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声恶气的话语趁着稚气的脸庞,格外滑稽。一群学生围观,冯继均昂起头,上下审视缩在岳如峰身后的叶之荫,突然了然地点点头,拖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
“好好讲话。”岳如峰表情严肃,这幅样子,与他成年之后站在法庭上辩护的模样,并无二致。冯继均笑笑,“岳,大队长,”他喊的是岳如峰小学时的职务,“你这么护着叶之荫,是不是,嗯?”说着,冲看热闹的学生们挤挤眼睛,“这小子是个omega啊?你们说……”
“别乱说!”叶之荫抖着声音,涨红了脸,“你,你不要乱说,岳——”
“岳什么啊岳?”冯继均打断他颤巍巍的辩白,“你们天天一块儿上学下学,你在校门口等他,以为大家没看到?”他抬起眼睛,对岳如峰哂笑,“你们两个谈对象呢,对吧?”
周围的学生哄然叫嚷起来。早恋!而且发生在岳如峰身上!兴奋的吵闹像一锅沸腾的水,叶之荫头大如斗,脑子里乱成一团,在混沌中,他侧过脸,偷偷地窥视另一个当事人的行动。之间岳如峰踏前一步,抓住冯继均的校服领子,“胡说八道!”他扬起拳头,因为愤怒,白皙的脸扭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我怎么——”
“你打我啊!”冯继均梗着脖子,“你们俩见天一起走,找个小胡同,喔——谁知道你们在干嘛!”
岳如峰几乎一拳就要砸过去,这时候一个老师听到吵闹,走出来,叫道,“不许打架!”学生们本来一个劲起哄,看到老师出来了,顿时作鸟兽散。“岳如峰,你怎么也打架?”那老师推推眼镜,“冯……”
“老师,”冯继均张开嘴,“报告老师,岳如峰和叶——”
“闭嘴!”岳如峰怒道,冯继均居然听话了,“我们闹着玩呢,您回去吧。”他甜言蜜语着,“真没事儿。”
老师半信半疑地回办公室了。空荡荡的校园门口,只剩下岳如峰、叶之荫和冯继均三个人。“呵呵,”冯继均阴沉地咧开嘴,“你为他出头,还说你们没早恋。”
“没有!”
“哦,没有。”冯继均舔舔嘴唇,“你有没有摸他啊?你们俩……”他比划了一个猥琐的手势,“你们亲过嘴儿吗?”他歪着脖子,明明面容算得上清秀,眼神却散发着异样的神采。“像什么呢?”叶之荫说到这里,沉默片刻,道,“你看过《动物世界》吗?”
“看过。”许天奇的声音有些发颤,“小时候,经常看。”
“他那个时候看我,就像《动物世界》里播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玩弄猎物,观看他们垂死的挣扎。”叶之荫笑笑,“可能有点言过其实,但当时我心里的念头,的确是这个比喻。”
“他到底为什么看你不顺眼?”许天奇别开脸,低声咆哮道,“我他妈的上次没打死他……太亏了。”
“没有,你做得很好。”叶之荫靠进他的臂弯,“看着你揍他,我其实心里非常开心。”
“那我下次打断他几条肋骨。”
“不必,他算什么呢?一个坏心眼的小孩子,家里唯一的alpha,充的无法无天,他想得到的东西,就算是月亮,冯家人也会给他买来。”叶之荫叹口气,“你问他为什么看我不顺眼?”他动动身体,“因为,我是个omega啊。”
五十五
Omega,社会中的弱势群体。无论男女,先天的弱点迫使大部分omega成年后迅速地找一个alpha,结婚,留在家中,专心致志地打理家务,养育孩子,像一株藤,必须紧紧地依附于大树生存。
“那是老观点了,”许天奇道,“omega就是体力差一点。你在实验室做的很好,蒋星星也是个厉害大夫。Alpha怎么了?”他嗤笑,“冯继均觉得他很牛?老子揍得他找不着北的时候,他怎么牛逼不起来了?”
“他觉得,omega没有任何价值,除了生孩子。”叶之荫淡淡道,“冯家的孩子只有他一个alpha,我跟你讲过。他弟弟和岳如峰结婚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学校,明明书都快要读完了……”
“那是他弟弟没种。”
“不是的,他们家就是那种思想,反正岳如峰拿到学位就好,他弟弟……”他轻声道,“估计也很无奈。”
“总而言之,冯继均就是个alpha中的奇葩加败类,打omega?放我们学校,我们一群人打不死他。”alpha喜欢omega,保护和追求他们,是alpha的天性。“反正我没听说过哪个alpha喜欢找omega的茬,”许天奇说着有点忐忑,“以前我……我……”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是故意的。”
叶之荫垂着眼睛,“你希望我留在家里么?”
“啊,当然!”许天奇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讲错了话,“我不是,那种意思,”他慌慌张张地解释,“我是希望你留在家里啊,你是omega,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啦。”
“什么心情?”叶之荫问的平静。
“唔,我怕你被抢走。”许天奇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alpha见了omega就蠢蠢欲动……”
“可是,你给我做过标记了。”
“那也不行,还是太危险。”他“啪叽”在叶之荫脸上亲了一口,小声抱怨道,“alpha比omega多,你知不知道每次一想到你们研究所里满满的人……军队里alpha格外多,你同事又是读过书的,有学问,戴着眼镜……比如……”
“贺明?”
“嗯,总之差不多就是那种。”许天奇的脸可疑地红了红,“我特惴惴不安,你去上班,跟兔子进狼窝有什么两样?而且你和他们有话题聊,我高数都听不懂,什么拉格朗日的,想起来就头疼。”
“贺明有两个女儿,很可爱的。”
言下之意大概是人家绝不会出轨,许天奇严肃道,“看来你是真不懂——总之,对于我来说,要是能把你圈在家里,我绝对会这么做。但……”
“我去上班了。”
“嗯,那是你的自由,我不能干涉你。而且,”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你讲课的样子多好看啊?哎呀,我喜欢死你了。”
“噢噢噢——小媳妇!”几个少年在路边起哄,岳如峰皱皱眉头,依旧目不斜视,推着自行车。叶之荫缩着肩膀,垂头跟在他的后面,宛如一条死气沉沉的尾巴,毫无活力。
这几天他们两个还是一起同行,但叶之荫感觉到,岳如峰对他明显态度变得冷淡。他不在骑车带他,走路的时候,也保持着一段相当的距离。
“我,”叶之荫嗫喏道,“那个……”
“没什么。”岳如峰道,继续推着他的新车。夕阳在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叶之荫一步一步踏在那片黑影上,整个人感觉简直要冻僵了。
明明是四月,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哥,你怎么不高兴啦?”叶之澜蹲在家门口,用一块石片抠石墙上的青苔,叶之荫谨慎地望了一眼岳如峰,低声道,“你怎么不进去?”
“我没带钥匙。”叶之澜大大咧咧,目送岳如峰走远了,突然道,“你跟姓岳的吵架了?”
“没,没有。”叶之荫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手一抖,钥匙掉在地上,叶之澜拾起来,“还说没吵架呢,你们都不说话了。”
“我们,以前也不讲话。”
“哪有,你去他们家玩,他妈可高兴了,阿荫是个omega~”他哑着嗓子,怪模怪样地模仿,“你要好好照顾他~”
叶之荫脸色煞白,“阿澜,不要乱说。”
“说说怎么了,他爹不就是个破老师嘛,拽什么啊?”门开了,叶之澜欢呼一声冲进家门,甩掉鞋子趴在地板上,打了个滚,笑道,“哥,虽然你是omega,可我也不想你以后嫁出去——”
“你!”
“尤其是嫁给那个姓岳的,他们家,有什么呀?”叶之澜爬起来,凑近了要抱哥哥的手臂,“你说对吧?”
“闭嘴!”叶之荫一巴掌打在叶之澜手上,男孩立刻安静下来,他明白哥哥是真的发怒了,“对,对不起,”叶之澜委屈道,“我没想……”
叶之荫自己也惊呆了,他居然打了自己的亲弟弟!叶之澜怯怯地看看他,“哥哥,我道歉了。”
“哦,好。”叶之荫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疼不疼?”
“不疼。”摇摇头,“真的不疼。”
“是我不对。但你以后千万别乱说。”叶之荫走进厨房,“饿了吗?我给你做饭吧。”
“那天是周五,我记得很清楚。”
“是么。”
“隔了两天再去上学,”叶之荫缓缓道,“岳如峰,他彻底不理我了。”
周一下午,下起了雨。
春雨淅淅沥沥,溅起不大不小的雨花。叶之荫抱着胳膊,撑一把伞,在门口等待岳如峰放学。
冯继均这一天总算没有找他的麻烦,兴许是因为期中考试挂了一科的缘故,被父亲训得很凶,整整一日都蔫头蔫脑的。春风料峭,雨丝不时飞到他的衣服上,叶之荫一面默默地背诵着老师布置的课文,一面出神地想,要怎么和岳如峰道歉。
“你要考那里?”熟悉的声音,他立刻抬起头来。岳如峰和一个陌生的女生走在一起,肩并肩,共撑一把花花绿绿漂亮的伞。他看到叶之荫期待的眼神,稍微不自然地别开眼睛,女生道,“你要——”
“我们走,”岳如峰恢复了平日从容的神色,“刚刚你说,你也要去那所高中么?”
“是啊,你呢?”
“我……”
他们兴高采烈地交谈着,越走越远。叶之荫呆呆地立在原地,课文,他催促自己,刚刚背到哪里了?
忘记了,机械地迈着步子,雨下大了,水渗进鞋里。慢慢走着,走着,他知道,以后,他连这最后一个朋友,也彻底失去了。
五十六
许天奇吸吸鼻子,“阿荫……”
“我没事。”叶之荫笑容清淡,“都是过去的事情,陈芝麻烂谷子,今天想起来,就跟你讲一讲。”
“心里憋得慌,就跟我讲哈,我随时都有空。”愤愤不平多么苍白无力,alpha把猫儿子从被窝里挖出来,抓着叶之荫的手按在猫头上,“科学家说,抚摸小动物有助于缓解心理压力。”
“我现在没什么压力,那个时候倒是真有。不过,小时候觉得迈不下去的坎,一两年的功夫之后,就变得无所谓了。”叶之荫用手掩住小八的脸,猫儿“喵”地哼了一声,蹭蹭他的掌心,满足地打起了呼噜。
“就是就是,你有小八,有大豌豆,嗯,你现在也是一个科学家了。什么岳如峰,滚他娘的蛋吧!”
“又骂人——”
“我忍不住,”许天奇皱着眉头,“你们学校的学生神经病了都,家里有钱烧的吧?我那会儿跟肖阳打群架,带着肖月月,操,成天瞧着你们那群同学鼻孔朝天……早知道他们欺负你,我他妈的把他们的鼻梁骨一个个全踩断。”
“前几年我看了一份研究报告,讲中学生的‘同侪压力’。”
“同侪?”
“同辈人。”叶之荫解释,“青春期的孩子容易受到同伴影响。我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别人喜爱的……”
“你考得好。”
叶之荫摇摇头,“omega嘛,以后总要回到家里,生一大堆孩子,”他咳嗽几声,哑着嗓子,不晓得在模仿谁,“再说了,成绩好却脾气古怪,这样的学生更加不受欢迎。”
“岳如峰有他的道理。他和我,邻居罢了。一起走着上下学,小时候的习惯,长大了,自然渐渐地就变得生疏。而且和一个又丑又矮家中窘迫到几乎准备卖房的omega早恋,对于他的形象……”
他轻轻地摇摇头,“那年他对学生会主席的位子志在必得,可笑吧?你肯定觉得好笑的不得了。可中学生的心理和成年人不同,岳如峰辛辛苦苦地塑造了那样一个完美的形象,难不成要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因为我而一败涂地吗?”
“最重要的一点,我上的是私立学校,冯继均的父亲……”叶之荫牵动嘴角,“他是校董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是打算管教儿子的,但一年到头不在家拼命忙生意,除非冯继均不及格,不然,他哪里分得出心思来理他。所以,冯继均在学校仗着父亲的名头横行霸道,即便冯远璋听说了,大约也只会以为儿子不过闹着要评个班长、体育委员一类的小干部吧……”
“你的意思是,姓岳的怕姓冯的搅黄了他的好事?”许天奇简直要拍案而起了,“妈的!不就是个学生会主席吗,有屁用啊?他——”
“在岳如峰眼里就是大过天。他很痴迷这个的。”叶之荫吁口气,“大体经过就是这样。后来我父亲靠了冯家的帮助东山再起,我升了高中,换了个学校读,与当年的那些人断了关系……就是这样。”
“是嘛。”许天奇心下狐疑,但叶之荫不愿多讲,他也只得就此作罢,“晚饭想吃点什么啊?”他装腔作势,冲着omega隆起的小腹挤眉弄眼,“小乖乖吃不吃青豆泥?哦,豌豆大宝贝儿吓哭啦。不哭不哭,爸爸保护你……才不会让人把你煮熟吃掉呢。”
半夜,叶之荫缩在床角,呼吸沉稳而绵长。
“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应该是初中的他,偷偷地躲在一棵梧桐树后面,等待岳如峰补课归来。他想找他,想和他一起上学,他想——
“去公园吧?”那个人,依稀年少时的模样,穿着白衬衫,神情尴尬,“昨天一模考试结束,周末放假。我们……”他咬着嘴唇,“你不是想做植物标本吗?一起去吧。”
“不,不去。”叶之荫模模糊糊地拒绝道,“我不去,不去!”
“阿荫!”一声断喝,噩梦缠绕中的叶之荫悠悠转醒,“许天奇?”他挣扎着向他怀里拱,“我害怕,我不去植物园,我……”
“不去不去,不去植物园。”许天奇柔声安慰,“咱家有小花园,春天播下一粒种子……”他将惊惶的omega抱住,“阿荫,对我,你得讲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