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许天奇和他草草做过几次。以往叶之荫会吃避孕药。他给自己找借口,忙,项目刚起步,实验正关键,仪器辐射超标,等等,归根到底没那个心思。
他不愿意。
那一回许天奇走了后,叶之荫翻出空空如也的药瓶,才想起来已经没有了。他计划买一瓶新的,然而又是工作,工作,工作,等记起来,已经是两个多星期之后了。
就这样,一个孩子?他难以置信地将一只手盖在腹部,孩子?
“大哥,”叶之澜慌了,“你别想太多啊。”
“我没想什么。”叶之荫脸色青白,“我不是住院了吗。”
“你是住院了,”林慕握住他冰冷的手,“许,他……”
“我记得我昏过去了。”
“是啊,”叶之澜道,“他把你……我到医院的时候,你在手术室。”
“那,”叶之荫的手做出一个向下按的姿势,被林慕一把抓住,“你做什么!”
“我觉得奇怪,怎么会——”
“奇怪什么,觉得奇怪的是那群大夫。”叶绍华作为一个古板的alpha,谈论这种话题总感觉难以启齿,“你是流了许多血,当时预计胚胎,嗯,”太太眼神一扫,老爷子赶紧改了口气,“那个,孩子,保不住。但是几天后检查发现,虽然很危险,可它,它还活着。”说完,小声嘟囔道,“大夫说它很顽固的,不肯自己掉下来……”
叶之荫紧紧抿着嘴唇。林慕和叶之澜生怕他再次做出按压肚子的举动,一人抓住他一只手,不住地劝着。
“那个,有孩子是好事啊。”
“你别瞎捉摸,对身体不好的。”
“医生讲你和它都太脆弱了,所以不敢告诉你。”
“就算有了孩子,”叶之澜道,“现在是不能离婚,呃,出生之后,签了字……”
“许天奇知道吗。”半晌,叶之荫似乎恢复了平静,“告诉过他吗?”
“他?”叶之澜后退一步,“他,关他什么事。”
“我以为他晓得了。”叶之荫道,“他那天说,除非我还给他一个孩子,不然他不会同意离婚。”
叶之澜看看父母,慢慢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片刻后坚定补充,“是的,他肯定不知道。”
叶之荫久久无语。
得到真相后,叶之荫被家人看管的更紧。
“不喜欢许,许,”林慕放软了口气,劝道,“这个小孩总是无辜的呀。”她握着儿子的手,“你不要天天生闷气。”
“我没生气。”叶之荫道,“我在看书。”
“我知道你不愿意。”
“妈,我有心理准备。”叶之荫把书放下,“我是个omega……”
“这个,”老人反反复复只会劝同样的几句。叶之荫笑笑。药吃掉,汤喝掉,一天睡掉十二个钟头。网线拔掉,电脑没收,他讶异地问叶之澜,“这是做什么?”
“辐射,不好。”简单解释过后,他带走了那部叶之荫唯一可以和外界联系的工具。
叶之荫直觉哪里不对劲。
是孩子吗?他琢磨,它很脆弱,但相当坚强。要小心照顾,不然……许天奇?
心脏一沉。
许天奇信守诺言。已经过去这么久,他还没回到本市吗?如果alpha听说这件事……
在心跳的悸动中,日历一页页翻过。
叶之荫小腹微微隆起。去医院检查,医生给出的情况仍然是不容乐观。
发育缓慢,弱,小,像粒没发育好的豌豆。叶之荫被更加小心翼翼地照料起来,吃穿住行,二十四小时总有人盯着他。
现在叶之荫觉得他慢慢喜欢上这个孩子了。它沉睡在他的身体里,是一粒种子。以后会长大的,变强壮。他在心里对这颗豌豆说,不要害怕,我陪着你。
许天奇音讯全无。叶之荫想,这个人回来了的话,一定会看到自己还没签字。既然还没找上门来……
他的心瞬间沉到水底。
二十二
十二月底,天很冷了。
叶之荫穿着很厚的羽绒服。肥肥大大,裹得人整个胖了一圈。
医院里的空调打的相当足。但走廊里人来人往,玻璃门开开关关,不时有寒风卷着枯枝的味道呼啸而入,凛冽地冲散空气中的温暖。凉意丝丝缕缕地漫上来,他晃晃头。脖子不太舒服,最近一个月,不是坐在床上看书,就是躺着干瞪眼。因为大豌豆的情况始终没有起色,叶家人严厉禁止他的行动。他没办法,最后豌豆还是没什么活力的模样,叶之荫也落下了颈椎痛。
拉上衣领,静静地等待医生叫号。林慕犯了哮喘,去这次检查,叶之澜特地换了假期陪他。叶之荫觉得自己来也没什么……可是刚要张口的那一刻,大豌豆在肚子里不安地动了动,他立刻闭上嘴巴,乖乖地让弟弟把他送到这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抽了血,看看时间快到了,叶之澜去拿化验结果。千叮咛万嘱咐,简直把叶之荫当成了小孩子。“我是哥哥啊,”他笑着安慰弟弟,“明明小时候,都是我啰嗦你。”
“嗯,嗯。”叶之澜一步一回头,“哥你好好坐着啊,哪里也不要去。”
叶之荫点点头。
一名omega男性大约刚看完大夫,摇摇晃晃地坐到空出的位置的长椅上。跟在身后的alpha一手拎个DV,一手捏着张纸巾笨拙地擤鼻涕,鼻头红肿,似乎刚刚哭过。Omega发觉叶之荫的目光,就笑着解释道,“今天我第一次做B超,他非要拍。求了医生好久。然后……他光顾着哭,什么也没拍成。”说着叹口气,“这家伙是个alpha没错,可就是太容易多愁善感了。”
肩宽体阔的alpha脸红的像掉进了一个大酒缸,“我,我激动嘛。”
“行行,你激动。”omega打量一番叶之荫,“你的alpha呢?”
叶之荫摇摇头。
“去帮你拿化验结果了吧?”他笑眯眯的,“你不要不开心,他一会儿就回来——”
叶之荫道,“他不在。”
“啊?出差去了?”
叶之荫继续摇头。那对omega和alpha看着他,怪同情的,一起劝他道,“你要坚强……”
我挺坚强的,叶之荫想,大豌豆虽然有气无力,不过还是坚持巴在他的身体里。这样琢磨着,他朝那对A/O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于是那两口子看向他的眼神愈发同情。
休息片刻,身边的omega带着alpha回家了。
“再见啊,”陌生的omega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不要想太多。”
“谢谢。”叶之荫目送两人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幸福啊,他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衣领中。有了大豌豆之后他觉得自己变得特别软弱,心烦意乱,莫名其妙地开始期冀一些发生不了的好事。叶之澜还没有回来,一阵焦躁涌上心尖——这是大豌豆准备闹事的节奏。
好烦。
“哎,叶之荫啊?”
叶之荫的手已经伸进口袋。他随身带着一盒糖,五颜六色的糖盒是他焦躁情绪的源头之一。他抬起头,攥着只铜盒子。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女子站在他跟前,从气味判断,这是个非常有活力的alpha。
“你认识我啊,我认识你。”那alpha笑嘻嘻的,穿着黑色高筒靴,嚣张的金属片和医院沉闷的环境格格不入,“我是肖月。”她豪迈地伸出一只手,指甲上有没卸除干净的黑色指甲油,叶之荫一愣,下意识回握,“你好,我……”
“啊哈哈我是很好啊,你什么你,你是叶之荫,对吧。”肖月笑的特别开朗,“来检查啊?真巧,我也来检查。”
Alpha女性不会怀孕。叶之荫瞬间明白,微笑道,“恭喜。”
“嗯,谢谢!我真的很高兴!”肖月指着身边一个短发女子道,“这是我对象——蒋启明,你喊她蒋星星就行。”
蒋启明“扑哧”笑了,“你别吓人啊,”她热情地去握叶之荫的手,“你好你好,月月经常提到你。”
肖月怪叫,“别叫我那个!”
叶之荫很久摸不到电脑,他还打算向肖月多打听一点许天奇的事情。肖月让蒋星星坐到长椅上,笑着对局促的叶之荫道,“你怎么老不上网了?”
“我家里……不同意。”
“我猜就是。”肖月左右看了看,两只手绞来绞去。她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拿不定主意的彷徨。
“我不知道改不告诉你。”她的表情很诚挚,“但是,既然遇到了,大概是老天派我完成这个任务来着。”
肚脐下一阵柔软的痒,大豌豆在蠕动,叶之荫双手握拳放于膝头,抬着下巴,他预感到要听见他一直担心的事情。
“许天奇……”肖月的手指不安地掠过额头垂下的乱发,“他就躺在这间医院。刚救回来,人还没醒。”
二十三
叶之荫站起来,踉跄走了两步。肖月一把搀住他,“你别……”她安慰道,“他命硬,一时半会儿……”
“肖月!”蒋启明瞪了自家alpha一眼,“别胡说八道。”
短发omega,也许是刚刚有了孩子的缘故,气味温馨而清洁。她的眼睛非常黑,在阴影中,眸子乌沉沉的,目光分外柔和。
“你不要担心,”蒋星星示意肖月扶叶之荫坐下。她轻轻道,“我是这个医院的大夫。你相信我,许天奇的伤没你想的那样重。医生喜欢预估最坏的可能,”蒋星星停了停,“他虽然现在还没醒,但很快,很快他就会醒过来的。”
叶之荫抱着肩膀,嘴唇毫无血色,“真的?”
“嗯。”蒋星星点头,她的表情那样沉静,令慌乱的叶之荫由衷地感到安心。大豌豆一动一动,他抚着小腹,长长地叹一口气。
“总之,为了你的,你的身体,”蒋星星嫌弃地瞥了一眼肖月,“你得放宽心。”
叶之澜急匆匆地赶到走廊,叶之荫坐在长椅上,一副魂游天外的表情。
“大哥,不舒服么?”叶之澜赶紧去摸他的额头,叶之荫轻轻地摇头,问道,“怎么这样迟?”
“总有人不排队,各种吵闹。”医院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叶之澜暗暗抱怨,自从上次叶之荫盖着白色被单被从手术室推出来,他就对这个永远充斥着奇怪气味的场所避之不及。人声嘈杂,几乎所有人都表情阴沉。疲惫的医生,绝望的患者,焦急的家属……
家属。这个词从脑海里猛然跳出来。叶之澜不自然地扭转了头,一个医生在门诊室探出头叫喊叶之荫的号码,他赶快扶起哥哥,搀着他走过去。
一套复杂的检查做下来,天色已然全黑。
叶之荫喜爱冬天。冬天的风总是带着其他的味道,甜蜜的冰冷,像穿红衣的小孩子拿着糖葫芦。又有汽车尾气的烟尘,呛,但是并不讨厌。
但是他现在闻不到这些味道了。
叶之澜小心翼翼地瞄着后视镜,“医生说,大豌豆的表现还不错,唔,长大了一点。”
叶之荫无言地看向车窗外闪烁的霓虹灯,手轻轻地在腹部来回滑动。
对于哥哥为孩子取的名字,叶家人哭笑不得。“大豌豆?为什么是豌豆?”大家都这样问。叶之荫指着一本人体书上描画胎儿的插图,答案简洁明了,“因为它像一颗豆。”
“那也可以是绿豆、红豆或者花豆啊。”林慕觉得好笑,“小名叫豌豆,豆豆不行吗?”
“豆豆是隔壁家京巴的名字。”叶绍华表示反对,“豌豆,还不如叫石头。”
叶之澜道,“豌豆倒也可以……别致,嗯。”他问哥哥,“乳名是豌豆,那大名呢?”
叶之荫放下手中的书本,沉思良久,“叶红薯。”
鼻子冻僵一般,丧失了嗅觉。
大豌豆大概爬累了,许久一动未动。叶之荫沉默着听交通台聒噪的主持人报告路况,叶之澜抿抿嘴,切断了无线电广播。
“太吵了。”他谨慎地打量兄长冷淡的神色,字斟句酌,“对豌豆不好。”
“他还没发芽,听不见。”
“那,可以听点别的。”叶之澜找到一盘莫扎特,曲子轻柔舒缓,“网上说,古典乐对胎儿发育很有好处。”
叶之荫垂下眼皮。
堵车,车流如僵死的龙,一动不动。叶之澜的焦躁在狭小的空间内升温,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好像是一道催命符。家属,他接电话,你是许天奇的家属吗,我们——
“哥。”
“阿澜。”
静默中,兄弟二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叶之澜道,叶之荫没有反对,看看弟弟,然后低下了头。
“许天奇,”他的语速很慢,眼睛眨动,视线移向弟弟,“他出事了。”
叶之澜难掩惊讶,“哥,”他激动地想站起来,脑袋一下撞到车顶,疼的一嘶气,“操,谁这么多嘴!”
叶之荫静静地望着他,手摸索着,按在他撞到车顶的那处头皮,“你知道了,是不是。”
“嗯。”除了说这个字,叶之澜无言以对。
“他受伤多久了。”
“很……”叶之澜吸口气,反手握住叶之荫的手指,“其实,也没多久。”
“怎么受伤的?”
“这个,”叶之澜怔了怔,“任务吧,机密……他们就是打电话告诉我,因为找不到你。”
叶之荫的手机早就停机,放在那里,当个摆设。“军人,他们那种部队挺危险的,有什么事冲在最前面,所以……”
“我知道。”
“大哥,你别琢磨了。”
“我问你要离婚协议,你三番五次的推,是因为他受伤的缘故吗?”
“……这个情况……下,他,他们领导……”
“你去问过了,是不是?”叶之荫语气淡淡的,“原本,军婚就很难离。”
“他有大错啊!”想起之前种种,叶之澜气愤难当,“我恨不能——”
“以前的事,我们都有错。”叶之荫靠在他的肩头,疲惫地合上眼睛。“无论怎么说,你应该告诉我。”
大豌豆开始缓缓蠕动,今天它格外兴奋。
“找个时间,不,明天。”叶之荫体味着体内异样的酥麻,“我去医院——我去看看他。”
堵塞消除,车流终于如冰封的潮水,迅速向着家的方向一路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