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许天奇声音干巴巴的。他把刀子折起来,放回抽屉。然后坐正了,眼神垂在地板上。
“你怎么样?”
“我?”叶之荫很高兴对方终于有了回应,“我很好啊。”
他的喜悦,从身体深处荡漾出来——以往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啊,许天奇想,果然是因为我,之前才一直那样抑郁,不过现在好了,包袱甩掉,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无论怎么说……
“他怎么样?”
“谁?”叶之荫想了想,吃不准许天奇指谁。Alpha抬起脸,目光滑到他的肚子上,是说大豌豆么,于是omega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它很好。”
“那就好。”许天奇笑笑,心酸的难以忍受。他想了很多,夜里成宿睡不着。最坏的结果,这是他预想中的最坏的结果。离婚没什么,他曾经想过,他那样伤害了叶之荫,他竟然来探望,说明是在乎他的。签了字又能怎样,这次他吸取教训,洗心革面重新再来,一定不要重演上次的悲剧……可是,几个月之间,叶之荫已经结婚了,还迅速地有了一个新孩子。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他对你好,嗯,肯定的。”许天奇道,“是咱们系统的吗?”
叶之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我跟你说,军队的alpha都一个熊样,平常不洗脸不洗脚不晒被子回去倒头就睡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平常讲个粗话啊骂骂娘啊你别嫌他,习惯了呗,新兵蛋子不骂不成器……还有他要是对你,嗯,alpha基本没几个不爱吃醋的,你别总加班。对了你现在还上班吗他让你去研究所吗你们在哪住宿舍还是自己家找装修问肖阳他认识个工作室装的不错上次我那个……”
提到那座没住进去过的新居,许天奇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他对惊讶的叶之荫道,“你走吧,呆的时间长了留下别的alpha的气味,你家那口子会不高兴的。”
叶之荫跟着站起来,“我没……”
许天奇脸冷的像块冰,“快走,我这不欢迎你。”
“你……你怎么了?”
“不用可怜我,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也不想见到你。你快走,染上我的味道就麻烦了。”叶之荫神色凄惶,他的病其实还没好彻底,被许天奇连珠炮似的轰炸半天,头昏脑涨,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到门口的,只听“嘭”的一声响,门毫不留情地在身后关上,将苍白的omega和他的大豌豆一共隔绝在一室温暖的空气之外。
三十二
肖阳做了一上午报告,家里老爷子坐台下第一排,夹一副老花镜,一言不发地文件上圈圈写写。
能活着从发言席上走下来真是感谢皇恩浩荡……肖阳惶惶如丧家犬,家没敢回,先去医院。
走到病房门口,老孙鬼鬼祟祟地招手,“笑笑!”
“你才笑笑。”老孙是个八卦贩子,肖阳眼珠一转,凑过去低声道,“咋了。”
“哎哟你还说呢,”老孙捏着一枚缺了一块的象棋子,“今上午,啧,”下巴朝许天奇病房门一抬,“小许他们家omega来了。”
“叶老师?”
“我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叶老师,反正是个omega,怀了。”老孙道,“小许冷落人家,你没看见他那挓挲毛的样儿,跟个公鸡似的……”
肖阳正色,“你怎么能说小许是鸡呢,太不讲文明了。”
“得得,他不是鸡,”老孙啧吧嘴,“我看那omega挺好的啊,白白净净挺斯文的,讲话慢悠悠,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小许连杯水也没给人喝,”老孙大摇其头,“把人撵出来了!”
“啊?”这下肖阳也愣了,“那愣头青又犯浑了?”
“可不是么。”老孙叹气,“那个omega站门口,可可怜了。哎,笑笑,你跟我老孙说实话,”他拉住肖阳的袖子,“许天奇——丫是不是有外遇了啊?”
“许天奇,起来!”
“让我安静一会儿。”
“安静个屁!”肖阳也不顾是在医院里,一脚踹过去,床板嘎吱吱晃了好几晃,“起来!”
“滚!”许天奇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脸红红的,眼睛有几分肿。肖阳一见,差点当即笑场,但他还是绷住了脸,严肃道,“你他妈今天干嘛了?”
“我?”许天奇仰面躺下,闭着眼,“我把叶之荫撵走了。”
“你傻逼啊!”肖阳脱口而出,“人家都巴巴地上门示好了,你居然撵他走?”
“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你懂个屁!”肖阳道,“起来,说过你多少次,冒进主义风险巨大啊我的许同志!”
“我没心情听你讲笑话。”
“那你有心情听你儿子吗。”
“没有。”
沉默几秒,许天奇坐了起来。两只眼睛泛着不可思议的光彩,“你说什么?”他问道,“谁的儿子?”
“你的。”肖阳脱下鞋,“你说说你,傻逼不傻逼啊,啊?”
“谁的儿子?”
“你他妈就不能让叶之荫讲完了再撵人??”肖阳把袜子拎手里,掂了掂,“你怎么不一口把袜子吃了啊?”
“肖阳,”许天奇扶着床头柜,慢慢挪到地上,光着两只脚,站在冰冷的瓷砖之上,“肖阳,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怎么不吃袜子。”
“不是,上面,再上面一句。”
“唉。”肖阳将袜子穿回去,“我他妈怎么认识你们的啊?你们,你说说,啊,怎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是是,我的错,我的错,我急功近利我冒进主义我……”
“行了。”肖阳打断铁哥们的话,“叶之荫的那个孩子是你的……名字可他妈怪了,大豌豆。你说稀奇不稀奇?文化人的想法,我这个当兵的永远搞不懂啊。”
补上那0.4。
他穿上一只袜子,然后又脱另一只,脱完了一抬头,情不自禁手一抖,袜子差点砸出去,还好念在近三十年的革命友情份上,他忍住了。
“大晚上你笑这么渗人干嘛?”肖阳撇嘴。许天奇呵呵呵笑了一长串,“我要去找他。”
“谁啊?哦。”肖阳穿起袜子,“我说,你少来啊。”
许天奇不理他,他手脚还不利索,哆哆嗦嗦地套衣服,系个扣子手要抖半天。肖阳道,“老许,你这个脾气,得改改。”
“改,改。”
“别犯浑了。”肖阳拍拍他的肩膀,“你先歇着吧,要是叶老师来找你,你们就好好的,平心静气的,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谈,我谈。”
“我他妈是认真的,你小子也认真点!”
许天奇抖着手,扣子不听话,死活不肯钻进扣眼里,“我是认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哼,你后悔,你后悔还凶他?”肖阳真心无力,躺在那张空床上,喃喃道,“老许,老实过日子,可别熊了。”
“不熊了,不熊了。”
肖阳“蹭”地坐起来,“那你先躺着好好养,你看看你现在的德行,医生放你出院吗?”
“他不放我,我强行突围。”
“呸!你还突围呢啊,刚说了让你别熊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我没不听。”许天奇放下手,沉默片刻,“我只是很想见他,还有……”他的眼神很亮,“还有,大豌豆。”
“那也得看人家叶之荫和豌豆小盆宇有没有心情见你了,”肖阳道,“我去打个电话问问,你别乱跑。就你那胳膊腿儿的也跑不动,再惹出事来平白让叶老师更糟心。”
第二天,叶之荫没有出现。许天奇在狂喜中忐忑。
第三天,叶之荫还是没有出现。许天奇坐立不安,挂着一只吊瓶,在走廊来回踱步。老孙招呼他,“杀一局?”他眉头紧锁,兵败如山倒。
到了第四天,许天奇几乎打算要从医院越狱的时候,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
叶之荫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提着一个保温盒。
“许天奇?”
“……”
“我,来看你。”他鼓足勇气,慢慢开口,试探地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三十三
“今天……挺冷的吧。”
“还好。”
“……你觉得冷吗?”
“不冷。”
“那……”
没话说了。
床头的柜子里有一个孤零零的罐头,肖阳所谓“韩国进口”货,团购罐头时卖家送的添头。许天奇咽了口吐沫,对低着头叠围巾的叶之荫道,“你吃罐头吗?”
“啊?”叶之荫一脸茫然。可能是没有睡好的缘故,有淡淡的黑眼圈。许天奇心尖一抽,扭开脸,道,“你要吃罐头的话……”
“我不吃。”叶之荫终于叠好了他的灰色围巾,整整齐齐地摆在洁白的床单上,许天奇没话找话,就装出赞叹的样子,表扬道,“你叠的真好。”
“谢谢。”
……又没话了。
许天奇绞尽脑汁。他一向不知道怎么跟叶之荫聊天。问十句,答一句。不问不说话,苦着脸缩在角落里。小八是只很爱唠嗑的猫,一有机会就跟在叶之荫屁股后面咪咪叫——许天奇偷偷瞟一眼叶之荫的肚子,心想,到底怎么才能打破这个僵局?
谁料,他不敢说话,叶之荫反而先开口了。
“那个,我今天来,”他抬起脸,看得出在努力做出一副平静的表情,“我来给你送饭。”
“谢谢。”许天奇硬着头皮接一句,“是,是什么?”
“不是罐头。”叶之荫认真解释,“肖阳说,你吃罐头要吃吐了。”
“龟儿子净背后说老子坏话。”许天奇小声嘟囔,突然想起来面前除了omega,还有他未出世的孩子,赶紧改了口,“我错了,我他妈又……哎不对,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说脏话的,我——”
叶之荫要摇头,打开那个崭新的保温盒,“我请阿姨下了点挂面,网上说,你现在需要吃容易消化的食物。”
热腾腾的面条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许天奇其实刚刚吃过饭,但叶之荫送的,他下定决心,就算撑死,也得全部吃下去。接过保温桶,叶之荫居然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双筷子,“用这个,”他道,“一次性的有漂白粉。”
“好,好。”面条很软,戳一戳,还两个荷包蛋。许天奇捞起一筷子吃了,叶之荫问道,“还行吗?”
“行,”许天奇一口吞下,几乎噎死,翻着白眼,道,“好,真好吃。”
“那就好。”叶之荫微微笑了,“等你吃完,我们谈点事情。”
许天奇刚刚咬了一半荷包蛋,闻言,吃也不是,吐也不是。谈事情?他放下筷子,梗着脖子三两口咽下。叶之荫侧脸看向窗外,日光清亮,笼在他的头发上,晕开星星点点的碎光。
“谈什么?”
叶之荫回过头,“不吃了?”他很是惊讶,“你只吃了一点点。”
“我……我们还是先谈吧。”分手饭,断头饭,还是重归于好饭——许天奇内心沉重,表面却做出轻松姿态,“你,想谈什么?”
劲风,于虚空刮过。好天气,一望无垠,碧空万顷。手机黄历上讲,今日大吉大利,宜会亲友,宜嫁娶,不宜出门行商。身为一个唯物论者,许天奇历来都将上面的说辞当笑话,但是今天,他第一次无比真诚的希望,黄历上的吉言可以在他的身上实现。
“上次,我来看你,”叶之荫垂下眼睛,“我没有讲清楚。”
“啊。”许天奇咬一咬腮帮子,“我……”
“请听我说完。”叶之荫的语气相当郑重,“第一,我没有再婚。第二,我也没有一个爱吃醋的军人alpha恋人。第三,”他停了一停,“我的孩子,生物学上的父亲,是你。”
许天奇愣愣的,叶之荫仍然低着头,慢条斯理,一板一眼,“我想,以前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相当多的问题。我们,我们双方都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当然,我的问题更大些。贸然离婚是不正确,且不现实的,我……”
“你背了多久?”许天奇打断他,“阿荫,你今天才来看我,是因为一直躲在家里背书吗?”
叶之荫呆住了,半张着嘴,片刻后,连耳垂都红彤彤一片。“我,”他结巴道,“我还没背完……”
许天奇笑了。他慢慢地挪动步子,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伸出手,犹豫一下,手指擦着叶之荫的脸颊,落到了他的肩膀之上。
“我们是应该好好谈一谈。”
“嗯。”
“我不犯浑,你的话,有什么想说的,就讲出来。”
“好。”
“不要背书啊,”手下的肩膀泛着温暖的热度,“我吃了一个荷包蛋,剩下的那个,你要不要吃一口?”
三十四
叶之荫低声道,“那是给你吃的。”
“嗯。”许天奇心情舒畅,“很香的,你真不吃吗?”他慢慢坐回去,拿着那双有花鸟图案的竹筷大口大口地吸溜面条。不是分手饭,撑死也得灌下去。
“你是……怎么知道的?”半晌,保温盒里的面条几乎见底,叶之萌问道,带着满腔不甘心。
“啊,你平常不会一口气讲那么多字。”许天奇满头大汗淋漓,找了半天找不到可以用的纸巾,打开抽屉,除了那个“韩国罐头”,倒是有一块手帕,皱巴巴的,皱着鼻子捏出来,想了想,又丢了回去。
“就这样吗?”
“是啊,你刚才的表情,就跟讲《我是如何学习高等数学》似的。”终于翻出来一包纸巾,他擦干净嘴巴周围的油腻,道,“各位同学们大家好,现在,我来向大家讲一下高等数学的学习方法。第一……”
叶之荫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这个视频网上有啊,”许天奇打了个饱嗝,“我当初看了很久,还下到硬盘里了。是你大学时候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