够,如今还要……身体里留着南巫族的血,难道就不是人了吗!杜将离下意识地想别开头,却强迫自己一直看着对方,仿佛要牢牢记在脑中那般,紧咬的唇全然无了血色。 他垂下头,已然气红了眼,脑中转过一个念头,不对,关押南巫族人的重地,本不该轻易放他人进来,自己被抓时,与南巫族人在一起,的确惹人怀疑,但自己的身份太过明显,那么夏人将自己与身前人关进一处,极大的可能,便是要试探他。 因此,这八成是个陷阱,此时正有人在暗处观察着他们。 男人抬起头,发丝凌乱,目光有些涣散,他看了杜将离半晌,眸中划过几分清明,转瞬即逝,他没有搭理杜将离,背过身去。 杜将离见状,又极其寻常地问了几声,对方仍是不予回答,便径自去到囚牢一角,缄默不语,夏人捉来南巫族人,究竟是何目的?而自己在城里看到的那些人,莫非是为了救自己眼前的男子,才冒着危险聚到一起么? 默默地想着,外面仿佛下起了雨,杜将离感觉到空气里湿湿的潮意,直朝他膝盖关节里钻,他担心对方的伤势,暗自焦急。 远处的铁门传来声响,有人来了,杜将离精神一振,上前,看着黑暗里的身影逐渐走近,脖上宛如掐着一只无形的手,说不出话来,那个人,他认识…… 杜将离屏住气,直直地望向他,胸前有些窒息,白狼蛛,白先生…… 男子眯起眸子,愉快地看向杜将离:“瞧瞧,我的人抓住了谁?祈前太子殿下——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杜将离蹙眉:“你是夏人。”忍不住暗骂杜嵇,那个笨蛋,谁黑谁白分不清么?引狼入室,竟将这样的人放在自己身边,难怪夏人能如此轻松攻入端国南部。 “是哪国人又有何关系,对我来说,能称之为异己的,只有与生俱来拥有不同力量的那一族罢了。”白先生拖长了音调,“能否告诉我,你出现在南巫族临时聚合之地做什么?” 杜将离谨慎思量着措辞:“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指的是那些害我被抓的人,我还一头雾水呢,不过是倒霉撞上他们,便被他们绑了起来,后又落入你们手中,白白便宜了你们。” 他歪过头,顿了顿:“南巫族……”噙在口中念着,“不是千年前便已经灭族了么?那些人是南巫族人?你们在找他们?夏人便是夏人,行事都出人意表,怎么,你们又在密谋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杜将离反诘,心下冰凉,之前自己的理由,对于南巫族人而言,还能糊弄过去,可对于身前人,便是无论如何自圆其说,都会被对方寻出马脚,此时他只能尽量装作毫不知情。 白先生闻言但笑不语,只盯着杜将离,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遍,笑意更盛:“你与墨世子的计策,的确让我吃了一惊,给了夏惨痛的教训,亦为我添了很大的麻烦,不过,也仅此为止了,你们大抵猜不到,在端王城外消灭的那些,只是我们一半的鬼兵吧。” 杜将离手一颤。 见杜将离的脸色骤然煞白,男人满意地翘起唇角:“想想那次,你们牺牲了多少兵士,才能与五万的鬼兵匹敌,那么如果再来一次呢?”面上划过一抹似才想起来的神情,“我忘了,你们都以为夏已没了筹码,终于能与夏公平对决,倘若这时候,藏了一支鬼兵在其中又会如何?人的精神可是很脆弱的,而我最喜欢的,就是将他人一点点逼上绝路的感觉。” 杜将离深吸一口气,他布好了防线,额外嘱咐过石云,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定能撑到均墨回来,不断对自己说着。他握紧拳,没想到,他们竟估错鬼兵的数量,明明已算上夏暗藏的人马,扩大了范围,不料竟还有如此之多,杜将离脑中飞快地转着,不,不对,他们是准确算过的,没道理会多出这么多,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白先生目光阴鸷:“你一定好奇那多出来的五万鬼兵是怎么练出来的,我也不妨告诉你,便是用了那些异族的巫术。”说着看向那被折磨得没了人样的男子,“既然你说你不清楚南巫族,那我就让你好好了解他们一番。” 第一百零二章 杜将离被带到刑室,他的眼已习惯了黑暗,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味,教人忍不住作呕,他被强迫直视男子受刑,杜将离勉力抑制住后背侵入骨髓的寒意与颤抖,明明胸中怒火烧得他恨不得上前毁了用刑之人,却必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能表露太过。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哔啵作响,热气扭曲了盆上空间,映照出被绑在刑架上的男子,他面上苍白,急促地喘着气,额前的汗大颗大颗直往下掉,眸中似有些模糊。 白先生坐在椅上,舒展开眉眼,看上去心情极好,特意沉默了良久,方徐徐道:“南巫族的身体与我们一般无异,相同的血肉,相同的内腑,相同的骨架,却不知为何,拥有不同的力量,生命也比常人顽强许多。”说着朝前方努了努嘴,“即便成了这副模样,关于他们的讯息,却仍是半个字都不肯说。” 夏兵将鞭子往盐水里浸了浸,又抽向男子,那带着倒刺的铁鞭,打上身,一鞭下来,就扯掉大块皮肉,杜将离看着便觉得疼极了,面无血色:“够了,你这样折磨他,又能得到什么?” 白先生悠然向后靠去:“千年前南巫族不也是这么对我们的么?他们体内就留着这样的血,你便是没有祈王那么心狠,这样的家伙也要同情。与其说他们是人,倒不如说他们是野兽,何必对这些家伙客气。” 杜将离神色从容:“过去的早已过去了,有什么是千年时间还化解不了的?拿一个无辜之人开刀,你到底是何目的?” “无辜?你知道在他手里死了我多少手足?”白先生冷笑一记,却没有动气。 “照你这么说,我设计陷害了夏五万鬼兵,你当是要将我碎尸万段了?”杜将离回道。 白先生并未正面回答杜将离的问题,反而说道:“我知你担心他,若你愿意老实解答我的疑问,我现在就停手,给他最好的治疗,否则,似他这般,也撑不了几天了罢。” 杜将离咬紧牙:“你想知道什么?” 男子由衷地露出笑意,凑近杜将离:“我很想拿你当普通人来看待,可却是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告诉我,你心底隐瞒着的秘密,我给你充足的时间,你可以好好考虑再回答,不过,他可等不了你太久。” 一鞭一鞭重重抽在男人身上,他张嘴大声笑着,声音尖锐,夹杂着嘲讽与凄凉,却独独没有要屈服的意思。 杜将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思绪杂乱,不行,愈是这样,愈是要冷静下来,他现在首先要想的,是糊弄过白先生,并从这里逃走,想不出也要拼命想,他还要竭力保住男人,带他一起出去,而不管白先生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讯息,自己都是绝不能说的。 垂下眸,白先生在祈营的身份还未暴露,他不会在这里待太长时间,如果自己在对方身上留下印记,凭阿央的感觉,定能察觉到,而后来此救自己,但他性子太莽撞,有很大的可能孤身前来,如此反而会害了他。 白先生的问题太宽泛,这也证明了一点,他心存困惑,他在怀疑自己,却也仅仅只是怀疑,没有任何实证,所以才拿男人来威胁自己,换而言之,他并不会真的对对方痛下杀手,他还舍不得,推及此,杜将离清楚自己此刻便更要表现出一个正常人面对他人受刑时所应有的态度来。 他正对白先生,给予答复:“我隐瞒的事有不少,按狼蛛先生在意的来看,大抵是想问我与南巫族之间的关系。很遗憾,我也希望自己与其有所联系,这样便可救下他,而不是像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你活活折磨至死。” 杜将离话落,刑架上的男人开口道:“白狼蛛,你以为万事都在你的把控之中么?你想夺天下?想控万物?你以为杀了我们的大巫,就断了我们的希望?可惜,你连那女孩都找不到。”他仍在笑着,“你那些愚蠢的先人一定想不到,驭轮珠又回到我们手中,你便洗干净脖子乖乖等着吧,我们的复仇一旦开始,第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你。” 那女孩?杜将离注意到男人话间,夏人在寻的女孩,不就是梁姑娘么?莫非,他便是唐涩?怔了记,唐涩是南巫族人? 白先生转向男人,又看看杜将离,笑道:“你们固执起来,还真是一模一样。” “狼蛛先生休要小瞧了世人,这世上的骨气之人,可比你想象中多很多。”杜将离祈国皇子的身份,是他最好的保护,就算从他母后入手,凉帝也早早为她伪造了出生,那么多年不是那么容易理清楚的。杜嵇那次是机缘巧合寻到了人证,但现在连人证也没了,只要杜嵇不松口,自己便暂时没有事。 白先生翘起嘴角:“杜芒,祈王对你的事,从来不肯对我透露半句,也因此让我对你格外感兴趣,我一直好奇,你这一系列的举动,初衷是什么?想来想去都得不出满意的结果,只好命人去秘密查你。” “让狼蛛先生费心了。”杜将离淡然道,“只可惜让你百忙一场,不过从现在起,我倒是非常愿意与南巫族深交,他们既是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白先生耸耸肩,毫不在意,他起身:“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语毕,迈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笑得开心,目光里露出期待,“对了,忘了告诉你,刚巧我手下来了个极有意思的人,不知他能否查出点什么来呢?” 杜将离的呼吸生生一滞,糟糕,是楚天,他有危险了。 两人被重新押入囚牢,杜将离一见夏人离去,忙上前:“你怎么样?”碍于不知是否隔墙有耳,他也不能多说别的。” 唐涩艰难地摆了摆手:“若是怕这点皮肉之苦,我早就屈服了,何必等到现在。”他扫了杜将离一眼,“你还是少与我扯上关系的好。” 杜将离别开头,心中格外难受,胸口一阵发闷,对方的手已然红肿得教人看不下眼,他可是宗州琴艺名满天下的妙音公子唐涩啊,那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九国之中最为宝贵的手,却成了这副模样,甚至连弯曲,都极为困难。 杜将离眸中蒙上一层黑,不停地在心中念着,不能大意,不能糊涂,不能让感情支配了行动,他要连同唐涩一起救出,每一步都要仔细思量,他看到金色小虫爬至他腕间,寻律说过,自己是其主人,便应当知道用法。 倾城是灵物,一向与自己颇有心灵感应,杜将离思忱了阵,伸出手指,在手心写了几个字,而后,让其饮了自己的血,便看到小虫在自己掌心爬了起来,爬动的轨迹,正是自己写过的字。当下有些开心,心道:你可是认识寻律的,替我找到他,把这几个字写给他看。 刚想完,那小虫便抖了抖翅膀,飞了出去,杜将离直直看它远去,稍稍安下心来。 时间缓缓过去,夏兵送来晚饭,杜将离实在没胃口,却仍勉强自己吞了下去,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自己首先要做的。他坐在一旁,心思重重,白先生在杜嵇那边当细作,什么情况都了然于心,杜将离生怕夏人突然反击,祈会支持不住,而黎那边,他最担心的是楚天,不知白先生所指的有意思,究竟是发现了他在暗中查自己,还是知道了他是南巫族人,抑或意识到他是均墨身侧的千面公子? 不管是哪一种,楚天的境况都极其糟糕,而若让他查出自己些什么,被白先生得知,后果不堪设想。 低叹一声,不论是自己落入夏人手中,还是祈黎那边,再坏的处境也不过如此。 第一百零三章 杜将离半梦半醒地睡了一夜,睁开眼,便看到白先生的脸,心中微凛,暗自嘟哝,至于么,从梦里跑到现实,睡个觉都不让人安生。 对方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抬手疼惜地抚上杜将离的脸颊:“我有个好主意,你既然白白送上门,我不好生利用你一番,怎对得起你一片苦心。” 听了对方之言,杜将离不由觉着好笑,扬起头:“你想拿我做人质?没想到碧玉狼蛛白先生也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你的威胁,对墨世子根本起不了作用,反而还会激怒他。” 他知道白先生晚上又带走过唐涩单独进行审问,杜将离可不担心唐涩会露出马脚,他们本就没什么交集,白先生对自己的怀疑,也该适可而止了,那无论如何都是毫无根据的。不过也正是如此,白先生才想了其他的方式来拿自己开刀罢。 “对墨世子没用,不代表对其他人也没用。”白先生抚摩至杜将离脖间,“这世上,可是有人为了你,愚蠢到连国家都愿意放弃。” “你此言是何意思?”杜将离蹙眉,不大理解对方的话。 白先生没有说话,愉快地比了个嘴型。 杜嵇?杜将离心生困惑,怎么会——为什么?他不是最恨自己了么?白先生看杜将离此副模样,大笑:“倘如你还有机会,自己去问祈王如何?” 杜将离耸耸肩,叹了口气,低低开口:“有你在,祈国的处境本就岌岌可危了。”顿了顿,突然说道,“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提出来,我会尽量配合。” 男子闻言微微有些意外:“那是再好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此我可会省心许多。” “小人都是如此。”杜将离不以为意,“我可是极怕疼,又极怕死的,身陷于此,当然是保住自己的老命比较要紧。” 白先生看入杜将离的眼:“我的问题,你考虑的如何了?我这里可是随时根据你的回答,而转变策略的。”他的手上有股淡淡的异香,那是种让人精神松懈的药物,杜将离对上对方的视线,男子瞳孔幽深,带着明显的蛊惑与引诱,迫使他人直望向他的眸眼深处。 这是——幻术?白狼蛛懂此异术,那么杜嵇也是这样对其逐渐卸下了防备,才让他去到如此关键的位置。 杜将离定定目视对方,忍不住想笑,若是轻易便被对方干扰了,那么自己特意服食那些蚀衣草,不就全然不值得了么? “说,你是谁?”男子问道,声音飘渺,好似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才入了杜将离耳中。 杜将离幽幽开口,表情里微含迷茫,黑白分明的眼划过几许迟疑:“我——”他捂住头,似满是痛苦,“我记不得了,他们都说我是杜芒,我……我……” 白先生似对杜将离的反应十分满意,温柔道:“无妨,慢慢想,他们是谁——” 杜将离蹙紧眉,面上突然露出一抹绝望:“我不知道我是谁,他们——我、我就是杜芒,我是太子,不,太子已经不是我了,可我是杜芒。”说着竟是发起狂来,用力将脑袋往墙上撞去。 撞着撞着,还不忘拉住男子趁着撒泼的劲儿使劲砸个两记。 男子眸中的怀疑一闪而逝,后退两步,直起背脊看了他许久,甩袖离开。 杜将离又闹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面向墙,白先生还会再来的,自己的迷魂阵用不了多久,罢了,能拖一时是一时,他暗自抚上头,龇牙,好疼,不由将这些全怪到白先生头上,早知如此方才不如直接撞对方,运气好了撞死丫的反而一了百了。 午后,夏兵又送来剩饭,杜将离想了想,唤住他,伸出两指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圆,寻律告诉过他,这是夏人表示感谢的方式,而圆中心画上鬼狐的七只眼,则是夏人每家都会悬挂的图腾。 杜将离扯了抹寂寥的笑出来:“这位兄弟,你能陪我说会话吗?” 那人皱起眉头,看向杜将离还放在胸前的手,戒备道:“有话快说。” 杜将离开心地跑到铁栏旁,转转眼珠子,道:“我知道你们被下了命,不该说的不能说,你放心,我不过与你随意聊聊,你可以不用回答我,若听了觉得不高兴,随时走就是了。”等了阵,见对方没有答话,便扯开话匣子,正如他方才所言,谈及的事情都极为琐碎,从异地奔波的不适应,谈到了天气,又从儿时的玩伴,谈到了吃喝上。 那人却也没走,一言不发地听着,杜将离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一不小心就打扰了你这么久。”说着脸侧浮上些许满足,“能与你说这些,我心里舒服多了。” 那人闻言,转身便走,杜将离目送他离去,侧首,见唐涩正盯着自己,当即回了个微笑,迈至角落坐下。 他刚刚说的,可不是自己随意想的,那些全都是黎兵们来找自己时,最常挂在嘴边的,既然同是士兵,那么谈及其最关心的事,自然较为容易赢得对方好感,况且,只要是人,不论是谁,心底深处都会希望得到他人的肯定,特别是让对方感觉到他于别人是不同的存在,便更会让对方或多或少地产生少许信任之感。 而对方不说话,则是他身为夏兵的素养,杜将离很有耐心,既然短时间内都要被关在这里,能从对方那里打听些消息,当然再好不过。 证明了杜将离说的那些看似无意的话起了效果的,是次日中午,杜将离看着明显好上许多的饭菜,心照不宣地朝对方做了在胸口画圆的动作。 杜将离又与他聊了起来,一来二去之后,对方终于开了口,杜将离亦从他那颇显谨慎的话语中,注意到几点微末细节,即便很少,也足以推断出一些夏军军力的配备及动向。 期间,杜将离亦应付过白先生两次,不过,怕是再也糊弄不过去了,白先生大抵已然发现,他不是那种会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自己如此戏弄他,下次他定会加倍施压与自己,连一直为自己送饭的兵士,也被更换。 杜将离记得最近一次白先生走之前说的话,抬手拧了拧眉头,楚天回到祈营了…… 若是楚天查到些什么,抑或被白狼蛛抓来于此……杜将离咬咬牙,南巫族的事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现在正是与夏抢取先机的关键,算算时间,倾城应当早已到了寻律手中,该传达的信息已传达到,白先生还不知自己的身份已被暴露,杜嵇可千万要拿下这个狡猾的夏人,可以说抓住这么一个人,等于损失夏的千军万马。 杜将离心中紧张,杜嵇的决断该会是何呢? 第一百零四章 杜将离呵了呵手,抱住臂膀,天气愈来愈冷了,他昨夜考虑过,如果楚天没查到什么,那便是最好,若当真查到,教白先生知道了,他便以南巫族的秘密为幌子,先骗白先生将唐涩放走,再利用倾城来传递消息,最麻烦的情况就是白先生其实不知情,却装作已全然清楚的样子来套自己话。 他眯起眼,寐了一阵,听到有人进入的声响,便知是白先生来了。 男子立于囚牢前,还带了一名随从在身侧,挂着他一贯的笑容,命下人将囚牢打开,白先生拍拍杜将离的脸,露出颇为愉快的神情,什么都没说,仅仅吐出三个字:“与我来。” 杜将离暗自咯噔一记,心中摸不着底,见其随从连唐涩也押了出来,顿觉不妙。杜将离跟在男子身后,瞧对方似乎是往门口而去,终于忍不住问道:“狼蛛先生,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白先生只笑着回了一句:“用你引以为傲的聪明脑袋,猜猜看如何?” 杜将离被对方那暧昧的笑乱了心神,格外忐忑,对方如此行径,更像是杜将离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他不仅知了自己身份,还欲拿自己来威胁杜嵇,想一箭双雕。 随对方出了地牢,习惯了黑暗的眼方接触到光线,杜将离极不适应,此刻却也顾不得这些,暗骂杜嵇,对方分明清楚了白狼蛛所图,为何迟迟不对他出手,胸口突地一跳,面色煞白,莫非那倾城出了岔子,并未回到己方营中…… 愈想愈心惊,攒紧拳,大不了便是鱼死网破,杜将离下定决心,回过神来,发现已一路直去到河边,杜将离望望左右,竟没了夏兵,困惑地看向白先生,正待开口,却见对方袖中飞出一只金色小虫,停至自己鼻头。 白先生逮住了他的倾城?不,有哪里不对—— 杜将离睁大眼,嘴亦夸得张得老大,喜不自胜:“你……你是寻律!” 心念一转,小天做人皮面具是需要时间的,换而言之,这正说明他早就对白狼蛛抱有警惕,从而提前做了面具以防万一,由此看来,楚天那边并没让白先生占到便宜,呵,好楚天! 此次全亏了他! 寻律沉声:“这里不安全,我们快些回去,这河通向丘阳城,我们自水下潜走。” 从河中逃走?杜将离看看唐涩,语出担心:“唐大哥伤势极重,恐怕禁不住水。” “无妨。”男子对杜将离认出自己的身份并未表现出太多讶异,声音定定,“我能坚持住。” “放心,我水性佳,唐大哥有我照应。”寻律说道。 杜将离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唐涩,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道:“好,你们先走,阿律,保护好唐大哥。” 见两人先入水中,杜将离瞅瞅扮作寻律随从的男子:“你是——” “吸一口气。”对方未加多言,上前拦腰一搂,便带着他跳进河,杜将离身形一震,这熟悉的嗓音……是杜嵇!他为何放下军中事务亲自来这里救自己,营中目前最缺不得的就是他的坐镇啊,万一因此而出了差错……再说这种事,命人来做不就好了么? 杜将离屏着气,现在不是考虑此些的时候,暂且压下心思,专注地游着,不多时,忽听到岸边传来些许嘈杂,紧接着就有箭支射入水中,心里一颤,糟糕,被夏人发现了。 他加快速度,箭支愈来愈多,躲避不及,小腿处中了一箭,杜将离蹙了记眉,忍住疼,继续向前,他原本水性并不是很好,仅仅只是会游而已,水中泛起浑浊,连带着杜将离腿中流出的鲜血,搅了一片红,夏人们确定了目标,更往此处集中射来。 情况不妙,杜将离倏然感到有人从背后抱住自己,带着自己往前方游去。杜嵇?暗自焦急,这是做什么,他此般可是会替自己挡下全部的箭啊!心急如焚,在水中,杜将离无法说话,只想着上岸后定要好好骂杜嵇一番。 持着一口气,终是甩开箭阵,坚持到岸边,杜将离爬上岸,回首,水里的红让他心脏骤缩,忙拉了杜嵇上来,见其背后直直插了三支箭,看没入身体的长度,都是深深穿进了五脏六腑之中,嘴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为什么——” 杜嵇急促地喘着气,唇色发白,竟是笑了:“杜芒,这是你欠我的第二命。” “你简直疯了。”杜将离眸中满是气愤,上前小心翼翼地折断他背上的箭,转向寻律与唐涩,唐涩太过虚弱,仍存有一些意识,却已站不稳了,杜将离沉声:“夏人也入了水,很快会追上来,我们必须马上走。” 寻律扶住唐涩,看看杜将离的小腿,又看看杜嵇:“你们——” “先逃要紧。”杜将离急道。 寻律当即道:“跟我来,我们的人在不远处等着。” 杜嵇艰难地站起身,蹒跚地迈出步子,杜将离难受地看着男子的背影,他全身都湿透了,背后一整块触目惊心的鲜红,咬牙,拔出自己腿上的箭,迈前,一把拽住杜嵇,将他背了起来。 “你——我自己能走。”男子似觉得屈辱,目露恼意。 “闭嘴,就你这个速度,走到明天都走不到。”杜将离想了想,又觉得气不过,“你不是向来自诩手段狠辣,怎么玩腻了,想换个口味,跑来以身犯险?” 杜嵇冷哼,却没了气势,嗓音干哑:“自然是来看你落魄的模样的。” “现在落魄的是谁啊?”杜将离反诘,双手不自觉地用力了些,“真弄不懂你,分明恨我恨得仿佛到了极点,却又蠢得亲自来救我。” 男子开心地翘起唇角,张口在杜将离耳垂重重咬了一记。 杜将离吃痛:“你做什么?”都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杜嵇的手伸向杜将离的胸口,在心脏的位置按了按,气若游丝:“真好,你现在是不是满心都想着我呢?……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愿意拿正眼看我?”末了,猛烈地咳了起来。 杜将离心中一团乱,为何说得仿佛马上就要去了一般,眼稍稍发红,加快脚步,男子又往他耳边吹着气,语调愉悦:“让我想想,你现在大抵是在内疚?在想该如何还我的恩情?杜芒,若是我死了,你会不会因为我而一蹶不振?”顿了顿,幽幽道,“大抵不会吧,你与我不同,你身旁有那么多人围绕,而我却至始至终只能看到你一个人。” “吵死了,留着你的力气,少说点话。”杜将离格外烦躁,够了,别再说了,他的声音都已经不对了,再这样下去…… 杜嵇显然不理杜将离之言,自顾说道:“我为何要让你心里舒坦?能折磨你,是我最大的喜好,这世上种种,都太无趣了,王位、权力、天下,这些都有什么意思?只有你,只有你不一样,我杜未兮,若是没了你,活着还有何意义?” “杜将离,我喜欢你啊——” 杜将离顿时如遭雷击,胸口宛如堵了一块石头,沉重得无法呼吸。 “谢如有什么好的?均墨有什么好的?我比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喜欢你啊,杜将离,只要你愿意与我一起,愿意对我笑,愿意只看我一个人,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明明把你的一切都夺走了,都做到了这样的地步,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就是不能只留在我身边——”声音愈来愈小,杜嵇将头靠在杜将离背上。 杜将离能感觉到从对方身体传来的浓浓绝望,他咬紧牙关,抬首,看到前方的马车:“这些话,待你好了再与我说。” 第一百零五章 众人逃上事先安排好的马车,安置好杜嵇,杜将离不安地坐下,脑中的弦仍紧绷着,十分紧张。寻律看向杜将离血迹斑驳略略打颤的小腿:“杜芒,你的伤——” 杜将离摇摇头,不以为意,转向唐涩:“唐大哥怎么样了?” “方才昏了过去。”说着探了探其脉息,“放心,他很顽强。”寻律替昏睡的男子换去部分衣物,以免其着凉。 但杜嵇的情况便没这么乐观,那三支箭其中一支中了他的要害,他的脸颊愈发苍白,杜将离心神不宁,碰碰杜嵇的脸侧,只觉得好凉,喉间干涩,偏偏对方还半睁着笑眼,意义不明地看着他,更让杜将离忧心如捣。 马不停蹄地赶回丘阳城,立即请来医官为杜嵇与唐涩诊治。杜将离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后,便寻了支木杖拄着,急忙招了几名将领到厅堂议事。杜嵇这两日已开始怀疑白先生,自己通过倾城给寻律传递消息,更加让其确定了白先生的身份,于是一方面设计要囚住他,另一方面来救自己,但事实上还是出了岔子。 白先生太精明,早就设好替身,趁机逃了。 放虎归山,功亏一篑,其人分明在营中,却教他如此轻而易举逃脱,杜将离很想大骂杜嵇,但一想到杜嵇是为了自己,又这样被白狼蛛抓住了把柄,就不知该如何怪他。 杜将离分析了从夏兵那得来的讯息,以及白狼蛛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反应,让众人提高警戒,他从始至终都紧锁着眉头,商讨完毕,从厅中出来,直直去了杜嵇帐外,坐在路旁一块矮石上,怔怔发愣。 他俯下头,撑开五指,覆于脸颊,脑中从来不曾似此般混乱过,回忆历历在目,过去的,现在的,死去的,活着的,通通在眼前直晃,搅得胸口一团乱,他不知自己对于这个让人矛盾的家伙抱有何种情感,只知道,他不希望杜嵇死。 “杜将离,我喜欢你啊——” 这句话不停在他耳边转着,杜将离身子轻颤,摇摇头,不,他现在哪还有什么心思想这些。 谢如的面庞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死去的模样,亦是深深刻在杜将离脑中,若不是杜嵇……他痛苦地抓住头发,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末了,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将离。”是楚天的声音。 杜将离抬首,对上男子的眼:“小天,你……”许久不见,藏了许多问题,在如此状况下,却不知该怎样开口问。 楚天轻轻一笑:“唐大哥醒了,他要见你。” 眸中闪过一抹怀疑,杜将离起身,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随楚天进了帐。帐中其余人等都被摈退了,只剩他们三人,杜将离怀揣着复杂心思,去到唐涩榻旁,道:“唐大哥,委屈你了。” 唐涩定定地看着杜将离,一言不发,瞳孔里转过千百种情绪,他抓住对方的手,放在嘴中一咬,末了,笑出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如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蒙受不白之冤,死在他国,一定是,一定是——”说着激动地咳了起来。 杜将离忙抚向男子的胸口,帮其顺气,道:“你慢些说。”暗自思忱,阿如? 唐涩面上绽放出别样的光辉,望着杜将离:“我们的大巫没死,没死……” 杜将离身形一震,第一次从谢如以外的人口中听到这个词,他看向被咬破的指尖,对方单靠尝自己的血,就能认出自己的身份么?杜将离看向楚天,后者只是温柔的笑,看来他去祈国,已然查到了。 唐涩笑了一阵,忽又皱起眉,伸手去拿杜将离的脉,面色愈来愈凝重:“千障针?怎么会是千障针,大巫,你见过小烟?” 杜将离抽出手,淡淡道:“这是我与他人的约定,唐大哥,我已将梁姑娘带出了谷,不过你放心,我知道夏人在找她,她现在有端王的保护,很安全。” 唐涩神情有些生气:“大巫,你为何要牺牲自己来救小烟,你明知那会封住你血中的力量,还有你体内已深入骨髓的寒毒,又是怎么回事?你,你可是我们的希望啊。” 唐涩此言让楚天也是脸色骤变:“将离,你为何——” 杜将离扯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唐大哥,小天,南巫族迟早有一天,会拥有与普通人同样的站在明处的资格,双方之间的隔阂,亦会烟消云散,没有恨,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平等,我再三考虑过,也许我的力量可以控制世间万虫来为我除去所有的障碍,但我不能,你们应该最清楚才对,这份力量带来的是恐慌,是再次发生似千年前那场悲剧的隐患,大巫的血脉,就应该在我这里断掉,也不需要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所以唐大哥,小天,我只是杜将离,祈国的前太子,除此之外,你们若愿意当我是一个为了还南巫族公道而拼命妄图夺取天下的普通人,我会很高兴的。”杜将离这样说的时候,语调十分平稳,他早已做好了觉悟,坚定而毫无动摇。 他的白发在昏暗的帐中显得格外刺眼,唐涩用力抓住杜将离:“大巫!” “我不是你们的大巫,我有名字,唐大哥,叫我将离。”杜将离看着躺在榻上的唐涩,暗自难受,在普通人活得平平凡凡简简单单之际,他们却要从出生开始担惊受怕,族人们再也不该遭受似此般的折磨了,杜将离的声音轻而有力,“我的身份,还请你们替我保密,对族人们也不要说,不管你们准备了什么样的计划,请立即停止,只要耐心等待便好,等我的结果,我会给你们一个最好的答复。” 南巫族的血债,他一个人背负就够了,不需要再牵扯上其他人,族人们千百年所受的苦难太多太多,是时候让他们轻松些了。 “将离,我们是同族,为何不能我们一道来解决?你这样的身体状况,撑不了多久,就会,就会——我们没了大巫,又有何面目再活下去?”楚天呼吸有些急促,语速因懊恼而显得稍快,“我明明早就在你身侧,却一直没有发觉……” “能一个人解决的事,何必要牵扯到那么多人?”杜将离反问,“人愈多,便愈加危险,贸贸然的行动,带来的只会是无谓的伤亡,再者说,你们老实回答我,难道你们不希望兄弟们不再受到伤害么?之前不知道我存在的时候,不也是好好地活下来了吗?人总是远比自己所想象的要坚强许多,你们必须相信我,为大多数的族人们着想。” “可是——”楚天还待要反驳,杜将离不耐烦地打断,语气不容置疑:“你们想让我做的努力全部白费吗?好,既然你们非要执着于此,那么我便以大巫的身份命令你们,替我保密,同时保护好族人,断不可轻举妄动。” 唐涩的面上满是不忍,仍是无法接受,倒是楚天,咬了咬牙,道:“好,我们会以族人的利益为最优先,不过,既然我知道了,你也不能阻止我出于自身意愿为你做的事,这是我的底线。” 第一百零六章 楚天固执起来,不比杜将离差到哪去。杜将离实在拗不过对方,只好妥协,道:“不过小天,殿下着你查我,你可不能将我的身份透露……” 话还未完,楚天便干脆地接道:“我已传了密函给殿下。”言辞之中毫无愧疚之意。 杜将离嘴角抽搐了记,他最不想告诉的人便是均墨,唐涩、小天就算知道了,日后有必要时,他多费些脑袋,也有办法糊弄过去,可独独均墨,他完全不吃自己这套,这个精明得不似凡人的男人,自己实在是没辙。杜将离按了按额头,事情一步步发展下来,愈来愈超乎他的想象了。 不过无论什么,都阻止不了他的决心,杜将离扭头向唐涩:“唐大哥,谢如不肯告诉我千年前那些事的起因,你可愿与我说说?”如今他的身份公开了,那么心里的疑惑他也可以不用顾忌直接问出口了,当初谢如告诉他这些的什么。 唐涩面露讶异:“怎会……你不清楚,竟还如此作为?”仿佛全然不敢置信,他对上杜将离极为认真的目光,长出一口气,“当时的我们,可谓是安分克己,严守规矩地生活着。”仿佛亲眼看到了现场,男人的眸中死一般的沉寂。 从唐涩的叙述中,杜将离了解到以前不曾知道,也没有途径得知的事。千年前,正是南巫族如日中天的时候,那时的国家格局与如今亦不同,南巫族不属于任何一方,在祈国界外西南端一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土地上生存,鲜少与他国往来。 那里种满了如霜草,南巫族独有的一种刺靡,不管是拿来酿酒,还是喂养蛊虫、祭祀、庆典,抑或是别的什么,都与族人们息息相关,如霜草是族里的圣草,被族人视为天地间最具灵性之物。 对于南巫族这片颇有灵性的宝地,各国不是没有打过南巫族的主意,但对于这些颇显神秘还会使用巫术的摸不清底细的异族人,很是忌惮。 本来两族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某一天,几个四处游历的年轻男子机缘巧合下进入族中,其中一名还身负重伤,被族人所救活,他们便在族里暂时住了下来,由于他们见多识广,博闻强识,很受族人的欢迎,甚至有不少姑娘芳心暗许。 他们在族中足足住了五年,正当所有人都拿他们看作自己人时,他们却突然从族里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南巫族的至宝驭仑珠。 “驭仑珠?”听及此,杜将离疑惑地重复。 唐涩叙述的声音很轻,轻到不附耳过去,便听不清楚的程度:“将离,身为我们的大巫,你自然知道,大巫的血可控制世间毒虫,而不受任何反噬,献出的血愈多,可控制的范围愈大,这几乎使我们南巫族有能力在任何情况下都立于不败之地。但那驭轮珠,却能使一个普通人的血变得与大巫相同。” 杜将离张圆了嘴,也就是说,可以人为地把毫无相干的陌生人变成大巫。 唐涩继续说道:“那些人盗走驭轮珠,其中一人便服下了它,接二连三在各国间运用获得的能力屠城,激起了民怨,一时间南巫族成了众国讨伐的对象,族里的长老们与大巫一道出面澄清,百般努力,终于获得了各国之主的信任,并定下再议日,一起商讨对付真正凶手的方法。” 男人冰冷的笑容里透出刺骨的恨意:“可笑的再议之日,就是我们族人血染黄土的那一天,他们骗了我们,支开大巫与长老后,便对族人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屠戮。” 唐涩收声,没有再讲下去,杜将离用力睁大眼,他能想象到那状况究竟有多惨烈,老人、妇人、孩童,还有奋力抵抗的勇敢的男人们,全被无情地杀害,外来者焚如霜草,烧毁所有的蛊虫与书籍,从此族人家园尽毁,再无归处。 这段过往,该是每一个南巫族人都铭记于心的,可最应该知情的自己却直到现在才了解,当初谢如告诉自己身份之后,每每自己问他前因,他都只微笑着说那是前仇旧恨,尘封的历史如今再提也只会失了它原有的意义,而被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杜将离突然明白过来,阿央的师父救了自己的母亲,竭力护下大巫血脉,又收了阿央让他来保护自己,以及谢如告知自己的身份,却不说明前因的用意,他们希望自己不受任何影响来做出决断,以一个普通人的立场,来决定自己的方向,不管是放弃背负一切,平凡地活下去也好,还是挑起责任站起来也好,都是自己的选择。 不勉强自己,不逼迫自己,不把他们心中所愿硬加到自己身上,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被守护得这样好…… 杜将离直起身子,大家的良苦用心,他心领了,他从未有哪次比现在更清醒,自遇到谢如之后,杜将离便已有了抉择,不管南巫族以前经历过什么,是痛苦还是快乐,他都要为了死去的与正活着的同胞,把家夺回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为何活着的意义。 面目平静,杜将离问道:“唐大哥,梁姑娘——便是那用了驭轮珠之人的后人么?” 唐涩微颔首:“真可笑,那些人老了以后,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孽,有人害怕南巫族的报复,更加变本加厉赶尽杀绝,有人则希望赎罪,隐姓埋名,躲了起来。” 杜将离心中突然有根丝线将以往的部分不解全连上了,自己出祈王宫后,顺其自然经历的事情,现在想来,竟是那么巧合,这世间种种,便仿佛是老天排的一出戏般,他们都在戏里,躲不过命数,杜将离开口:“唐大哥,你知道忘世木梨吗?” “忘世木梨?在南巫族的巫术未被流传出去之前,可不是这个叫法。” 果然,杜将离心道,孟家的先祖与此事亦脱不开干系,他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他不知道为何这几个人要害南巫族,又为何执着到现在还不肯放手,也许,找到了孟家丢失或者故意藏起来的钥匙,一切便清楚了。 谢如去之前将重明书交给了自己,当初他只以为其中记载着南巫族古老的传说,后来才发现,那是一本名录,前人在一个个故事里用极巧妙的方法记录了南巫族的各种巫术与千辛万苦留存下来的宝物,不管是制蛊的技巧,还是种植如霜草的方法,原本都是贯穿在族人们生活中的,如今却不得不用这种方式保留下来,以望有朝一日,能将属于族人的,重新还给他们。 杜将离当时年少,又被杜嵇无意间得知了重明书的存在,担心把重明书留在身边太危险,看过后便牢牢记在脑中,藏去宫外。 而那几个迫害南巫族之人,其后代,眼下正混迹在夏国,至少长时间来身居高位,影响着夏人所为,白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杜将离思绪万千,不管前路如何,至少,他已知道了自己到底在与什么人为敌。 第一百零七章 红梅枝上俏,香沉水面寒,数九银冬,祈王宫内栽种着不少常绿之树,与梅花点点交相辉映,一扫玄冬之素,别有一番风情。杜将离与谢如的认识,便在这不算凛冽的冬天里,而他的生活,亦如打碎了虚幻的琉璃彩罩,因此而转了模样。 事实对一个只有十二岁且身为一国太子的少年而言,与其说沉重,不如说太过莫名,仿佛一个不着边际的奇闻般,让人难以相信,杜将离却丝毫未加怀疑,每当谢如提到南巫族这三个字时,他的心便没来由地重重落下一拍,这种陌生却又极其熟悉的感觉,好似他本来就该生活在宫廷之外,头顶宽广蓝天,身前一片如霜花海。 杜将离的眼里满是向往,而后,便是无尽的沉默,耳中回荡着谢如背对着自己,恍惚间说出的话—— “我们都不怕死,但我们……竟然都不敢死了,活到现在的族人连百人都不到,我们都害怕,若哪一天,自己去了,族人也去了,南巫族从此在世上消失该怎么办?我们怕得不得了,你看到过十几个大男人背着月光躲在废弃的草屋中绝望地痛哭么?” 谢如仰着头,声音都颤抖了,单薄的身躯倔强地挺立着,也许正是那一瞬间,小小的杜将离便决定了自己穷尽一生都要做的事,为族人而活,为族人而死。 冬日阳光朦胧,豆绿色华服的少年在宫殿长廊里奔着,跑过亭子,穿过后园,所及之处皆带起一阵风,又无人敢阻拦,宫人忙不迭退至两旁,唯恐躲闪不及,冲撞到了,便又是一顿板子,他们俯下身,只一个行礼的工夫,少年便已跑得不见踪影。 杜将离面上忍不住的喜意,他找到了客王污蔑谢如的证据,谢如有救了,他不用死了!杜将离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谢如,又飞奔出老远,实在累得不行了,才停下脚步,靠在廊边休息一会。 想来也是极为奇妙,不过与谢如相识短短数十日,便是一见如故,抛开同族的因素,杜将离也总忍不住要想起他,想与他待在一块,看到他笑自己亦会乐上半天,在他身旁即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也十分舒服,心情平静得宛如林间碧绿的湖水,掬水饮一口清甜,能听到鸟鸣,闻到花香。 谢如是杜将离所见过的最特别的人,并不是容貌生得有多么惊为天人,而是哪怕被关在牢中,惹了一身尘埃,脏了面,乱了发,也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那种气质与风华。 这样的人,怎能任由客王作威作福白受委屈而失了性命,他还要谢如与他一道共谋复族大计呢,好在他已拿到证明谢如无罪的物证,杜将离甚至想好了,待谢如被放出后,他便请凉帝敕命谢如为太傅,名正言顺地留其在自己身旁。 杜将离抱住柱子,咧大嘴,笑得一塌糊涂。 走廊尽头,杜嵇直直立着,额前沁着汗,气喘吁吁,显然也是才跑来,他看到杜将离的背影,反而有些踟蹰,犹豫许久,见对方起身又欲奔走,才终于开了口:“将离……” 杜将离扭头,乐吟吟道:“小未。” 杜嵇步到少年面前,竟有丝紧张,杜将离心情极好,脸上不自觉的挂着笑,他仔细端详杜嵇,抬手摸摸下巴:“小未,你前两天才不小心弄伤过手,端的脖间再落新伤?”蹙起眉,“莫非又有人欺负你了?” 杜嵇急忙否认,见对方明摆着不信,道:“将离,我与你一道,哪还有人敢欺负我。” 也对,杜将离思忖着觉得有道理,便也不再多想。 “将离,宫里来了王城顶顶有名的戏班子,我们去看可好?“杜嵇神情里藏着几许不易令人察觉的忐忑。 杜将离摆手拒绝:“迟早都会看到的,何必急于一时?” 杜嵇眸色一暗,眼波轻转,笑道:“那我们偷跑去城外如何?你一向都最喜欢城外的新奇物事,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好好说说话了。”双手不安地攒紧。 杜将离顿时笑得发腻,跨前一步揪揪身前男孩的鼻子:“小未,你就这么黏我离了我一刻也不行?” 男孩的脸侧因窘迫而稍稍发红,急忙转开话题:“对了,我昨日在你房中看到的重明……”还未说完,被杜将离用力捂住嘴。 杜将离谨慎地看看四周,神容极尽严肃:“我不是与你说过了吗?要你忘记这件事,这三个字你哪怕告诉了任何一个人,我的下场就是死,你希望我死吗?”全怪自己太过疏忽,教杜嵇看见了,只好先吓唬吓唬他,时间长了,大抵他便不记得了。 男孩自然连连摇头。 杜将离翘起唇,眨眨眼:“小未,这是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秘密……”杜嵇闻言,面露些许欢喜,“我们的秘密——”如获珍宝般又噙在口中小心地重复一遍。 杜将离欣慰地颔首,道:“小未,我要去天牢,你先回去,我晚些再寻你。”说着径自转身,杜嵇张口欲言又止,望着杜将离熟悉而又显得极为遥远的身影,咬咬牙,喃喃道:“谢如谢如谢如,你就不能不要再找他么?”声音极轻。 杜将离回过脑袋,疑惑道:“小未,你方才说了什么吗?” 男孩闭口不言,眸色幽深。杜将离抓抓后脑勺,兴许听错了罢,又要迈出脚,突然忆起什么,驻足一记击掌,杜嵇心下暗喜,是不打算去了么?方要开口。 杜将离皱起鼻子哼唧道:“我不能这么冲过去,谢如老说我鲁莽,我这般跑去,不是正好教他说中了。”整整衣冠,愉快地缓缓步向前,留杜嵇在原地,怔怔望着他远去,神色愈来愈冷。 在杜将离眼里,杜嵇是个特别老实的娃子,不论自己让他做什么,他都照做不思反抗,有一次杜将离随口一说想看看刚出生的雏鸟什么样子,他就立马爬到树上,干等鸟儿把蛋孵出来,怎么着都不肯提前下树,自己没办法也只好爬上去,最终双双滚下树,差点摔成肉饼子。 幽叹一声,杜将离有时看着杜嵇便觉得着急,心想丫到底是蠢呢还是缺根筋,都八岁了,再这么下去该怎么办好。 又过了两日,杜将离特地带上蓝艺采了新鲜绿梅做的梅香酥,吭哧吭哧向杜嵇的院子奔去,最近常与谢如接触,的确忽视了杜嵇,不过才几日,他应该不至于会生气罢,临到半路,耳入嘈杂之声,循声望去,几名年幼的王侯之子围在一块,有两位前不久才因自己之故受了罚,杜将离有种不好的预感,迈前,果见杜嵇夹在其中。 顿时心下明了,原来杜嵇因与自己一道,反而成了孩子们的发泄对象,之前的伤口也是因此,为何他都不与自己说? 杜将离还未来得及出现,孩子们已了事散开,杜嵇抿紧唇,又是杜将离第一次看到他时的那种表情,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更多几分难以言喻的阴郁。 “小未。”杜将离当即上前,“他们欺负你你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如何?”杜嵇抬起头,倏然笑出声,撩起衣袖,露出臂间淤青,“如何,好看么?是不是让你内疚了?”说着又欲将手伸来,臂上的淤黑刹那间变红,弥漫成一片…… 杜将离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他起身扶额,天还未亮,辰星点点,却是再也睡不着,杜将离来回踱了几步,杜嵇……愈想愈是心焦,也不管屋外小雨,披上衣服便一头扎进屋外黑幕中。 第一百零八章 细雨潺潺,沥沥下了整晚,直至将近破晓才停了,男子紧紧闭着双眼,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他似乎对他的手下下过什么命令,杜将离来祈营里,他们都识趣地避开,缄默不语,杜将离上前问话,便是一五一十回答,并不像以前那般拐弯抹角来讽刺自己。 杜将离虽觉着奇怪,但眼下心思全然不在这之上,他直直望着杜嵇,总觉得眼前的场景不应该是真实的。 杜嵇被军医们诊治过后,便一直睡着。这样一个时长惹自己发怒的最有精神的人,如今竟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面无血色。 杜将离握紧拳,到处寻自己麻烦的是他,夺走一切逼自己走的是他,一反常态救了自己的也是他,言喜欢自己却危在旦夕几乎送了命的还是他,这般大的一个人,如何还像个孩子般反复无常恣意而又任性。 杜将离转向身侧的中年男子:“你说的暂时醒不过来是何意思?”嗓音低哑,面目沉静,瞳孔中却是满满的愠怒,“你可是大夫!把他交给你时他明明还醒着,现在反而对我说醒不过来?” 语毕,深吸一口气,沉默了阵,这不怪对方,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原本该躺在这里的应当是自己才对,他摆摆手:“退下罢。” 杜将离重新将目光移回杜嵇身上,良久,忍不住恶毒道:“知道自作孽是什么意思吗?你这一生便是不停地在我面前尽职尽责地演绎着这个词,到头来,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语气极强,声音却格外无力,他说完,见榻上之人毫无反应,面露懊恼之色,“你要睡到什么时候?不管你的国家了么?” 眉宇间用力皱紧,竟是略微颤抖着,他沉吟少顷,转过身,打算离开:“随你,我可不会等你。” 话音方落,右手传来冰凉的触感,杜将离仿佛听到心中大石落地的声音,当即回身,杜嵇张开毫无血色的唇:“这是你第一次担心我。” 杜将离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我欠你的两条命,你希望我如何还你。” “真冷情。”杜嵇面露受伤之色,“便这么急着与我撇清关系么?若我要你立刻断绝与其他所有人的关系,回到我身边,你愿意么?” 杜将离抿紧嘴,一言不发。 杜嵇顿时笑了起来,嗓音凄凄:“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只可惜,你连当着我这病人的面,说些搪塞之词也不肯。杜芒,你欠我的,终将不止两命,我予你的,穷极此生,你都还不起。”语调极为飘渺,仿佛是预言,又仿若决心。 杜将离听着奇怪,问:“你此话是何意思?” 杜嵇收起笑容,冷言:“替我唤将领们进来,我有话要与他们说。”似不想再与自己多言。 杜将离只好出帐,又问了军医,确定杜嵇的确没事,方有余力思考他趴在自己背上时说过的话,喜欢——么?的确,有时他能感觉到对方显得炽热的目光,可他向来以为那是恨,而杜嵇也一直是如此表现的,但为何喜欢,反而要对自己做那么多狠毒的事? 简直是个不可理喻又出其极端的黄牛疙瘩,暗自骂道,杜将离低下头,回想当初,自己第一次与杜嵇闹僵,正是自己频繁甩开对方去找谢如的那段时间,若是这样,最初的起因,便是自己忽视了杜嵇,而自己明知他的心思与寻常人不一样……不禁唏嘘,如若两人都坦白一些,现在便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 如此一来,他此刻便是与杜嵇一同在祈方阵营,对抗他国。 至于均墨,有了谢如这层关系,他还是会遇到他,并与其有所接触,兴许,还会不可救药地喜欢上对方,可叹世事向来没有如果,再去探究这些,也无济于事。杜将离手指微曲,不知均墨现在如何,自己一回祈营,立马捎信给他,以免他因记挂而分了心。听楚天说黎王宫之事出乎意料得难弄,一波方平又起他乱,而最近一次的消息亦是几日前传来的,杜将离无法知道均墨如今的准确情况。 在营里转了两圈,杜将离从孟简那出来,回到寝处,见杜嵇站在一旁,斜倚着树,顿感不悦,他倒是会折腾,受此重伤居然能从榻上爬起来,四处走动,不觉着疼的吗?也不怕伤口更加难以愈合,明明连站都站不稳了,强忍住上前骂他的冲动,杜将离黑沉着脸:“祈王殿下好兴致,可惜天不早了,我扶您回去歇息?” “我是来找你的。”杜嵇见杜将离已回来了,自顾撩开他的营帐门帘,率先走了进去。 杜将离点上烛灯,坐到对方身侧:“你伤这么重,还不忘乱跑,身体受得住么?” “皮肉之伤算得了什么,哪及得上你施加于我这里的痛苦。”杜嵇指指胸口,见杜将离表情迥异,揶揄道,“怎么?非要亲眼看到才肯信?”说着做出要宽衣的动作。 杜将离忙推手制止,自从杜嵇替自己挨了三箭,杜将离怎么总觉得对方仿佛变了个人,说的话没那么带刺了,态度亦明显好上许多,可这样的杜嵇,自己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特别是在听过对方哪些肺腑之言后,杜将离不由心下尴尬。 “杜芒,前几日,我在白狼蛛那,发现了此物。”杜嵇摊开掌心,其上放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铜镜。 杜将离接过手,拿至烛前观察了番,镜面泛着灰黄,投入其中的物体都显得模糊不晰,却独独在铜镜右上、右下、左下三处,几乎连人皮肤上的细纹,也能照得清清楚楚。杜将离暗自激动,这、这不就是南巫族千年前被夺去的梵阴镜么。 “我想这大概与你有关,便拿来给你,找你的目的也是为此。”杜嵇的声音不冷不淡。 仅仅如此?命自己过去拿不就行了吗?杜将离摸不透对方的想法,扬起头,见对方似对这面铜镜全然不在意,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道:“你不问问我事情的缘由吗?” 杜嵇笑了,眸中透出苦涩:“问你,你便会告诉我吗?从始至终,我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 杜将离听着觉得刺耳,想说点什么,却是欲言又止,想来杜嵇对他的事,也已知道部分了。男子幽幽说道:“杜芒,如今,我也不会指望你不再恨我,不过,只要你能永远记着我,恨也好,厌恶也罢,都足够了。” 语毕,杜嵇起身,似要出门而去,杜将离忙说:“我送你。” “送?”杜嵇仿若遭受了莫大的侮辱,“不必了,我又不是腿断了,杜芒,收起你无谓的同情。” 杜将离看着杜嵇蹒跚远去的背影,心中隐隐感到他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自己却说不上来,摇摇头,重新坐下,仔细端详着手中镜,若有所思。 第一百零九章 夏军的反击终于来了,祈黎抵抗得尤为艰难,夏国留存着的鬼兵实力,是杜将离这边最摸不准的一点,夏方拥有足够的灵活性来安排鬼兵这支人马,杜将离几乎快总结出规律来,凡是最出人意料的地方,鬼兵便会出现,可这,恰恰就是最难办的。 白先生极懂人心,又在杜嵇身旁潜伏如此之久,知己知彼,明明能用更好的方式对祈,但偏偏放慢了节奏,佯攻不攻。此段时间祈黎对夏的两次交锋,虽没让夏占到太大的便宜,但军心的动摇程度,已超乎了祈黎将领们的想象与把控。 处境并不乐观。 杜将离执着书卷在房中来回踱步,有兵士来报,拱手:“杜公子,夏军再次投来战书,邀明日一战。” 又来了,这种看似光明正大,主动权却全然等同于握在对方手中的情况极是麻烦,杜将离有些许头疼,白狼蛛仿佛在戏耍一般,拿祈黎取乐,杜将离折身,未及开口,另有一名兵士急匆匆赶到:“杜公子,钱梁城有夏军偷袭,战情危急,送来密函求救。” “什么?钱梁城?”杜将离迈至案前,看往桌上舆图,钱梁城在端国以北,刚巧在均墨之前与杜嵇约好的归属于黎的范围内,而其又是与晴接壤的重要城池,假使被破,夏便可直驱入晴,己方主力大多在端,恐救之不及。 夏军究竟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避过己方斥候的耳目,去到钱梁城的?杜将离握拳重重砸在桌上,记得负责那块区域的,是鲁甬,他思忱再三,不行,鲁甬此人太过规矩,不懂变通,定挡不住夏军侵袭,无人应援后果不堪设想,断不可放任事态如此发展。 杜将离当即做出决定,转头对着伫立在沙盘旁正考虑此次对夏兵力配备的女子,道:“晚襄,白狼蛛对你不熟悉,我去钱梁城,这里交予你与石云,孟简也会协助你们。” 晚襄颔首:“小心夏军。” 杜将离稍作准备,根据鲁甬亲笔信函上所描述的情况,点了八千精兵,快马加鞭赶向钱梁城,途中再次接到战报曰情况危急,斟酌须臾,转捷径而行,即便如此,最快也要五日方能赶到,若在他们到达之前,钱梁城被取下,夏军就有了夺晴的突破口。 这是绝对不能让其发生的状况,一路往北,第四日正午,军队行至离钱梁城百公里外的山群,杜将离端详四周地形,隐约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忙传令下去加速疾行,没行多久,见岔路口转出一支人马,领头的人是白狼蛛,他身侧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寻求救援的鲁甬。 杜将离敛眉,心下骤凉,一看便知自己中了圈套,抬首瞪了鲁甬一眼,没料到这个胆小老实的人,居然会背叛黎国。杜将离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想必山上早已设好了埋伏,而己方军队正处在山道中较为尴尬的位置,周旁与身后,都被封住了去路,进退维谷。 该死,竟误信鲁甬,不疑有他,着了他白狼蛛的道,自投罗网。 自己这支人马想要生还,大抵极为困难。 杜将离转向白狼蛛,暗自思量,连他也在此出现,他亲自前来,总不会仅仅为了对付自己这区区八千人,同时也不可能是为了自己,楚天在查自己身份时,十分注意,没露出过丝毫马脚。 不是为了自己,亦不是为了丘阳城之战而将祈黎的兵力分散开—— 那么,莫非这是一个双重陷阱,先诱自己前来,再引诱唯一会因自己乱了阵脚的那个笨蛋来此……杜将离攒紧拳,吩咐兵士们打起精神,原地待命,自己则驾马上前,直直去到敌方面前。 “狼蛛先生,没想到这么快便又见面了。”杜将离扯开笑说道。 男子扬起下颚:“杜公子似是有些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杜将离眸光定定:“既然狼蛛先生要用我来引祈王上钩,那么我便乖乖听话留在你身边,以此做交换,先生可否放我那些兵士们喘口气。”黎兵行军三日,疲惫不堪,倘如现在与对方交锋,形势大为不利,他必须为他们争取时间来恢复体力,如今落入敌方陷阱,哪怕是能增一分胜算,他都要努力去争一把。 “毕竟若此刻交战,刀剑无眼,我要是不小心死了,对你的利用价值也大大减弱,不是吗?”杜将离嗓音低沉,亦不掩饰自己的意图,“我亲自过来,就是来展现我的诚意,要不要考虑给我们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就看狼蛛先生了。”话虽如此,杜将离心里清楚,对方那么骄傲,又喜欢在绝境中一点一点摧毁人原本高昂的意志,定然会同意的。 男子果然应允了,杜将离暗自呼出一口气,心里却仍然紧紧揪着,经历过杜嵇从夏人手中救出自己一事,他深信杜嵇绝对会来的,且不管白狼蛛提出怎样的要求,那家伙都会照做。 按白狼蛛的作风,恐怕自己方出兵前来,就传了音信给杜嵇。 直等到日落,寒风彻骨,杜将离虽做过心理准备,可当看到孤身出现的杜嵇迎着暮日驾马而来,还是忍不住想冲上前给他重重俩耳瓜子。 白狼蛛要求他一人前来,他便这样乖乖听话了?他原本的气焰都到哪去了!若是杜嵇能再潜一支军队过来,不就可以反客为主,改变自身境况了么!他这般过来,能做什么?送死吗!杜将离气得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白狼蛛面上自然露出得逞的笑,他看向杜将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很可惜,我与祈王说了,若他敢耍半点花招,就只能取到你的尸身了。” 杜嵇缓缓行至白先生身前,昂起头,轻声道:“我来了。”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像是与白先生说,又像是在对杜将离讲,他看向睁圆了眼的白发男子,竟是微微一笑。 杜将离抿紧唇,满脸苍白,稍作犹豫,扭头对身侧人道:“狼蛛先生,上次真是不好意思,带走了你重要的犯人。” 白先生瞳孔一缩,随即笑道:“你不必特意来激怒我。” 杜将离故作惊讶:“我还当你该极厌恶我了才是,既阻碍了你抓南巫族人,又救走唐涩。对了,还有你那不见了的梵阴镜,也在我这里。” 白先生身形一震,眸中精光毕露:“你果然与南巫族有关系。” 杜将离不置可否,凑近对方,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数年前,你们以为自己成功杀死了南巫族大巫,可你们不知道罢?她不仅活了下来,还换了身份,嫁给了祈国当时最有权势的男人。”顿了顿,见对方睁大眼,道,“没错,她就是我的母后。” 不给对方分毫思考的机会,杜将离厉声叫道:“小水!”随着他的声音起伏,金色小虫自他袖中飞出,笔直往白先生眼中而去。 男子慌忙拿手来挡,倾城却是割破他的手掌,直穿透进去,男子闷闷哼出一声,左眼不断地流血出来,杜将离趁他分心,大呵一声驾,冲到杜嵇面前:“还愣着作甚,快跑!” 两人回到己方军队,夏兵亦展开攻势,箭雨不断袭来,场面乱做一团,杜将离护住杜嵇,见他不停地咳着,心如针扎一般难受,他分明连之前的伤都还没好,单枪匹马独自前来,如何这般的傻…… “杜公子。”有兵士齐齐挡至杜将离身前。 杜将离急了:“不要管我,保护祈王!保护祈王!” 话音刚落,身侧的杜嵇便抓住他,转了一周,刹那间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杜将离只看到一支箭从杜嵇的背后刺入,贯穿他整个胸膛,鲜血瞬间溅了自己满身。 恍惚中还有他抱住自己在耳边的呢喃:“傻瓜,都来保护我,你怎么办?” 杜将离骤然红了眼,声音里满满的绝望:“小未!” 第一百一十章 寒风肃肃,黄沙纷扬,耳边皆是刺耳的刀剑铮鸣,杜将离抱着杜嵇,在兵士们的保护下艰难地躲避箭雨侵袭,他们被断了后路,阻在山道间,前后教夏军所包围,撤退不得,只能死拼到底。 黎兵奋勇抵抗着,马啸凄厉,杜将离只带了八千人马,他估不清敌方人数,箭雨丝毫不停歇,一阵接着一阵,坡上不时有石块滚下,夏人开始向他们射火箭,杜将离只觉得不妙,这样下去,会全军覆没。 杜嵇支持不住,大半身体的重量都靠在杜将离身上,一条胳膊搭在他脖间,声音微弱:“你方才,唤我名字了。” “别说话。”杜将离小心地环住他,用力咬了记舌尖,冷静,必须冷静下来,“小未,坚持住,你不会有事的。” “杜公子。”一名兵士匆匆跑来,兵甲溅血,“前方突破一道口子,可进去之后是死谷。” 死谷?回头四顾,总比此时的情况强上许多,杜将离当机立断:“走,通知兵士们,躲进山谷。” 黎兵聚集一路围起人墙护盾,又分出几支拖住夏军,看着周旁的人因保护自己与杜嵇纷纷倒了下去,杜将离没有犹豫,手中紧了紧,与兵士们直往前冲。混乱中,杜将离对上鲁甬的视线,眸中凛冽的寒意让站在百步远的对方连连后退几步。 终于逃进谷中,杜将离粗粗看了一圈,只有少数黎兵逃了进来,谷口狭窄,夏兵没有继续紧追,杜将离暗想定是白先生得知自己大巫身份的缘由,对方摸不准自己的情况,不敢轻易冒进。 着倾城在谷口盘旋威慑白狼蛛,杜将离低下头,怀中的男人竟已是阖上了眼,忙转向众人:“你们有谁通岐黄之术?有谁通岐黄之术啊!”声音凄然,一遍遍问着。 他抓住杜嵇的手,心急如焚:“小未,别睡了,快醒来。”却是毫无反应,杜将离咬牙,用力扇了杜嵇两记,“别与我开玩笑,快醒过来啊!小未……” 男人稍稍撑开眼皮,瞳孔已然有些涣散,他翘了翘嘴角:“不过吓吓你罢了,杜芒,我……”声音越来越轻,杜将离听不清楚,凑近脑袋。 杜嵇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朝他脸颊印了一记。 杜将离一惊,仰起头,抿住唇,又气又急,都这种时候了,对方还有心思想这些,侧身见一名兵士上前来,道:“我只懂些微薄医术。” 杜将离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当即把杜嵇交给他,兵士为其把了脉,眉间轻蹙,简单地做了处理,只喂了杜嵇一颗护住心脉的丹药,回过头对着杜将离:“伤入心肺,即便是在药物、条件都极其完备的情况下,能救活的可能都微乎及微,而眼下,恐怕撑不过一个时辰。” 心中顿时凉下半截,杜将离起身,吩咐众人清点人数,再将所带的粮草与水全部集中起来,便抱起杜嵇,静静地坐到一旁。 怎么会呢,他不是一向最爱与自己作对了么?前不久还屡屡跑来找自己麻烦,之前受的伤不也好了么?如何现在却不行了?杜将离无法接受,杜嵇一定会好的,可偏偏此时被夏困在这里,出去不得,不能为他安排最好的医师,用最好的药,该死的白狼蛛,杜将离恨得双眸发红。 杜嵇笑眼看着杜将离:“来这里看到你时,我甚至有些高兴,若你与我一同死在白狼蛛手上,这不就是殉情么?” 杜将离狠狠瞪了他一记:“你可是祈王,说的什么胡话,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该怎么对你的臣下解释你这次的鲁莽行为罢。” “你替我解释便是。”杜嵇神色淡淡,“你带我回去后,可莫要将我安置到那些所谓的麒麟之地,那里委屈得很,亦极为封闭,若去了那,我哪日不甘黄泉寂寞,想来看看你,都寻不到路。” “祈王!”杜将离气道。 “杜芒,这是你欠我的第三条命。”杜嵇的脸侧竟浮上些许仿佛得了莫大好处的得意神情,“这人情,你是还不了了,不管你是气恼也好,内疚也罢,你注定要记我一辈子。” 杜将离不由怔住了,面上闪过一阵痛苦,从挣扎,懊丧,难受,再到最后的沉默,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空气透着凄凉,寒风入骨,刀割般刺痛,杜将离黯然道:“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些。”他取来衣物披至对方身上,“记得小时你最怕冷,严冬里袖炉总是离不开身的,如今长大了,虽不至于那般娇弱,但我清楚,你这脾气,即便觉着冷,也不会愿意说。” 听杜将离提起儿时的事,杜嵇唇边不经意地柔和许多,眉眼透出极浅的希冀,嗓音有些生涩:“没了可以诉说的人,袖炉再热,又岂能驱走心中的寒意。” “还冷么?”杜将离问道,杜嵇闻言一愣,还未回答,被杜将离捉了手捂在怀中,“在那祈王宫里,在当时凉帝对我的尴尬态度下,你是第一个,愿意接近我,肯真心待我的人,我一直视你为除母后外,我最珍视的人,自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时,亦始终觉得亏欠你,亏欠了祈王室,所以有时就算发觉你在谋划着什么,却还是装作不知情,任由事态朝着你所期望的发展。” “杜嵇,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可能真正去恨你,因为我这条命,就是凉帝的仁慈才得以留下的,凉帝的恩情我都无法还尽,你却,却……”杜将离咽下身体里腾起的浓浓哀戚,“你是我剩下的唯一一个亲人了,若你非要这么任性地说走就走,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他低下头,散落的白发遮住半边眼眸。 杜嵇看向杜将离,对方整个身体都轻轻颤抖着,心中渐渐抽紧,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他不正希望对方能用力记住自己一辈子么?能永远地折磨眼前这个瘦弱的男人,让其无法安生,现在该是达成他的目的了罢,可为何,不仅开心不起来,反而觉得难过…… 难过得似跌入万丈不复。 杜嵇突然放声大笑,身体已是麻痹了,他感觉不到痛,只感到彻心的冷,那与身体的冷感觉不同,仿佛热度一丝一缕悄然散去般,杜嵇强吞下喉中深处的腥甜:“其实我不过是想让你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可为什么——为什么——”再说不下去。 “我应你。”杜将离低声说道,“待一切结束后,我随你走,不论你是软禁我,还是如何,都无所谓,但你必须坚持下来,活着回去。” 杜嵇睁大眼,竟似个孩子般痴痴地笑开,末了,道:“我知你在骗我,可哪怕是骗我,我也想去相信。”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杜将离神色一凛,若夏兵打算此刻冲进谷来,那他们就危险了,当即正色:“小未,等我。”说着起身,命兵士前去探明情况。 杜嵇看着杜将离的背影,一直紧绷的眉心舒展开来,终于来了,那么他也可以放心了——手轻轻垂下,自袖中滚出那枚兵士喂他的保心药丸…… 前方兵士探查后跑至杜将离身侧,面上皆是喜意:“信王殿下来救我们了!” 均墨!是均墨回来了!杜将离眸中光亮,忙说道:“小未,我们有救了!”转身,瞳孔骤缩,“小——未——” 霎时间万种情绪涌上心头,身子仿佛坠入冰窖,杜将离颤颤巍巍地抚向杜嵇那已再无生命气息的身体,仰头长长啸着,悲伤满溢。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对于小小的杜嵇而言,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惊蛰之后第一次响雷,凭空劈开天际,响彻云霄,杜嵇身子一颤,猫近一旁的芭蕉树下,抱着膝瑟瑟发抖,雷声接二连三,男孩吓得直缩紧脖子,摘下落到眼前的芭蕉叶裹满全身,只露出一双眼怯怯地望向地面,思绪不由自主地飘散开。 在祈王宫,除了太子杜芒,其余皇子的地位都是极微妙的,凉帝甚至连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这很奇怪,但确实存在,更何况自己,他是庶女所出,平日里除了例行的朝见与宴会祭祀,他都尽量躲在自己与娘亲那处不大的院落中,甚少出门。 尽管男孩前不久才过了六岁的生辰,可他已然有些明白,不受宠爱的皇子们受惯了太子杜芒的气,都团结至一处,而他们的不满无以发泄,便落到了自己身上。私下里,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口,他们说自己是野种,呵,真可笑,倘若自己是野种,那么同为凉帝子嗣的他们又算什么? 说到底,自己与他们,都只是太子的陪衬罢了。 言及太子,男孩从来只在远处看过他,他似乎总是在笑,唇角弯弯,眉眼玲珑,仿佛周身都笼着一层光芒,他所站之处是自己永远也够不到的高度。偶尔与他打个照面,他也会对自己微笑,那时,杜嵇的胸口就会砰砰跳起来。 男孩知道,自己在宫中被恣意欺凌的处境,多多少少与这位太子有关,可自己还是无法讨厌他,或者说,正如男孩不喜欢任何人一样,他也不讨厌任何人,哪怕是那些往自己身上发泄怨气的皇子们。 也许,他的生命从未真正开始过,又也许,他会在祈王宫内平淡无奇地孤寂一生。 直到数日前——他本以为不可能有太多交集的杜芒居然朝他伸出了手。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到杜芒,男孩刹那间便迷了眼,对方的手是那般温暖,暖到自己不舍得放开,男孩觉得很奇妙,分明可以算作是毫无了解的人,仅仅一个交握,一次对望,就能对自己产生如斯大的影响,那个情景,每晚都在自己的梦中出现。 世间为何会有这样的人?只接触一回,便教人难以忘怀。 杜嵇想着想着,瞳中不自觉地柔和许多,又是一声惊雷,杜嵇一阵哆嗦,蹲下身紧紧倚靠树干,不敢动弹。 很快,下起了雨,小径之中无处遮身,杜芒就那样抱着头从雨中蹿来,钻到树下。 接着,便是面面相觑。 雨湿了杜将离发梢,他也顾不得擦,眼珠子直巴巴瞅着杜嵇,吞咽了记,后退一步,局促地开口:“芭蕉——妖怪?” 杜嵇轻怔,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对方紧张起来,妖怪?“哪里?” 杜将离闻声,显然是被吓到了,按捺住面上害怕,口中默念了一连串听不懂的奇言怪语,小心翼翼地凑近杜嵇,伸出食指试探性地戳了几下男孩脸颊,见他没有反应,便胆大起来,双手并用,捏着捏着就捏掉了芭蕉叶。 于是,又是对视良久。 杜将离愣了好半晌,突然捧腹大笑,他擦擦眼边笑出的泪水,促狭道:“你不会是怕打雷吧?” 男孩被说中,略微不好意思,回过神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看入了迷,慌忙俯首行礼:“太、太子殿下。” 杜将离眉头一皱:“端的记性这样不好,前两日才让你唤我将离,忘了么?” 怎能这般叫他,男孩暗自不安,瞧着目露期盼的少年,却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将离。”末了,一急,结巴地补充道,“将、将离殿下。” 见杜嵇非要在自己名字后按上殿下两字,杜将离也只好随他去了,笑道:“看你勉强算是听话的份上,我教你个法子。”他拿起芭蕉叶撕了一半,卷成牵牛花状,动作麻溜地做了两个,递给杜嵇,“你把它们戴到耳边,就听不到雷声了。” 杜嵇见对方一脸认真地为自己着想,十分感动,立马听话地照做,太子杜芒哪里像传言般凶恶暴戾了,他这么温柔,人亦和善,皇子们在背地里说的关于他的坏话,明显大都是恶意中伤之语。 天公十分配合,男孩方戴上没多久,便看到杜将离背后裂开一道划破半边天空的口子,也不清楚是因耀眼灼人的闪电光亮,还是少年嬉笑灵动的眉眼,抑或紧接着而来几乎震破耳膜的声响,杜嵇心情难以自抑的激动,两眼一翻,一下便昏了过去。 恍惚中,鼻尖萦绕着浅浅的香,宛如春的精气,在空中跃动,舒适而泛着朝气,杜嵇睁开眼,杜将离正撑大双眸神情内疚地望着自己,对方抱愧道:“小未,我不知你如此不经吓,你生气了么?” 小未?不由默念一遍,他喜欢这个称呼,男孩下意识地抓起被褥,形容稍稍错愕。 “见你昏倒,我便将你抱来,这是我的房间。”杜将离解释道。 男孩一惊,急切要起身,被对方按住,杜将离转身步到桌旁:“方才抱你时发现你的身体未免也太瘦弱了些,难怪一吓便是昏了。” 男孩将被角提到脸侧嗅了嗅,方才那若有若无的味道,便是这上面传来的么?傻傻地翘起唇,目光紧紧追随着男孩的背影,杜将离在桌上摆放的瓶瓶罐罐中捣鼓良久,这取一点,那捻一些,都放入手中攥着的碗中。 杜将离余光瞥到男孩的视线,上前一转,又后退几步,继续瞄向床榻,见其还在瞅着自己,乐了。杜嵇注意到对方发现自己在看他,以为他要斥责自己,心中一紧,想转开头,却奇怪地明知冒犯了对方,也不肯移不开眼,好在杜将离不但全然不生气,还心情极好地哼起歌来,他端碗上前:“小未,喝了这个暖暖身体。” “给我的?”男孩不敢置信,太子殿下亲自为自己调花茶喝? “瞧你这么瘦,我放了许多花叶进去,给你滋补滋补。”杜将离神采奕奕,开口,兴奋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怕我,愿意同我说话。” 少年离男孩非常近,他的眼瞳亮若皎月,杜嵇在对方眸中那抹盈盈水波中看到了自己,霎时间脑中一阵说不出的晕眩,莫名感动起来,他接过碗,一饮而尽,不知是他情绪太过激动,抑或是茶里那教人终生难忘的味道,杜嵇再次昏了过去。 从此,杜嵇便时时刻刻跟着杜将离,除了晚上睡觉,几乎与其寸步不离,杜将离总是有着各种新奇的想法,前几日居然还带自己出宫,自己有些担心,对方便不以为然地说这宫里上下谁人敢拦他,结果居然真的大摇大摆走出去了。不过途中杜嵇偶然一回头,发现不远处跟了不少侍卫暗中保护。 恣意妄为,张扬似火,这便是杜嵇回想当初时觉着自己会不可遏制地被杜将离吸引的原因。 可再细想下去,喜欢便是喜欢了,哪来那么多缘由,上天教他得遇杜芒,便已是最大的恩赐,而这份恩情,却教自己毁了,他不仅把杜芒弄丢了,连带着把自己也弄丢了。 好在最后,他能帮到杜芒一回。此刻他别无所求,惟愿长梦不醒,换杜芒哪怕一刻安宁。 杜芒——杜芒—— 来世还爱你,可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均墨之师退走夏兵,成功救出被困山谷的黎军。 当均墨一脸疲惫地出现在杜将离面前时,对方正把杜嵇小心地交至他人手中,表情平静得有些吓人,声音极淡地谓兵士道:“祈王怕冷,为他多着些衣物,平时他就不爱把心里话拿出来讲,现在睡了,更是无法说出口,我们便要多照顾他些,千万不能教他着凉,免得他心里难过。” “将岚。”均墨开口,神情在看到杜嵇的那刻微微一凛,目露忧虑。 杜将离却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表情如常:“殿下,黎王宫之事了了吗?” 见对方张口便问公事,均墨眉心一紧,望向杜将离身后的杜嵇,又看看面目镇定无一丝哀色的白发男子,迟疑着又唤一遍:“将岚……”均墨的双眸因数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眼边生了不少细纹。 杜将离抬手抚上他的脸:“瘦了。” 轻轻两字,均墨唇角一抿,数日未见的担忧与牵挂顿时涌了出来,一把抱住杜将离,紧紧地似要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男人俯下身狠狠啃了他一记。 熟悉的粗暴与温柔铺天盖地而来,杜将离怅然,差点忍不住满腹的委屈和竭尽全力好不容易才压抑下去的悲恸。 均墨缓缓抚过杜将离的发,自责道:“将岚,是我不好,若非我擅自离开,便不会平白教你受了这些苦。” 见对方形容内疚,杜将离暗自咬牙,该是反过来才对,要不是自己,怎会连累均墨不眠不休赶来救援,而杜嵇又怎会——怎会——说到底,全是自己的错。 杜将离敛眉问道:“殿下,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均墨犹豫少顷,低声:“祈王传密函于我。” 不由身子一晃,原来他早已安排好了,他孤身前来,便是——便是为了赴死么?杜将离袖中的手攒紧又无力地松开:“他救了我。”声音里不含任何情绪,眸色寂然。 均墨心头一痛,欲再拥他入怀。 杜将离退开一步,目光定定地看向对方:“均墨,我是很难过,不过你不需要安抚我,你看,我已经振作起来了,这也是他希望看到我的样子,还有那么多事必须由我们去做,我没有时间消沉,否则只会让无谓的牺牲愈来愈多。” 说完,竟是扯了抹笑出来,均墨被他的笑容惊得说不出话,不安之情溢于言表,眼里浮上一层难以言喻地焦躁,他抬手,杜将离却已转过身,与众兵士一同准备撤离事项。 兵士们撤出山谷,均墨与杜将离穿过军队,向前方行去,杜将离看到被生擒的鲁甬,嘴边泛起冷意,径直去到对方身旁,鲁甬看到他,身体轻颤,结巴道:“他,他们威胁我,杜公子,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杜将离反问。 “你要怎么处置我都行,我日后一定听你的,求求你放我一马!”鲁甬连连说道,他跪在笼中,伸出带镣铐的手,讨好般地去抓杜将离的衣服。 杜将离侧头思忖了阵,道:“你觉得我能相信你么?” 鲁甬忙不迭点头:“杜公子,给我一次机会!我是被逼的,相信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好。”杜将离徐徐抽出均墨别在腰间的剑,“让我来教你一个道理。” 话音方落,均墨拿住杜将离的手腕,蹙着眉,慎重地摇了摇头,杜将离回看向他,眸光坚定,丝毫不服软,两人僵持许久,均墨低低叹了一声,还是让了步。 杜将离将剑指向鲁甬,看着对方惊惧的脸庞,冷笑道:“人在做出每一个决定之前,必须有能够承担其后果的觉悟。”边说着,边对准他的心脏,缓缓刺了进去,“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鲁甬便这么睁着眼断了气,杜将离抽出剑,递到均墨手中:“对不住,弄脏了你的剑。”语毕,不动声色地将微微颤栗的手藏进袖中。 均墨面目阴沉:“将岚,我不希望你沾染上血污,若我——”声音生生一滞,脸上划过深深的愧疚与痛苦,“若不是我在关键的时候回黎,便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你也不用如此——” 杜将离打断道:“我不亲手杀人,身上便干净了么?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扭头看向远方,“因我们的决策,而间接、直接夺走的生命,难道还少吗?”他恨白狼蛛,恨透了白狼蛛,可自己又与白狼蛛有何两样?何必立牌坊来标榜自己是大义的一方,想要对付妖邪,唯一的方法,便是自己也变身妖邪。 他翻身上马,均墨在他意料之前回来,无疑是一件好事,祈国与他国不同,失了王,还有前凉帝在,杜嵇亦没有子嗣,此种情况,理所当然该由前凉帝出来主持局面。 而如此,均墨与杜嵇之间缔结的契约便需要再议,因此他在这里,是再好不过的。杜将离此刻并没想到,后续的发展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回到营中,当即向晚襄了解战情,石云与孟禾央以攻为守,采用迂回态势,进展颇佳,已连续侵占夏几座小城,至今仍滞留在外,只等再取下一城,便回来与晚襄人马汇合,向夏发起强势进攻,至于夏盯上的钱梁城,均墨在途中便已分了一支人马前去补足防线。 但端国南部的情况便不是很好,夏完全掌握了祈方信息,祈的状态极其窘迫,夏军自端国南方一路向东侵袭,绕进祈国境内占得三分土地,杜将离大致知晓了局势情况,方端起杯盏饮了一口,椅子还未坐热,便有一男一女急寥寥地前来寻他。 杜将离愣住了,那两人,他都认识,是自己从小便熟识的颜雀楼的玩伴,怔怔道:“小夙缨,小方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上前嗔道:“不是你唤我们来的么?祈王说你需要我们的帮忙,便遣人来接的我们。” 杜嵇?为何?杜将离不解他此举的用意,转念一想,自己倒的确有抽不开身,交给别人亦不放心的事要做,莫非杜嵇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鼻中泛上一阵苦涩而又浓得化不开的酸楚。 女子看上去心情极好:“祈王那家伙终于——唔——”她方说到一半,被曲方掩住嘴,后者摇摇头,女子挣脱开,小声嘟哝,“做什么,谁让他总欺负我们小离子……”语调不满,她转头看向杜将离身后的均墨,直直问道:“你就是小律提到的小离子的饲主大人?” 曲方忙拉住女子,道:“夙缨,这位是黎国墨世子,不得无礼。” 均墨不觉莞尔:“无妨,将岚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听到没有?”夙缨瞪了曲方一眼,拿长长的手指戳着对方的脑门,“人家才没你这般古板。”说完哼了一记,凑到杜将离耳边,语调暧昧,“你们该做的事都做过了?” 杜将离明显心不在焉,现下看夙缨盯着自己,也没听到对方问了什么,只回了个浅浅的笑,在他印象中,夙缨总是这般充满精神,活力而乐观,能一直这样,真好。 女子自然不满意杜将离如此反应,还欲再说,又被曲方拉住了。 杜将离起身:“殿下,能帮我招待他们么?我突想起还有事要做。”语毕,径直出门离去。 均墨看着他略显失神的背影,长长叹出一口气,眉心又攀上几分愁。 杜将离出门良久,曲方似想起什么,才兀自惊呼一声:“我忘记将东西给他了!” 女子没好气:“没见过比你还笨的人,还不赶紧追去给他!” 杜将离怅惘地迈着步子,不敢去看杜嵇,也不知自己欲走往何处,漫无目的地行着,胸腹难受地翻涌起来,他扶住枝干,躬下身子痛苦地呕着,先是苦水,接着便是刺眼的殷红。 好冷——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尽一般,杜将离抓着细瘦的树枝,手背青筋全鼓了出来,好一阵才能直起身子,腹中烧得厉害,杜将离随意擦擦嘴边,逆着朔风,又向前行去。 怔怔走着,不觉竟已入了祈营范围,与祈将领们打了个照面,杜将离心中尴尬,正欲退开,却见对方朝自己行礼,一个个都躬下身子,自己不开口,便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杜将离形容错愕,不解身前人的举动,正待此时,曲方急急跑来,口里喘着气,手上还举着一个长形木盒子。 “将离,这是祈王托我转交给你的,说是最后的礼物,你一定会喜欢。”说着递去木盒。 礼物?杜将离疑惑地接过手,打开,其中放着一卷诏书与一纸信函,未多思量,先取了信函来看,细细浏览良久,血色一寸一寸自脸上剥离,双唇惨白,不住地颤着,手中薄纸无力地滑落,他转向盒里的诏书,竟不敢去拿,微微平复片刻,敛眉,又似无事人一般,对曲方开口道:“谢谢。”嘴唇轻启轻合。 杜将离弯腰拾起地上信函,卷起,塞入袖中:“小方子,晚上能否唤上寻律与小夙缨,一道来我房中找我,我有事想拜托你们。” 男子闻言,拿手往杜将离额上探了探:“你不是烧糊涂了罢,这还是我认识的将离么?居然如此客气。” 杜将离嚅了嚅唇,想说些什么,哑然而止,他可以装作毫不在意,可终究没办法再似以前的自己那般没个遮拦,也再不能像往日一样与他们嬉笑怒骂都无所顾忌了,他眸中沉沉的思绪一转,方待开口,曲方便轻敲他的额,道:“小夙缨对你的要求最是无法拒绝,记得完事之后替我搜罗一批上好的紫檀木。” 语毕,曲方未加多言,负手而归。 杜将离望着他的背影,眸中微露感激,又低头扫了一眼诏书,略略沉吟,谓身前的祈将领们:“你们谁是公羊辛?”见一名男子抬起头,便沉声道,“与我来。” 转身而行,步入园中小亭,四周视野开阔,无甚人烟,杜将离示意对方坐下,自己则将木盒置于桌台上。杜嵇的信,详细地写明了祈国朝堂之中,哪些人可信,哪些人忠诚,哪些人不值托付,哪些人心怀不轨,后者之中的大部分,已被杜嵇处理妥当,剩下的,也被其一一列了出来。 杜嵇这么做的目的,杜将离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也是最荒唐的一个原因,那就是恢复自己的身份,将祈国重新交还给自己。这盒中的诏书,也是因此而下的罢,恐怕连父王那儿,他都已征得了许可。 杜嵇所谓的礼物,便是将整个祈国送给自己,而这诏书一旦公布,自己就是新的祈王。 重重握紧拳,这些都不是一日两日便能轻易完成的,至少需半月甚至更多的时间,而自己却一直没有发觉,原来杜嵇竟早已做了决断,他替自己铺好路,又独自应了白先生的邀,只暗自通知均墨一人,全都是……他从一开始,就决定要以死来成全自己。 “我杜未兮,若是没了你,活着还有何意义——” “杜芒,若是我死了,你会不会因为我而一蹶不振?大抵不会吧,你与我不同,你身旁有那么多人围绕,而我却至始至终只能看到你一个人——” “杜芒,你欠我的,终将不止两命,我予你的,穷极此生,你都还不起——” 杜嵇的话不停在杜将离耳边回绕着,他的瞳孔里,全然失了神采。如果,如果不是自己察觉不到杜嵇的想法;如果自己能再关心他一些;如果自己能管住糟糕的脾性,不与他争锋相对;如果,没有鲁莽地前去钱梁城…… 都是自己的错啊,杜嵇一步步计划下来,哪怕自己能察觉到任何一点,都不会让事情这样发生,杜将离深吸一口气,可惜自己就是如此肤浅,才导致了最坏的结果。 他摊开掌心,其上复杂交织的纹路,就似他此刻的心情般,自责、懊悔、哀痛,万千情绪堵在胸口,浓浓地,郁结成块,可他不能被这些打到,他不能……杜嵇的好意,他会全部接受,他要做的,亦不能有半分懈怠,他必须独自背负起此种种,将其隐藏起来,大家已经够忙了,他不能再让其他人替自己担心。 杜将离看向坐在一旁的男子,对方是杜嵇私下里最信赖的心腹,杜将离直直张口问:“他做的这些,你都知道么?” 男子颔首,杜将离缄默了片刻,道:“你将他近来处理过的、未处理完的以及打算要做的事,都详细与我说说罢,原本交予祈王的奏本,也全秘密送到我这边来,我要观察一阵,寻个恰当的时机,再做安排。” 整一个下午,杜将离便与男子在一起,从他口中,得知了许多信息。杜将离简单用过晚点,回到寝处。目前祈营里,将领们大抵能猜到局势的发展,杜嵇隐隐向大家提过要将自己身份恢复的打算,如此一来,于他们而言,只要存在这样的可能,自己就是不能得罪的,杜将离从祈将领们对自己那看似恭敬的举动里能推断出这一点。 至于祈王宫,杜嵇已安排了两位王爷暗中把持,特别是昭王爷,受过杜嵇不少恩惠,又对其颇为忠心,手底下抓着不少势力,暂时能稳住一阵,祈王方去,朝中人心必然不定,既然有人忐忑不安,那么杜将离便要将这段不稳定的时间稍稍拉长一些,看看其中哪些人会先沉不住气。 再转念一想,杜嵇知道自己是黎方的人,还做出此举,等同于将祈拱手让与黎,这个傻家伙,做什么都这样极端……杜将离深吸一口气,他不能白白浪费杜嵇的苦心,让其的安排横生枝节。 夕暮,杜将离闭上眼,他还有些恍惚,仿佛杜嵇并没有走,点点记忆涌至心头,他仍记得那个总是被自己戏弄却依旧抿着唇紧紧跟随他脚步的男孩,他们曾经是那样和洽的关系啊。 会不会现在的一切,只是杜嵇对他开的一个大大的玩笑呢?杜将离脑中划过这样一个念头,正在此时,门突地被人推开,杜将离眸中一亮,转过身,待看清是曲方等人,随即苦笑起来,别再异想天开了,他必须认清现实。 杜将离拿出杜嵇交给自己的梵阴镜,又取来一个装满自己鲜血的小瓶,一并交给寻律:“你去过骈郡,知道地方,我虽想亲自前去,却无法抽身,无奈只能将其托付给你们,你们能将南巫族藏在那儿的东西取出来么?” 夙缨从寻律手中接过血瓶,有些不解地看着,寻律不满地嚷嚷几句,却一反常态,并未拒绝,只嘟哝了杜将离几句,便不由分说地架住疑惑满满正欲发问的曲方与夙缨,径直出门而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幕日朦胧,微薄的暖意祛不尽严冬的凛冽,楚天轻敲半掩的屋门,迈入:“殿下,穆公子来了。” 均墨当即起身,随楚天出了园子,向军营而去。天空显出些许灰白,脚下的泥土十分坚硬,路旁除了零星几树香梅,剩下的皆是光秃秃的树丫,均墨没有在意周旁,快步前行着。 进了营,察觉到路旁定定立着的女子,微驻步,道:“晚襄。”语毕顺着对方所看的方向望去,正打算问的话便全然吞进腹中。 目之所及是一个简易的竹亭,亭柱上攀爬着几枝枯藤,杜将离站在亭边,身前一个兵士垂着脑袋,面色发赤,杜将离的声音有些生气:“我不是说过此类消息要早些告知与我么?问你你才说,殿下知情,红姬将军知情,偏生我最后一个知道,怎么,我在你眼里仍算是祈人,黎军的信息算是机密不能告诉我?” 听及此言,均墨眉头轻拧。 那兵士不敢抬头,怯怯地张嘴:“不敢,杜公子,实是寻不到你,我还当——” “够了,现在还来说此有何用?”杜将离毫不客气地打断,“你退下罢。” 兵士连忙告辞,杜将离闭上眼,抬手按捏眉心,一股莫名的焦灼躁萦绕胸前,久久不散,不,不,对方并没有哪里做错,是自己迁怒于对方,他怎会变得如斯模样,连克制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胸腹一阵难受,他抿住口,糟糕,又想吐了,这两日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可为了不教均墨担忧,他都会强撑着吃完,而后便躲至无人处吐得干干净净。 杜将离正打算寻个地方解决,听到周旁有人接近的声音,接着便被人拿住了扶在额上的手,他睁眼,是均墨,他全看见了么?压制住腹中不适,杜将离转向均墨身后的晚襄,沉默了片刻,低声:“方才对你手下的语气不大好,可否替我向他说声抱歉?”顿了顿,紧接着摇摇头道,“算了,还是我亲自去罢。” “将离。”女子迟疑着开口,“你若是觉得累了,可以歇息一阵。” 杜将离微怔,心底腾起一阵不快,累?歇息?说得轻巧,现在哪还有时间供他去休息?想及这里,杜将离暗自一惊,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自己怎的这样烦躁,差点连晚襄也要被自己迁责其中。 他抿紧唇,缄默少顷,还是让他人费心了,扯开嘴露出极浅的笑,抽出被均墨握在手中的胳膊,语气轻松:“殿下,小天,晚襄,你们在想些什么可全写在脸上了。”说着拿手肘杵杵均墨胸口,“如何这副表情,真不像你。”说着摆了个鬼脸逗均墨开心。 男人的脸色愈加阴郁,只道:“将岚,你在这里便好,我刚巧要寻你。” 杜将离挑挑眉:“何事?” “与我来。”男人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杜将离看向均墨的侧脸,只两眼便转回头来,不作他想。进了厅房,瞧见一身药香的男子穆琛,杜将离立刻明了均墨的用意,可他现在好好的,不需要特地麻烦知药庄的公子前来,定是唐涩与楚天在均墨耳边说了些夸大之词。 杜将离斟酌少顷,笑着上前:“小琛,你来得正是时候,兵士们知道有知药庄的少当家在营中,定会安心不少。”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叹道,“夏军势如破竹,直驱入祈国,祈损失惨烈,可惜我们抽不得身,即便去了,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均墨走至厅正中:“将岚,还记得我寻来云家后人在祈黎间开辟的山道么?” 杜将离顿时面露喜意,他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均墨继续说道:“朝祈辟道比惠难上许多,但总算不孚所望,我回黎之际已然毕工,来此之前我备了人马,只待你这边的命令,便可穿过祈,对夏进行出其不意的攻击。” 均墨的话让杜将离轻轻一愣,看来杜嵇的安排均墨已猜到了,如此也好,自己有什么打算也方便与均墨商量。杜将离心下思忖,既然均墨做好了准备,那自己也该加快步伐,尽快了结祈国之事,将其交到均墨手中。 杜将离边想边兀自颔首:“只要我在这里,白狼蛛便不可能去太远的地方,因此接下来,夏军会将主要矛头转向我们,明日石云与阿央便要回来了,我们再从长计议,制定对夏之策,必要时,拿我做饵也全无关系。” 穆琛看了他一眼,对他此言有些不解。晚襄与楚天皆知情,目中一愕,特别是后者,面目阴沉得如乌云骤雨,均墨全然未把杜将离所言放在心上,语气不由分说:“我均墨还不至于要靠牺牲个人来取得先机。” 杜将离摸不清均墨此刻的情绪,瞄向对方,见对方回了一记暗瞪,立马闭上意图反驳的嘴,只道:“最令人头疼的是夏军那剩下的五万鬼兵,不过按白狼蛛的性子,他说的话,仅可信其一部分,当时我们尽灭夏国全数鬼兵并不假,而夏现在仍有如斯数量亦不是假的,但前者与后者却是大大不同。” 白狼蛛当时告诉他,言其是用南巫族的巫术来练的兵,杜将离仔细想了一遍,重明书中倒是有记载类似的方法,可效果有严格的时限,且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侧过头:“殿下,夏国鬼兵我会想办法对付的,我记得的确有破解之计,但具体的我需要再查些相关书料。”说着便顺势欲往门外行去。 “站住。”均墨开口,一只手牢牢提住杜将离的后领,“起初你转移我们的注意至战事之上,我便随你了,怎么,现在竟还想逃?我带你过来,可不是为了白走一趟。” 杜将离悄悄叹出一口气,转身:“均墨,蚀衣草是无方可治的。” “你是大夫?不是便闭嘴。”均墨没好气,拉过他直直去到穆琛面前,把杜将离的手腕拽到穆琛座旁案上。 男子搭至杜将离的脉,探了良久,只轻轻蹙起眉。均墨的面色随着时间的流走而愈加晦暗,他压低声音:“穆公子,若是不能治这类的话,就不必说了。” 穆琛闻言,竟是沉默了,均墨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杜将离的,杜将离能感觉到对方在这可怕而又漫长的静谧中,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 他,在害怕? 穆琛站起身,在厅中来回踱了几圈,道:“我会想办法的。” 杜将离在意地将目光投至均墨脸侧,心中一紧,垂下眼帘,不安道:“对不起——”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重,均墨眯起眼眸:“对不起?” 杜将离觉着愧疚,没有说话,这便是他当初犹豫不敢与均墨走太近的主要原因,均墨面露恼意,再是按捺不住,上前拦腰扛起杜将离,冷冷地朝身后扔出一句话:“今晚谁都别来扰我。”便径直出门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月淡星稀,均墨似憋着一股怒气,满满地自心头溢出,蔓延至全身,臂膀勒得杜将离直生疼,后者趴在均墨肩头,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有些生气,他不喜欢均墨这般的举动,眼下他也不想与对方胡闹,眉头紧皱,张嘴便咬在男子腰上。 均墨吃痛,只略微抿紧唇,杜将离见其不为所动,拿膝盖重重顶向对方的胸前,手推住均墨背,使出浑身的力气将身子往边侧一翻,这个动作使杜将离成功地从均墨的钳制中脱离开来,他也因此摔落至地,狼狈不堪。 “将岚。”均墨嗓音沙哑,伸手欲扶,被对方推开。 杜将离从地上爬起,揉揉乱了的白发,仿佛也不觉着痛,怔了少顷,翘起唇笑道:“我的寝处可不是这个方向,殿下莫不是记错了?”紧接着续道,“不早了,殿下,近来诸事烦心,不妨早些歇息。”他的背后是一棵老槐树,干枯的树皮纹路深刻,亦似它的年龄般,饱经风霜。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均墨眉间聚起一抹烦躁,特别是在看到白发男子的笑后,眼中阴郁更盛,他迈前逼近杜将离。 杜将离后退,紧紧挨到树上,想了想觉着不明白,疑惑地开口:“说什么?我是南巫族大巫的事你已知道了,前因后果一想便全然明了,蚀衣糙你必定也了解得比我多,我想不到还有哪些是需要向你交代的。” 话音未落,脸边一道凉风过,均墨一拳砸至树杆,气恼:“交代?”提高音调。 均墨用力极大,杜将离甚至能感到身后老树轻微地震颤着,等了许久,意料中的怒骂却并未传来,杜将离看向均墨的脸。 男子勉力克制住心中怒火,沉默良久,面上剩下的,只有浓浓的哀,他幽幽开口:“将岚,我只是担心你。” 两人身旁便是一条小河,河水缓缓地流淌,在黑幕中呈现深沉的暗色,难得投影出天空零星几点微光,却被层层漾起的水波晃得让人迷了眼。 杜将离按捺住想要道歉的冲动,可这样,又要惹对方生气了罢,杜将离最不想麻烦到均墨,教他困扰。从小到大,有什么事,素来都是自己独自担着,这么一路走来,早已习惯不给任何人徒增麻烦,何况对方还是均墨,这个最让自己在意的男人。 他皱皱鼻子:“我没事。”语毕,方才的一番折腾终于让他不可遏制地吐了起来。 均墨轻抚他的背脊,心疼得无以复加,待他好了些,才嚅了嚅唇,道:“祈王……将岚,我知你心里难过,可你不需逞强,也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没有人会怪你。” 听到祈王二字,胸口一紧,杜将离神情不变,直起身子,声音淡淡:“均墨,我真的没事。” 空气冰凉入肺,他再也看不到杜嵇了,此生剩下的唯一一个亲人,终也抛他而去,杜将离心沉如水,难过吗?自己难过吗?他一遍遍在心中问着,是又如何,此般杜嵇便能回来了吗? 自杜嵇去后的每一天,每一天杜将离都会在梦里见到他,那些遥远得他以为早已全部忘却的事,近期竟开始一件件出现在自己梦中,清晰而又残酷。他原是简单干净的好儿郎,而自己是自命通透的傻少年,怎奈何兜兜转转,终究负了他,又害了他,这笔孽该怎样还? 如果从来没有遇见过他,是不是就不会害他步步迈上不归路? 杜将离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正明显地颤着,宛如掩饰内心的不安般,他打着哈哈:“真冷啊,这个冬天冷得实在过分。” “将岚——”均墨抬手,指尖划过杜将离的脸,后者慌忙闪过,他又笑了起来,却是自己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神情茫然地后退几步,均墨睁大眼:“小心——” 方说到一半,杜将离便已跌进河中,刺骨的寒逼入体内,四肢冻得发麻,冰得连寒颤都打不出来,只一个劲地瑟瑟发抖,杜嵇在地下,是不是也这么冷呢?杜将离不由心想。 均墨跟着跳入河,抱住他往岸上送,杜将离推开均墨的手:“我想再待一阵……均墨,听闻夜晚的河通幽冥,不管真假,我想在这里陪陪他。” 白发男子沉寂的眸里闪着黯淡的光,均墨叹一口气,环住他,在他额前印下一吻,柔声道:“将岚,只要是你所期望的,不论有多任性,我都会依你。抱着我,别着凉了。”顿了顿,放轻声音,“我最受不了的,不是看到你难过,而是看到你难过,我却想不到任何方法能让你好过些。” 杜将离看向男子,眼眶倏然泛起一阵湿热,他生怕被对方看到,立即将头埋入水中,均墨亦低下头,在水中朝他比了个口型:“将岚,有我在,我永远在。” 杜将离再是控制不住,抑遏了数天的万千情绪顿时涌上心头,一股脑儿冲到眼边,皆转作晶莹,喷涌而出,他紧紧闭着双眼,泪水肆流,均融入河水,化作小河一粟,随波渐行渐远。 小未——小未——他不想小未死,他不想啊,他怎能就此接受这个事实,那是他的小未啊! 杜将离泣得不能自已,悲伤萦绕心头,滞住了他所有的血液,自记事以来,他便再未这般嚎啕哭过,哪怕是谢如之死,母后病殁,他都忍着没掉一滴泪,可现在,所有的哀痛、伤心全数释放出来,难受得每一块肌骨,每一条血管都像要拆解开。 一个大男人居然躲在水下哭,说他怯懦也好,软弱也罢,杜将离顾不得这么多了,怎样都没关系,他只想他的小未能好好活着啊! 他的手紧紧抓着均墨的,神思渐渐有些恍惚,胸口腾起一阵窒息,杜将离亦不管,兀自泣泪,任由崩溃的情感恣意发泄着。恍惚中,均墨捧住他的脸,唇齿间送来一股清明,如此反复了数次,直到杜将离稍稍平复了心情,从失控的边缘循到一丝理智,他才从水中探出身子,双目已然通红。 均墨似松出一口气,抱他上岸,杜将离身体直发软,抖得如同筛糠般,见均墨面露浅笑,不禁别开头,嘟哝:“笑什么。”嗓音都冷得变了调。 “没别的意思。”均墨温柔地捋过对方的湿发,“不过觉着开心罢了。” 杜将离哼出一声,小声道:“莫名其妙。”才说完,又猝不及防被均墨扛至肩上,抗议地骂咧几句:“我自己能走,你做什么!” “当然是给我的王后暖暖身子了。”均墨笑道,临了似乎有些不满,接连三掌惩罚性地击在杜将离臀上,道,“祈王去后,你一直压抑自己,你知我有多焦虑,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嗯?你觉着在我面前能装得住吗?总是这般不坦白,你以为我是你什么人?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想怒便怒,这才是你之于我应该做的罢。” 杜将离缄默须臾,闷闷道:“均墨,我怒了,勃然大怒,还不放我下来。” 均墨闻言,又忍不住打了杜将离一记:“你可知这几日对我有多冷淡?现在知道要对我提要求了,嗯?晚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杜将离裹紧被子,翻了个身,微微蹙眉,昨夜的情景他还记得很清楚,均墨就像发了狂的野兽般,杜将离扶着腰坐起,不由埋怨了声:“太粗暴了。” 好在眼下身子骨还硬朗,若是过了而立,到了不惑,哪里还禁得住均墨此般辣手摧腰,想及此,眼里透出一抹希冀,不知自己还能否坚持到那时,能否有机会看看过了不惑鬓角开始发白的均墨的模样。 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又赶紧闭上,摇摇头,想这些做什么,杜将离起身,均墨不在房中,桌案上放了洗漱用的盆水与些许糕点,还有一瓶用过的伤药,杜将离将手探去身后,均墨已帮他上过了药,等等,好像有什么东西……杜将离面上窘迫,忍不住骂了一句,畜生,既然替他清洗过,亦涂过药,为何不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啊! 杜将离涨红了脸,门口传来轻叩声,稳了稳心神,急急着好衣物,手忙脚乱地前去开门,屋外立着一名兵士,见是杜将离,一愣,目光瞟到白发男子锁骨边的梅花印记,赶紧低下头。 “你找殿下何事?”杜将离问道。 兵士恭敬地说:“今晨夏人送来战书。” “喔?”眉梢轻佻,杜将离伸手,“与我看看。” 兵士立即递上,杜将离端详片刻,抬首,见那兵士已退去数步远,开口发问:“如何寻到这里来了,殿下不在营中么?” 对方回以肯定的回答,杜将离略微思忖,放兵士离开,他进屋准备片刻,前去军营,石云与孟禾央已回来了,连同晚襄和楚天一道在厅中,杜将离将手中书函交予众人轮流览阅,战书上写得很清楚,夏军将会在明日巳时准时来袭。 祈黎军队如今驻扎在丘阳城,夏兵在丘阳城西去四十里之地,之间有七八道路线,由此便也有更多的可能性,石云将战书摔至桌上:“这是戏弄我们么?特意指明淮道南、北,城东三处,还让我们猜测他们会从哪路攻来,轻视我们也该有个限度。” 楚天环胸思量:“这是白狼蛛的作风,我在他手下待过一阵,知道他偏好的做法。” 似是而非,欲取姑予,让对方头疼,杜将离侧过脑袋,换个思路去想,白狼蛛在给予敌方希望的同时,亦会准备好绝望等着对方,杜将离放低声音:“他在祈待了如此长的时间,我怕他早已安排了心腹渗进祈军之中,我们不得不防,欲反客为主,先要确定我们内部完全没有问题,才可安心对敌。” 晚襄赞同杜将离的意见,道:“时间紧迫,最多两个时辰,我们必须想出计策来应对夏明日之袭。” 孟禾央凝神观察周围,确定没有人后,众人围作一起,共商谋略。要考虑的因素主要有两处,一是揪出军中内奸,另一点便是如何败退夏军。 大家各自讨论着,一个时辰后,倒是确定了大致方案,杜将离脑中浮现出些许想法,打算试试。正在此时,均墨进厅来,经过杜将离时,抬手拍拍他的后腰,杜将离吃痛,嗷的叫出声,不由躬起身子,暗自龇牙,这厮明知自己疼,还故意打那种地方。 “怎么了?”晚襄关心地问道。 杜将离按捺住心中怒火,强作笑颜:“没什么。”瞪了均墨一眼,对方回了个类似惩罚般的表情,杜将离胸口一闷,总觉得均墨自昨晚以来,对自己都不再似以前那般客气了。 石云开口:“殿下,夏送来战书。” 均墨迈步众人之间,颔首:“此事我已得知。”石云将大家定好的计划原原本本为均墨复说。杜将离则去向一旁提了纸笔写了三封信函,分放在身上不同的位置,以免错拿。 出了厅,待到午后,杜将离往祈营转了一周,亲自将书信悄悄交予三位将领,便往寝屋行去,他推开房门,见到空空如也的屋舍,一愣,瞄向正收拾包袱的蓝艺:“怎么回事?” “殿下说从今开始,要亲自监视你,所以让我把你的东西统统搬去他那。”不同于杜将离的愁眉苦脸,蓝艺倒是满面喜气洋洋:“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将离你总算争了口气。” 杜将离暗自不爽,如今已然有些束手束脚,再去到均墨眼皮子底下,岂不是对自己身心的双重禁锢?均墨当真决然,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也罢,不过就是个睡觉的地方,他与均墨大半时间都在营中,或一同处理战事,或各自分开,只一个寝处,哪里能影响到白天所为,杜将离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他又去寻了公羊辛,与对方一道忙到深夜。 祈中无主,几股势力虽遵循了祈王死前之命,配合黎军作战,待破夏之后方可班师回朝,但如此状态,始终是长久不得的。 去到均墨寝处,见均墨立在窗台,对方露出温和的笑:“将岚,你回来了。” 杜将离下意识地看看四周,均墨似知道他心中所想,道:“放心,你的东西,我没有擅自翻动过。”折身步向桌旁,示意杜将离看向桌上杯盏,“不来与我饮一杯么?” “军中不得擅自饮酒。”杜将离念念有词,提起杯子才发现那并不是酒,而是——杜将离嗅到一股药味,杯中还冒着热气,均墨站在一旁,明明是严冬,额上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杜将离看看均墨,又看看桌案,不会是对方亲手熬的罢…… “这是穆琛给的方子,可祛你体内的湿寒。”均墨一并执杯,“怕你嫌苦,我便与你一道喝。” 杜将离心中暗叹,蚀衣草哪是那么容易解的,均墨大抵也是抱着微薄的希望,哪怕有一丝的可能性,都打算试一下吧。杜将离抿嘴,抢过均墨手中的杯子,连同自己的,仰头喝得一干二净,末了,龇牙缓了一阵,眨眨眼:“猫有九命,我杜芒有十八命,殿下你不必如此忧心。” 第一百一十七章 次日,杜将离早早起身,推开窗,不适应地眯起眼,窗外是满片的白,天空飘洒着轻盈的六角晶莹,地面、树梢、屋檐皆已积了薄薄一层雪,杜将离往手中轻呵一口气,昨夜在营中,便已觉着冷得厉害,兵士们的御寒衣物,他也要想办法再多备一些。 自穆琛来营后,杜将离偷跑去问过他,结果丫不仅什么都没说,还瞪着血红双眼把自己赶出了门。杜将离直哼哼,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问问情况还有错了!他扬起下颚,反正穆琛不说自己也清楚,这吃啥啥香,穿啥啥俊朗百年难得一见的非练武奇才之身可好着呢! 独独那千障针,这几日刺得他难受得紧,整夜整夜都睡不好觉。听唐大哥所言,当时梁姑娘一家被夏人寻到,严加控制,在其身侧还有一位年迈的南巫族长老,当时处境堪危,老人迫不得已,在梁夫人体内种下千障针,封住驭轮珠之力,以防止其被夏人利用,孰料那时梁夫人已然怀有身孕,更没想到千障针会由此进入梁竹烟身体。 梁家想尽千方百计欲逃出夏人掌控,可身陷囹圄,脱身不得,最终仅想出保全梁竹烟之法,便将才出生不久的孩子托付给向来低调并未暴露身份的唐涩,以全家之殁,来换血脉生存,而老人也死在那次事中。 虽说如此,却也并未见得老人尸身,千障针只有当初施下之人才能解开,唐涩一直没有放弃希望,十几年来锲而不舍地寻着,也正是因此,才被夏人察觉到,落入白狼蛛手中。 杜将离抬眼,见均墨踏雪行来,立即折身迈至门旁,为他拍去肩头雪,看他手中端着的药汤,原来他一大早不在屋中,便是为了给自己熬药。 何其感动,何其温暖,啊!美好的一天就要从贴心的药开始了! 杜将离哭丧着脸,接过手中,蹙起眉头饮了一口,好苦,紧接着眼皮一翻,舌头一伸,倒在案上装死。 “现在知道苦了?”均墨毫不心软地拎起白发男子,捏住他的下巴强行灌了进去,“当初蚀衣草吃得正欢的时候怎的没考虑现在?” 杜将离一个劲地直咧嘴:“当然考虑过了,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瞄瞄均墨,续道,“天降老妈子,呜呼哀哉。” 语毕,听到均墨手中药碗碎裂的声音,杜将离正襟危坐,连忙涎皮赖脸地补充几句溢美之词,暗自感叹,这人怎么都听不得实话呢。 均墨面色缓和了些,自案台取来枣木梳,按住杜将离的肩膀,杜将离神情戒备:“你做什么?新的惩罚法子?” “别动。”均墨说道,指腹轻轻地划过杜将离发丝,手执梳柄一下一下缓缓梳到尾。杜将离不习惯地绷紧背脊:“熬药、束发,均墨,你这是将蓝艺的活抢去干了。” “不喜欢么?”均墨问。 杜将离仰头瞄瞄立在他身后的均墨,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均墨俯下身,往他嘴边啃了一记:“教你别乱动了。” 杜将离眼珠子一转,强行抱住对方的脑袋将嘴送上去,末了,舔舔唇,狡黠地笑开:“苦吗?” 男子仰起身,闻言,环住杜将离,话语自他喉咙深处漏了出来:“不苦。”声音低沉,宛如一汪静谧之水,看似平稳,却是将万种情思深藏其中,念不得,想不得。 银丝三千,三千愁绪,听均墨意有所指,杜将离悄然叹息,在对方面前,嬉笑怒骂也不过是皮囊表象,全然没了用处。沉默,失神,再到开口,亦是重归平静,杜将离神色淡淡,直白地问:“均墨,小琛说我还有多久?”稍稍停顿,继续问,“能看到你环天下为王吗?” “你会活到花甲、古稀,比我还长。”均墨肯定地回道。 杜将离有些开心:“殿下,待一切尘埃落定,你定要封我个闲散王侯当当,每月不需做事,还能拿俸禄,家中珠宝万千,诸事皆不用我再多费心思,吃喝玩乐,浮华奢靡,我要做你的王朝里,第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王爷。” 均墨禁不住笑了:“有你这么爱操心的纨绔王爷么?”顺手敲敲白发男子的脑袋,“将岚,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无关责任,无关他人,仅仅是你心中想做的。当你还是祈国太子时,不拉拢,不讨好,不刻意,干脆决断,却使得自己孤身一人,一方面,是你早早做好了不为王的打算,想将其还给杜家血脉;另一方面,便是因那才是最符合你行事作风与你所期望的朝廷罢。” 杜将离重重吸了一口气,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均墨话里的每一个字仿佛流水般淌进心头,不多一厘,不少一毫,恰如其分,分明连自己都早将这些抛诸脑后,心生感叹,均墨说的已与自己相去甚远,这浊浊凡世,活得最任性的是自己,最不自由的也是自己,但不论如何,有人能懂,那便全然够了。 为人一世,一念苦,一念苦中作乐,得以相遇此世间种种,皆是自己的福分,杜将离开口:“均墨,祈国的情况我已基本摸清楚,近几日便会将杜嵇的诏书公告天下,待祈的传国玉玺秘密送往我手中,便可把祈全权交给你。” “这固然是我所要的。”均墨为白发男子束好发,声音里更多的是无奈,“但将岚,我最希望的,是你不要再自欺欺人,将什么都归咎于自己身上,祈王的事,并不是你的错。你拿他的死来逼迫自己,惩罚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啊。这些时日里祈相关的事务,你哪怕有一次与我商量过么?” 杜将离闻言怔怔起身,直直望向均墨,对方如玉的面庞显得格外凝重,杜将离抿紧唇:“小未因我而死,我难辞其咎,这是我该承担的,而你事务繁杂,我又怎好再为你平添麻烦。” 均墨叹出一口气:“你这便是拒我于千里之外,视我为他人,将岚,你对这些分得如此清楚,是不是于你而言,有我,没我,都是一样?” 不是的——杜将离身形一震,心下微乱,他本不想让均墨心烦,却不料这样,反而给对方带来了困扰:“均墨,我……” 男子倏然笑了,轻弹对方的额头:“将岚,我不是要怪你,你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为你所吸引,只是,你该习惯再信赖我一些。” 杜将离垂下眼眸,愣了少顷,又看入均墨眼中,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扭头望望窗外天色,去墙边取了箬笠,递给均墨一顶,屋外白雪纷扬不止,方起了势头,正有逐渐加大的趋势,与均墨一道踏入雪中,杜将离迟疑着张嘴:“殿下,我去祈营。”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此次祈军出了三支人马,不出意外,便能试探出白狼蛛留在其中的爪牙,届时,能把人交予你处理么?我还未想好该是利用他们,还是直接处置了。” 见杜将离主动提及,似开始卸下顽固的心防,均墨唇角稍稍扬起。 两人自不同的方向前去,祈黎军队分成三批各自提前数个时辰出发,离白狼蛛所说的巳时还有段时间,杜将离坐镇帐中,翻阅了几份公文,却是看不进去,翘首等待战情回报。 与夏军作战有太多不定因素,哪怕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杜将离亦不能保证一定拥有胜算,白狼蛛太懂人心,只要此时他拿夏军剩下的五万鬼兵大做文章,祈黎这边决计是暂时无法应对的。 杜将离记得重明书中写过解法,那需要用大巫之血驱使一种名唤黯迷的小虫,来克制白狼蛛施在鬼兵身上的巫毒,可自己体内被千障针封住,无法施展应有的效力,若是转而寻求梁姑娘的帮助……不行,杜将离摇头,五万鬼兵太多,这便等于让一个女子献出其全部的鲜血,万万使不得。 蹙眉,杜将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是知道自己不行的,可白狼蛛还不知道,那么,不就正巧可以利用此点来牵制甚至骗过对方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淮道南、北,城东,是白狼蛛所下战书提到的三处可能来袭的路线,他既然如此提出,基本便不会有选择其他进攻方式的情况,他喜欢看敌方因此而猜测、布局、甚至手忙脚乱的模样。 祈黎军队两两联合,一支分布在淮道尽处,一支埋伏在夏营旁伺机突袭,另一支则守在城外,不论白狼蛛如何考虑,其根本目的都是为了取胜。杜将离放下笔,背过手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白狼蛛,你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 一面思量,一面握紧拳,他抿着唇,总有一天,他会亲手逮到白狼蛛,以慰小未在天之灵。 蓝艺端壶而进:“将离,我泡了紫苏茶,你喝着暖暖身子。” 杜将离抬首,见蓝艺冻得鼻头通红,不觉莞尔:“这茶倒是你用比较合适。” “我皮糙肉厚的,再冷些都无妨,何况穆公子与随行军医们,也替大伙想了些御寒的法子。”蓝艺发鬓落了不少冰晶,皆化在发梢。雪自清晨开始下,纷扬如絮,并不算大。 杜将离侧过头:“小琛倒是有心,莫非这紫苏茶,也是他教你泡的?” 蓝艺咧出两排牙:“的确向穆公子好生请教了番,将离,你尝尝合不合你胃口。” 杜将离神情里透出几丝无奈:“殿下是这样,你也这样。”他指指自己的脸,“看看,气色红润,精神饱满。”又秀了秀里三层外三层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身体,得意道,“膘肥体壮,英武勇猛,力大无穷。我好端端的,你们一个个弄得我仿佛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一般,教我情何以堪?” 蓝艺闻言,眉毛倒竖,扯大嗓门:“我们这是关心你,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穆公子说你的身体已被蚀衣草长期寒毒侵蚀,内腑皆损,脉象散乱不整,至数不齐,你看起来没事?是啊,你现在除了外表看上去光亮,其里却全是坏的。如今再来调养,已然来不及了,你还诸多微词,倘若哪天坚持不住,看你如何是好!”语气显得极为激动。 杜将离愣了半晌,幽幽吐出一句:“大白天的咒我做什么。”心道,小琛怎的肯告诉蓝艺,也不肯告诉自己,真弄不明白。 “你……”蓝艺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杜将离见其正欲发作,忙抱起壶熊饮数口,道:“小琛此人极好,你多与他学些东西也不坏,听闻懂医理之人不仅能延年益寿,还能欢快地驾驭三妻四妾,尽享齐人之福。”抬手托腮,纳闷地嘟哝,“我当初怎么没想过要学点医呢。” 看对方歪解了自己接触穆公子的初衷,蓝艺没好气,直白道:“再怎么样,你都是被信王殿下压在身底下的命,学了也白费。” 杜将离睁大眼,倒是没有再回嘴,圆溜溜的瞳孔隐隐显出些不满,他哼唧两声扯开话题:“唐大哥暂时不在营中,若他回来了便带他来寻我,我有事要寻他。” 蓝艺应允,杜将离听到一阵匆匆跑来的脚步声,忙回身,对着才进门有些气喘的兵士发问:“如何?” 那兵士答道:“夏兵正沿淮道前来,祈军宋将军准备应战。” “梁都尉与石云的军队呢?”杜将离继续问。 “被夏军绕过了。” 杜将离思忱少顷,晚襄是与祈宋将军在一路的,当即开口:“替我传令下去,让宋将军把战线往前推移,再另外单独通知红姬将军,若觉得形势不对,便立即撤退。”迟疑了阵,心念微转,又道,“不,还是我亲自前去,殿下那边待我出了城再与他禀告。” 当即驾马与晚襄汇合,杜将离方到不久,夏军业已临至城下,对方齐齐整整前来的,正是叱咤沙场的鬼兵,布阵严谨,气势逼人,铁面具在冰雪呼啸中渗出死亡般的气息,白狼蛛傲然行在最前,半边的眸子被轻纱掩住,嘴边扬起一抹轻蔑的笑。 杜将离不假思索,驱马穿过兵众,越过晚襄与宋将军,与其拉开稍远的距离,稍稍昂头,毫不客气地斜睨白狼蛛:“狼蛛先生,许久不见,千里迢迢赶来将另一只眼送与我,这样积极,倒着实让我惭愧了。” 语罢,臂上倾城铃音大震,一波接着一波,声浪层叠推向前,似是古老的吟唱,回音不断,辨不清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在寂静的战场上幽幽传入每一个兵士耳中,教人发怵。 白狼蛛嘴边漏出几分阴霾:“族长大人说话当真有趣,人亦贪心得紧,这世上哪有屡屡白占便宜的道理,这礼物自然是你来我往才公平,不是吗?” “先生的算盘打得不错,只可惜——”杜将离从容的脸上绽开笑容,“狼蛛先生该不会以为到了现在,你手上所谓的鬼兵,仍能在祈黎面前发挥效力罢?” 白狼蛛眉间一皱,很快便舒展开来:“不试试,又如何断定得?奉劝族长大人,还是多多关心下自己为妙,毕竟这么重要的身份教我知道了,可是麻烦得很。” “哦?”杜将离拖长音调回了一声,心中暗骂一记,脑中已想好了应对之法,仰头而笑,素唇皓齿,银发桃眸,显得闲雅翩然,又夹着因狡猾而带来的少许捉摸不透的魅意,“狼蛛先生又怎知我当时不是为了脱身,而故意骗的你?先生不防猜猜,我到底是大巫,抑或不是?我究竟能阻了你的鬼兵,抑或不能?” 对方不正喜欢这样愚弄他人么?那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是再好不过。 男子面上果不其然闪过一丝微弱得几近不可察觉的动摇,仅剩的眸子模样极为可怖,他蓦然高声大笑,笑声尖利破开云霄,末了,道:“好,我陪你玩。” 黎夏终开始对战,一番鼓动声势后,杜将离在兵士的保护下退到一旁,一面看着双方交锋,一面暗自思忖,不对,有哪里的感觉不大对劲,再凝神观察一阵,心下顿时明了,原来问题出在这里,白狼蛛带来的军队,虽身着鬼兵装束,却并非真正的鬼兵,不过是寻常兵士罢了。 虚张声势,杜将离并没有因为情况好转而松下一口气,他细想下去,既然如此,那么不正说明货真价实的鬼兵就躲在夏营中,假使阿央贸然前去偷袭,反而会着其道了吗? 白狼蛛此举有利亦有弊,明显是建立在得知己方部分情报的基础下,才有的安排,杜将离心中担心阿央,无奈远水救不了近火,事到如今只能相信阿央的判断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晚襄沉着应变,冷静指挥,从起初的平分秋色,到祈黎渐渐处于上风,白狼蛛观局势不妙,立时撤退。晚襄生怕有埋伏,未敢贸然追击,祈黎得胜归营,杜将离甚至来不及喝口水,立时布下几名兵士在暗处守住城门。 待到日落,石云与孟禾央回师,不曾小憩便聚至议事厅,与众人一同商讨战情。孟禾央与祈张骑督未攻而返,前者说道:“夏营传来的气息不大寻常,我们便未加以侵袭。” 杜将离舒展眉眼,阿央的感觉已不是第一次起到关键作用了,颔首:“很好。” “好什么?”均墨踱至他身侧,斜过头,语调不善,“你又跑去战场与夏军当面对垒了?” “我看到白狼蛛出现,自然要前去干扰一番。”杜将离虽是一时意气,但亦起到了不错的效果,那个阴毒的男人此刻只怕正为自己之言而气得牙痒痒呢,“我与那厮不共戴天,不将他千刀万剐我誓不罢休。” 见白发男子面上毫无悔过之意,反而现出满满的斗志,均墨无奈之余也是习惯了,清楚自己怎么说都不管用,对方该不老实的,仍会不老实,就只认真道:“今后那男人再出现,你不要与之当面接触。” “为何?”杜将离不解,“让我不要贸然行动我能理解,作何连白狼蛛的面也见不得?” “白狼蛛太过危险,你与他的几次交锋,已让他熟悉了你的套路,往后很难再轻易讨到便宜。下次你再在其面前出现,就是他毫不客气反击的时候,以你的性子,很容易在他手上吃大亏。”均墨的语调平稳,言之定定。 寻常人只要一接触到均墨漆黑的眼眸,再听那宛如暗示的低沉嗓音,大多会不由自主信了他,仿佛他说得全然正确一般。杜将离显然也很吃均墨这一套,于是他更多的便是在如何从对方话中挑出毛病来加以反驳上多下工夫。 不过此次,均墨说得的确有理,杜将离不由暗自嘟哝:“你这不就是说我的计谋多为小花招,糊弄不了人么。” 均墨闻言,忍不住微笑:“哪里,你的那些拿来对付我,可是最有成效的。” 杜将离牙间一酸,均妖怪说这些也不看看场合,均墨正色,又继续道:“白狼蛛由我亲自对付,我必将他擒来交予你全权处置,可好?” 杜将离扬眉,这条件倒是不错,欣然接受,四顾觉着厅中气氛似比较严肃,心想众人奔波一天必然十分劳累,晃晃脑袋,转转眼珠子:“夏可以算是我们一路行来最难缠的对手,但并非不可战胜,待我们将这一段时日熬过去,殿下必定亲自犒赏大家。”信口道,“殿下同我说了,届时他可穿上女服任由大家恣意……唔——” 杜将离痛苦地捂住腰蹲下身,瞄到罪魁祸首拧着眉毛居高临下地望向自己,君子动口不动手,立即抱住对方大腿张嘴就是一口,咬完头上又挨了一下,接着便被均墨毫不客气地提了起来。 男子微眯起眼眸,声音不大不小:“你好大的胆子,喜欢女人的衣裳是么?好啊,想要什么样的?我立即命人搜寻来,晚上你便一一穿给我看。” 众人立即扭头当做什么都未发生。 这说话不经头脑,简直就是作孽啊,杜将离喉中哽咽,太蠢了,自掘坟墓,不禁有生以来头一次为自己的脑袋感到阵阵的忧愁。杜将离扭头,见石云嘴边挂满幸灾乐祸的神情,顿时心间惆怅,不行,怎么着也得拉个垫背的,明儿一早他就去蓝艺屋里把对方要换的衣服全部拿走,换成七彩大袄裙,这才是真挚的主仆之情,所谓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咋好意思忘了蓝艺呢。 如此一想,杜将离瞬间舒服许多,厅外有兵士前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杜将离收起面上不恭,长长叹出一口气,与均墨对视一眼,低头迈至众人之间站定,也不说话,默默扫视众人一圈,目光如烛,徐徐道:“我们好不容易走至现在,取晴、并端、祈黎联合对夏,战乱纷争之际,能活下来就是幸事,更何况披荆斩棘一往直前取得如此地位,这都少不得在场每一个人的努力。我们要感谢同伴,感谢手下的兵士,亦要感谢自己。” “今次大家齐齐在此,我也不妨直接告诉你们,祈王去后,我杜芒杜将离便是祈之主,而墨世子属黎,祈也好,黎也罢,此后祈黎双方,不论胜负,不谈输赢,不争你我,我们要做的,是比国国相争更大的事,我们要抛开所有的固有观念,为一统天下而奋战,而你们则全部是我们的开国功臣。” 杜将离此言一出,厅中安静,众人眸中皆为一惊,虽之前大多已猜到这个趋势,但真正从杜将离口中听到此话,还是禁不住大为震撼。 杜将离嘴角扯起的笑漾出一抹无奈:“这件事,说难,自是难得很,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愿意同心协力,只是很可惜,总是有那么些人——”杜将离的眉眼骤然冰冷,语调亦是低上许多,“喜欢学习鲁甬,想步他的后尘。” 他说着,视线定定地聚集到了宋将军身上,对方后退一步,脸侧一闪而逝的仓皇已出卖了他:“臣下忠心为祈,耿耿赤诚,自是万死不辞。”声音诚恳。 杜将离缓缓步向对方:“那好,你怎么解释夏此次的行为?白狼蛛仿佛生了千里眼一般,绕过梁都尉与石将军的人马,径直前来。夏为何会知道我们的安排?不就是你通风报信的吗!夏虽与你当面对阵,你还因此受了不轻的伤,可那不正是你为了安全起见施的苦肉计,即便事情败露,也好因此嫁祸于梁都尉么?” 男子睁大眼,反而怒道:“愈加之罪,何患无词?我一生为祈献尽犬马之劳,苍天可证,你说我嫁祸,又怎知不是梁贼嫁祸于我。” 杜将离冷笑一声:“只可惜这还真与他无关,我给你与梁都尉张骑督一同发了密函告知战事安排,只是你们三人收到的信函内容微有些不同,梁都尉所知道你这边的情况与真实的有所偏颇,张骑督的亦是一样,若是他们的信息败露,照理说,夏会全力攻来,可为何夏会派出普通兵士而将鬼兵留在营中?” 杜将离步步紧逼:“就是为了堤防孟都尉与张骑督的埋伏,这一来又引出了另外的问题,既然对方知道有埋伏,为何迟迟不向我们的埋伏军出手?”宋将军的面色已然发白,杜将离不依不挠,“因为我告诉你的,是我方埋伏军会在酉时进攻,而真正的时间,却在未时之前!” 宋将军说不出话来,嘴唇张了张,有些无力地瘫坐至一旁椅上。 杜将离平复下胸口腾起的热意,惋惜道:“我本希望我们之中没有叛徒,可事实让我很失望,你来这之前看到张骑督,已心存怀疑了罢,所以才让自己的几个心腹借口办事好逃出城外?很可惜,这些人我都抓起来了,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夏有关的人。” 直起身,看向众人,突然觉着疲累,均墨拍了一记杜将离的背,似隐隐有些暖暖的带着安心的力量从他掌心传来,杜将离望着步到自己身前的可靠背影,松出一口气,之后,便交给他了。 第一百二十章 自打杜将离屁颠颠跑去与均墨同住后,蓝艺就顺带连均墨也一道伺候了,他忧郁地揉揉眉心,这对夫妇住的地方,床单是每天都要换,桌子椅子柜子茶具是隔几天轮番坏一次,简直就是战场,真想不通他们哪来这么丧心病狂的杀伤力。 蓝艺好不容易又一次收拾完屋中残局,杜将离才方起身,揉揉明显还未睡醒的眼,顶着满头乱发坐至椅上。蓝艺一面为其束发,一面说道:“听闻唐公子回来了,我一会便将他请来。” “请他来做什么?”杜将离奇道。 蓝艺一愣:“不是你要我请他的么,昨天?” 身子一僵,面色微微发白,杜将离不确定又问一遍:“真是我让你请的?” 蓝艺给予肯定的回答,还拿手探探白发男子的额头:“你睡糊涂了?” 杜将离咬紧唇,怎么会?自己分明不记得了……找唐大哥又是所为何事?杜将离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的手笼在袖中,食指与拇指不安地捻着,呵,蚀衣草终于开始作威作福了,不过没关系,还有时间,杜将离心下安慰自己,嘴上则兀自不满地嘟哝起来:“好蓝艺,见你翩翩风雅的主人因忙于战事而日渐憔悴消瘦,形容枯槁,你忧伤吗?难过吗?” 蓝艺被杜将离的话生生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昧着良心配合道:“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杜将离乐了,满意地点点头,沾沾自喜道:“看来本大爷魅力拔群,深受爱戴,蓝艺,替我梳个高耸入云的霸气发髻,我好去兵营树树威风,唐大哥那边你不用去了,我直接找他。” 蓝艺在杜将离的百般挑剔下,为他束了个硬挺得戳谁谁死的旋风锥子髻,督促其饮尽墨世子留下的药,就放杜将离出门了。 屋外雪初霁,朦胧不晰的朝阳躲在青白的云霄之后,地面堆着厚厚一层积雪,有的积得薄些已结成了冰,杜将离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踩在雪中,真冷啊,呵一口气在手心,这雪怕是要融个三日,在这之前,夏军应当不会来犯。 杜将离拾了两枝被压断在地的枯枝,抖去其上的雪,一手持一根当拐杖拄着,暗自得意,自己委实太聪明了,这样就不怕雪滑容易摔跤,刚想完,正欲来个轻盈潇洒雪上飞,便噗通摔了个结实。 拍去袍上雪,望望身后屁股砸出的大坑,杜将离脑中一转,记得均墨每天午时都会去到书房独自看一阵子书,基本不会有例外,这些时日他又要照顾自己,又要顾着国事,各方面都不落下,当真辛苦,杜将离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而自己身为他的枕边人,也从没替他做点什么。 杜将离可不是忘恩负义,心安理得地受着别人的好而不思回报的人,眼瞅着今日里有点闲余,杜将离暗想不若趁现在给他备个惊喜,以后大抵也没什么机会了,自己这么快就已开始记不清事情,这可不是好的征兆,他瞄瞄四周的冰白,干脆就堆个雄伟霸气的雪人像,以此来讴歌英勇神武的墨世子。 说做就做,杜将离一溜烟奔至均墨常去的书房门口,捧了雪乐呵呵地堆了起来,自打五年前起,便不曾下过这么大的雪,杜将离的手冻得通红,心里还隐隐有些高兴,不知均墨看到后会不会开心得活蹦乱跳。 忙活良久,白发男子吭哧吭哧滚了个硕大的球状身体,他的背上已冒出一层薄汗,咬牙,又将脑袋一鼓作气搬到身体之上,杜将离端详良久,拿手指戳了俩眼窝和嘴巴出来,自言自语道:“均妖怪身上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嘴,会说了不起啊。”哼唧一声,寻了块石头,往前一塞,“堵你的嘴,让你再叨叨。” 接着,又说道:“眼睛也讨厌,贼溜溜一眯就仿佛能看尽天下事,装什么睿智无双!”举起当拐杖用的两根枯枝,一边安插一根。 如此好生做了一番装饰,杜将离终于心满意足地咂咂嘴,累得坐在一旁直休息。他想得好好的,一会自己便低眉顺目地为均墨磨墨念书,再让其一享自己独创的杜式推拿大法,令对方从上至下、由内而外,身心双方面都焕发出新生的光芒。 咯咯乐出声,太善解人意了,连自己都禁不住要陶醉,杜将离甩甩袖子,仰首望天,一会儿做深沉状,一会儿做痴痴傻笑状,表情一个劲地变化,却独独没有露出落寞的模样,有了均墨,有了这许多朋友在旁,他早已不再孤单了。 于是每当有兵士路过,杜将离都要拉住对方一道来品评自己的杰作,但奇怪的是每每有兵士经过此地,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似不愿与自己扯上关系。 红日很快爬到正中,均墨来的时候,见到满身疮痍的巨型诅咒雪人,还有那雪人身体上明明白白写着的血红血红的均墨二字,甚至不愿去看杜将离的脸,而他眼边不断跳动的青筋已十分清晰地显示出他此刻的心情。 杜将离第一时间小跑至均墨身侧,扬起脑袋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笑得极尽谄媚,一脸邀功讨赏的神情,道:“均墨,这可是我费劲千辛万苦,凝结了无数心血特意为你准备的,惊喜吗?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吗?为自己竟能慧眼识珠从茫茫人海中挑中了我而窃喜得泪流满面了吗?”话语里满是期待。 “……” 无语凝噎,均墨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将手伸向腰间长剑灭了白发男子的冲动,捂住胸口,一阵气闷:“无事献——殷勤——”困扰地吐出后两个字,语调平平,“说吧,你想要什么?” 杜将离讶然地张大嘴,眉毛一横:“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施恩仅仅为了回报的人吗?” “没有,那么我便进去了。”均墨此刻实在连一句话都不想再与杜将离多说。 “唉——”杜将离忙拉住均墨,既然被对方一眼看穿了……幽幽道,“你若是非要给我点回报,那……我想求你答应我个事。” 均墨早预料到杜将离这样的反应,驻步,稍稍抬起下巴。杜将离面容一转认真道:“我在颜雀楼北去不远的琉华台后埋了些东西,待江山一统,你替我将它取出来可好?”顿了顿,补充了记,“如若可以,最好是你亲自前去。” “如此重要的物事,你自己去取不就行了?”均墨眼神带着探究,忖量少顷,“你若本就想我替你取,为何早不与我说,现在才来提这茬。”眸色一暗,“将岚,你——” 这不是怕那时就记不得了么,当然要把最重要的事情提前交代一番,杜将离心道,他瞄瞄对方神情,忙哼出一声,不满地嚷嚷:“不愿意就算了,找什么借口,一个大男人如斯小气,还没当上九国帝王呢,就开始耍威风了,若当上还了得?想想就为你的臣民叹惋,我对你这般好你也不肯领情,心硬得跟数九寒天里的石头一样……” “将岚,这可是你自找的。”均墨实在克制不住,强行将其扛至肩上,“你不过就是仗着我不忍心欺你。”语毕,望望前方那紧挨房门甚至遮挡并堵死了整个门的庞大雪人身躯,又望望一旁,嘴角抽搐了几记,上前,扒着窗户跳了进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俗言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以怨报德的家伙,自己好心好意送他个美轮美奂的雪人,他居然……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杜将离扶住椅子哀怨地从地上爬起,面上红热还未褪尽,听闻屋外人声,忙整整衣袍,扶扶头发。步去,开门,见自己堆的雪人宽广的背脊销魂地堵在门口,只好推开窗。 “听殿下言你在此,我便寻来了。”楚天立在窗旁,见杜将离,蓦然笑道,“里衣漏出来了。” 杜将离一慌,忙低头去看,分明好好的,扭头,发觉楚天眸中狡黠,这均墨的人怎么都跟丫一个德行,腹里肠黑,讨厌得紧,哼,想自己风华正茂,翩翩公子,才不跟他们一般计较,正色问道:“殿下已找过你了?你可有办法?” 语毕在心里啐了一口,不计较才怪。 楚天微愣,似是不明白:“什么办法?” 杜将离叹出一声,幽幽张嘴:“也是,这种事情的确难以启齿,何况他又是如此身份,小天,你可知殿下曾经喜欢过何人么?” 楚天扬眉,不解对方此问之意,但看杜将离神情认真,回忆了阵:“殿下素来心不在此,不曾看到其特意接近过谁。” “既然从来没有喜欢过人,又如何便知自己好男色?这不是很奇怪么?”杜将离煞有介事地抛出疑问,楚天闻言轻怔,点点头,竟是觉得颇有道理。 杜将离顿了顿,凑近楚天,瞧瞧左右,压低声音委婉道:“其实是因他腰不大好,又顾着面子——” 楚天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杜将离继续道:“我与殿下说我们南巫族有很灵的补腰法子,只是我不会做,便让殿下来问你的。” “我倒是的确会。”男子眉眼温和如玉,“我不知你们究竟如何,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便为殿下备上一些。”楚天面上全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 杜将离不放心,又补充:“人愈多的时候给他愈好。”杜将离心中明白这么做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可若按捺着不出口恶气,他又实在忍不下去,哪怕要搭上自己,能让均墨不舒坦,他就心满意足了! 但——虽说看上去似乎是报了那么点仇,杜将离总感觉心肝儿疼得慌。 楚天笑了少顷:“将离。”他转入正题,“我有话要与你说,来我屋子可好?” 杜将离应允,甩甩手示意楚天退后,右臂撑住窗台,鬓间银发翩然一甩,潇洒一跳,但明显跳低了,腿磕在窗沿上,一个倒栽葱砸进雪中。 “将离!”楚天叫道,上前欲扶,被杜将离抬起胳膊制止,后者面目镇定地爬了起来,拍拍周身的雪,淡淡道:“没事,习惯了。”话语中凝结了多少说不尽的无奈与哀怨。 人生总是不完美的,杜将离吸吸鼻子,下辈子一定投个健硕的胎,做个四肢彪悍头脑复杂的人,以弥补今生不仅小细胳膊小细腿且极不协调之憾。 进了楚天的屋子,顿觉格外清冷,比之屋外犹有过之,楚天递过一个下人才奉上的手炉,杜将离忙接了揣进袖中,猫进桌案最里侧的位置。屋中隔了一扇屏风,其上画满一张张不同的人脸,倒是应了楚天的手艺,杜将离却看得直发怵。 楚天沏了半盏茶,推到杜将离面前:“我们南巫族历来栖息在祈西南端的那方土地之上,自从出了事,那里便成了荒芜之地,我曾悄悄去看过,想着经过千年,不知已变得如何,却发现竟是一片苍凉,仿佛死地一般,寸草不生。” 楚天的情绪并没有很大的波动,感叹之意多过忿恨:“脚下坤灵是天地间最具包容之物,被毁之后,却是连颗野草都长不出来,如何不教人唏嘘。” 杜将离微睁大眼:“小天,我们的故地虽是废了,夏人的眼线可不曾放松,你这般前去是极危险的。” 楚天不置可否:“我杀了他们细作中的其中一人,扮了他的面目才去的。”又思忖了片刻,道,“眼下夏从端南穿入祈,将那儿占了,我们要将故地夺回来,只得多费些功夫。” 杜将离忆起什么,问道:“小天,你们此番出行可将族人都安顿好了?” 男子颔首:“我与唐大哥编了些理由,教族人们暂时退去晴国,将离,他们还叮嘱我提防你。” 杜将离闻言忍俊不禁,想起之前在弃宅中被他们五花大绑,就觉得有趣:“他们不会还着你将我灭口罢?”临了,端起杯盏饮了一口。 楚天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杜将离用过的茶盅,笑道:“这还不至于,你的事我已替你搪塞过去了。” “小天,我命人搜罗来一张古琴正待送与唐大哥,虽及不上他留给梁姑娘那张,但我想等唐大哥的手好后,在这英魂遍集的战乱之地,郁郁不得抒发的纷杂之时,得以自如地抚上几曲,也算聊以慰藉。”杜将离面上透出一丝希冀,“我若能有幸听得世间最好的乐者抚上一曲,此生便算无憾了,只盼他不要嫌我这琴不顺手才好。” 男子听及此言,眸中水光一转,低声道:“唐大哥知你有这份心意,哪里还会嫌弃。” 杜将离侧头,见楚天的神情里仿若藏着心事,问:“小天,你还不曾告诉我究竟要与我说些什么。”话音刚落,一股奇怪的倦意席卷而来,脑中泛起阵阵晕眩。 楚天沉默少顷:“将离……”略略迟疑,改口道,“大巫,我们所做的,都是为了你。” 杜将离睁大眼,骤然明白过来:“你在杯中下了迷药!你要做什么?”目之所及一片恍惚。 “大巫,虽然冒犯了你,多有得罪。”楚天起身,扶住杜将离,“我们要将你体内的千障针取出,但倘如你醒着,必是不肯的,只好出此下策。” 杜将离已昏迷过去,楚天的话也不知听到多少,屏风后缓缓步出一人,楚天抱起杜将离将他安置于榻上,回身:“唐大哥。” 唐涩迈至床榻,取出备好的针石与几枚药蛊,叹道:“能为大巫奏上一曲,也是我的福分。” “可……”楚天面露忧虑之色,“唐大哥你的手只怕再不能拨弦,欲取大巫血液里的千障针,必须断指将其引入自己身体。”他不禁有些自责,“如我是长老之后,便可代你而行……” 唐涩微微一笑:“不过是断几截指节罢了,只要还有剩下,我便可弹琴,乐者乐人,不在于琴技是否高超,而在于心。”说着静静转向榻上的男子,末了,抬手,轻轻抚过对方脸颊。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日光几经雪面辗转反射,投入窗棂,照亮整个屋子,隐约泛着浅淡的红黄之色,却并不让人觉着有多少暖意。杜将离已醒了,睁眼的刹那,第一时间将手举至眼前,顿时吸足一口凉气,他的十指尖各被针扎了一个小孔,杜将离胸闷得紧,盖在他身上的被褥仿若千斤之鼎,压得他即便沉重得无法呼吸,也没有力气去挣扎。 千障针是一种极恶劣的蛊,起初的时候只是一尾米粒大小的纤细虫体,存活能力极强,在阴湿的情况下,不吃不喝能活上好几年,但亦不会生长,可一旦其进入人体,就会迅速成长分裂,它们逆着经脉而行,乱人体内血气,因而中了千障针之人,若是习武,则武功尽失,若是似梁竹烟或自己这般天生带有巫血之能,便全然施展不了。 这些蛊虫喜食鲜血,愈是含有能量的血愈能让他们加快长大,一枚千障针母蛊,最终可在人体内生成几百条子蛊,子蛊完全成熟完毕,大抵需要二十来年的时间,而后便会死去,死后僵硬如针,寸余长的身体瞬间伸展刺穿宿主五脏六腑,同时也为宿主的生命划上终结。 唯一解除千障针的方法便是由施蛊之人带着当初培养母蛊的几味毒物,喂中蛊之人服下,使蛊虫在尚未完全长大之时陷入沉睡,除此以外,若想救得宿主,只可一命换一命,以自己之血作引,将千障针转入自己体内,但这亦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寻常人的血没有引诱蛊虫的效力,就全然不行。 杜将离身为大巫,要引出梁竹烟所中的千障针,不难办到,但若反过来要将杜将离身上的蛊虫引走,南巫族上下,仅有长老可以一试,且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由此看来显而易见,替他取走千障针的……杜将离望向楚天,喉中干哑:“唐大哥呢?” “将离,唐大哥没事,不必担心。倒是穆公子言唐大哥刚接受千障针,蛊虫情况不是很稳定,教身为上一个宿主的你最近莫要去看他。” 杜将离能看出对方并不好受,却仍做出一副笑脸来让自己安心。梁姑娘身怀驭仑珠,即使身处在唐涩为她所觅的至纯至净之地,亦无法过多干涉并延缓蛊虫的成长,算起来,临蛊成熟的时间亦不远了,这几日,杜将离能感觉到蛊虫在自己体内四窜,已开始变得僵硬的虫体刺得自己每一寸都疼得厉害,有时甚至会莫名地出现些微小伤口,血流不止。 这样糟糕的境况,唐涩此举,不就等同于替自己…… 才因自己之故害死小未,如今又要连累唐大哥……杜将离悄悄攥紧被褥,心下冰凉,垂下眼帘低低道:“待唐大哥好些了,我能去看他么?” 楚天一愣,一把撑在杜将离上方,微微俯身,道:“大巫,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意愿自己的选择,我们早已有了觉悟,绝无后悔。” 杜将离忆起楚天来找自己前接触过均墨,便问道:“殿下知道你们要如此做么?”话音未落,心里已有了答案,这根本是毋庸置疑的。 楚天不置可否:“殿下自然期盼你能早日好起来,我们亦是一样,大巫,我们将你与殿下视作我们的希望,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想法,你不必将这些也担在自己身上,没有必要,此样做实在是蠢得很。” 居然这么直白地骂自己蠢,哪蠢了?杜将离嘴角抽搐了记,别开脑袋,嘟哝道:“说了唤我将离,大巫大巫的,叫着多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骂我呢。” 楚天只笑不语,抽了身,回到案旁,摆弄起他的人皮面具来。 杜将离坐起,头上发髻已乱了,便抽出木簪,随意揉了揉,任银发散落:“小天,白狼蛛已知道我的身份,可能会针对殿下,他还不清楚你就是曾侍奉在他身旁的南巫族仆从,可万不要暴露了。” 楚天闻言,思忖道:“目前的情况对殿下很不利,于你也是极危险,你暂时不要露面,哪怕是在己方阵营,亦要多加留心。你在明处,做什么都不大方便,有事就交予我与殿下。” 杜将离应允。 回到还未与均墨同住时自己的寝处,杜将离定定望着古琴,指腹轻轻划过琴弦,这张琴,若现在给唐涩,也只会让他睹物伤情,还是不要给他了罢。杜将离取了薄纱将其覆上。 唉叹一声,若唐涩只是普通人,眼下便可抱琴闲谈风雅,惬意而活,何必落得如此,唐涩、楚天、族人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处处委屈了自己。 唐涩这般替自己受了千障针,杜将离心里岂会好受。 他又想到了梁竹烟,那个如春雨一般的女子,假如自己从不曾出现,那么身具驭轮珠的梁姑娘就理应是族人的希望,但族人并没有那样做,除去她体内的千障针与并非南巫族人以外,包括连自己都未曾想过要将她卷入纷争中,这全是大家对她的温柔吧。 杜将离嘴边不由翘起几分弧度,却并没有多少笑意在其中,他低声叹了记:“都这般心软,待到何时才能复族啊。”不知是在说他人,抑或是说自己。 沉思之余,杜将离抬首,瞧见窗外突然出现的人影,差点吓飞半条命,踏雪而来居然都没个声音,捂了捂心口,有气无力道:“阿央。” 孟禾央看了杜将离半晌,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又明显不打算走,杜将离只好出门,幽幽开口:“阿央,你寻我?” 他颔首:“楚天的人打探到夏军在端南方军队的补给路线,墨世子着我与孟简前去阻截,我便来此告知你一声。” 与孟简一道?杜将离睁大眼,这兄弟俩头一回合作出击,倒是挺有意思,只不过战力虽强势,却也大意不得,杜将离嘱咐了记:“要小心。” 孟禾央眸中闪过一抹阴霾:“若见着白狼蛛,便提了他的头来见你。”杀气四溢,一直在他腰间别着的匕首不曾出鞘,杜将离已觉着冷风阵阵。 白发男子的脑门上顿时沁出一层冷汗,阿央还记恨着白狼蛛将自己抓走又骗自己到钱梁城的事,心心念念要砍了他,好在白狼蛛不会出现在那里,也省得阿央不按常理乱来了。 杜将离拍拍孟禾央的肩膀,表示自己万分支持他。 孟禾央侧过头:“眼下军营里……”话语间有些迟疑。 “如何?”杜将离形容一正,在意地问。 “军心不大稳。”孟禾央简明扼要。 单单五个字,教杜将离心头浮起阵阵不安,若是与平常一般,士气有所起伏也是极正常的,但孟禾央特地如此一提,便说明军心动荡得十分严重,上一次对夏,夏军派来鬼兵被己方败退,虽清楚地表明鬼兵是假,但还是有不少兵士骄纵起来。 焦躁,骄恣,战士们征战已久,各种压力纷至沓来,不得发泄,多少会出现问题。 杜将离凝眉,往细处想,这些罔顾事实而妄自尊大的兵士,并不是真的骄傲,而是在害怕,“害怕……”杜将离嘴中噙着轻轻念了一遍,不行,这样下去可不妙。 孟禾央说完便兀自离开,杜将离微低头,脚边雪渐消融,他进屋,取了纸笔,将近几日需要做的事项详细地写了下来,他开始忘事了,惟有似这般记录在纸上,才能尽量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第一百二十三章 地面湿潮,空气里泛着融雪刺骨的寒意,杜将离去到兵营,远远看了少顷,不曾采取任何举措,便退了出来,转头又去看了祈军,情况亦是相同,甚至犹有过之。暗叹一声,自古人心最是难笼,他此刻上前不论说什么,大抵也只会起到反效果。 唤来公羊辛,写了信函让其送往祈王宫昭王爷手中,自杜嵇去后,杜将离已连续发了数封信函回祈,此些时日,全靠昭王摄政,把持朝中上下,祈国之事尘埃未定,多多少少是块心病。 祈由杜将离称王是一回事,归附黎国又是一回事,哪怕杜嵇愿意,杜将离愿意,他父王也愿意,其他人也不一定肯,这就是杜将离目前最担心的隐患,但他全然抽不得身回祈,只能静观其变,倘若最终是最坏的结果,便要多费番工夫对付祈了。 而军中,有杜嵇安排好的几名心腹将领帮忙,连日来除内奸,削平异己势力,祈军的兵权已基本握在杜将离手中,此是一个很大的筹码,至少比空有一个王位来得有价值的多。 这几天落雪,己方军队并未放松警戒,雪化不久,夏兵已然临近城外,祈黎出城正面迎击。杜将离担心兵士们的状态,此时交锋对己而言大为不利,均墨石云皆已去了,杜将离则被嘱咐留在营中。 他在园中晃了几圈,回到屋内,暖炉生香,杜将离托着额头,竟不知不觉地寐了一阵,他睁开眼,手边已被新放了几份文书,大抵是兵士瞧自己正睡着,不曾叫醒自己便直接搁在案上。 杜将离大致翻弄了几本,瞧到一份明显与此地纸质、规格都大有不同的书函,诧异地打开,浏览数行,突地起身,急忙奔出屋外,找到送信的兵士,问:“交予你文书的客人可还在?”话刚出口,转头见到立在园中信步徜徉的男子,心头一落,立马上前。 男子回身,杜将离曾与他在函花郡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对方面目秀挺,英气而正直,给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只是此次再见,对方神情稍显憔悴,方过而立之身竟是两鬓开始发白,前后反差之大让杜将离不由感叹,他拱手道:“凡国的师儒师先生,许久不见,多有怠慢,恳请见谅,还请先生屋里说话。” 说着领对方进厅堂,奉上座,自男子回国后,想必一直过得不好,失策教世子遇害,哪怕之前凡王再器重他,也难辞其咎,获罪入狱都算是轻的,如今他能四处奔走,已属不易,杜将离客气道:“先生远道而来,营中简陋,招待不周,怕是委屈了先生。” 师儒回以浅笑:“黎正当如日中天,从方寸之地,到取天下半壁,堂堂风范,若还自称简陋,倒委实愧煞吾等了。” 杜将离形容谦和,心里却乐开了花,能从他国之人口中听到这番溢美言辞,他当然高兴得紧,不过得意归得意,面子还是要做足,省得又被均墨指责自己丢了他老人家的脸,杜将离心中哼哼,丢什么脸,自己那样稳重谨慎,他道:“哪里哪里,只是顺应天道罢了。”看看,多有风度,父仪天下妥妥的。 师儒面容一正,此语乍听起来极为谦逊,但细想下去,却是异常狂妄,应天而行,有天相助,不正说明了黎之所为,就是天道么?霸道、自信、当仁不让,这便是黎。他自然明白杜将离话中深意,道:“我凡与夏虽非结盟,但亦交好了很长时间,相信贵方定然清楚。” 杜将离颔首:“夏练鬼兵所用之宁婆砂,便是自贵国骨曦峰上所取的罢。” 师儒不置可否,续道:“近日,我凡与夏协商,要攻晴而入,以此作为突破口,从侧面取黎。” 杜将离蹙眉,不禁猜测对方的来意,他本以为男子奉凡王之命前来,但此刻听闻对方之言,怎的竟像是带着消息打算来投靠己方的感觉,看了看男子,疑惑道:“不解先生其意,先生可是……” 男子笑了起来,接过话茬:“杜公子多虑了,我正是受命而来,夏人反复,不宜长久,即便白纸黑字之约,亦做不得数,我王感知时局,明天下大势,特来与贵黎商议寻求妥善共存之道,当然,我们亦会拿出该有的诚意来。” 杜将离侧着头,斟酌道:“贵国是打算与我们结盟么?” “此为上佳。”师儒见杜将离如此发问,目露喜意,“倘若两国能有此之好,实为大妙。” 杜将离眼波微微一转,对于凡国,只可信一半,疑一半,凡国世子为黎所害,起初对方不知情,但观眼下局势,再笨的人也已明了前因后果,如此之恨皆可放下,主动前来寻求结盟,自己万不可掉以轻心。 更何况凡与夏接临,能保其土不为夏所图谋,相互来往又甚为密切,不能不防。即便退一步而言,假使凡国真心求和,欲与夏撇清关系,但以凡王如此狡猾想方设法保全己国之人,哪天为了自身利益出卖黎国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杜将离挂上一抹笑:“师先生,贵国有此意乃黎之幸,待殿下回城后,我与你做引见,再做细处商议。”又不禁得意,自己太谙分寸了,瞧瞧,这样优秀的人哪里去找? 师儒应允,转开话题,张口道:“杜公子,自黎并晴以来,坊间关于你的传言便不少,特别是近些日子,你可有兴趣听听?” “我?”杜将离睁大眼,竖起耳朵,“说我什么了?” 师儒欣然:“一说得杜芒者可得天下,一说你乃神女转世男儿身,娶你便可江山尽握。” 杜将离脸色骤青,听前半句时,他还沾沾自喜心想谁这么有远见,听得后半句,差点没跌下凳去,简直是荒唐,民间怎么什么都能传出来,好吧,虽然他承认在均墨房中是翻不了身了,可那不代表在外也没了灼灼雄风啊!杜将离轻咳两声:“师先生不远千里来此,途中劳顿,不若多留两日,修养一番。” 男子轻笑出声:“留下来,让你与我画眉?”尾音轻轻上挑。 杜将离一怔,忆起曾经干过的蠢事,打着哈哈:“怎会?”起身命兵士为其安排住处,又寒暄了阵才算了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夕暮,暂且忙完手中事务的杜将离搬了椅子闲坐庭中,看红日西下。一枝瘦梅斜伸开,悬过杜将离头顶,轻轻晃动着。 杜将离的手双双团在袖中,空气寒凉刺骨,他皱皱鼻子,猫着腰歪在椅背上。还没回来,均墨的人马还未归营,连汇报战情的兵士也自下午出去后,不曾返回。均墨要他乖乖待着,他难得听话地照做了,既不偷偷摸摸跟出城,也不离开营里,算是老实了,可这般等着,无法了解实情,真真教人难耐。 也不知这次白狼蛛来了与否,每每与夏对战,杜将离都要捏一把汗,这个他此生最痛恶的男人,几乎将自己的安排搅得一团乱。而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一些事,杜将离总算是明白此人为何会让别人唤他作白狼蛛了。 笑里藏刀,心狠手辣,别说是连同类都会诛杀的狼蛛,说他毒蝎都还是轻的。 杜将离的双眼并未因此而迷乱了心神,反而似被激起了男儿独有的心气,除了坚忍,更多的,仿若是期冀一般的情感,月升星起,杜将离挺直身子,定定望着天空。 黎军终于回营,伤亡不少,战争便是少不得这些,除了对鲜血与训练的麻木,兵士们必须抛开恐惧与私情,抱着必死的决心浴血而搏,支撑他们的,大多是纲纪,这些铁一般的条令看似严整,却又脆弱不堪,一旦兵士心中紧绷的弦张得太过极致,断了,便是再没有什么能驱使他们,甚至连理智都会荡然无存。 这对将领们是一个考验,如何更好地鼓舞士气,却又保持好一个度,不增不减,恰如其分。 均墨归来,瞅见立在椅子上使劲垫着脚尖撑着脖子的杜将离,上前掐其大腿:“将岚,你做什么?准备登月了?” 杜将离从椅子上爬下来,鼻头一皱,严肃道:“我这是在占星。” 均墨闻言忍俊不禁,杜将离挑挑眉,也没打算去反驳,向对方询问了具体情形,知夏守在城外,势要拿下此城,死咬不放,该战夏兵损失亦不轻,黎夏对峙陷入胶着。杜将离向均墨汇报了凡国师儒的事,临了,忍不住开口:“均墨,我问你一个与战事无关的问题。” 男子扬起下颚,示意对方发问。 杜将离拧巴起脸,郑重其事:“言我是什么神女转世之类怪力乱神的话,该不是你命人放出去的罢?” 均墨面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笑得开心:“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如此待我取下江山,与你共伫天下之巅,不就是顺应民意理所当然的事了么?” “呸!”杜将离啐了一口,“你怎么不直接说我其实就是女儿身,或者干脆言我乃双性之人,亦男亦女,既可傲视四方,又可凤临天下,两不耽误。” 均墨露出认真考虑的神情,似乎觉着可行,点点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将岚,届时便要委屈你一段时日假作有孕之身,我可偷梁换柱,悄悄将黎王族的子嗣过一个入我名下。” 杜将离气绝,他没想到自己一时无心的揶揄之语竟直接导致日后的史书把自己记载成一个集神秘、传奇以及励志于一身的双性人,当然现在的他预料不到今后的发展,于是杜将离只是挥起拳头,咬牙切齿道:“均妖怪,这世上还没人治得了你了!” 见杜将离仿佛真的生气了,均墨软声:“夫人息怒,不若晚间你做主动,我下你上可好?” 哦哦哦? “一言为定!”杜将离自然一百个愿意,心中乐呵,生怕对方反悔,急寥寥应道,虽说总觉得好似哪里不对…… 于是,次日前去与师儒详谈,均墨一路神清气爽,看上去精神极好,杜将离则幽幽地跟在均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对方的话茬,又是皱巴着脸,又是横着眉毛,最终认命般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看来强行翻身不可行,反而还会增加均墨兽性大发的可能性,可杜将离也不是这么容易服输的人,他决定改换战略,以后一旦均墨扑到自己身上,他就飙嗓子高唱战歌,杜将离不信这样那厮还能硬得起来! 瞅瞅均墨后脑勺,越看越不顺眼,抬起手正想给他来那么一下,对方便仿佛知了他心思般,刚好转过头来,杜将离的手尴尬地停在对方眼前一寸处,未多犹豫,立马折了方向扶住自己的脑袋,轻轻挠着,眼神乱飞。 均墨早习惯了杜将离这副什么都欠,唯独脸皮不欠的德性,明白自己愈追究对方愈来劲,当即温柔地捧住杜将离的脸,上前咬了记,紧接着立刻捂住腮帮子,面露痛苦,道:“居然啃不动。” 杜将离眼角直抽抽,腹中气血翻滚,算他狠,竟然还敢损自己,想了想准备发作,瞅见不远处站了一两名兵士,立马得意地朝均墨指了指,示意有人看到了他如此不符合平日威严稳重形象的举动。 均墨转头望去,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他们看到我与你在一起,便应当知道非礼勿视。”一边说着,一边凑近杜将离,与方才的咬不同,这次是重重压上他的唇。 “你——”杜将离连连退开,这家伙才是真正的无赖啊,周旁有人还这般放肆。 均墨气定神闲地开口:“你又不是第一日才认识我,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明白么?” 杜将离看到对方漆黑的眼眸,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快步越过均墨,这家伙不吃软不吃硬,心思还坏得很,真难对付。杜将离暗自决定,今晚不唱战歌了,他要唱丧歌!唱得凄凄哀婉渗死他! 继续沿路前行,均墨与杜将离一道分析过凡国的意图,不管其是真心结盟,抑或假意示好,师儒此番前来,于黎方而言都没什么损失,反而有所好处,对方若敢利用自己,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楚天的细作已连夜派出去了,用于监察凡国的动静。 与师儒的洽谈十分顺利,痛快地达成共识,均墨并未开出任何条件,只让师儒回国禀报凡王。 看似温良未加刁难,实则为明显的试探,看凡王究竟会拿出怎样的诚意,黎才会付诸以相应的行动。 送走师儒,折往兵营,刺促不休,又忙到半夜,回屋已疲累不堪,梳洗后上塌,杜将离方清清嗓子,对着均墨嚎了一句,便被对方捉来狠打一顿。杜将离趴在床头,扶住遭殃的屁股,直叹这到底是为哪般啊…… 暗夜寂寂,突变就此发生,宁静中,倏然一道划破天际的嘶啸自营里传来,凄厉绵长,简直不似人声。 杜将离浑身一个激灵,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看向均墨,对方亦然,急忙披上衣服向营中直奔而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哀啸锐利刺耳,仿佛冲破地府直入九重云霄,可怖到极致,杜将离汗毛倒竖,那根本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却又偏偏出自人之口,一阵极凛冽的寒意自脚底升至头顶,心下发慌,尖啸一声落伴一声起,只一片刻便从一声增到几十人声。 没想到会是营啸—— 为什么偏偏就发生了营啸—— 数百年前晴惠之战正到紧要时刻,战前午夜,惠营突有兵士惊呼而起,诡异的尖叫中夹着绝望的哭音,竟是一发而不可收,刹那间整个兵营陷入混乱,各个宛如失了心神般,提刀自保,也不管身旁人是谁,胡砍一气,自相残杀,最终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惠军主力就此毁于一旦。 因有此一例,各军皆十分注意,并制定了严苛的军纪防止营啸发生,但不论如何也无法根绝,导致营啸产生的最本质的原因众说纷纭,皆不得解。杜将离一向认为人便如同酒觥,所能盛放的容量有限,只要过了度,哪怕纪律再严酷,惩罚再苛刻,也是承受不住,至少顾虑着兵士们的情绪,大抵能防患于未然。 可他分明已格外小心,时常记得关顾大家的状态,不料仍有兵士抵不了接踵而至的压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平日里还能压抑着,晚上便无法克制地发作出来。杜将离此时想起了白狼蛛,想来自己营中出现这样的情况,亦是对方这几日持续挑衅交战所能达到的最好的效果,倘若这状况教对方知道了,他恐怕得乐开了花。 越是临近军营,声音越是刺耳,杜将离忐忑不安,而均墨则一言不发,步到他身前,宽厚的背脊挡住他的视线,杜将离一怔,疾步跟上,几乎是小跑入了营,杜将离才明白均墨上前护住自己的举动并非小题大做。 面前的景象看上去极为悚人,漆黑的营中只有月光投下的几片散光,隐约能看到兵士们圆睁着眼,都仿佛迷了心智,杜将离偶然对上一名兵士的视线,不由心悸地后退两步,踢翻了脚边摆放着的盆景,他只想捂住耳,不愿听那疯狂的嚎叫,均墨蹙眉,大声呵止,兵士们却全然没听进耳中,兀自喊着。 有人点燃了油灯,杜将离回首,石云与晚襄一干人等都来了,再看兵士们装束凌乱,面目狰狞,竟有数人提起了战刀,杜将离心脏一紧,各将领皆分散去到营中各处把控局面。 均墨长剑出鞘,直劈向身侧案台上的瓷瓶,瓷片碎裂落地,他又大呵一声,兵士们仍无丝毫清醒的迹象,啸声此起彼伏,愈来愈响,已有兵士开始袭击他人,均墨迫不得已,只得猛击上前来的兵士后颈,使其昏厥。 场面极其混乱,不论杜将离怎么喊,都无法唤醒军士们,他们便如同着了魇一般,眼里满是惊慌,杜将离万分焦虑,一面忧心着兵士,一面又怕均墨在众人之间会受伤。兵士的举动毫无理性可言,他们有人叫着,有人四下逃蹿,有人举刀砍向众人,渐渐地都分散到园子里。 杜将离急得焦头烂额,却苦无办法,他甚至连“开饭了”这类他们平时最爱听的话都喊过了,分毫不起作用。他知道此刻大家在畏惧着,最初嘶啸之人也许仅仅只是做了个噩梦,一记异样的呼吼,却把大家心底深处最害怕的东西引了出来,且偏生众人是在睡梦中被惊醒,思绪本就不大清晰,如此一来,正好全被这声音做了主导。 想着想着,有兵士在混乱中接近自己,杜将离注意到他的时候对方正抬起手中刀方要砍来,顿时惊出一声冷汗,忙撑开手死死推住,好在对方出招没什么章法,速度也不快,他才能轻易接住,可对方的力气出其的大,杜将离憋足劲,使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刀仍徐徐朝自己的方向偏斜。 倏地,战刀“咣当——”落地,那兵士一脸诧异,他看向自己的手,简直不敢置信:“我这是……” 杜将离见状,骤然一喜:“清醒了便好,你们都入了魇,快把大家叫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语速飞快,眼下能清醒一个是一个,杜将离说完便跑开去,手里举了两块石头以作傍身。 均墨略微思量,沉声吩咐恢复理性的几名兵士:“速去寻来穆公子,让他带些迷烟过来。” 自第一记异声起到现在,还不到一刻的时间,几乎半数的军士牵连其中,杜将离全身的弦都绷得紧紧的,他好几次差点被全无神智的兵士伤到,杜将离转过身,才躲开侧方甩来的匕首,正面便被溅了一身的血,睁大眼惊恐地望着跟前软软倒下的身体,立即伸手扶住,糟糕,已开始出现牺牲者了,情况愈加不妙,若无法尽快制止住的话……杜将离不敢再想。 “将岚。”混乱中均墨拉过杜将离,去到偏僻处,“太危险了,你不要靠近兵士。” 杜将离深知自己不足所在,也不想为大家平添麻烦,便颔首应允,只向均墨道了句小心。 如此苛刻的境况,自己却是全然帮不上忙,杜将离嗟叹一声,远远看到穆琛行来,喜上眉梢,快步迎去:“小琛!你来了便好了,快让大家停手。” 见杜将离满脸期望,穆琛皱了皱眉,神情凝重,竟是摇摇头:“兵士数量过多,范围太广,若想配得相应的迷药,剂量就要加重,如此带来的后果,便是兵士这几日都无法摆脱身乏无力的状态。” 杜将离抿紧唇,明白穆琛的顾虑,在夏军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攻势之际,这样的情形简直就是致命的,可倘如不这么做,现在的处境亦是凶险异常,止不住这营啸,杜将离真怕会重蹈惠军覆辙。 穆琛续道:“那迷药我配了,亦配了些剂量较轻的,以缓和部分兵士的行为。”他从袖中取出药瓶,沾了些在袖口,“至于要不要用那作用力极大的药,你们尽快考虑做出决定。”说完毫不迟疑地挤入人群之中,向兵士们挥袖施药。 不行,这样实在太慢了,杜将离跑至均墨身旁与其商量了阵,迟迟无法下定决心,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兵士们在自己身前倒下,局势迫在眉睫,杜将离与均墨对视一眼,咬咬牙,罢了,保兵要紧,用便用,其他的之后再想办法,看均墨也是同样的意思,张口大喊:“小琛!” 对方回过头来,杜将离重重地点了记头,穆琛会意,取出瓷瓶方要施药,正在此时,无比纷乱的嘈杂中突然亮起几点与现下完全格格不入的声音,微弱,细小,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第一百二十六章 那是清亮的琴吟,自喧闹中绽出华光,一声声,一点点,从模糊到清晰,悠扬起伏,似皎月轻盈一转身,袖风推开厚重的乌云,在黑暗里豁然开朗,白洁如冰,如玉,如镜,清丽如幻,如梦,如灵。 琴声绵绵婉转,徐徐漾开,一圈一圈,缠住在场所有人的心脏。 杜将离屏住呼吸,仿佛置身混沌虚空,周围一无所有,只剩那一圆明月晶盘,牢牢地吸引了他全部的视线。 银月呢喃低语,光芒轻转,带出一片花海,花儿舞动腰肢,时而羞涩,时而安静,时而妖娆,轻轻摇曳着,倏然微风起,刹那间泄露了无尽芳华,芬香弥散,一天、一地,全被这花香宝鉴蛊惑得乱了方寸,杜将离便迷失在微醺的天地中,找不到靠近玉轮的路。 渐渐地,乐音从起初的浅浅诉说切入高扬,着急地,重重地,仿若唤醒了世间一切的灵,而银月突从苍旻之巅落下,速度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杜将离生怕摔坏了那抹圣洁,忙伸手去接,光亮渐渐接近,他忘记了眨眼,心扑通直跳,一下、两下、三下…… “咚——” 一声骤响,圣洁落入沉睡的海,惊起万丈水花,直入云霄。 乐声戛然而止,营中已是一片寂然,杜将离的耳边仿佛仍有余音回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众人亦是一样,如痴如醉神情忘我,杜将离定睛看去,有人直挺挺跪着泪流满面,有人光着膀子脱得只剩一条亵裤,有人躺在地上仿佛自己是条鱼儿不停游着。 哼,不过一首乐曲,兵士们便露出此副模样,瞧瞧他们一个个丢煞人的举动,哪里是士兵该有的行为,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杜将离都替他们感到羞耻,他一面不屑地想着,一面松开啃着树皮的嘴,放开环抱着树的手脚,对上均墨古怪地望向自己的目光,摸摸后脑勺,只好叹了句月色真好。 兵士本就不清醒,会这样也在所难免,可杜将离……均墨面上又是震惊又是头疼,好半晌才回过劲,幽幽开口:“将岚,我想我可能还不够了解你。” 杜将离下巴一扬,眼皮一翻:“谁教我内心丰富细腻而又多情,大胆狂徒,你应该对我心存敬畏。” 均墨一时无言。杜将离的心情终于平稳下来,不论如何总算是止住了这场骚乱。琴声的出现,宛如及时雨,浇灭了兵士心头的不安,又像引路之光,驱走迷茫,指引人们恢复清明,能奏出如此曲子的,全天下只有一人。 杜将离毫不迟疑,与均墨知会了声,撒腿跑开。声音传来的方向,应是自己原来的寝处,距离军营很近。杜将离飞快地奔着,唐涩自引走自己身上的千障针后,自己一直放心不下,满怀歉疚,临至屋前,门窗都敞开着,杜将离深吸一口气,迈进。 唐涩立在琴前,他轻轻笑着:“音色圆匀质朴,回韵十足,弹之亦是一番享受,不愧为一把好琴。” 杜将离全然不曾在意男子说了些什么,他睁大眼盯着琴弦上未干的血迹,一步迈前,拽出男人背在身后的手,捋开袖子,瞳孔骤缩,男人的右手,每根指头都齐齐削去一节,取而代之的,是五块磨得极细致的扁平样勾状墨玉,而那指间,正不停地留下血来,他方才,便是用这墨玉弹的琴? “你……”杜将离说不出话来。 十指连心,断了指,又种上如此硬物,这该是怎样的痛楚,杜将离不敢去碰对方的指尖,声音颤抖:“疼么?” 男子笑出声来:“不疼。”他伸出左手在杜将离掌心轻轻掐了记,“就与这样的感觉一般,不过是还未长好,便随意动它,血才流得吓人了些,不碍事,只可惜要被穆公子骂了。”唐涩露出困扰的神情。 看了对方故作轻松的表情,杜将离心里极不是滋味。 唐涩面目沉静,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细纹,带白了鬓间几缕发,却同时也让他眼中的气度与文雅更具风味,他怜爱地抚向琴枕:“虽然生疏了些,可练一阵子,便会习惯了。你曾说想听我抚上一曲,此番事出紧急,算不得数,待日后再奏与你听,可好?” “唐大哥,你的身子好些了么?千障针……”杜将离问。 “放心,还不到发作的时候。”男人抱起琴,“将离,这本来便是要送与我的罢?哪怕你现在改了主意,我也是不会还你的了。” “此是自然。”杜将离回道。 此次营啸,虽止于及时,影响却并不小,善后之事处理了一夜,兵士们便整夜未睡,他们只记得听到琴音之后的事,对之前的状态全无记忆,而一旦想到躺下的同伴们,正有可能是自己亲手所刃,心中的煎熬与悔恨就折磨得他们抬不起头来。各位将领整军训斥,彻查始作俑者,严惩以儆效尤。 次日,得到夏军即将来袭的消息,黎军刚经历过营啸,其状态不适合对敌,均墨斟酌再三,决定弃城撤退,众人商量好撤退路线,当即启程,最终退到一处较为偏僻的小镇上。 为了不扰民,兵士们便在镇前的十里处安营扎寨,既能征得些许供给,亦能保证百姓不受战事牵连。杜将离死皮赖脸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才征得均墨许可,与石云前来镇上采办物事。 在营中憋了许久,能外出走走,总是好的。 不过虽然是杜将离哼哧哼哧地嚷嚷着要跟来,真到了地儿,又嫌累不肯再动,他坐在简陋的茶铺里观观远山,悠悠然等石云采办归来。 他要了杯热茶,捧在手心,看看天色,该是差不多时候了,起身出门,没迈出两步,便听到有人边喊着“小心”边飞奔而来,结果自然而然重重撞在自己身上,杜将离“啊”的一声被撞得七晕八素,忙在地上滚了两圈,以示自己被撞的程度十分惨烈,严重需要对方赔偿,原本该停下的“啊啊”声也被他拖长了音调。 等了好半晌,杜将离嘴一撇,朝鲁莽冲来的男子直翻白眼,不是吧,比自己还能装,只好先行起身,伸手扶起对方。 男子似是极其怕冷,全身上下裹得十分厚重,只露出两只眼睛巴巴地望着杜将离,大抵是方才跑得太过猛烈,他扶住膝盖使劲喘着气:“我,我,我养的猫儿跑了,我要去追他,我要,要——”两眼一翻,身子一软,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 要不要这么出人意料啊,杜将离心中似有一万只孔雀轮番开屏着奔跑,他上前推推对方,他到底穿了多少?这般重,杜将离抬不动,问了旁人也不肯帮忙,只好抱住男子一条腿,询了医馆的方位,直直拖着他前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杜将离憋足了气,像拖尸般艰难地拖着男子前行,他浑身上下热得直冒汗,地面被他拖出好长一条印记。行人经过,纷纷只是注目而观,却无一愿意上前帮忙,他们一来是觉着这情形古怪,二来是被拖着的那家伙居然还好死不死地睁着眼,整个情形别提有多诡异了。 男子幽幽地看着杜将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出声:“兄台……” 杜将离一个激灵,二话不说把手中的腿一摔,回头,这不是明摆着耍他么!好,即便对方是真的,可丫到底是什么体质,晕得着急,醒得更着急,真教人头疼,没好气道:“你醒了也不告诉我。” 男子方想说他刚才开口就已算是提醒了,刚张嘴说了个“我”字,杜将离便不满地哼了记,蹲下身,嘴巴一歪,眉毛一横,盯了他片刻,道:“妖孽,你不起来么?地上这么凉,可别又昏过去。” 男子睁着眼,半晌才眨一次,他定定端详着杜将离,不由笑道:“你长得挺正常的。” 杜将离差点咬到舌头:“妖孽,你道行颇深啊,你才长得不正常。”说着不耐烦地抬手,隔着对方面上围领,直往死里掐他鼻子,“还想赖多久?若再晕过去,我可是要为民除害了。” 男子吃痛叫出声,似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与杜将离对视了,忙爬起身,压下挡在面前竖起的裘皮领子:“让公子费心了,我身体素来欠佳,稍稍活动一下,便支撑不住,他们都唤我做三步歪。”他的声音不像之前被领子挡着时那样沉闷,听上去格外清亮,五官虽精致深邃,却总仿佛少了几分灵气,嘴唇苍白,连瞳孔也是极浅的褐色。 杜将离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心想这长得也是一副妖孽相,道:“既如此,怎的只有你一人在此?” 对方闻言,忙扭头四顾,对杜将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可是偷溜出来的,只带了个丫鬟,谁想才着她替我去沽些物事,我的猫儿便跑了。” 杜将离瞄瞄他三步歪的脸色,看到不远处立着一个亭子,立即扶男子去坐,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偷跑出来玩,他还真算是好兴致。杜将离心道对方这样的身体状况,以自己菩萨般温柔细腻慈悲善良的好心肠,陪他一阵也就陪他一阵罢,小镇不大,若一会石云办完了事找不到自己,大吼一声自己就能听到了。 日斜三分,镇上清幽安静,男子靠着廊柱,仰首望天,眸里透出向往:“我最爱玄冬,偏偏又最怕冷。世上无奈种种,人总身不由己。”男子说得伤感,表情却是极开心的,他的目光时而追随飞鸟,时而转向摇晃的枝头。 杜将离也看着鸟儿,只觉腹中肚饿,能抓一只下来烤烤肯定很好吃,舔了舔唇,心猿意马。 男子又叹道:“此番外出,大抵是迷了路,许久都到不得想去之处,可能这般随意闲玩,赏山看景,于我已是足够了。”他侧过头,“我若有机会,定要去祈国的琉山看看,听闻那儿天高山阔,整方天地只自己一人,犹如世外,何其自在。” “心若有仙境,便处处是仙境。”杜将离漫不经心地回道,他瞧瞧男子那满眼透着新奇的模样,恐怕是连家门都未出过几次,对方身上的药味格外浓重,这是常年泡在药罐子里才会有的味道,杜将离皱皱鼻子,扯下头上发带,拿在手上翻叠起来。 男子的视线不知何时起已转到杜将离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亦对他正在做的事十分好奇。只见杜将离穿来绕去,手中的发带便渐渐变成一只活灵活现的黄鹂,男子睁大眼。 黄鹂底部还留了一段带子,杜将离将其绑至男子领口,临了,轻轻拍了拍:“给你的,小三儿。” “小三儿?”男子一愣,笑了,他小心地摸摸自己领前,想取下来看个仔细,又生怕弄坏了,不敢下手。 杜将离看着好笑:“我就猜你小时肯定没玩过。”又跑去摘了几片叶子,“这个你定也没接触过。”说完就拉着男子一同玩了起来。 虽说本意是教男子玩,杜将离却玩得比他还投入,又是朝男子瞎做鬼脸,又是玩输了不肯承认非要耍赖,而男子则淡定许多,大半时间都在看杜将离,徐徐地,也不由被对方的笑容所感染,跟着开朗地笑出声来。 “看我做什么?”杜将离嚷嚷,指指地上,“你快要输了。” 男子吐出一口气,突然道:“不知是否为因果必然,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你,杜芒,你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杜将离脸侧闪过一丝惊诧:“你知道我?” “杜芒天下谁人不知?”男子续道:“只不过在我印象中,你至少是极其凶恶的。” 凶?这个词是怎么都与自己搭不上边吧,对方是从哪得知的?且听对方的说法,该是早对自己有所了解,一个足不出户的病人,为什么会偏生对自己产生兴趣,还是这样的认识,这中间,有何因缘?杜将离直起身子,谓男子曰:“如此便是不公平了,你知道我,我却连你是谁还不清楚。” 男子微笑:“日后我们定还会相见的。”他犹豫地伸手,小心翼翼地触了记杜将离的面颊,又慌忙松开,嚅了嚅唇,道,“见到你,我大抵能明白,为何这执念,能深到如此,亦是全然无法释怀了。”他长长叹了一声,看向杜将离的眼神中夹杂着许多杜将离看不懂的东西。 就连男子此言,杜将离也是完全弄不明白,不知其到底何意:“小三儿,你究竟在说什么?” 男子摇摇头:“你的人来寻你了。” 杜将离竖起耳朵,果不其然听到石云在远处唤着自己,暗叹石云的事完成得真不是时候,他瘪嘴,见男子似不想说,自己又着实在意得很,听石云的声音愈来愈响,双眼直直盯向男子。 男子轻声道:“下次再见,若你还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杜将离显然不满意对方的答复,又怕回去晚了要挨均墨骂,思忖少顷,只好说道:“不论如何,你的名字总该告诉我罢。” “廉然。”这次男子没有再推脱。 “那便这般说定了,你可不许抵赖。”杜将离认真言道,语毕,急急跑开。男子望着杜将离远去的背影,许久,未曾动过一记。 “公子!你怎的在这里,可知我找了你好久。”一名绿衣女子快步迈到男子身旁,语带担忧。 男子扭头,见女子怀中抱着一只赤色狐狸,狐狸温驯地眯着眼,毛色光亮,四蹄踏雪,极是可人,男子舒展眉眼:“原来猫儿去你那了,难怪我遍寻不着。” 女子把狐狸交到男子手中:“公子,我们这样跑出来,教白大人知道,该要生气了。” 男子闻言一哂,神情里皆是希冀:“他怎会生气?我们已五年不见了,我偷偷来见他,给他个惊喜,他应该开心才对。” “可是……”女子迟疑着。 男子摇摇头:“虽然他平日里总是脾气最大,可他向来最惯着我,放心罢,我会教他不要随意责罚你们的。” 他又看向天空,目露笑意,低吟出声:“小白——” 第一百二十八章 黎军驻扎之处是一片地势稍高的平地,只一面由山挡着,其余三面皆是已有些年代的林子,树木或疏或密,都直直矗着,足有五六人高。 杜将离独坐帐中,他方起身,抱了茶杯怔怔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帐外忽然飞进一抹金黄,伴随着悦耳的铃音,小虫停至杜将离手背。 “小水?”白发男子偏过脑袋,“你去哪了?”刚问出口,他愣了一记,抬手摸摸身上,未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心中咯噔,急忙站起,四处找寻起来。杜将离眉眼紧蹙,轻轻咬住下唇,脸色有几许发白,桌案上的物事被他翻得一团乱,他迈去榻边,终于在枕下的隔层里找到一张叠放得整齐的纸。 纸上是他的笔迹,一条一条工整地列着,杜将离细细看过,扭头问小虫道:“有被发现么?”小虫竟是全然能明白白发男子的意思,振翅一会飞到左,一会飞至右,宛如人们摇头一般。 杜将离翘起唇角,推过杯盏,小虫便沾了杯中水,在桌上迅速地写着什么,杜将离一面看着桌面,一面兀自磨着墨,待到小虫写完,杜将离业已全部读过一遍,捻起袖子擦去水渍,提笔在纸上的其中一列划了一竖,斟酌须臾又补上几件事,紧接着叠好往袖中一收,自言自语:“接下来该是去找均墨了。” 语毕,当即出帐,此次撤军,黎军与部分祈军来于此,剩下的退去端王城,城中有端王把持,均墨又派了晚襄前往,祈军的公羊辛也被杜将离着去,一方面是为了守住城,另一方面亦有看住端王的意思。这几日甚少见到楚天的身影,众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均墨正拿石子在桌上摆着阵型,见杜将离来了,让出些位置给他,杜将离看向桌案,挪了几枚石子,道:“这是夏军昨晚的安排,而鬼兵在这里。”边说边指着。 “倾城回来了?”均墨随口问了句。 杜将离颔首:“夏军的兵力统共不过三十万,十万在端南,二十万在此,其中又分成三个部分,鬼兵在这三个部分之外,听凭白狼蛛随意调度。他们已到了丘阳城,昨晚便派出一支人马来探查我们的情况。” 倾城飞至桌案上最大的石块上,挺直身体,睁着圆溜溜的眼,小翅膀一个劲煽着,仿佛在显示这全是它的功劳。 均墨忍俊不禁,道:“物似主人形,这虫儿是愈发得像你了。” 杜将离得意洋洋地伸手去喂小虫:“当然了,它与我一般英明能干,小水了解到的,还不止如此,连夏兵一日三餐吃什么,它都已摸得一清二楚。” 均墨面上露出会心的笑,杵杵对方神气的脸,温言软语:“将岚,能去祈带回你,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举动,你真是我的福星。” 杜将离瘪瘪嘴:“那可不是,哪有招个幕僚,结果人家还陪你床笫之欢的。” 均墨笑而不语,两人又回到正题,杜将离把倾城探查回来的消息通通告诉了均墨,有小虫在,可谓是对夏兵的布置了如指掌。 小虫拥有极强的记忆能力,能把看过的文书一字不动地誊写出来,夏虽不至于将所有的安排写于纸上,可只要有那么一二份,便可从中推测出绝大部分的事情。 这能力极其好用,但亦有一个最大的问题,白狼蛛记得小虫,被其抓到便不妙了,当初杜将离这样想时,倾城便飞至他眼前,摇翅一晃,身子就成了黑色,与一般无异,外加在黑夜中也不影响其视觉,便可借着夜色前去窃取夏军机密,再轻松不过。 杜将离其实还不甚明白小虫被称为倾城的原因,可就目前表现出来的惊人智慧,还有体型上的优势,已是非蛊类甚至寻常人所能及。 均墨与杜将离根据夏军的安排制定了相应的策略,这一忙,便到了午时,杜将离蓦然想起什么,拍拍脑袋,笑道:“均墨,阿央的信函已寄来,他与孟简的配合很是成功。” 男人眉心一紧,眼中不动声色地划过一抹黑,口中淡淡道:“是么?” 杜将离有些疑惑对方的反应:“不是你着他们前去的吗?他们的进展顺利你不开心么?”这男人的心思,也不是一般的难懂啊,特别是均墨,老是一副神秘兮兮又淡定自如的模样,杜将离最喜欢的,就是看到对方保持良好的表情被自己打破,并乐此不疲地致力于此。 男人闻言稍稍翘起嘴角,面上却并无笑意,声音冷冷:“此事昨日你便与我说过了。” 心中一惊,杜将离的手轻轻曲紧,怎会?纸上分明没有划掉,莫非是忘记了?晃晃脑袋,打着哈哈:“我当然记得,不过是觉着高兴再提一遍罢了。” 均墨抬手捏捏杜将离的脸:“知道你念着他,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昨日就发出急令召他回来,眼下他们大抵已在回城的路上了。” 哦?杜将离暗自欣喜:“许久未与阿央好好说上些话,倒着实有点想他。”他乐呵呵地说着,没注意到均墨瞬间暗下来的神情,男人低下头,用力闭了一记眼,睁开,突然抱住杜将离,重重吻上他。 杜将离一个愣神,他憋足一口气不敢呼吸,慌乱而又僵硬地回应着。均墨松手,忍笑:“将岚,你也只能在言语上逞强,都这么久了,嘴跟舌头却还是这么笨。”说着刮刮杜将离的鼻子,“走罢,该用饭了。” 午后又直直忙至日落,杜将离步至帐外,伸了记懒腰,呼吸着暮间林子里传来的清凉气息,心念微动,仰头望望横生的枝桠,再过几日,便要入春了,万物的复苏之季,只望己方的形势也能似这天气一般大加好转。 他胸口一热,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忙闪至树后,压低声音,五脏六腑都传来一阵疼,他弓起身,忍不住轻轻颤着。 这个时辰,蓝艺亦刚张罗完,出外散步,见杜将离猫在林中蹲着身子不知在做些什么,三两步凑上前,待弄清楚对方只是在聚精会神地逗弄着迷路的蚂蚁时,决定不打扰他,正待离开,杜将离仰起头:“好蓝艺,后两日做些桂花饼子罢,阿央最爱吃了,他胃口好,每次都能啃上十个八个,做再多也能吃完。” 蓝艺听得一头雾水,诧异道:“你不是昨晚才与我说孟二公子的军队要向端南行去,与黎军穿过祈国的人马里应外合,将侵入祈的夏军一网打尽么?怎么这就要回来了?” 杜将离睁大眼,如果蓝艺说的才是自己昨日真正与均墨商议后的结果,那么午时均墨所言就显而易见是在试探自己,他知道了……杜将离扭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二十九章 均墨这厮最教杜将离讨厌的地方就是知道了还装作不知情,丫实在太沉得住气,看书,闲聊,吃饭,睡觉,都像无事人一般,该咋样仍是咋样,反而是杜将离忍不住了,明知对方心里清楚得如同明镜似的,却偏偏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拆穿,偶尔还语出戏谑,欣赏自己演的蹩脚戏码,那简直是一种莫大的煎熬。 于是坚持了不到两天时间,在杜将离又一次弄丢记事的纸函,结果在床头极显眼一看便知是他人放上去的位置上找到后,终于跑去与均墨坦白从宽。 男人静静地听完杜将离老实巴交的陈诉,睁着漆黑的眼定定地望向杜将离,一言不发。 杜将离翻翻眼皮偷瞄对方,心下忐忑,该不是生气了吧?自己都已全盘交代,虽说晚了些,但至少诚实勇敢,精神可嘉,对方那么大个人,莫非还要哄他不成?均墨不像那么小气的人啊,转念一想,不对,他就是这般小气。 脸侧一黑,记得上次趁均墨入眠之时,杜将离提笔在男人胸前的两颗红豆周围画了两朵娇嫩欲滴的牡丹花,那是惟妙惟肖呼之欲出,杜将离只觉画功见长,应当遭受表扬,可那厮粗陋鄙夷不懂阳春白雪,竟将自己捆成个粽子,那般让自己睡了一夜,直到清晨蓝艺来打理房间时,才替自己解开。 再上次杜将离翻过他的身子,为了显示自己对他那热切得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爱意,拿了竹条一个劲儿欢快地狂抽他的臀,结果还没抽个痛快,自己的屁股先被揍开了花,疼都一整天都不能坐。 还有上上上次他举着鲜嫩嫩油亮亮的茄子,对着均墨的后茓研究老半天,打算做个精美的插花盆景,刚要放进去,对方却醒了,于是……于是…… 总之均墨其人度量狭窄,见识浅薄,不识大体,杜将离对他极不满意。 幽幽叹了一声,均墨这榆木疙瘩,怎么就不能理解自己那高尚的情怀呢? 他又小心翼翼地瞧了瞧男人,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睁着眼睡着了?所以才无甚反应?越想越肯定,杜将离点点头,转身,蹑手蹑脚打算离开,才跨出一步,后领便被人提住了,杜将离生怕均墨恼羞成怒,忙抱住头。 “俗言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小人不是故意瞒着殿下的,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跟小人一般计较,气伤肝,邪入五脏毒侵神智容易变蠢,殿下英明神武,顶个黄鱼脑袋多让人黯然神伤忧郁惆怅,小人这就给你去端茶消消火。”一口气说得极其顺溜,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虽然杜将离一直屈着,从没伸过。 均墨瞧他此副模样,道:“我可没说我生气了。” 杜将离闻言,反而觉得更为不妙,决定采取怀柔攻势,垂下眼帘:“墨墨,我不过是怕你担心……” 男人额边明显跳了记,他的确没有生气,只是心中不快,眼前人的身体竟然这么快便恶化至此,低低道:“既然你肯配合,那么晚些随我去穆公子处。” 杜将离皱起鼻子,明显不高兴,每次去小琛那都要被扎得满身针,一动不动地趴一个时辰,躺一个时辰,全身又痒又痛,难受得紧。均墨看了看他,口吻不由软下来:“今日我会陪着你。” 杜将离还是觉得不痛快,嘟囔道:“那你得做鬼脸以慰我萧瑟凄苦的心情。” “好。”均墨毫不犹豫地应了,他微微停顿,深深看了杜将离一眼,倏然伸手,往杜将离脸上这里捏捏,那里摸摸,这儿轻抚一下,那儿重弹一记,末了俯下身狠狠地啃了他一口,道,“你若是哪天连我也想不起来了,你的身体一定要记得,会这样对你的,只有我,你的均妖怪。” 杜将离万分动容,心下温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均妖怪……”话刚出口就被打了记,杜将离捂住头,均墨这个不讲理的家伙,分明他也这样称呼自己了,凭什么他一说就要挨打,不公平。 不满归不满,该来的还是逃不掉,老老实实地随均墨去找了穆琛扎针。此次穆琛把过脉后,便要求杜将离除了吃药,还要按时泡药浴,针灸的频率亦增加到每日一次,这样一天下来,杜将离有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不得自由,手头上很多事情只能交予他人来做。 杜将离每天吃好喝好睡好,却是一日日明显地消瘦下去,用来记事的纸函亦换成了薄簿的册子,按穆琛的说法,是他全身的五脏机能都开始衰退,而均墨只要一有闲余时间,就来陪杜将离。 杜将离不以为意,哪有那么夸张,于是当他拍拍穆琛肩膀说自己相信他时,对方居然莫名地发起火来,他只好默默地躺下,任由穆琛替自己施针。杜将离动弹不得,又百无聊赖,便僵着脖子望向窗外,瞅着瞅着,突然瞧见几个熟悉的身影,喜上眉梢。 那几人自然也是来找杜将离的,一个个都立到他身侧,杜将离乐吟吟地唤道:“大律,小方子。”接着耷拉下眉毛,“小夙缨,你能别这么盯着我看么?”他赤着上身,想起前几日晚襄有事自端王城归来,顺便到此看看自己,而他正准备扎针,没注意就把衣服一脱,结果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肿了两天才好。 晚襄这样的反应也就罢了,可小夙缨……杜将离好歹也是男人,被一个女人用屠夫打量猪猡的眼神一扫,立马有些吃不消。 夙缨一看白发男子被扎成了刺猬,又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当即红了眼,却是粗着喉咙直嚷嚷:“我夙缨娘是做什么的?男人的身子看得还少么,更何况就你这只副剩骨头的身板,有什么好稀奇的。”说着拿手指戳了对方一记。 “痛!痛!”杜将离嗷嗷叫起来,本来被扎着便已够难受了,女子的指头比那针更有杀伤力,自己认识的女人怎么都如此剽悍,唏嘘不已,问道,“你们此去如何?” “里面机关极多,若不是你提前备好的血,恐怕我们三人都回不来了。”寻律正色道,准备细说,曲方看看穆琛,当即岔开话题:“将离,待你施完针,我们再与你说具体的,以免你激动,妨碍到穆公子的诊治。” 杜将离沉默少顷,道:“施完针我要泡药浴……”说到一半,看向夙缨。 女子瞪圆了眼:“看我作何?我都不嫌你,你一个大男人还怕我看?” 曲方闻言干咳两声,女子便不说话了,面上红晕一闪即逝,扁扁嘴:“吵什么吵,我答应你会收敛的,说到做到!不过小离子不一样,算不得数。”曲方本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听完后半句,就拧巴起脸来,哀怨至极。 杜将离当然不会错过双方脸上那点细微的变化,暗自替他们高兴,这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总算是走到一起了,接着转向寻律。 后者会意,言道:“你放心,东西我取回来了,完好无损。” 杜将离松出一口气,笑得很开心。 第一百三十章 若说一个种族丧失了血性,泯灭了灵气,丢却了文化,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族人,那么不管人数再多,这个族已死了一半,杜将离不禁庆幸,他还有可引以为傲的铁骨铮铮的族人,有可堪比族中精魂的灵物如霜草,而寻律带回来的,则是即便流传于现世,也是价值连城绝无仅有一幅画。 杜将离随寻律而行,心潮澎湃,激动得连身上小虫也感应到了他的情绪,鸣音清脆。夜色渐深,见寻律步至营外,杜将离形容错愕:“这般出去,月暗星淡,怎好看得清楚?”他虽这样问,却是连寻律为何要去到野外也不大明白。 随着一道而来的,除了夙缨与曲方,还有唐涩以及均墨,楚天负责军中情报,接了任务在外,未曾回营,寻律行了一阵,距营地已有番距离,他驻步,打量着身前微微高起的土丘,这才回应杜将离方才的问题,道:“你们在这稍待片刻。” 语毕,从袖间取出一幅卷轴,杜将离睁大眼,目不转睛地瞧着,寻律迈向前,绕到土丘之后爬了上去,立在顶端,取开画轴系带,画幕就像瀑布一样倾洒下来。 画中之物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笔触细腻而工整,羽翼轻扬,仿佛马上就要展翅飞往天际,唯一的不足,便是凤凰的眼部缺了一块,不知是画者故意留白,还是被人生生取下,也正是这一点,却似破坏了整幅画的协调,教人心中空下一处,只觉得遗憾。 画卷着墨鲜红如火,并未因时间悠长而淡了色彩,一笔一划都在昏暗中泛出点点红光,美不胜收,难怪寻律要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杜将离震撼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与唐涩对视一记,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艳。 南巫族不死,生生世世都不会死。杜将离心中有个声音一遍遍唤着。 他上前轻轻抚摸画布,那样瘦细的一卷画,全然铺展开竟有一丈多长,画幕薄似蝉翼,细比羊脂,仿佛皮肤一般嫩滑剔透。 “将岚。”均墨似发现了什么,开口,努了努嘴示意杜将离往上看。 杜将离顺着均墨的目光看去,顿时屏住呼吸,那是凤凰身上的其中一片轻羽,周旁绘着几点燃烧的火焰,而那掌心大小的羽毛上细细描绘的纹路,竟与当今的格局毫无二致,杜将离伸出手去,山川的脉络,江河的走向,连同九国的疆域,也一并清晰地描画出来。 “这——”扭头与均墨面面相觑,杜将离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画作于千年之前,如何能清清楚楚地画出经历不少逝世变迁的现在,难道那时的人们能预知么?杜将离百思不得其解,再看唐涩,显然也是不明就里。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杜将离转头去看其他的羽翼,倘若真是预言之画,那么其他的年份应该也能在这之上找到,可他皱起眉端详良久,二百年前,五百年前,不管哪一年,杜将离都没有找到与之对应的,甚至连其上纹路所代表的含义,他也弄不明白,莫非那枚羽毛仅仅只是巧合? 但为何火焰单单只烧到了那片轻羽,九国疆界也在其上明确地标明,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简单了点,杜将离不甘心,又去研究那片奇异的羽毛,想得头都疼了,他敲敲脑袋,重明书里对于此画是怎样描述的?忖量许久,怎的一点都忆不起来了?重明书里有记载么?心中不由问道。 杜将离摇摇头,当然是有记载的,不然自己如何会知道有这样一件东西,可自己怎么偏偏就……杜将离抿紧唇,当初他可是正着背,反着背毫无一丝问题的,没想到在这样的当儿,即便是重明书,都忘得一干二净。 曲方开口道:“这上面的纹路,在有光的情况下,是根本看不到的,只有这样的情形,才会显现出来。” 杜将离闻言,更觉匪夷所思。 均墨抬手抚平杜将离眉间轻蹙,道:“东西取了回来,你该高兴才是,有什么问题,日后都有时间好好思量。” 杜将离颔首,也对,转了念,立马咧开嘴,不管怎么说,画已到了自己手中,他望望唐涩,相视而笑。寻律收起画,从土丘上下来。 一直站在众人身后的夙缨面色苍白,腿一软,坐到地上,曲方连忙扶起她,杜将离担心道:“小夙缨,你没事罢?” 女子摆摆手,兀自镇定了番,声音微微发颤:“只是看了这图,有些心悸罢了。”她仍有些站不稳,轻声道,“我的直觉,仿佛那画是人皮所制,人血所涂,而那凤凰的眼睛,若是完好,定能蛊惑人心。” 杜将离闻言侧过头,他倒觉得分外亲切,若不论那令人匪夷所思的羽翼,他是极其喜欢的。 方步至众人之中的寻律面色凝重,他听到了女子的话,接道:“这的确是人皮所制,人血所涂,每一片羽翼,都是一块人皮,密密地衔接至一起,经过特别的调配方式,才得以保存至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杜将离身子一晃,胸口一阵窒息,人皮?按自己方才看到的羽翼数量,也就是说这幅画牺牲了不少人命?唐涩问道:“寻律,你说的,可当真?” 寻律点点头:“放置这幅画的洞里,详细地说明了制作此画的经过。”他把画交予杜将离手中,杜将离只觉得手中发烫,之前得到此画的心情已然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有惊异与错愕。 寻律又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同样交给杜将离:“我在洞里,还发现了这个。” 杜将离看去,一枚漆黑的长怜木钥匙,因时隔久远而显得些许黯沉,但也并无腐烂,钥匙散发着木质独有的香气,杜将离心中腾起一阵熟悉感,他思虑片刻,睁大了眼,眸中光芒微转,这不正是孟家一直在寻的钥匙吗! 不禁感叹,假如事物与自己有缘,不用特意去找,时候到了自然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寻律定定看着杜将离,嚅了嚅唇,欲言又止,他思量再三,终开口道:“将离,也许,千年前的事情并不是你们所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杜将离一愣,缓缓抿住唇,寻律的面庞始终严肃。 第一百三十一章 浓夜寂寂,晚间沁凉,冷风携惊诧入耳,杜将离睁着错愕的眸子,问:“寻律,你此言是何意思?” 白发男子的眉梢轻轻挑起,带着少许的讶然与忐忑,凌乱的发尾随风轻扬,唇角微凛,形容认真。曲方看看杜将离,又看看寻律,识趣地拉住身侧女子走远。 均墨也意欲退开,南巫族的事情,杜将离愿意告诉自己,是他的选择,而自己则当不听则不听,这亦是男子素来对待杜将离的态度,哪怕自己再想知道,该有的尊重,他会留给对方,均墨方折身,杜将离便拉住他,稍稍摇了摇头。 均墨感觉到对方冰冷的手心满是粘稠,再看他,眉目已不自觉地拧至一处,当即用力地回握过去。 寻律开口:“一切都是我在洞中得知的,将离,南巫族崇尚巫术,信奉天道,是么?” 杜将离颔首,声音掷地有声:“不错,如霜便是我们信仰,值得我们用生命来守护。” “南巫族崇拜天道所选择的强者,因此才有了大巫,长老此类等级之分,又勤于祭祀,不惜用人来做祭品以求兴盛繁荣,这些是你们族内的风俗,不管黑白,不论对错,我作为外人都无可厚非。”略微停顿,寻律斟酌了阵语句,最终还是直白地问道,“但抛去民俗的外衣,追溯本质,强者为尊,崇奉圣物,这些根深蒂固在南巫族人体内的特质,听起来是不是觉得格外耳熟?” 杜将离被寻律问懵了,不解其意,忖量片刻,突然睁大眼,不敢置信道:“夏、夏人……夏人?”神色更为困惑,心中悄然浮上几许不安, 唐涩迈前一步:“寻公子,有什么不妨直说,我们是南巫族人,无论真相如何,我们都应该知道。” 寻律应了一记,续道:“既然有强者的诞生,便多多少少会出现全无能力的人,这是自然的规律,南巫族善用巫术,驱使蛊虫,以如霜卜筮,是与生俱来的,可有些人却与这九国之中的普通人无异,用自己的血,也驱不动蛊虫,占不了吉凶,一生碌碌,这样的人,便渐渐被排除在外,但大家的信仰相同,为了族里都可献出自己的一切,可他们,却连成为祭祀的祭品都没有资格。” “原本歧视便一直存在,后以大巫为首,为正南巫血统,将此些人赶出族外,这个过程经历了成百上千年的时间,不断将新生的无用之辈驱逐,才终于把这无能的血脉彻底断得一干二净,南巫族也是从那时,开始逐渐兴起的,但这段时光极不光彩,之后便被强硬地抹去了。” 唐涩陷入斟酌,侧过头,道:“我不否认你如此说法的可能性,我们的确非常重视血统,单就这千年来,为了种族的延续,族人得以留存下来,在必要的情况,我们不惜兄妹姐弟甚至直亲结合来保证血脉的纯正。” 杜将离心头顿时被重重击了一记,他看了唐涩一眼,嚅了嚅唇,欲言又止。 如果寻律说的全然属实,那么杜将离算是明白了,白狼蛛以及大多数夏人,便是被南巫族摈除的一脉,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于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 还不肯放下,便说明他们仍旧在意,那种灵魂深处无形的枷锁,教他们放不下,亦不肯甘心,生生世世都为其所束缚。 杜将离低低开口,声音沉沉:“纵使有万般理由,也不足以拿来做为屠族的借口,我不会推脱先祖之过,但用如此方式来泄己之愤,我不会原谅。” 他垂下眼帘,既不打算将千年那次按过不提,也不会忘记南巫族摈弃其人在先,本为同族,何必相欺,既然他是大巫,就该让这久远的恩怨在这一世干脆地了结。 均墨定定看着杜将离,见他神情坚毅,眉宇间舒展开,原本的担心作烟消散。 杜将离想了想,又生出些疑问,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历史尘封在洞中,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此画,究竟是在记录下这段历史之时便在其中的,还是之后才放进去的?” 寻律回曰:“这画藏在山洞最深处的机关中,与石壁浑然连为一体,而机关不可逆,不大可能是之后放进去的,况且按照洞中的布局,整个石洞,就是为了此画而建,那长怜木钥匙,倒像是近几百年间才放入的。” 杜将离倒吸一口冷气,思绪微有些乱,他本以为重明书乃千年前族人为了留存希望以作,但现在思量下来,难道重明书早已有了几千年的历史?那么此书真正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寻律微微停顿,见杜将离默不作声,接道:“洞中机关繁布,又遍地毒虫蛇鼠,若不是你那血教我们控制了几枚毒虫引路,恐怕你就见不到我们了。”他又将梵阴镜还给杜将离,“此镜可辨真假。” 杜将离明白寻律意有所指,他是教自己用此再读一遍重明书,看看其中还有什么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寻律看看四周,阴沉着脸,杵杵杜将离:“你唤来的?赶紧弄走,我现在看到它们就吃不下饭。” 杜将离借着夜色看去,满地的虫子,心中亦是一阵惊异,他体内的千障针被取走之后,血液中的能力日渐复苏,自己未加控制,居然在不经意间召来这么一大片,杜将离又仔细瞄瞄,密密麻麻的一片扭曲的黑色,浑身一阵寒颤,往均墨身侧靠了靠,他摆摆手,吁了两声:“去,去,回自己家去。” 待到黑压压的虫子尽数散去,杜将离缓了好半天,才放下缠在均墨身上的双腿,率先迈开步子,拍拍含情脉脉望向女子的曲方后脑勺,示意他们回去了。 寻律虽已将所见全数告诉了杜将离,却是一路走着,一路都心不在焉,他不自觉地低吟出声:“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掌窥天命,止于莲生。” 杜将离方巧听着,扭头问道:“寻律,你在说什么?” 寻律摇摇头:“没什么,大抵是我生来爱研究此些事物,这是刻在洞中某个不起眼的地方的一句话,也许并没有任何深意,你不需要在意。” 杜将离听对方这样说,便也未加深究,偏头望向均墨,见其唇露浅笑,暗自不满,丫又对着自己不明所以地笑了,不知道到底有啥好笑的,真想撕歪他那张一看就讨厌的嘴,杜将离朝均墨龇了龇牙,加快步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借助倾城之力,祈黎避强攻弱,发起强势反击,杜将离总算尝到了知己知彼所能带来的极大好处,这一个月中,均墨始终在战线前端活动,接连取下夏数城,杜将离便安心留在后方,与穆琛探讨人生的极致,他碰碰插在肩膀处的针,穆琛眼皮一翻,没好气:“别乱动。” “小琛,你这般凶恶,难道就没有病人是被你吓跑的么?” 见对方不答话,杜将离拧紧眉头:“小琛,你说能不能在药浴的同时,既针灸,又喝药?一举三得,轻松你我,方便大家。” 穆琛仍是不理他,杜将离幽幽道:“我可是为你着想,你看你每天大半时间都要花在我这里,脸皱巴得眉毛都快掉下来了,好好一个翩翩公子,折扇潇洒一打,白牙锃然一亮,却没有眉毛,岂不是被人笑死了。” “你就不能闭上你的嘴。”穆琛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杜将离瘪瘪腮帮子,自觉心心念念为对方好,对方却全然不当回事,不由十分委屈:“每每我都变着法儿逗你笑,你却总是不领情,就那么烦我么?你怎么忍心对着温和友好的我露出那样残酷的表情?”哀叹一声,“直教我心中忧伤,悲凉不能自已,来,小琛,今日我再与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只骄傲优美的小白鹅,它姓穆……” 穆琛及时拿针扎往杜将离的脖子,耳边才算清净了些。杜将离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声来,沮丧了片刻,转而采取表情攻势,充分发挥他先天脸部神情丰富的优势,一个劲儿朝男子挤眉弄眼,心想为了男子,他可算是不遗余力了,虽说比起让对方开心,看到对方不开心似乎更能让自己乐呵。 而事实上,杜将离那张脸显然起到了很大的效果,穆琛提着针,手轻轻颤着,下了几次都未能扎下去,额头青筋直跳,抓起椅边杜将离的衣物就向其砸去。 终于清静了。 看不到杜将离,又听不到对方的声音,穆琛终于松出一口气,面色缓和了些,专心施起针来。 酉时方过,杜将离哀怨地从穆琛处步出,自小琛提过自己不能再劳心之后,均墨便强制自己把所有手上的事统统交给他人,连祈方也由均墨出面,杜将离被迫落得清闲,只好找小琛蓝艺寻寻乐子,话说回来,好似许久未与均墨说上话了,他每每在自己睡着后归来,睡醒前离去,他军务繁忙杜将离也是能理解的,侧过脑袋,心念倏然一转,他们停留在这临时的营地中已有十来天的时间了,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杜将离不满地横起眉眼,眼下他连一点详细的战情消息都无从得知,想想又觉着不对劲,特别是最近几日,自己除了在穆琛处,就是被寻律曲方拉去话家常,楚天,石云,晚襄都极少会来找自己,而偶然在路间碰到兵士,对方都会低头匆匆走过,也不与自己招呼,看其眼神反而觉得对方有些慌张。 一切,都不大自然,就仿佛刻意隔离自己不与外界接触一般。会是自己的原因吗?杜将离忖量,可他日日都携带着记事的册子,时常看上几遍,虽是有些不便,可也没到太过影响生活,需要别人远离的程度啊。 杜将离纳闷至极,当即折了方向往兵营行去,自己是容易忘事了,可不代表自己也因此变傻了,步伐匆匆,转过弯,与迎面而来的兵士撞了个满怀,杜将离自地上爬起,见那兵士还坐于地,问道:“你没事罢?” 那兵士致了声歉,杜将离将手伸去抓对方的胳膊,欲扶他一把,岂料自己的这个动作,竟让对方一改方才镇定,大为失色,他躲开杜将离的手,急忙起身,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当即向杜将离请了罪。 疑云顿生,立马追问了几句,对方却什么都不肯说,只推脱是自己一时松懈,并不停地怪罪自己,杜将离见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只得放其离开。 “他怕碰到我?”杜将离对着兵士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杜将离独独不能理解兵士们这样的举动,他们一向爱与自己黏在一处,有时甚至还会好到让均墨吃醋的地步,可兵士们现在对他的态度,完全与之前不同,到底是发生何事了?杜将离带着一头雾水继续前行,没走出多远,便遇着蓝艺,蓝艺一愣,目露诧异:将离,你怎么在这里?殿下不是不要你接触军中事务的么? “我想他了,来看看他。”杜将离吸吸鼻子。 蓝艺偏过身子,道:“殿下正与将领们在议事厅商讨军务,你此去恐怕见不着他。” 杜将离摆摆手:“无妨,见不到他看看别人也好,我都许久未与大家接触了。” 蓝艺挠挠后脑:“将离,我热了你钟爱的鸡汤,现在刚好,你要喝么?” 白发男子难得地觉着没有胃口,摇摇头:“晚些再去尝,你先忙你的事去罢。”说着转身欲走,迈出数步,蓝艺又唤住他,似才想起来的模样:“我方碰着夙缨娘,她正要找你,大抵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与你说。” 杜将离闻言,回身,上上下下打量着蓝艺,一言不发,神情说不出的古怪,蓝艺被瞧得浑身不自在,道:“你看我作何?” “你不想我去兵营。”杜将离用的是肯定的口吻,他迈前追问,“你知道什么?” 蓝艺神情里闪过一丝慌乱,扯着喉咙道:“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下人能知道何事?” 杜将离不打算追着蓝艺话中的漏洞不放,想来即便自己问他,他也不会告诉自己,当下拍拍蓝艺的肩膀,一本正经道:“我说着玩的。”语气格外认真。 蓝艺喉中阻上一口老血,不由对着杜将离直翻白眼,杜将离哼唧两声:“哪里知道是不是你跟寻律小夙缨又联合起来要捉弄我,我自然不放心。”他转过脑袋,“蓝艺,你先忙罢,我回屋准备一下就去找小夙缨。” 打发走蓝艺,杜将离这才收起笑容,面色愈加凝重,转身,径直往军营而行,走了一阵,又看到了刚才撞到自己的那名兵士,他身侧的一人埋怨道:“你怎的才来?” 那兵士道:“途中遇着杜公子了。”说完,便叹了口气。 另一人也是沉默了,杜将离忙猫至墙后,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对方良久才开口:“你说我们要是输了怎么办?” 兵士气恼:“你怎好长他人志气。” “原本我也不想这么说,可现在杜公子在我们营中,殿下又与他是如此关系,难保不……” 另一人急急打断:“如今全天下都知黎与南巫族狼狈为奸,我们已成了众人讨伐的对象,自己都还心有余悸,你就别再这样说出来教大家心里添堵了。” 杜将离心中骇然,面目却出其镇定,夏人竟出此一招,他略微沉吟,眼中竟有丝难以言喻的兴奋,终于到这一天了,好,他接招。 第一百三十三章 黎勾结南巫族,使用巫法迷惑众人,迷惑百姓,这是夏所散播的谣言。 南巫族沉默百年,终于重回世人视线之中,近千年的平静,本足以教身处事外的百姓忘了那段过往,可偏偏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以并不大好的方式重新提起这个一度等同于灾难的名字,便犹如在人们心中池水投下巨石,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时隔千年的故技重施,又一次利用众人的心理,散布恐慌,四处流言,以将南巫族推到民众对立方,接受讨伐,同时又连累了黎国,将其拖至同等境地。 杜将离自回到屋中,便怔怔靠在窗台,手执纸笔,一字未落,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千年前,正要经历与那时一般的遭遇,相似的情形,相似的问题,相似的压至身前无处遁逃的沉重压力,他的手轻轻颤着,说不清是愤怒,难过,抑或是别的什么。 不,该是兴奋。 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历史错了太久太久,是时候该将之纠正了。 这是最恰当的时机,杜将离深赭色的瞳孔中露出野兽即将扑杀眼前猎物的神情,专注而有神,带着些许野性,在幽深的夜里暗暗发光。 对付、扭转并控制舆论的方法,便是用更强大的舆论来将其彻底扼杀,杜将离抬首观天,这苍旻之上星辰点点,气象万千,一点一处,都有着固定的轨迹,什么时候该往哪动,动了之后会发生什么,皆早在命数之中,阴晴雨雪,乃至世事变迁,有心之人,便可从中窥得一二。 杜将离仔细分辨着星点位置,他还记得十年前,谢如在牢中对着那一方狭小的窗户教自己辨识星轨,而自己出牢后每每都在院中仰天温习至睡着,现如今,不消熟知,至少也能看得一星半点,杜将离眼中定定观望,口里轻轻算着,他弯起唇角,倏然笑了起来,他已确认过太多遍了,毋庸置疑,一个月后的今天,便是天狗食月之日,他要在那一晚,让一切尘埃落定。 终于,定胜负的那天即将来临。 他已等了十年,而族人们,更是生生苦等了千年。 杜将离专心地斟酌着那日的前后过程,提笔详尽地写于纸上。难以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写出的一笔一划全是抖的,仿佛恨不得现在便是那决胜之夜。 月上高空,他回到屋中,随地一坐,背靠着榻,发生这样大的事,均墨居然伙同寻律等人来骗自己,若不是自己起了疑心去走一趟,恐怕会一直瞒在鼓里,他知道对方是为自己着想,可既有关南巫族,均墨就该清楚,那才是自己最在意的。 杜将离叹了口气,大抵这也是自己未曾将打算告诉均墨所导致的。 而今均墨为了自己不再操心军事,自前两天让倾城再去夏营打探过后,就再没要求自己用过小虫。杜将离稍正表情,此般也好,不知为何,小虫现鲜少会离开他往远处而飞,有时甚至赶都赶不走。 杜将离抬手抚了抚小虫的背脊,转念思量,照目前情况看来,夏将此消息肆无忌惮地传播开去,不消多久,即便是已被黎收进囊中的晴惠,亦会生出些不小的骚乱,可以想象在这一个月中最糟糕的境况,便是失了民心,被四方孤立。 若是度不过这个月,所有的一切都是白搭。 他歪着头一边想着,一边半眯起眸子,均墨回来时,他已是睡了一觉。 “如何坐在地上?”均墨微微摇头,目中宠溺,上前抱起他。 杜将离愣愣地眨着眼,看均墨将自己扶至榻上,视线定定。均墨面目温和,察觉到杜将离抓住自己的手腕,随口道:“怎么了?” 白发男子侧过脑袋,朝他笑了笑,末了,问:“你是……谁?” 均墨身子一震,眸中瞬间冷到极致,手指轻轻曲紧,终于还是到了如此地步,他垂下眼帘:“将岚,我……是你的归处。”轻吟出声。 杜将离捏捏均墨的脸,见男人不曾制止自己,便变本加厉,既扯又拉,直把男人的脸拧得泛了红,才笑逐颜开,喜滋滋地重复一遍:“归处。” 均墨顺着对方,他用力看了杜将离一眼,突然拥其入怀,两条胳膊紧紧地环住他,忘情呓语:“将岚……”手不经意间触到他的腰脊,白发男子战栗了一记。 “别碰,那里痒。”小声嘟哝。 “痒?”均墨又抬手轻按。 杜将离一把推开男子,煞有介事道:“吾乃天上雷公,背脊为我雷神精元,不可乱动泄了真气。” 疯疯癫癫,不知所云。 均墨盯了他半晌,眼中悄然闪过一抹黑:“将岚,你可还记得倾城?” “那是什么?”杜将离随口问道。 “那么南巫族呢?” 杜将离依旧摇摇头。 均墨不再言语,拉过杜将离就开始不由分说地剥衣服,后者一愣:“你这是……” “什么都忘了这可不能忘。”均墨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每天你可都是自己主动脱光了身子凑到我身旁的。” “胡说!”杜将离忍不住气道,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露了馅,当即挣脱开均墨,下榻双手叉腰,“还不是你故意瞒我。这么大的事,也不与我商量。” “你知道了?”均墨眉心轻蹙,“这般下去,矛头可都指向了你。也罢。”男人停顿了记,“你的处境极其危险,既然你已知情,从现在起,你就留在我房中不得出去。我会派人保护你。” 那不就等同于软禁了吗?杜将离瞪大眼:“不可能,你休想关住我。本公子生于天地,便属于天地,集日月灵气于一身,哪里能被一座屋子绊住脚步!” 均墨也不着急,冷冷道:“妙味楼的厨子,莲音阁的舞者,沉香坊的桃冽……” 还未说完,杜将离眉毛一竖:“我平日里最喜待在屋里不出去了,外面有啥好的,不去!” 男子满意地颔首,杜将离眼珠子转了两圈,往后挪了几步,拉开与均墨的距离,临了,举手沾了点唾沫往眼边一抹,酝酿了阵感情,伸展胳膊声情并茂道:“将岚,我,我是你的归处啊……” 均墨面色顿时一沉,连带着整个屋中的温度都降上许多,杜将离瞧他正要发作,忙抱头往门外蹿去,一不留神左腿踢到右腿,直挺挺倒至地上。 男子已站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也没有要扶起他的意思。 杜将离哀怨地看着对方,哭丧着脸,终于咬咬牙道:“均墨,快拉我一把,我好像突然使不上力气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于是,杜将离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了足不出户的生活,他生怕无聊,均墨前脚刚走,便搬了小板凳靠门而坐,还好均墨只是不让他出这个园子,不然自己真得被闷死。 杜将离仰头数了数均墨安排来保护自己的兵士,统共十二人,一个个立得笔挺,神情专注,目不斜视,齐刷刷站成一排,十足十的气势。杜将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通,均墨着这些人前来,便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临时营地不甚安全,难保有百姓乃至己方兵士突然发难。 杜将离倒是觉得无此忧心的必要,毕竟这是黎军驻扎营地,上下纪律周全,也不至于会乱到这样的地步,不如说看住自己不让自己撒泼乱跑还更为说得通些。 他轻轻敛眸,眼下的境况,自己若顶了个南巫族大巫如此大的名号随意去走,也只会动摇军心罢,想着突然站起身,眉心一蹙,严肃道:“相信殿下已交代过你们了,此时我的处境也好,你们该当的责任也好,都无需我再多言。” “但既然你们保护的是我,我自然要试试你们有没有那个能力。”语毕,故意沉默了不少时间,杜将离背着手一本正经地在众人面前来回踱了两趟。 兵士们形容认真,听闻杜将离此言后,似乎都悄然直起背脊,神情谨慎。 杜将离终于不再看他们,开始实行他所谓的试探,他绕至一旁,摘了几枚草茎,蹑手蹑脚地步至兵士们身后,双手并用,一会往兵士们脖子里挠痒,一会又朝兵士们耳边吹风,玩得不亦乐乎,兵士们亦不敢动弹,任由杜将离随意捉弄着,脸涨得通红。 杜将离见他们一动不动,显然是不满意,嘴几乎撇成一竖,径直去屋里取了梳篦与发簪,给兵士们梳起自己自创的发髻来,来保护他杜将离,怎能没点特色。得意地创造着属于自己的风格,杜将离的手偶然间直接触到兵士的皮肤,便见对方浑身一颤,心中顿时往下一沉,他们还是在怕自己,与其说是因均墨之命而丝毫不敢懈怠,不如说是因自己而紧张着。 他与大家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任与情谊,居然都敌不过一个南巫族的称谓,熟人尚且这般,那么不明真实的百姓又如何能在遍布的流言里得以分辨是非,也许,这一个月,会比杜将离所想象得还要糟糕。 杜将离暗吸一口气,他目前亦无暇思量这些难以预期的事,当务之急,更要优先考虑怎样将祈黎内部的不安消除,以免影响了军士发挥。 他把小板凳拖到众人眼前,坐下,想了须臾,清清嗓子道:“我给你们说个故事罢。” “曾有个男孩,既漂亮又聪慧,却一直孤身一人,屡屡被同龄的孩子欺负,那年,是他七岁的生辰,家中阴郁得紧,他便悄悄溜出家门,偷偷钻进往来商贾停在客栈门口的马车内……” 杜将离摇头晃脑,说得兴致勃勃手舞足蹈,语调抑扬顿挫,再配合他活灵活现的表情,适时的停顿与夸张的口吻,毫不停歇地叨叨了将近半个时辰,从躲进马车讲到男孩睡着,马车突然前行,又讲到男孩被带到荒郊野外,发现商贾的真正身份与他们正在进行的危险交易,用弱小的身躯与其斗智斗勇,最后逃进荒野中。 再看兵士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表情随着杜将离所言内容的起伏而起着微妙的变化。 杜将离说到兴起,倏地站起,甩甩袍子,腿气势十足地架到小板凳上,下颚一扬:“那机智聪敏的男孩逃到林中,才刚喘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的身前立了一匹落单的狼,一匹睁着血红双眼的凶恶的狼。” 听及此,有兵士忍不住插口,担心道:“那男孩没事罢?” 杜将离摇摇头:“一个孩子,遇到一头狼,怎可能没事,他被咬掉了一只手臂。”说着,叹息一声,瞧瞧自己身前的男人们,接道,“好在,有人来了,你们知道,那狼怎么样了吗?” 男人们蹙眉,一人道:“自然是取了其性命。” “不,他们应男孩的要求,把狼捉了起来,也断了其一条腿,拴住锁链,关在笼中,男孩将那狼养在自己常去的园子里,之后,再也没被欺负过。” 杜将离收尾收得很干脆,见大家形容露出些许不满,轻轻垂下眼眸:“就算你们把我们当做狼,当做凶恶的猛兽,也改变不了我们与你们同为人的本质,且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即便是凶残如狼,都有能起到作用的好的地方,何况我们还是有人性的活生生的人呐。” “不说千年前那场因缘由何而起,我们已断了腿,受尽报复,你们怕我,也没关系,就当我是那狼,全身都被束缚着,而你们的殿下,就是驯服了猛兽的男孩,这样,你们还觉得我有威胁吗?” “我可是与你们一样,为了黎能一统天下,而竭尽全力的。” 杜将离抬起手,往指尖重重咬上一口,挤了血,抹到每个兵士的掌心:“触了我的血,一般的邪物就近不了你们的身。”他咧嘴笑了笑,“你们应当这么想,有了南巫族这个强大的助力,还有什么是你们做不到的?” 兵士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问道:“你们真的不像传言那般,残忍嗜血,以杀人为乐么?” 杜将离忍俊不禁,步到对方面前,仰首对上比他高了足有一个头的男人视线:“如果我说我一拳就能把你揍飞,你信吗?” 对方也是笑了,气氛终于缓和起来,大家都似松了口气般,卸下心房,这时便有人开始关心杜将离,急切地问:“杜公子,你那被咬了的手——” 杜将离一愣,幽幽道:“我可没说那男孩是我。” “那你……” 杜将离别过头:“听来的故事,少许添油加醋了些。”其实,除了马车以及客栈是真的,其余都是他美其名曰少许的添油加醋出来的。 但看众人已不再排斥他,杜将离一个劲直乐呵,他侧过身子,瞅见步来的唐涩,当即蹦至他身边:“唐大哥,我正着急呢,怕你在军中受了欺负。” 唐涩莞尔轻笑:“所以,我才到你这边来了。” 杜将离眨了两记眼:“加入我们可是有要求的,你必须唱支小曲儿才行。”他心想男子琴艺如此高超,唱功自然也不在话下,再不济也能与阿央打个平手吧,于是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让男子开了口。 一曲罢,风寂,云止,叶落,花合,兵士们目中呆滞,而杜将离捧着肚子,对着唐涩,肆无忌惮地笑了一上午。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杜将离与唐涩的南巫族身份,大家都是知道的,因此这两日他二人都在一处,闲来无事,便一道研究那幅古怪的凤凰图,而楚天则灵活许多,整日里在外奔波,直让杜将离羡慕得牙痒痒,不过羡慕归羡慕,眼下他也是再没那个精力与体力四处乱跑了。 唐涩盯着案上图画,这画的确是愈看愈让人疑惑丛生,不谈画中内容,光是其精湛的画功与迥异的画风,悉数史上丹青名家,便没有与之相似的,甚至可以说无人能出其右,以寻律对古物古事的熟悉程度,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此这画于他们而言,有三个需要首先解决的问题:该画由谁所作?成画于何时?画中之物究竟何意?唐涩看入了神,目不转睛道:“这凤凰上缺失的眼睛,也许便藏了解读此图的秘钥。”说罢,没听到对方的回应,抬了头望去,杜将离正趴在桌上,沉沉地睡着。 杜将离腕上的金色小虫扭过身来望了唐涩一眼,又回过头,继续扭着屁股吸食白发男子的血液。 唐涩形容无奈,为对方披上件衣服,末了,心念一转,似觉得不对劲,蹙起眉,推推杜将离,唤了两声。对方仍是没有反应,唐涩有些急了,甚至抬起左手轻拍杜将离的脸,叫道:“将离?将离?大巫?” 前后并未花费太长时间,杜将离迷迷糊糊睁开眼,呆愣少顷,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见身前男子神情焦急,徐徐道:“最近经常觉着疲累,有时一不留神就会睡着了,比如昨日,我与蓝艺……”话语生生停止,紧接着便见白发男子眼一闭,头一歪,又瘫回桌上。 不是吧…… 唐涩一怔,慌忙碰碰杜将离的面颊,他生怕自己指尖的墨玉弄疼了对方,只拿手背轻触,口中连连唤着,皆不得其果,男子忧虑地站起身,来回踱了两圈,准备出门找穆琛来,一只脚才跨出门,只听身后噗嗤一声笑,杜将离笑得脸都扭曲了,边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难、难怪梁姑娘是那个性子呢,原来都随了你。这要换小天,早一巴掌甩过来了,甩完了必然还不承认。” 唐涩定定立着,额边青筋跳了两记,碍于杜将离大巫的身份,亦不好对其发火,只得回身坐下,提了案上早已凉了的茶一饮而尽。杜将离笑停了,动作一顿,道:“唐大哥,你的手腕……” 顺着杜将离的目光,唐涩也看向自己的手,小臂处不知何时破了道细微的小口,鲜血在伤口处凝成一颗赤色小珠,男子随意拿袖子擦了擦:“无妨,最近总是这般,不妨事。” “唐大哥……”这回是轮到杜将离担忧了,千障针被唐涩取走,始终是留在他心底的一根刺。楚天的探子已派出不少,若是找不到当初下蛊的老人,这该如何是好? 唐涩恢复了平素的镇静,淡然的眉眼轻轻一挑:“还笑我么?” 杜将离老实地摇摇头,表情仿佛做错了事的孩童:“不笑了。” 唐涩满意地摸摸杜将离的脑袋,两人又就画探讨了番,依旧解不开,看来不论如何,都要寻着凤凰之目才能有下一步的进展。 杜将离伸伸懒腰,耳边一声巨响,是门被踹开的声音,扭头望去,能这么不管不顾行为粗糙的……杜将离瞅瞅此时本该身在千里之外祈国的来人,有些讶异:“阿央,你怎么?” 孟禾央一身轻装打扮,头微扬,嘴唇紧抿:“听闻坊间你的流言,便回来了。” 杜将离闻言,脑中突起不好的预感,问道:“不是弃了你的军士们直接上路的罢?” 孟禾央的面目如同往日一般阴郁,反诘:“不然要如何?”他侧过身子,补充,“途中收到了墨世子的信函,正要着我归来,祈那边墨世子已安排稳妥了。” 杜将离不禁汗颜,好在均墨考虑到了,早早做好准备,那边亦有孟简在,否则就凭孟禾央这样不计后果的举动……全天下间也只有他敢这么做,做了后心里头还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孟禾央将佩剑往桌上一放,抓住杜将离的脑袋,左右转了半圈,又提起对方的手臂,上下拉了拉,最后抓住其腰,前后推了推,宛如检查玩偶那样检查着杜将离的身体,确定其没事后,表情也未曾放松,一动不动的看着杜将离:“瘦了。”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语气宛如杜将离犯了天大的错,后者竟不由地缩缩脖子。 孟禾央蹙眉忖了半晌,突然转身出门,杜将离料不清他的举动,站至门口张望老半天,都不见其影,方坐下来继续同唐涩讨论。没说两句话,孟禾央又回来了,手里提了一大盘三个人都不见得能吃完的糕点,往杜将离面前一放,言简意赅,只说了一个字:“吃。” 杜将离目光哀戚,艰难地吞咽了记:“能不吃……”瞧到对方的眼神,后半句就生生给吞了进去。真是硬的怕愣的,横的怕愣的,不要命的也怕愣的,简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男子,难怪带的兵所向披靡,谁能惹得起他啊……杜将离搔搔后脑勺,倏然忆起寻律从洞中带出的那把孟家的钥匙,当即摸出来送到孟禾央眼前。 钥匙已被其收进了长怜木盒中,孟禾央打开看了一眼,又瞅瞅杜将离,面容虽一如既往地拧着,但显然心情极好,将之小心翼翼地塞进衣物最里层,孟禾央两指夹起一块饼,愉悦地往白发男子嘴中送去。 杜将离脸皱巴成一团,幽幽地啃着,与唐涩哀怨地对望了一眼,问:“阿央,你可知这钥匙作何用处?”心道孟家这边的信息,也许亦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这样想着的杜将离,翘首等着对方的回答,兴许运气好,能解开凤凰图之谜也说不定。 “忘了。”孟禾央干脆地回道,“孟简大抵记得,回来你问他。” 忘了…… 忘了…… 忘了…… 杜将离一手按住胸口,浑身无力。 孟禾央操手又递来一块,杜将离眼皮一翻,横倒在桌上。 男子蹙眉,疑惑地看向唐涩,后者淡然回道:“睡着了。” 孟禾央了然,上下端详白发男子一周,猛然将其抱起,放至床榻,就怕对方着凉,秉持着宜多不宜少的原则,捧了三床厚褥子重重压到杜将离身上。 杜将离欲哭无泪,死闭着眼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着:“均墨,救命……”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事实上,均墨对于孟禾央做出的举止,自然是相当的满意,于是,在杜将离幽怨悲戚地控诉完孟禾央的种种恶劣行径后,愉快地点了点头,差点教其气愤地摔了枕头,拆了营帐。而孟禾央从回营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瞄着杜将离,直教杜将离难煞了脑袋,愁白了眉毛。 又这般度了两日,就算没有孟禾央那如同看顾动物般的对待,杜将离也实在受不了了,一是只能留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出去不得;二是他全然无法得知如今战况,不论问谁,大家都是统一口径,只教自己宽心,嘴巴严实得连半分半毫的消息都不肯透露给自己。 更别提均墨,这厮只要杜将离一问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开话题,待杜将离反应过来,早不见对方人影了。这让杜将离哪能坐得住,就算是米缸里又白又胖的大米虫,也能欢快地拱几颗大米锻炼身体呢,何况是人,再说回来,他们滞留在此临时营地已快足月了,杜将离心慌得很,不知究竟出了何状况。 他偏过脑袋,决定今夜无论如何不管再晚都要熬到均墨回屋。 可等了再等,茶水端去端来,热了三遍四遍五遍,还是不见均墨,杜将离困得睁不开眼,在孟禾央的威逼利诱下假意睡去,待其走后又强撑着爬起身。 初春的夜仍泛着不少凉意,杜将离裹紧衣裳,近来,他也愈来愈觉得身体寒凉无比,那是从骨头深处沁出的冷,着再多衣物,都暖不了日趋衰退冰冷的肢体,他微弓起背,咳出郁结在胸腹的寒毒之血,穆琛每每为他诊过一遍,他便要似此般咳上几回,而一旦吐出着几近黑色又带着浓浓腥臭的血,身体就会好受许多,杜将离不禁心想,也许是小琛觅到合适的方法控制住了罢,说不定再过不久的时间,自己便能好转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竟趴在桌上寐了一阵,杜将离回过神来,揉揉眼,心中顿时一个激灵,忙立起,四顾,天际隐约有些许泛亮的趋势。 又四处看了一圈,三两步跑至门口,问守卫的兵士:“殿下还没回来?” “是。”对方颔首。 吓?夜不归寝?杜将离双眼瞪得圆圆的,脑中顿时闪过数十种可能,甚至连移情别恋始乱终弃都想到了,忙不迭地跨出一只脚,兵士也不松懈,立即出手阻拦,杜将离与其面面相觑,瞅着对方丝毫不退让,便只好道:“你们若不放心,可以与我一同去。”语毕,兵士仍是不肯退开。 杜将离面露不悦:“你们这样不是保护我,而是囚禁我,我在自己的营中,又能出什么事?闪开!”心下暗叹,均墨这样的命令,着实太过了。 他迈出步,又被挡住,当即抿紧唇,气急:“到底让是不让?不让我便对你不客气了!”他怒目而视,龇牙咧嘴露出自认为极具威慑力的表情,盯了对方半晌,兵士始终不为所动。 杜将离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步至对方身侧,抬手为对方捏捏肩:“这么晚了还要守夜,真是难为你了,来,贴心的杜公子陪你去散散心。” “去哪散心?” “当然是去捉奸了。”杜将离头也不抬,爽快地回道,这样说着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说话的主人已换了一人。 “捉谁的奸?” “那还用说么?必然是……”杜将离抬起头,哟呵,刚要找他呢,奸夫这就出现了,横起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本想调侃他几句,但见均墨身着甲胄,正装严谨,不由疑惑,“均墨,你这是……” “将岚,我们要离开这里,马上。”均墨言之定定。 现在?杜将离一愣,当即拽住男子的胳膊,正色问道:“均墨,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均墨莞尔轻笑,低头在杜将离额上印了记:“眼下时间紧迫,将岚,我们先走,之后再与你说。” “均墨!”杜将离暗生恼意,又是这般,又拿自己当愚钝孩童,自己的这个要求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算过吧?说好了要共同进退,这般算什么?凭什么他就总要被蒙在鼓里?芝麻绿豆的事他可以不知道,可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不与他讲么!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杜将离按捺住心中情绪,勉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平生最讨厌不明不白地被人供着,即便是战马,它也知自己要做些什么,要跑向哪里,我呢?” 均墨看向杜将离,对方似已隐忍到了极致,终于遏不住内心不满,男子微微动容:“将岚,别气。” “好,不气,那你说,我听着。”杜将离稍扬起下颚。 均墨形容认真:“事出突然,方得到楚天关于夏军的情报,将岚,我们先行上路,途中再与你解释,可好?” “当真?”杜将离怀疑地发问,语调上扬。 均墨挑眉:“那么我现在便告诉你,待准备完善的夏军袭来可好?” 那还是算了,杜将离也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均墨示意身侧兵士带走杜将离,又转向白发男子道:“将岚,你先去寻了唐公子到孟都尉与楚天那里,我随后就来。” 瞧均墨眉眼里都是紧迫之色,杜将离也不再多言,老老实实地简单收拾了下,随兵士前去,唤醒睡梦中的唐涩,最终到了孟禾央处,与一干人马先行出发。战车摇摇晃晃,杜将离亦忍不住睡着了 日光融融,杜将离是在一片花香中醒来的,他嗅嗅鼻子,一跃而起,跑出帐外,黎军背倚着山,山脚春花烂漫,耳边鸟鸣欢畅。杜将离循着营帐间留出的小径步去,虽不耐身后几名兵士寸步不离地跟着,但看在解了脚禁的份上,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杜将离心情极好,看来均墨这厮总算良心发现了。 他慢慢走着,几乎绕了营内整圈,一路下来,竟是脸色铁青,随意抓住身侧的一名兵士,怒气冲冲道:“这里分明连一半的人马都不到,殿下呢?” 对方被杜将离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有些发愣。 “我问你殿下在哪!”杜将离心烦意乱,他深吸一口气,不等对方回答,紧接着问道,“是不是并未与我们同来,而是与那一半人马去对夏了?” 兵士默认,目中露出明显的担心之意。 杜将离握紧拳,骗他,居然骗他,他垂下眼眸,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均墨这般心思缜密的一个人,明知自己生气会对身体更加不好,却仍然选择这样做来气自己,不正好说明了对方所面临的局势让其不得已而为之么? 杜将离面色愈加凝重,抬首,幽幽问道:“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殿下此刻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任何一个或轻或重的决定,都有可能影响到大局,更有甚者,恐怕连殿下都……”说到此,不由噤声,他续道,“你不如一五一十道来,我好做出应对。” 兵士眼神闪烁,听杜将离说得如此严重,表情里透出犹豫。 杜将离见状,表情柔缓了些,温和地笑道:“无妨,不管发生了何事,说与我便是。” 第一百三十七章 狂风席卷大块黑云,掩住微弱的日光,重重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腥臭,黎夏从凌晨交战至此时,均墨始终坐镇营中,眉心深锁。 晚襄撩帐而入:“殿下,百姓都已疏散至安全地带。”微微停顿,朗声,“人我抓来了。” 均墨抬眼,颔首,赞许道:“很好,着你做此事果然没错。” 自夏四处传播流言以来,黎的名声可谓是一落千丈,原本的应天道而行现在都变成了名不正言不顺,夏占据有利言论方,将主要精力放在了蛊惑人心之上,此次甚至驱使了百姓来声讨南巫族。 一想起聚在营前的上千百姓异口同声要求自己交出杜芒,均墨就觉得分外头疼,既不能轻易对百姓出手,又怕再闹下去会传到杜将离耳中,真真是既要防外,又要防内,杜将离这贼猴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上去乖巧得很,实际上已不知遣了多少次倾城来自己这了,有次竟差点教他得手,问他居然还抵死不承认。 均墨叹了口气,杜将离的情况,可比看上去的要糟糕得多,对方一定清楚,却全然不当回事,他的将岚啊……均墨握紧拳,眸中幽深。 其实夏人所传之流言,完全可以否认来加以杜绝,但杜将离亦有他的思量,他与自己说过,希望能将计就计,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样自信而又迫不及待地期待他的计划能成功,对此均墨所能做的,就是毫无保留地支持他,而现在,也该是这个时候,均墨亦想早日达成杜将离所愿,哪怕这一个月里,会出现不可逆转的情况。 夏以这上千名百姓来做突破,便是拿了他们当人质,以作要挟,他们鼓动千人,就能鼓动万人,十万人,甚至更多,他们可以牺牲这些人,来嫁祸至南巫族身上,正像千年前所为那般,但白狼蛛没有时间那么做了,凡人必有弱点,均墨微微侧头:“红姬,去支援石云,再命人将那狐狸带来。” 晚襄领命而去。 此次对夏的风险实在太大了,夏军来得突然,又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若不是自己预备再先,此战绝无正面硬顶的可能性,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太大的把握,鬼兵来势汹汹,能否在百姓疏散完之前扛住,都是个问题,只要有关杜将离的安危,任何风险均墨都不会冒,因此才着了楚天与孟禾央带杜芒离开,同时又给楚天安排了其他的任务。 至于这里,战场之上,不似此般豪赌一番,谁都不知输赢。 兵士送来奄奄一息的狐狸,均墨冷笑一声:“好,我们去会会白狼蛛。” 上战场,满目殷红,均墨视线定定地落到一里开外之地,侧头与石云使了个颜色,双腿一夹马腹,径直上前,石云会意,当即下命变换战略,紧接着驱马配合均墨行动起来。两人隔开百步远,一左一右并行。 穿军御兵向前,未过多时,石云便已接近白狼蛛身旁,后者观情形不对,立马退开,白狼蛛调转马头,均墨已稳稳地停至他身侧:“这么急着走么?我还不曾来得及给你一样东西。”说罢甩手。 白狼蛛伸手一接,待看清自己抓住的是红褐色狐狸之时,表情并未产生多大变化,但瞬间冷到极致的眼神已出卖了他暗藏的情绪,他按捺住心中怒火:“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先生的朋友,我自然不敢怠慢,你如何对待杜芒,我便如何对待他。”均墨不咸不淡地回道。 白狼蛛脸色骤然一凛:“墨世子,你莫要逼我,若是惹急了我,我不怕会鱼死网破。” 均墨微哂,用杜将离最常称呼对方的方式唤道:“狼蛛先生,你大可不必如此激动,我不过是请他来我这儿做做客,而该怎么做,我亦不会强求狼蛛先生,但最基础的诚意,狼蛛先生不会不清楚要怎样表示罢?”眉梢轻挑。 白狼蛛面目阴鸷,额前青筋毕露,盯着均墨,一言不发。均墨禁不住笑了:“狼蛛先生莫非是忘了要如何向手下施命?我听闻狼蛛先生为了此人,不惜食过百虫,但这到底是江湖传言,也不知真假与否。”男子轻描淡写,“若狼蛛先生实在下不了命,亦可由我代为劳之。” “不、必。”白狼蛛逐字逐句切齿道,“此次是我一时大意,但你别忘了,你也有你的弱点。” 此言一出,均墨克制不住,竟是仰天大笑起来,临了,才朗声道:“你将你的人看做为你的弱点,可我不一样,杜芒亦不一样,他从始至终都不是我的弱处。” 白狼蛛冷哼:“但愿如此。”折身唤来兵士,低声耳命。 均墨回到黎兵后方,晚襄上前来:“殿下。” “兵不厌诈,对于白狼蛛亦不需要讲什么道义,红姬,夏军一旦撤退,便着兵士们鸣鼓纳威,对其紧追不放,势必教他全军覆没。”均墨的语调不带丝毫感情。 夏兵开始有后撤的迹象,过了片刻,均墨注意到军中后方一处起了争执,临去,下马,问其中一名百夫长:“何事?” 百夫长推了一人上前:“这人非我队中兵士,却谎称为我队中一员,被我逮了正着。” 那人五官平平,独独眼中明亮而有神,他望向均墨,似被均墨的气势镇住了,低下头,均墨目光不善地盯了他半晌,深吸一口气,无奈了:“将岚,你……” 对方惊奇地瞪圆了眼:“小天亲自为我易的容,发色都染过了,连小方子夙缨娘都辨不清,你从何认出是我的?” “认出你还不容易么?无论你变成了何种模样,我都能认出你。”均墨回道,抬手揽他入怀。 “我自作主张前来,你……不气我么?” 声音从怀中闷闷传来,软软地飘在耳边,均墨低低道:“气了又如何?我能拿你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杜将离全身的重量都靠在均墨身上,他沉默了阵,良久才轻轻道:“不气……便好。” 均墨听着似觉得有些不对劲,唤了声:“将岚?”见对方全无回应,不由续道,“你也不必这般不安,又拿有的没的来吓我,说了不会责怪你的,我骗你一次,你自作主张一回,我们算是扯平了。”边说着,边拿手抚向杜将离的脸,却是一片冰凉。 男人心中一紧,对方的身体软软地瘫在自己胸前,不由低吼出声:“将岚!” 第一百三十八章 春日淡,花影凉,冷风不绝,均墨战袍未脱,听帐外兵士回报战情,心思深重。 兵士低着头:“夏军鬼兵丧失战力,全数教我军所败,无一降之,而白狼蛛已依殿下的意思放回夏国。”简单禀报过后,待了少顷,兵士听均墨不曾有言,看向男子,提高声音,“殿下?” 均墨方抬首,示意兵士退下,此战可谓是大胜,男人却全然高兴不起来,他起身坐至榻旁,拧了手巾替杜将离擦脸。 杜将离面无血色,双眼紧闭,呼吸慢得几乎让人以为快要停止了般。均墨轻轻握起他的手,换下其手腕纱布,杜将离的腕间是一道深深的割痕,明显才划下不久,还不曾愈合,却已全然留不出血来,伤口边侧泛着白。 均墨抿紧唇,无法克制双手的颤抖:“谁教你去解鬼兵身上的巫术了?谁教你去了!” 用力闭上眼,自己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杜将离会来此,甚至不惜以他的方式来确保自己的安全,他的身体分明已糟糕到再无法承受任何伤害,即便是好好调养都无法阻止日渐恶化的趋势,他竟全不顾后果,如此,如此…… 不要命了么! 均墨努力按捺住自身的情绪,面颊艰难地浮上一丝宠溺的笑,他摸摸杜将离的脸颊:“真是贪睡,都一天了,还不肯醒来,懒家伙。”说着捏捏对方的鼻子。 空气缓缓流淌,宁静而可怕,男子脸侧的痛苦到底还是盖过了强作出来的笑颜。 “杜公子本就身虚体寒,内腑衰退得极为厉害,现又大量失血,我喂他服了九灵续命草,但就算是这数百年才能长成一颗的稀世灵药,也只能延长一段时日罢了,以杜公子的情形,若撑不过这三天,便再也无法醒来。”这是穆琛的原话,他说完,亦似懊恼自己的无能为力,面目阴沉得可怕。 均墨很早以前就意识到杜将离迟早有一天会像这般躺在自己面前,可他从来都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治好对方的,但事实,却来得这般突然而残酷。 男人定定看着杜将离,灰暗的眸中突然闪过一抹希冀:“你该不是,又在同我开玩笑罢?”俯下身,将额头牢牢贴在对方额上。 那样温暖,暖得让人无法相信,身下的人极有可能再也无法睁开眼,再也无法笑着对他说猫有九命,而他杜芒有十八命。 均墨胸口骤然一紧,十八命呢?他的十八命哪去了? 骗子。 他不知保持了这个动作有多久,声音自他喉咙深处缓缓漏出:“将岚……你若是觉着累了,便再睡一会,明天,明天醒来可好?”顿了顿,兀自续道,“便这么定了,你可莫要反悔。” 晚来的兵士隔着营帐在外禀报:“殿下,楚公子归营。” 均墨冷冷开口:“带下去杖责。” 兵士一愣,有些迟疑:“可……” 均墨愠怒:“何时轮到你来置疑我说话?下去!”如若杜将离出了什么闪失,他要夏,要所有人为他的将岚陪葬,均墨的眉宇间透出一股狠戾之气。 男人在杜将离的榻旁安了帘子,平常便在屋中处理军事,一旦闲下来就撩了帘子与杜将离讲话,为他擦身喂药,晚上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对方身旁,生怕他醒来后看不到自己。 楚天与石云见杜将离此般,亦急在心头,四处为其寻访名医,皆不得法,难受之致。均墨心情低沉,行事便愈加果断,军务之上丝毫不含糊,手段狠绝,几番令下,黎军终于开始正面的反击,势如破竹。 这些时日穆琛翻遍了他所有的医书,用尽了所有能试的方法,都不起效果,身为医者,最怕看到的,就是竭尽所能去救一人之命,病人却还是逐渐离死亡愈来愈近,这种煎熬直恨不得欲拿自己的命,去抵了他的。 而命运在此时,可憎得教人发狂。 一晃便是七天,早已过了穆琛所说的期限,杜将离依然不曾醒来,但他仍有着微弱的呼吸,有着几乎察觉不到的脉搏,只要还有一点迹象,便有希望,谁都不愿放弃。 更别提均墨。 他敛着眉,一向风采自如的黎国信王殿下逐日消沉,此刻俨然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他默默坐着,脑中不断悉数着与杜将离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的笑,他的恼,还有他时刻都仿佛动着歪脑筋滴溜乱转的明亮的眼,杜将离的气息,不知不觉中,已渗入到均墨生活的每一处,融入血,割入骨。 均墨甚至摊开第一次与其相见时从对方手里拿来的那卷画,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就失了声。 那日相识,怎会料得,竟在不经意中掉入命运的网,挣脱不开,也不愿挣开,只想抱紧那突然闯进生命的鲜活的人,仿佛遇着了他,所有过往的一切皆成了值得。 不亲信他人,不让他人接近,适龄不立妃,他并非不爱,并非不痴,并非不愿与伊人厮守,而是,一直不曾遇到那个命定之人啊。 如今,终得以相遇,却无计可施。 是叹命运弄人,还是叹人力不可胜天? 均墨发现自己甚至不曾真正给过对方值得拿来终身细品的回忆,他亏欠杜将离的,实在太多太多。 他怔怔步到杜将离身旁:“将岚,茶点又凉了。” 杜将离乖巧地躺着,没有丝毫反应,苍白的面庞极为安静,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均墨不禁苦笑:“将岚,你朝思暮想的那一日,终于要到了,你不想亲眼看看那一刻的发生么?你最在意的南巫族,你毕生的心愿,都忘了么?你不要大家了吗?” “连我,也不要了吗?你可舍得?” 男人眸中痛苦满溢,一呼一吸,都透出绝望:“七天,整整七天,即便是再与我闹别扭,七日的时间,也该醒了,你这爱偷懒耍性子的毛病,待你醒来,可要好好改一改,知道么?我……禁不起你这般吓。” “你便没有什么话,想与我说的么?” “将岚,时至今日,我才发现,原来那般爱笑,总将他人之事摆于第一位,最爱操闲心的你,才是最绝情的。” 均墨的声音里满满的落寞,起身:“将岚,我再为你换些热茶来。” 男人宽大的背影显得极为寂寥,他温了茶,怕杜将离一人觉着孤单,快步归屋,男人撩开帘子,待看清眼前,顿时瞳孔微缩,几日来第一次露出除阴郁以外的表情。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全然不敢相信。 榻上,竟没了杜将离的身影。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杜将离不在榻上? 均墨第一反应是其被人带走了,可他人全然没有理由要带杜将离离开啊,这里守卫森严,并非任人轻易来去,而居心不良者亦无法闯入,那么——唯一可能的情况便是…… 杜将离醒了! 他的将岚醒了! 均墨的嘴边下意识地扬起一定弧度,放下手中茶水径直步出屋门,快步寻着杜将离可能会去的地方。 这个总是极其闹腾的家伙,连大病初醒,也不愿老老实实躺着,尽知道四处乱跑。均墨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嗵嗵跳着,那是极度的喜悦,还有遍寻不着的焦灼。他速度极快地寻了一处又一处,终于在一座园子里看到了杜将离。 那是鲜活的会动会跳会说话的杜将离。 连日来的忧虑、害怕、不安此刻都作烟消散,均墨竟生生停住脚步,抬手覆盖半边脸颊,掩下内心跃至面上的狂喜。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分明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人,对方却能主宰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居然心甘情愿,此刻看到杜将离醒了,他已全然忘了之前的不安,自责,还有少许的怨恨。 “将岚……”声音轻轻颤抖着,缓缓的,一步一步迈向前。 杜将离闻声回头,竖起食指放到嘴边:“嘘……” 均墨低头,见杜将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路旁食草叶的蜗牛,心中顿时闪过一个不好念头,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一般,又唤一声:“将岚。” 杜将离偏过脑袋,迟疑地跟着均墨重复一遍:“将……岚?”他似觉得格外稀奇,噙在口中不停地念着,临了,瞧均墨一直看着自己,还咧开嘴友好地回了个笑。 男子面上的温度迅速降至冰点,穆琛与他说过,杜将离全身衰退得厉害,包括心智,而杜将离现在这副模样,分明已将大部分事情忘了,他之前已有这方面的预兆,但没想到此次散血解除鬼兵巫术的举动,竟让他的病情恶化到这样的地步。 初见杜将离醒来的喜悦,立马被担忧取代。 竟然还有力气乱跑,又气又急。 杜将离赤着足,穿得极单薄,仅着了件躺在榻上之时穿的中衣,均墨皱眉,当即上前将他抱起,杜将离身子软软的,环在男人脖间的手臂全无力量,他仿佛对什么都抱有极大的好奇,目光在均墨脸侧扫来扫去,犹豫了记,小声道:“均妖怪。” 均墨身形一震:“你还记得我?” 杜将离见均墨有了反应,笑得开心:“均妖怪!均妖怪!”叫得直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个劲儿瞎乐呵。 均墨有些头疼,杜将离此番全然与孩童无异,怕是任何理智都没有,光剩下本能了,均墨手微微紧了些,他不管,只要杜将离醒了,好端端地活着,自己定有办法能将其治好的。男子稍稍停顿,纠正道:“均墨。” 什么都不记得,偏生知道要这样唤自己,均墨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不由心想,大抵杜将离小时便是此般模样,真不让人省心。 杜将离疑惑地眨了两记眼,拧起眉头艰难地忖量一阵,出其固执:“均妖怪。” 均墨无奈了:“将岚,你这是天生……”话音未落,后脑就被对方揪了几根头发下来,男人一愣,长出一口气,默然不语,一路容忍着杜将离对自己身体的各种奇怪探究,直入寝处,放下,怜爱地抬手轻触其脸颊,孩子便孩子罢,杜将离活着,于均墨而言,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他取来手巾,仔细地替杜将离擦去脚底尘沙,末了,捧住他的小腿,在脚背轻轻落下一吻。 深沉而又隐忍的爱意,均墨低低开口:“谁教你遇见了我,我又遇见了你,将岚,无论你变成何种样子,数万红尘我只要你,别再妄图从我身边逃走,我要娶你,我要昭告天下,我均墨是独属你一人的。” 杜将离自然不明白男人在说些什么,他看了均墨半晌,突然抓住对方的胳膊,蜷起身子,五官扭曲至一处,浑身疼得痉挛,却是一声不吭,均墨忙紧紧地抱住他,神色焦急,仿若那痛便在自己身上,杜将离轻颤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才算好了些,均墨鼻中发酸,眼眶心疼得直发红:“将岚,疼吗?” 白发男子脸侧沁出的汗大颗大颗往下落,他面色惨白,目光接触到均墨的,噗嗤一笑:“均墨,你怎么哭了。”掩住嘴偷乐,声音仍显得极其虚弱。 均墨瞧杜将离此副模样,圆溜溜的眼中带着熟悉的狡黠,分明是恢复了清明,眼中浮上的一丝喜意愣是被对方此揶揄之言给压了下去,心中又是开心又是不悦又是忧心,百感交集,他表情变幻了阵:“将岚,你可知你方才?” “方才?方才怎么了?”杜将离歪过脑袋,不解。 瞧对方毫不知情,男人平生头一回憋到内伤,也是,杜将离这般,该是不记得的,只道:“没什么,你醒了便好。”委实是个祸害啊。 杜将离不满地噫了声:“怎的这样冷淡。”小声嘟哝,“不就是拔了你几根虎毛么,用得着这样记仇?”理直气壮地扬起下颚。 居然记得!均墨神情僵硬,若是寻常夫妇见着自己生死未卜的挚爱终于清醒了,该是怎样一番如胶似漆的柔情,可碰上杜将离这等妖孽,自己不吐血就不错了。 杜将离脸颊依然白得可怕,他不禁清醒幸好如此,否则自己的脸便要直红到了脖子根,均墨这厮说话真不害臊,什么叫娶他啊?还昭告天下,杜将离心下乐得找不着北,他动动毫无血色的唇:“均墨,我睡了多久?” “七日。”男人回道。 杜将离一惊,扳起指头算了算,松了口气:“还好没到。”若错过了天狗食月那日,也不知还有没有那般好的机会,而自己,亦能否撑到那时了。安下心来,忙看看自己身上,躺了七日,那得邋遢成什么样了?又摸又瞧,发现自己除了方才出的那些汗,意外地干净得很,连所着衣物,也似才换上去的,还透着淡淡的皂角香,点点头:“看来蓝艺没偷懒。” 均墨不咸不淡地续道:“这几日,都是我照顾你的。” 杜将离闻言夸张地张大了嘴,胸口浮上一抹感动,情不自禁地摸摸男人显得极为憔悴的面庞,道:“真难为殿下了,还要打着照顾人的幌子偷窥他人身躯,着实教我钦佩不已。”杜将离这嘴别提象牙了,连狗牙都吐不出来。 均墨终是忍不住惩罚性地拧起对方的鼻子,杜将离疼得哇哇直叫:“阿央!救、救命!有人欺负病人,要杀人灭口了!嗷——疼疼疼!臭均大虫,不过是欺我体虚无力,待我好了,定不饶你!” 男人放开手,瞥了双眼含泪的杜将离一记,软声道:“将岚,我也期望你快些好起来。” 杜将离对上男人温柔无比的目光,突然抖了记。 第一百四十章 杜将离自醒来,身体状况便一直不是很好,每每都要睡足七八个时辰,神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清醒的时间,亦是愈来愈短。 这般下来,最痛苦的便是蓝艺,好端端的又经历一次伺候儿时杜将离的过程,且比之过去犹有过之,简直就是一场摧枯拉朽的灾难。这杀千刀的祸害一刻钟不到能变换好几个主意,就连吃个枣儿,也能分单数颗亲一口吃皮不吃肉,双数颗啐一口吃肉不吃皮之类的几十种花样。 蓝艺扶额,在姑娘之中算是大好的双十年华,在少年之中算是风华正茂的弱冠之际,于他,已是与唐涩这走过半生的男人无异了。 而这里,最为难熬的,就要属穆公子特意嘱咐过的,每日例行陪杜将离出门在园中闲游的那半柱香时间。 其实杜将离的体力,已然连这短短的时间,都是撑不住了,但他在天狗食月之夜,在众人面前的现身至少持续半柱香,因此不管是杜将离的意愿也好,还是穆琛为了杜将离的身体着想也好,蓝艺都要尽心尽力陪伴好白发男子坚持把半柱香步完。 杜将离清醒时,即便支持不住,也死撑着硬挨,那扶着廊柱咬牙浅笑的模样,看了直教人心中一紧,而杜将离步着步着便恢复到儿时心智的情况,亦是时有发生。 便比如现在,蓝艺抬手忧郁地扶着脸,任由杜将离将掉下的鸟窝往自己头上堆,雏鸟叫一声,杜将离就跟着唤一声,他拧起眉头,捏了蓝艺一记,蓝艺只好忍住掐死对方的冲动,有气无力地接道:“唧……” 语毕,胸口泛起一阵浓郁的忧愁,不知为何,蓝艺总有种穷极天下,惟有自己是那万千芳草中一株咸菜的感觉,倒霉透顶,自跟了杜将离,那是父母双亡,交不到朋友,得不到恋情,攒不下积蓄,登不上台面,走不完的霉运,操不尽的闲心。蓝艺哀怨异常,如若可以,他真的愿意替杜将离受了这病。 最好还能病重不治,这才是他迫切而又光明的希望啊!一个能够转世投胎的最美好的开始啊! 蓝艺幽幽扭头,杜将离已靠着树打起了盹,他拍拍对方的脸:“将离,你不能睡,穆公子说了,只有这段时间你必须自己坚持着熬下来。” 蓝艺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瞧杜将离安安静静睡得正香,竟实在不忍心唤醒他。原本那般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现在却落得如此,每每他发病时愈加吵闹,清醒过来便愈加沉默,也是奇怪得很,杜将离发病之时记不得任何事,可一旦恢复神智,虽不至于事事皆清,但他发病期间的一举一动,却是记得明明白白。 到底,还是苦了这家伙。 若非这种种因缘,以杜将离的性子,不论生为何人,不论何种身份,都分明是个随心自在的公子哥,哪里要受这些,束缚了手脚,不得自由,连身体,也糟糕成这样。 倘如这都是命,那么又是谁?书写着天命之簿,主宰他们的命运? 为何不是他,不是别人,偏偏要是杜将离?蓝艺有一次感叹出声,杜将离听后认真思量半晌,回了一句,若他蓝艺是南巫族人,那南巫族不消说千年前,大抵万年前就已灭族了。 忆及此,蓝艺脸色一黑,这杜将离还是睡着好。他移开被对方的口水沾得濡湿的袖子,生怕其在外着凉,抱了他进屋子。 杜将离醒来,已是傍晚,日方沉,暮色昏暗,他眸子略微动了动,坐起身,手团在褥中,嘴唇紧抿。他浑身都软得没了力气,原来步行半柱香便是到了极限,可现在,连这点时间都撑不下来了,杜将离垂下眼帘,沉默一阵,自觉口渴,唤道:“蓝艺——” 蓝艺似知道杜将离心中所想,一听到对方唤他,就端了茶去。 杜将离一边饮着,一边嘟哝道:“教你监督我,光知道偷懒,我同你一道长大,这般交情了,做事还要偷工减料,如此没有良心。” 蓝艺气急:“我若没有良心,早抛下你不管了。” 杜将离闻言,夸张地捂住胸口,咧开苍白的唇哇哇大叫:“反了反了,居然还敢顶撞我!小心我一气之下死了,教均墨扣你工钱!” 蓝艺抬抬眼皮,烦躁异常:“好啊,你去啊。” 杜将离脖子一扬:“你等着,马上就死了!” 蓝艺夺回杜将离手中的杯子,语气不善:“我去热茶。”行了一半,又回过头来,注视杜将离的眼,恨恨地切齿道,“你不会死的!祸害遗千年,你懂不懂!”语毕,这才离开。 杜将离吸吸鼻子,一个个都来吼他,他可是病人,大家都该让着他才是。杜将离徐徐起身,扶了墙步到桌旁,裹紧衣服,拢住发寒的身体,猫着背坐着。 他微微侧过脑袋,只觉得自己就仿佛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一般,能察觉到身体里各部分的衰老,感知生命点点细微的流逝,杜将离目光穿过桌案,不知看到了何方,其实身体如何,或毁或残,他都不大在意,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会连自己的意识都掌控不了,会全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那对杜将离而言,就仿佛全然变成了其他人一样,可怕之至。 所以每当杜将离恢复清明,去回想自己所为,心便更沉下一分。 那不是他,根本不是他,那是一个陌生人占据了他的躯壳,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做了不知道的事。 可那偏偏,又是杜将离。 他低下头,以他这样的状态,该如何熬过这几日,在最终之夜,以良好的面目去面对芸芸百姓? 杜将离点燃油灯,倾城便飞在他身侧,他专心捣鼓着楚天送来的几枚母蛊,均墨回屋了也不曾发觉。 男人自背后环住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对方头顶:“将岚,你在做什么?” “我在研究什么蛊能让你喜欢女人,毕竟你做了一国之主,总不能真不立后,不出子嗣罢。”杜将离头也不抬。 男人蹙眉,夺下杜将离的手,后者微有些着急:“均墨,这些蛊虫可都是有毒的,你这般突然将手伸来,若是不小心被咬了,可怎生是好?” 均墨面上露出几分不悦:“那便来陪你,又有何不可?” 杜将离回首,就算均墨生他气,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于均墨而言,杜将离现在已是什么忙都无法帮上,那么趁眼下还有点时间,不如多为均墨考虑些,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也好安心地走。 第一百四十一章 随着均墨有意识地安排,战线渐渐偏移至端函花郡周旁,从简陋的暂时营地转入像样的屋房,杜将离特意挑选了稍稍调整位置,坐在榻上便可透过窗看向外界的一间。 离那天,只剩下三日了,杜将离最担心自己届时会出什么岔子,他已与楚天、唐涩商量好,最坏的情况便是由唐涩来替代自己,可此般终究不敌自己亲临,杜将离心底腾起阵阵害怕,全然不敢合眼,他怕自己一旦睡了,再醒来的那人,便再不是自己。 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如何能建立在这样不确定的情况之下?杜将离不能让那天有任何的意外发生,于是不动声色地支开蓝艺,拿尖锐的器皿重重扎了自己几记,好驱逐睡意。 他起身,步出屋门,倾城飞在他侧前方,仿似他的护卫一般,姿态俨然,杜将离的步伐迈得较常人慢上些,他抿着苍白的唇,看起来非常辛苦,双眼因忍耐着什么而微微眯紧。 到了一处门旁,杜将离侧头,朝小虫确认,倾城振翅原地飞了几圈,他便明了,当即推门而入,屋内的人闻声抬首,见着是杜将离,明显是意料之外的一愣,接着不悦地横了横眉毛,寻律站起身,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看对方不说话,杜将离便也不说话,兀自坐到寻律对面,取了他的茶,用了他的点心,随意得如同在自己那一样,末了,擦擦唇,一本正经地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寻律抽了抽嘴角,终于忍不住道:“将离,我生来不属任何一方,不偏任何一国,留在黎营也不过因着你的事的确有趣,但这不代表你的要求我都会应你。” 杜将离不满地从鼻中嗤出一声,自己可还什么都没说呢,这家伙推卸倒是推卸得爽快,委实惹人讨厌,幽幽道:“这般小气,难怪没有姑娘喜欢。” 寻律斜睨对方一眼,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不紧不慢道:“你这是特意来求我呢,还是来损我图个开心?” 杜将离闻言当即扯开一副笑脸:“我的好寻律,我这不都亲自前来了么?生怕你在黎营住不惯,特地前来望望你。” “我在黎营也留了不少时日,怎的前些日子不见你这么上心?”男子回道。 杜将离心中恨不得掐死眼前的男人,决定对方要是再这么气自己,自己就一不做二不休,口吐白沫给他看,教他知道病人也不是好惹的。 翻翻眼皮:“好寻律,我这里可是急着需要你救命,你就别再说风凉话了。” 寻律这才坐下,顿了片刻,道:“将离,你的话可向来只能听一半,说吧,这次又想我做什么?” 杜将离噤声,瞄瞄对方,沉默半晌,低声:“我知你那儿定还有蚀衣草,我亦不求多,只要一些便够了。” 寻律睁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闻,拍案而起,神情里满是惊诧:“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似早预料到对方这样的反应,杜将离目光灼灼,瘦削而毫无血色的面上,唯有那双眸露出与脸色全然不符的明亮光芒,坚定不可动摇。 “荒唐。”寻律骂道,来回在屋中踱着,他对上杜将离的眼,气恼,“你怎就这般固执!” 杜将离不由咧开嘴:“固执,向来是我最大的优点。既然你都这般说了,那我便将态度摆在这里,我没有什么能拿来与你交换的东西,这只是我杜将离个人对你的恳求,望你能看在我们的交情之上,将蚀衣草给我,我只期能顺利达成毕生所愿,再无其他奢求。” “不可能!”寻律甩手,语调较之平时高出许多。 杜将离垂下眼帘,“求你……”低声哀求,“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好不了了,就算均墨真的找到了什么医好我的办法,那也是在以后,我等不了了,那不只是我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死去的灵魂的期望啊,寻律,我别无他法,只能来求你,那天,那天我绝对要给全天下,给族人一个交代,我是南巫族的大巫啊。”说到激动处,杜将离突然捂住胸口,难受地蹙了蹙眉。 寻律担心地上前,杜将离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摇了摇头,推开对方伸来的手,声音异常飘渺:“寻律,我觉得,你该是懂我的。” 男子目中不忍,低下头,良久不敢看杜将离,他握紧拳,这句话,竟是让他有些动摇了。 杜将离望着男子的背影,脑中想着是不是真要吐点白沫来诱使对方答应,刚歪过头准备做抽搐状,耳边便是重重一记门被踢开的声音。 孟禾央表情阴郁:“你到这来做什么。”三两步跨上前,二话不说扛起杜将离往屋外走去。 “等等……”杜将离极为不甘,孟禾央竟在此时出现,偏偏他又是那听不得劝的性子,杜将离来不及多说,只最后向寻律投去一个决然的眼神,希望自己来的这一趟,能有所结果。 孟禾央定定行着,杜将离缄默不语,愣愣看着路旁,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倏然猛拍对方的肩膀:“阿央,快,放我下来。” 他疑惑地挑眉,听杜将离说得焦急,便放下他,杜将离往回走了几步,望向不远处的男子,迟疑地唤道:“廉然?” 男子转身,淡淡笑道:“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你怎会在这里?”杜将离心下讶异。 “墨世子什么都没对你说么?”男子上前,抬手轻抚杜将离的脸,“也难怪,你身上的寒毒已够让他担心的了,怎还会将我的事告知于你。” 杜将离敛眉,张嘴,打算问个清清楚楚。 “将岚。”熟悉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怒气,杜将离侧身,均墨疾步行来,抓住杜将离的肩膀,让其正对自己。 “均墨,你来得正好,廉然的事,我需要你告诉我。”杜将离正色。 均墨将白发男子推给孟禾央,沉声令道:“带他回房。” “均墨!”杜将离提高声音。 均墨冷冷地看着白发男子被孟禾央带走,神情始终晦暗,倒是一旁廉然先开了口,他缓缓道:“墨世子,杜芒的寒邪之气侵入心脉,毒入肌腑,已是不剩多少时日了,相信墨世子也试了不少的法子,却苦无良策。” “你想说什么?”均墨蹙眉。 “蚀衣草毒性虽极其刁钻,却也并非不能治好。”廉然笑眼弯弯,稍稍停顿,话语自口中轻轻吐出,“一命换一命,如何?” 第一百四十二章 均墨捉了白狼蛛把柄在手,并未拿了他,反利用其克制住夏,外加夏军鬼兵已被杜将离所破,除开因流言而生起的民怨,黎一路顺风顺水,直至驻军函花郡旁,召回晚襄,着石云坐镇,均墨便将大部分心思,全放在杜将离之上。 这是连日来,均墨第一次放杜将离出营。 经过穆琛的诊治,杜将离自觉精神好了许多,他穿着简朴的布衣,面上已被楚天易容过,全然一副老者姿态,杜将离微弓着背,缓缓行着,反正他本就体虚走不大快,行一阵,就坐到路旁休息一会,倒是符合了老人家的形象,只是实在麻烦了些,但即便这样,杜将离心中亦极为开心,他看向身侧同样扮成老人的均墨,张口:“小墨子,捎口水来。”使唤得极其顺溜。 均墨递过水袋:“这两天,你倒是不曾忘过事。” 杜将离昂昂脑袋:“这可是好转的迹象。”不禁沾沾自喜,自己生怕睡熟后再醒来便换了一人,便着蓝艺每隔一个时辰唤醒自己一次,杜将离还不放心,又拿了木簪放在身上,一旦觉得不对劲了,就狠扎自己一记,不知是这样的举动起了效果,抑或是其他的原因,杜将离竟真的没有再反复过,反而还有愈加清明的感觉。 正当高兴的杜将离突然想到回光返照四个字,脸色骤然一黑,立马在心中呸了几声,他还没做好准备呢,至少他身侧的这位,他就没想好该怎么给他一个交代。 想着想着,不自觉捉了均墨的手塞进口中啃了起来。 均墨对于杜将离,总是极尽最大限度的容忍,他注视着杜将离,深邃的眸子里沉淀了太多情谊,日复一日地相处,朝夕相对,那望一眼便知是此生连命运都无法阻隔其相遇的人啊,怎能就这样被生生带走了去,定住目光:“将岚,你会好的,我会治好你的。” 杜将离嗤得笑出声:“你这样说,我可是会当真的。” “便是真的。”均墨轻轻敲了他一记,形容格外认真。 杜将离颔首,咧开嘴:“那我就信了。” 起身,继续往前行去,好在不是很远,杜将离观察了各处方位,皆觉得十分满意,这函花郡,简直就是特意为他明日之举而量身定做的。 杜将离仰头望望月出的方向,心情激动不已,明日此时,明日此时,便能将一切划上圆满的终结。他侧过头:“小墨子,我走不动了。”说着又想坐下。 均墨拉住他的胳膊,身子轻躬,竟将其背了起来。 杜将离惊愕地睁大了眼:“你……”黎国墨世子,今后的江山之主,竟如此…… 均墨嘴边极浅地抿起一弯弧度:“这可是我第一次背人。” “那我亦是第一次背人背,算扯平了。”杜将离睁圆眼,安心地受着男人的温柔,胸口平静成一汪海洋,舒适而安宁。 “看出来了。”均墨微微侧头,幽幽道,“我快被你勒死了。” 杜将离忙松了松手,函花郡的夜晚,小道处偶尔还有些百姓经过,他们看到杜将离二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先是惊异,接着就是会心而笑,杜将离揉揉鼻子:“我们现在可都是糟老头子的装扮,这副场景,该是有多奇怪。” “有何好怪的?”均墨抬抬眉毛,“便是真的老了,你走不动,我也背你。” 平平淡淡地几个字,竟让杜将离不可遏制地酸了鼻子,什么责任,什么天下,什么仇怨,此刻都敌不过男人唇齿间一句简单的话,一个关心的问候,该如何是好?他也不想放手,不想离开这一抹难以自禁的温存啊。 男人的背宽大而温暖,稳稳地载着他向前,杜将离俯下头,均墨的发透着淡淡的香气,惹人沉溺,杜将离贪婪地在他发间嗅着,不自觉道:“均墨,以前怎的没有发现你这般香。” 男人被杜将离那似兔子般胡乱直嗅的举动弄得脖间痒痒,只道:“将岚,别闹。” 杜将离玩心顿起,不仅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脸上浮上一抹捉弄的神情,伸舌从对方脖间轻轻舔至耳下,均墨身形生生一滞,鼻息微微加重,有些愠怒:“将岚!” “嗯?”杜将离自喉咙深处回了一声,动作丝毫不肯停,他在均墨耳畔暖暖呵着气,舌尖不断地逗弄对方柔软的耳垂,轻轻抬齿咬着,见对方侧脸逐渐升温发烫,不由心生怜惜,他均墨也有这样的时候啊,又伸了手,直向均墨口中伸去。 均墨蹙眉,被杜将离此番百般撩拨,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当即驻步,毫不客气地放下他,杜将离身子一软靠往旁侧的树干,促狭道:“均大人,原来体虚如此,怎的这般就走不动了?” “住口!”均墨按捺住心底腾起的恼火,耳边已变得全然通红,热得连一旁的杜将离都似要被融化。 杜将离笑得不能自已:“哎呀,均大人这得休息到什么时候,要不要老头子我来帮帮你啊?”说着又要伸手。 均墨瞪了他一记,幽深的瞳孔漆黑无比,扬眉:“有你在我大抵缓和不了,不若你自己回去?” 杜将离哼唧两声,别开头不去看他的眼,嚷嚷道:“这般弄你,我当然也受不了,哪里还走得动。”面颊一丝若有若无的红,“你还不快些,我可急着赶回去。” 见始作俑者如此理直气壮,均墨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惩罚性地拧了拧对方的鼻子,没好气道:“等着。”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耷拉着脸,揪着眉毛,看着看着,竟是相视而笑。 偶然间路过此的行人,都不由瞧向这两位躲在角落树旁不知在做些什么的老人,眼神里满是不解。杜将离仰首望望天,声音飘渺:“黎初定天下之年,四月廿七,杜将离成功戏弄了均妖怪,极为开心。” 均墨心中一慌:“将岚……” 杜将离回过头来,笑得云淡风轻,弯弯的眉眼衬着天上的星月,竟显得格外遥远,均墨急忙抬手圈住他,杜将离意识到什么,暗自焦灼地在袖中寻着,随着均墨的呼声与愈来愈沉的眼皮,手中方寻到的木簪重重摔至地面。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杜将离又极沉地陷入了昏迷。 黎营再一次笼罩在阴郁之中,这一回,均墨没有再似之前那样大发雷霆,他安静地守在杜将离身侧,轻轻地陪他说话,偶尔实在气不过了,直拿手指拧着杜将离的额头。 均墨皱着脸:“偏生就你懂得如何让人心烦意乱,又是你教我将喜怒哀惧全尝了个遍。” “自你那次昏厥,我便已想清楚,只要你还活着,不论你睡多久,我都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哪怕是一生。”男人说着,倏地笑开,“不就是一生么,至少你现在,大抵是梦着我的吧。” 均墨俯身,在杜将离唇瓣轻轻覆上一吻,站直身子,出门,谓屋外等着的兵士道:“带廉然到我房里,再着唐公子做好准备。”他回头又望了屋里一眼,杜将离这般,明日大抵是醒不过来了,他要提早打点好一切。 长夜终尽,营中灯火通明,均墨与楚天、唐涩一直准备着杜将离最期待的这日,孟禾央则陪在其旁,一晚未阖眼,他摸摸肚子,觉着有些饿,取了蓝艺送来的糕点,又多拿了一块,递到杜将离嘴边。 白发男子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孟禾央竟似个孩子般,直直地保持着伸手的动作,倔强地不肯收回,良久,才微有些失落地低下头。 孟禾央坐下,摊开手,望着手中之物发怔,他手上握着的,一枚是寻律帮忙取回的长怜木钥匙,一枚,便是杜将离很久之前,随意捏来送他的毛毛虫面塑,他静静凝视着,目光细致地扫过面塑上每一处,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极度珍惜而又小心地重新放回怀中。 他抬起胳膊触触杜将离的脸颊,试探性地唤了声:“将离?” 自然没有应答。 孟禾央面上突地浮起一阵烦躁,他答应过师父要保杜将离周全的,可杜将离就这般躺在他身前,一动也不动,他到底该如何是好? 谁能告诉他,他应当怎样做,才能让眼前的人好起来? 孟禾央从未似此般觉得自己有这样无能过,他敛着眉,正襟危坐,直直挺着背脊,身子因不安而不自觉地僵硬着。 他似听到了什么动静,竖起耳朵侧过身,不多时,便有人推门而入,来人朝他轻轻颔首,孟禾央疑惑道:“寻律?” 寻律步至床侧,目光定定:“孟都尉,函花郡那需要你帮忙,墨世子着你尽快前去。” 孟禾央回头看看身后:“不行,我要在这守着将离。”态度坚决。 寻律与他对视一记,抬手指向床榻上的男人:“你该知道的,这件事对于将离来讲有多重要,他不惜以生命为赌注来确保此事顺利进行,若是当中出了差池,你教他醒来后如何面对这一切?” “若是失败了,那是比死还难受的一件事。”寻律声音低沉。 孟禾央抿着唇,眸中闪过些许动摇,他何尝不明白杜将离所期望的,他是愣了些,可他并不傻。 寻律续道:“放心吧,这里有我守着,我会看好将离的。” 孟禾央斟酌许久,终是下定决心,步出门去。 寻律望着孟禾央逐渐远去的背影,扭回头来,深深看了杜将离一眼,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般,长长叹了口气。 函花郡,鹤台后方。 均墨立在一处不起眼的树旁,埋头与楚天核计各项事务。黎军前两日对夏,已刻意将防线布开,函花郡周旁一侧已尽归黎所掌控,尽管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自今晨来,石云已三次提高警戒程度,将之保护得密不透风。 郡上一如既往的好花景,便是均墨所立的僻静之处,亦街头一丛迎春,巷尾一树瘦梨,花叶繁郁,开得茂盛,可就连最热闹的花街,都无人有闲心来赏,除开原本居住在此地的百姓,加之早先前来赏玩留下的,郡上的人其实并不少,却皆尽量闭门不出。 战事牵连,硝烟四起,函花郡一年一度的敛花宴也不得不终止,本该热闹的花景胜地,忽的消沉下来,倒让习惯了庆典的函花郡百姓们突然无所适从了,仿佛生活缺失了一块,怎么也无法弥补过来,亦怎么都无法适应。 不知是否因此原因,前些天均墨与杜将离来时,街上或多或少还有行人,而在这本该是敛花宴的今天,众人却连一步都不想往屋外迈了。 均墨轻轻抬首,自阴蔽处步到阳光之下,他要做的,就是将停滞的敛花宴重新举办起来,以黎与南巫族的名义,将不可能变为可能。他的眼神不经意间瞥到远处民屋,窗边的人影正紧张地看向这里,而对方在接触到均墨目光的那一刹那,慌忙躲开,均墨不禁莞尔,这看似平静的函花郡之下,隐藏了多少不平静的心。 不同立场,不同思维,不同心绪,种种不同统统汇在一处,要将这千千万万迥异的人心拧至一条绳上,该是多难的事情。 其实均墨完全可以强行令使盛宴如常进行,但这样一来,就让己方的举动变了味,也不符合他一向的行事风格,在这一点上,杜将离与他出其相似,也许便因这样,不论他对杜将离,或杜将离对他,总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互相明白。 当初不曾见过对方,只听闻对方事迹之时,均墨就已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总不自觉地猜想,这个阵营与自己截然相异却会与谢如走得那样近,举止屡屡出人意表的家伙到底是何般模样。 均墨的嘴角下意识地翘了起来,笑容还未绽放到极致,便生生一冷,脑中又浮现出杜将离苍白的面容来,不由低声呓语:“将岚,我为你完成这份心愿,你也要为我好起来。” 男子仰头看看天,日方西斜,还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不远处步来传信的兵士,楚天当即上前,与兵士耳语一阵,归来,均墨侧过身子:“如何?” 楚天嗓音沉沉,道:“来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午后的阳光照得地面暖暖融融,花草都泛着醉人的金黄,安静的街道上不知从何时起生出几些喧哗,那是函花郡曾经满载人们美好希冀的长市,道旁植株虽少了花匠修剪,却是接连受了两场绵绵春雨,反倒长得更加茂盛。 放眼望去,满目五色缤纷,花开娇媚,若悉心欣赏下去,心底郁结之物皆被这自然至纯的精粹洗涤得一干二净,渐渐地,有百姓推了门步到街上,视线齐齐聚至道中一处。 一支人马缓缓行着,他们穿着端独有的服饰,窄袖长袍,腕上却系着带有黎国象征性纹饰的锦带,众人之中,一名约莫七八岁的女孩蹦跳着上前,头顶一枚迎春花藤缠成的草环,脸颊噙着笑意,唇角咧开大大的笑容,似嬉戏的蝴蝶般跑在最前,一忽儿跃至左,一忽儿跑向右,全然不觉着累,满眼闪着兴奋的光芒,简单而美好。 女孩身后的黄衫女子面目沉静,嘴边始终一抹恬淡,她看着女孩,眸中也有些高兴,望向四周的神情里还透着新奇。女孩边跑着,边回过头来,她似发现了什么,伸手指着一处,欣喜地叫道:“姐姐,快来看,这是白发哥哥提过的羞羞草。” 梁竹烟的瞳中闪过一抹光亮,当即提着裙子上前,与女孩一道蹲下身细细看了起来,李恒面露少许无奈,只好随着步上前,待到看清一大一小两个人儿所观之物时,悄然叹了口气,眼角却弯起一泓温暖,抬了手要触那草儿。 “阿恒,别动。”梁竹烟微微着急,抢了男子的手回来。 李恒目露疑惑,一旁女孩一本正经地接道:“白发哥哥说了,羞羞草被人碰会闹情绪,吃不好睡不香,影响生长,我们只能看不能动。”说着,便真与梁竹烟两人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草儿瞧。 男子额边青筋跳了两记,以他的脑袋,有时也无法完全理解女子在想些什么,杜将离将女子带出山谷之时,情势混乱,为以防万一,他便将梁竹烟藏好,而对方的身体自取出千障针后,十分虚弱,直调养到现在,才算好些,就趁此机会,一并带了她出来。 说起来,这也是梁竹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到外界中去,她转回头,笑意清浅:“阿恒,我曾以为自己此生都无法迈出山谷一步,没想到如今不仅能与你再相逢,还能来此赏玩观景,我便说这世间皆是美好,种种都是我喜欢的。”梁竹烟的眸中依然是她一如既往的澄澈。 李恒闻言苦笑一记,哪里都如她所言?低声道:“竹烟,世事并非你所想象的那般简单,你既已到了外界,就该……”男子倏然噤声,望着身前女子明显听不懂却仍努力听着的表情,顿时什么都说不出口,自己又怎好去她说这些?他欣赏的,不就是对方的这一点么? 男子愣了片刻,舒展开眉眼,将女子散落的鬓发别至脑后,软语道,“没什么。”他定会保护好这份人们本都应该留下的最初的真。 梁竹烟听得一知半解,她侧过脑袋:“阿恒,若不是将离,我也不能得以如此,我们这次得好好帮他。” 李恒颔首,腕上象征黎的系带映衬他嘴边的笑,显得极尽凄凉与无奈。 梁竹烟又道:“小月也喜欢将离得紧,我们许久没见他了,格外想他,刚巧我们屋子也大,不如以后教他与我们同住,一道游玩,一道用饭,一道……” “不行!”男子蹙了蹙眉,方听便觉得不对劲,简直是越讲越离谱。 “不好么?”梁竹烟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李恒黑着脸扫了她一眼,不知该如何说才能制止他解释后对方再问下一个为什么,转移话题道:“不早了,不快些天便黑了。” 梁竹烟闻言立马乖乖地拉住梁月,跟着男子向前而行。 长市延伸而去,穿过取桃符的古庙,便贴近函花郡中心,再步前不远,即可看到鹤台,鹤台前有一块极大的空地,正是当地百姓们为了敛花宴这类集会而准备的。 此刻,黎兵的准备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街头处处张灯结彩,已颇有一番味道,只差敛花宴的精粹——花,与必不可少的参加之人,便是一场完整的盛会。 李恒一干人等渐渐行至鹤台之前,郡中百姓大都不曾见过端王,但见男子衣着,以及其身侧端王族的佩饰,不由猜测万分,终是有人曾有缘见过端王一回,认出了他,便在私下里街坊邻居中传了开去,不一时,竟有不少百姓犹豫着出了门,从远处看往鹤台。 如果说黎军的到来教百姓们感到不安,那么端王的出现便像给百姓服了一颗定心丸。他们渐渐卸下了心防,立在老远之外观察黎军到底在做什么。 李恒与均墨汇合,后者微微颔首,欲吩咐左右将之安排妥当,倒是被李恒婉拒了。 楚天的目光从开始便定在女子身上,道:“你便是驭仑珠的宿主?”语气不冷不淡。 梁竹烟疑惑地抬起头,李恒不动声色地挡到女子身前,楚天看了李恒一眼,摇摇头,又笑着谓梁竹烟道:“之前便听过你,我是你师父的朋友。”他的笑,仍旧不含任何暖意,他不是唐涩,亦不是杜将离,自然不会对女子产生好感。 女子却是笑得开心,所有与唐涩有关的人或事,她都是极喜欢的。 天渐渐暗了下来,街头巷尾都布好了花灯,百姓在确认黎军的确只是为了敛花宴前后忙碌,而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威胁之后,鹤台前开始陆陆续续聚起不少人,他们本就期待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再看街头装扮得喜气撩人,不免心中痒痒,迫不及待地想要放肆地庆祝一番。 函花郡的人们世世代代养花为生,这习惯是根深蒂固在他们骨子里的,便如同寻常人吃饭一般,斗花,吟花,花媒,皆为盛宴上人们较为热衷的项目,缺了这些,又如何能自称为函花郡之人? 均墨回身:“小天,唐公子那儿可都安排妥当?” 楚天给予肯定的回答,他的目光移到脚边,微有些诧异,土面爬了不少虫子,大多都不像这个季节所该有,以及平常能见到的,暗生疑惑,不由发问:“梁姑娘,这可是你?” 梁竹烟顺着楚天的视线望去,眼神错愕,不明白对方此问的含义。 楚天敛眉思忖半晌,突地心中一喜,道:“殿下,是将离,是我们的大巫!”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夜渐浓,圆月东升,今晚的天空相较往日都不大相同,苍旻分明没有半点浓云遮蔽,却奇怪地看不到任何星辰,好似一块密不透风的无形幕布,将天与地整个隔绝开来,银月孤独地高挂天际,玉盘表面若有若无地染上几分暗红,神秘而诡异,仿佛银月之中藏着窥探人世的巨大双眼,倘如世人对着那双猩红的眼端详仔细了,便会平白从心底生出些许莫名的恐惧。 一切都隐约昭示出这注定不是个平凡的夜晚。 而表面上,却平静得如同沉睡的无波大海一般。 鹤台处,几乎大半个函花郡的百姓都聚了过来,他们搬出早早备好的各样花草,甚至连第一轮斗花活动都由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热闹非凡,总算一改这几日肃凉气氛,回到了往年此时的盛状。 战乱之际,百姓能有此恣意放松的一刻,实属难能可贵,好在战火没有波及到此,不曾毁了这仍留有希望之地。 函花郡相较其他城池,是极具包容的,因其敛花宴的性质,郡上常年驻留了不少来自各国各地的客人,这也是杜将离与均墨会将地点定于此的原因,除此之外,函花郡四座高台,地理位置优越,特别是鹰台,鹰台与鹤台相对,却比鹤台更高,不论在函花郡任何一个角落,皆可看到。 但鹰台却被牢牢把守着,不让任何人也不曾让人上去过,杜将离与守卫交谈无果后,便决定放弃使用鹰台,好在鹤台因台前广场,亦不失为一个可选地,此时广场上人山人海,孩子们也从屋中跑了出来,嬉戏玩闹着。 均墨收回看向远方的视线,眉间轻蹙:“你说将岚?” 楚天颔首,示意对方看地上:“它们都在蠢蠢欲动,能教它们如此的,除了梁姑娘,便是我们的大巫。” 均墨抿紧唇,忖量少顷,问:“小天,你去唐公子处见机行事,将岚由我来接。” 楚天闻言,迟疑一记,环顾广场一周,道:“殿下,你去并不恰当。” “不,便该我去。”均墨言之定定,眸中是因杜将离醒来而露出的喜悦,以及对其隐隐的担忧。 便在这人人专注眼前事物的当儿,变故悄悄发生了,天上玉盘无声无息地陷去一块,有人无意间仰头望天,怔愣片刻,突然目露恐惧,仓皇失措:“天、天狗食月了!天狗食月了!” 登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惊怖瞬间蔓延开去,天狗食月向来是灾难与末日的象征,历史中有迹可循的几次,无不带来极恶的后果,人群乱作一团,惊恐万分,不消半柱香的功夫,月亮已被天狗食去一半。 夜晚最后的光亮,正被一点一点吞噬着,飞鸟走兽焦躁地胡蹿嘶叫,虫类成群飞着,密密麻麻一片,人群之中哭声四起,年纪小些的孩子大都被这景象吓得涕泪横流。 均墨快步行在人群之中,焦急地寻找杜将离,没有,没有,哪都没有,他仰头望天,时间不够了,当即返身,问晚襄:“找到将岚了么?” 晚襄摇摇头:“我的人几乎寻遍了函花郡,皆不见将离身影。” 均墨敛眉,谓左右:“现在来不及等他了,快教楚天做好准备。” 兵士回道:“楚公子说,这场景超乎他们预期,是杜公子驱使来的走兽,他与唐公子皆是控制不住。” “什么?”均墨瞳孔微缩,正思量着,天全然暗了下来。 天狗终于食尽了仅剩的一抹光,天空一片漆黑,整片土地笼罩在恐怖之下,一丝一毫的光都没有,即便人们面对面站着,都看不到对方眼里哪怕一点点的微光。人们赖以生存的光亮,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再仰头,甚至会怀疑那里原来究竟有没有天的存在。 是不是连天都被夺走了? 不知是谁这般喊了声,人群更加骚乱起来,哭喊声连同鸟兽鸣声连成一片,极其刺耳,情况已超出了预想。 “白发哥哥!”是梁月的声音。 均墨定睛看去,不远处的鹰台,一人素衣宽袍,腰间松松垮垮束了一条锦纹缎带,腕侧、胸前、脖间,甚至背上,都缠了许许多多极其没有美感又臃肿异常的如霜花,仿佛深怕隔得远了,大家看不清,便不知道他是南巫族大巫一般。 杜将离提着一盏灯笼,缓缓步上鹰台,飞鸟纷纷为他开道让路,他每上一阶,周旁的虫声兽鸣就静下一分,到最后,更是全都停止了,悄然无声,百姓们紧张地看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家禽野兽不再骚动,都安安静静地伏着,竟像俯首称臣一般。 杜将离立在鹰台顶端,一抬手,身侧的如霜便支持不住,齐刷刷掉了一地,杜将离脸色一黑,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拾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万众瞩目,又当即起身,故作高深地甩了两下胳膊,表示自己刚才的举动都是在施法。 好在百姓都处在极度的惶恐之中,不论杜将离做什么,他们都不明所以,惊惧地看着,独独均墨舒展开眉眼,看白发男子笨拙的模样,忍不住翘起唇角,不得不说,这家伙简直是蠢到一定境界了,他的将岚呵,他笑着叹出一声,迈开步子向鹰台处行去。 杜将离抱着灯笼跟癫痫似的,身子一个劲抽搐乱舞着,幸亏与众人隔得远,否则实在是惨不忍睹,真真可以说丢尽了南巫族的脸,杜将离晃着脑袋,扭得不亦乐乎,正在意犹未尽之时,黑暗的天空开始露出几丝光明。 天狗吐出了月亮一角,月光撒在杜将离周身,格外柔和,百姓们不由张大了嘴,看得目瞪口呆。 罪恶的南巫族大巫,帮他们驱走了黑暗,找回了丢失的明月? 杜将离放缓动作,在他的背后,玉盘缓缓恢复原样,失而复得的光明显得尤为珍贵,杜将离发丝轻舞,衣袂飞扬,他轻盈地甩了甩头,示意在远处飞着的几只雁儿别偷懒,小翅膀扇得再利索些,他要给百姓们营造出自己飘飘欲仙的场面。 随着他一抬手,野兽们又一次嘶嚎起来,这次不同于方才的杂乱无章,声音整齐而绵长,仿佛执行一项庄严的仪式般,由弱到强,再到最后的戛然而止,圆月重新跃至众人面前。 百姓们从最初对天狗食月的惶恐,对南巫族的惊惧,渐渐转成敬畏,竟都恭顺地低下头。 均墨逐渐加快了步伐,不时仰首看看杜将离,抿唇小跑几步,再次定睛看去,却发现鹰台之上灯笼的光已然灭了,而台上居然寻不到杜将离的身影,心中一凛,狂奔而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鹰台底部,负责守卫的人都软软倒在一旁,不省人事,均墨看了他们一眼,立时登上鹰台,三步并作两步,数阶数阶地往上迈,直登到了台顶,揪起的心才落了下来。 杜将离两腿一敞坐在地上,嘴巴拧着,满脸不高兴,他的小腿轻轻颤着,似全然无法控制,他见着均墨来了,嘟哝道:“这帮雁儿也太卖力了,把我灯笼都吹飞了。”说着幽幽地瞪向一旁栏杆上立着的一排睁了圆溜溜眼,形容无辜的鸟儿。 均墨瞄瞄鸟儿,鸟儿也歪过头瞄瞄他,他又瞧瞧为了这点小事赌气的杜将离,暗叹一记,蹲至杜将离身侧,抬手轻轻抚上对方的腿,徐徐捏着,要杜将离支撑到现在,着实是到了极限,口中却是随意问道:“什么时候连狗儿猫儿都能控制了?” “什么狗儿猫儿。”杜将离扬眉,努努嘴示意自己腕侧的倾城,得意道,“我才发现的,通过小水,我可是能控制世间所有的飞鸟走兽。”他说着,抓住均墨的胳膊往死里啃了一口,“见我醒来,你就不会高兴地活蹦乱跳一下?也不夸夸我是多么英明伟大在恰当的时候醒来,又在恰当的时机出现,一见面就问这么不痛不痒的问题,教我多没面子。” 均墨忍俊不禁,定定看向他,眸中温柔:“开心么?” 杜将离一愣,竟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简简单单的开心二字哪里能够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的南巫族,他的南巫族,终于走到光亮之下了啊!这重生的月,亦是重生的族人,他们,他们终于有了容身之处,能像普通人一般生活了啊! 他准备了十年,执着了十年的心愿,总算得以成真,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值得雀跃的? 杜将离激动得心砰砰直跳,均墨此问,让他再也不能克制心中的狂喜,他一边笑着,一边说道:“南巫族,我的南巫族……”他兴奋得语无伦次,又是咬到了舌头,又是呛进了喉咙,重重咳着,却仍固执地开口,“谢、咳咳……谢如,他若泉下有知,咳……定会开心得……咳咳……” 均墨掩住他的口,摇摇头,再看杜将离面上,已是喜极而泣,动作轻柔地将眼前单薄的男子搂进怀:“我懂。” 杜将离一把鼻涕一把口水情意绵绵地抹到均墨袍子上,真好,能亲眼看到这一天的到来,真好。他将猪油唇往对方已一塌糊涂的衣服上蹭了蹭。 这世上最教人欢喜的两件事,一是达成所愿,二是美人在畔,看来他此生的福气极好。 均墨抱了他一阵,道:“现在还站得起来么?” “我试试。”杜将离回答,他勉力支撑起无力的双腿,由均墨搀着站直身,他有些吃力地咬住唇,来时他还能坚持一下,现在,便是无论如何都没了气力,杜将离不甘心地嘟哝,“均墨,别看我这般,我现在脑袋可是清晰得不得了。” 均墨轻声附和,百姓们仍站在原处,翘首看向鹰台,均墨一时兴起,照准杜将离的脑门狠狠亲了口,后者横眉怒目,捂着额气道:“你做什么?下面那么多人看着呢。”简直就是无赖。 男人回道:“似你一般,昭告天下啊,既然你已正南巫族之名,那么我更要提醒世人一番,黎是站在天道这边的。” 杜将离怀疑的眼神往均墨脸上扫了几圈:“胡说,你分明就想戏弄我,信不信我一根小指头就能捏死你?” 均墨笑而不语,横抱起他向台下步去。 杜将离此举可说是大获成功,而均墨早早安排在各地的探子们亦加紧步伐,恐日久生变,连夜将此消息放了出去,杜将离对此非常满意,不过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似函花郡的百姓们都没把他当人看一样,那晚均墨带他环城一周,做足架势,行在巷间竟发现有百姓家中挂着即兴而成鬼画符一般的画,画上画了个极端抽搐不知道是谁的白发妖怪,百姓们还提了三炷香拜得起劲。 杜将离躺在榻上,缩缩脖子,睁了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眼皮发青,自那日已过去三天,他亦三天没合眼了,对外言说是他不困,实为不敢,天狗食月那日寻律是拿了蚀衣草来强行唤醒他的,初醒之时的确精神百倍,随着时间的增长,现在的他困得浑身难受,全身各处都隐隐肿了起来,他时时刻刻咬着牙,集中精神,便怕自己又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睡了去。 这一回再睡,兴许永远都不能醒来了,杜将离心里慌得很,他着实没胆子,去拿未知来赌一个极低的可能性,他的身体如何,他知道得很清楚,此些天来的每一刻,杜将离都当做最后一刻来活,这段时间,他能撑多久,便撑多久。 这三日,可愁坏了穆琛,杜将离从函花郡回营,教穆琛一把脉,对方顿时气得摔了桌子,最后也不顾自己的贿赂与巴结,竟说与均墨知道了,那厮的怒气全然不亚于穆琛,仿佛恨不得将自己掐死了事。杜将离瘪瘪嘴,好在自己教寻律尽早跑路,省得均墨的怒火殃及池鱼。 杜将离幽叹一声,这样的结果,十年前他就已预料到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原本无所依恋,孤孤单单地在此世上而活,亦打算平平静静走的他,如今,竟有了牵挂。 人的一生,大抵只能完成一个心愿,多了,便是贪心了罢,他现在居然强烈地奢求自己能再活得久些,哪怕不再是人了,化成一只猫儿,一只鼠儿,甚至一只蝈蝈,只要带着记忆,他就可陪在均墨身旁,时不时地给他添添麻烦,捣捣乱。 均墨不是说过,无论自己变成何种模样,都能认出自己的么? 杜将离脑海中浮现出均墨皱着眉头被化作小虫的自己扰得团团转的表情,噗嗤笑出声来。 嘴角弯弯地翘起几分弧度,不消片刻,又冷了下来,罢了,若要走,还是走得干干净净,否则只会惹得均墨久久不能释怀,他不能那么自私。 他的均墨,能忘了他,才是最好。 杜将离腕间的小虫突然振翅鸣叫出声,似在回应他心中所想,杜将离侧过头,沉默半晌,低低开口:“你是不是想说自己能做到?” 小虫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杜将离并未显得有多欣喜,轻声道:“是了,你能控制世间万灵按我心中所愿,这万灵里,自然也是包括人的,那便替我完成这最后的念想罢,待我走了,就教他忘了,再娶个贤淑的女子为后,平平安安地守他的江山。” 话音方落,小虫埋头咬破杜将离的皮肤,尽情地吸食起来。 杜将离看着小虫:“多喝些罢,完成此事,你亦是自由了,再不用受任何人的驱使,也别再去认任何人做主人。”倾城倾城,难怪倾城,自己知道得迟了,但好在,还来得及。 小虫喝完,饱饱地睡了。 杜将离睁着眼,目光不知看到了何方,怔怔出神。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杜将离想着想着,听得门外传来些许动静,忙闭上眼装睡,呼噜打得震天响,均墨推门而入,缓步迈到杜将离身侧,站定,缄默良久,问:“昨日你便是这样糊弄过蓝艺与曲方的?” 糊弄?糊弄啥?他这不是在睡觉么,杜将离心安理得地打着鼻鼾,等等……睡觉?杜将离不由幽幽地睁开眼,赞道:“兄台好眼力。” 均墨嘴边无力地抽搐了记:“你这家伙怎么不要皮的?” “命都没了,还要皮作甚?”杜将离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末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见对方脸色铁青,忙拉起被褥盖住半张脸,神情无辜地与对方大眼瞪小眼。 这一观察均墨,杜将离才发现,男人形容憔悴,发丝凌乱,衣袍都有些邋遢,面容看上去比自己好不了多少,担忧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夏军又出了什么损招?你别急,如今倾城的操控我大抵摸着了门道,千军万马我都想办法替你敌过。”他抓住均墨的胳膊,想要坐起身。 均墨眸中刺痛:“你已这般了,就不能替自己想想么!” 杜将离一愣,轻笑出声:“你最近怎的这般烦躁,都不似你了,到时教人看见了,说这哪里还是温文尔雅的墨世子,分明是个凶面煞神,你多委屈啊。”说着撇嘴,嫌弃道,“均墨你最近生得是越发难看了。” 均墨哑然,不知对方此言从何说起,杜将离续道:“你都不笑了,成天耷拉个死人脸,多不吉利。” “笑?”均墨额前青筋直跳,“你当我与你一样,生性没有良心。”他吁出一口气,语气和缓下来,声音里透出淡淡的喜,“将岚,我找到治好你的法子了。” 杜将离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眨巴着眼盯了均墨好半晌,看样子不像啊,真能治好自己?杜将离的第一反应就是嘿嘿咧开嘴,乐开了花,后槽牙都露了出来,一个劲儿傻笑:“真的?”眼神示意一直在均墨身后打转打算伺机下手的倾城赶紧退开,心道瞎捣什么乱!去去去! 见身前男子瞬间没出息地软成了小狗状,均墨的心情亦好了起来:“自然是真的。” 杜将离竖起眉毛,哼唧一声:“定然是在骗我,兴许还是哪里找来个不靠谱的跳大神老妪,就当成宝了,我才不信!” 男人啼笑皆非:“哪来这许多有的没的,你当我是什么?我说能治好便能治好。” 杜将离横竖左右瞅了均墨一遍,倒是的确不像说谎,心中喜悦,装模作样地嘱咐道:“那均墨你可要快些,我感天之征兆,观地之走势,而那地府的鬼灵也托白日梦给我,言我要回光返照了。”说得还极其乐呵。 均墨无语凝噎,也只有杜将离能把回光返照这四个字说出春日外出踏青的愉悦感觉来,想着想着便觉着生气,按住杜将离的脑袋猛揉一阵,按捺住心中怒火,道:“等你好了我再想办法收拾你。”说着瞪了杜将离一眼,又恼又心疼,“快些睡去,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不困。”杜将离打了个哈欠,睁着乌青眼说瞎话。 均墨皱眉,强行按倒对方,语气中带着命令:“睡!” “不睡!”杜将离与均墨对着干,反而把眼睛睁得跟铜铃那么大,哟呵,还能强迫自己睡不成? 两人对视许久,均墨强忍住打晕他的冲动,软声道:“我知你担心睡后便不能再醒,可我说了能治好你,你还不放心我么?” 当然不放心,杜将离嚅了嚅唇:“若是万一醒不过来……”他实在不敢,现下平复了心情,心绪就清明起来,均墨这样说,也不定有多大的把握,否则也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况且蚀衣草的解法,觅了那么多年,寻律也好,穆琛也好,均墨也好,哪能说有就有,即便似均墨所说,大抵也不能全然能治好罢,他低低开口,“均墨,重明书,你记得拿到手后交给小天。” 均墨颔首,应了记。 杜将离继续道:“夏人也是我南巫族的分支,唐大哥那儿我与他商量过,如若届时我不在或是还没醒,就由唐大哥出面,而始作俑者,你定要捉了他们正法。” “端王心中算盘打得不小,日后要多防着他些,梁姑娘处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可以从她入手,而凡国、晴国亦不能太掉以轻心。”杜将离挠挠头,觉着自己啰嗦了,此些事情当然在均墨的考虑范围内,便转向其他话题。 “均墨,蓝艺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从来都是他暗恋人姑娘,没有姑娘看上过他,估摸着教他自己一个人找,得打一辈子光棍,你若有闲余时间,得以撮合一下,便是甚好。” “小夙缨的颜雀楼,我教她此次回去后转做酒楼,再封它个御用牌匾,姑娘们就可不用再卖身了。” “阿央……只要我没事,他便没什么,假使我有个万一,你便要多多看着他,教孟简也注意着些,阿央他——我实在不放心。” “唐大哥的千障针,一定要想办法解开。” “……” 一件一件,事无巨细,都如同在交代后事一般,均墨静静地听着,心中紧紧地揪了起来,手不禁握成了拳,他笑着摸摸杜将离的脑袋:“傻瓜,这么多事,待醒来后,有足够的时间供你可用,届时你自己来做。” 杜将离侧过头:“均墨,我问你,治好我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均墨抿唇,瞳孔漆黑:“还记得廉然么?他为了能从我手中得以自由,教了我方法来作交换。” “是么?”杜将离睁大眼,“竟是他……”他边想边点头,抬首凝神而望,眸中泛起几许光亮:“均墨,还有最后一事,我一定要与你说。” 均墨闻言软语:“我听着,你说。” 杜将离扭开脑袋:“均墨,遇到你,是我杜芒毕生所幸。” 均墨心中顿时一暖,道:“方才不算,重来,这般话,该看着我的眼说。” “均墨,我,我不行了……”接着凄惨地叫了一声,扭头装死。 均墨气不打一出来,掰回对方的头,却听到杜将离轻微而平稳的鼾声,他睡着了,均墨抬手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他掖好被角,起身。 径直步到议事厅,均墨对着等在其中的石云冷冷道:“全军出发,破夏,活捉白狼蛛。”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南巫正名,加之固有在百姓心中的印象,杜将离天狗夜之举,竟起到了超乎预料的作用,本就非同常人之能的南巫族被传成了神祗后人,持天兆现世。而千年前人们误以为的南巫族对世人的屠杀,则被传成南巫族降以天怒,自此再不敢冒犯南巫族,百姓心怀敬畏,南巫族之前人人得而诛之的境况,终于彻底反转。 在这之中,黎国理所当然被万民所向,所到之处有如神助,百姓敞门迎接,盛况空前。黎军对夏,势如破竹,虽几多波折,最终顺利拿下。 黎一统江山,定国号大黎,四皇子信王均墨登基为帝,颁布新法新制,废除旧历,重设城池疆界,下设晴、端、惠、夏、凡、优、笙、祈、黎九州,定都祈州,开国元年大赦天下,辟蛮荒,扩北土,四海升平。 大黎五年。 黎王宫,钟岚苑。 这里一般戒备森严,只许少数人出入,蓝艺站在院中,仰头望天,风轻天蓝,清静得有些太过寂寥,少了本应在这里出现的聒噪之声,蓝艺心中空下一块,落寞地看着浮云,五年了,似乎仍然不甚习惯,说也奇怪,有些事,一天便能习以为常,有些事,却一辈子都无法轻易适应。 均墨缓缓步来,手中抱了一个古朴木盒,分明是春暖之际,却着了一身冬衣,他的脸庞一如五年前,但怎么也经不了时间与操劳,眼角刻上不少纹路,鬓间发微白。 他听廉然之策,从对方那取了灵蚕,吸取梁竹烟之血,重聚驭仑珠,此过程花了足足有半年的时间,好在穆琛觅到一个古方,护住杜将离的心脉,才得以保他不死。 之后廉然用驭仑珠,加以倾城的配合,将均墨之血与杜将离的调和,稀释寒毒,这件事,也只有与杜将离最为亲密且被倾城所认可的均墨可以,所以他不能将之告诉杜将离,杜将离哪怕是死,都不会愿意均墨来替他承担一半的寒毒。 廉然最终把驭仑珠喂以杜将离吞下,以此来修复杜将离已基本尽伤的内腑。 可杜将离自那天睡去之后,就再也没醒来,一睡,就是五年。 杜将离嘱咐过均墨的,均墨都做到了,唐涩亦被族人接回族中,压制住蛊发,除了白狼蛛,他将其关进天牢,他答应过廉然,一命换一命,就不能处死白狼蛛,但既然杜将离一天没醒,他便不可能放白狼蛛出来。不让其死,还有很多种对付其的手段,特别是在精神之上,楚天对此颇有心得。 均墨可以饶白狼蛛一命,但不代表他可以心慈手软到放过这个对他的将岚紧咬不放的始作俑者。 白狼蛛在入狱三个月后,便全然疯了,三年后他清醒过来,得知廉然病殁,当即自我了结而去。 因缘纠葛,终于到此为止。 但该醒之人,却仍然没醒,均墨侧头,问蓝艺道:“还是那样么?” 蓝艺默默地颔首,男人也似习以为常了,并未露出太大的失望,他推门而入,缓步步到榻旁,将木盒放至白发男子枕边,轻声道:“将岚,重明书我还是从楚天处取回来了,我想它只应该保存在你手中。” 杜将离双眼紧闭,五年下来,只能喂他食些药粥,如今瘦得皮包骨头,均墨看了就觉得心疼,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将岚,便以你的性子,醒后定要怪我了,言我小气不给你东西吃。”顿了顿,道,“你还不快些起来,想吃什么,我都会满足你,保准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男人的脸上沉淀了更多的淡然,嗓音温柔:“将岚,只要你活着,哪怕是在我死前那一天醒来,哪怕只有一天,能与我再聚一次,我这等待,都有了足够的价值。” “对你,我便是没有耐心,都变得有耐心了。”均墨怜爱地拧拧杜将离的鼻子。 蓝艺叩门而进:“殿下,大臣们又聚在一处……” “知道了。”均墨回道,话语间明显透出不耐烦,他起身,衣袖带翻了安置重明书的盒子,躬身拾起,放好,径直出门。 床榻底部,一枚自木盒底层掉出的暗红宝石仿佛盛开的红莲般,在黑暗中散发冷光,显得遥远而不可捉摸,教人着迷。 均墨匆匆步至大殿,见众人齐齐跪着,冷言:“都起来,我不吃这一套,怎么,威胁我?” 众大臣见均墨站着,面上不加掩饰的怒意,更加不敢造次,都伏着身子,一人开口:“陛下,江山之本,在于延续,陛下并无子嗣,亦不立后,此举恐教天下质疑。” “天下?”均墨冷笑一声,“你们才几人,就能代表天下了?没有子嗣?益王之子,贤王之子,不都是我大黎王族最正统的血脉?” “好,假使依你们所言,我立后,生子,这般,置携天兆而来的南巫族于何地?”他嘴角划上一抹嘲讽,“如何,你们替我去给神族一个交待?”不得不说杜将离南巫族大巫的身份在这件事上帮了均墨极大的忙,至少均墨一拿此点大做文章,这些迂固的大臣们便面面相觑,再不敢多言。 均墨退至偏厅,头疼地捏捏眉心,即便是这个借口,也无法再用多久了,此事的主人迟迟不肯醒来,只会教他们愈加以此为由。 他暗自想着,脖侧突然被一枚钝物抵上,心下一惊,自己竟大意至此,连有人埋伏都未察觉出来,只那触感,并不像普通的剑,均墨微微转头,侧目看去,木剑? 当即转身,见对方身形单薄地坐在椅上,面上戴了张极为夸张的面具,他粗着喉咙嚷嚷道:“妖孽!猜猜我是谁?”声音因许久未说话而显出些许沙哑。 均墨控制不住,眸中一热,真傻,还学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之时,一时兴起的举动么?当即上前扶住杜将离,紧紧地将他搂进怀中,他的将岚呵,他的人,这次再也不会放手了,男人逐字逐句用力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将、岚。”语毕,扔了杜将离的面具,俯身狠狠啃了上去。 杜将离一个劲儿挣扎着,艰难地说道:“等等,均、均墨,我还有话要讲,唔——” 均墨不管他,忘情地吻着,伸手往杜将离衣中摸去。 杜将离急道:“我才方醒,别,我受不住……均墨,唔……我五年没做,下面已经闭合了!闭合了!快住手!” 男人嘴边浮上一抹满足,目光对上杜将离的,会心而笑。 正文完重明书 下——凛冬
作者:凛冬 录入: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