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翌日上午,兄弟三个起了大早,商船上的货物需要人亲自去盯着。 由于商船的所有权是隶属温乐名下的,所以所有的货物并不需要通过府衙报备,直接就能运到侯府里来。于是等到温乐他们到达库房的时候,堆不下的库房院子里已经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 温乐随便开了一个,就被里头满满当当的金沙给晃花了眼,他合上盖子,又开了另一个,里头是大半箱大小均匀的粉色珍珠。 “卧槽,”他忍不住惊叹,“怎么那么多?” “岛上有一条河,河里很古怪,沙子里头埋着大粒的金沙,当地人几十年淘下来只觉得好看,全部拿来买了我们带去的碗盘和稻米。” 他说着四下搜寻了片刻,找到放在中央的一个绿色的木箱,打开来,里头是大半箱子银灰色的珍珠:“这是之前那队渔群里剖出来的,全在这儿了,晚些你看着要不要送去给母亲。” “颜色真好看……”温乐弯腰拾起一粒珠子来端详了片刻,对身后的忍冬道:“串一道珠帘吧,给老夫人挂在庭院的湖心亭那里。” 忍冬诧异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低声答应下来,温炼咂舌道:“二哥,你如今可真是越发奢侈了。” 温乐没理他,这东西好看归好看,珍贵归珍贵,商城里低价却未必搞不来更多。天然的珠子和人工的珠子拿来卖全是一个价格,但总归天然的更叫他觉得舒坦,拿来送韦氏用的,不是精品怎么能行? 除了这一箱子银灰色的珍珠外,温润带回来的货里还剩下三箱粉珍珠、四箱白珍珠、一箱黑珍珠,其余的大都是需要进一步冶炼的金沙,总体算下来收获丰厚到不可思议。清点完毕后,温乐放着账册一边计算,一边跟温润讲:“下一回你再去岛上的话,跟当地那边的酋长商量一下开金矿的事情吧。那么多的金沙,那里的金矿含金量肯定不少。开矿就雇佣当地的人,拿粮食和布匹酒水做生意都行。反正船厂那儿已经在造船了,到时候一个船队载重肯定比你一艘船要多。” 温润掐了一下他的脸,温炼在一边儿叽叽喳喳的插嘴:“二哥你和大哥怎么想到一处去了?我们出来的时候大哥就已经把这些事情给商定好了,我们还找到两个有银矿的小岛。现在缺的就是开矿的人,大哥的意思是不能雇大厉的人去那儿,风声走漏以后会引火烧身。” 温乐眼神颇为惊讶的看着温润,这家伙这么给面子?自己都已经做好了,居然还闷不吭声任由自己说教? 他拍拍温润越显结实的手臂:“大哥,嘴上长毛后你果然做事情越发牢靠了。” 温润眯着眼睛摸摸嘴唇上的小胡子,温炼不甘寂寞的大叫:“二哥!我呢!我呢?” “你也很好,”温乐对温炼的教育态度一直都是鼓励着来的,他拍拍温炼的脑袋,笑着说,“出去一趟你也懂事了很多,知道引火烧身对我们的影响很不好了。二哥很欣慰,你要多加油啊。” 温炼跟温润一样被晒的漆黑,他还续了络腮胡子,此刻黝黑的皮肤下透出暗暗的红色,嘴巴也紧紧的抿了起来,眼中是遮不住的得色。 看着高了一个脑袋的壮汉温炼被瘦巴巴的温乐摸脑袋驯服的乖巧听话的画面,温润捂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乐儿,我先前原本是想要雇佣岛上当地的居民,但后来发现那个村落里的人口并不多,其中还有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人力实在是不够。后来听到多伦他们提起他们一路从母国航行而来,发现了许多未开化的土地。我和炼儿商议之后,觉得干脆在矿山附近建造一些村落,然后去那些土地上寻找劳力,直接将他们迁到矿山附近生活,你觉得如何?” 温乐收回摸着温炼脑袋的手,扭头看他:“什么意思?迁丁?强迫的吗?人家不愿意做了怎么办?若是贪心不足,知道的人太多,早晚会将消息泄露出去的。” 温润沉吟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还是用眼神示意忍冬和温炼退下,随后小声对温乐说出自己的顾虑。 “金矿和银矿的事情,我并没有对商队里的任何人提及。很多事情都是我带着炼儿独自去办,所以船上的船员们应当是不知道内。幕的。至于多伦他们……他们和我们一样,跟当地人言语同样不通,所以我猜测,他们对我们所做的事情只能明白一个大概,毕竟交易的金沙当地人也带着他们一起去出产河去看过。但是更多的,比如我们发现到哪里有金矿,哪里有银矿,打算用什么法子来开采,他们估计一时间搞不明白。迁丁的人肯定是自愿的,多伦他们曾经说过那里面还有许多人仍在食生肉,这样的人一旦给予他们丰厚的食物和富足的生活,肯定是不会起异心的。” 他说完,又想起温乐和多伦他们私交不错,急忙又解释说:“我瞒着他们没有更多的意思,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毕竟来历不明,你说对吧?” 温乐理解的拍拍他手臂:“你做的没错,多伦他们只是合作伙伴而已。你防备他也是理所当然。他们有自己的立场,许多东西没必要叫他们知道,他们的君主也是很有野心的人。” 他说完,想起另一茬:“我看你们出航的时候是南下,相比寻到的岛屿气候都比较湿热吧?下回你们再去,可以带一些粮种。比如稻谷玉米之类的,无用的空地可以雇佣当地人种植粮食。比千里迢迢从赋春运过去成本要低很多。” 温润点头:“我正有此意。” 温润出海取回的利益温乐并没有大肆宣扬,他将得到的那些金沙全部隐瞒了下来,对外宣称换取了那些赋春当地货物的等值钱币是用珍珠来代替的。对比那些货物本身的价值,珍珠无疑珍贵稀有很多,这已经算是非常丰厚的利润了。原本并不那么看好海贸的麦灵通也彻底在心里闭了嘴,八箱珍珠明晃晃的摆在爵爷的库房里,只要他稍一点头,就可以加入到这场暴利的交易中,傻子才会不同意呢。 珍珠自然是加工后运送到赋春外去售卖的,最佳的地点就是江南。那里水运方便交通发达,经济也在大厉排的顶尖,中原各地的名流商贾文人墨客都爱往那儿凑合,江南的小姐们家庭富裕舍得打扮已经是各地闻名的了,大厉最细的白粉最甜的香膏就出自这处鱼米之乡,八箱珍珠看似很多,放到了偌大的江南去售卖,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因此,首要就是去江南寻找方位好的店铺。 这事情自然不用温乐去办,手下的人不做这些事情,养他们就没用处了。他忙的是更加隐蔽一些的,比如那些纯度还不怎么达标的金沙,他需得找到秘密的地方冶炼好了,才可以成为货真价实能够流通的货币。 之前火耗昧下的不给大都的税银的器具倒是还在,日后不必缴税,自然再用不到这些东西,温乐根本不用过问任何人,说拿来就能拿来了。 暗地里的事儿他喜欢交给郑瑞去办,郑瑞这小子身世青白为人谨慎,从不掉链子,在目前的赋春,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加合适做心腹了。用人不疑,温乐自然不会每日挑剔他有没有异心,底牌他也不会全亮出来的,没人能知道这些金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等到了日后,冶金子的事宜完全可以在原产地就完成,本地的居民们不问世事,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只要每日丰衣足食就心满意足,金子对他们来说没有更多的用处,自然不必担心他们为此贪婪背叛。 而赋春这儿的人手,永远只能留在赋春,若不是除了手足兄弟外无人可用,温乐连自家兄弟两个都不想透露。但没办法,他现在没那个能耐,干什么事情都只能用豪赌的心态来,赌他们也是一心一意向着自己的。 寻岛的事情虽然是他提出的,但金矿银矿这些东西,完完全全是温润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至今为止温润也不敢肯定温乐寻岛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毕竟隔着个肚皮,他也不敢真的那么肯定三老爷对他全无保留,毕竟是亲儿子,三老爷表面器重温润,背地里未必没有为亲儿子筹谋的意思,这是人之常情,想想也能理解。总之温乐不说,不管猜成了什么样子,温润都没法一口咬定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 温乐对他有保留,他同样也保留一些自己的秘密,总之等价交换,关系的亲密必须得相互来维持才行。 用过了午膳,温润本想在院子里转悠一圈寻个亭子打盹,就看到前一刻还在忙碌的花匠小厮们全都收拾好了东西匆匆的抱着书册往院外赶。他莫名其妙的摇着扇子饮了口果汁,招呼到自家的大丫鬟春容问话:“怎么回事?爵爷莫不是又定了晌午歇息的规矩么?” 春容先是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明白过来,笑着回答:“大人,您离开赋春久了,不怪不知道呢。他们都是去听船大人授课去的,每日午时起有一个时辰的船课、扎染课,未时则是女蚕开班教习,还有刺绣课,申时衙门的达大人要开一个时辰的庄稼课,爵爷特意赏的恩典,府内的下人们若是有意,每人都可以报一个班仔细钻研呢。婢子就报了女蚕大人未时的班,夏长去学了刺绣,等到了未时,婢子便和她轮班来侍候您哩。” 温润心中大感奇怪:“船大人?船大人是谁?” 春容捂着嘴轻笑:“就是埠大娘啊,大娘他初上任的时候还有许多人不服气,可到了现在,谁不尊敬她呢?” 温润午睡的心思也没了,他将杯子里冰冰凉凉的果汁一饮而尽,嚼着嘴里剩下的冰渣,犹豫了一会儿,起身道:“左右无事,你带我去看个究竟好了。” 船课就开班在船厂里,靠近码头,从侯府出门要快马走上挺久。在马车里,春容用炫耀似的口气跟温润道:“爵爷实在是心胸宽宏,他知道路远,还特地安排了这个时辰的马车来接送府内去上课的下人。其他报了班的普通百姓们,也有专门的地方等车,每到这个时辰,专门有马车绕着那条路去接人哩,每月只需要五个铜子儿!” 温润更是百思不得其解,等到了临近船厂的时候,又被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的来听课的学生给吓到了。船厂外头的空地上几乎坐满了人,炎炎烈日下,每个人都热的不轻,却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不满。每人都在门口领到一个黑黑的板子和一只短短的小木棍(粉笔),院子里坐不下的,就站在墙根儿处,皆是竖着耳朵仔仔细细的听埠大娘说话。 埠大娘脑袋上不知道带了个什么东西,嘴边黑漆漆的搁着个球,讲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大到不可思议,站在船厂外头,温润就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她的喊声。 船厂的院子那么拥挤,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院子中间还搁着一个相当大的船骨,这个几乎成型就差收尾的大船成了埠三娘现成的材料,授课的同时她不停的用现实案例来加深学生们对于筑船的认知,即便对筑船丝毫没有了解的温润,在听了半刻钟之后,脑子里也迷迷糊糊的明白了许多筑船的禁忌。 他很是不可思议。 埠大娘的变化怎么会怎么大? 当初从汴州来到赋春的时候,埠三娘虽然同样行事稳重有条理,但胆子却并没有现在那么大。在生计里挣扎的她每天的脸色都没有那么好看,明明才三十多岁,额头和脸颊却刻满了辛苦的皱纹。 但如今,看着在人群中眉飞色舞正在授课的女人,那种从内而外洋溢出来的自信风范,真的很难令人不折服。 船大人…… 细细咀嚼了一会儿这个没有官衔的职称,温润摇头无可奈何的微笑起来。不知道温乐脑子里到底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的。 在路上花了一些时间,回到侯府,未时去女蚕班的马车已经在侯府外面载人了,春容急忙告了罪,让最晚上课的秋分来替班,自己匆匆忙忙上了车。 看着那一车原本命运应该一世默默无闻的人此刻都抱着书册交头接耳的在交换自己熟悉知识的模样,温润负手站在侯府门口望着远处怔楞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第一次发觉到原来温乐早已经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畏缩又胆怯的少年了。 从到赋春开始,他在一步一步,坚定而迅速的改变着身边的一切。他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即便无所事事也绝对能够过着富足的生活,但他选择的是最为艰难的一条路。他没有动用一兵一卒,也从未听说刻意的去营造过有关自己的一切,然而久而久之,他心怀百姓的仁厚名声却已经传遍了赋春的每一寸土地。认真做事的磊落人,即便是小人也无法真心去厌恶他。 温润抚着嘴唇,盯着远去的那辆马车,微微的笑了起来。 …… …… 此时此刻的温乐,还浑然不知自己居然被那位城府深不可测的大哥给真心夸奖了,他要是知道了这事儿,非得得意的跳起来不可。 就算是有钱了,他也绝没有就此歇息的道理,反倒忙活的事情更加多了起来。 首先就是温润捉回来的那群海盗。 这群人也不是太多,总共也就一百来个,武力值全部中等偏上,假如没有做过这个职业,温乐倒是非常乐意把这群劳力给编进军队里的。 可关键在于,他们曾经做过海盗。 在海湾内,所有路过的船只最恐惧遇到的,除了风暴,大概就是海盗了。 每年不说别地区,就单单赋春这一个地方,因为出海捕鱼丧身海盗手下的渔民们就为数不少,他们可不止是要钱财,更多的时候还会夺走别人的生命。不论是出于保密考虑还是出于心理原因,能够心安理得的杀死无数条无辜的生命的人,很难再有畸正心理的可能。 即便是放在现代,专家们倾力研究出来的所谓矫治犯罪的心理学在真正的罪犯身上所能收获的成果也是微乎极微,更别提温乐根本不懂得这个名称都读不流利的职业。对于罪犯,尤其是这种杀人掳掠无恶不作的海匪,温乐真心没法儿相信他们能改过自新。 在同样的条件下,大多数人即便被生活压迫的更加苦难,他们心中的善念也绝对会压过蛊惑他们杀人的激愤,选择以杀戮来解决问题的人,心态原本就不是许多普通人能够理解的了。 思来想去,温乐还是拿不定主意,毕竟是一百多条人命,即便他们是恶人,他还是没法儿毫无负担的视作草芥。 这次他没有求助温润,而是找来了专门管理赋春兵马的都辖林永来一起商讨。 林永很少能被他召见,这回难得有一次机会,异常积极,很快就到了。 问起这群水匪的处置意见,林永就是典型的古代官僚主义――视人命如草芥。 “杀,该杀。这群恶徒旧案累累不知道祸害了多少百姓,自然该死。” 温乐很无奈,这下他心中的天平又无法平衡了,眼见林永那儿没什么好意见,他只能又找来达腊来商量。 达腊种了一辈子庄稼,胆子小,却也淳朴。他虽然同样觉得水匪罪恶滔天,但人命摆在眼前,他便犹豫了起来。 “……毕竟人命关天呢,下官觉得,人之初性本善,他们也许行恶也并非出于本意,只是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爵爷若是怜悯,倒不如……给他们一次机会?” 心中偏移的天平立马又均衡了。 问的越多,他便越为难。若是所有人都有志一同的认为这群人该死,亦或是不该死,他也能有个由头来打败自己心中的另一个声音。 可现在,说好和说不好的人都各执一词,不相上下,他倒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权衡了。 无奈之下,大半夜的,他抱着枕头来把温润给吵醒了。 温润作为知心哥哥,从到达赋春开始时常就会作为心理辅导者来给温乐解压,于是每到这种时候,温乐就特别不想依赖他。但这一回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半夜被吵醒了,温润丝毫没有发脾气的迹象。他很体贴的还替温乐脱掉鞋袜,让他睡到里头,自己躺在外侧抱着他。 心理矛盾的时候温乐还是挺需要安慰的,温润的怀抱跟他这个人一样清淡而没有侵略感,这叫他觉得很安心。也能够无视许多认知中的不正常而心安理得的接受这种亲密的方式。其实一开始他还是不习惯的,慢慢的也就感觉没什么了。 把头闷在温润的怀里,温乐吭哧吭哧的将自己的苦恼说了出来。 房间里寂静了很长时间,长到他以为温润已经睡去的时候,却忽然感觉到枕着的胸口发出微微的振动。 从胸口听到的声音带着胸腔内特有的嗡鸣,比起平常更加低哑,温润说:“乐儿,你真的明白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温乐没有说话。 “从你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开始,乐儿,你就不能像从前那么随心所欲了,”温润缓缓的,清晰的说,“我知道你很努力的在改善百姓们的生活,你造船、出海、推粮、减税,你是一个很好的藩主,百姓们会爱戴你,歌颂你仁德,把你记载进史册,流芳百世。但乐儿,仅仅这样是不够的,治理一块土地,绝对不止让百姓丰衣足食那么简单。如果单纯是这样的话,当初的达春意完全没有必要失去性命。” 温乐抿了抿嘴,忍不住反驳:“我杀他的原因,是因为他阻挠了百姓们丰衣足食。” 温润低声笑了起来,揽着他腰的同时,缓慢而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脑袋:“事实胜于雄辩,我们无需争论这个。我只问你,今日你放过了这一批海匪,他们找到了机会又重新开始作恶,那要怎么办?届时受害的百姓决不可以百计算。我再问你,你放过了他们,若是日后其他的贼寇以此为例行事更为猖狂,你又要怎么办?” 温乐无言。 “人,生于天地间,自有他所肩负的责任。仁、善、孝、义诸多,我知道你在顾虑这些贼犯迫于生计穷困,且家中有妻有子。但你要明白,被他们杀害的人们未必就是孑然一身,与那些有妻有子的贼寇们相比,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自然是受他们虐待的受害者们更为无辜。你放过了这些人,又有真的考虑过那些被杀害的百姓吗?他们的家人兴许也在等待死者仇怨得雪的这一天啊。” 温乐气死了,他把脑袋埋在温润怀里,掐他咪咪:“你一定是故意的,明明在海上就能处置掉这些人,你偏偏要带到岸上来叫我伤脑筋。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咪咪被掐的剧痛,温润龇牙咧嘴的握着温乐的手求饶:“好弟弟,我下回再也不干这事儿了。但上次我见你因为达春意的死郁郁寡欢那么多天,总觉得该找个机会叫你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 趁着温乐松手的一瞬间,他迅速的制住对方把整个人都压到温乐身上,凑到温乐的耳边说:“你一直太妇人之仁……” 他低下头,敏锐的发现温乐的眼眶有些发红,明智的闭上了嘴。 “好吧,我不说了。”温润看他捏着拳头咬牙不掉眼泪的样子,心中腾的一软,再也硬不起心肠说那些伤人的话。他忍着疲倦,抱住温乐拍着后背,亲吻他的额头,“这些道理,你日后都会明白的。” 温乐只觉得喉头哽咽的难受,他奋力的睁着眼睛瞪视天顶,在心中告诉自己,长痛不如短痛,早晚有一天他还是要面临这种抉择的。 想着想着,又因为耳边轻柔的安慰耳语,他总算心中好受了一些。 这不怪温润,他是为自己好,温乐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因为这个原因,他纵然因为选择的焦头烂额而有些埋怨,但到底心中是感激温润的。如今半夜受他开导,看他明明困的都开始打哈欠了,也努力提起精神来安慰自己,并且从头到尾没有不耐烦的迹象。总算是有点当大哥的样子了。 温乐在心中哼哼着,别扭的觉得自己应该也表达出自己的感动来。 于是他撑起身子,找到温润的脸,黑暗中凑上去想在他的脸颊上轻轻的亲一下,就像平常对温炼做的那样。 然而因为角度的关系,他一个踉跄,印下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嘴唇上不一样的触感。 两个人都愕然了。 温润感受到唇边温乐的嘴唇在小小的蠕动着,这么近的距离,他能清楚的发觉到温乐剧烈跳动的心脏和急促的呼吸。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他非但没有躲开,反倒就着温乐的嘴唇轻轻挪动了一下脑袋,将触碰到的地方从嘴角换做嘴唇。 其实并未相濡以沫,只是单纯的嘴唇和嘴唇的接触,即便是微张开的时候,温润也没有伸出自己的舌头。然而却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气氛促使下,温乐竟然也逐渐的沉浸了进去,缓慢而温柔的与温润轻轻啄吻――一下又一下的,再淳朴不过的亲密接触。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温乐居然奇异的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厌恶和震撼,他只觉得这就像一个家人间最亲密不过的用作鼓励的存在。 挪开嘴唇,在温润的侧脸上轻轻的落下一个吻,温乐终于告别了心中如鲠在喉的挣扎。 他无不感激的轻声道:“哥,谢谢你。” 温润眼神有些怅惘,又有一些迷离,他眷恋的抿着嘴唇,像是想要留住那种微麻的甜美触感那样。 然后他紧紧的抱住温乐,在他的发心同样轻轻的回吻:“睡吧,时候不早了。” 第三十四章 盛夏后,清明开始就在忙碌的稻田迎来了丰收。 金色的稻穗在微热的风中摇摆,赋春的天气和土地比想象中还要适合水稻,每一粒谷子都是饱满,沉甸甸的的重量甚至让稻杆都快要承受不住了。一旦剥开金色的外皮,露出内里珍珠般细腻而白皙稻米,那莹润的光泽彻底剥落下来,躺在手心的时候,没有人能不为这样的美色而着迷。 少量的稻田此时并不需要温乐拿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收割工具,并且在他看来,这一场赋春郡内史无前例的大丰收,如果不亲自上手来将它们捆扎起来堆放到粮仓中去,那无疑会让很多为此欣喜若狂的百姓失去许多乐趣。 赋春郡城内的孩子们开始流行唱一首童谣,街头巷尾都开始为着这场丰收而关注起这位赋春郡城的父母官来。 其实从一开始,赋春当地的百姓们真的没有料到自己的生活会有那么大的变化。通常来说,除非利益关系直接挂钩的,平头百姓们谁会管自己到底归谁管辖啊?头顶青天脚踩黄土,父母官又怎么样?毕竟不是真正的爹妈,挂个父母的名声,但能真正像父母那样办事儿的,全天下没有见过几个。 这位大人到了赋春,很长一段时间里也确实是寂静着的。说实话挺多百姓还松了口气,因为这位老实的大人大概不会像前几任太守大人那样,刚到赋春就忙活着圈地做生意。到后来,郡城内的大贪官达春意居然死了,这才叫挺多人正视起这位一直默默无闻的一等爵。 从那往后,赋春城便如同被规划了航道那样,开始迅速而稳步的发展起来。 首先是农业。 水稻这玩意儿,许多人都有所耳闻,据说这种作物煮熟之后香软可口,是许多郡外的人最爱的主食。这么多年下来,赋春历史上并非没有试图引进这个作物的人,但因为种种原因,平民们的力量终究太小。赋春的许多农民们其实都不是自己土地里真正的主人,这些为数可观的耕地被规划进一个个田庄内,把持在当地的豪门大户手中,而租赁这些土地的佃户们无一不要缴纳高昂的费用。每一年的收成对于一个这样的家庭来说都比天地还要沉重,有勇气抱着放弃自己一年收成的想法来种植新作物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而温乐一开始这样强硬的推动水稻种植,挺多人心中还是很不理解的。甚至有许多胆子比较小的农户因为这件事情而异常怨恨改革的温乐,但他们也没有想到,温乐居然并不追究不种水田的人的责任。他只是异常大方的将免费粮种以诱惑 的姿态投放出来。在他的许多保证下,某些农庄的主人出于各种原因,也开始举双手支持水稻推广。 到现在,所有人都看到了这项改革的成效的时候。那些之前因为胆怯而不敢答应种水田的农庄主开始因此而悔恨眼红。一亩稻田的收成比起一亩粟米田的收成高出六成不止,这样的产量,在缺衣少食的古代百姓面前,没有人能够熟视无睹。 可惜粟米的收成季节还没有到,如果可以的话,这些人倒是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去将粟米给扒光了种水稻才好。 稻米脱谷之后过秤,基本上的稻田都获得了丰收,平均亩产量都在三百五十公斤左右,基本上是粟米产量的一倍了。其中一家料理的特别细心的农户,稻田亩产高达四百二十公斤,实在是叫登记造册的达腊也瞠目结舌! 这位光荣的农户被温乐额外赏赐了十两银子,并且披挂着象征荣誉的大红花坐在马车里绕着赋春鸣锣打鼓游了一圈。也正是从那往后,有关温乐的各种猜测就如同冷水入油般疯狂的沸腾起来。 结合了之前看起来各种不靠谱的开课、女官等等事件,再看如今的赋春,基本上大家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跟着爵爷有肉吃! 在那之后,温乐做出了一个更加惊人的举动。 八月下旬他将所有因为海匪而失去家中顶梁柱的赋春百姓统计出来,并且派人分门到户的通知这些人,那些曾经肆虐的海匪已经被抓住收押起来预备处决了。 等到了行刑的那一天,百余名海匪被押解到码头边临时搭建的刑场,面朝大海,在围观百姓的欢呼中被齐刷刷的砍掉脑袋。 鲜血喷溅在土地上的那一刻,所有人除了欣慰和感激外,对于温乐的感观,不免又增加了许多的畏惧。 温乐感觉自己依稀抓住了浮游在眼前的某些东西,那些从前一直无法颠覆,但如今却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 九月下旬,温润第二次预备离开赋春。 这一回,船厂内已经赶制出又一艘船,因为有了前一艘作为比较,第二艘船的出现变得更加简单,工艺也更加纯熟了。 码头上是忙碌着搬运货物的工人,温乐和温润站在后甲板,一左一右的并列伏在栏杆上,眺望远处的大海。 温乐上辈子也没有坐过几回游轮,此刻忽然有些羡慕的说:“等到赋春的事情都上了轨道,我一定要和你一块儿出海一次。” 温润笑着说:“回来的时候你笑我黑,你去一次,回来就跟我差不多了。” “那有什么?”温乐不屑,“男人黑一点也没关系,关键是那种海阔天空的感觉!你懂不?” 温润直起腰来,掐掐他的脸,眼神温柔:“我知道你的意思。” 温乐被他凝视,肌肤的接触比起平常无心时更加敏感,心中骤然就酸涩了起来。 “我只是随便说说,海上风浪大,你要多听多伦他们的经验,自己小心,知道不?” “恩。” “雷管带够了吗?” “够了。” “我昨天叫你去取的蒸馏设备有没有拿好?” “都放好了,”温润叹息一声,伸手拥住温乐,拍拍他后背轻声安慰,“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没有漏下。我不在赋春,你也要自己多小心。碰上了不喜欢的人别没心眼的去和人家硬碰硬,多考虑考虑再下手。我留了暗卫给你,你记得去隐蔽的地方时不要太高估他们。” 温乐低低的嗯了一声,回搂住他,“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就别去提了。” 温润低声笑了起来,仰头看着天手却伸去掐温乐的脸,片刻后低头在温乐嘴角迅速碰了碰:“我只是开个玩笑。” 温乐撇撇嘴,推开他:“好了,时候不早,我下船去了。记得按时回航,仔细看天气,记得吧?” 他说完匆匆的就转身离开,走过好一段路后扭过头时,才发现温润仍旧在一眨不眨的笑眯眯目送他。 耳朵在发热,温乐根本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能翻了个白眼,更加迅速的离开了这里。 …… …… 几十箱的金沙最后冶炼出数额惊人的金条来,这些金条他没有过任何人的手,直接收到了自己的虚拟仓库里。温润离开了以后,他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忙碌。 蚕房的成功带动了很大的一片产业链,从刺绣到扎染再到纺织等等等等,连棉花田都带动着民间开始种植起来。 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温乐很放心的交给谷雨去办,他算是发现了,女人这种生物大多数都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在封谷雨做官之前,温乐纯粹是觉得她这人挺踏实,伺候韦氏也伺候的分外细心周到,蚕这种脆弱的生物就得细心周到的来。没想到这姑娘一走马上任,简直恨不得将命都给拴在裤腰带上,仿佛事业的成就带给她精神上的满足比一切都要来得重要。作为领导来讲,这样的员工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 同样的类型还有埠家那一家子姐妹,埠大娘的课程温乐原本是打算隔日上的,是她自己不乐意。埠大娘她教授一些基准的基本知识,朱婉儿和她的父亲和弟弟则负责精修的学生。这一类学生的地位就跟学徒差不多了,他们要在工厂里干活工作然后一边学习知识,至于埠三娘,温乐则准备叫她负责赋春到江南的商船航运。她从小在船上长大,几乎是水生的姑娘,行船对她来说比吃饭还要正常。温乐正需要这么个长期的船长。先前被他派去和埠家姐妹学习造船工艺的苍术,如今也快要出师。等他学完了应该学习的东西,就可以正式接手船厂,全心全意的为温乐做事。 由于他用人身份随意男女不忌的原因,如今赋春的许多官员都已经麻木了。继女蚕后他又封沉香做了女绣,埠三娘做了航官,除了几句议论,这行为在赋春境内居然并未再掀起更大的风浪。 兴许是因为那百余个海匪的死让人明白到了温乐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心慈手软,也兴许是他带动赋春经济发展的政绩叫人难以升起和他作对的想法,总而言之,比起初到赋春那时而言,现在的温乐做事情明显顺手了太多。 很快的,他开始兑现之前承诺的事情了。 放在最首要的,就是联通各个郡县与郡城之间的马路。 修路在古代而言是一件大事。由于工艺的限制,即便是寻常百姓家可望而不可及的最为通畅的官道,也不见得比起后世山坳里的马路要好多少。首先水泥肯定是不可能出现的,路上就是压的平实的黄泥巴,车马驶过时灰尘大的吓人,一到下雨的天气,就坑坑洼洼的走不了路。 就算是这样的路,修建的成本也绝对是许多衙门里不敢想象的。 于是修路的喜讯传回各个郡县的时候,许多任官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很快的,官方明面通知各个郡县就近从沙滩运送沙石的谕令出现之后,本以为在做梦的事情一夕之间成了真,这才叫人完全傻了眼。 兼州县令红达山畏畏缩缩的摊开谕令细细的看,沉默了好久,才掐着指头问自己身后的男人:“天玑先生,您说爵爷此举是否大有深意?” 天玑如今是红达山跟前的得意人,出于拍马屁考虑,红达山对侯府出身的天玑客气恭敬的不得了。加上天玑他少年老成,沉得住气行事也稳重,一早就知道兼州这块地方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于是也异常尽心的替红达山就兼州的发展筹谋划策,久而久之,红达山更加信任他,连衙门的公堂平日里也不去了,一心一意泡在花楼和赌坊里,什么事情都放心交给他去做。 这使得到如今,天玑几乎等同兼州县的隐形县令了,有时候发个话比红达山亲自说的还要好使。红达山居然到现在也没有因此而产生危机感,天玑虽然心中鄙视他,但还是很合心意的。 天玑年纪虽小,却懂得能屈能伸,情势都已经这样有利了,他仍旧对红达山恭敬有加:“回大人,属下以为,爵爷不论有何深意,修路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过爵爷他上任这许久,还是头一次有谕令牵涉到兼州,想必也不会全无考虑,他说不得是想要考量一下大人行事是否稳妥。大人最好还是小心对待。” 红达山更紧张了:“那我要怎么办?” 天玑道:“当然是不能被抓住错处。属下听闻郦州县令乌大人在谕令下达当天就准备好了近五成的黄沙,大人,您可不能落到他后头。” 红达山大怒:“乌梅这个狗东西。居然那么狡猾,闷不吭声的就想踩我上位啊!” 他说完这话,也不再多想,匆忙吩咐抓紧修路。为了保证工程质量和速度,他甚至将自己的小金库也打开来出了点血,务必要压过乌梅一头,做的尽善尽美。 天玑腹内偷笑。 另一边,郦州府内,从谕令下来那一刻开始,就灯火通明的没有停歇下来。 乌梅心跳的飞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喉咙口挤出来似的。郦州不同于别的临海县城占尽优势,这里是全赋春唯一一个不临海的郡县,整个县城由村落组成,世代就生活在闭塞的深山中。山道猛于虎,行路太艰难,每次就连他要去郡城,也必须要比其他县城的官员们提前启程六七天。因为路不通而造成的苦日子,这里的百姓们世世代代都在感受着,他们已经穷怕了! 郦州山多树多,则盛产蔬果,鲜果因为山路难行只能烂在泥里,百姓们每一年都期望果子能带来些许的补贴,可是这种情况一直到如今也没有能够解决。 而现在……要修路了! 要修路了!!!! 他犹记得谕令下达的当天,谕官昂首站立于郦州县的城墙之上高声通报完来自郡城的消息时,满城百姓偷偷抹着眼泪跪地谢恩的模样。这是发自内心的!路修好了,世代才有希望! 堆满城外的黄沙除了部分是衙门花钱买的,其他多数都是百姓们自发用担子去挑来的。就连女人们,在忙完了一天的家务空闲下来时,也要挑着扁担去山脚拿锄头去挖些泥巴碎石送到这儿来。郦州本是不靠海的山村,却因为这样,成了头一个将黄沙准备完毕的县城! 他尚且不知道于他八竿子打不着一边的红达山正卯足了劲儿要比下他呢! …… 别的事情尚且不急,现如今开铺子的事情不能不提上日程了。 这里就不得不说道赋春与其他州郡的不同之处。 大厉朝除了帝王的嫡亲,额外得以分封爵位还拥有封地的人,全国扒拉下来也就只有温乐他一个。虽说皇帝之前这样做是不安好心的,但这个命令到后来就间接令温乐做事情理直气壮了许多。封地的诸侯拥有对自己治下的一切统治权,这也代表了原本其他太守历任办公的衙门如今等于形同虚设。 这样的好处就是政权集中,所有人都要听他的号令行事,也间接的将他的地位在人们心中拔高。坏处就是赋春内一切要用到钱的东西,都等于在挖他的私产了。 现在虽然免了赋税,但那千把两银子看上去数额很大,但投在城建里就跟玩儿似的,压根儿听不到响声。就好比他要修路,单单一个县城通向赋春郡城的黄沙就不下千两银,用来加固路面的胶粉看似方便,价格却也是高的离谱,五万商城币买到的部分至多就能修建半条山道。如今蚕房虽然办了起来,但毕竟产业还比较新兴,推动到千家万户的目标暂时没有实现,所有的丝绸出场都需要依靠织坊内出产。织坊内每月只能出几十匹布,他不能全部扣下吧?于是还有一部分要用来做民间贩售,种种困难终究是没办法避免。 好在粮食的丰收使得郡城内的酒水价格降低了不少,酒坊产量一高,价格就低,卖到商城也就划算了。为了修路,温乐可以说是绞尽脑汁的在找东西卖。 但如今的赋春毕竟才开始发展,这些东西都要靠自给自足,一时之间肯定没办法那么快做到。对外通商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尤为必不可少。 赋春这地方,最吓人的就是瘴气,来这儿的人除了温乐这一行外,几乎全无幸免都因此而死。这也间接说明,赋春通往外界的路途还是没那么困难的。当初他们到赋春时,就是从大都转汴州再走水路过的临安,到了临安后,便有水路和旱路两个选择。水路走的更快,但那时的温乐需要时间来调理队伍中诸人的体质,自然没有因为赶时间而选择不舒适的水路。 但到了办公的时候,绝对就没有了这许多讲究。 温润这一次回航,除了大批的金银外,还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他将海匪们的船只一并都带了回来,而不是全部炸了。 这些海匪有许多甚至是世代为寇的,在海上作乱除了需要丰富的经验外,一艘坚固的船自然也是必不可少。况且他们抢夺金银珠宝和粮食物资,也需要船内有足够多的空间来存放,总的来说,除了外观不太合心意,这些匪船用作运送货物往返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至于货物,则有许多的选择,比如应季鲜甜的水果、赋春用不上的棉花、麻布,亦或者温润在海外交换回来的珍珠一类物资。此外,赋春盛产花卉,鲜花制成的胭脂、精油这类东西,目前他虽然没有时间去研究出来,但日后也能作为相当来钱的玩意儿呢。 不过头一回,温润还是就让麦灵通带着一部分珍珠去外头转悠一圈。最好找到了合适的店铺子,酒楼啊青楼啊或者首饰之类的,有了地方,什么东西都能赚钱! 温乐不缺钱,但又缺钱,其实精准说来,应该是缺少可以换钱的商品。 于是下定了章程,他很快就下令让麦灵通启程,并且让他带着不少的银两,叮嘱他看到了合心意的店铺,别管贵不贵,一定要讲价盘下来。越多越好。 有个有钱又不吝啬的上司,底下人也好办,麦灵通于是更敢放手了,不过以他的精明脑袋,想来也极少有人能坑他多少。 对于这个,温乐还是很放心的。 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他计较来计较去,到底也留下了些许遗漏。偏偏忘记了身在江南的那些“故人”恨人有笑人无的臭德行。 麦灵通启程一个半月后,一匹快马匆匆自城外赶到赋春,来人是麦灵通一直带在身边的心腹小厮麦子,他形容狼狈,神色匆匆,赶到了侯府时已然精疲力竭,只能提起一股气倒在石阶上让人抬他进府。 “爵爷,我家大人被临安知府的亲随给扣下了,如今关押在牢里生死不知!” 麦灵通那圆滑的恨不得与鬼称兄道弟的个性,会被人关进牢里实在是很出乎温乐的预料。他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麦灵通到了临安,便选择在那里先寻找店铺。结果在临安城最繁华的街区正好有一家酒楼要转卖,因为价格十分高于是许多人都没法接手。麦灵通一问之下觉得价钱还算合适,店里地方好位置大也很是难得,于是讲下了价钱当天就办好了契税给盘了下来。 万料不到的是,这家酒楼先前居然被临安知府的妻舅看上过,因为价钱太高的原因他盘不下来,又因为酒楼的老板在临安府内有些根基,他并不得罪的起。如今酒楼易主,他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个外乡人,顿时就动了脑筋。 后来莫名其妙的,就来了一伙儿官兵堵在麦灵通下榻的客栈里说他的官碟有问题,并且还同时将麦灵通停在港口的商船给扣押了。麦灵通一开始也很摸不着头脑,后来看他们来者不善,又担心无端生事,就表明了身份说自己是从赋春来的贸尹,本以为这样他们会看在温乐的颜面上对他客气一些。 谁知道他一表明身份,第二日就直接来人将他五花大绑扣押进了大牢。好在那时商船上的许多贵重东西已经转移到了港口的仓库里,许多随从们也没有一并被发现。麦灵通被关进大牢后,他的随从就直接拿着拜帖去求见了临安知府,谁知道还没等到见到那位知府的面,这些人就被赶来的官兵也一并抓了起来。 麦子跟随麦灵通多年,那时候就留了个心眼自己没去,眼见是这个结果,他再不敢拖拉,迅速的赶回赋春求援。 “临安知府……?”温乐倒是不那么着急,知道了麦灵通的身份还敢这样做,确实是不给自己面子。但这也未必代表他们敢动手杀朝廷命官。他现在疑惑的是这个临安知府到底是谁,哪儿来的那么大胆量? 麦子跪地磕了个响头,带着哭腔嚎啕道:“草民都打听到了,这位临安知府原来是大都韦家的四老爷!他们朝中有人,行事越发肆无忌惮。爵爷,您若不快些行动,只怕麦大人他此番要凶多吉少啊!” “韦家四老爷!”温乐诧异了一下,“韦万江?原来是他?” 他明白过来,拍拍麦子的脑袋:“行了,这一家子都是乌合之众。韦家这群狗东西还不敢动手杀朝廷的人,我此番亲自去一趟,绝不会让老麦他出事的。” 麦子涕泗横流的感恩戴德一阵,终于脱力,倒地昏死过去。 温乐的心情此刻有些复杂。 作为韦氏的娘家,韦家这些事情办得倒真可以算是极品了。在大都的时候悔温润的婚还不算完,现在竟然扣下了他的商船和人,思来想去,温乐也只能认定,韦万江是因为大都发生的那些事情在蓄意报复。 简直可笑!分明是韦家不仁在先,现在还有脸来寻衅报复了?不过做了个知府,还是靠着温家三老爷的扶持才出息的,现在一朝得势,尾巴翘上了天,越发不识好歹了! 第三十五章 临安府坐落于鱼米之乡,是整个江南最为重要的经济枢纽之一,想坐上这个地界儿的知府位置,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办到的。 韦家这个四老爷韦万江,其实自己未必没有那么点能耐。 他虽是嫡出,但却不是唯独的一个嫡子,上头除了一个三哥,其余韦家老爷个顶个都是他名正言顺的嫡亲哥哥。韦家别的不敢多说,人丁却是着实兴旺的,他底下的幺妹年纪小受得宠爱嫁的不错,年纪最大的大哥行事沉稳最受倚重,唯独排在中间的弟兄们皆是透明人,而他偏偏从几个兄长之间脱颖而出,入了韦老爷子的法眼。 用韦老爷子的话来说,韦家四老爷最像他,最懂得审时度势观望形式。像老太爷……这可不就瞎了么。 不过老爷子是真喜欢他,除了韦大老爷外,韦家老二其实也怪出挑,兄弟几个里头他是独一个靠着自己考上进士的,可当初温家三老爷在两淮管盐政时,老爷子偏偏就托着自己天大的脸只去求来自家老四的前程! 两淮的官儿不难做,这富裕的地方,每年坐着不动都有人送上万两白银的孝敬。平常又没有什么天灾人祸,这里的百姓们经商居多,大厉朝商业发达,这群商人们做事儿也有自己的较量,更巴不得父母官别来插手。四老爷在这儿混饭,一要搞好人缘,第二懂得明哲保身,只要不犯下弥天的大错,那么这一辈子也就保稳了。 他也确实肖似老太爷,至少捞钱的手段是一流的。这就是相辅相成的一件事儿了,韦家给四老爷做后盾,四老爷就负责给韦家努力的开源留财,若不是这样,韦家那时也是绝对没有底气这样雄赳赳的要退婚的。 韦万江的发妻早前难产过世,他后来迎娶的继室则出身于临安的一大望族陆府,也算是官商勾结,大发其财了。 收押麦灵通的命令,还真就是四老爷亲口发的话。 自从上回退婚的事情过后,韦府一家子人在大都可以说是声名狼藉。原本预备进宫的韦家小姐在那之后也因为流言的关系被刷了下来,随后便被耽误在了家里,直到今天也没能嫁出门去。 大夫人为此险些哭瞎了眼睛,她当初就是看在会有更好的归宿的份儿上才会铁了心要和温家退婚,温家小子的庶出身份早让她不满了许久,现在好容易温家落魄了,先前的大厦已倾,再无力和韦家抗衡,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哪料到温家会这样铁了心的要撕破脸啊?照理来说,温家败落了,自然应该掉转头来巴结如日中天的韦家才对,她哪里又能猜到这一家子人竟然是不争馒头争口气的脾气,还真就敢和自己家过不去呢? 四老爷平素在家中也颇为疼爱这个侄女儿,如今因为温家的原因害的侄女儿嫁不出去,他不恨才有鬼咧。 赋春郡是个什么地方,但凡大厉人没有不知道的,去了那里做官,基本上离死就不远了。他虽然不明白温乐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真的丧命,但大都内前不久流传的消息他却是知道的。赋春郡自他去以后,竟然连一年一交的赋税都给不起了! 一年不过千两银子,甚至没有他家夫人戴在头上的一支步摇值钱,原先温家呼风唤雨的三房如今混到了这个地步,韦家上下没有一个不在大呼老天开眼的。 他原本以为这个仇老天爷就这样替他报了,没料到替小舅子摆平一个没到手的酒楼他还能碰上一个赋春的小官,打狗看主人,他偏偏要下手,也算出了一口淤积心中的恶气! 韦万江的小舅子陆棠春是家中幺儿,最受宠爱,只可惜母亲溺爱太过养成了如今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性子。他在临安府衙门挂了个衙役的公职,平日也不去打卯,光拿着禄钱满世界的挥霍。他倒是不好色了,可偏偏好赌好的一塌糊涂,家里能过他手的产业没有不亏本的,陆家的当家再疼儿子,也没有任他败家的道理。更何况,他头顶尚有几个正当壮年的兄长呢。 他姐姐陆妙玉嫁给了韦万江之后,他便经常来府里逗留玩耍,这几日因为即将到手的酒楼而异常高兴,他尚留在韦家吃酒。 说起来那个倒霉催的赋春地方官,他又有些担忧:“姐夫,那人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咱们这样将他关在牢里不会出问题吧?” 韦万江有恃无恐,赋春是什么地方,谅他们也不敢多纠缠。他不过是要等温乐服软给他来封下台阶的信,也没有真的杀掉人家的意思。不过这生意,肯定是不可能有让赋春人做下去的道理。 他轻哼一声:“你犯不着担心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敢这样做肯定有自己的考量。你拿了铺子也别跟之前那样混日子,做点事情出来,别成天让你姐提心吊胆的。” 陆棠春挠挠脑袋,嬉笑道:“姐夫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倒是想要做生意,可没个货源也不成啊。我手里也没个积蓄,就那么空空荡荡一个店铺,我一下子又能做出什么啊?” 韦万江皱着眉头:“我不借你!你若要做生意,赋春来的那条商船还停在码头,你找时间抽空去船上看看有没有好卖的货物,搬去补贴补贴也行。做生意没有白来的道理!” 陆棠春有些失意,浅酌了小口米酒,仍旧不太情愿。 …… 说动身温乐就绝对以最快的速度出发,他带着不少的精兵,赶到临安府码头的时候正是清晨,自船舱中出来,他便在麦子的指引下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麦灵通驶来的船。 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忽然指着那头道:“船上怎么有人?你不是说除了你之外带来的人都被收押起来了吗?” 麦子吓了一跳,还以为麦灵通已经被放出来了,急忙看过去。只一眼,就气的双目通红:“大人!那就是抢了我们铺面,把麦大人收押起来的知府舅爷,就是他!” 他指着站在码头上皱着眉头在喝骂工人的陆棠春,陆棠春手里提着一根长棍敲着地面,正在监视从船搬货下来的工人。 货船上的珍珠麦灵通很有先见之明,起矛盾的时候就迅速的转移了地方。留在船上的也只有一些干果和耐放的橘子之类的东西,原本应该贩售的许多鲜果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已经烂的干净,总体来说,温乐为此还是损失了不少。 温乐转头跟忍冬道:“你拿着我的令牌带人到兵马司去调我额内的兵,都辖若是不同意,便搬出父亲的名头。当初他的位置也受了老爷子不少的恩惠。” 说完,他又对船内随行的精兵挥挥手:“出来三十个人,跟我去办点事儿。” 大热天的,被赶到码头上来和这群苦力一块儿盯着货,陆棠春的心情烦躁的不得了,又生气这艘船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一边嘴里嚼着龙眼干,一边使劲儿拿棍子敲着地大声喝骂:“你们动作快点!太阳都出来了,这些东西一会儿都要运到城里去!” 那群搬运的力气工大热天被太阳晒的脸通红,光着脚踩在已经开始发烫的路面上,闻言使劲儿的憋了口气,更快的来回起来。 陆棠春百无聊赖的抖着腿,心中骂了句娘,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把,他回过头去:“谁啊。” 就见来人长着一张些微圆润的瓜子脸,一双眼睛大而深邃,眸光敦厚,笑容含蓄,穿着一身上等宫锻制成衣袍,外衫是薄到清透见中衫的绞丝,头冠上镶嵌着一粒湖蓝色的鸽蛋大的宝石,举手头足斯文有礼,说话不紧不慢很是稳重:“这位兄台,你可是韦万江韦世叔的妻舅陆公子?” 一听对方认识自己姐夫,言语之间还显得颇为熟稔,陆棠春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回答:“正是在下。敢问阁下……?”他本身真不是这样讲礼貌的人,可见了这位公子,还确实没法跋扈起来,总觉得打从心底看到这笑容就颇为受用。 温乐更是和气,眼睛笑弯成了一汪月牙:“原来真是你,果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没头没脑来一句话陆棠春完全猜不明白,他瞪圆了眼睛狐疑的看想温乐想要讨个解释,就见温乐一下子跟翻书似的变了脸,满脸的笑容荡然无存,回头就朝身后的护卫们招呼:“打!” 啥? 陆棠春心中咯噔一想,尚未从温柔公子变身暴力流氓的震撼中回过神来,那群貌不惊人的护卫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拥而上,雨点似的拳头稀里哗啦就落了下来,头一拳就把他揍了个晕头转向。 搬货的工人们被这忽如其来的变动给惊着了,肩头扛着货呆若木鸡也没人上前,温乐退出包围圈,看到他们这样,和气的打个哈哈,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钱塞到站在最近的人手里:“弟兄们帮个忙把货给搬下来吧,弄好了用这钱去吃碗茶。”他说完,拔高了声音朝着护卫们大喊:“手下注意点啊,别打死了!” 大伙儿激动的“哎”了声,瞬间改变了策略专门避开致命伤,两个呼吸的时间就把人打成了两个大。 温乐留了两个人在码头一会儿清点货物,自己领人带着被揍晕的陆棠春大手一挥朝着韦府走去。 衙役们没那么有效率,温乐一伙儿人到了韦家时,官兵们都还未出动。韦府的门房看见这样大一群浩浩荡荡的人出现,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见这些人径直要朝里闯,他们才反应过来,上前阻拦。 自然没人被他们拦下,几个人被捆把捆吧就推开了,温乐走进大门也不发怒,笑嘻嘻的朝天大喊:“小舅舅,我来看你啦!” 韦家的宅院不小,家丁不少,这边的混乱引来了不少护院,听他这样一叫,霎时间居然无人敢上前阻止。 温乐笑嘻嘻的问旁边的家丁:“我小舅舅现在在书房还是在小舅妈房里呐?” 大伙儿面面相觑一阵,摸不透他到底是谁,只能小声说:“这会儿大概是在太太院子里的。” 温乐眯着眼睛全无戾气:“原来如此,舅舅可真是长情,许久不见了,他竟然还和小舅妈这样亲密呢。谁去帮我通报一下吧。” 诸人有些尴尬,继夫人进门并没有多久,喜事儿还是在临安办的,这位少爷他们从未见过,想必口口声声说的那位舅妈,也不是现如今这位舅妈。 也无人敢说话,寂静中,忽然自院落深处传来清朗的少年声音:“这位先生是打哪儿来的?我母亲过世已经有许多年,先生是父亲在大都的亲戚么?” 温乐看了过去,便瞧见一个年级在十二三岁上下的少年慢步从人群中走近,他长得十分瘦弱,眉目中略带些寡薄,一看就脾气不好。 温乐脑子里回想一下,就记起韦万江膝下确实有个嫡子,似乎是齐字辈的,取了个涧字。这样一看,年纪也对的上。 “你是涧儿吧?我算是你堂兄,小时候还抱过你呢!你母亲是怎么回事?” 韦家的堂兄不计其数,韦齐涧听他准确无误叫出自己的名字,便也不生疑,神情缓和了些许,却又骤然不善起来:“母亲前些年过世了,如今府内的夫人并不是我母亲。” 温乐哀戚的皱起眉头:“……这……节哀顺变。” 韦齐涧见他这样,神情又变得柔和了下来:“堂兄贵姓?” 温乐朝他挤眼一笑:“我姓温。” 韦齐涧明显的愣了一下,带着锐气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就听温乐说:“我来临安见你父亲的,在码头碰上了个贼人竟敢偷我的货。我打了他一顿,却听他说是韦府的舅老爷,吓了一跳,还以为舅母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不守规矩的穷亲戚了。这样一看,果真是……” 韦齐涧听到他说起韦府的小舅,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满脸的薄鄙:“呸!一个继室,还理直气壮的封自己舅爷当。真是不要脸!” 周围的下人听他这样痛骂继夫人,脸上竟然也没有诧异的神色,只是安静的垂下头去当做没有听到。温乐勾起唇角,觉得这府中的事情真是百转千折,妙不可言。 “这人败坏了你父亲的名声,我总不能坐视他这样。我叫人将他一并抬来了,就打算给你父亲一个交代呢。” 正说着,人群之后传来四老爷韦万江的一声低喝:“都聚在这里做什么!要造反吗!” 诸人都回头看向他,便见他远远的就竖着眉头走得飞快,摆明了很不爽,要找麻烦。 温乐挑高了眉头,不阴不阳的高声问候道:“哎哟,这是我小舅舅?可真是许久不见了。” 韦万江赶到他眼前,气的像尊怒佛,却碍于身份原因,不得不鞠躬问候:“下官……见过爵爷。”他的父兄都吃了礼节的亏,他可万不能栽在这上头。 温乐似笑非笑的挥手:“小舅舅还真是知礼,我原以为你做了这临安府的知府后该看不上我这一等的爵位,没料到您还是记得当初父亲对您的照顾的嘛。” 韦万江被挖苦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只得抽着嘴角道:“当然,堂姐夫曾经对我恩重如山,我自然不会……” 他话没说完,好像才发现站了一府的下人似的,眉头一竖凶恶的大喊:“都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滚开!” 下人们吓了一跳,赶忙悄无声息的想要退下,温乐一挥手止住他们:“无妨无妨,大家在这儿也看个热闹。小舅舅,我在码头逮到一个偷我货物的贼人,说自己是韦家的舅爷,我将他一并带来了,也恰好让人辨认辨认,若是他信口胡言,就给送到府衙去,免得说出去都议论舅舅你治家不严。”他说着朝后吩咐:“把他丢过来。” 韦万江这才看到温乐身后的一排精兵有几个肩头扛着重物,听到他的吩咐,那几人齐齐的动手一掷,直接将人丢到了韦万江的脚下。 韦万江骇然的看着脚边那穿着熟悉衣袍满身是血的浮肿人形,话都意思说不顺溜了:“这……是这是……?” 温乐抬起腿用脚尖把人给翻过来,露出陆棠春那张鼻血横流的脸,韦万江神情霎时变得阴沉。他也不说话,沉吟着盯着陆棠春,片刻后抬头看着温乐,眼神充满深究。 温乐玩着袖口上绣纺赶制出的银色暗花,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气氛变得诡异:“唉,叫我说,小舅舅你可要好好整治一下这临安府的治安。你瞧这些乱七八糟的混混也敢信口攀亲戚了,若是下回撞上的不是我,人家可不会还来府上一寻究竟,想必记下了这丑事一辈子都四处宣扬去了。” 韦万江冷笑一声:“照你说,这事情理当如何处置呢?” 温乐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这话说得,自然是按律法行事。我那艘船上的货物值多少银子,就按着那个额度来量刑啊。好歹我身上有个吃一品粮的爵位傍生,否则那些玩意儿估计拿了也就白拿了。不过这事儿犯不着小舅舅操办,我已然叫人在码头登记货品损失了。” 韦万江闻言心中就知道不好。 就这次的事件而言,打一开始,他是真没有想到温乐的态度会这样强硬的。 人穷志短实在是真理,这个世上要做什么事情,没点家底绝对比有条件的人要艰难百倍。温家现在已经大伤元气,虽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家里去了两条大梁,大梁们积攒下来的功德用来混饭总有一天要用尽的,现在的温乐,早该不是从前那个在大都里身价百倍的公子哥儿。既然生活已经这样困难了,服软这东西怎么说呢?尊严很重要没错,可和饿肚子比较起来,韦万江真不觉得温乐会选择和自己这临安的知府过不去。 可他的态度一强硬,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复杂了起来。三房意外得了个爵位,虽然是在穷的可怕的赋春,可在温乐交不起税银的消息传进耳朵之前,韦万江是真的没有傲慢的小瞧过他。大厉朝规矩就是如此,老皇帝是戎马上打下的江山,没有前朝老学究们文绉绉的各种讲究。开国的老臣那么多,一个封爵位的都没有,这么无本收买人心的买卖皇帝为什么不做?自然是有原因的! 爵位在大厉朝,有时候还真不是金银珠宝可以衡量的。 就看现在坐在龙椅上春风得意的皇帝,当初太子爷在位的时候这俩人斗的多惨烈啊。皇帝还是骁亲王的时候,大约是上多了战场,脾气烈性的不成,家中的下人那是说杀就杀了,这还不算,皇帝那时候觉得他行事太刁蛮,便差遣他来中原微服暗访,人家不干,直接到地方就弄死了几个驿站的小吏,这才又回到了大都。回了宫里,除了几句训斥,老皇帝连象征性的惩治都没有做,太子爷也从没有拿这种事来攻击过自己弟弟,为的是什么?人家根本没觉得过分啊。 在大厉,除了有官职傍生的官员,皇家基本是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的。这陋习来源于前朝皇帝昏庸的种种旨意,其实大厉还算好了,在前朝覆灭前,有点权利的人家就连杀人圈地都不能算是犯法。 相比之下,现如今大厉朝的潜规则百姓们也并不当做很过分了,毕竟皇家那么多的财宝,自然不会去贪图他们那么一点点。至于人身安全?谁这辈子还能碰上个皇亲国戚,那算是八辈子祖宗积下德了!也因此,皇帝当初封温乐做子爵时,朝野上下才会那么出乎预料。按他们说,封爵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好事情,一代表了荣华富贵,二代表了行事有特权,若不是是温家这样的书香人家肯定不会多么刁滑,三房老爷坐那个肥差估计也攒下不少,那拿到了这样实际的好处可是天大的恩典了。温家倒霉就倒霉在这些特权都用不上。 当然,皇帝之前敢那么放肆,也是仗着有老皇帝的喜欢的。温乐要是敢像他那么不知好歹随便杀人,那肯定也逃不了要被治罪的。但事出有理有据,作为受害的一方,温乐的爵位能给他带来太多的利处了。 韦万江在大都的时候几乎是看着温乐这小子长大的,从小到大这孩子是个什么性格他也一清二楚。原本他以为对方顶多仗着爵位来封服软的信要求放人,再照他这软绵绵的脾气,说不定还会对之前的矛盾道个歉什么的。他从未想过,才离开大都没有见面这么几年,面前这小子变化竟然会大成这样,竟然绕了个迂回,直接拿他小舅子开刀! 陆家有钱不假,大厉崇商不假,但陆家庶民的身份,那也是结结实实在那,不会因为陆妙玉和他成婚而改变的!他一个临安的知府,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这下韦万江开始觉得棘手了,他一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争那一时意气,一边儿盯着地上血糊糊的小舅子看。他迟疑了片刻,见温乐态度坚决,回想起温乐从小就心慈手软,不由得放软了态度,哄骗道:“乐儿,你好容易来临安一趟,舅舅也不知道该如何招待你,还让你碰上这样的事情,是我的不是。这临安府里各派势力混杂,世家的能耐比官家还大,这事情若照我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倒不如私下协商,让他赔你些钱款来的实惠。你瞧你打也打过他了,还把人弄的头破血流,陆家也不是好相与的。” 他想着拿钱吧,你不是最缺钱么?我花钱买个小舅子也没啥舍不得的。 温乐眉头一挑:“陆家?这样说来他还真没有吹牛,哎哟,小舅舅,不是我说你,你怎么都被妻族给骑到脑袋上来了?” 韦万江眼神阴鸷:“你非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我平日里瞧他还是个乖巧的人,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晓得呢。” 温乐点点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顿时话锋一转:“我瞧小舅舅你被他可蒙蔽的不轻,这人一看就不是个善茬。你当我为的什么才来,你可知他为贪图我的货船费了多少心机?他先是捉拿了我派出的赋春贸尹,而后将那贸尹手下的能人都给抓捕了,如今还不知道关在哪里是死是活呢!我原先还不知道他果真是你小舅,还当他是衙门里一时糊涂的官吏。现在照你一说他是摆明了要和我过不去呢,我若不好好惩治他,那这一等的爵爷的名头可就要颜面扫地了!” 韦万江一脸惊讶装的跟真的似的:“什么捉拿?他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然后他一偏头,似乎绞尽脑汁的在思考,片刻后似梦非梦的说:“我倒是依稀记得,当初他跟我说过一个假造文书的骗子,那骗子不光身份文书造假,还没有办下商港许可,难不成那居然当真是个贸尹么?” 温乐神情严肃:“小舅,我知道你担忧妻族会怪罪你,但也别因为这样都把罪过推到自己身上。若是当真有这样的事情,你会不瞧一瞧通牒文书?你会不来跟我知应一声直接定罪?我们一家血亲,想想也能明白你不会蓄意害我。必然是他越过了你贪图我的货物才做出的破事,我若不处置他简直对不起外祖曾经的教导!舅母若是怪罪,你大可以说我以权压人,不识好歹。” 他说着,竟直接就从身后的护卫腰间抽出一把马刀来,亮晃晃的刀身映着日光晃花了韦万江的眼,他这才明白原来温乐刚刚一言一行都不是在开玩笑。 韦万江顿时急了,这怎么能让他杀?陆家在临安颇有势力,他这个知府自从失去了温三老爷的扶持,单靠韦家那点权势,做的早已没有前些年那样安稳。他与陆家本就是相互扶持才能长远合作的,这个陆老爷的宝贝疙瘩若是死在了温乐的手里,那他在临安的官途只怕就要走的永无宁日了! 韦万江当下翻脸不认人,冷声大喝:“来人啊!夺下他的兵器!”—— 第三十六章 韦府内登时气氛开始紧张,护院们听令便一拥而上,可就那些个护院哪里会有温乐精心TJ过的精兵有本事? 温乐见护院被纷纷拿下,自己手握马刀横在陆棠春的脖子上,笑容可掬:“小舅舅这是什么意思?” 韦万江现就想给自己一巴掌,无缘无故惹上了这么个浑不怕的,都怪他当初鬼迷心窍还以为人家好打发呢! 见自己府内护院不敌,他又担心温乐手下一哆嗦真把他小舅子命给收了,只能给心腹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府衙搬救兵,自己憋着气放下架子:“我也是担心一时心急误伤人命。乐儿,卖小舅一个面子,这事情肯定给你个说法。” 温乐满脸的笑意荡然无存,咄咄逼人的说:“小舅舅这话说的着实有意思!从进门开始,你倒是掰开看看,哪儿一处我没有给你留脸面!我就不信他陆家权势当真大到了一手遮天!做出的事情连小舅舅都一概不知,任由他们收押赋春官员。赋春商贸尹领得是堂堂正正的朝廷俸禄,官居五品!若是不给你留脸面,一进府门我就该质问你拿的是什么本事将他压在大牢!” 韦万江脸色发白,咬牙切齿的垂头不语。赋春的五品官他倒是当真没有看在眼里过,地方不同,他这江南之地的小鱼虾米也比那些所谓的郡县大员要有本事的多,可这潜规则叫人嘴巴里讲出来,到底比耳光更凌厉。 知道温乐没打算善了,他脚下发软,心虚不已:“你这话说的实在是难听,我们一家亲戚,十来年的渊源,你也是我看长大的,我莫非还有意为难你?” 温乐冷笑:“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看见现下你要拦我杀这狗贼。” 此刻远方传来一阵喧哗声,韦万江心中稍稍安定,又稍微挺直了一些脊梁,神色晦暗:“乐儿,你年轻气盛,如今做出这些事情来,看在长辈的面上我不朝心里去。但临安这块地方,可决计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舅舅劝你一句,有时候当忍则忍,强龙不压地头蛇。” 温乐满脸傲然:“无妨,我倒不信这区区一个陆家能奈我何!” 说话间那喧哗声越发逼近,韦万江道:“看,并非小舅舅有意为难你。你可知这赋春的府衙权靠地方商会接济?要杀他陆家的人,陆家也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爵爷!!!!!” 门口传来一阵高呼,温乐叹息一声,回过头去,就看到忍冬大步跑进门来,后头跟着行列整齐的大队官兵,皆是穿了一身的软甲,气势逼人。 韦万江愣了一下,脸上瞬间褪去血色,面白如纸。 这不是衙门的官兵,这是临安兵马司的兵! 他此刻脑子转的飞快,被情势逼到一点即通,是了!温三老爷当初在两淮管理盐政,权倾一时,他虽然去了,难不成还没有留下几个受他恩惠的人吗! 失算了!失算了! 他打一开始,就没把这个变数给算上!临安兵马司隶属江南兵部管辖,就连兵饷也是从不从府衙里过的,他纵然在这块土地算是父母官,也只有凭令调动少数官兵的权限。他当真从来没有将兵马司的一切和温乐挂上钩,他怎么就忘了这兵马司的都辖曾经也是那温老爷子手下出来的门客呢! 韦万江被这惊天的一雷给险些劈焦,霎时不敢再动别的心思,赶忙又变了脸,轻声细气的弯腰去哄温乐:“乐儿,乐儿,今日若是搬来了兵马司,那影响可就太大了,看在小舅的颜面上,我铁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你便高抬贵手,这一次?可否?就这一次!” 温乐躲开他,满脸的讽刺:“小舅舅的承诺我可担不起,方才是个什么态度我可看明白了,给什么答复?让他打发叫花子似的出点钱?还是给我道个歉?晚了!” 眼见官兵涌进府里,韦万江虽说知道这些人不敢伤自己,但却也明白他们是绝不会卖自己脸面的!这些莽汉们只听军令,若叫他们得逞,自己失了陆家的支持,只怕官位就越发摇摇欲坠了! 他这会儿全不顾要付出什么代价了,满口承诺张嘴就来:“你信我这一回,我绝不骗你。你要多少钱,我定让陆家拿钱买他性命,收押牢里的那位同僚这就放他出来,再让陆家当家亲自给们摆酒赔罪。你看这样如何?” 温乐勾起唇角,回头对忍冬说:“把地上那个人带走,我累了,今日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韦万江眼巴巴的看着他,温乐越发对他瞧不起,不过拿捏住了他的短处后再不用忌惮他什么,现在着急的人已经不是他了。 “这样吧,小舅舅去和陆府商量一下,觉得这人的命值多少钱,我若是满意,便饶他狗命。若是不满意,那就算了。我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在这里跟你讨价还价。”看到韦万江神色越发忐忑,他继续说,“另外,我的人你给恭恭敬敬的洗干净还给我,最好没有缺胳膊断腿少头发,否则……罢了,我懒的吓你。” 说完,他背过手去,傲慢的一转身,领在前头走了。 陆棠春被拖猪仔似的提在官兵队伍里,才来这里不多久的人潮不过短短瞬息间,就倏地散去了。 徒留韦万江一额冷汗立在院落中,心乱如麻。 …… …… 麦灵通是被八抬大轿抬到温乐下榻的客栈的,他活了几十年了,头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被美若天仙的侍女包围伺候着洗了近一个时辰的澡,按摩、护肤、连脚趾甲都给他修剪的干干净净装在布袋子里熏了香还给他,穿的一身衣袍更是轻薄到难以想象,他带着一股香味呆坐在温乐的面前,仍旧在回味方才突如其来的享受。 温乐见他这没出息的样儿,一翻白眼:“怎么?想一直住下去不成?” 麦灵通愣愣的:“可这也太客气了,要说这地方的人活得当真是享受,他不过区区知府,瞧着日子却比皇帝也过得不差,这得是多么……” 温乐拿扇子敲他的头:“眼红了?与其羡慕人家,咱们自己好好做生意,未必过的就比他们差。终有一日也会有人这样羡慕你呢。” 麦灵通站起身来,满脸感动:“若不是爵爷体恤,下官这回非但伤筋动骨不能脱险了。下官身卑命贱,竟然劳动爵爷亲自来到临安,此番大恩大德,下官必然没齿不忘!”他说完,为表忠心,破天荒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他是真的被吓到了。 赋春是个穷地方,他没怎么出过门,自然也很少见识外头的太多东西。头一回入了临安的大牢,看到牢里那些用途多样的刑具,日日夜夜都能听到隔壁牢房传来的呻吟惨叫,暗无天日的大牢里,他可谓是尝尽了人间百态,这辈子都不想再进去一回了。 别说,牢房里的日子可真没有温乐想象的那么好过,进去几天就被吓傻掉的不知道有多少,麦灵通算是比较有承受能力的了。 温乐扶他起来,叹息一声:“你是我最得用的人,说声心腹也不为过了,若是别人出了事情,我定不能为此千里迢迢来一遭的。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麦灵通热泪盈眶,被感动的一塌糊涂。 温乐唾弃自己为啥老是要欺负老实人,每次都逗得达腊哭哭啼啼也就算了,这次连麦灵通也被他搞哭了。他来临安说实话还真不单是为了麦灵通的安危,做生意这种事情,全部交给手下去做,他到底还是会有点担心的。 之前忘记了这边的地方官是韦家,现在记起来后,他就更不能不来了。临安这么个经济重地,就为了一个韦万江叫他放弃,他还真很不服气。如今能和临安相媲美的选择只有个大都而已,但若是将销赃处选择在大都,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必然后患无穷。韦家再怎么看比皇帝要好拿捏啊,这一家欺软怕硬的东西自己的秘密都不知道多少,肯定没有胆量将事情捅到朝廷。地方事情地方解决,他一旦拿下了地方官,开店的事情便万事亨通了。 世家?世家又怎么样?韦万江不敢助纣,他一个商贾世家绝没有胆量来为难自己。陆家就是韦万江的软肋!要折腾韦万江,拿他妻族下手,比收拾他本人还省心! 温乐猜得不错,陆家除了少数几个拎不清的,其余大多数都颇懂得审时度势。 当家老爷陆长安跺着拐棍儿训斥韦万江:“糊涂!谁叫你无缘无故去为难人家?眼下好了吧?赔了夫人又折兵!” 陆棠春他娘是正儿八经的陆府当家太太,这个幺儿嘴甜会说话,最受她的宠爱,也等于是被她生生给宠废的。 陆夫人哭成了泪人,生气不接下气的哀泣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教训的没完,春儿如今生死未卜,谁知道那位爵爷会用什么手段折磨他?都怪你!若不是你死守着那点子月钱不给他补贴,他何至于去抢人家的店铺!” 陆长安狠狠的瞪了自己老婆一眼:“胡闹!你以为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是谁惯出来的!要不是你,他会这样胆大包天去抢人家的店铺?早告诉你要教他礼义廉耻礼义廉耻,你就是不听,若他今日抢的不是这位爵爷,而是平头百姓,你是不是就觉得他做的不错了?!” 陆夫人被骂的险些崩溃,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韦万江为一时之气将岳丈家拖累至此,听着他们的争吵只觉得坐立难安:“父亲……母亲也是一片苦心。小婿也是一时糊涂,当初没有多想后路。好在眼下这事儿用钱可以解决,小婿愿意拿出五千两白银去和那位爵爷赔罪。” 陆长安冷笑:“你眼皮子浅当真是浅!以为那五千两银就能买条性命?人家再穷也是一个郡城的父母官,五千两银子?倒是怕他看到这么点钱直接挥刀了结了春儿!” 韦万江不敢置信,又觉得委屈:“父亲有所不知,那赋春……已经穷的脸税银都交不起了,那位大人如今态度强硬,只怕是面子上过不去而已。五千两银子当真不少了!” “就一次机会而已,若是给少了,春儿死了,又要如何解释!你付得起责任吗!”一旁的陆夫人听到韦万江轻描淡写的话气得不成,带着哭腔恶狠狠的骂他一通,转头问陆长安:“老爷,您看着该给多少才好?” 陆长安吸了口烟,咬着纯金的烟杆疲惫的发了片刻呆,摇摇头道:“只怕人家开的价码,还不止是银钱啊……” …… 温乐不缺钱,他想要金子,至少目前为止温润会从海外源源不绝的给他运回来。如今赋春没有相当搬得出手的冶炼坊,此番温润他直接将冶炼的设备给带到岛屿上去,到时候一箱箱回来的,只怕就是比金沙高纯上数倍的大金块了。 可这是上不了明面儿的财产,现如今只能存放在自己的私库中,他将做生意的事情提上议程确实是为了赚钱,但他要赚的可不是手里捏着质得到了零星财宝。 麦灵通被这一通惊吓,晚饭时胃口十分不好。温乐赐他和自己同桌而食,他不知道是忐忑还是什么,基本没动几下筷子。见温乐吃的没心没肺,他不平衡极了。 恰巧忍冬做好了事情,悄无声息进了厅房,与温乐回禀:“爵爷,属下已经找来城内的大夫来替陆家小子治伤了。他断了左边儿的膝盖骨,身上有些瘀伤,其他并不是很要紧。” 温乐点头:“不错,做的挺有分寸。” 忍冬如今得他赏识,比从前自信稳重了很多,被他这样一夸也忍不住高兴:“爵爷谬赞。” “唔,不行,忍冬叫大夫来给他开个神经虚弱血脉不畅受惊过度郁结胸的方子,”他转头看着麦灵通,咽了嘴里的饭,点点桌子道:“这两天你得躺在床上,务必病的不轻才行。” 麦灵通呐呐的说:“不致如此吧……” “你得给我长脸,”温乐道,“这些个龌龊的家伙以为咱们好欺负,咱们可得好好敲他们一笔才成。否则你这些天的牢狱之灾受的可就太轻巧了。” 麦灵通有点感动,心想爵爷居然因为我受委屈而如此大费周章的报复回去,实在是待人太赤诚不过。转念一想却又忍不住黑线,他暗自瞥了一脸正气的温乐一眼,说到底还不是要自己装病给人家台阶么……? 他揉揉鼻子,虽然明白了温乐的用意,但因为那番好话还是忍不住熨帖:“下官知道了。下官必定尽力协助爵爷。” 温乐目不斜视的吃着自己的饭,好像他说的话完全是对得起良心似的。其实他心里暗爽,果然古代的官吏太好收买,都让他有点没成就感了。想当初天朝的那些个官员,有几个能这样纯良的?大部分被夸上了天,领上一箱子奖章,年年开会表扬还不计较灰色收入仍旧不肯满足,所以说,时代的进步让上司越来越难做了。 最着急的永远都不是绑匪,而是人质家属。 陆家紧张筹备了一整天,陆老爷思来想去也没敢太低估温乐,他将预备好的两万两白银摸了又摸,还是不放心,于是又往上添了几处商铺的房契,连同陆棠春抢来的原本属于温乐的那栋酒楼房契,一并小心翼翼的装进漆花木盒内搁在银两的最上方。他瞧出几个儿子心疼那些死物,可没办法,如今他们确实不占理,那个脑子缺了弦的女婿从前他当真看不出会有这样不知轻重,现在看出来了,却也晚了,还搭上一个自家人。 好在现在仍能补救,那位居然没有立刻动手,相比也是存了给自家留些颜面的心思的。人家当朝堂堂一等子爵,为什么给自己那么大的脸,原因只要深想便昭然若揭。 罢了,不就是几处买卖?若能和人家搭上关系,自己未必就是做的亏本生意。这些年他在韦万江身上花费的还少吗?不是也收回成本了?子爵拿的是一品俸,未必就真如韦万江嘴里那般落魄。更何况,与家人相比,钱财又能算的了什么呢? 他回想起今日明里暗里对他拿出大笔钱财表示不满的几个儿子儿媳,心中便有些嗟叹。也不知陆家的繁华到了他们的手里,又能剩下些什么传予子孙后代了。 温乐才洗漱完,忍冬便来通穿说:“爵爷,陆家当家到了,正在前院等候。” “这都什么时辰了?真是个没有眼力见儿的,多等到明天也不会弄死陆棠春啊。”温乐抱怨了一句,看看天色,终究想到父母担忧幼子的心情,没有太过为难,“让他们等着,我先更衣。”与商人见面,首先便是不能露怯,穿着打扮无一不要仔细推敲,若让他们从一开始就打心眼里看轻了自己,日后再想要管教可就难了。 陆长安在前厅坐立难安的等了半个时辰,已近亥时,厅外的花草内虫鸣不断。他明白这个时候登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有时候,理智真的很难战胜感情。 坐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不要随从的搀扶,自己拄着拐杖在厅内慢慢的转着圈儿,神经绷成了一条直线。 那位气势迫人的大总管悄无声息的从偏门出现,扫视了厅内一眼,让陆长安立马收敛神色站直身体,随后他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很快的,一个年轻人背着手稍稍偏头越过了那位大总管打起的珠帘。 陆长安吃了一惊。 面前这看上去还不到弱冠,身高五尺有余,身材有些偏瘦,眉眼单独分开来看都是精精巧巧的。他唇红齿白,一双杏仁眼瞳仁乌黑,本该是从未涉足世事的富家小少爷的架势。 可他这一双杏仁眼内似有若无闪现的不怀好意,却叫陆长安当即僵在了原地,不敢随意动弹。 他心中大叹阿弥陀佛,老天保佑。瞧这位大人穿的一身素色衣袍,烛光下隐隐能瞧见边角处细密的同色的织绣,腰间的腰带缠着的那一股股细如发丝的银线编织,头冠镂空出繁复花纹的工艺以及硕大的鸽蛋大的祖母绿……这么写装备,那里是“穷的交不上赋税”的人能用得起的? 他先前瞧那大总管的衣饰便开始庆幸,如今见了正主,终于放下了一半的心,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草民陆长安见过爵爷千岁!” 温乐上了主位,气定神闲的抿了口茶(当然是特意叫人炒制冲泡的),不紧不慢的扫了下位一眼:“原来是陆先生?我这小小的一等爵何当您此番大礼?我倒要多谢贵公子高抬贵手肯释放州郡的贸尹才对。” “草民惶恐……”陆长安忐忑的磕了个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小心翼翼的说:“犬子素来纨绔,都怪草民没有严加管教。如今他冒犯了爵爷您,是杀是剐理当是他的造化。只是草民到底于心不安,才会贸然造访,献上微薄心意,只求爵爷看在草民诚心敬意的份儿上,不要推辞才好。” 这老头。 温乐挑起眉头,他素来喜欢知进退的,现在对这个陆家老头倒是有些改观了。与韦万江那王八蛋相比,多吃了几碗饭的果然要聪明一些。 他轻笑一声,侧头对忍冬道:“去扶陆先生起来,赐座。” 陆长安一颗悬空的心终于落地,他不敢声张,只在腹内长长的松了口气。 瞧过了陆长安送上来的礼单,温乐对他那股子喜欢更是加剧了,他原本还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陆家送钱,他把轰回去,然后作势要杀陆棠春。再找个托儿偷偷摸摸吃里扒外的传达一些自己的意思,让他们送上店铺或是宅院的地契房契来,然后再将此事一笔揭过。 不论怎么样,他得得到陆家亲手送出来的土地证明才行,没有这些,即便是赋春的生意当真在这儿做起,他也没办法像如今这么放心。陆家的店铺,代表的可不仅仅是钱财,而是一个他们邀请赋春来做生意的诚意!有了这个诚意,临安府内自然不该出现不识趣的人,哪怕是韦万江想要为难自己,在站不住脚的情况下,也需要掂量掂量。 出了这档子事,韦万江只怕再不敢动手了,哪怕兵马司的都辖从今往后不肯再卖温三老爷的颜面,温乐也没什么可怕的。陆家但凡拿出房契来,就代表着要上他这条船了。 其实说实在的,和自己合作有什么不好呢?但凡聪明点的也不会一味的拒绝,自己有身份、有爵位,再加上不缺钱,这样的合作伙伴,要去哪里找? 温乐越看陆家老头越觉得可爱,就连那一把白花花的胡须和挺立的肚腩都不那么肥腻了,他一面和颜悦色的和陆老头搭着话,一面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矛盾似的问候人家家人亲属。陆老头一开始还有些受宠若惊,时间长了发觉到温乐拉拢的意思,犹豫了一下,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 至此,当然是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 哦,对了,怕是赔了夫又折兵的韦万江需要恼火个三天 第三十七章 有陆家人在后头把关,温乐收了地契和两万两白银,也没有光进不出的道理。陆棠春自然是送回陆家去的,他也没有再揪着陆棠春收押赋春官员的事情不放,等到拿回了那家酒楼之后,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转变一下装修风格,拿来卖赋春特产才好。 那酒楼十分大,上下两层结构,后面还搭送不小的后院,后院内还有冰窖与地窖,在这寸土寸金的临安也难怪会价格不菲,竟然也能叫陆家这种大户的公子也都念念不忘,就是拿不出钱来。 他把酒楼内之前沾水就打滑的青石板路都给撬了,铺上深红色的稳重的实木,墙壁浆过后用商城内的喷绘漆给做成反色最好的暖色墙,柜台清一色的无色金属板,里头铺着油光水滑的羊毛毯,再在后院打上一小块太阳能板,来维持这个小小的商铺中需要的能源,其余的小射灯安装在隐蔽性极好的夹层中,暖光一打,五分的珠宝便闪耀出十分的色泽来。 然后他让人拆除了客栈内的大楼梯,二层围绕着天顶做出一圈环屋的长廊,将客栈的客房全部给打通又另外装潢,做成特殊的VIP包间。那里头自然是恨不能极尽奢靡,连鞋袜也要换过了才能踏入,里头柔软的躺椅以及气派的长桌灯具之类的,简直是让麦灵通都稀奇到舍不得离开。 温乐指点他:“你记着,日后这盏自明灯,你们放上两片水晶,里头燃上白蜡,人家若是问起这光源为什么这样亮,你们就说是水晶片折射的好。人家若是要买,你们只管抬高了价格卖出去就是。肯定是比单独点烛火亮上很多的。自明灯这玩意儿多伦他们带的也不多,赋春通商的消息可是秘密的,别轻易泄露出去。” 他说的是沾上反光涂料的透明金属片,涂料和原料肯定都是商场来的,便宜倒是挺便宜,日后也可以拿来做宝贝贩卖。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水银和玻璃是怎么来的,否则还可以省掉一些成本。 麦灵通连连答应。而后看了陆家给他们送的店铺,那是一家当铺,一间茶馆,一间兼售布料的成衣铺,位置都不能算是多好,但生意也过得去,能盈利一些,可以看出陆家人在临安的买卖涉猎颇广,影响不小。 换了主人,这些店铺的掌柜们都有些惊慌。这些人自然是陆家人一手栽培出来的人才,若放在平常,陆家人肯定是不会叫他们跟着店铺一起留下的。但如今陆长安想的更远,他将铺子送给了人家,却把人手都给抽走了,到时候生意做亏本,温乐说不得还要埋怨他小器。既然西瓜都已经丢出去了,又何必舍不得几粒芝麻? 掌柜们自然不知道其中内情,一夕之间这店铺的所有权就易了主,他们哪个不是靠着商铺养家糊口等吃饭的?若是丢了手头的工作,只怕积蓄撑不了多久,家中的妻儿就要挨饿受穷了。 这使得他们并不敢小看新来的主家,生意做的不大,这些掌柜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没有那种妄图欺上主人脑袋的念头。他们只盼着不要丢饭碗,能混口饭吃而已。 温乐又不傻,人家买卖做的好好的,把人家辞了干嘛?人辞了谁帮他赚钱?他去挨个儿考察了一下,发现这些人都比较本分老实,也就没有过多为难,让他们继续干从前的工作。只是每季度的账册必须要记的清楚,然后送到赋春来让他检查。 此外就是珠宝坊的事情了。 对于温乐这个对于珠宝经营的设想,陆长安表示十分意外。从古至今的商人们做生意,都是打开门来任由人买卖。再高个级别,那便是皇商,出手的货物皆由帝王家享受,寻常的有钱人哪怕是既有权势的,也未必能弄到一星半点。而温乐提出的高级会员制度,无疑是打开了陆长安新世界的大门。 温乐从前也不是做生意的,但拾人牙慧的一星半点知识总能记下一些,他的某些后世老板最爱的“装逼”制度让陆长安深受启发,是啊,若叫人觉得买上他们的东西便是身份的象征,那全大厉有钱人千千万万,还能发愁生意不成?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珠宝楼由陆家入股两成,温乐提供珠宝原材料,陆长安提供能工巧匠雕琢饰品。两厢合作之下,只三个月功夫,新店铺“珠光宝气”便盛大开业。 温乐隐于幕后并不声张,陆家人集体站台,再加上韦万江作为临安府的父母官出场,开张时典礼盛大到不可思议。 韦万江抽搐着嘴角,露出僵硬的笑容来招待府衙内的同僚,看见了临安兵马司的都辖后眼都不眨。还有啥呢?还有啥不能接受的?岳丈一家都和温乐那小子握手言和恨不能亲如一家了,兵马司不过出了回兵,他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至此,赋春领地内积压严重的珍珠终于有了销路。也因为韦万江不敢再做阻挠,很快赋春的其余货物诸如鲜果也迅速的得以运出,货车朝着茶楼内运货时来凑热闹的临安百姓就已经看起稀奇来了,等到正式开始贩售,鲜果又带动了茶楼的生意,状况简直比温乐想象的还要好! 等到了年末,看着临安府增加了不少的税收,原本耿耿于怀的韦万江撇撇嘴,又稍微安慰了一些。多出来的钱到头来还不是进了他自己的口袋么? 做生意得来的钱进了口袋,温乐是单纯将这一部分的收入放在赋春城建上的,有了钱,许多当初不敢做的事情现在都可以撒手去办了。 赋春的肉价太贵了,百姓们吃不起肉可怎么成?养殖业一定要搞起! 另外,赋春盛产的鲜花,不拿来做香水精油实在是可惜了。还有赋春骤然增加的粮食,现在还无法看出和从前太大的差别,但再过几年,以现如今的人口,骤然增加的粮食肯定是会有积压的。那些粮食朝哪里去,温乐如今还没有一个确切的决定。他内心是趋向于让中原百姓买到粮食的,可朝廷把持着粮产,他若贸然出手,绝对会引起龙椅上那位的戒备。这样看来,销往海外反倒是最省心的了。 而在那之前,温乐首要还是下了一个自己很早之前就想要提出的谕令。 这个秋季,赋春的百姓,尤其是农户们,得知了一个让他们几乎不敢置信的消息。 城门口贴着的那张赤红色的昭示明晃晃的写着斗大的字―― ――“即日起,赋春境内种稻佃户免收农业税。私有田庄主租赁田地价格不能高于府衙既定平均值。” 赋春境内的百姓们集体沉寂了近一日,自那往后,温乐对郡城内做出的一切改革,他们都不问究竟的选择了默默支持。 还有谁,能比这位大人治任更好呢?纵然是皇帝陛下,口口声声叫着百姓子民,却也从没有像这位大人一样,真正做出了实事呐! 税收的减免让大多数人都感激涕零,自然也会触犯到一些少数人的利益。 赋春每年的税收虽然很少,但负责收税的税官们还是能够剥削一些出来的。他们的剥削自然不是朝着有农庄的贵人们去,而是直接分门到户找到租田的佃户,收取土地税、粮种税、收割税等等等等层出不穷的苛捐杂税。拿不到现钱有粮食也是好的,基本上一个小小的收税官,在当地便是比得上大户的富裕,家中的粮食一年能养上十来个下人,还有余钱娶妻买地,自己再来做租地的地主。 靠着这么个产业链吃饭的人,温乐剥去他们的口粮,他们怎么可能会不发狂?温乐几乎等同断掉了他们两条财路:一是额外的税收,二是随意调高的地价。 若是那告示没有后面那句多余的话,他们是肯定不会发狂的。顶多将拿不到的税收再加到土地在租金里去不就好?可偏偏府衙既定出来的价格恰恰好就是当初大多数地主们原有的地价再减去每亩地农业税的价格,地主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眼皮子底下阳奉阴违,而且说实在的大部分人也没有损失,租户们能过的稍微宽裕一些,肯定更有力气种地,比较善心些的地主们还是比较高兴的。 但总有那小部分人,在核算了每亩地本该上缴的农业税后,便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这样大的一笔钱啊……一亩地是那么多,那十亩地加起来呢?二十亩地呢?若是这些钱能到自己的手里,那么自己的生活肯定能过的比从前更滋润! 与原本不满的税官们互相抱怨聚集,大伙儿心中慢慢的就开始不平衡起来了,人一贪婪就容易失去理智,而失去理智的人,往往胆子都特别大。 侯府的早晨宁静湿润,下过一场冬雨,天气还有些阴沉,阳光并未露面。 忍冬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温乐给他的拳谱,微冷的天气里出了一身的汗。他洗了个热水澡,简直浑身轻松,心情飞扬。 他朝着侯府的大门走去,迎面撞见管厨房的内府小管家,小管家朝他行了个礼,手上提着一个有些破旧的竹篮。 忍冬盯着那个竹篮,开口问:“又送东西来了?” “是,”小管家掀开竹篮上土黄色的麻布,露出里头四五个椭圆新鲜的花斑鸟蛋,神情颇为柔软,“听门房说是个老妪送来的,今日是鸟蛋。门房照着先生您的吩咐,给那位老人家塞了三十文铜板,才叫她走的。” 忍冬点头:“是该如此,都是贫苦百姓,别叫人家回头还亏了个篮子。” 小管家一脸的与有荣焉:“古今例数几千年,像爵爷这样有百姓自发送粮食的可没几个呢,留下名声的那些哪个不是当朝圣贤?照小人说,爵爷比起他们当真是不差什么了。” 忍冬失笑,拍拍他脑袋:“这些话平常可要少说,爵爷他看不上溜须拍马的。不过晚些你将这东西登记给我送来,百姓们的心意,自然应该让爵爷过目一下的。” 他虽然话里谦虚,但脸上的表情可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对手下来说,还有什么比得起自家主人有了名望更加美妙的呢?他现在出了门,也会有胆子稍大的百姓们主动来问好,这可不是看着侯府权势的颜面。这大厉朝虽然有爵位的没几个,但发达富贵的人家绝不少,就如同曾经在大都时,温家也是颇有声望的家族,但大房二房的那些个少爷出门游玩时,谁不是唯恐避而不及的?他能有这样的善缘,是因为百姓们真心在爱戴温乐。 眼看这赋春郡从自己一行人刚来时的一贫如洗,短短年余时间便产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影响着赋春的一切决策全都是忍冬眼皮子底下出来的,他如同亲身经历了这样一场城建,成就感不要太大哦。 小管事听他这样说,心中也明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低头笑了笑,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忍冬神清气爽的站在原地左右看看,盯着天空暗自高兴了一会儿,耳边听到一阵轻微的马驰声,随机方才小管家进来的那条路又跑进来一个信使,见到他时眼睛一亮:“大总管?可幸遇上了您,爵爷可起身了?临安府加急来的信。” 他说着双手托上一封外皮褐黄的厚厚的信封,忍冬伸手接过,派人带信差先下去喝茶喂马,自己匆匆抱着信朝温乐的院子走去。 温乐的房间是整个侯府最安静的了,他平常不喜欢在休息的时候听到噪音,于是通常在早晨的时候,院子里不会有多少干活的下人。女婢们原本都会在这个时候安静的守在门口等候吩咐的,后来温乐心疼女孩子辛苦,就定了差不多的时辰让她们到点再来等候,反正他早上起来一般也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跑个步打个拳之类的,有人看他还怪不好意思。 他虽然体恤下属,但姑娘们却并不太领这个情,沉香之前甚至为这个命令掉过眼泪,还以为温乐之前一直在容忍她们的吵闹。所以现在的忍冬绕过长廊一到温乐的主屋,就看到主屋的长廊上随地铺了好些个厚厚的棉垫子,几个姑娘迎着晨曦盘膝坐在棉垫上,有几个在绣花,有几个在看书。 忍冬放轻脚步,对发觉了他到来的沉香比划比划,小声说:“爵爷起了吗?” 沉香瞄了眼屋子,将绣到一半的仙鹤图小心的叠放到一边,看着忍冬:“可有要事?” “说是加急的信件,爵爷若是没起来,我等等也无妨。绣大人怎么一早等在这儿?您午时不是还有课么?” 沉香瞪了他一眼:“叫什么绣大人,我不过胡乱比划几下针线,爵爷他抬举我,你倒是像在讽刺我了。”她说完,附耳在门上安静的听了会儿动静,眉头松动,柔柔的叩着门:“爵爷?爵爷可是起身了?” 忍冬挠挠脑袋,温乐房里的姑娘们被宠坏了,一个个都是牙尖嘴利的,偏偏长得又是府上最水灵的模样,作为男人,被骂了他还真没法生气。 片刻后,屋里传来温乐懒洋洋的声音:“醒着呢,进来吧。” 沉香眼睛一亮,赶忙朝着几个姐妹打手势,银杏和明柳一个匆匆从柱子边上翻出个铜盆来,另一个将早就准备好的热水兑好,这才推开门排成一列进去。 温乐瞧见她们这么多人,有些头疼,他扯过被子遮住自己下半?身,半梦半醒:“你们是不是又一大早在外头等了?我跟你们说过不用那么死板,我还没睡醒呢。”他转眼瞧见了忍冬,一挑眉头:“你怎么来了?” 忍冬自从来到赋春以后,已经很少能瞧见自家大人边打哈欠边睡眼朦胧愣神的模样了,这时候看起来倒真像是个小孩子。他将信送上,轻声道:“是临安府来的信件,从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属下心想这样匆忙恐怕有要事,才拿到手就立刻赶来了。” “给我看看,”温乐接过信来打开,从里头倒出厚厚一大叠信来,先是发了会愣,用手扒拉扒拉,就发现原来里头放着一册银庄的收银证明,翻开来看了下,上头写着一万三千两白银,存款的银庄叫做汇丰银庄,他琢磨了一下,心想这个名字怪耳熟的。此外是一张写了密密麻麻小字的信纸,他随便扫了两眼,发现字体好像有点潦草,实在认不全,胡乱就着能看懂的猜测一下,才明白过来,这是陆长安从临安给他寄来的年底分红。 茶楼布庄这些生意温乐是交给麦灵通去办的,能让陆长安来给的自然只剩下临安府内的“珠光宝气”,珠光宝气的开业让他终于有机会能把商城交易器给利用彻底,玉石、珍珠、宝石钻石之类的东西商城都能买到,大概其中的某些结构和地球上的不尽相同,但外表却几乎挑不出差错来,成色也都特别好。有这样的货源提供,加上珠光宝气独家豢养的巧手工匠,新店铺开张还没多久,就连赋春这边也能听到些名气了。 从那之后,陆长安那边就老是来信,经常说些不疼不痒的套近乎的话来,也不知道是为了维持好印象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一时之间弄的特别自来熟。好像跟他们是亲家的应当是温家似的。 这是头一回带来了实质利益,温乐立刻精神了许多,他看完银册之后,又翻找了一下,从里头翻出一张字迹稍微清晰些的信纸,看了一下,心情更加好了。 “忍冬,晚些你去一趟府衙告诉麦灵通,让他明后两天做一下准备,去赋春山外接一下临安来的牛马。陆长安送了五十头猪崽五十头牛崽五十头小马来。” 忍冬低声应了句是,又看他来回翻找,抽出一张字迹稍微大些的信纸细细看了起来,然后眉毛慢慢的开始发皱。 温乐瞅着这张字迹明显没那么好看的信纸,实在是一头雾水看不太懂,只能低声念出来加强自己的理解能力:“‘乐儿吾弟,自当日临安一别,为兄日日想念夜不能寐,心中牵挂吾弟是否安康?为兄伤势已有好转,当日多有冒犯,实非本意,如今折服吾弟风姿只下……’这什么烂七八糟的?” 他拿着信纸前后翻看,对着一大堆写了歪歪扭扭的字儿找了半天,才在左下角找到一行小小的“陆棠春亲笔”,眉毛险些扭成了疙瘩。这是个神经病吧?谁是他弟弟啊?好好一封信写的跟情书似的,简直有毛病。 温乐把信丢给忍冬,发现他的脸色也有些微妙的不好看,于是开口抱怨说:“你说这人是怎么想的,我什么时候就成了他弟弟了,好大的脸。” “不过是无耻之徒妄想攀龙附凤,爵爷您何须为此伤神?”忍冬抽着嘴角慢慢攥紧了拳头,将那张信纸皱巴巴的抓在掌心里,准备过一会儿就去将它烧干净,“爵爷您的兄长从始至终只有大少爷一个,他一个姓陆的,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 “就是就是,”温乐附和了两句,又因为他的话想起久别的温润来,叹息一声:“也不知道大哥如今过的怎么样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心情忽然又变得不好了,温乐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起身洗漱洗漱,也没多做停留,朝着府衙赶去。一路上他的马车所经之地,百姓们看到了都颇为恭敬的让在一边。赋春郡城有个不算大的集市,规模和大都相比肯定是天差地别,但在这个地方,却是周边几个郡县百姓们过年前一定要来一回的地方。 相比起之前来说,现在的郡城人流量已经大了不少,虽然没有郡外的人口涉足,但几个县城因为通了路,常常会带着当地的土产来郡城售卖,自然使得这里比起从前热闹。 快到府衙的时候,他撩开马车内的布帘朝外看了下天色,顺带探头瞧了下正前方向,便看到府衙门口的两侧石狮附近零零星星站着几队伍的人,这倒是极少出现的状况 第三十八章 见他到来,那些零星站着的统统挺直了脊背,他们之前不知道相互争论什么话题,温乐下马车的时候,发觉到这些脸色都有些不太自然。 府衙门口一般不许群聚,温乐扫视他们一样,还不等开口说话,站鸣冤鼓边的几个衙役匆忙的上前解释说:“爵爷,他们是从各郡县来的税官,早晨麦大和达大都未到,小的们不敢随意请他们进来,便让他们外面稍行等待。” 税官?温乐微微皱了下眉头,瞥了下这些几眼,发觉他们都是头顶金冠腰佩玉环。这个年代的喜欢搭配首饰,头冠上是肯定要镶嵌一些东西的,腰上也是叮叮当当挂着荷包玉佩,有些手上还要挂手链,总归是看着经济能力来的。 赋春的税官品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每年五两白银五斛禄米的薪俸却算是相当高的。普通百姓家一年产收有时候还多不过二两,但薪俸再高,这几个税官头顶的头冠,也绝不是他们这个经济能力的能承受的起的。 再看他们穿着的一身细绸夹袄,脖子上围着的整条貉子剥下的貉皮围脖,脚上踏着的两侧镶嵌大块玉石配饰的官靴,一身打扮的价格只怕换算五十两银子都不止。 温乐的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心中对这群的印象首先不好。 这群税官们原本看到温乐来,还拿不准他到底是谁,等到衙役们过来解释了之后,他们纷纷瞪大了眼睛,不敢想象面前这个看起来那么年轻的居然会是那位手段凌厉的一等爵爷。 这几面面相觑一阵,推了个带头的出来,那皮肤是赋春少有的白皙,身材十分肥硕,下巴和脖子长了一处,行动却很灵活,首先给温乐鞠了一大躬:“下官郡城税官申屠谷,见过爵爷千岁。” 他身后,几个同样穿着光鲜的税官跟着他一并鞠躬,那些带来的小厮也齐刷刷跪成一片。 温乐从大开了杀戒之后,心中的某些观念似乎逐渐发生了转变,若放平常,他不喜欢的对他笑脸相迎,他估计也拉不下脸来不给面子。而现,这些个税官叫他看不顺眼,那他们再怎么卑躬屈膝的拍马屁也没有用,温乐仍旧是一脸阴沉。 他语气不善的问:“一大早们堵府衙门口,难不成就等着给行这个礼不成?” 申屠谷顿时一愣,他偷偷瞥了眼神情阴晴莫测的温乐,胆子瞬间缩了缩,之前打了许久算盘的话这会儿居然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他咬咬牙,想起自己肩负的责任,还是克服了心中的不安,小声道:“实不相瞒,下官此番前来求见爵爷,为的是爵爷前不久下令的农税一事……” 温乐打断他的话:“这事儿们若有疑问就去找麦灵通,他是负责这一块的。” 关键是已经找过了啊!麦灵通他除了打太极什么都不肯说啊!申屠谷心中大为着急,见温乐明显不耐,又想继续进言,直接被他的一个眼神给堵回去了。 申屠谷愣愣的站原地看着走进府衙的温乐的背影,心脏仍旧难以自控的急速跳动,刚刚那个眼神是…… 身后郦州兼州的几位税官见温乐离开,申屠谷又没用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时间又气又急,上前来抓着他的衣袖又开始争论。 温乐进了府衙,绕到后院,便瞧见麦灵通探头缩脑的门后张望自己。 见到来的是温乐,他显然松了口气,一脸庆幸的来和温乐行礼:“见过爵爷,唉,爵爷可算是来了。” 温乐皱起眉头:“听衙役说还没来,这是出了什么事情?外头那群是怎么回事?” 麦灵通拍着胸脯瘪着嘴,指着外头的方向说:“爵爷也碰上他们了?下官每日都这个时辰到衙门办公的,今日是这些要来求见,下官便想了个托词叫衙役拦住他们。那群是郡城和地方上的税官,反正来找下官,为的可绝不是好事儿。” 温乐瞥他一眼,心头稍微松快了一些,轻笑道:“敲他们的衣着打扮,过的比也不差。难不成是看上了家芳龄不过五岁的美娇娘,上赶着来认岳父不成?” 麦灵通苦着脸说:“爵爷开的是哪门子玩笑哟!下官若有了这么群胆大包天的女婿,只怕分分钟要愁白头发了。” 温乐听出他的画外音来,敛起笑容:“什么意思?他们倒是说了农税的事情,来找又是做什么?” “他们的意思是,下官定额的土地租金调的太低,若照这个价格来租给佃户,那么地主们便要揭不开锅……但下官核对过调查出来的平均价格,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总之都是各执一词,没办法,便只能避而不见了。” “这群狗东西,”温乐哪里会不知道其中内情?他轻骂一声,眼神越发不善,“不必忍让,遇上了得寸进尺的,只管处置就好。” 麦灵通低声应是,话锋一转,说到了商船回港的归期。 “日前属下派算过归程,照着上一回温大的脚程来算,半月前商船就该回港了的。可到了如今也没有音讯,属下瞧着这几日海上的气候不错,心想温大回航的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了。” 温乐叹息:“海上的事情,风云莫测的,谁又能算得准呢?” 麦灵通知道他因为半月来商船尚未回航的事情心情一直不好,回答的也很是小心翼翼:“上一回带走的是一艘船,这次的是两艘呢,怕是脚程也要慢一些。爵爷终归放宽心才是要紧。” 温乐摇摇头,不想说这个,从袖子里掏出陆长安的信件来递给他:“方才还让忍冬来告诉,想想自己反正要过来,倒不如亲自对说。之前规划的那个批量养殖场已经修建好了吧?农户雇佣好了吗?” 半山上温乐给安排着搞了个养殖基地,砌成了后世养殖的规模,用固定沙土的胶水当做水泥来使用,造的尤其牢靠。被这个养殖场一弄,温乐倒是起了些用胶墙造房建城墙的心思,只是一时之间那么多事情还来不及做的面面俱到。 麦灵通大喜:“果真?这可是双喜临门。秋末时稻种又是丰产,一年收割了两季,再过不多久粮价总要降下来了,若是蓄养牲畜的事情一并做好,那日后百姓们吃肉也不成难题了。” 温乐揉了揉鼻梁,总觉得这几日精神有些疲惫:“大概是不会差的。赋春气候挺好,冬暖夏凉的,牲畜们不该活不下去才对。” 麦灵通仍旧有些忧心:“属下已经招好了养惯家畜的农户,以前都是一家一两头的饲养,现骤然多了这么多,属下着实有些放心不下。”他说完,大约是又觉得自己杞忧天,低头呸呸呸两声,合掌念叨道:“阿弥陀佛。” 他俩正说着话,达腊一脸慌张的匆匆逃了进来。 一看这样子就是被外头的聪明给欺负了,温乐也不知道是该庆幸他老实还是生气他太老实。达腊见了他,脸上的不安顿时一扫而光,他抱着一大卷册子巴巴的跑了上来:“爵爷,您今日到的这样早?这是秋末统计出来的二季收成,下官拿来给您过目。” 温乐翻了几眼,看多了新闻联播上亩产千斤之类的报道,他对这个册子上动不动三百四百斤的亩产实是没个概念,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但看到达腊都欢喜的眼神都雀跃了,他也大概猜测出了这兴许是相当好的收成了,于是伸手拍拍他肩膀:“做得不错,辛苦了。” 达腊这一年几乎把全身心都投入农活里了,晒的比往常更黑。大概是跟温乐关系搞得好了,他现腼腆的不行,一被夸奖耳朵就黑红黑红的。他摸着自己的耳朵声音小的像是蚊虫嗡嗡:“下官使的不过是些蛮力,若不是有爵爷身后指导,必然是没有这样的好成绩的。” 温乐被奉承习惯了,心中压根儿没有掀起波澜,只是叹了口气,心想着达腊这个闷罐子,他老婆可怎么受得了? 达腊被安静的气氛弄的越发不好意思,抬起头说起自己刚才的经历,拍着胸脯庆幸道:“大,这群满口闹着田价定的低,下官实争论他们不过,连跑都跑不掉,衣摆都被他们抓手里,实是吓死了。” 他一说这话,温乐心情就不好了。这么点小事情,他杀好像又小题大做了,随便整治整治这些压根儿是不会长记性的,实也是难办的很。 农税的取消除了造福大众外肯定伤害了少数的利益,这道理他是知道的,可当那些龌龊的私下交易被这群理直气壮的摆台面上呼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麦灵通懂得察言观色,见温乐周身气压骤然降低,他伸手拽了拽达腊的袖子,叫他赶紧闭嘴。 温乐见他俩小心翼翼的模样,越发提不起劲儿,也呆不下去了,摇摇头说:“接牲畜的事情老麦别给忘了。今日身体不大舒服,先回府了。有事情就来侯府和商议,这几日若是没有急事,们呆家里不用来打卯了。” 二目送他离开,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挥之不去的担忧。 回到家,他呆书房里盯着年历出神,已经是入了冬的时节,早该回来的温润却还是没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他想着十月末时岸上也受了不小影响那阵台风,当地居民们倒是没有台风这个概念,只是知道临近的这段时间免不了会受暴雨大风的影响。只是这一年的台风来的异常猛烈,前些时间和陆长安通信的时候,还听他说福州沿海那边受灾十分严重,有大批灾民土地被淹没房屋被摧毁无家可归,这段时间听说朝廷为了这个事情异常的焦头烂额。 赋春因为地势原因,从古至今虽然每年都被台风袭击,但最严重的时候也只不过是被倒灌些土地,稍微偏内陆些的地方一般是没有什么影响的。但温乐并不懂得温润他们寻找到的那些岛屿究竟是什么方位,说不得还要朝北走呢?那便必然要碰上这场台风了。 思来想去,温乐床上辗转反侧良久,还是没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只能听天由命的闭起眼睛,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空闲视察一下自己的商城。 从开始忙于赋春城建开始,他已经很少有这样大把的时间来忙碌商城的事情了,他现主要就固定了三家合作伙伴,一家就是头一次认识一直到现都颇为投缘的赵大牛,前段时间他因为贩卖的酒水被查出来源不明的关系不得不暂时停止了交易,据说已经从联邦星逃到另外一个星球去暂时避难了。好他商城所有者的身份一直把持的很严,身边并没有知道那些酒水是从他这里流出的,只要等到风头过去,这次危机的影响估计也不会很大。但因为突发事件的关系,他这个产业链上的大批货源销路暂时就搁置了下来,这也使得温乐找到了第二和第三家买主。 第二个合作伙伴长得比较奇怪,光看样貌的话比较类似章鱼,他说话很急不过非常有礼貌,自称是来自塔尔塔玛族部落的酋长。这又是一个温乐搞不懂的地方,不过据他透露出的某些消息来看,他周围的大部分类似生物都长得是这样的,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样貌非常英俊。珍珠和玉石质量最好的就是他这儿来的,他们的可用耕地非常少,但周围却有很多的矿山,矿山上的石头都长成玉石的样子,但成色也是有好有坏,一块祖母绿的出现同样可遇不可求,但普通些的,比如偏上的玻璃种和冰种还是偶尔能够找到的,他们那里基本上只出类似翡翠硬玉的,并没有如今大厉更加欢迎的白玉。种色偏上的一块西瓜大小的玉石,温乐用一匹大概五十尺的麻布的价格和他们交换,再上等一些的,比如到今天为止也只出现过五六次的帝王绿,就能换到一百尺长的棉布和三十斤棉花需要的钱币,由于他们的气候异常寒冷需要布料的关系,这种回报对他们和温乐来说都是非常非常丰厚的利润。 他这里的玉石虽然成色最好,但产量却不算多,于是除他们外的第三家合作伙伴,就是商城里唯独有白玉的家了。这户商家从头到尾的没有露面,自嘲说自己长得有些古怪。白玉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拿来装饰的东西,而是一种药材。治疗他们的躯干脱落据说效果特别好。他当初用这个做卖点来和温乐推销,温乐被雷的不轻,后来那位商家听说地球的肢干不会脱落,表达出了相当程度的羡慕。据说他们每个都生长了近二百双手足,有时候不小心磕碰到了就会掉落,如果不好好医治,肢体的掉落就会影响他们行走时的平衡。 果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温乐现开启总共开启了三个仓库,一个仓库被他用来堆放炸药雷管什么的,因为当初开辟的价格高,这个仓库的面积相当可观,这些雷管放仓库的角落里很不起眼,温乐现安排郑瑞他们去研究大炮,这里好歹还能放下百十个大炮来。三号仓库现放着温润从海外带回来的金块,金块冶炼好之后温乐就收到这里头来了,比放外头要放心一些。第一个仓库,从头到尾温乐都是拿来堆放商城上备用的货物的。 由于最近对珍珠和原石的疯狂需求,他的经验上涨的非常迅速,交易次数已经到达九百九十九,再有一次的交易额,他就能够上升为低级会员了。 到了低级这个门槛,商城内似乎又会开放相当大的权限,温乐想了想自己需要什么,回头又库房里视察起来。 布匹、酒水、还有一些绣品,大多数是从绣纺里回购的,少部分是上回临安时购置的,临安买来的那部分品质要稍微好些。这也难怪,到底是熟练的工,并不是赋春这些才开始接触纺织的女工们可以相提并论的。 珍珠的库存似乎不太多了…… 他看了下自己的余额,然后敲了下那位来自塔尔塔玛族部落的酋长先生。 章鱼怪恰好线,嘟起来的长嘴立刻似乎要从屏幕里戳出来似的,他说了句:“哎哟原来是温先生好啊好久不见过得怎么样。” 温乐摸了摸鼻子,低声说:“好。” “您看起来气色似乎没有前些天那么好是碰上了什么事情吗说起来蚌族最近送来了一大批的珍珠您需要吗哈哈哈哈哈。” 温乐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从这段飞快的文字里搞出段落来,然后迅速的说:“看到您前台显示的珍珠库存只有二百金币的了,需要两千金币的。最近有成色好的玉石吗?” 章鱼怪嘴巴上下摇了摇,然后好像很高兴的卷了起来:“当然是有那么多的哈哈哈哈哈哈。” 温乐迅速的付款告辞,想了想,又敲了下赵大牛的头像。 赵大牛很难得的,他懒洋洋的和温乐打了个招呼,看上去十分疲倦。合作了那么久,温乐倒是很少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问候了一声:“调查的事情还好吧?” 赵大牛苦笑:“大概快过去了,联邦星也算有些家底,未必会有怀疑到身上。”他顿了顿,眉间愁绪不减,“昨晚论坛看到一个帖子,现被删除了,发布者是个星系外的,据说贩卖本土的生命体被盯上了,最后发帖说星球被攻占。才半个小时功夫帖子就不见了,想起来自己之前商城里卖过已经激活的机器,不知道会不会和那一样引火烧身。” 温乐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太可怕了。” “卖一坛酒吧,今天因为这个事情心情不太好。” 温乐匀了一小坛子上去,设定了价格让他拍下,便跟他告别。商城页面他退出聊天时有频率的开始抖动,过了一会儿,跳出来一个正绽放烟花的窗口,正中间写了一行彩色的字:“恭喜您成为本商城低级会员,会员权限请点击以下链接――” 温乐看都没看就关闭了窗口,刷新了自己的后台一看,发现原来售货窗口增加到了十个,首页输入他对玉石的要求后,除了之前那两个一直合作的商家,又另外多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店铺。 哦,升级了原来。 想起之前赵大牛提起的论坛,他赶忙照着之前的记忆点击到后台页面,找到其他功能里的商城论坛,按了下去。 与以往的“您的权限不足”不同,后台页面停顿了一下,变为空白,随后刷新出一个嫩绿色的页面。 页面靠左边是一条一条短小的标题,稍右边一些是发表时间,最右侧写了主题帖的发帖姓名。这个论坛看起来是实名制的。 首页飘着一个显示了“new”的帖子,内容是“又删除了!求商城管理员给个说法!” 温乐点击进去,原来发帖说的就是赵大牛刚刚讲的那档子事儿,他认为商户的坐标暴露是因为商场的隐私保护做的不够好,底下的回帖情绪也是清一色的恐慌―― ――“顶楼主,坐标都能被肉,商城简直弱爆了!” “要是下次打到家门口怎么办?是卖@#¥%的,早知道就不做这个生意了!”那个@#¥%也不知道是什么,连翻译都是乱码。 “……” “……” 围观了一会儿,再刷新一遍,帖子已经无法显示了,温乐叹息一声,明白这种技术的问题只能靠自己小心。好他卖的那些东西似乎并没有特别要命的,只要固定了合作伙伴,不要随便暴露自己的私信息,想必就不会有太大的危机了。 他越发庆幸没有一时糊涂就把赋春的植物啥的拿出来随便卖,商城里虽然有本土水果贩售,但植物和粮种一直是稀缺货源。 从商城里出来,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又将摆自己面前的那两箱子珍珠给收到仓库,才从榻上坐起来,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轻轻的打开,忍冬的脑袋探了进来,对上温乐的视线,他有些意外的张了张嘴,随后一脸喜色的说:“爵爷已经起身了?渡口传来消息说,大老爷的船队快要靠岸了!” “什么?”温乐狠狠的吃了一惊,赤着脚就从榻上踩下来了,匆促的走了好几步之后,他才回过神来,一脸尴尬的去架上捞自己的袍子穿。 第三十九章 温乐也不明白自己心里想什么,总之看到港口那艘熟悉的大船后,他心中就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空洞被填补了似的。仿佛有一种名为思念的元素不知不觉的渗透进血肉当中,半个月前的归期他没有等到远行的商船,到今天为止的十余天里,他便每天派了府衙中的手港口等候,相比上一回的出海,这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温乐总觉得自己要更加思念温润。 他大步跑上了船梯,甲板上四下搜寻不到,便找到通道开始一个一个途经的房间内寻找。船上的水手有认出他的,赶忙指着船长室那边说:“爵爷,温大那头呢。” “……哦,多谢。”温乐恍惚的揉了下自己的眉心,对那点了点头,就朝着他指的方向快步跑去。 他记得这艘船只有屁那么点大,这一次却跑了许久也看不到头,实是气死了。 好容易看到船长仓的影子,没跑到跟前儿,他便急得不行,开门都是用撞的,室内的所有都颇为诧异的回头看他。温乐气喘吁吁的瞪了多伦一眼,让他出去。 温润已经站起来了,看到多伦灰溜溜的背影有些忍俊不禁,温乐把门关起来,靠门背上,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看。 “忘了长什么样子了?”温润摸了摸自己的小胡须,他又换了个造型,两撇小胡须修的十分精致,要不是他穿着一身看起来有点脏的古代服饰,那么当真还能算上带着雅痞风的。温乐瞪了他一眼,张口就骂:“怎么那么晚才回航?” “熔炉一直搞不好,去洋外迁丁也费了些时间,不是有意这样晚回来的。”温润一步步走近他,声音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回来的路上碰上风暴,船岛群里避风避了很久,一路回来都加快速度,想了?” “怕偷了的船逃跑,金矿也被发现了,自立门户不就亏大了。”温乐翻了个白眼,见他走近,也没有阻挡他抱住自己,仍旧不依不饶的。 温润揽着他的腰凑近了看,啧啧两声:“牙尖嘴利。” 总觉得这个性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啊……那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叫温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随后便发现到他眼睛里密密麻麻的血丝:“几天没睡了?” 温润打了个哈欠:“两天吧?还是三天?要赶路晚上就不能停航啊,回来的一路上有些地方有暗礁,不放心自己睡觉。” 他说完轻轻的碰了下温乐的嘴巴,将他半抱了起来,脑袋埋他脖颈间小声道歉:“抱歉,真不是有意让担心。” 温乐别扭的瘪了瘪嘴,手上胡乱耙耙他的头发,轻骂道:“闭嘴吧。” …… “原来路上竟然又碰上海匪了么?先前带来的那些已经处决了,怎么还有余党?” 睡一觉过后,温润讲起这次出海碰上的事情,轻描淡写的说自己歼了一个大型海匪队,温乐立刻发觉到事情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温润抱着他,连双腿也不放过,用剪刀脚扣起来之后不许他挣脱:“据说是倭国那边来的吧?也不大清楚,看模样倒是和们接近,不过个头就要矮上许多。瞧来者不善,干脆也没有让他们靠近,直接都给炸了,掉进海中的海匪还想登船,便让直接用长矛一个个给捅死了。” 见他说的这样容易,温乐的小心肝哆嗦了一下,终于发现到这是哪儿不对了。这次出海之后温润虽然仍旧看上去仍旧温温吞吞的,可心狠了绝不止一星半点。 只怕单单遇上海匪这件事,还没法促成他这样大的变化…… 温乐犹豫了一下,还是抵抗住了好奇心,闭上了嘴巴。 温润说道:“说要和一起出海看看,下次出海倒是想要带着去,可赋春郡内的这些个事由,放不放的下?” 温乐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因为太惊讶的关系他一下子挣脱了温润的怀抱,撑他胸口朝下看的时候,他发觉到温润的表情和平常面对他的时候有些微的不同,眼神要更加冷硬一些。看到他的瞬间,温润表情倏地就柔和了,先是伸开臂膀将温乐给固定住放到一边,他才凑近了含糊道:“也没什么,以前担心当地会那什么,现没有威胁了。” 温乐皱着眉头还想问更多,他伸手将温乐的嘴巴给捂住,捂起来之后又松开拿手指头嘴唇上摸一摸揉一揉,过了一会儿好像提起了兴致,甚至抬起脑袋来居高临下的盯着温乐的嘴巴开始看了。 温乐有些不自的去掰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不动手动脚,”温润凑近了,附他耳边轻轻的吐着气,带着笑意说,“动嘴?动嘴行了吧?” 感觉到温润忽然亲了上来,温乐先是发怔,然后无语,片刻后开始挣扎,兄弟俩立刻闹成一团。 …… 十月末的那场台风来的轰轰烈烈,赋春郡内虽然影响不大,但毕竟也有那么一点,比如兼州的盐田就受到了些威胁,季末的产量肯定要锐减。还有这郡城里,若不是温乐有先见之明的筑起了堤坝,那翻滚上来的浪潮也不是好玩的了。 赋春郡逃过一劫,可台风登陆地的福州港附近却没有这么好运。由于耕地和民居被冲垮,百姓死伤无数。新帝才上位就出了这种大事,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民间就流传起有心放出的谣言来,说皇帝的登基并非天命所归,龙王爷才代天子降下怒意。再加上新帝对于受灾地的救援行动明显有些手忙脚乱,下拨的粮款进了百姓嘴巴的不到百分之一,等他察觉到问题处决了一批官员后,那些饿着肚子的难民们已经被情势逼迫到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福州了。这其中一小部分的携家带口开始各地流窜犯案,剩下的大部分有点本事的就投奔了外地的亲戚,原本就根福州的,只能带着抢救出来的金银细软到处寻找容身之地。 大厉朝的移居不是那么容易的,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首先身份文谍就是需要解决的大难题。身份文谍只能居民户籍所的府衙开出。福州港的大灾不可能唯独留下衙门不冲,经过一场大乱后,横尸遍地的福州城内衙门早已成了一个摆设。没有身份文谍,想要另一个城市买房安定就变得异常危险,如果没有熟的话,每年税官来查税登基的时候,很有可能就会发现黑户。而黑户的下场只有两个,一个是大牢,第二个是原籍。 愿意出来的,也很少有肯回去的了,与其外头买了房子最后灰溜溜的被赶走,他们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己家乡等待生机。 其次就是经济难题,出来之后他们要住哪儿?荒郊野岭倒是没有衙门的管制,但豺狼虎豹可不是说着玩玩的。若是安全的城镇居住,那么客栈的花费绝对是一笔大数字,要是不住客栈像乞丐似的随处乱睡,那么带着的行李绝对是无法平安保下的。 他们只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得过且过的走下来,然后遇到了一个契机,便安定自己能够留下的位置,从此世代便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地方的。当然,若是踩了狗屎发达了,作为富商或是大员,衣锦还乡也不是没有的。只是比较少罢了。 赋春城虽然和福州隔了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但未必是没有关联的。居民们总有会遇上要投奔的亲戚,而脚程快的,也已经有些顺着能走的路摸来了。而许多是等到过了山林进入赋春被瘴气折磨的时候,才会明白过来自己入了死局的。 这些灾民的安置也是一个大问题。 对温乐来说,灾民的到来很显然是利大于弊的。赋春的口太少了,他现想要发展任何东西都无法离开手这两个字的,灾民也是用得上的力。他们的到来代表着心血的融入,但也很大程度上增加了这块地方的不确定性。 到底是外来口,见识过外头广袤的天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一心一意的守着这个地方?而当这些决定离开了以后,赋春的秘密还能守得住吗? 天气已经开始寒冷下来了,到府衙的时候他发现那些个地方税官仍旧等原地,便绕了条路从小门直接躲开了。 麦灵通和达腊并没有真的家休息,温乐来的时候,麦灵通正跟郑平说着话。作为兄弟,郑平跟郑瑞的性格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他全没有郑润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小聪明,做事儿说话都是直愣愣的,标准的糙汉子。温乐将他放林永身边预备让他取而代之的时候,他压根没有揣摩到温乐到底是个什么用意。好他有个好弟弟,看出了温乐对他的栽培后,郑瑞便一边给他哥出谋划策了不少,也使得林永从一开始因为危机感而卯足了劲儿的排挤他到现被麻痹了神经也开始放心的让郑平去做点小事儿了。 郑平脸上带着刀疤,说话的时候常常跟麻花使得扭作一团。看到温乐来了,他更加腼腆些,只是小声的问安,麦灵通却大胆自来熟,他知道温润回来的消息,看温乐脸色不错便大着胆子打趣:“爵爷今日看起来简直容光焕发,想必是温大的功劳。”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乐别扭极了,皱了皱眉头也不搭理,他看向郑平:“今日怎么会来府衙?” 郑平低声说:“下官来与麦大商议医馆内那些流民的去留。” 他说话永远都是这样,敲一下棒子绝不出来两个屁。温乐深知他性格,想问什么还得开口:“又来了?现医馆里总共留了几个?” 郑平一板一眼的说:“昨日黄昏又城外不远处发现了一家,连上他们,医馆里已经住满了六十口。” “那现状呢?多少老多少小孩?” “六十口中有半数都高热不退,其中有四个老十二个幼童。” 温乐想听他说一下男女比例,就发现下面没话了,简直无语问苍天。他干脆的一伸手,不计较先前的尴尬招呼麦灵通说:“累死了,跟一道儿去看看吧。” 麦灵通也颇觉无奈,他其实有时候也指点过郑平说话的艺术,但这个榆木脑袋总不开窍。见温乐被闹成这样,他也有些同情,戳了戳郑平的脊背就低声道:“啊!就是这个脾气,才四十多了还打光棍儿!” 郑平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到温乐和麦灵通略过自己就匆匆走了,他还有些委屈呢。哪有拿他娶不到老婆的事儿来打趣的啊?真不讲道理。 灾民的出现温乐一开始就察觉到了,不知道这些为什么脚程那么快,但前段时间他总能看到街头有倒地不起衣衫褴褛的,再一问籍贯和来处,这些便被带到了医馆先治理身体。总之是去是留都要日后再说,温乐也没有看着小孩子自己眼前被饿死的道理。现的赋春并不缺那点粮食。 赋春有规模一些的医馆也就两个,一个郡城,一个兼州。郡城这个医馆叫做妙手堂,堂主柳大夫世代行医,自己也是个有善心的,打开始就小额的接济那些无处可归的流民。后来温乐代表衙门出面将安置他那里,每个口的伤药费衙门一个月出二钱银,差不多抵消了伙食和医药后还有结余,他也就顺手接纳了下来,当做生意经营着。 大门口,温乐便瞧见了柜台后头柳大夫带着几个小孩儿看秤,他敲了敲门自己走进去,环视周围一圈,点点头说:“干净整洁,这里环境不错。” 见到他,柳大夫有些惊讶,赶忙上前跪地行了礼。温乐没让他多跪,伸手便扶了起来,态度颇为客气:“先带看看灾民。” 灾民安置他医馆的后院,院子不大,加上他前面的店铺,总共也只有四个屋子,中间的院子里晒着药材和一些书,柳大夫半屈着腰走快半步,指着偏房说:“爵爷,那些灾民草民都安置了那里,男一间女一间,平日吃住就和草民同样。可如今到了六十,也快要挤不下了。” 他说着推开门,也不叫温乐进去,拦外头说:“里头有病,爵爷当心过了病气。” 温乐伸头朝里头瞄了一眼,外间是男住的,搭了两层的大通铺,每一床铺盖,屋内还燃了火盆取暖。这里头大约有二十个男,有的躺有的坐,坐着的那些一般手上都拿着工具替柳大夫研磨药粉。 柳大夫让他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关上门,低声叹道:“爵爷,照草民的意思,这些身体大多没什么生机了。只可惜那些随车来的孩子……” 正说着,房间内便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其他病不客气的谩骂,柳大夫匆忙叫助手去厨房拿熬好的药,自己端了进去。 好半晌后他才走了出来,一边摘下蒙嘴上的布巾,一边摇头说:“唉,这可怎么好。这样有学问的偏偏得了这样的病症,简直是天妒英才……” 温乐此时已经有些不太高兴了,方才他就站外头,里面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全被他听进耳,这些灾民们一起背井离乡找到了赋春也算有过命交情,可现看来,大部分的心态却并没有因此发生扭转。 这样的肯定是留不得的,他抱着希望而来,想着给赋春再带来些生机,没料到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总感觉一股力气放错了地方,白操心。 麦灵通却和柳大夫攀谈起来,说的正是那个发病的:“柳先生讲的可是吴公子?吴公子竟然病的那样重了么?” “吴公子是谁?”温乐问道。 “爵爷有所不知,这位吴公子福州也算是个有名望的物哩,福州城内最大的书塾便是他操办的,只可惜一场大水将他的心血全都冲毁了。” 温乐提起些兴趣,书塾? “他得的是什么病症?带着妻儿一起来的么?” 柳大夫和麦灵通面面相觑一眼,眼中有着浓浓的怜悯,一五一十的和他说了起来。 原来这吴公子名叫吴应材,生那可真是相当的跌宕。他父亲是曾经的福州县令,却因为改朝换代的关系早早便死了,他小到大没感受过官二代的逍遥日子。他爹死后他母亲便带着他福州的外家靠接济度日,他也算是有出息了,兢兢业业的读书读出了个秀才,后来就开了个书塾,也算是教出了几届门生。没想到名声刚刚大了起来,便被一场天灾给搅合了。真可谓是天意。 赋春可不是正缺少教书的么?这地方懂学问的真不多,唯独的那些个好比麦灵通他们,也各个都是忙的转不过身来的。温乐想要开书塾的心思一早就有了,可如今连他自己儿子的先生都找不到。 韦氏为了这事儿和他着急上火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没办法啊,他家里有学问的就是个温润,家忙着出海哪里有时间来教孩子读书啊?温乐自己么……作为现代,能无障碍的写繁体字已经比较难得了,让他教孩子的话,估计教出个之乎者也一概不知的大白话来。温炼……那就更别提了! 再说其他的,郑瑞倒是有些学问,也挺能办事儿,但温乐就恼火他有小聪明。读书这回事儿,智慧自己琢磨,老师笨一些都不打紧,就害怕也教出个只知道小聪明的学生来,那可是惨剧。 郑瑞一直以为自己挺聪明的,有小聪明的就容易这样自满,如果自己儿子也被教成了这个样,那温乐就哭都没力气使了。 这样看来,若有个老实一些的先生,那书面上的知识便可以让他来教授,其余更多的东西,温乐倒是可以言传身教的来指导孩子。 若不是庸儿太小,温乐估计办公也会带着他了。 思及此,温乐给麦灵通使了个眼色让他留下来打探一下这位吴先生的老底,自己便先行离开了。 …… 儿子哎! 他恍惚想起自己大约有两个月时间没有跟庸儿见面了。 他对庸儿确实是有点不上心的,毕竟不是他心理上真正的儿子,可说到底他占了家的身体,也不该亏待家的亲生孩子。 况且庸儿长得白胖可爱,他还是相当喜欢的。 因为满了七岁,韦氏便让小孩单独搬到了自己的院子里睡觉,温乐到他那的时候,小孩儿自己小大似的书房里练字。 温乐的到来十分出乎他预料,庸儿愣了好久,连笔上的墨水都滴了纸上,才匆忙从椅子上跳下来给温乐问安。 温乐抱起他来猛亲了一阵,发觉小孩比记忆中沉上了不少,又是愧疚又是欣慰,于是轻声问他:“庸儿做什么?” 庸儿扶着温乐的肩膀,长大后的眉眼和温乐越发的像,都是尖尖的小下巴。他掉了两颗门牙,讲话漏着风,嘘嘘哈哈的说:“大伯教了孩儿三字经,孩儿正练字。” 温乐心说这个死温润,自己都知道来看孩子也不知道提醒他,若不是今天被开书塾的事情刺激到了,他估摸着还找不出时间来见自己儿子呢。 他扫了眼庸儿的字,虽然写的生涩了些,但笔锋处可以看出些许模仿温润字迹的痕迹。七岁的小孩儿做到这样,挺不容易的了。 他亲了一口庸儿胖乎乎的脸,夸奖道:“跟大伯好好学,他比阿爸有学问些。” 第四十章 和温润说起办书塾的事情时,温润的态度还是比较模棱两可的。 只不过他想的更多些,预算、场地、先生、还有学生群体统统都值得操心,书塾可不是说开就开的,后期的投入可谓无数,温乐这种突如其来的好爸爸的冲动让他有些无语:“你平常也不关心他,这个时候说风就是雨,不好好筹谋当心到时候又半途而废。” 这次他从岛上交易回来的黄金还堆在库房,比上一次大概又要丰厚一些,还有上回温乐处决掉的那群海匪的老窝也被找到了,里头有相当数量积攒下的财宝,金钱这方便温润也只是说说,他担心的是温乐一时冲动开办起来的书塾日后是否能坚持营运下去。赋春的孩子并不少,但读得起书的却着实不多,其实本地还是有几个小规模的书塾的,只是授课的先生自己也是半吊子,这样的学堂时常也坐不满人,温乐他若是单纯为了庸儿的学习而准备开班,那还不如就请一个先生在家里单独教导来得方便。 温乐瞪他:“谁和你说要赚钱了?我要是为牟利,还能找这么个不来钱的产业?肯定是义务的啊。哦,你大概不知道义务是什么意思,就是不收钱,免费教。” 这种新兴理念温润被灌输不止一次了,每一次温乐说的理直气壮的时候他就显得特别不能理解。船厂免费授课的事情他还好歹能用日后这些人都是劳力来解释,可这免费的书塾是怎么一回事? 先生们的束倒是不算什么,但对于温润来说,这根本是无意义的花费啊。 他语重心长的对温乐讲:“乐儿,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劝你还是要多多考虑考虑。你若是看那位吴先生还行,最好亲眼见面考量考量,再不济让他给庸儿授两天课试试能耐,郡城内已经有两个书塾了。” “那两个书塾的学生加起来也不到十个。”温乐有点不服气的想要辩解,但见到温润的表情开始变得明显不支持,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他小农思想。他想了想,决定不和这种人多计较,自己办事儿自己结果最好。 温润压根儿没有问他上一回带回来的黄金哪里去了,他不知道是真信任还是在假装,回来后那么久也没有问自己船上的货物被搬到了什么地方,用钱这方面温乐是丝毫不用担心。温乐屁颠屁颠的去忙活书塾的事情了,温润在屋里看了会儿书,武一从屋顶上爬下来,脸上被晒的黑漆漆的,他一边推门一边掏出自己怀里的信,一起出海后,他和温润的关系也比以前亲近了很多。 “大人,方才武十二给属下送来的信,总共六封。” “拿来我看看吧,”温润也没兴趣再练字了,他搁下笔擦了擦手,眼睛瞄着信封嘴里问:“我不在赋春的这段时间,大都那没有什么异动吧?” 武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属下听闻……大老爷因为朝上和刘守军话不投机大打出手的关系,被圣上罢了官。” “真是不走运,你说的刘守军可是刘坤?” “正是他。” “真是可怜,他好歹也为新帝出生入死卖了命的,到如今也只混到个守军的头衔。我原以为那位好歹得封他做个将军呢,果然狡兔死走狗烹,连武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武一知道他与这些人宿有旧怨,并不多言,只是微微垂下头去。 温润似笑非笑的拆开那几封信随意扫扫,一边看一边冷笑:“你说谏郡王他的脑子里填的是什么?他当真以为阻挠了几个喽升官发财的路子我就要对他感恩戴德?”他一贯不是那么多话的个性,今天却忍不住心头堆积如山的怒意。 武一头垂的更低,他明白一些谏郡王先前做的旧事,也难怪自家主人会对他如此恨之入骨,于是轻声说道:“谏郡王如今春风得意,圣上几乎对他言听计从,从前先皇在世的时候,太子殿下对他也颇不错,恐怕至今为止,他并未尝过失意的滋味儿,也就更难懂得愧疚了。” 是啊,皇家的人,做什么事情难不成又服过软么? 温润一时又觉得自己的气愤有些可笑,想了想,只得叹息:“恶人自有恶人磨,新帝登基之后他未必又过得好了,我瞧他和皇帝可不……” 温润猛然闭了嘴,黯下神色,变得有些阴沉。皇家辛秘,武一心中虽然清楚,却也装作不知道,满脸无辜的跪在地上。 温润笑笑:“是老爷子他识人不清,罢了,过去的事情。” 武一松了口气,立刻说道:“除去大都内温大老爷官职被贬外,爵爷似乎在和临安府的什么人做生意,前段时间爵爷还为此去了一趟临安府。” 温润皱了下眉:“谁去跟的?武二?他没被发现吧?我不是让你们安分点吗?” 武一有些汗颜的说:“没有跟踪啊,大人您可是忘了,武二被编到侍卫队里去了,日夜都在爵爷身边,知道这些都是正常公务之便。” 温润咳嗽了一声:“原来如此,你下去吧。” ****** 吴应材是个病痨子,咳嗽的声音惊天动地,温乐说要见他的时候,麦灵通那模样恨不得跪下去劝阻了,就怕吴应材会有传染病。 柳大夫摸着胡子保证了吴应材不是肺痨,只是水土不服后,麦灵通瞪着他的神色仿佛恨不能将他给掐死。 但因为温乐的一意孤行,吴应材还是被人给抬出了公共宿舍里,挪到前院来和他见面。 温乐有点出乎预料,他原本以为吴应材应当是个年轻人,毕竟他脑中的秀才形象无一不是青衣白纶手握折扇风度翩翩的,可这吴应材却是个年纪四十上下一脸胡茬脸色黑黄的中年男人,他身形清瘦,长相有些凶恶,法令纹和眉间的川字特别深,可以看出平常的性格并不温和。 就这还叫公子,温乐终于明白这个时代的公子和后世的美女一样没有含金量了。 吴应材并没有一般读书人的心高气傲,被抬到温乐面前的时候他表情是有一瞬间难堪的,也许是因为自己这样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样被人看到了感觉下不来台。但很快他就收拾好了心里的包袱,撑着身体从安放他的担架床上爬了下来,小心翼翼和温乐作揖。 他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动乱时他还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妻,年纪越大他越发明白年轻时坚持的风骨究竟有多么可笑,生活总有一天会压弯人的脊梁。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不肯弯腰的人都能名垂千古的原因。 吴应材只是一个普通人,来到赋春是误打误撞的。一路下来,因为他们形容狼狈的关系,根本没有人会搭理他们的问路,吴应材只能照着自己看过的不多的游记来寻找可以安顿的山村,如果早知道他们举家攀爬了近十天的大山后头就是这个著名的有来无回赋春城,那么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还没来得及入城他们便耽搁在了山腰,两个孩子都在发高烧,妻子也因为路途奔波身体越发不好,他这个家中的顶梁柱也日渐觉得力不从心,终于还是晕倒在了山城之外。好在这个赋春城内的父母官看上去好像比较仁慈,竟然还将城内的流民都给集中起来医治。这些天来,住在集体宿舍里终于能够吃饱穿暖了,吴应材却越发麻木。不止他们一家,集中的流民们几乎都在发着高热,不退的高烧已经夺去了一个小孩和一个女人的性命,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孩子也会落到那般田地! 温乐愿意见他,这是难能可贵的好时机,不管对方是为了什么原因肯和自己会面,吴应材决定自己一定要抓住这次的机遇,一定不能让孩子们在好不容易找到安定的希望后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 温乐对他的态度比较受用,以礼还礼,他于是对吴应材也相对客气了起来,见他咳得厉害,就让他回到床榻上躺着回答问题。 断断续续的,温乐得知了他的底细。 吴应材家中还有一房妻子与两个幼儿,他发妻早年难产过世,现在这是第二任继室,两个孩子一个是先妻所生,另一个是后来才有的。福州刚刚受灾的时候,他们没有再漫无目的的等待救援,而是第一时间就开始收拾行李逃离家乡。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吴应材深知家乡那群贪官污吏肯定不会在水患时良心发现到自己应该对得起天地,与其坐以待毙,他早些上路反倒损失更小。只是也是因为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对世事了解的太少,一路下来受到的挫折无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什么地方,坐坐船走走路,不知不觉他们就到达了赋春。虽然最先启程,脚程却是最慢的。 他身体也相当差,在同住的所有难民中是唯独一个咳嗽咳的惊天动地的,他咳嗽当然会影响其他人的休息,所以大家对他的态度都相当不好,要不是想着初到赋春应该小心低调,他估计早就被那般难民群殴了。 “唉……”吴应材说起自己的处境,长叹一声,摇头道:“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啊!” 温乐笑着问他:“你现如今也没有一个谋生的本事,我只问你,你可想在赋春城安定下来?你若是答应了,我自然会安排你工作,可是在那之后的至少二十年,我是决不允许你踏出赋春一步的。” 吴应材大喜过望,回光返照似的精神奕奕起来,他怎么可能会拒绝?他还有孩子和妻子要养活,赋春能不计较他们的身份留下他们,实在是难得的大好事!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至少二十年不能离开,但算算自家两个孩子的年纪,吴应材觉得自己应当不会出门才对。 见他答应了,温乐便喊麦灵通找人送他到船厂去找个职工宿舍安排休息,另外又去问过其他的难民。这剩余的十来户人家有八户是拖家带口的,自然不会拒绝,不过考量了一下他们的品性后,温乐决定并不让其中两家的家主留下做祸害。其余的人在听到二十年不准离开后都开始犹豫,他们最终还是想要回到家乡去的。他们不愿意,温乐也没有强求,在他们没有发现到赋春和其他地方的不同之处时,他便会让人治好他们的伤随船送去临安,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至于给韦老四找麻烦这事儿,他是完全没有负罪感的。 …… 做生意的事情他是没有打算瞒着温润的,之前没说只不过是因为忘记了。临近年关时衙门要放一段时间的假,恰好商船要朝临安送珠宝原料,他便带着温润随船一并前去游玩。 他并没有来过几回临安,头一次是为了解决生意上的事情来的,压根儿没有时间在路上闲逛,这是第二回,身边跟着个笑面虎大哥。 温润现在的模样和当初从赋春来时可谓是天差地别,从前温温吞吞的奶油小生经过时间这把杀猪刀的宰割变成了现在这个体型精干的成熟男人,他五官比起温乐实际上要立体一些,现在一晒黑,气质更加锐利,莫名就和身上穿的以前的旧衣服显得违和起来。 他那些衣服全是这种书生德行,赋春没有合适的成衣店,恰好这回到临安,温乐就打算带他裁几件新衣裳。 才靠岸,码头上的河运官便认出了温乐的模样,笑眯眯的上来寒暄:“温公子到了?许久不见您来临安,今日陆少爷也在码头,可要小人去替您支应一声?” 他说完才看到站在温乐身后的温润,被他凉凉的笑意给惊了一把,恭敬的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家兄长,”温乐说,“陆棠春那边不用去通传,我没事情找他。”临安府除了陆家人、兵马司以及韦万江一家外并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作为赋春的地方官,到别处来做生意不管是好是坏都没必要大肆宣传。更何况他现在坑着皇帝的赋税呢,在这里大赚特赚被人家听到了也没意思。 河运官愣了一下,随后才有些犹豫的看了眼不远处的另一艘船,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安静的退开了。 温润从他寥寥几句话中听出了这位陆公子仿佛和温乐的关系很不同寻常,走开了几步后,他便凑在温乐的耳边小声问:“陆棠春是谁?” 温乐看了看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也不知道哪根筋抽错了脸上就有些发热,他把温润的脑袋瓜子给推开,没好气的说:“你说是谁啊,韦万江他小舅子呗。” “韦家老四?”温润眯了眯眼,神情有些莫测:“我倒是许久没有和他见过面了,当初父亲在世的时候,和他关系并不生疏呢。” 温乐撇了撇嘴,心中不屑,嘴上说:“父亲什么都好,就是看人的眼光简直几十年如一日的糟糕。” 温润敲了敲他的额头,子不言父过,这小子在家对母亲没大没小,出来了也不知道收敛一下。 温乐扯住他的手,推推搡搡间不知不觉就握在了一处,宽大的袍袖遮住了交错的手指,在大街上这样亲密的并肩而行,温润也感觉到颇为新奇。这是头一回呢。 他回忆起当初年少的时候,在温府里和两个弟弟的相处……其实温乐那个时候并没有温家其他少爷的傲慢,只是温润他一开始因为种种原因挡不住的孤高,也就错失了和温乐唯独的几个搞好关系的时机。那个时候他倒是没有觉得遗憾,毕竟作为弟弟,温乐也十分不讨喜,每天阴森诡异的独自计较些小东西,内心深处其实很没有耐心的温润那时候很不愿意与这样的人深交。 可现在,他却有些庆幸,自己并没有在三老爷死后就脱离三房去自立门户。他再找不出任何时候能比这一刻更加满足了。 那家陆府送的成衣铺子温乐自己注了资,将原先的店面规模扩大了两倍,增加了专门的布料区。现在店铺的生意比以前可好了不少,温乐结合后世的某些穿衣常识给店里的老裁缝们讲了下色彩搭配,衣服做出来无疑就好看了很多。店里的师傅是老手艺,他替温润量了数据,在商讨了一下做什么样子的款式后很快就选好了布料准备动工。温乐在这段时间内便吩咐人将掌柜新收上来的布料库存给打包好送到船上。 掌柜一边清点温乐给他的银票,一边笑眯眯的套热乎:“东家,您预备这么多布料,都够临安小半个城的姑娘裁新衣了,莫非是要新婚娶妻来用?” 温乐笑笑:“我倒是乐意,可惜没有姑娘肯嫁我啊。” 掌柜立刻就惊讶了,算盘打了一半脑袋就抬了起来:“这怎么可能?东家这样的身价,放在这临安府,只怕门槛都要被媒婆给踏破了,怎么可能会成不了家!” 温乐白他一眼:“我逗你玩儿呢,你当真啦。真是个开不起玩笑的。” 掌柜一脸黑线的低头继续拨算盘,和温乐见面统共没多久,他已经被耍了三四次了,他早该看出新东家不靠谱的内在才对。 倒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温润在一旁默默扭过头来盯着温乐的背影开始出神,到明年温乐就该及冠了。大厉朝的男人们十五六岁成亲的都有,再不济的二十岁之前也已经成了婚,虽说因为温三老爷的过世他们身上还背着不短的孝期,可温乐这个身份地位,到了明年,再不娶妻也说不过去了。 他在温乐的这个年纪,早有老爷子出面牵好了韦家小姐的婚约,温润对成亲是没什么概念的,当初三老爷并不过问他定下的亲事也没让他彷徨过哪怕一天,可到了如今他冷不丁记起温乐这小子也到了娶老婆的年纪,心绪便开始难言的复杂起来。 这个整日没个正经在自己怀里撒娇犯浑的臭小子…… 温润磨了磨牙,也不去讲究避嫌不避嫌的了,上去搭着温乐的肩膀岔开话题:“咱们等会儿要去衙门么?” 温乐果然忘记了刚刚的事,心大的不成:“去衙门干嘛,不去衙门,一会儿带你去珠宝店看看。” 温润眼神有些古怪的扫过那位脸色变得很是奇怪的掌柜,掐了掐温乐的脸,刚想表达一下亲密,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有些沙哑的声音:“温公子!温公子!我可找到你了!” 温乐听到这个声音先是没认出来,而后才记起自己在临安认识的会这样一惊一乍的人除了那位陆家小少爷,再没有别人了。 由于在临安府他的经商行为算是秘密的,陆家的人基本见过他的,在外头都不会叫他官称,而是直呼公子。 温润不善的眼神刷的就朝着店外丢去,温乐则是不紧不慢的应了一声,连头都没有回。 陆棠春兴冲冲地的跑进店里,迎面就被温润的气势给压的矮了一截。他被吓的愣在原地半晌没敢动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偷摸的朝着温乐的侧脸瞄瞄。 温润正在打量他,陆家这样的人家,不缺吃穿不愁财宝,家里娶进门的媳妇儿都是精挑细选的,生下的孩子当然不会难看。上回被打了之后虽然变得很恐怖,但伤好之后,陆棠春的皮相还是颇不错的。他唇红齿白皮肤白皙,穿着临安府如今式样最时兴的袍子,脸上扑了粉,头冠上别着一小枝淡粉色的腊梅花,总的来说,是温润审美中相当标准的美男子。 温乐待人处事温润是清楚的,敢这样大呼小叫的人无疑是和他相处的十分熟稔了,这人的态度一看就是在上赶着倒贴,他才出海几个月的功夫,温乐怎么就认识了这样的人? 温润心中打着问号,开始慢慢升腾起浓烈的危机感。 难不成身居高位,呼风唤雨习惯了,温乐开始好上了这一口? 陆棠春因为他的脸色脚步更是犹豫,在原地踌躇了许久,才小小声的去叫温乐:“温公子?” 温润眉头一皱,心下难安。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一举一动都和从前的谏郡王太像了!明明是男儿身,偏偏举止行为都充满小意温存,新帝和太子爷都逃不出这种诱惑,更何况温乐? 温乐被温润忽然加重力度的搂抱给噎了一下,没好气的睬他一脚:“你神经病啊。”—— 第四十一章 温润松开手,不紧不慢的替他理了下衣襟,眼神朝着陆棠春那里一瞥,语气不知不觉带上了质问:“那是谁?” 余光看到陆棠春站在一边可怜巴巴的模样,温乐脑袋一阵疼,他根本不明白这位陆家小少爷是哪根筋搭错了,从伤好了之后,他便毫无预兆的摆出一副“我们俩关系很好”的嘴脸开始疯狂和自己套近乎。每个月到赋春的信件那是风雨无阻,每一次都有厚厚的一大叠。虽然他一贯会在信里头用上尊称,但一般来说,没有下属会和领导报告自己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心情是好是坏吧? 温乐并不觉得自己长得像保姆,虽然亲和力真的是他的一大优点,可像陆棠春这样入戏太深的,那就有点困扰了。 现如今和陆家的生意温乐并不落下风,面对陆棠春的时候他也懒得虚与委蛇,跟温润解释的时候他更不想掩饰什么,满脸都是不耐烦:“你自己去问他,这家伙烦死人了。” 这话陆棠春可没听到,他原地踏了几步,眼睛一刻没有离开过温乐这边,温润结合了一下温乐的态度,又看了看他,心中明白了些什么。 哦,瞎操心了,原来是倒贴的。 他立刻收敛了敌意,挂起笑容来,面向陆棠春道:“这位公子嘴里唤的可是在下的弟弟?” “弟弟?”陆棠春的眼睛立刻一亮,带上些许希冀,“阁下是温公子的兄长么?” 温润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比起温乐的伪装也丝毫不逊色,简直让陆棠春以为方才的惊吓只是自己在杯弓蛇影。他有些惭愧自己的胆小,面对温润的态度立刻脸红了起来:“在下陆棠春,是临安知府韦大人的妻舅,说起来,和温公子您还能攀上门远亲。” 温乐在一边听着不乐意了,他拉了下温润的衣摆,小声抱怨:“你和他嗦那么多干嘛啊,打发走了不就好了?” 温润按住他的手,握在掌心,嘴上仍旧和陆棠春说着话:“原来是小舅舅的亲戚,陆公子一表人才,想必小舅妈亦不会逊色。陆公子和乐儿是好友?” 陆棠春望向温乐的眼神有些渴望又有些隐忍,小声回答说:“在下是将温公子当做知己相交的。温大哥初来临安,不如由我做东,给您摆一桌接风宴?” 温润问出了大概就对他没什么兴趣了,接风宴当然不可能去,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推掉了。 陆棠春悻悻的离开,温润盯着他失落的背影看了有那么一会儿,被温乐给拽了回来。他一低头,就发现温乐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臭:“你要是想和他吃饭的话赶快追上去好了,我还要去珠宝店,接风宴我是不要去吃的。” 温润大笑,抱着他拥了一下,举起一半来才肯放下。他刮了下温乐的鼻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什么傻话。” 温乐觉得自己越发讨厌讨厌起那个自来熟的陆棠春,这人简直太没有自知之明了,自己都把态度摆的那么明显,还偏要上赶着来装熟人。被他这么一闹腾,温乐逛临安的心思也淡了不少,直接便带着温润去了珠光宝气。 珠光宝气的掌柜是陆府的人,管账却是温乐的人手在管,每年到季末的时候账册会由陆府先给账房来核对,然后再送到赋春来让温乐过目。前段时间年末的分红刚刚发到手,温乐手上有了钱,对做生意更加喜欢,远远的还没到店里就在和温润自卖自夸。 温润发现到这条街的人流量相当不少,来往的百姓也大多都是满身绫罗身价斐然的,很显然这里是临安府的高档消费区,而靠进温乐所说的那块地方人流更是密集,在差不多百米之外,他就看到了珠光宝气的巨大的招牌跨越了两层楼高高的横立在哪里。 店门口人流攒动,有专门的迎宾队伍在门口梳理秩序,温乐拉着温润挤进去的时候还被人指桑骂槐了两句。但店里无疑就比外头要空旷一些,几个珠宝柜台附近的椅子上都坐满了人,他才看了两眼,便有人上前来轻声招呼:“这位客官,您有什么需要吗?” 温乐摇摇头,对他讲:“陆掌柜可在店里?” 小厮愣了一下,似乎认出了他,轻轻点点头便悄无声息朝着后院退去,过了没多久,陆掌柜便亲自迎了出来,没有惊动几个人将温乐请到了楼上。 “可以考虑开分店了。”温乐看到楼下的场景,心情颇为不错。 掌柜忙前忙后的替他泡茶端点心,同时兼顾应对温润的旁敲侧击,听到这话他立马笑了:“东家和我家主人着实想到了一出,老爷前段时间刚说起过要和您商议开店的事情呢。” 这下想在了一处,二人一拍即合。掌柜当即便去请来了陆长安,中饭都没有吃,温乐便和陆长安在那里商量开分店的事情。 有钱不赚的是傻子,陆长安局限在临安这块地方这么多年,肯定也有想要对外发展的意思。他看中的新店铺位置在金陵,秦淮河畔金粉荟萃商贾云集,生意未必就比不上临安这块宝地。分店的生意自然就不是临安府这种做法,金陵的店铺由温乐提供原料,占七成股,陆家出资、锻造、治理,手握三成股份,温乐不亏本。他不缺原料但缺少人手,而陆家人手不少只是没有好原料,只要提供珠宝而已,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用管,就能花三成股来雇佣一家免费劳工。好在陆长安也觉得自己是赚到的,这结果算是双赢,二人决定日后若是金陵的商铺反响不错,就将分店在江南算得上繁华的城市都开办过去。 温润听得稀奇,他对做生意这事情了解的甚少,只是云里雾里的听着两人你来我往间决定下了这种颇费心力的买卖。他不知道温乐那么多的珠宝从哪里来,毕竟他从洋外运回来多少他心中还是有数的,但在陆长安在的时候,温润并没有不识相的拆台。 回去的路上他问起这个,温乐打了个哈欠压根儿瞥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温润的疑惑就这样被毫无原因的给镇压了。 在临安呆了些天,温乐自己去办自己的事儿,温润也有熟人需要见面叙旧,等到衣服做出来了以后,两个人都差不多忙完,恰好一并回赋春。 这些天的功夫忍冬也将温润带回来的货物给清点出来了,珍珠和宝石倒是不少,金沙却没有上回多,反倒有一些试着冶炼出的金块。温乐并不打算将财宝全部运回赋春,如今洋外的岛屿是他的退路,有一天皇帝记起他来准备清算的时候,他到底还有个可以逃之夭夭的地方。虽然商城里的仓库也是很安全的,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这个商城无缘无故就消失了呢?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风险实在太大了,为了活命温乐平常还是要多合计合计的。 除了金矿,附近岛屿还有一个刚刚开采的银矿,一个看模样似乎是金矿的矿山。这两个发现也是一笔大财富。至于宝石,则是温润从被迁丁的那些人手上交换来的。 温炼这回被温润留在了岛上没有带回来,据温润说是为了在岛上盯着一些人,虽然不明白那个榆木脑壳可以干什么事情,但既然决定下次要一起去岛上,温乐也不去深究太多。清点完货物后他挑选出成色好的珍珠送给韦氏,其他的用得上的便收到库房里,原料珠宝登记了数量个价值之后直接就运到临安去了。 …… 吴应材的病实际上对温乐来说并不难治,升级之后商城卖药品的店铺立刻就多了起来,他在论坛上说明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的类型后,很快就有卖家主动联系了他,同样的药剂比从前没升级时便宜上不少。 其他不愿意留下的人温乐也早早将他们丢到了临安,留下的那几户人家在治好病后大多都变卖了自己带来的金银细软,在城内租上一间小房子,丈夫去船厂做工妻子在织坊补贴这样过活。温乐暂时没有余力去管理他们。 温乐听八股文头会痛,考校吴应材功底的差事最后还是温润去办的,温润回来之后还是对温乐的运气表示了惊叹的,吴应材某些方面的学识让他也忍不住感觉到钦佩,于是很快的,赋春的第一所公立书塾便盖起来了。 赋春的人口不够,那温乐就尽量让这些有限的人口都能得到最大的发挥。 知识是最大的力量,端看同是种地的农户,达腊偏偏比达家的其他亲戚先出头就能看出。有学问的人想问题往往更全面也更详尽,衙门里一个会读书能写字的师爷每年的俸禄有五两银,人家这还是合同工,再看赋春那些佃户,纵然种的是自己的地,一年下来几户人口累死累活种出庄稼来,自己吃饱肚子以后加上养鸡养猪的副业,一年也难得能有一两银,师爷他不就是能写几个字吗?知识就是金钱啊! 书塾的规模不小,装潢也很叫人惊奇,课桌黑板什么的全是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吴应材一开始对所谓的写字板嗤之以鼻,觉得这玩意儿埋没了自己勤恳练习几十年的好字,习惯了几天之后才肯改口夸奖这是个好东西。政权集中的好处就是垄断方便,赋春的其他两个书塾被他挥手间就取缔了,两个半瓶子晃荡的先生被兼并进新盖的书塾中,他们的水平拿来教教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还是过得去的。因为他俩的加入,吴应材肩头的重担得以减轻一些,书塾里分了两个区域,两个新来的先生可以教导一些完全没有基础的孩子,这里头有大部分人在懂得一些浅显的知识后就能够满足,而剩下来的少部分人,则留下来让吴应材悉心教学。此外就是衙门里某些清闲的文官儿,他们俸禄低,温乐便让他们每个月抽出十天时间,自己安排好轮休,当班的人则去书塾开半个时辰的课,每人每年年底可以拿到二两银子的津贴。 赋春穷人不少,他这个命令一下,衙门里的人也找到了事情做。与其闲着,大多数人都会比较乐意去赚些额外的补贴。 赋春的人口是由各地府衙登记,目前温乐只能在郡城办试营点,登记适龄人口的工作温乐交给底下去办。不是他不想亲自过问,而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打断了他井然有序的工作计划。 老太太去了。 消息一开始是温润的手下先传到赋春的,过了十天左右大都的报丧队也将消息递到了赋春的驿馆,来人几乎连茶都没敢喝一口就匆匆逃离了赋春的边界,就害怕把自己宝贵的一条小命葬送在这个地方。 温乐对老太太没感情,温润也对温家除了三房外的其他一干人等没什么很深的印象,报丧队来之前他俩就这这个消息商量了一下要不要到大都去参加丧礼,温乐是不想去的,温润也跟他想法差不多,更何况现在温炼不在赋春,兄弟三个人只去两个也没什么意义。 但说来说去,他们最担心的人反倒是韦氏,韦氏这个二十四孝好媳妇儿能不能跟他们同一个阵营可还难说。即便是表明了不想去的温润,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有点到时候需要不得已为之的准备,更别提韦氏这个从头到尾没有给温乐洗脑过的大家闺秀了。果然消息一传到赋春,温乐在府衙里就瞧见了匆匆赶来的忍冬,说是老太太在自己房里哭了近一个时辰了。 温乐对韦氏没辙,对眼泪没辙,两个没辙加在一块就跟泰山似的,让他立刻就投降了。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亲生祖母,温乐他们不到场本来就说不过去,这样一想他又觉得好接受了一些,但临走之前,他还需要将赋春城内的许多事情安排好。 大多数的人手他是不会带走的,比如郑瑞他们,就需要留在赋春研究和生产火炮。听到他准备去大都,郑瑞隔天就将队伍里兄弟们留在赋春的家眷名单给交了上来,此外还带来了新一季的改良火药,引线更牢固杀伤力更强,为了鼓励他,温乐头一回张口夸了大话,答应他一定把人给全部带回来。 养殖场的事情几乎是不用他去管的,此外就是农务上的事儿,但经过了一年多的经验积累,达腊他们已经对水稻的种植在心中有了相当的概念了,因为担心要去很久,温乐便提前跟他们一起将早稻的播种给定了差不多的时间,今年达腊圈出了一块试验田打算换个月份播种,尝试一下是否能够摸索到三季稻的技术,温乐只担心他会将精力全部放在这上面,反倒顾此失彼疏忽了更重要的大多数稻田。 麦灵通此刻便派上了用处,他做事情比达腊要稳重,也能够在温乐不在的时候盯着达腊的工作进度。 最为重要的修路事宜,温乐便交给了各个郡县的县令去办,为了自己治下的经济能够尽快得到改善,县官儿们只怕对这事儿会比温乐更加上心,再定下了来年郦州的花干和鲜果的去处后,想来想去,温乐再找不出需要自己头疼的事情了。 庸儿他并不打算一并带去大都,留在赋春他反倒要放心一些,那些从前大都带来的小厮侍女们多半也留了下来,他们如今也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了。恰好他们留在赋春,还能将庸儿照顾的周到一些。 韦氏一开始是想要庸儿跟着一起去的,温乐对她讲起了上一次从大都来时一路奔波的疲劳,又告诉她这一回行程比上次更匆忙,她便被说服了,也舍不得让孩子再受一次那样的罪。 因为不常出门的关系,韦氏倒是不知道如今的赋春到底有了多大的改变,虽然平常来陪她赏花吃酒的官眷们无一不对她口口声声夸赞温乐的英明,但在骄傲之余,韦氏还是没有全部当做真的,她顶多发现到手头宽裕了一些,郡城里的路面整齐了一些,其他的,表面上还没有那么快能叫人发现。 出城时,与刚来赋春时有了相当大改变的城墙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皱着眉头有些费解的问:“我怎么记着这城墙当初可没有盖的那么厚的?” 不单厚了,还加高了呢,边缘处也做了外坡,让人爬不上来。温乐心中得意,嘴上不露分毫:“母亲大概是记错了吧?” 韦氏皱了下眉,按住额头叹息一声:“唉,老了,你说我是不是犯了癔症,我还觉得马车也不那么颠簸了呢。” 温乐和温润面面相觑一眼,不约而同的岔开了话题,对她拉扯起家长里短的八卦来。 这一回的路程则和上回有了相当明显的不同,上一次为了调养身体,温乐尽量让队伍放缓了脚步,而这一次,老太太的头七在路上就已经过了,为了赶上葬礼,一行人不得不快马加鞭的朝着大都赶。走的就是太子爷为了继位而选择的那条捷径。途经临安的时候,陆棠春又在码头遇上了他们,原本还有意想要请他们吃顿饭的,一听说老太太也在,马上脸飞红霞也不知道在羞个什么匆匆的就跑了。 过金陵的时候,温润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一度陷入低谷,一整日除非温乐主动去逗趣,几乎都看不到他标志性的笑容。好在过了那段地界儿后他很快恢复了正常,这一路走的十分迅速,到大都的时候,居然还不到年关。 大都内和他们离开那时又是不一样了。也许对温润来说没什么不同,但对于温乐来说,变化实在是有点大。他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恰逢国丧,每家每户门前都挂上了白绫以示哀悼。当然,白绫是衙门里统一给发的。老皇帝驾崩了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大都内是禁止民间聚集聚会饮酒作乐的,就连百姓们办喜事也得躲过了先前的一个月,街上更是冷冷清清,完全没有身边人嘴上说的那么繁华。 温乐呆了没有多久就被迫离开大都去往赋春,沿途看到的城镇,虽然规模没有大都那么大,但热闹一些的,比如临安之类的大城,在温乐的印象里是要比大都更加繁荣的地方。 可如今得以重来一趟,他才发现,全天下的商人削尖了脑袋想往大都钻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每日周边地区挑着货物来大都买卖的百姓在凌晨城门未开时就在外头等候,一直到城门开启的时候,有时能排出几百人的大队伍。温乐走的官道,因此可以比普通百姓更加快速的通过,但饶是如此,他们也因为排队的原因不得不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去。 温府的名头,在天子脚下根本不好使。 他们排到一半的时候,后头插队进一个车队,这车队一共三辆马车,里头大概都是女眷,不光是温乐这个车队,前头不少的队伍都被他们给抢先了。因为被插队时产生了颠簸,韦氏在熟睡中被颠簸给闹醒,温乐不高兴了,还想出去找对方晦气,被温润给一把抓住。 “那是谏郡王府的车队,我认得前头的车夫,里头坐着的大概是城外回来的谏郡王妃,再不济也是侧妃,忍一忍。” 温乐打开车帘探出头去,果然发现这个车队在经过城门的时候就连例行盘问也没有,直接大摇大摆挤了所有人就过去了。排在温乐他们前头的不少马车依旧安安静静的停在那里,仿佛压根儿没有被人抢了路似的。 温乐心下一动,原来谏郡王竟然在新帝登基后拥有了那么大的权利么? 就连这些从官道下来的人,也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的卖他们面子,这可和温乐从前猜想的天家兄弟相处模式有些出入。 他看向温润,想要从他那里得到只言片语的解释,就发现温润的眼神从那之后变得异常复杂。他只是朝着温乐犹豫的笑了笑,终究没有说上太多。 马车循着来时的路在城内飞驰,很快转进了幽僻的城北,道路正对面便是温家的大门,远远的,温乐看到匾额上飘扬的白色丧花,从高高的院墙里面,传出隐约的丧乐声来。 韦氏再也忍不住一路的愁绪,开始捂脸痛哭。温乐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也挤挤眼睛,弄出一双通红的眼眶来 第四十二章 温家门口的老门房们一眼认出了赶车的忍冬,没等温乐的车队到门口,他们便已经将府内的老爷太太们逐个通知了过去,温乐他们刚刚停车预备下来的时候,府内的主人们便一个接着一个的跑了出来。 最前头的是温家大老爷温瑞松,温乐离开大都之前在这地方也呆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但着实没有见过他几面。记忆中这是个蓄着半长胡须、体态丰润的中年男人,可今天一见,竟然苍老了很多,和跑在后头的二老爷温睿冶看起来简直相差了有十余岁的感觉。 韦氏下马车后便钻进了一旁的矮轿里,大老爷和二老爷也不管她,径直跑到了温乐和温润的面前,表情是说不出的惊讶,他俩握着温润的手,嘴上连连客气:“怎么真的来了?哎呀,这一路走的辛苦……走的辛苦……”说完这话,他们一径的越过温润盯着温乐,神情是前所未见的客气,“敢问这位公子?” 温乐和温润都是一愣,而后才想起温乐现在和从前的差别,温乐今日穿了一身有些修身的青色袍子,衣料上好,头顶是一帕嫩色的纶巾,长长的发带从后脑挂到身前,配着他雪白的面皮和小鼻子大眼小下巴,更是减龄,活像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富家小少爷。 不过从温乐的一举一动中,大老爷和二老爷可没法儿真把人看的不谙世事,那眼角随意扫过来的神色中带上的一抹威严,就足够上惯了早朝的俩人感受到与龙椅上那位类似的某些共同点,真要说少爷,也该是官家的才对。 温乐迎着他俩小心的试探,立刻笑了:“大伯二伯,我是贤乐,你们莫非认不出我来了?” 怎么可能!!! 大老爷和二老爷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怀疑,两双眼睛上上下下的在温乐身上来回滑溜,这是那个痴肥的温贤乐!?那个温府出了名的饭桶少爷!? 他俩踌躇了片刻,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倒是大老爷慌忙之中甚至想要跟温乐行礼了,被温乐无奈的一把扶了起来。 二老爷因为他的反应也觉得有些尴尬,韦氏在小轿里透过门帘轻轻的传出一声:“见过大伯二伯。” “弟妹也到了,唉,赋春那样的地方,要操心三个孩子,也够你辛苦的了。”僵局被打破,灵动些的二老爷抢过自家兄长的风头,连忙接过话茬寒暄,韦氏也在,他不敢再怀疑温乐的身份,只是这才记起了还有一个记忆中的人没有到。 大老爷皱了下眉,扫了眼下车的人群:“炼儿呢?” 温乐眉心带着愁绪,轻叹一声:“炼儿他从到了赋春开始就不太爽利,他本来是想跟着我们一道回来的,我怕他撑不住这路上的辛苦,便将他留在了赋春。” 二老爷不着痕迹的捅了下大老爷的侧腰,大老爷暗自抿了下嘴唇,脸色不知道因为什么开始变得不好。 温乐心中暗笑,看来庶出的三房退出了之后,这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嫡亲兄弟也不见得就能和和睦睦了。 一行人进了大门,关上门后,韦氏才从小轿里出来。 女眷们不同于男人,她们都等在院子里,两个大伯母笑眯眯的上来和温乐温润叙旧,其他人兴许没有她们这样厚的脸皮,全都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处。温乐随意看了一下,已经出嫁的两个姑母竟然也在,此外还有大老爷的长媳和二老爷的长媳,大堂兄和二堂兄都不在。 温乐拉着温润的袖子,兄弟俩一起喊人,发现温乐变成了和她们记忆中天差地别的模样,温府的诸人皆是满脸的不敢置信,出于身份考虑,她们并不敢和温乐攀谈太多,但很明显的,大家都在交换眼神,站在角落些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 温乐压根儿不在意不相关的人该有如何诧异,韦氏也收了眼泪淡淡的笑着和她们点头。在外人面前,韦氏很懂得要给儿子争脸面的。 她身上穿着温乐每季节新推出样式的衣袍,颜色选了素雅干净的,因为大都靠北天气寒冷,身上还多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披风,这是假货……温乐从商城里给她买的。做的却和真皮没有半点差别,并且找不到皮毛衔接的借口,完全像是一整张巨型的狐皮制成的,就连温润看到时也惊了一把,还咂舌这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大的白狐狸。 韦氏一开始以为这披风很贵重,温乐给她后她硬是找了个包袱皮把披风给仔仔细细的包扎起来不敢穿,后来被温乐没大没小的吼了几句后才肯作罢,方才下马车的时候温乐可注意到了,她特别宝贝的把披风的边角抱在怀里才敢踩在地上呢,就是现在,她的两只手肯定也缩在披风里暗暗的提着边角,就怕扫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温乐很是无奈,但这一身的穿着很显然立刻镇住了不安分的温府女眷,作为三房的太太,韦氏在府中一般是得不到应该有的尊重的,大太太和二太太压根儿不明白谦让这俩字儿怎么写,她们自己当中都斗的轰轰烈烈,作为炮灰,韦氏完全是没有一点存在感的。 好在她进门的时候两个温府大小姐都面临出嫁,三老爷和妹妹们不常说话,姑嫂间也就更少见面,否则除了妯娌之外,韦氏估计还要受两个小姑子的气。不亲近也有好处,现在三十年河西的重逢后,没讲过几句话的姑太太们就全没有大房二房那几个小辈的难堪。 韦氏不亲近也不疏远的和几人点头问了好,身上是在赋春说一不二后留下的自然而然的威严,眼角眉梢全没有了当初在温府内忍气吞声存下的皱纹,她面色红润,眼神灵动,很轻易就让两个小姑子产生了好感,那两人回了个微笑,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将注意力放在韦氏戴在脖颈上和耳垂处的珠宝当中。 韦氏哪里有不知道的?两个妯娌从自己下了轿子后,那眼神就如有实质的在身上乱扫,她虽然早就知道这两个人的市侩,但心中未免也有些难堪,并不想和她们周旋,韦氏干脆直接提出要去拜拜老太太的灵位。 大太太和二太太被她不着痕迹的留了下来,只能憋着一口气阴沉的看着一堆女眷众星捧月的围着韦氏离去,老远之后,她俩才相视一眼,齐齐的呸了一声。 “浪荡的贱蹄子!”大夫人轻声骂道。 二夫人哼了一声,附和道:“可不是,一朝得势,只怕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她俩说完这话,又惊觉失言,没好气的瞪了眼对方,更是闷气。 大老爷忙着给三房折腾了见灵的排场,一天下来累得够呛,他指挥着手下的人将三房的上上下下都送回歇息的地方,这才唉声叹气的回了自己的堂院。 大太太迎着暮色不紧不慢的卸妆,布巾一过,上头就蹭下厚厚一层白粉。她仔细的抹了脸擦了手,再慢慢的把油膏朝皮肤上涂抹按摩,大老爷进来后,她分了三成的心去询问:“可顺利么?” “尚好,”大老爷瞥了眼老妻手上的布巾,皱了下眉,躺在床上将脸撇向内侧,尽量不去看,“我忘记了问你,三房先前的院子和收拾妥当了?” 大太太很没个好气:“你问我做什么,那是老二家的差事!你堂堂正正的占了嫡立了长,这府里却连我一个独声说话的地方都找不到,这些事情什么时候轮得着我了!收拾内院的功夫,他们只怕又捞去不少银钱。” 大老爷老态的喘着气,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天顶,目光疲倦又浑浊:“罢了……你也别尽争这些无关紧要的,如今我被罢了官,权靠老二在朝中说话,不忍还能怎么样呢?” 大太太瞥了眼自己的丈夫,咬碎了一嘴的银牙,她想起今日见到韦氏时对方春风得意的模样,就恨得不行:“你被罢了官,三房那位还丢了命呢!你瞧瞧老三家的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人家一件披风抵得上咱们一个田庄的年产!她不过是个庶出……我陆家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凭什么到老要屈居她之下!” 大老爷阖上眼,不想再说,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难过:“你若是觉得和我在一块受了委屈,我随你离去。你好歹也要掂量一下自己膝下有没有人家那么出息的儿子,命里有的东西,你丢都丢不掉。” 出息个屁! 大太太想起温乐从前痴肥敦胖的体型,再对比起如今灵动清秀的模样,直接将手上握着的帕子丢到了铜镜上。怎么什么好事情都落在了那位的头上! 二太太指尖沾着唾沫,慢悠悠翻着手心的账册,她迎了二老爷进门,顺势往床上一坐,抱怨道:“可累死我了!三房那个院子我赶工加点的忙活,到了连句谢谢都听不到!” 二老爷叹息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若不积极些,大房那头就要抢先了。” “还说是兄弟呢,也没见他口口声声说的话兑现了一成,好事情净留给自己了,你不知道这次翻修三房院子的差事落在我头上后,嫂嫂她脸色有多难看!” 二老爷抿了抿嘴:“她当你吃了回扣?有什么可难看的?” 二太太伏在丈夫肩膀上,嘟着嘴说:“要不你以为呢?她这几日明里暗里都在提醒我长幼有序,谁不是当家太太肚子里出来的,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可神气的!” 二老爷浑不在意:“叫她说罢,她看什么都不顺眼,这下弟媳回来了,可让她眼热去。” 二太太顿了顿,才说:“你可没看到弟妹身上那件狐裘……乖乖,我一根杂毛也找不出,那毛色雪白的,瞧去跟雪似的一大捧,也不知道价值几何。赋春那么个穷地方,也不知道她们哪儿来的这么大底气。” “当初三弟在两淮管盐务,那可是坐地生财的大肥差,说不准他手下还给妻儿留了宝贝呢?既然他们在赋春没死成,我们就得对人家客气些,保不齐以后还能用得上。” 二太太苍凉的叹息了一声:“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二老爷有些不自在的卷着被子侧过身去,早些年,他哪里会想到自己还有求得到三房的一天! …… 同样是冬天,走时荒凉冷僻的三房宅院和如今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滑溜的青石板路已经被铺的精巧细密的鹅卵石路给取代,大都这种地方,鹅卵石只有从金陵才能采买,可是比青石板稀奇的多的玩意儿,往常也只有在大房二房的堂院里才能见到。道路两边一进秋末就光秃秃的矮树也早被拔了,连带里头的一大块空地全部都种上了含苞待放的腊梅花,粉色的花骨朵尚未开放便飘扬着一阵阵优雅的异香,几个主人原本住的主屋早就被翻修了过去,温家兄弟共用的书房内空空的书柜如今也放满了珍籍,站在房门外放眼望去,壁挂的水墨丹青一眼便知是名家大作、桌上的笔架从大到小依次排放着的毛笔也是用翠玉做的笔杆、镇纸是湘江木、砚台是如今大都炒的极热的吴兴端砚,打开端砚边儿上的红木漆盒,里头是宝贝兮兮包在绒布内的两块墨,一块是黑色的,放在鼻端一嗅能嗅到清香,一块是红色的,手指头在上面一划,就染上了血一般的殷红。 温乐倒是不懂这个,一边的温润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讥是讽:“贡墨可不好得,这真是下了血本儿了。” “这个很贵么?”温乐听他这样说话,又伸手蹭了蹭那块朱砂墨,摇头遗憾道,“这要是块漆就好了,能给母亲做指甲用。” 温润推开窗,叫他看外头含苞的腊梅,点点窗台:“是让你画梅的,朱砂墨可不好得,这是汝阳送来的贡品,一看成色也是贡品中上等的,大厉上下用得起这个画梅花的除了皇家,只怕就是那些个富可敌国的商贾了。” 温乐立刻来了劲儿,将漆木盒里胶的严严实实的绸布硬是给撕了下来,包好两块据说这样珍贵的墨就往怀里塞。大厉朝读书人那么少,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文房四宝价格太高,他若是能在商城里找到仿照这个宝贝的法子,到时候能做的生意还得多一样。 温润赶忙拦住他,手伸到他的胸口去捞墨块:“你快放回去,拿人的手短,你想被温家吃死么?若是不想,便尽早歇了占便宜的念头!” 温乐可没有他那么强的自尊心,礼物他收就收了,人家只愿给的,办事儿得看他心情,不乐意人家能怎么办!? 更何况贡品这种东西,温家人拿到手的手段也绝不是正当的,自己就算是真的贪墨下来,那些抠门到死的大伯二伯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到手的东西他不肯再撒开,只能和温润较劲,骂他道:“我以为你是佛脾气呐,跟我发什么火?我活那么大没没收过他们年关的压岁,现在拿块墨怎么了!?” 温润很无奈,作为古代男人,他的想法还是相当随大流的,能不要别人的东西就尽量不要,风骨和志气是跟命差不多重要的东西,他这样脾气的人一碰上温乐,那就是彗星撞地球,代沟巨大,但无计可施。 他只能柔下态度来哄骗温乐:“你还给他们,我下回肯定给你弄回来一模一样的,我肯定给你搞到。” 温乐白他一眼:“傻子,你的钱不是我的钱么?这是免费的,再花钱去买个一模一样的,我又不是和你一样傻。” 见温乐果真收的心安理得,他没了办法,只能心中沉甸甸的的放下块心事,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这毛病不能惯,太清高小心没饭吃!温乐受不了温润这个模样,虽然三观内还是相当赞成这种高尚的人,但作为家人来说,温润这种做生意不知道骗、当官不屑去贪的人实在够让家人操心。如今温家人对他这样爽快和周到,比如就是有事情要求他办,不管到底能不能办成,温乐肯定还是要为此费心的,他收点东西怎么了!? 想起从自己回到温府后一直都没有露面的两位堂兄,温乐心中冷笑,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大老爷家的那位叫做温贤悯的少爷和他爹一个模样,成天幻想着自己悲天悯人,不思上进倒还罢了,却偏偏不肯服输,什么事情拔不了尖就要生气,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二房那位叫做温贤礼的,也不是好东西,和他母亲一个模子出来的争强好胜,生平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抢风头,他和温贤悯可谓是从小针锋相对的,不过是看在了血缘相亲的份儿上表面过得去,听说他们最团结的时候就是来欺负温乐和温润的时候,欺负完了各自拍屁股滚蛋,第二天见面了仍旧骂街。 而今大老爷被撤了官衔,二老爷也不过是个四品的监察御史,大都现下几乎是武人的天下,他这个御史存在感几乎为零。君不见大老爷的官儿是怎么丢的?跟守军们吵架丢的!那不过是个守军而已,虽说是跟着皇帝从亲王一路走下的,身怀从龙之功,但这样的处置,足可以看出文官儿不受待见了。 二老爷现在夹紧了尾巴做人,日子未必就比大老爷清闲,作为御史,他谁都不敢骂,谁都不敢参,这倒是不得罪人了,但他还算个什么御史? 要说前些年,三房仍旧风光,温老爷也还在朝堂之上一呼百应的时候,他们有先见之明一些将儿子安排到哪个部门里吃点苦头翻几个跟斗,说不得如今另外两个温少爷也能靠着风光时积累的人脉来做些正事儿,可温贤悯和温贤礼哪里是吃苦的人?拖着拖着,到了现在日暮西山,他们有危机感了,哪里还来得及让他们再筹备?机会本就是转瞬即逝的。 他们一辈子都是这么个德行,走一步看一步的眼界,当初温乐去赋春的时候,以为他离死不远,大房和二房何曾想要留下多少情面?现在看到三房还有些希望,比自己强一些,又不去想皇帝日后会如何发落三房,只是一门心思的贴上来意图弄些好处,等到了以后,皇帝当真和温乐撕破脸的那天,头一个捅刀子的只怕就是这些现在笑脸相迎的亲戚了。 温乐不屑他们,却不想韦氏被人说嘴,只能当个笑话看着,温润心知肚明,却因为旧俗,总被局限在这些八股的条条框框里,好在现在他不管事,决定都得是温乐这个厚脸皮的人来下达的。 隔天因为三房的回归,老太太的丧礼正式开办,人早就下葬了,葬礼能被拖上那么久也算是大房二房尽了心,国丧期过后民间的丧事就不用多么讲究,温乐面儿上补贴了二百两银子,大概够酒席的费用,其余的丧乐纸钱之类的都得大房二房均摊,两个伯母脸上立刻就不好看,可到底也是忍住了。 酒宴因为经费不够,并没有如同二太太心中所想的那样办得极尽奢华,他们原本是想要趁着这一回功夫来向着大都的那些旧宗好好表示一下存在感的,如今不能不按着中等人家的规模来办,丧乐队也只能吹四个时辰、两个太太觉得颜面无光,在招待女眷的时候也异常的小心谨慎,不敢再拿出财大气粗的行头。这里头最受人注意的,果然还是三房的这些个人。 减了肥的温乐和三老爷看上去还挺相似的,温乐没见过自己这个爹,但听说三老爷年轻时也是大都赫赫有名的有才有貌,只是受限于他庶出的身份,并没有攀上多么高门第的妻族。可这份才气却不影响老皇帝对他的赏识,当初殿试时三老爷的才学凌驾于诸人之上,加上那份皮相,老皇帝看他顺眼,才会在大都济济的人才里专门挑选了他去管理盐政,后来还叫最看重的太子爷去和三老爷交好,要不是后来出了那样的变故,现在的三房之怕就令成一门权贵了。 众人不禁有些唏嘘,赋春不缴赋税的事情皇帝因为担心各地效仿,并没有公开宣扬,大都内有些根基的人家却都是有渠道知道的,温家如今在朝堂没有得势的人也没有交好的官吏,自家的难堪他们反倒是被蒙在鼓里了,想起当初春风得意时靠着三房风光无量的温府诸人,再看现今这个离开一段时间后和从前的三老爷并无不同的稳妥青年,对比了温家两个老爷惯性的傲慢,大家只能感慨,不知道日后的温府会是什么样一个结局。 有爵位傍生,温乐那边即便是因为家道衰落无人逢迎,却也并没有不识相的人上来得罪的,反倒是两个老爷那里,似有若无的嘲讽从头就没有少过。 温乐在这一头正被温润带着认识他以前熟悉的一位户部官吏,那小官姓李,官位不高,却坐的是有油水的买卖,后头也是有世家撑腰的,他对温润颇为恭敬,才说了没两句话,就刻意的劝起酒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清脆的杯盘碎裂声自身后响起,温乐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便瞧见温贤悯从居中的圆桌内站了起来,气势汹汹的指着对面不远处的一个男人大骂:“你有种再说一遍!” 第四十三章 和温贤悯起冲突的这个男人看上去约莫三十上下,穿着一身五品官的黑边朝服,看样子是刚下了朝没有梳洗打扮就来参加葬礼的,纯粹是来吃饭的话,他这模样也算是重视了,竟然连梳洗也没有花费时间去做。可换一种思路,却又未必不是对温府的一种轻蔑。 因为事发突然,喝的醉醺醺的大老爷没来得及插手,就见到跟温贤悯起冲突的男人刷的站起身来,神色如常的反唇相讥:“我为什么不敢说?难不成老夫人的去世不是被大老爷给气的?我只是看不过去大老爷心安理得的喝酒,又有什么错?” “放你娘的屁!”温贤悯当下就气的暴怒,手上在桌上随意摸了一圈,抓到个空碗就要砸人。 酒宴立刻变得乱哄哄的,坐的近些的二老爷反应过来,连忙拉住他,温乐皱了下眉头刚想去看个究竟,就被温润给拉住了,温润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那位是刘守军的堂弟刘炳,现任兵部侍郎,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参加祖母的殡葬,但你若要对付他,尽量别出蛮劲儿,他来者不善。” 温乐朝他点了点头,拍拍他的手背,自己拎着壶酒晃悠着过去了。 “哟,这是怎么了?” 那桌子的所有人都朝他行礼,刘炳也不得不做样子似的弓了弓腰,温贤悯这个蠢货还以为温乐是来给他撑腰的,挣脱了父亲的束缚扯着嗓子就叫屈:“乐儿!你给他颜色瞧瞧!他竟敢……”温乐递了个凉飕飕的眼神给大老爷,大老爷吓得不行,一巴掌打在他嘴上,劲儿大的险些磕掉他的牙。 温贤悯一声闷哼,哀叫着呜呜蹲了下来,捂着脸说不出话。大老爷手足无措的看看温乐又看看儿子,简直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才好。 温乐心中更是无奈,这拎不清的父子俩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脉相承,当爹的在自己老娘的殡宴上喝的醉醺醺,当儿子的在祖母的殡宴上和客人大打出手,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作为主家的温府终究要被人指点。 没好气的看了那个一贯爱出风头的堂哥一眼,温乐笑眯眯的回头盯着刘炳,轻声说:“我家堂兄不懂事,让大家伙见笑了,方才是个什么事情,还请刘侍郎告知才好。” 刘炳有些不自在的看了眼周围都将视线投向他的人,皱起眉头:“没什么,既然温兄他停了口,我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他原本是抱着故意惹怒温家的几个小少爷的想法,最好能让他们气的当场砸掉自己祖母的殡宴才好,没料到这个当初在大都内籍籍无名的三房少爷居然会半路杀出阻他好事,他还没有想要成为众矢之的的意思,今天做这事儿也纯粹是因为他堂哥的嘱咐,既然不成功,他便自证清白脱身。 温乐开始不依不饶:“可我方才听堂兄说起侍郎方才讲我祖母是被大伯他气死的,这话究竟是从何说起,我倒想和侍郎讨个明白。” 刘炳皱了皱眉头,理所当然的说:“温老夫人从前身子骨那么利索,大老爷被圣上罢官后却忽然逝世,这话虽然说来不好听,但不是被大老爷气的又是什么?爵爷难不成想因为这个事实来责难下官?” 大都权贵多,每天吃饱了撑的就喜欢传八卦,大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基本逃不过他们的嘴巴,酒楼里就跟情报站似的,温家的事情当然也是传的沸沸扬扬。打一开始老太爷去世那会儿,就有人断言温家日后要走下坡路,后来发生的那些个事情无疑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印证这个曾经猜测,三房的衰败,温乐的爵位,以至于三房被彻底驱离大都平静了一段时间后也没有消减过人们对这件事情的热情,而今年,大老爷的撤职则将人们心中一触即发的幸灾乐祸给彻底唤醒了过来。 老太太的身体变得不好的传闻是从前段时间开始出现的,大都内的女眷们几乎隔上几天就会举办些小型的聚会,花宴啊茶宴啊什么的,老夫人作为温家后院说一不二的领头人物,从来是不会错失这种聚会的。然而从大老爷被撤职后没多久,她便慢慢开始不出现在外头人的视野中了。 说起来也让人发笑,温家虽然败落了,可这些个夫人太太出席宴会却从来不见穿过旧衣,一身绫罗绸缎满头白粉珠钗都是上等的好货色,仿佛生怕抢不走主家的风头,她们出现的时候往往女人们都在背地里碎嘴嘲讽,她们不出现了,这些女人又开始感觉少了些什么,反倒寂寞。 温家的亲戚并不多,唯独的那些个也没有太发达的,自然甚少登门,因为新出的变故温家的老爷太太们恨不得更低调才好,也不太会出门玩耍,当然不知道如今府里的事情被传成了怎样一个沸沸扬扬的程度。不过这些传闻不得不说也不是空穴来风的,除了内里太深处的情节有些出入,大多数的猜测都和事实相差不多,老太太确实是在大老爷被撤职后就不大好了,真正的原因肯定问不出来,但即便让温乐来猜测,也不会猜出比这些传闻更靠谱的了。 可惜就可惜在他现在也是温家的一员,温家倒了,对他来说没有多大好处。亲戚永远是社会中最难过的一关,如果如今的他身在赋春,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可以当做没有看到,可他人在大都,刘炳当着他的面找温家的人的茬,温乐也只能帮亲不帮理了。 温乐没怎么耍过无赖,但这事儿对他来说也不算太难,刘炳这个小侍郎自己未必有胆子主动来挑衅,他背后必然是有人撑腰的,温润都说了他堂兄是刘守军,大老爷的丢官儿也是因为在朝堂上和刘守军动手打架,那始作俑者到底是谁几乎不用再多想了。武人做坏事就是太嚣张,不同于文官们表面谈笑风生背后蔫坏的下手,他们报复人往往会因为思想太一根筋而把事情做绝。若现在得势的人是温家,大老爷就绝不会为了一时意气而把自己至于风口浪尖,但刘守军他们估计是从新帝上位后一直以来过的太顺的,几乎失去了自知之明,居然派着自己的堂弟来人家丧礼上捣乱,温乐悄悄用余光一扫,已经能瞧见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的人在朝这边看,他们嘴里议论的人,当然不可能仅仅限于温家了。 温乐又不是在大都做官,人家怎么看他愿不愿意和他结交都没有差别,可刘守军却是在大都里讨生活的武官,手里握着兵权的,没有皇帝的命令,他连这城门都出不去。这样不依不饶的来找温府的麻烦,刻薄寡恩的名声肯定是逃不过去了,傻吧,明明是胜利者,偏偏要自毁城墙。 温乐脑子里转个弯,又觉得可乐,这些个武官思维方式和温炼相差基本不大,拿来做朋友温乐再欢迎不过,拿来做仇人?算了吧,咬上了就不松口,不必留面子了。 他冷笑一声,立刻拉下脸来神情冷郁:“守军这是承认了?在座的各位可要劳烦来给我做个证!我不知守军到底为了什么以为祖母会因为我大伯的官务被气死,大伯他在朝堂与刘守军语不投机拳脚相加本是事实,圣上下旨撤官,我温家阖府闭门自省,未敢有半句怨言!祖母她身体本就不好,加上年事已高,我去赋春前还吃了家中为她摆的耄耋家宴,她此番去世,连我温家人也不敢朝着撤官的方向想,难不成还要刘侍郎替我们含冤么?!错了,我才记起刘侍郎的堂兄可不就是与我大伯一同受罚的刘守军么?难怪如此,不是我温家委屈,而是你刘家委屈了!” 刘侍郎瞠目结舌,这是什么和什么?他说了温家几句话,跟含冤有什么关系?这屎盆子扣的! 他可不敢认下这话,堂兄如今也被禁足在家中抄书呢,今天来捣乱也不过因为受人之托,哪敢攀扯到皇帝的身上? 他脸色顿时便白了,色厉内荏的一拍桌子:“爵爷还请慎言,下官从未说过这些!” 温乐眯起眼睛,满肚子的不怀好意:“是,你倒是聪明,可也别把我温家人当傻子啊。你说我祖母是被气死的,凭证在哪儿?我祖母托梦和你说的么?若不是,你又哪儿来的这样大底气,无非是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以为我温家和你刘家一样不识好歹。这你可多想了,我温家阖府可没有对圣上的制裁有任何不快,我大伯犯了错,他便该罚,我祖母有什么可气?你口口声声的说我祖母被气死,若不是你对圣上心怀怨怼,又怎么会将我祖母的死朝着被气这个方向去想?”他说着,一巴掌拍的比刘侍郎更响,咄咄逼人的就说,“不成!这事情可不能轻易便揭过,我们这就进宫,叫圣上评个说法!” 刘侍郎的双腿立刻便软了,满肚子的胆量霎时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慌乱的朝着左右看看,嘴里念叨着“我可没这样想过”,可碰上了他视线的人,却无一不悄悄将眼睛转了开,权当没瞧见这边的一场闹剧。 这些人看热闹比谁都积极,一旦碰上了与自己利益攸关的,便逃得快了。温乐心中可是门儿清,他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若非必要,他也不可能无缘无故会去揽个麻烦。 更何况温府的殡宴,请的当然是曾经和温府有交情的人,温家的老爷子们都是文官,结识交好的当然也是玩笔杆子的,这些人里除了几个兵部刑部的官吏,基本上没人和武官有交集,现在朝中的形式就是一滩烂泥,因为皇帝的偏心,文官和武人只差没有势不两立了,哪儿还有人会替刘侍郎出这个头?即便温乐如今摆明了在阴人,也多得是因为事不关己想要看热闹,甚至添砖加瓦火上浇油的。 这便是人的劣根性,就跟强势遗传那样,再怎么悠久的历史都无法扭转这些缺点。 刘侍郎不怕温家,温家这个瘦死的骆驼就算比马大,也比不上他刘家这一门青壮的新骆驼了,可他未必就不怕皇帝了,皇帝手握他们的生杀大权,刘侍郎只是个小官儿,他绝没有不怕的道理。 温乐这一招就跟老师们说的见家长一样,彻底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他看没人愿意搭理他,立刻就痿了,只想着怎么快点逃走。 温润早在争吵时便叫来护院把守在大门口,见他遥遥将期冀的目光扫了过来,便同样血光淋漓的眯着眼睛朝他笑,刘侍郎后背一冷,竟有种比面对温乐时还要强烈的惧怕,他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的扶着桌子盯着温乐:“本是小口角而已……爵爷用不着这样吧……” “小口角?”温乐冷笑,“对你算是小口角,可你睁大了狗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我温家老夫人的殡宴也是任由你搅合的?你的脸面可是比天大了!” 刘侍郎没了办法,只好搬出自己的堂兄来,半是服软半是威胁的说:“爵爷说这话也是有些过分了,下官何曾有这样诛心的想法?原本堂兄他因为大老爷受罚的事情心怀愧疚,还特意嘱咐我若是府上忙碌定要搭把手帮衬一下,实在是我有些冲动,才不小心办下错事,此事和我堂兄实在是没有半点关系,还请爵爷您宽宏大量不要再追究了。” 真是无耻,追究你就是小肚鸡肠了?温乐根本不买账,绕过桌子就去拽他的手腕:“我可就是小肚鸡肠的人!你如今对我大伯和祖母不敬,我若轻易饶过你了,那又将礼义仁孝置于何地?不成不成,今日你一定要随我进宫,不讨个说法,我便再不回赋春了!” 当下周围闹哄哄一片,刘侍郎双拳难敌四手,到底还是被温家的诸人捆把捆吧,朝着宫门而去。 温贤悯见状已经愣成了木头人,他原本捂着伤口蹲地上自己委屈,从父亲被撤职后,他在府中便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大伯和堂弟都也不像从前那样给他留脸面,就连府里的下人,也都是捧高踩低的,对他的态度和对二房的明显差了一截。他知道大房现在不同以往,也在努力试着不过以前那样张扬的生活,温贤礼抢他风头他也认了,从没有当面闹出不痛快过。可现在,那贱嘴的刘炳那样咄咄逼人,分明是没将整个温府放在眼里,他不过反唇相讥,就要被父亲掌嘴,简直没了天理! 可他眼见温乐不过瞬息之间便扭转了局势,将那个刘炳说的面色苍白两股战战,后头还绑了人说要去面圣,其中变化简直叫他瞠目结舌他仍旧记得前些年自己在府里耍着威风欺负这个三房嫡少爷时的模样,那胖子抖着一身的肥肉满脸屈辱隐忍不发的表情曾经是那样鲜明,现在却反变成眼前这个身形清瘦神情傲慢的青年,虽然体积小了许多,可那气场真的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仍旧出神,忙碌起来的大老爷却不小心一脚绊在了他身上,大老爷喝骂了一句畜生,自己匆匆的跟着人朝大门跑,也顺便叫醒了仍在自己世界中的温贤悯。 温贤悯蹲在地上茫然的望了会儿天际,心中骤然升起说不出的自卑,抿着唇反向府内躲去。 …… 刘守军在家中扒拉着头发对着要抄的佛经咬牙,新帝对他没有以前那么宽容了,他从这次的处罚中清楚的得到了这个认知。 文臣和武将的矛盾本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跟那些文绉绉的老匹夫们打架也绝不止这一回,早前更加严重的更不是没有,可唯独这次和温老头动手,皇帝开口罚了他。 虽然与温老头的丢官相比,他这罚抄经书一百遍进驻三个月的惩罚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对于武人来说,动笔抄写未必就是比丢官清闲的好事,更何况那天朝堂之上皇帝遥遥的一瞥着实也让他心寒,多少年的生死兄弟,骑在马背上打拼出来的功绩,登基之前还跟他们许下共享江山的盟誓,而这才几天?往日的情分,就好像全没存在过似的,现在还不是烟消云散,说罚就罚?今天可以是抄书,明日未必就有那么客气了。 他虽然心里明白,但被养叼了的脾气又哪里有这么快改善的,在府中听闻温家三房千里迢迢从赋春赶到大都来参加老夫人的殡礼,他便忍不住嗤笑,温老头在朝堂咄咄逼人面红耳赤的模样他可没有忘记,现在来了帮手,便以为得意了么?思来想去,觉得咽不下去这口气的刘坤忍不住便想捣乱,最好能让那个不交税又有钱在西北买大批硝石制冰的爵爷气的吃不下饭才好! 等到那股气下去了,刘坤又有些不安,担心自家表弟年纪小斗不过那群玩惯了心眼的老头会吃亏,他正忐忑着,宫中便来人传了口谕让他收拾收拾去面圣。 他以往最讨厌宦官,总觉得这些不男不女的妖物面涂白粉阴阳怪气看了就讨厌,而今天他也难得忐忑到了想要打探皇帝用意的程度,他并不太关心这个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宦官叫个什么,只能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这位公公,圣上传我进宫所为何事?” 那宦官对着平日心高气傲恨不得拿鼻孔来看自己的刘坤的讨好并不受用,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小的来时并未面圣,大人一去便知。” 刘坤阴着脸到了勤政殿,冷冷的瞥着那个一路缄默的宦官离去的背影,他慢慢自底处爬上阶梯,脚踏上高台的一瞬间便有些愕然,因为他听到了十分清晰的哭声。 左右看看,内监们都是安安静静的只管做自己的事儿,只有两个看到他来的宦官迅速的进了殿内通传,刘坤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直到皇帝派人出来容许他入内。 一进殿,那哭声更加清晰,被侍从带领着进了内堂,他才自明晃晃的烛火下看清了里头的形式。谏郡王披着一件帝制的披风安安静静的站在龙椅旁边,皇帝的表情有些纠结,他们俩都看着高阶下站着的四个……不,三个人,因为还有一个人是蹲在那儿的,这人张大了嘴捂着脸,震耳欲聋的哭声便是从他嘴里嚎出来的,而自家堂弟刘炳则被温老头给拽住了袖子,一脸尴尬的站在旁边。 “行了爱卿,”皇帝见到刘坤到来,脸上的表情简直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他赶忙出声劝阻还在嚎啕的温乐道,“刘卿已经来了,爱卿若有委屈大可直言不讳,朕必然给你一个公道的。” 温乐捂着脸,眼睛泪汪汪的盯着高台上的皇帝,不断地抽噎:“陛下!!若没有你,微臣今日必然要被白白侮辱,微臣一想到再过不久就要启程回到赋春,心中便万般不舍,陛下!!!” 皇帝脸都绿了,脖子一下鲠了起来,看模样都快吐了。 刘坤有些意外的看着蹲在地上嚎啕的少年,他说话时手并不全捂着脸,一双杏仁眼又大又灵活,嘴唇水润红艳,相貌十分出挑,比起站在一旁的……一旁这个是谁? 他盯着温润的五官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定这个活像在墨汁里滚过一圈的人真的是温润,登时更加诧异了,温老三他大儿子怎么黑成了这样?赋春果真那么可怕吗!? 他再看看蹲在地上的少年,见他一口一个微臣,自己却着实不记得见过这样一个,只能迷惘的弯腰朝皇帝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皇帝瞪着他,眼睛溜圆的:“刘爱卿,温府今日治丧摆宴,叫你堂弟搅合了,这事儿你自己和温爱卿去解释!” 他气死了,大厉朝如今灾祸不断,又是洪水又是干旱,前不久又吹了潮风引得福州港百姓流离失所,他为了处理这些事情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这些手下的兄弟却还是要给他惹事!阿笃说的果真不错,这些老哥们儿留着享享福已经是极限,没有一个能堪大用的!刘坤先前在朝堂之上和温老大打架的事情已经够让他发火的了,若不是实在不忍心,他绝不会只治刘坤一个禁足抄书!可这才过了多久啊,他又闲不住要闹事了! 刘坤愣愣的回头盯着温大老爷看,心想着温大人?皇帝又把这老匹夫官复原职了吗?看了一会儿,他才想起仍旧在哭哭啼啼的少年,低头发了会儿怔,又去瞥自己堂弟,最后只能朝着皇帝作揖:“陛下,您说的是哪位温大人?” 第四十四章 皇帝登时无语,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认不出温乐是情有可原的,这温家的两兄弟自赋春一趟回来变化实是太大,温润晒的比难民都黑,温乐的一身膘肉也生生的给饿不见了,方才殿上初听到他俩自称的时候,他也愣了好久,而后才才开始好奇赋春究竟是怎样一块穷山恶水的地方,竟然将他俩给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可作为武将出身,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眼泪了,温乐这么一瘦下来,大都这个普遍长得显老的群体里嫩的就跟十六七岁似的,嘴巴一咧嚎啕大哭的模样真叫难以讨厌,被哭声搞的头昏脑涨的时候皇帝什么都想不了,只剩下生气了。 “那是一等爵!”皇帝没好气的瞪了刘坤一眼,指指看上去最小的温乐,温润一边表情有些尴尬的退了一步,叫刘坤得以看的仔细些,刘坤的表情瞬间就木了。 他见过温乐,并且见过不少回,这是那个温府三房少爷?被削了一半吧? 刘炳见堂兄不说话,自己也有些忐忑,抢先出口道:“真的不是故意的。” 刘坤瞪了刘炳一眼,他并不心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有什么可抵赖的?虽然他从未想过温家会有能耐厚着脸皮来御前找说法,但真就是来了,他也没什么好怕的,更何况温乐长得这温温吞吞的模样,一开始又给了刘坤他只会哭哭啼啼的印象,作为武,刘坤真不觉得一个爱哭的小男孩有什么可谨慎的。 不过他倒是确实没有傻到承认自己是主使者,皇帝如今对他的态度早已没有曾经未登基时那么容忍了,他敢于这样的情况下找温家的不痛快,无非是清楚皇帝对温家的不耐胜过了对自己的,他这是兵书看多了,还抱着敌的敌就是朋友这么个死理,压根儿不懂得变通,也没想到登基后的皇帝会和从前的那一个变化如此之大。 他朝着温乐大大咧咧弓了下腰,落落大方道:“爵爷明鉴,下官这堂弟自小以来便不识轻重,若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爵爷,还望爵爷看他年纪尚小的份儿上高抬贵手,下官不胜感激。” 其实要和他平时跟朝中的其他的交往作比较,他这会的服软实是难能可贵的,平常就算是打到了头破血流对方也未必能听到他一句道歉,而今天如此痛快请罪的原因除了身份上的差距和如今形势不同以往外,他看温乐顺眼也算是一大理由,弄糟了温家老太的丧礼,搞得家小辈朝堂哭哭啼啼,他往那儿一站有家三个大,未免便有了种自己欺负的感觉。 温乐却不吃他这一套,冷哼一声抽抽搭搭道:“敢问守军大,令弟今年可过了二十?说他年纪尚小,又大了他多少?若照这样说,方才他祖母灵前大放厥词时一斧头劈了他,现如今也能用年纪尚小来诓圣上网开一面?倒是长了见识!” 刘坤有些不耐烦,心想着文官就是文官,讲话文绉绉的不说,半天不摆开自己的真名堂,他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与其这里扯皮,他更乐意快刀斩乱麻的听命令,于是愧容一收,他转身朝着皇帝一拜:“圣上明鉴,下官愚钝,不知爵爷他到底意欲何为。” 皇帝揉了揉额头,已经觉得头疼了,赶忙问温乐说:“事已至此,再伤心也是无用,到底是朝内同僚,这又该怎么办才好?” 温乐也不答话,蹲地上捂着脸大声开始嚎啕。 温润纵然知道他是演戏也忍不住心中发疼,一挥衣袖义正言辞的开口道:“陛下,请容草民多说一句,此事若是守军大一句抱歉就可轻易揭过,那爵爷方才也没必要快马加鞭赶来宫中请陛下劳心,而是府外便可轻易私了了。陛下当初与先帝陛下亦是父子情深,草民前些年时常听闻皇上自千里迢迢的关外带来奇珍异宝,只为了哄得先帝陛下一时开怀,既如此,陛下应当能理解草民与爵爷为子孙对长辈的爱护,刘侍郎祖母殡宴上不顾礼义廉耻信口胡言,使得祖母她九泉之下只怕也难得安宁,这样的险恶用心,若是一句道歉便可揭过,那日后大厉朝内效仿此举赴仇家报复,朝中为子孙者岂非永无宁日?” 皇帝一愣,心想这话听着怎么也有点道理。温润他面前一般不会出头,是以他居然对温润也没有什么印象,这才想起一直站温乐旁边这个五官不错皮肤稍黑的青年似乎就是温乐他亲哥,皇帝眯起眼盯着温润的脸打量,这五官怎么就有点面熟呢……? 谏郡王忽然捅了捅他的腰,朝他使了个眼色,小声道:“陛下,温公子所言不错,朝中官员应当更明事理才对,如同守军大这般的手段若是传扬了出去,实是不好听。” 刘守军自然听到了他的话,气得大骂:“谏郡王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下官这样的手段?分明是下官内弟不懂事做出的举止,为何到了您那里变成了用心险恶!?” 谏郡王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反倒是皇帝气的大怒:“刘坤给朕闭嘴!” 刘守军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理智,他扫了眼气定神闲的温润和仍旧哭哭啼啼的温乐,表情一冷,更是如鲠喉。 多少年出生入死的兄弟,到底不是一个爹妈的种,现如今竟连说话都能碍他眼了。 除了少有的几个马屁精,朝中几乎是没有喜欢这个谏郡王的。而谏郡王分明知道这一点,却时时要跟着皇帝上朝退朝形影不离,他身上没有战功也没有政绩,皇帝不是头一回提出要封他做亲王了,都被满朝文武的反对浪潮给压制了下去,刘坤不禁就想――凭什么! 温乐抹了抹眼泪,手上都是干爽的,他哪里会真哭,眼泪都是营销手段才对。 刘守军他蠢,自己不将名誉当回事,便以为天下都是如此,温乐却不会这样认为,拿了武的把柄,他难不成就真的是要为难武的吗?武没什么能被他用上的资源,他的用意,当然是为了利用刘坤来找皇帝要好处。 他努力忽略掉心里看到温润和谏郡王眉来眼去时的不痛快,这会儿是有正事的。 谏郡王和皇帝开始窃窃私语,过了没多久,皇帝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刘坤一眼,唤来两个小太监将刘家的兄弟给带了出去。殿内便只剩下了温家的几个,谏郡王想了想,又将温家大老爷给打发了出去。 大老爷很明显也知道后头会发生什么事了,转过身时看着温乐兄弟俩的眼神是赤裸裸的,被罢官之后他便明白了身份带来的好处,府外和府内收到的和从前比之天差地别的待遇他已经受够了,他只盼着温乐兄弟俩能记着他一点好处。 …… 从宫内讨价还价了大约有一个时辰,晌午饭都过了,温家兄弟才得以出来。 温老爷早被派送回府,如今只怕已经家拿起了筷子,温乐摸摸肚皮有些不爽的说:“连饭也不留们一顿,还想见识见识御膳是什么派头呢。” 温润温柔的看着他,伸手掐掐他的脸:“如今福州港受灾,各地粮食都朝哪儿应援,只有节约没得浪费。御膳也不见得多么富贵,皇帝和谏郡王两个只怕只能吃十来道菜,也没什么可吃的。” 温乐没好气的掰开他的手道:“怎么什么都知道,见过御膳吃过御膳了?说的十来道菜就不是菜似的,咱们赋春和母亲吃晚膳,顶多也才八道菜呢。” “那是们节俭,”温润总能找出自己的理由,他觉得温乐莫名其妙的好像又不高兴了,一时间也没法联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说:“咱们一道回府,然后带着忍冬去户部要名册?还是有另外的行程。” 温乐抬头望了眼天际,皱皱眉头:“回府吧。” 府内的主们也没有吃午饭,门房见到兄弟俩回来,赶忙带着他们俩去了堂院,据说主子们都聚那等他们回来。北方的院子盖的就是比较空旷,一路走着已经极少能瞧见赋春那边喜爱编扎的花墙,只是十分朴素的树障,距离老太太以前住的主院落不远的地方,顶大的一个屋子里头,便是温府极少用得上的聚餐的堂屋。 女眷摆一桌,坐屏风后头,一家便没有和外一起时讲究的那么多,什么不能瞧到脸啊脚啊的,堂兄妹间简直是无稽之谈,温乐上去给韦氏问候时自己注意了一眼,发觉韦氏今天是穿了新衣坐主位的。 他心中暗笑,女果然还是逃不了想要扬眉吐气,温府这些伯娘们从前从未将三房放眼里,连带三老爷去世的那两天,这些也不屑佯装出悲伤来,那时的他们可曾料到自己还有巴结曾经看不起的寡妇的这一天? 酒菜上来后,温乐又不小心注意了一下,一桌子的肉菜,只有两盘子素炒的蘑菇,一盘是香菇,一盘是白菇。 家中长辈去后的三个月里,家中的小辈们原本理当穿素服少食荤腥的,女那边大概心细些,都仔细挑了不起眼的颜色来穿,而男们这边,二老爷穿的灰边的朝服,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休沐也不换下,大老爷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棉袍,脖子上套了火红色的狐皮围脖,温贤悯的外套是鹅黄色的,温贤礼的额角也簪着花,兼之这一桌的菜色,他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虽然对老太太没什么感情,但入乡随俗,为了自己的只能闷头夹着放温润附近炒蘑菇咀嚼,实提不起劲儿。 温润大约也知道他想什么,偷偷拍了拍温乐的脊背,给他炖火腿里挑出几块炖萝卜,放盘子里。 虽说吃饭时讲究食不言,但温大老爷回府后很显然跟全府都通了气,大家对温乐宫里到底和皇帝说了些什么显然十分好奇,吃饭时似有若无的眼光就朝主座打量,搞得他更是没有吃饭的心情。 温家这伙,若不是欠了原来那个胖子温乐,他是断不会愿意和他们沾上一星半点关系的,实是太会膈应。 他随便吃了几口,刚搁下筷子,屏风那边的大伯母就好像天上长了眼睛似的,开口问道:“老爷回来可和们说了,乐儿今日带着那姓刘的往宫里一去,可是耍尽了威风,若不是乐儿回了大都,此番的委屈们温家只怕就要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温乐挑眉朝着那头一看,心说的把戏都是温炼玩儿剩下的。 温乐不接话,大老爷连忙放下筷子搭口:“可不是嘛!乐儿今日……嗯,总之,可叫那姓刘的吃了大亏!” 温乐又扫他一眼,大老爷自诩青白,只怕从记事起就没说过几句谎话,如今要他念着刚刚温乐哭哭啼啼的模样夸奖威风,实是难为他了。 温乐不以为然道:“一家何须说两家话。也没做什么,刘炳和刘坤是自讨苦吃。” 大老爷呵呵一笑,豆大的眼睛瞪的溜圆:“大伯圣上面前说不上话,后来还被谏郡王给打发了出来,倒是无福得知后头发生的趣事。” 见温乐放下了筷子净手漱口,就是不说正事,大老爷急了,只差站起身来。 温乐离了座,附温润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然后将帕子丢回小婢的水罐中,路过大老爷身边的时候,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伯若是想官复原职,那便无需多问了,温家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大家心中有数,纵然能说上两句话却也是有限的,恐是无力回天。” 大老爷神色瞬间灰败了,见温乐走出门去,他原地静坐了几个呼吸,又慢慢拾起筷子,食不知味的咀嚼着嘴里的饭菜。 二老爷脸上有一闪即逝的喜色,随后很快被沉淀下来,他左右看了看越过屏风瞧见大夫面上几乎掩饰不住的怒意,和自家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 温乐跟皇帝要来了和他一起到赋春的那些侍卫家的所有权,这个所有权不是指他能随意掌握这些的生杀大权,而是一定的范围内,他有权利将这些原本隶属大都的居民迁居到别的地方。 一开始他答应这群兵油子自己会领回他们的家确实是蒙他们,一是为了稳定军心,而是为了让这群还有个打拼的动力,但久而久之的,大家相处下来了,慢慢有了点感情,像对于郑瑞那样的,他已经很少会主动去欺骗了。 这次有了好机会,他自然顺势就将自己答应的承诺给履行,皇帝还是很大方的,也许扣下侍卫家属的举动只是例行公事,那些侍卫是死是活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的。用这些来换取温乐闭嘴,他何乐而不为,与此相对的,大老爷的官复原职几乎是个不可能的奢望,皇帝好容易削减了温家的权势,只怕现已经惦记上二老爷了,哪里会让好不容易赶出去的大老爷再回朝?坐看温家死灰复燃吗? 不过一些小小的恩惠他还是不吝啬的,比如颁叫大老爷家中赋闲顺便背个书士的名头,堪堪算个七品官,隶属翰林管辖,名声倒是好听,只是俸禄少得可怜,也没有实权罢了。 哭天抹泪的要好处还是很有成效的,毕竟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皇帝现显然没有刚开始登基时那么讨厌温乐了,其实他们也并没有见过几回面,温乐来到这个时代后这更是第一次面圣,皇帝对他说话还是比较和蔼的,不像是要杀之而后快的模样。仇恨和爱意都是可以被时间化解的,若非必要,温乐也不像将这个皇帝当做假想敌。 总之,拎着忍冬去户部混了个脸熟,弄来了侍卫队家属的名册后,联系的事情自然就不用温乐亲自去办,眼见日头偏西,他大都的街头随便逛了逛,也逛出了兴致。 大都这地方和赋春有本质性的不同,经过历史的沉淀和文化的积累,大都城的富庶本就是许多其余地方无法想象的,就连经济大厉朝数一数二发达的洛阳、临安等地,也从没有敢放话与大都相比的。温乐从前并没有机会好好这逛上一逛,如今有了时间,才发现古代的街道果真是趣味无穷。 街头上的小贩几乎都是成群结队的,买炊饼的和卖豆腐脑的摆一处,卖烧饼的和卖馄饨的也摆一处,留着长胡子的老书生模样打扮的男扛着糖葫芦来来回回的走动,余外便是店铺。店铺里做的都是更高一档的生意,例如卖酒的、卖黄金玉器的,他一家家转悠过去,老板们的态度都异常不错,来回转悠间他便发现临街开的最大的一家铺面,仔细一瞧,卖的居然是脂粉。 是了,脂粉。 温乐哈哈一笑,发现柜台上摆的那些个漆画木盒可不就是他供给到临安的货么?临安找了最上等的脂粉又商城里改良过,用的全是食品合成,连漆木盒子也是仿木质的,陆家却偏偏当做稀世珍宝,一个木头盒子都能多卖出二两银子。 “客官!客官可要来瞧瞧,这都是才来的临安上等脂粉,家中若有娇妻,可定要买回去试一试!”见温乐徘徊门口不走,柜台后头的大娘立刻来了劲儿,手捧着一盒脂粉上上下下的转悠,时而打开试用装来,让温乐看这粉质究竟有多细腻。 温乐笑了笑,走过去慢慢翻看漆花木盒上的图案,这可是他自己挑选的花色,画的是一百六十五个远景美女,每一个美女都穿着华丽的衣袍身姿婀娜,加上构图不重样,这个时代看来确实是很难得的好东西了。 大娘手指抹了下白粉,朝着自己眼睛下头一蹭,就是一条温乐无法理解的白色,她倒是颇为满足的推销:“怎么样,客官您看,保管是最上等的白!” 温乐摸着盒子眼带笑意:“这个怎么卖?看模样挺新奇的。” 那大娘嘻嘻一笑:“客官果真有眼光,这可不就是稀奇东西么?全大都也只有们脂宝斋能碰上,多少大都的小姐太太们都来这儿预定也不定能买到,今日新到的货,竟就被您给碰上了!”她上上下下扫了温乐穿的衣裳袍子还有披着的披风,连带腰间的玉佩都不放过,随后笑的更欢,“这一盒足够用上小半年了,配上临安最上等桃花酿出的乳膏,一套五十两,实是机不可失!” “多少?”温乐瞪圆了眼,他记得这一套临安只卖二十两银子,怎么到这里就翻了一番还要多? “您可别嫌贵!”那大娘挤了个表情出来,点点盒子道:“只怕再用不了多久,这脂粉变成了宫内娘娘们的专属了,们想屯些货都困难的不成,到日后这家脂粉成了贡品,就更是难买了!” 温乐咂舌退出门去,不理会老大娘不爽的表情,心中想着,果真大都这边傻钱多,决不能放过。 …… 回到府中,没有见任何,他径自回了屋里梳洗换衣服,等到喝过一盏热茶后,才觉得恢复了些许精力。 沉香和水桐现每都有自己的事业,赋春的绣纺和织造坊离不开她们,温乐这次回来,便只带了两个小丫鬟银杏和明柳,这两个丫头年纪尚小,行事谨慎却不够沉香水桐沉稳,温乐问他们温润的行踪时,她们相视一眼,只是小声回答说自己不知道。 温乐想想天色还早,正好去找温润聊聊天,便慢步到了他的院落。三房原本的院子并不大,几个主的院落都挨得挺近的。 温润的几个手下都守院落口,见他来了都十分恭敬的叫了,温乐问:“们主呢?” 带头的那位是温润暗卫队的武十七,温乐认得他,他朝着内院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才说:“爵爷,谏郡王里头呢。” 温乐的半边眉头当时就挑起来了:“家主说不让闲杂等进去可是?” 武十七挠了挠头,退开一步道:“爵爷大约是可以进去的,之前大这样吩咐过。” 温乐心头舒坦了一些,抬步绕啊绕绕到看上去亮着灯的书房,书房的纸墙壁上被烛光照出两个影,正对面坐着,他走到近前想要推门,却忽然听到谏郡王的声音说了一句:“赋春赋春赋春!尽就知道赋春,那穷地方连饭也吃不饱,到底有什么好的!” 第四十五章 温乐脚步便不知不觉的一顿,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悄悄的躲在了没有糊窗的地方,鬼鬼祟祟的偷听起来。 他汗颜了一下,随后里头的谈话声便打断了他丰富的内心戏。 温润这人的淡定光是从说话上就能听出来,他吐字不急不缓,语气平静无波,好似在和友人讨论下午茶点心似的悠闲:“大都也没什么好的,与大都相比,赋春倒也不坏。” 谏郡王的语气早已失去了平常在朝中的淡然,他话里分明埋着气急败坏:“我知道你怨恨我,可你要知道,当初若不是……我也尽力了,我若是想害你,绝不会迂回绕到这步境地,当初我做那样的选择,也是为了天下苍生,润儿,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将私心放在大道之后?!” 温润慢吞吞的说:“我从没听你说过一句后悔,你那么肯定自己走的便是大道?” “我不后悔,”谏郡王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味道,“他不是合适的人,那时的情况,不容我再做其余的选择。” 温润轻轻的笑出声来:“这就是我厌恶你的地方,你敢说……便适合了吗?我看不出他究竟好在了哪里。” 谏郡王的声音消失了很久,才微微响起:“我在努力教导他知晓自己的责任,而你是局外人,自然只看到了外景。” 温乐听得稀里糊涂,又恍惚觉得有那么一线亮光悬在空中,似懂非懂。 温润眼含笑意的枕着头,将视线投在方才响起微微脚步声的窗后,出海的时候无事可做,他也是会和温炼学些拳脚的,现在耳聪目明,比一般的普通人要敏锐许多。 温乐这个死小子…… 温润心中痒痒的像有头猫在挠,脸上忍不住的笑意,连带对谏郡王都温和了不少。 谏郡王最后说他不过,只好拍桌子告辞,听着门外温乐的脚步声迅速由近及远,温润不冷不热的放了谏郡王离开,心中默数了十余声后,便瞧见一脸无辜的温乐推开门进来。 温润撑着下巴笑眯眯盯着他看,神情说古怪又很正常,说正常又实在是有点怪。 温乐还装模作样呢,清了清嗓子说:“大哥这个时辰还没有歇息?” “听到什么了?”温润挑了下眉头,脸皮子抽抽的时候鼻子下面的胡须也在动,看起来有点滑稽。 温乐眼神游移了一下,心里虽然对温润的私事有些不满,但还是决定死不认账:“你说什么啊,我刚刚路上碰到谏郡王了,你和他吵架了?他跟我笑的时候像撒娇似的。” 温润忍不住给他逗乐:“他就是这个样子,我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 温乐撇撇嘴,是了,就你们亲密。 温润走上前来,拉着温乐的手臂朝着自己怀里带,温乐翻了个白眼靠他怀里,没好气的说:“无事献殷勤,你想干什么?” 温润捏捏他的腰,转了个身将人抵在桌子上,亲亲密密的一抱,并不说话。 温乐给他抱的挣脱不得,沉默了好久,才小声说:“你和谏郡王是什么关系?” “你听到了?” “……嗯。”不承认也得承认了。 温润低声笑了起来,将他抱起来颠了颠,转而松开拉着他的手朝外走:“今晚在我这儿睡吧。” 温乐不干了,他往回缩着手,脚跟抵在地上,盯着温润的表情开始变得十分不善:“我干嘛在你这睡,我自己房间里有床!你说不说!我问你最后一遍啊!” 温润闭着眼睛难得开怀的咧着嘴,笑的让温乐几乎莫名其妙,然后他笑声一收,什么话都不讲,回头弯着腰朝温乐屁股下面一抬,便将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快步朝着屋外走。 温乐砸了他两拳,见他压根儿不为所动,气的肺都快炸了。 房门外温润的丫头秋分一见他俩这模样立刻就愣了,连带几个因为谏郡王离开于是都进院的侍卫们都呆若木鸡,温润朝他们喊:“别愣着了,去打些热水来。” 秋分慌忙退了下去,几个有眼力见儿的过来帮着开门,温润将人抱到屋子里朝着床上一丢,掐掐他的脸:“银杏没同你来?要不要让秋分去你房里和她说一声今晚不回去了?” 温乐撇撇嘴,蹬了鞋子朝着床内侧爬:“你去说吧。”他算是看出来了,温润故意在耍他玩呢,明明一张嘴就能说的事情一定要吊他胃口,爱讲不讲! 见他发脾气,温润也不以为意,温乐也不是头回这样发脾气了。二人洗完脸洗完脚,换了崭新的里衣,不过是温润的尺寸,复又窝在被窝里。榻下由一墙之隔值班房每晚上不间断的燃着炭火取暖,兄弟俩只盖了一床不大厚的蚕丝被,被窝底下温润想要夹住温乐的脚,被他踢了好几回。 温润到底制住了弟弟,将他锁在自己的臂弯里,侧身抱着他的腰的手轻拍了一下他弹性不错的屁股。 熄灯后,安静的躺了一会儿,温乐听到温润略带些沙哑的声音:“你今天听到了什么?说给我听听。” 温乐手隔着他的衣服,心不在焉的在咪咪上一下一下的点,或是掐着衣服的布料在指间搓弄:“你心里有数,你们讲了什么我差不多都听见了,我倒是不知道你居然和谏郡王关系那么亲密……呵呵,也真是苦了你,居然还和我千里迢迢去赋春那种鬼地方受苦。” 温润轻叹一声:“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和他的关系哪里是你想的那样……你的那些秘密,我一句都没有和他透露过,到底谁更亲近,这么长时间了,你心里还没个数么?” 耳朵在发热,温乐却忍不住牛角尖:“你爱说说去好了!你当我怕他们呐?赋春天高皇帝远的,他能耐我何?” “气话,”温润捏着他的耳垂,有些出神的说,“你可知道谏郡王如今手握多大的权利?皇帝将从前捏在手上的兵权交给他一半,大都中守备城军都需听他手中号令,再迟不过年底,他爵位就得更进一步,届时成了亲王,大厉朝中除皇帝以外,只怕皇后都需看他脸色了。” 想起今日那个刘守军对谏郡王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温乐到不至于以为温润在吹牛,他这会儿实在懒得去好奇皇家兄弟为什么会那么和睦,因为温润的语气太让人上火了! “你倒是与有荣焉啊,那实在是恭喜你了。”温乐推着他,想要挣脱出来:“你给我放手啊,我自己睡。” 又闹别扭了……温润没有理会温乐的气性,而是动了动手脚,将人拉进来抱得更紧:“我跟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不和他翻脸是因为逼不得已。你可知道皇帝为什么那么宠幸他?” 宠幸……这用词让温乐有些黑线,不过也成功调动起了他的好奇心,他的挣扎果然就弱了下来,脑袋啪嗒一下重新跌回温润的手臂上:“为啥?” “谏郡王的右腿……是跛的。” “怎么可能!”温乐头一个不相信,“他平常走路比我还快好不好!” “跛子也不一定就要慢吞吞的走,总能练出来的。”温润叹息着,黑暗中看不出神情,手掌却仍旧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抚摸着温乐的头发,“总之,谏郡王是天生残体,你若是仔细去端详,总能看出一点不对劲的,只是他在努力遮掩自己的不足,皇家也没有将这种消息满天下的宣扬的喜好,你们不知内情,自然不知道。” 温乐说:“你的意思是,他天生残疾,所以无法继位,因此皇帝才特别宠幸他?” “你懂什么,”温润笑了笑,声音中却带着薄鄙的意味,“若真是如此,我也犯不着瞧不起他。毕竟他为人处世上比起其他两个皇帝和太子都要精道许多,他想要讨好的人,只怕没有上不了勾的,先帝驾崩以前,也因为他有顽疾最心疼他,特许他及冠后还入住宫内,他的宫殿,与太子的东宫也只是几步相隔罢了。”他说着冷笑了一声,“说来你兴许不相信,那时候东宫内有资历的侍女都该知道,一年三百余天,谏郡王至少有二百天是歇在东宫主殿的,太子死后,那一群人都是新帝亲眼盯着处理掉的,若是传到民间,距离这江山颠覆只怕也不远了。” 温乐这才真正诧异了起来,温润讲的含蓄,但他也是能听懂话里的意思的,回想起谏郡王有时看着自己微笑时不经意会带起的媚态,他一阵心悸:“太子和他……?先帝都不干预的?!” “皇帝知道的哪里有你以为的那么多,他后宫嫔妃不过寥寥,又不精此道,正常人也不会将自己两个儿子想在一处吧?更何况先帝膝下不过三个皇子,三个人都站在同一阵营隐瞒他,东宫内被治理的犹如铁桶滴水不漏,主殿内还有通往宫外的地道……先帝若能知道这么多,才真叫手眼通天。” 温乐无暇去想温润哪儿来的那么多消息,他是个八卦的人,如今八卦之魂被调动起来正在熊熊燃烧,焰火像篝火堆顶端的苗苗那样瘙撩:“三个人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新帝他以前也是知道的?” 温润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淡淡的继续说自己的:“总而言之,那时朝中虽然太子与骁亲王斗的天昏地暗,他却并不受牵连,太子若是即位,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若太子败了,骁亲王掌权……新帝在登基以前便对他百般垂涎,谏郡王对他不假辞色,他反倒更为痴迷,你瞧他如今掌权了,骁亲王只有比从前更风光。” 温乐挠着自己鼻尖,愣是对着一家兄弟搞的无语。 温润掐了掐他的脸:“所以啊,傻子,你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他今年只怕快入不惑了,你想想我几岁啊。” 温乐被他这样一说,觉得似乎也有道理,顿时发觉自己的脑补让人发笑,他耳朵更热了,额角都有些汗意。 温润见他沉默,手一摸,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那样想的?老天爷,我随口一猜,你还真的是那样想的啊?” “我这样想怎么了!你也不想想你们俩搞的有多暧昧!明明完全不搭界的两个人,你启程去赋春他要专门来送行,面圣的时候也在眉来眼去,我才去办事儿多久啊,他就从宫里脱身出来看你,若不是……那种关系,谁能做成这样!”话一说完,他顿觉自己被带进了沟里,“是啊,你和他关系好跟他身世有什么关系,他和皇帝和太子这样那样,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温润抱着他翻了个身,自上而下的投以目光,纸糊的窗户挡不住明月的微茫。借着这小小的亮,他俩都能看清对方的表情,温润的眉头舒展,眼神却有些复杂:“你当真要知道吗?那我又问你为什么生气呢?即便是当真与他有暧昧,你应当也只有高兴的道理。不信你去问二伯,若是大伯勾搭上了谏郡王,他只怕要兴奋的在门口放鞭炮才对。” 温乐瞪大了眼,他为什么生气,这话问的,还问他为什么生气!他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吗?他和温润又不是心理上的亲兄弟,能和真兄弟一样因为有钱的嫂子而高兴简直太离谱了好不好! 这样想着他又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这想法就是在作死!看温润谈起谏郡王时那个薄鄙的模样,若被他知道了自己的意思,只怕兄弟也没得做了。 温乐的表情倏地便沉静下来,连眼神也被伪装无懈可击,带着他所常有的理智光芒:“我这是担心你和皇帝抢人到时候死无全尸,你以为我为什么不高兴?” 温润挑起眉头:“当真?” “当然是真的。” 温润失望的哦了一声,轻哼的低下头,以鼻尖缓缓摩擦温乐的鼻尖,眼神一瞬不瞬的盯紧了温乐的瞳孔:“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有些别的什么……哎呀,若是这样,我后头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一瞧他暧昧的模样,温乐立刻就火了,再不明白他就真的是傻子。 “你爱说不……唔!” 温润忽然贴了上来,并不陌生的一双嘴唇带有与平时大相径庭的热度,蛮不讲理的压迫了下来。他们兄弟间平常也会厮磨一下,通常都极有默契的只是啄吻,而今天却明显有了不同,温润仿佛豁了出去,舌尖无所顾忌的探入温乐的唇齿,温乐只觉得自己两排牙齿被仔细缓慢的舔舐了一遍,他试图用舌头去堵住温润的攻击,但往往下一秒那条灵巧的舌头就会攻占另一处防御薄弱的地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迫击一并压下来,温乐毫无抵抗力的瞬间便丢盔弃甲。 两人都不是老手,所能依靠的不过是互相配合时慢慢摸索出的经验,本能的驱使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大助力,温润无师自通的迅速解开了温乐里衣的衣带,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一心二用的上下摸索起来。 温乐极怕痒,被摸到了腰整个人便开始发抖,嘴里又被温润深深的一吸,他整个人便失去了理智,昏昏沉沉的将胳膊搭在温润的腰上,低低的开始哼哼。 感受着手掌下肌肉频率极快的抖动,纵然是这样的场合,温润也忍不住发起笑来:“大都这边人说怕痒就是怕老婆,你日后该有多怕老婆啊。” 被笑的恼火,温乐半睁着眼睛愤愤的看他,才发觉自己居然无意识的将腿也盘在了温润的腰上,上衣几乎被整个扒下来了,后腰是悬空的,背上托着有力的手臂。温润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大,竟然能将他桎梏在怀中不得挣脱。 不过手是自由的,温乐冷哼了一声缩回手就开始整理衣服,上床还要被笑话,没听说过有这种道理的。 知道惹毛了温乐,温润顿时不敢出声,他赶忙讨好的去捉温乐的手,趁机在温乐细软的皮肤上捏捏又摸摸,嘴里哄到:“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人就是口无遮拦,不是有意笑话你的……你太可爱了,我才忍不住说那样的话。” “快滚蛋吧,找个吃你那套的。”温乐伸手推他,“让开啊,不让我给你好看,到时候断子绝孙了别怪我。” 温润哈哈笑着,讨好的在他脸颊上蹭蹭,自己抱住温乐的大腿一个劲儿的厮磨:“你怎么气性那么大呢……我告诉你我和谏郡王的关系还不成么?” 温乐动了动大腿,发觉被抱得死紧,不由黑线:“你爱说就说吧。” 温润放开他的腿将他朝着床里头推了一些,有些疲倦的伸手抚摸着温乐的脸:“你让我梳理梳理,那一家子人就跟唱戏似的……谏郡王在和太子……之前,太子也是个荒唐人,在东宫内养了近百名的侍妾,逼死了两任太子妃,膝下却连一个子嗣都没有。外头人都纷纷扬扬的传他约莫身体有问题,先帝却不知道他与后宫的嫔妃竟也有染……先帝长情,钟情太子母妃,也就是先后,后宫中有两位形同虚设的贵妃,这两人因为先帝专宠先后的关系,有时或许一整年也难得面圣。太子冠礼后不久,其中一个丽贵妃便启程前往新德万松寺礼佛,当时太皇太后身体不适,她这一举动还引得朝野上下赞誉一片,可你当那是怎么一回事?丽贵妃连着来回的路程,在宫外耽搁了近一年半,回来后整个人便憔悴的不行,很快就去了。” 温乐心中升起个不大可能的猜测,愣愣的盯着温润的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润朝他一笑,神情苍凉又自嘲:“什么意思?当初丽贵妃去礼佛时,随行的队伍便都是太子的心腹……父亲在那之前便投于太子麾下,从那往后便大受太子重用……你说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 温乐莫名觉得温润这个笑容使他心尖慢慢疼了起来,这能是怎么回事呢? 太子和贵妃间越过底线,伦德纲常足以压垮人,更勿论太子对此未必抱着真情,只怕贵妃和他偷情,也只是寂寞使然,这个孩子的诞生恐怕让两个人都是惊慌无措的。太子膝下无后,怎么可能不渴盼子孙,但这孩子的母亲却成了两人的催命符,一时冲动打算生下他,之后漫长的时间中,两人只怕都在后悔。 最无辜的孩子反倒生下来便不受期待,使一点恩惠便丢到了下臣家中几十年不闻不问,偏偏又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对温乐来说都有些冲击的背景,对纯粹古代人思维的温润来说,恐怕是更大的耻辱。 温乐轻轻道:“母亲知道吗?” 温润摇头:“她不知道,父亲他……也并不敢和我多么亲密,因此只怕是旁敲侧击的恐吓过她的。” 是了,温三老爷对温润的那些倚重,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是天大的宠爱,甚至压过了嫡子的风头在三房威名赫赫。可在温润看来,恐怕便像个笑话,他从小到大,从未接触过真真正正的亲情。 恐怕一开始的时候他是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吧,后来是三老爷和他说的吗?还是太子的手下?满以为自己敬重的父亲这样宠爱自己是发自内心的重视,结果原来是出于身份原因不得不尽到的责任,这事实比耳光恐怕更让人发疼。 温乐叹息一声,再不多问,头一次主动的钻进温润怀里,把耳朵贴到温润的胸口上。 “我也没见你有什么皇家威仪啊,长得像流氓似的,做事情也像个流氓,你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我亲哥,难不成小时候就看上我了?” 温润被他一打趣,连悲伤都提不起劲,他捅了捅温乐的后腰,眼看他被痒的差点跳起来,才说:“你可别太自满,你当初阴沉沉那个冷僻的模样,我才不喜欢你,是后来到了赋春……总之,你和我以前以为的不大一样,真的挺不大一样的。” 温乐心虚了一下:“那是你没有了解我,我什么时候不是这个样啊?” 温润笑了笑,不再说话,缓缓拍着温乐的后背陷入沉思。 谏郡王今日找他,是想游说他留在大都……温润大抵能猜到他的意图,新帝登基后,虽然后宫空荡,但也是时常有后妃晋升的,新帝并未彻底忠诚于谏郡王。或许是权力在手迷失了自己从前的坚持,总之,在任亲王期间硬是抵住了压力不肯娶妻的新帝在登基后不久便迎娶了右相嫡女为后,这个皇后也算命途多舛,怀上的龙胎五个月便掉了,已经能看出是个男孩儿,一年前好容易生下的嫡子连满月也没过莫名其妙便死了……皇帝也在着急,今年初甚至颁下了来年选秀的旨意。 这也怪不到谏郡王发怒,但皇家哪能再出第二个先皇呢?他因为同样的原因帮助新帝弄死了太子,现在新帝掌权了,他难不成又得到过全心全意的关爱吗? 真是傻子 第四十六章 谏郡王脚下生风,越走越快,心头一团乱絮,简直剪不断理还乱。 不理会温家诸人在院落里碰上时诧异又恭敬的模样,将所有凑上来意图套近乎的人都挡开,他快步出了温府,钻进等候的马车中,飞驰离开城北。 带来的随从小心翼翼的替他从车格中端出茶点,搁在挡板上,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见马车已经接近城中心,不由小声问道:“王爷,是去宫中还是回府?” 入宫?回府? 谏郡王有些迷惘的看了他一眼,这两个地方,又哪里就是他的容身之处了呢?王妃并不是他的意中人,纵然百般自省,他终究无法将对方当做妻子对待,至于皇帝…… “……去宫里吧,”谏郡王迟疑了一下,轻声下了令,而后便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任由马车的颠簸将他摇的晃来晃去。 随从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他会选择进宫,立刻有些犯难,蚊呐般小声说:“王爷,奴想起今日领出府前,王妃派人来殿里说过,晚膳要亲自下厨做顿家宴……” 谏郡王忽然睁开眼睛来看他,那眼中的目光令人如堕冰窖,出口的话语也毫无温度:“你不如直接便不要问我,眼下嗦什么!” 那随从吓的登时跪倒在车板上,头伏在地,噤若寒蝉。 谏郡王盯着他,那股迁怒的快意逐渐散去后,复又被疲惫填满,他闭上眼放空了自己的思绪几个呼吸,脑中慢慢浮现起皇帝那张可憎又薄耻的脸。 他想起对方今日和自己提起的,提后妃分位的事情。其实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呢?除了添堵,这种争论根本一丁点益处也没有,从娶回王妃后,他连妻子的手指头都很少碰触,可过了而立之年后,皇帝要孩子的心思便越发的迫切。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就偏要忍让,因为他是皇帝吗?他的帝位从哪儿来的! 一股无名之火直冲天灵盖,谏郡王霎时便怒不可遏起来,他连呼吸都较往常粗重了许多,一拍隔板大声道:“回府!!回府回府!!!!” 其实马车已经驶上即将入宫的夹道了,车夫已经远远可见把守的兵将与朱色铜门,然而谏郡王这几十年一日的慈和人突如其来的怒意还是让人胆寒,随侍不敢多问一句,匆匆便推门提醒了车夫。 调转车头,马车又缓缓驰离了这块地方。 皇帝正在皇后的宫中用晚膳,天色渐暗,长桌的这头和那头坐着遥不可及的夫妻俩。皇后慢吞吞的嚼着嘴里的一粒青豆,忽然住了嘴,搁下筷子接过侍女迅速递来的温热帕子遮在嘴前猛烈的咳嗽起来起来。 皇帝愣了一下,给身后的内监使了个眼色,那内监慌忙差人去御医院请人。 “素容可是身体不适?” 皇后咳的整个人弓下腰去,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的模样实在让他有些看不下去,皇帝也停了筷,皱起眉头,有些担忧起来。 那咳嗽渐渐收了口,皇后轻叹一声,接过侍女递来的乌黑一碗药汁迅速吞咽下去,而后缓缓摇摇头,声音出口,竟还是黄莺夜啼般:“臣妾一切安好,陛下无需挂怀。” 她不动声色,身边的婢女却心痛如绞,不顾她的阻拦跪地便朝着皇帝的方向磕头痛哭:“陛下,娘娘她自大皇子……毙后,便一直被咳疾缠身,这几日时常整夜整夜被咳的睡不着觉,也喝了临卞河那样一条水道的苦药,可就是不见效。” 皇帝神情有些不大好看:“竟然这么严重了?御医院的来看过吗?” “秋思闭嘴,”皇后颇有威严的将手上湿润的帕子丢到说话那女婢的脸上,抚着胸口匀了会儿呼吸,才绽出一个清浅的微笑来,“臣妾并无大碍,陛下。” 皇帝却越发担忧了,大皇子没了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同样不小,可这还是活蹦乱跳看得到的,算上这个皇儿,皇后却接连失去了两个,还有一个也是在肚子里翻滚过的,痛苦只会比他更多。更何况女人的身体本就柔弱,她月子里便强撑着要重掌后宫,不肯其他的嫔妃替她分担,现在看来,果然是受了累的。 内监拎着御医行色匆匆的赶到,立刻跪地给皇后请脉,细听了好一会儿,御医才胆战心惊的说道:“陛下,娘娘只是忧思过重,郁结在胸,吃法非药理能调制,徐得心胸明朗豁然贯通才可根治。” 皇帝一双眉头已经皱紧,他盯着皇后的眼睛很是不悦的问:“你成天想那么多要作甚?皇儿去了你更该调理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正道,若是宫内的杂物太劳心的话,只管吩咐手下人办便好。” 皇后幽幽的企望了皇帝一眼,心中苍凉而笑。 忧思过重又哪里是杂事导致的呢?身为皇后,宫中所有的嫔妃都对她羡慕有加,说她家世斐然命也好,才一出生便是嫡女,又受家中万千宠爱,左右又没有争宠的姐妹,方及笄便入主中宫封后,上头没有太后压制,下面不见狐媚子争宠,皇帝又自制,后宫内只有寥寥几个宫妃,这样的生活从古至今又有哪个皇后享受得到呢? 可也只有她自己清楚罢了,皇帝一年到头根本没有几天真正歇自己宫中,那仅有的几次也多是盖着被窝纯粹歇息的,其余大部分的时间,皇帝都歇在勤政殿偏殿,只有那些一年到头见不到皇帝几次面的宫妃,有时来请安酸溜溜的说些奉承话,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又哪儿有安慰呢? 来之不易的两个皇儿也不明不白的去了,这后宫只怕有些手脚不干净的,可皇后纵然心急,却也是无计可施,她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哪里有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即便是这样了,皇帝还仍旧我行我素,该不在这儿的时候绝对找不到人影,也从不见来安慰过自己一丝半点,她一个二十岁还不到的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穿着凤袍独自面对这些压迫,时常就急的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难得皇帝关心自己,她有些暖心,心想着今日总该在府里休息了吧?她便侥幸的张嘴想要挽留。 大内监却忽然匆匆自殿外殿外进来,给她草草行了个礼,便快步凑到皇帝嘴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皇帝一边眉头倏地挑高,侧眼看他:“当真?这样便回府了?也没有差人进宫说什么?” 内监小心的瞥了眼皇后的方向,这才轻声道:“是,守卫回禀说快到了掉头却走了,方向是回府的。” 皇帝表情立刻便冷了下来,一手抓过布巾擦擦嘴巴,直接丢到了地上。 皇后见皇帝突然站了起来,也有些不知所措,跟着战战兢兢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半伸着手:“陛下今日可要……” “你早些歇息吧,我还有些奏折没看,今日便睡在勤政殿了。药还是记得吃。” 皇后呐呐的缩了一步,眼中显而易见被的失望盈满,只得轻轻答应了下来。 皇帝脚下生风,步子迈的极大,身后的内监几乎都跟不上他,半吊着的速度,大内监便听他自言自语朝空中轻骂了一声:“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癔症……” …… …… 谏郡王回了府,进自己主院不久,王妃柳氏便匆匆赶到。他与皇帝一人取了左相的女儿一人娶了右相的女儿,当初办婚事时还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不过若照心说,柳氏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妻子,她现如今不过十七岁,还是个懵懂青春的小姑娘,却手把手管起了一整个后院的行当,不论是大都内权贵们人情来往,还是后院里那几个明显不好相与的侧妃,她都能打理的井井有条,不叫谏郡王公务之余再操半点心。 平心而论,谏郡王是感激她的,也在努力给她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除了心和身体。 是了,从洞房那日开始,他就没有碰过自己的王妃。柳氏年纪尚小,她并不懂得这样的生活代表着什么,可谏郡王他是懂得的,并且深深以此为耻。柳氏并非是他的第一任王妃,她只是个填房,但与首任王妃的生活实在是谏郡王不想提及的过去,在成亲之前他只和太子与皇帝有过接触,直到成婚以后他才发觉自己很难对任何女人兴起除了感激与敬重以外的其余任何冲动,但上任王妃奢氏却略通人事,回娘家大约又了解了一些婚后该有的事情,于是在府内成日成日的来折腾他。谏郡王对她没有办法,可又确实不想做,于是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于后院中,谏郡王没有一丁点作为男人的威严可言。 这个情况还是但是太子了解到他的隐处后才得以改善的,奢氏在那之后身子就慢慢不好,后来时间到了也就去了。为此谏郡王不是没有松口气的,但对于一个无辜女人的死亡还是觉得十分愧疚,因此和太子当初也冷战了好些天。 妃位空悬,不得不娶,在皇帝迎娶了皇后之后,他作为皇帝唯一的弟弟,也不得不面对娶新人的压力。 特意挑了个年纪小的果然还是有助益,柳氏确实比奢氏要好糊弄许多,性格也比较温和,谏郡王对她虽然没有男女之爱,可夫妻相敬如宾的敬重却还是有的。 柳氏有一手好厨艺,擅长烧素食,恰好符合谏郡王清淡的口味。她身后跟了长长的一串托着食膳的下人,迅速在屋里摆开一桌,又上前嫩生生的朝谏郡王微笑:“王爷可算是回来了,这几日天寒,我炖了桂圆丹参乌鸡汤,桂圆可还是一等爵千里迢迢只赋春带来分送的,我瞧每一粒都有小橘子那么大,实在是上优,补身绝对一流。” 谏郡王任由她给自己除了披风,表情有些微和缓:“辛苦你了,大冷的天,你少下水,对身体不好。” 柳氏仍带着婴儿肥的面上飞起酡红,微微低下头去小声说:“好几日见不到王爷,我想您了。” 谏郡王对她的感情犹如看到了撒娇的妹妹,淡淡一笑,并不接话,只是摸摸她的头说:“我这些天比较忙,疏忽了你,并非有意。” 柳氏扯着他的衣袖,越发不好意思:“王爷每日都歇在宫里,我有时想您也不敢去宫内找您,陛下他……” 谏郡王忽然抽回手,不听她说完,掉头走到桌边,坐下喝汤。 柳氏愣了一会儿,抿住了嘴唇,眼睛有点点发红,很快又将泪意给咽了下去。 喝了好几口汤后,谏郡王才抬起头,似有些歉意的对她道:“以后在家里,少说宫里的事。” 柳氏抹抹眼睛,撑起个笑容来,笑吟吟的朝他道:“我知道了。” …… 隔日皇帝下了旨,将赋闲在家的温大老爷胜任大都翰林万书院书士,万书院是一个类似藏书阁的地方,不过放的却不是皇帝真正宝贝的书籍,书士们每日要做的就是蹲在单位里等待太阳下山然后回家。 但这仍旧是很叫人眼馋的闲职了,对养老来说更是优越,万书院都是那个年纪的人,大伙儿也能志同道合说得上话,更何况大老爷从前虽然坐的是官衔更高的御史一职,可真心是吃力不讨好,还天天要吵架,书士虽只是个七品官,但入了翰林,说出去就是两种感觉。 突如其来的恩典叫大老爷有些吃不住,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接旨,下一秒就猜到绝对是温乐在御前替他说好话了,心中简直感激涕零。 好吃好喝送走了传旨太监,他独自兴奋了一会儿,才跑去找因为圣旨被驱赶离开主院的老婆。 大夫人却不甚满意,她上下翻看着那卷奏折,一双细细的眉头险些皱的竖起来:“七品官?老爷从前是个什么位分,现在反倒降职了。” “你懂个屁!”大老爷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七品官也是人家求来给我的,你倒是巴望我坐大,先前睡不着觉的时候你就给忘了!” 大夫人嘟着嘴:“我哪不是为你着想啦?我不也是为你好么!” “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大老爷一腔的兴奋被老婆的兜头冷水一泼,熄火时连烟都见不着零星了,怒气冲冲的又赶去万书院视察了。 …… 因为昨夜说话睡得晚,第二日传旨来的时候温家兄弟还在午睡,等到日上三竿才双双苏醒,温乐感觉眼皮子涨涨的,怕是肿起来了。 他揉着眼睛半坐起身,唉唉叫着:“怎么回事,我昨晚没喝水啊。” 温润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瞧他,脑子里先是迷糊了一下,下一秒,昨晚两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就都记起来了。 他有点尴尬的搓搓鼻子,心里偏偏暖暖的,温乐一大早这样的举止给他一种特别亲密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在三老爷和韦氏身上都从未看见过的。 他也顺势爬起来,托着温乐的后腰往怀里一带,手将温乐的脸给掰正来说:“怎么了?” “眼睛肿了……” 温润一看,一双眼睛确实眼皮子肿肿的,比平常小了一半有余,脸好像也有点浮肿。他用指头去刮了刮温乐的眼皮子,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干着急:“疼么?疼不疼?眼睛看东西可模糊?” “模糊倒是还好,”温乐使劲儿眨了眨眼,推开温润的脸说,“别和我说话,早上你可没漱口。” 温润鼻子里哼哼哼的笑着,亲了亲他的嘴巴,伸手将他昨晚被自己扯开的里衣给绑好,这才朝外喊道:“来人。” 秋分大概一直守在外头,闻言立刻端着热水带人进来了,看到兄弟俩的模样,只是微微一愣,随后就习惯成自然的低下头只管做自己的事情。 反正两个主子也不是头回抵足而眠了,这一次仿佛更亲密些,果真是别人家兄弟比不上的和谐。她这样想着,又觉得有些骄傲了。 温乐被伺候着洗脸,左右看看,问道:“忍冬呢?” “总管一大早便给婢子传了话,差婢子与爵爷说一声,他今日在大都奔走将要带去的人给通知过去。” 温乐点点头:“我知道了,府里没什么事吧?” 秋分微笑了起来:“早上圣上派人还颁了旨,大老爷差人来请过爵爷,婢子看爵爷和大人还未起身,便没有来打搅。后来听说,大老爷又重新被提拔了,虽然是个小官儿,到底也是条出路呢!” 效率挺快的,温乐想起前一天跟皇帝讨的那些好处,其实算起来对皇帝又有什么损失呢?不过求人办事就是太不自由。没接到圣旨确实不是大事,他又没有被封建思想给荼毒过,满脑子忠君爱国脑残粉的思维,对他来说,圣旨可没有睡懒觉重要。 温润因为不喜欢皇帝,对待他们也有些随意,圣旨没接到就没接到好了,没听说一大早来颁旨的,这是皇帝的错才对。 眼见温乐伸开手臂让秋分给他系腰带,秋分大约对伺候温乐不太熟练,手上磕磕绊绊的,温润直接道:“你去准备别的,我帮他穿就好。” “你能穿得好吗?你自己一年到头就是皂色的衣服,要不是我替你挑,你穿的土也要土死了,系腰带打的结也不好看,沉香才厉害,会打六个蝴蝶结。” “什么蝴蝶结?”温润低着头,细长的手指灵巧的翻动着,跟翻花绳那样来来回回的编了几下,弄出个麻花模样的结来,“这样行不行?” 温乐低头看一眼,差点瞎掉,赶紧把麻花朝着衣带里头塞一塞,塞出个不起眼的小鼓包来。果然不能舍弃温润拥有审美这种东西。 又帮他穿了外套系好披风,换上底更加厚一些的靴子,温润才空出手来自己穿好衣服,两人排排站着用青盐刷了牙,来大都这种地方温乐还是不想太高调的,漱口水啊洁齿液都比较高端,被发现了就不好了。怕口臭,他顶多嚼几粒除味的糖果了事。 午饭昨日约好了一起吃,兄弟俩又来到之前吃饭的堂屋里,果然看见一屋子男人都在眼巴巴等着自己两个,韦氏那一桌女眷已经开吃了。 韦氏见到两个儿子来了,笑的光辉灿烂:“我可听说乐儿昨晚又跑去和润儿撒娇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两个人睡一块并不是多惊悚的事情,温乐从头到尾没想过遮遮掩掩的,就是温贤悯和温贤礼这种表面过得去暗地里暗潮汹涌的关系,偶尔去香寺礼佛的时候还会挤在一个禅房睡觉呢,男人和男人以及女人与女人之间大防本就没有男女之间那么严格,在赋春时兄弟俩偶尔一起睡,隔天韦氏知道了还要高兴呢。兄弟感情好,生活才更有希望嘛。 温乐抽了抽嘴角,心说您要是知道我们干了什么恐怕得气死,嘴里笑吟吟的说:“我昨日被那个姓刘的气得够呛,晚上睡不着,就去找大哥开解了。” 他一说这话题,大老爷乐哈哈就站了起来,手上端着一个杯子,风光满面的说:“说起这个,乐儿理当知道今日圣上颁下的旨意,大伯这里还需敬你一杯!” 温乐也不推辞,接过来便喝了,这代表日后大房永远要欠他一个人情,人情可是比金银更贵重的东西,谁知道日后大房到底会不会富贵呢?温贤悯虽然性格恶心,脑子却并不蠢呢。 见他爽快,大老爷更是高兴,心中将这个内侄儿高高便供了起来,他算是看出来了,三房就是温府的福星,当初靠着三弟和父亲的关系一家人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如今三弟去了,这种福泽便留给了他儿子继承。 隔着屏风,大夫人被灌输了是非后也懂得了官衔的得来不易,同样轻声与温乐道了谢,她话音落下,二太太有些尖锐的嗓音便不甘示弱的亮了起来,咿咿呀呀的说:“大嫂,当初小叔在世的时候,我瞧乐儿便和你们亲近,唉,现在大家都老了,还多需要小辈争气才有得沾光。我这个做二伯娘的眼里看着心中也是欣慰,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乐儿也能和我们亲密些才好呢。” 大太太不说话了,落回椅子上慢悠悠寻思这话的意思,温乐似笑非笑的瞥了神情有些不自然的二老爷一眼,开口道:“原来二伯以为我们与您不亲近么?这倒是侄儿的过错,一家人哪还有这样远近亲疏分来分去的。” 温润不擅长这种家中人的口辩,便拉了温乐到主位坐下,给他动手舀了一碗汤。 大老爷在之前一段时间被弟弟抢足了风头,如今重新爬起,也帮腔出气:“可不是,关系这么回事,谁不是以心换心的?二弟与其埋怨乐儿不和你来往,不如平日多多走动混个脸熟,慢慢的可不就亲密了么” 二太太和二老爷的神色顿时绿成一片,就连温乐也有些无语的看着自己大伯,这老头可真不会说话啊…… 怪不得都快六十了还能跟个武官在朝堂打架被皇帝捉到短处,就这么张破嘴,不去做御史实在是太可惜了。 女眷那桌上的二太太只觉得自己喉咙里一股血气,银牙咬的嘎嘎作响,她这个年纪放在后世来说恰好是更年期,平时脾气就大的不行,是一家子都在她才忍耐呢,怎料到大老爷居然敢当面这样挖苦他们二房,不亲近?你大房往日就比二房亲近三房了吗?放狗屁吧! 嘴里的菜也是味同嚼蜡,二太太憋着气将筷子啪嗒朝桌上一摔再忍不住:“吃饱了!”同时瞪着一双眼睛死命朝着大太太那里瞥,她倒是想要瞪韦氏呢,只是心中尚存理智,不敢做的太明显 第四十七章 温乐和温润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这温府从他们离开以后肯定也发生了许多事情,气氛分明比起从前三房在时还要冷僵许多。老夫人和老爷子当初在世,三房作为唯一的庶出,从来是被两房嫡出老爷合着伙儿排挤的,一家人面对外敌也算齐心合力,关起院门便开始嫡庶之争,排挤完了庶子肯定私下也要相互斗一斗的,可在更多的时候,温乐所看见的都是二房大房太太相邀手拉手吃酒喝茶的画面。 可现在,同是一家人,大房丢了官,作为弟弟的二房老爷反倒比仇家还要高兴,温乐不过是看在同姓同宗的份儿上顺手拉了大房一把,原本看上去比大房太太要冷静的多的二夫人就恨得藏也藏不住,老太太才走了多久啊! 温乐用眼神请教温润自己是否可以发脾气,喝汤吃饭的时候耳朵边上两个老头吵架实在太倒胃口了。 温润摇摇头,示意他只管吃,自己淡淡开口劝慰道:“今日的笋汤熬的那么鲜,二伯母不多用些么?”他已经看到女眷桌上韦氏难看的面色了,思及自家母亲一贯以来对家人软绵绵的个性,他着实担心闹出矛盾来会让韦氏添堵,总归过几天是要走的,何苦在大都这几天还要让韦氏尝道不痛快呢? 可二太太着实气的狠了,放在平时,她脑子是相当精明的,怎么会不知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处事方针?温润给她一个台阶,她只怕匆匆赶着就下了,又是在饭桌上,大家喝杯酒打打趣,不愉快的事情很快就像压根儿没发生过那样被就此揭过了。 可今天的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温润一说这话,她听得却越发刺耳,想起大太太在自己面前毫不遮掩辱骂三房的嘴脸,又觉得三房如今居然偏向大房简直是天理不容,实在觉得可笑又气愤,瞪着大夫人的眼珠子一转便瞥过韦氏,轻哼一声,嘟嘟囔囔的说小话:“这世上偏有这样的事儿!被欺到脸上还上赶着讨好呢,也不知谁才是得意的那个……我可是要学一学这样的本事,在我面前可把人家骂的一文不值呢,当面却马匹拍的溜响……” 大太太颈部的汗毛一哆嗦全立了起来,她才想起三房到大都那天她在二太太面前骂的那些话了! 她简直恨不能跳回那时候狠狠的扇自己几个耳光,嘴贱!嘴贱!争一时意气如今瞎了吧!忐忑起来的大太太小心翼翼将视线投到丈夫那里,换来了大老爷一个惊慌又责难的瞪视。 温润闭了嘴,不着痕迹的扫过几个神色不明的老爷太太,心中也有些怒气。三房的委屈素来就受的不少,只是自三老爷飞黄腾达后慢慢得以改善,温乐这次带着一家人从赋春回来后大老爷和二老爷小心翼翼的讨好无疑表明了自己如今的立场,多是看在三老爷的情面上三房才不多加报复的,现在提上了口是什么意思!存心给韦氏不痛快,还是存心要给自己几个不痛快!? 谁都没料到的是,下一秒韦氏发怒了。 她竖着眉头“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到碗上,转头目光凌厉的盯着二太太,浑身都盈满了威严:“你若是饿了,便继续吃下去,若是饱了,趁早便离席!盯着碗筷唧唧歪歪说你那一大堆子话,可是爹娘从不教过你食不言寝不语!?” 一屋子的人全都愣了。 这温家全家人若说脾气顶好的,素有谦谦君子之名的温润也排不到头一个,温润确实温柔也守礼,但对于冒犯到自己的人却从不客气,当初温贤悯和温贤礼在温府内从不敢当面给他难堪,因为那反倒会让自己更加难堪。三老爷脾气也不赖,从不对自己手下的小厮丫鬟发脾气,可到底是官场混下来的人,心中都会揣上那股子傲气,时常也叫家里两个想要争一脑袋的哥哥会很没辙。其他房里的更是不用说了,可全温家的人心里都明白,三房那位太太,脾气却是真的好。 韦氏庶女出身,在韦家那样的人家里,她幼时少不了要被嫡母欺压,后来嫁到温家的一段时间内,除了管账,女人该会的活儿她没有一个不精通的,只是大概是胆子小的关系,她在温府过活时便和其他奶奶们相差巨大。从不发脾气倒还另说了,她这样的人,即使下人欺负到了头顶上,估计也只有抹着眼泪自己委屈的下场。 可现在,二太太接触到韦氏那道视线,竟然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腰板不知不觉便挺直了。 而后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煞是羞耻,气的脸上都升起薄红来:“你……”她想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哪个教的你对自己大嫂呼来喝去!? 二老爷着实是了解自己老婆,心道不好,猛然就喝断了她:“常湘住嘴!弟妹说的不错,你若是吃饱了,就快些回去!”他心里再不痛快,也没有直接因为这么点小事和三房撕破脸的道理。 二太太委屈的指着韦氏朝二老爷告状道:“你听她……”你听她说的什么话! 韦氏却全不以为意,只是冷冷瞥了二老爷一眼,目中盈满了警告。 这一眼二太太自然也看见了,半句话便憋在了喉关内,怎么吐都吐不出来。 大太太捧着碗,微微垂下头去,心中诧异不过几年未见,韦氏哪里练出了如此大的威仪。 温润和温乐兄弟两个又对视一眼,心中亦有惊叹,虽说从到了赋春后温乐便努力营造出让韦氏说一不二的环境,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俩还真是头一回从自己的努力中看到成效,这成效不鸣则已,一鸣便将他俩这始作俑者也震了进去。 二太太被吓得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的重新拿筷子吃饭,一直到散宴也没敢抬起头再看自家妯娌一眼,恢复平静后,韦氏就又收起了方才少见的强硬,眉目中又是端庄柔美的味道了。 第二日谏郡王再上门,温润又不见他了,温乐自告奋勇的来与他会面。 谏郡王这样级别的客人,来访自然要带到温府最大最豪华的的堂院里,那里不光铺了暖融融的地热每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专人燃火,还配备了许多专业的装逼工具,比如茶具啊,古字画字帖卷轴什么的,当然,这个时代的这些工具和后世人们熟悉的有相当大的不同。 谏郡王紧了紧自己手里攥着的袍角,只觉得手心汗湿更明显了,他穿着皇帝给他做的富丽的金红色朝服,却映出脸上雪一样白色,显然十分紧张。 他顿了顿,虽然教养使他不能口出恶言,可还是含蓄的劝了温乐一句:“一等爵不必如此多礼,我喝白水就很好了……” “那怎么行!郡王可是我的贵客!贵客自然要好生招待,大冷天喝杯茶可不是暖身健体吗!”他说着架着手上的小铜锅晃荡了一圈,将烤焦掉的茶叶倒在旁边,又抓进去一把新鲜的,一边翻炒一边自卖自夸:“不是我说,我大哥的茶艺我好歹学到了八成,我也见过王爷和我大哥喝茶的模样,绿了吧唧的一团叶子煮开来有什么好喝的,我这样炒一炒,既有茶叶的清香,又有木炭的滋味儿,最上等不过!” 他说着眼睛一亮,拎起旁边的茶壶就往铜锅里灌水,只听“刺啦”一声,铜锅徐徐冒起一股浓烟,刺鼻的焦臭味道伴随着烟雾钻进鼻腔里肆虐起来。 温乐哈哈大笑:“香的我眉毛都掉啦!” 谏郡王坐立不安极了,他傻傻的盯着那一锅漂浮着灰色粉末的黄色液体,眼看着温乐用木槌敲碎橄榄丢进去,又切入半颗生姜一粒大蒜,使劲儿的朝这里头放糖粉,闻着那股味道,要不是理智告诉他一定要端庄稳重,谏郡王说不定这会儿就吐出来了。 温乐往里头舀了足足有五六勺的红糖,又丢进去几粒奶块,左右看看,尚觉得不够,高声招呼外头的丫头说:“银杏!去小厨房给我找半颗酸菜来!” 谏郡王忍不住打断他,连连摆手道:“不要酸菜了,不要酸菜了……” “就这样喝吗?”温乐歪头看着他,神情有些遗憾,“我觉得再放点酸菜才更好喝呢……” 谏郡王幅度极小频率却极快的摇着头,吐字清晰:“这样就很好了,放了酸菜味道会变的。” “啊哈哈哈哈!”温乐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缺心眼傻笑,用勺子在锅里搅拌搅拌,拨了拨炭火,又提起一勺子茶汤来缓缓漏下,给谏郡王看看茶色,那黄中带黑黑中带红的液体里依稀可见煮的半化开的蒜瓣和葱叶,活像在胃里搅拌过消化到一半又吐出来的呕吐物似的,看的谏郡王遍体生寒。温乐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不适,傻缺的还在王婆卖瓜,“我上次没放大蒜,总觉得缺了味道哩!王爷若是喜欢咸甜口的,我再给您来点盐巴,我个人爱喝甜的,不知道您喝不喝的惯!” 谏郡王咽了下唾沫,趁着水未开,想早早办了事情就回去躲过这一劫,于是左右看看道:“贤润他什么时辰回来,本王想起府内今日也有些事由要办,若是太晚,本王便不等他先走了。” “不急不急,大哥他还有小半个时辰恐怕就能回来了,小半个时辰我俩随便聊聊天不就过去了?我这人就爱交朋友!”温乐眉眼溢满了高兴,仿佛相当自豪自己能和谏郡王攀上交情般,可劲儿的拍他马屁,眼见茶汤开了,就赶紧舀了最底下的一碗递过去,满嘴都是邀请,“来来来来,这是我的得意之作,王爷若不尝尝,可真是白认识我一场!” 谏郡王咽了口唾沫,看看他兴奋的脸色,实在没脸推拒,只能接了过来,托在手里,并不喝。说实话,他若不是从前就知道温家这个三房少爷是个什么德行的话,这会儿肯定会以为温乐是在刁难他,可他太清楚温乐没这个胆子了,人家如果真的是好意的话,自誉君子风度的谏郡王还真的没办法将人家的好意当做驴肝肺。他自问为人诚恳,就连当初王妃的死和他自己并无直接关系,也还是为此难过痛苦了许多天。他为了天下苍生而除去了只识奢侈生活不懂治理百姓的太子,纵然太子与他情投意合,也没有在心中有过半点犹豫。并且在太子死后,也并不因为斩草除根让太子一脉彻底断送后代,而是一直小心翼翼的守护温润长到那么大,他并不因为自己是跛子就自暴自弃,而是努力的改善自己的走姿不让别人知晓自己的顽疾。他这样一个对自己极狠又极严格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碗也许滋味不大好的茶水就落下傲慢骄矜的名声!? 温乐虽然官爵没有他那么高,但谏郡王自觉自己向来不在意这个,他对那些宫中不男不女的阉人都能以礼相待,又怎么会随便掉脸子?可这碗茶水实在让他有些迟疑,他盯着茶汤细细的看,方才能从浑浊的汤叶中捕捉到隐约的几根炒焦掉的茶叶杆子。 温乐自己端着碗大口喝,其实这味道还不赖,当初在现代年纪小的时候。他不懂事时还将生面条当做过人间美味,现在一碗甜汤,若不是看上去实在恶心,闭了嘴用吸管一概不知的去喝,顶多只是口感有些不同罢了。 谏郡王一边想要等待温润回府,一边又实在不想让这玩意儿进自己的嘴巴,更是如坐针毡,偏偏温乐还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的特别热情的招呼自己喝茶,见温乐自己都在大口大口喝,谏郡王简直恨不得把眼睛给挖出来了,这东西他是怎么喝下去的!?赋春就穷成了这样?!当初这位也是为了吃的敢上门和人讨厨子的存在,怎么才去了赋春短短时间,连这种不明物体都当做琼浆了!? 这样一想他又忍不住满怀愧疚,温润晒得黑漆漆的模样一开始把他也吓着了,因为五官很好看的关系,那之后谏郡王除了惊讶并没有想到太多的。而今天温乐狼吞虎咽的架势才让他思维慢慢放宽了起来,寻思起这兄弟俩在赋春过的是什么日子。 一个晒得像鬼,一个瘦成了小孩儿…… 善良的谏郡王忍不住心中的酸楚,爱屋及乌的对温乐也柔和了下来,见到温乐这样努力的推销,不知不觉就低头浅浅喝了一口。 “……”一口茶汤在他恢复理智后含在嘴里,不好吐出又咽不下去…… 茶汤里有一颗软绵绵的东西,舌头拨弄一下,他发现是那颗快要化掉的蒜瓣,他恶心的一哆嗦,牙齿战了一下,也不知道咬到了什么,满嘴就倏地开始发麻。 “喝啊!好喝吧!?我觉得可好喝了!”温乐依旧傻哈哈的笑着。 谏郡王努力放空了思维,将这一口东西给咽了下去,眼眶都忍不住开始发红。他努力忍住喉头翻滚上来的呕吐欲?望,撑起一个更加苍白的微笑来:“嗯。” 温乐赶紧动手给他又添了一碗。 心想着自家郡王进温家后肯定要如同往常那样耽搁上许久,小李收拾完东西后打了个哈欠,决定有时间就好好休息一下,便撩开车门帘打算跟车夫说一声,让他看到自家王爷的时候得叫自己一声。 他刚一拉开车门,余光便扫到从温家大门跌跌撞撞出来的自家王爷,小李吓了一跳,从车上一跃而下上前去搀扶,就近后更加诧异。 他家惯常风度翩翩面容俊秀的王爷此刻绿着一张脸,眼睛活像是哭过那样红着,梗着脖子一脸的苦相,手捂在胃处微微的发着抖。 谏郡王平常脸色就很苍白,可这种苍白未必不是一种另类的阴柔之美,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和在民间的口碑,外貌和名声是一定要得到的。像今天这样的失态实在是前所未有。 以为自家王爷身子不舒服,小李吓得哆哆嗦嗦:“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谏郡王撑着他的胳膊,回头朝着笑眯眯送出来的温乐咧开嘴角点头告别,而后拿出了全身的力气加快脚步,小声对小李说:“桶……车上有没有桶!” 车上当然没有桶,小李手忙脚乱的找出一条换洗的裤子扎了裤脚给谏郡王用,谏郡王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就这那裤腿就吐出来了。 那可真是吐的痛快淋漓山崩地裂啊,混合着大蒜大葱大酱和红糖以及胃酸的古怪味道在车里飘荡起来的时候,纵然是久经沙场的小李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找到个僻静的地方将正在渗水的裤子迅速给丢掉,谏郡王舒了口气,喝了足足一阵壶的清水才缓过劲儿来,歪倒在马车的凳子上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了。 …… 温润正在书房练字,便瞧见温乐背着手一脸惋惜的走了进来,他停了笔,洗干净手,嘴上好奇问道:“谏郡王走了?” “啧啧,真是可惜,真是可惜,”温乐叹息了一声,眼中有着浓浓的不舍,“怎么明日就要启程呢?谏郡王这家伙太对我胃口了,我对他真是相见恨晚,若能早些认识就好了,我定要每天都和他相聚喝茶才好。” 温润有些醋意,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感触,但这种感触对自己温乐可是从没有过的。他神色古怪了起来,表情有些不善:“他给你什么好处了?难不成把大都的银庄转给你了?我极少听你这样夸赞别人,想必是真的对他感观极好了。” 温乐收口瞥他一眼,哈哈一笑,借力几步快跑一跃跳到温润的身上。温润赶忙用湿漉漉的手托住温乐的屁股,觉得他这个人变脸就像翻书似的,简直不可理喻。但他又实在很是在意温乐对谏郡王的评价,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你昨日不还是极讨厌他的吗?今天聊了什么,竟会忽然就如此投缘?” 温乐那一股子的傲气几乎要将这小屋子都塞不下去了,自豪到眯起的双眼之间都在迸射五彩精光:“你太庸俗了,我对他的欣赏怎么能是语言就能描绘的呢?他的品味、嗜好、才学无一不让我钦佩,我遇见了一个知己!” 温润木着脸,对讨人厌的谏郡王更加觉得不耐烦了。 …… 身为封地的藩主,温乐并不能在大都留守太久,从踏入大都城门到这一日总计不过十天,皇帝已经下了明旨让他们尽早启程了。 这一回的温乐走的可比上次风光,带着赋春那帮子兄弟们数以百计的家眷还不算,整个车队居然有三十辆马车之多,拉车的好马都是在喝茶时温乐朝谏郡王要的,谏郡王是个言出必行的好人,一大早便派管家将马匹调送到城门口给人上缰。上一回没有来送行的温家人这回齐齐都到了,连带着姑婆们的亲戚也有近百个,大都原是不允许聚众的,但谏郡王府的管家亲自在这儿给车队分马,却叫守城的官兵没有一个敢多言了,温乐和温润照旧睡到了日上三竿,携手而来的时候,城门内已经挤不下那么多人,而是齐刷刷都送到城门外在等待他们了。 韦氏是坐着软轿先来的,从那次在饭桌上发脾气后,她仿佛是开了窍般,猛然领悟到该如何做好一个合格的贵妇了,温乐看到她站在马车不紧不慢的和温府的其余夫人道着别,身上的姿态可让人丝毫不敢低估,反正就温乐所见,那些原本对三房气焰不小的姑姑伯伯全都谨慎了不少,一个个温和的了不得,韦氏说一句话,只有点头应喏的。 他和温润一下马车,送行的人便沸腾起来,都叫着“爵爷可算是到了”一拥而上,领先的便是大老爷和二老爷,他俩怀里都抱着包袱朝车辕上看,硬是要让温乐清楚知道自己送了东西似的。 “乐儿啊,二伯如今半具身子入了黄土的人,温家好歹出了你那么个出息人儿,就算明日去了也能安心了。”二老爷仿佛忘记了前天的争端,上来拉着温乐的手不肯放开,絮絮叨叨的感慨道:“只是你二堂哥我终究放不下,礼儿被你伯娘宠坏了,二十来岁的人也没见有什么出息,只盼着你能拉他一把,二伯心中定然对你感激不尽。” 温乐笑笑,拍拍他手道:“这是自然,如今赋春的形式并不好,若有机会,我肯定不会忘记自家人的。”啊呸,拉拔你?当初三老爷得权倒是拉拔你俩入朝了,倒没见过你们为这个感激过三房,全是忘恩负义有奶就是娘的东西! 二老爷放心下来,立刻便撒了手,大老爷趁虚而入,又攥了上来,情深恳恳道:“乐儿,除了你二堂哥,大堂哥也别抛在脑后啊,悯儿他如今都二十五了,再不办下点基业,我这身子……也不知道能照应他到何时!” 温贤悯低着头很是羞耻的模样,是了,他这个年纪反倒要由老父带着来和年幼的堂弟乞怜,当初高高在上的角色完全来了个对调,他能泰然自若才是奇怪。 大老爷没多说几句,城门便又出来一列人,不小的声势叫大家都掉头看去,才发觉原来是那位举止奇怪的谏郡王又来了。 谏郡王今日的脸色比平常更糟糕,走路时一边一个搀扶他的小厮,他慢悠悠的过来,穿过人群自动给他让出的通道,来到温家兄弟俩面前。 盯着温润看了一会儿,他显而易见的失望了,只能轻声对温乐说:“一等爵此番回封地,还需一路小心,日后若有时间,多多书信来往吧。” 温乐点头,笑眯眯的说:“下次回大都,郡王和我再痛饮一番,昨天聊得十分尽兴!” 温润发觉谏郡王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笑容明显是强撑出来的,思及温乐说的和谏郡王投缘的事情,不由得怀疑起谏郡王他是不是又用他假惺惺的那套来骗了温乐的感情,眉头一皱便插?入两人中间想要快点把这个瘟神弄走:“劳动郡王殿下大驾,草民实在惶恐。只可惜天色不早,再不启程,恐怕晚间就无法到临近的城镇落脚了。” 谏郡王眉眼带着愁绪,为着温润对他的一板一眼和不苟言笑感到无比难过,温润是他这辈子唯独觉得对不起的人,可偏偏却不肯给他一丁点赎罪的机会,等到日后去了大都,他们只怕又有许久不能碰面。 他叹息一声,左右都是闲杂人等,他无法再说更多,只能意味深长的嘱托了一句:“一路保重。” 保重你大爷,温润学着温尔的举止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暗骂谏郡王这种将自己都糊弄进去的伪君子恐怕一辈子都无法真正明白自己在提防他什么 第四十八章 马车晃晃悠悠的,温乐则躺在温润的腿上翘着脚慢悠悠的读着信。 许多不好意思开口的没脸开口的话,大老爷和二老爷倒是聪明伶俐,写成了书信直接在临行时塞到了温乐的手上,好像文字表达出来的话语就跟他们的脸面没有直接关系一眼,满纸都在不找边际的狮子大开口,看的温乐愣是给笑精神了。 将手上的信纸揉成一团丢到角落,温乐一边拆开另一封一边摇头叹息:“你说二伯大伯他们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明知道我只是个赋春的郡守,居然齐刷刷的都写信来托我给温贤悯和温贤礼找淮扬的官儿做。我就是当真做了皇帝也不可能用这样的大员吧?” 温润眼睛一瞥,看着矮几上摊开的公文,手上悠哉的给温乐在剥核桃,闻言柔和的一笑:“嘴巴真是越发坏了。他们若是求的太过分,你只当看不到,他们来信催问的话,你大不了便告诉他们实话,拖上几次,他们也该有自知之明了。” 其实温乐也就是嘴上抱怨抱怨,心里却是就像在看笑话似的,根本不生气。他见温润手上一直在动,心中掐算一下,闭着眼睛就张大了嘴,好似待哺的雏鸟一样:“啊――” 温润摸摸他的嘴唇,另一手取来一块帕子擦擦,端起桌子上放果仁小碟子对准那个无底洞小心的倒了进去。 温乐满足极了,连眼睛都睁不开,大口的嚼阿嚼的,过后因为心里太爽,就像游蛇那样扭成了一团。 温润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都要化开似的,这一路不同于他们第一次离开大都,那时车队规模较小马车也不够,是以兄弟三个都是在一个马车坐着的。温润和温乐都不多话走深沉路线,温贤炼却是个话痨,唧唧歪歪停不下嘴,车内的气氛被他活跃的很是高昂,兄弟三人的感情也因为那一次脑袋赶路而变得越发亲近。 而这一回,这一车队连上带来的侍卫们大约有近二百人,这些人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和女人,这些人的存在就要逐渐一个相当不小的车队才能顺利全部装进去,好在这些女人小孩看上去都没有名门之后特有的傲慢和娇贵,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她们本就不是拿发脾气当饭吃的贵族小姐,在丈夫不在大都的这些年,她们都过的比较辛苦,大多数的女人都在家里接一些刺绣啊织布的私活儿,能逃了税务,顺便养活小孩。 有女人真就是不一样,这一路下来温乐再没有吃过一次夹生的饭或者干成了石头的大饼,即便是在荒郊野岭,这些心灵手巧的女人们随便动动手,便能置办出一顿相当不错的吃食。 由于人口纷杂,他们此番并不像上回那样慢吞吞的走,但因为路途偏远,离开临安府的时候,已经是即将入春的时节。 吃完核桃,温乐隔着车门朝外喊问:“到哪里了?” 车夫迅速的答话道:“大人,车队已经入了赋春境内,可今日天色不早,若不就地歇息,那前头不远的那个迷踪林便要夜间穿行了。” 实际上赋春的当地人并不将那片林子叫做迷踪林,那林中自有一番生态平衡,毒虫猛兽都不能算特别多,可都切实是存在着的。过了这片林子,普通的车队再赶上两三个时辰,一般就能摸到赋春郡的城门。没办法,赋春太小了,这块边界和城区的距离就跟大都与大都城郊似的。可这种距离放在古代人眼中也不是轻易能开玩笑的,普通些的农户住在迷踪林以外的,想要入城便只能步行,往往要小心翼翼的走上一整天才能入城,于是这附近的几个村落中多得是一辈子没有去过郡城的人家在,当初为了掌权,温乐做人口普查时,对这附近的情况也是知道一二的。 带着这么多的女人,再赶夜路未免太不安全。这一路他行事比以前大胆了一些,是直接拿出免疫药剂与一堆药材混合起来吩咐忍冬拿去煎起来给大家吃的,对外只说是赋春城内的大夫开出的良方给她们提高抵抗力。事实上这些愿意离开大都和他一起前往赋春寻找自己丈夫的女人统统是已经豁出去了的,太子失势后他们这些留下的旧人便免不了被皇帝排挤打压,在那个权贵云集的大都城,女人们艰难的打拼并拉拔孩子长大,这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了。如今能有一个改善生活以及未来的契机,这些本已经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的人们无疑会为此滋生出强烈的执行力。因为她们的聪慧和听话,温乐这一路下来与人群打下了挺不错的关系,当初大都的太子禁军队那样优秀,能成为那些新贵的另一半,这些女人中自然也很少有愚钝的,她们大多出身不差,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有相当的自主思维,可这些人无一例外在小家庭的破败后还被母族不留情面的抛弃,对离开大都,她们除了担心一路同行的孩子是否能适应赋春的生活外,平常并没有更多的不舍。 温乐挺喜欢她们的,要不是这个时代太讲究身份有别,他估计得认下好几个干姐姐。夜行这事儿他自己能凑合凑合,可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一队人马,那么为了赶路而冒险便显得有些不必要了。 他记得这附近不远处是有个村庄的,达春意被充公的田产中还有个不小的庄子也在附近,当初发放免费粮种也有这里的几户佃民,于是打发人分头去找找有没有村子,让车队先去村里歇息一夜,第二天早晨再穿行迷踪林回赋春。 没多久,去寻找村落的几个侍卫驱马赶回来,说是朝东边再有一刻钟的路程就有个村庄,马队调转车头,又朝那方向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弯月迅速挂上天际,入了村庄的人们庆幸了一下没有逞强赶路,就开始四下搜寻起可以借宿的农家。 挺多女人们并不好意思去别人家睡觉,便提出在马车里铺上褥子集体休息,其中包括看到了村庄格局后也不愿意借宿的的韦氏。韦氏一人独占了最大的马车,可这样一分配马车到底不够睡,男人们除了留守的,其余都只能借住。 村庄里一贯是很寂静的,低矮的土坝墙内偶尔能听到看门狗的吠叫,大伙徘徊许久,决定分头行动,温乐不让太多人跟着,带了几个侍卫和仆役便敲响了一家农院的大门。 村民们这个时辰一般都没睡,院门很快被拉开,从里头探出个中年男人的脑袋,他皮肤有些粗糙黑黄,眼神敦敦的,看面相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见到温乐几个衣着都不俗,他便首先漏了怯,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们有事?” 温乐笑眯眯的安抚他道:“这位大哥,我们是要去赋春城的,今日天色太晚过不了迷踪林,便找来了村子里想要寻个落脚的地方。不知可否让我与兄长借宿一宿?” 那人有些犹豫的看了看温润,毕竟和白白嫩嫩的温乐相比,黑皮肤五官又棱角分明的温润显然会比较匪气一些,但他下一秒又被温润脸上更加温文尔雅的微笑给打败了,不由得放下戒备退开道:“进来吧,你们吃饭了没?我家里没有好菜,要是不嫌弃也一起来吃一点好了。” 温乐一边和他搭着话,一边左右看他这农居中的摆设,这几日白天太阳不错,屋檐下便还放着几箩筐来不及收拾的稻谷,大概是白天拿出来晾晒的。院落里黑漆漆的也看不出太多别的,不远处有一个大水缸、水缸旁边放着几个看上去是红薯的块茎植物正洗到一半,居然这个点钟才准备吃饭,想来这户人家平时过的挺忙碌,眼下快开春了,播种什么的家家户户都在提上日程,也怪不得了。 温乐笑眯眯的模样很容易令人卸下心防,他问道:“大哥家里怎么这个时辰才用晚饭?” 那农户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地头离家有点远,这几天播种呢,正忙。” “种的稻米啊?”温乐点点头,“嫂子真有福气,这时节忙才好呢,等过了夏稻米丰收,哪怕忙也是甘愿的。” 农户嘿嘿的乐了起来:“你说的是,去年种稻米,收上来的粮食谷仓都堆满了,省点吃还能攒下来一点以后卖,等到以后有了钱,我就自己买块地来种,婆娘也能过的宽裕点。” 这农户姓李,家中还有一个妻子,做得一手好菜,老远就嗅到香气了。 来了不常见的客人,女主人更加来劲儿忙碌,竟还切了点腌好当做宝贝的腊肉下来做菜,薄薄的只是清蒸,肉香味儿就溢满了整个院子,屋里有些黑,原本只点着一盏油灯的,温乐他们队伍中带了不少蜡烛,才使得室内亮堂了点儿起来。就着灯光,温乐看着桌上放着的几盘子菜,一叠色泽微白的腊肉,一盘炒时蔬,一盆萝卜汤,还有一碗黄橙橙的炒鸡蛋,可以说是相当丰盛了。 几个侍卫又去车队那里拿回来一些干粮,说是干粮,实际上就是上个城镇歇脚时买的白炊饼,还有梅菜酱和大都带着的腌坛菜,又凑了些碗盏。白面炊饼在乡下地方可不常见,常吃的一般是粟米锞子之类的主粮,现在虽然有了米饭不愁吃饱,可炊饼还是让夫妻俩宝贝了一下,用水浅浅一蒸,便挑了最好的盘子摆放上来。 女主人做完饭,愣是被温乐夸的满脸飞红,又是羞涩又是高兴的躲进里屋去,温乐便调转枪头捉着男主人可劲儿的夸,夸他家的房子大啊,院落干净啊,米饭香啊鸡蛋好啊,总之将一个糙汉子也愣是给赞的脸皮黑红黑红,快活的连夜收拾好了最干净的房间来招待温乐他们。 这夫妻俩又匆匆烧了滚热的开水来送给温乐他们洗漱,温乐一边道谢一边儿和他瞎扯,不经意问了句:“这几日晚上回潮,李大哥不去院子里把谷子收回去么?” 姓李的农户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明日要来收的,搬进搬出的累人,何况这样放一晚上明天还能重一些。” 温乐有些不解:“郡城内有粮店在收粮?” “哪儿啊!还粮店哩,今年除了租金之后也么剩多少了,卖了有几个钱。那个是税粮。” 温乐试水温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我若是没记错,赋春城当是免了农税的。” 老李憨憨的笑了起来,搓搓鼻子:“这个我晓得,哎呀,比起以前少了不少,当官的还是做了好事。不过那些税官说咧不是农税,是粮税,交的也没得以前多。” “不是,李大哥,衙门取消的是农税,但也并未增加粮税,他们并不该来朝你们收税才对。” “我们哪里懂这个哦!”老李的神色有点慌张,朝他摆摆手:“不要讲这个咯,村子里哪家不交,不交明年没有地种了,全家都要饿肚子的。” 他说完也不敢多言,匆匆的就离开了,温乐站在门外头愣了一会儿,脸色霎时变得相当难看。 温润也是听到了的,他却不意外,反倒悠哉的给温乐调着水温。侍卫们分了热水另外去休息了,这屋子就他们俩人。 温乐坐在床上,这屋子相比起侯府的装潢来说简直就是个草棚,屋顶上的瓦片是土烧的,另外还要覆盖些别的东西才能遮满。墙面是石头混着黄泥砌的,屋外头撑着不少的木棍,看起来是间新房。房内的床和桌子也是新的,还铺着干净的被褥,虽然简陋,却并不脏乱。 温润给他绞了帕子来,叠成方块碰碰他的脸:“洗洗脸洗洗脚,一会儿该睡了。” 温乐长叹了一口气,接过布巾,心头涌起万千的挫败,他随意抹了抹脸,就那样傻愣愣的又开始发呆,脸上的表情简直让温润心疼的不行。 可他在钻牛角尖的时候,温润也不会轻易去开解,治理一块土地本就不是用理想就能轻易解决的。温乐在赋春的一切改革进行的都太顺风顺水,他自己运气好是一个方面,但这种好运总不可能永远都保持着吧?他得受些挫败了,才不至于以后吃更大的亏。 温乐除了挫败治理的失误之外,心中还在止不住的怀疑。 他这人思虑重,思虑重的人就容易有疑心病,温乐的疑心病是相当严重的,哪怕是温润和韦氏这样的关系,在开诚布公之前,温乐在和他们交往的时候也会给自己留下退路。更何况那些到达赋春后不过打了几年交道的地方官?麦灵通和达腊这些人,虽然表面上被他管制的服服帖帖,可毕竟人家是土生土长的赋春当地人,若说关系网,很可能温乐自己都没有他们的方便。当初达春意得势的时候,他们也算尽心尽力的辅佐过他的,现在换了温乐来掌权,用着这些人,一开始心里没有芥蒂那是肯定不可能的。 也因此他稍微有点理解皇帝针对温家的举动,一朝天子一朝臣真是个没办法的事情,这就跟结婚一样,二婚难免想要和头婚比肩,一个衡量不好,后来的总会疑神疑鬼,怀疑对方是否忠诚是否专一,总之什么情况都能列入考察需要。 如今就是这么回事,温乐他自己取消了农业税,可他才不过去了赋春几个月,回来时就发现有人在另立名目悄悄的收。打不打脸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以前一直因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戒律被压制下去的怀疑此刻猛然全部都涌了出来,叫他有些想要报复社会。 温润在他发呆的时候给他洗了脚,自己就着热水也泡好,回来脱好了衣服准备上床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发呆,顿时有些泄气。 “天色不早,快点休息吧,别想太多了。”温润搂着温乐的肩膀,轻声劝了一句,然后伸手替他解开衣带。 温乐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委屈,憋不住的诉起苦:“我对他们不好么?才来赋春多久啊,衙门里的待遇我都提高了快八成了。麦灵通他闺女才几岁,我连那丫头的嫁妆都准备好了,达腊以前住的破房子被我换了新居,就是那些不对我胃口的,我也从没有亏待过他们……” 温润失笑,揉揉他的脑袋,说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事情都还没个定论呢,说不得是那些税官自己欺上瞒下。你现在把一切都朝坏了想,到时候若查出来跟他们没关系,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温乐盘着腿被他扯进被窝抱在怀里,枕着热乎乎的胸口听着心跳声,心中止不住的发愁。 他知道自己这毛病不好,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疑心,他总觉得麦灵通他们私底下还有别的心思,可这种猜测全都是空穴来风的。若是当真冤枉了他们,那可就太伤感情了。 思来想去,他也没有个更好的主意,反倒把自己愁的睡不着觉。搞的温润也不得不放弃睡眠来哄他,于是只能一起商定第二天早些起来,看看来收税的是何方神圣。 因为心头有事,温乐睁开眼睛的时候天都还没亮,连鸡都安静的没有打鸣。呼吸着早晨的空气,他从抱着自己的温润怀里滚出来,瞪着屋顶的大梁看了一会儿,无聊的恨不得掰脚趾头玩儿。 温润倒是睡的香,他一般不打呼噜,睡姿也相当不错,一个晚上顶多翻下身而已,因为昨晚被温乐打搅到很晚才入睡,他早晨就睡得特别死,温乐爬出来下了床他都没发现。 随便裹了几件衣服,温乐打开门,立刻被迫人的寒风给逼的关上。在原地颤颤巍巍的打了会儿哆嗦,他还是一溜烟跑回床上钻进被窝里。赋春的冷天好就好在没有大都那么夸张,盖几床被子一般就暖和了,不会像大都那样,屋里没有火盆就冻得鼻子都要掉下来。 温润被他一冲一撞,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他发了会儿呆,转头看了下并未透光的窗户纸,挫败的眯起眼把温乐给抱住:“醒了?” 温乐推着他:“别睡了,快点起床陪我说说话。” “……你要说什么?”温润打了个哈欠,也不发脾气,闭上眼和他一边搭话一边养神。 两个人磨了会牙,等到困劲儿过去了鸡也开叫了,温润一个轱辘从床上爬起来说:“起来,我给你穿衣服,我摸着你腰带好像系错了。” 温乐在生活上是个十足的三等残废,因为没法儿理解这个时代的审美观,他很难按照温润的穿衣标准打扮成符合他心意的模样,所以只要温润能搭上手,平常温乐的服装一般都是由他解决的。温润最爱皂色,其次喜欢鹅黄,这两个颜色之间简直全无共通,也不知道他的口味为什么相差如此之大,不过他还算不错了,前段时间在大都,温乐亲眼见到大老爷扯了一匹富贵牡丹样式的绸缎做中衣,总而言之,大厉朝男人们的眼光都相当的开放。 而他却比较喜欢藏青这种内敛一些的颜色,于是时常会被他们嘲笑说眼光一年不如一年。温乐犹记得自己才醒来那会儿,这身体的一堆肥肉全裹在大件的粉绿色的夹袄内,那时要是有镜子,想必就能记下究竟有多么伤眼了。 衣服穿到一半,他俩听到院外传来哗啦啦的打水声,心中明白主家已经起床了。农户们其实相当辛苦,昨日歇的那么晚,早上仍旧要那么早起来,尤其是这些农忙的时节,简直一天的空闲时间都没有。 院子里的大门忽然被重重敲了几下,李大汉的声音立时响了起来:“来咯来咯,别敲了别敲了,屋头有客人!” 随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便听他换了个腔调,带上些讨好的意味给来人问好:“申屠大人这么早就来了?税粮都备好了,您喊人进来搭把手抬出去呗。” 来人的声音很是浑厚,一听就知道体重不会轻到哪儿去:“废话少说,刚才敲门还大呼小叫的,不乐意缴你趁早说,我他妈跑个腿还要被你们指着鼻子骂。” 温乐一愣,这声音有些耳熟。 他连忙给温润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看看,毕竟因为常年出海的关系,温润在赋春这地界和小官吏打交道的并不多,总比温乐自己是要方便些的。 温润点点头,快步打开门出去,躲在门后的温乐恰好听到李大汉道歉的声音:“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小人也不是有意不敬,实在是昨晚家里来了几个贵客,大人敲门的声音有些响,小人便担心他们被吵醒。” “你这破地方还有贵客?”申屠谷挖苦的笑着,吩咐身后人上前来检查李大汉的粮箩,眉头一皱脸色就不好看:“这是什么谷子,湿淋淋的,你不会泡了水吧?” 李大汉心虚的搓着手,哪里敢答应,连忙摇头说:“怎么敢怎么敢……这几天有点回潮,这也是没得法子,谷仓都生虫了,这些税粮小的昨天还主动摊开来晒过哩……” 申屠谷冷笑着拨弄了一下箩筐里的粮食:“你倒是聪明,下次若还是这样掺水,我便罚一整石,你给我记下了,这回算我不追究。” 李大汉松了口气,心里骂着这狗娘养的的小人,擦了把冷汗刚想道谢,便听见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那个不笑时有些慑人的黑脸男人慢悠悠的走了出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这边。 温润认识这个来收粮的,这人叫申屠谷,是赋春城区附近的税官,之前他跑衙门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人几面。 若放在以前,申屠谷只怕能认出温润来,可因为出海的关系温润现在可比从前黑了不少,他一时间顶多也只觉得有些面善。 非法收税的时候忽然出现一个外人,申屠谷心中是有点紧张的,但理智一回炉他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若真是衙门里的人,那便绝对没有住在农户家的道理。他心一平,但出于温润气场上等的关系,也不敢轻易怠慢,只是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位公子是……?” 李大汉赶忙介绍说:“大人,这便是昨夜来我家投宿的贵客了。” 温润对李大汉点点头,眼睛盯着装满谷物的箩筐,明知故问:“两位这是在做什么?” 第四十九章 李大汉不知其中内情,坦坦荡荡的一笑:“公子大地方来的人,恐怕莫见过,我们租地的人每年除了缴租金,还得朝衙门交税粮哩!” 申屠谷要谨慎一些,他不知道温润是个什么底细,便也不轻易得罪,但话中仍旧留了半截:“税粮只是例行公事随便缴缴而已,这位公子从哪里来?” 温润一笑:“我是临安府来的。” 申屠谷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赋春那位大人去了大都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临安和大都可没有什么关系,这位想必只是个钱多了没处使的富家少爷,来赋春随便玩玩的。 说话间温润走了过去,敞开的院门外头停着两辆牛拉的板车,板车上放着许多的大箩筐,李大汉交上去的这几斗粮食过了秤后便被倒进了箩筐里。温润看着看着,忽然说:“这倒怪了,我听赋春出去的几个掌柜曾和我说起,说赋春这边的父母官体恤百姓,已经免了农业税,如今看来他是唬我的么?” 申屠谷吓了一跳,他本就做贼心虚,如今被当面指出来,不害怕才是有鬼。但仔细的盯着温润的表情看了过后,他又实在猜不出这句话到底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温润的表情十分无辜,说完这句话过后就没有再开口,看起来似乎只是猛然想到了这个话题,就脱口而出了似的。 申屠谷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需要讲两句话,否则农户们难免要被他说的多想:“这里收的并非是农业税,而是租地的税,先前这个税费是加在佃户交给田庄的地租里的,如今赋春定下了土地价格,那这份钱便要盈余出来让农户另缴,其实若要算起来,已经比从前减少了不少。” 不知内情的李大汉连连点头,好似十分赞同他的话。温润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哈哈哈,我从临安来,见识了各色商户的手段,还以为这是民间私征的杂税呐。若照这样说,赋春的税费确实比临安要少上不少。” 见将他糊弄过去,申屠谷心中也松了口气,笑着点头:“也是一等爵爷手段英明,否则佃户们断没有眼下这样好的日子过。” 温润大笑:“我一眼便看出申屠大人你品性高洁,比我平日所见的那些个枉法贪赃欺压百姓的官吏廉明千百倍。你们赋春管理农业的大人可是达腊达大人?” 他难不成认识达腊?申屠谷心中一凛,万般警惕起来:“公子难不成认识达大人?” 温润不着痕迹的扫了眼他的表情,摇摇头道:“只是有所听闻罢了。”见申屠谷明显松了口气,他坏心眼的又起一句,“不过我与你们赋春郡的贸尹大人麦大人可有点交情。” “敢……敢,敢问……?”申屠谷肝胆一颤,后背唰的下了一排汗,麦灵通!?这人若是把碰到自己的事情泄露给麦灵通,那自己只怕就彻底完蛋了! 温润自嘲似的哈哈一笑:“我家大伯管着家里的生意,听说和麦大人吃过饭而已,哈哈,只可惜不能为申屠大人美言美言。您这样的栋梁之材,想必迟早有一日会路遇伯乐,不至明珠蒙尘的!” 申屠谷木木的咽了口唾沫,大冷的冬天,硬是逼出满背的冷汗,他战战兢兢的盯着温润的表情,看来看去也找不出可疑的地方,心中气得要死,这大喘气,说话要吓死人啊!? 这下就算温润再有钱他也无意结交了,这个粮收的够吓人的,谷子有些湿他也没时间跟李大汉计较更多,看稻米进了箩筐,立刻转身离开。 他走后,李大汉异常崇拜的盯着温润:“公子居然还认识贸尹大人这种大官,你们在临安肯定是做大生意的,我这个赋春土生土长的,也没见过贸尹大人长了几只眼睛哟!” “我唬他呢,”温润笑了笑,从李大汉挑了下眉头,“我弟弟听他要难为你,便打发我出来吓吓那贪官。” 他说着,从腰带上的荷包里取出几颗银锞子,递过去道:“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启程离开了,昨日多蒙你照顾,这点微不足道的心意,先生收下吧。” 李大汉活了这大把年纪,还是头回亲眼见到银子,吓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连连摆手道:“这可使不得!你这一个银块块够买我房子了,只不过睡一个晚上,哪里还要钱这回事哦!” 温润见他这样老实,也不贪心,更是欣赏,总算明白为什么温乐他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了。这简直是另一个温炼,大实话粗神经,相交起来真是特别省力。 将银子硬是塞到了李大汉手里,温润不给他推辞的机会,快步回了房里。 李大汉傻乎乎的捏着那几枚银锞子盯着看了一会儿,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钱就是铜子儿平时买肉什么的,顶多带着铜子儿和米面去交易,银子这种稀奇东西都是有钱人用的,他做梦也想不到只不过把自家儿子日后的新房给人睡了一晚上,就换来了这大笔钱! 温乐贴在门上听了许久,直到申屠谷走了之后才唉声叹气的坐回床上,温润一进屋,他就抬起头来:“怎么样?” “跟麦灵通他们约莫没什么干系,我提起他们,这个姓申屠的看模样险些被吓死。” 温乐叹息一声,脸上的神色终于明朗了一点:“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李大汉因为收了钱,回屋将自己老婆也叫了起来,温乐回去的时候他俩硬是要塞给温乐一个猪腿当做感谢,看着夫妇脸上说不出的喜色,温乐心头残余的阴霾总算一扫而空,笑着对他俩说:“李大哥,你若是碰上了难处,日后便来赋春衙门找我,只管对衙役们说你朋友名叫温乐。你这样种地顶多管个温饱,若是想赚笔大的,我倒是知道赋春过些日子要搞些养殖,你若是有兴趣,可以来来城内衙门看看。” 车队再次启程,在晌午前赶到郡城侯府。 苍术抱着庸儿早已等在门口,韦氏见到孙儿在,头一个麻溜的下车,抱住庸儿就不撒手,眼圈慢慢便红了。她是全府最疼爱庸儿的人,去大都的一路上她念叨孙子的次数可比挂念老太太的次数多,还未到大都的时候就后悔没把孙儿带在身边了,回赋春的这一路上她念叨最多的也是孙子,如今好不容易重新见面,她不激动才是古怪。 温乐拍拍她的后背,又亲了庸儿一下,转头跟苍术道:“去衙门看看麦大人和达大人在不在,哪个在就把哪个叫来。” 苍术点点头,悄无声息的解下一匹马飞驰而去,温乐掉头对忍冬说:“给郑瑞他去封信,告诉他队里兄弟们的家眷都带来赋春了,让他快些从兼州回来。另外你找几个丫头带这些女人小孩儿去柳大夫那里诊一下脉,看看身体怎么样,开点补身的汤药回来。” 苍术迅速的掉头去带领车队朝着城中去。 “母亲,先进府吧,一群人围在这里也不像话。”温乐说着上前将孩子抱在怀里,退开一步让韦氏先走,自己跟温润并肩走着。 温润和庸儿的关系反倒亲密些,看到大伯,庸儿十分主动的打招呼问好,温润笑眯眯的问他:“伯伯和你阿爸去那么久,庸儿有没有很乖听话?” 庸儿点着头,眼睛睁的溜圆:“我在书塾里和先生学了论语,还学了拨算盘!” 温乐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吴应材来,左右看看苍术忍冬都不在,没人可问,于是笑着逗他背了几句。 送走了小孩儿和韦氏,温润回来对温乐说:“那个什么吴先生,教的挺不错的,你是让他除了高课程班外再单独教了庸儿对吧?我考校了庸儿几句话,他都理解的很好。” 温乐翻了个白眼:“我每个月给他开那么高的薪水,他要是还不好好教,那就连银子都对不起了。” 麦灵通和达腊迅速的来了,两个人看着也都比温润走时来的憔悴许多,见到温乐时,麦灵通直接哭了,跪在地上就嚷嚷:“爵爷您可算回来了。” 温乐靠在椅子上,让他俩坐,自己不咸不淡托着温润递给他的茶杯来回摇晃着:“我不在赋春的这段时间,有什么很特别的事情么?” 麦灵通抢先道:“爵爷,这几日临安那边的珍珠玉器销路大好,早从上个月起便来信催要货了,您留下的库存早已经发的差不多,再不回来,下官便要将自己脑袋给运过去了。” 温乐笑了笑:“辛苦你了,明天你来和忍冬要货吧。” 达腊在一边轻声插嘴:“爵爷,下官这里倒是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主要是冬季下官试种的稻田好像失败了,都快开春了也没见长秧……其余就是半山上养殖场,如今人手有点不足。” “其余的没有了?” 麦灵通和达腊不解的对视一眼,齐声道:“大概是没有了。” “试验田你想种就继续去种,可能是季节没有挑好,延迟一个月试试也行。”温乐半眯着眼,盯着他俩看着,忽然问:“你们认识申屠谷么?” “申屠?”他俩先是疑惑,小心的查看了一下温乐的眼色,可温乐眯着眼闭目养神的模样叫他们什么都看不出来,一边的温润也是笑眯眯的泡水倒茶。不明深意的两人只能绞尽脑汁的去想,麦灵通忽然一个激灵似的抬起头:“申屠谷,下官记着上回在衙门口逮着我们谈农税的那群税官,领头那个似乎就叫这名字来着!” 温乐被他这样一说也想起来了,他犹记得那位下巴和脖子长在了一处的税官,联想起今日早上听到的那个声音,大约就是他了。 温乐叹了口气,揉了把脸,终于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怪不得觉得熟悉呢,原来真是见过面的,再看麦灵通和达春意这个模样,想来是真的对此坦荡了。 “不怪你们,”温乐说,“赋春郡内的税官总共有几个?” 这个还是麦灵通记得清楚:“郡城这边因为农田少,只有一个管农户的税官,爵爷若是加上城中收商税和人头税的,便有四个,其他各个郡县通常是乡里各一个,然后通报道县城的税官处,规模大的田庄附近也有专门的税官,加上兼州海边收盐税的,郡内大约有近百个税官呢!” “商税盐税人头税都除去呢?” “那大概在八九个左右吧?” 温乐摇摇头,自己喝了口水,示意温润替他说。 温润出海之前在衙门里也有些体面,一开始因为温乐的关系麦灵通他们会多卖他面子,到了后来就是纯粹折服在他的个人魅力之下了。他一开口,两个人都噤声闭嘴,眼巴巴的瞅了过去。 “昨日我们到了赋春郡内,因为天色渐晚队伍里又多女眷,便没过迷踪林,在迷踪林前的一个多佃户的村内借宿。”温润瞥了他们一眼,不急不缓的说,“今日我们启程之前,碰上一个叫做申屠谷的税官沿村收取税粮。他巧立名目将取消的农税换成佃租税来收缴,据那些农户的意思,若是一年不缴,来年便无地可租。想来这些税官早已和田庄主人有所勾结,若是如你们所说,这些管理农税的税官先前曾经集结来衙门,那很有可能这群人私下已有勾结,恐怕不知赋春城,地方郡县也难以幸免。” 麦灵通和达腊大惊。 他俩首先想到的就是摆脱自己的嫌疑,对视一眼便齐刷刷的跪在温乐面前:“爵爷明鉴,那些税官之前虽然集合来找过下官,但那时下官日日唯恐避他们而不及,绝不可能与他们勾结!”想到今日温乐对他们懒怠的态度,麦灵通和达腊心中更加忐忑了。 在温乐手下干活,虽然辛苦忙碌,但回报实在是丰厚。单只麦灵通自己,一个五品的小官,每月到手的月俸就抵得上临安知府的俸禄了,如今赋春不缺粮,禄米更是给的比以前大方百倍,更别说温乐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捞的那些好处。赋春发展不过一年有余,麦灵通自家已经攒下了比从前达春意掌权时多上十倍有余的积蓄!更何况温乐他性格仁厚,虽然身高位重,却从不像普通上官那样对下属呼来喝去动辄谩骂,他行事有些有自己一口便不少了手底下的弟兄的江湖匪气,麦灵通自问自己对这种待遇心中无不熨帖,更勿论温乐他是个做实事的人!没有人不向往名垂千古的,一边发达一边还能凭着良心做事,谁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活儿! 他这还是有私心的,比他老实百倍的达腊想法只有比他更激进,赋春的其他官员虽然很少有能像他们这样受温乐宠幸的,但只要进了衙门,不是先前达春意死忠的,基本就没有一个人对如今的赋春表达过不满。能吃饱,能穿暖,有风评,也受爱戴,相比从前达春意做坏事时不得不助纣为虐产生的羞愧,现在偶尔上街被农户们认出后得到的真心敬重实在是太美好不过。 他们及怕温乐会不听解释直接将自己宣判死罪。 温乐朝他俩挥挥手,摇头说:“你们起来吧,我没有怀疑你们,赋春郡每日那么多公务要劳心,有些地方没有兼顾到也是难免。” 麦灵通和达腊齐齐的松了口气,搀扶着站起身来,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麦灵通心中气得要死,那些欺上瞒下的狗东西,他们早该在宣布取消农税时就将这些个不识好歹的玩意儿给辍了,一时好心反倒种下祸害来! 达腊张口道:“爵爷,这是如何处理?让下官去将这些税官全部惩治一番!” “不着急,派人去各地秘密打探一下是不是也在收税吧,再将那些和税官私下有来往的田庄主人记下来,到时候看着说。” 达腊点点头,麦灵通又道:“下官记得,这个申屠这个姓可不多见,林都辖家中有个妾室便是姓申屠的,爵爷您走后月余便抬进了府,还摆了一桌酒请下官去吃了呢!” 达腊恍然大悟:“是了,我也记得。” 林都辖?林永? 温乐心中叹息,有些人,你即使想要对他网开一面,他也会努力自己去作死的。温乐原本让朱臣和郑平去赋春兵马司学习,报的就是让他俩将林永取而代之的想法,可后来慢慢的林永变得越来越老实,他也就暂时将这个计划给搁置了下来。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林永这辈子仍旧改不了这种偷鸡摸狗的墙头草毛病。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温乐想了想,对麦达二人挥挥手,“林永那边不用透露,消息锁的死一点,不给他们点教训,当着以为我软弱可欺了。” …… 晌午饭后庸儿要去书塾,自落成开课后温乐并没有去过几次,恰好闲来无事便想要搭车一并去看看。 书塾实际上盖的相当不好看,目前的赋春并没有到达那种讲究市容市貌的经济层次,能有个实用的地方已经相当不错了。书塾盖在一处地势僻静的小丘陵上,将丘陵全部包划下来做了一个简易的学区,学区内有相当宽阔的前后院子,当中一栋盖的四四方方的沙房。 这个沙房,就是温乐之前让衙门着手研究的沙砖盖成的,原本用来修路的定型水相当的数量可以用来浇盖更多的泥砖,毕竟定型粉末稀释之后的渗透力是相当强的,用于小范围的盖房并不比修路需要的用量大,虽然粉末的卖价相当高,但比起伐木赶工的成本,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可有余没有土产的油漆,这房子盖成之后卖相是肯定不好的,位面上可买不到土质门窗,这些必需品还是得温乐从民间自己采购,等到日后金属之类的东西不必从中原采买,而能自己生产的时候,那便不用像现在那么麻烦了。 弹琴画画这些东西,温乐一开始便指明了不用教授,除非天赋极好的幼儿,目前因为免费书塾闻风而来的百姓们很少是需要那些东西来调剂生活的。特别是一些耽误了早年学习,只是想要来碰碰运气认识点字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他们最需要的,无非也只是认识字且懂得自己思考罢了。想要学到更多的东西,那便需要从初级班脱颖而出进入中级或高级班,中级班里时常会有想要赚外快的衙门官员会来讲课,一般都挺用心的,高级班便是吴应材结合了几个后来认识的读书人,对学生进行更细致跟深入的教学,不过目前为止,高级班尚未有用武之地,他一般在书塾就是重点教授温道庸,课程结束后抽空到初级和中级班讲个课。有时候,柳大夫他们也会来传授一下中医药理什么的。 这里氛围相当不错,老远便能听见浑厚整齐的朗朗读书声,下马朝着院内走,那声音便越发接近,后来仔细一辨认,温乐才听出原来是大家在读《大学》。 听到他来,吴应材老早领了几个兄弟在院里等待,神情十足的喜悦:“爵爷可算回了赋春,这一去便是小半年,属下心中也是时时挂念着。” 温乐虽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收了他做从属,但对于他的亲密也不会轻易表示反感,掐了下吴应材的脸,温乐笑道:“这才多久,老吴你可比我去前要胖些起来了。”当初福州受灾,吴应材这些人惊惶逃难来到千里之遥的赋春,早已经黑瘦干巴显老了十岁,现在生活稳定滋润了之后,慢慢反倒养的年轻了。 吴应材腼腆的笑着,然后慢慢将视线转移到温乐身后被奶娘抱在怀里的温道庸,眉头稍稍一挑。 “放我下来!”温道庸立刻大叫起来,挣脱了奶娘的怀抱跳到地上,朝着吴应材鞠了一躬:“先生好。” “道庸也好,”吴应材对他点点头,“和你陆先生去课室吧,上午教你的四到七章可背熟了?” 温道庸抿了抿嘴,有些紧张的回头看了眼温乐,又旋过脑袋,结结巴巴的背了几句。 吴应材叹了一声:“还是不熟,统共这么几句,你须得明其意并倒背如流才算正道,与你陆先生去课室内再温习几道吧。” 温道庸怏怏的垂下了头,温乐拍了拍他的脑袋,将他推向那位面生的陆先生,等他走后,吴应材迅速道:“小爵爷天资聪慧,属下实在不忍误人子弟,许会严格些,还望爵爷莫要怪罪。” “你教你的书,我怪罪你什么,来了学堂,他便是你的老师,别给我打坏了就成,”温乐并不在意,男孩子若当做娇花呵护那还了得?温道庸日后可是要继承他的财宝土地的,若成了不学无术的人,那自己到老还不得气死。 吴应材大笑:“是属下心胸狭隘,度君子之腹!” 第五十章 没几日赋春乡镇县市的土地佃租便被人秘密的查了出来,报到了温乐的耳朵里。 来报告的麦灵通简直快被数据给气死了,赋春太平了太久,许多小有家底的百姓几乎缺失了自知之明。前任麦灵通的治任粗暴严苛,那些个刁民因为畏惧对他言听计从,如今温乐的治任仁慈宽厚,那些人反倒将客气当做了福气,蹬鼻子上脸的放肆起来!也怪他们自己没有经验,从未料到这些任下的百姓会带头与税官勾结暗度陈仓,这样下作的事情到底苦的也是百姓,那些农庄主人的良心当真是被狗吃了! 麦灵通是真的没法理解,要说到手的利润,当初麦灵通掌权时,这些农庄的税收每年都高的离谱,土地税农耕税播种税收割税人头税占地税等等等等……一亩地每年的佃租八十斤粟米,有近四十斤是要用作缴税的,那些农庄主再怎么本事,顶多一亩地抠出个四五十斤的利润。而现在温乐取消了农业税,包括其中的各种苛捐杂税自然也无法收取,每个农庄主只要缴掉自己府内下人和主人们的人头税便可,因为产量提高,温乐还主动将每亩地的租金控制在了九十斤稻米以内,比从前尚可多收十斤米,这些的农庄主人,照例说最多一亩地已经能收到七十斤米的利润,却还是不肯满足!? 真是贪得无厌,人心不足! “每个农户每亩地加收四十斤稻米的税,农庄主收二十斤,税官们收二十斤……呵呵,”温乐翻看着手上的账册,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抬手“啪”的一声便将账册给摔在桌面上,“真是算得一手好账,经济头脑那么好,不富可敌国真是可惜了。” 麦灵通沉声道:“这还不算,属下听闻兼州有几户农庄主人今年竟联合起来做了竞标,每月的田税虽然扣在九十斤内,却让人竞标入佃费,最高的一家竟然竞标到每亩地一百斤粮!这样瓜算下来,与提高田租又有什么不同?” 就连一贯好声好气作谦谦君子状的温润也不得不叹息摇头道:“真是刁民。” 他一转头,无奈的看着温乐道:“我一早说过叫你别太好说话,难免便被人当做软弱好欺。” 麦灵通受不了温乐被指点,不高兴的说:“温大人这话不在理,爵爷仁慈宽厚本是我赋春福祉,除却那些黑了良心无德家伙,赋春上下的百姓有哪个不对爵爷满口称赞敬重有加的?” 温润咳嗽了一声,瞥了愤愤不平的麦灵通一眼,不敢轻易和脑残粉争辩,搂了下温乐的肩膀服软道:“我只是心急随口一说,仁政自然有仁政的好处,你别当真。可该强硬的时候,却不能妇人之仁。” 温乐推开他,没好气的说:“我知道,你讲的也不无道理,他们这是当我软柿子。” 麦灵通眼巴巴的看着他:“那爵爷,您说这事儿该如何处置才好?” “税官革职抄家罚款,视贪墨轻重定刑,”温乐想了想,随口又道,“那些田庄主人也不该放过。” 麦灵通犯了难:“若照此说,田庄主也该抄家罚银,可这样未免量刑太重了些,其他的田庄主人只怕会有唇亡齿寒之忧。” “抄家倒不至于,罚款就好,他们贪图什么,我便罚他们什么就好。”温乐玩着手上的账册,翻开看了几页,轻笑道:“这样如何,眼下已上明路的那些田庄,统计出这些人多收了多少,便罚双倍,取消两年佃租并处棍刑三十。日后若再有此暗度陈仓之举,可由租赁田地的佃户举报,累计三回,便充公田产。” 麦灵通眼睛一亮,随后又皱起眉头:“举报倒是好,可若有人为私怨谎报……” “谎报者便罚款收押,关个一年半载便好。” 温润忽然插嘴,意味深长道:“这法令若是一颁,那日后来衙门行走送礼的佃主恐怕要踏破了门槛,不正之风定然妄行。若那些佃主得以颠倒黑白自行开脱,举报者受了冤罚,只怕还要被另加报复。” 温乐一愣,随后细想,顿觉他说的这种可能绝对不小。 温乐开始犯难,做官真是不容易,随时要和任何人斗智斗勇,他天生便不擅长这个,亡羊补牢倒还有点办法,可未雨绸缪还需滴水不漏,那可就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若不是被温润逼着杀了那批海盗,恐怕他这会儿还是硬不下心肠,对那些税官顶多革职了事,至于田产主,最多也就是罚款罢了,现下心肠倒是硬下了,可后患却不得不记在心头。 他猛然想出一个法子,道:“要不这样,衙门另立一个部门,管理匿名举报。举报者需得写明被举报人详细信息,若有证据,便优先调查。若有实名举报的,再转到我信得过的人手下,一可筛选信息数量,第二也能减少不必要的工作。” 温润想了想,点点头道:“这样好。” 麦灵通说:“这事儿爵爷大可交给下官来办,下官定不辱使命。” 温乐笑着瞥他一眼:“你要忙的事情可够不少,这么点破事儿你别操心,日后若有农庄主因此事送钱给你,你也不必推辞,收下就好。每月将这些收入做个帐给我看。” 麦灵通大惊:“爵爷可是信不过下官?!下官纵然万死也不敢辜负爵厚望啊!” 温乐轻哼,对他的装模作样没好气道:“你收不收我是最清楚的,你替我做事不容易,到了这个身份开销也大,平常该拿的拿一些,我当你自己人,只要不过分我都当做看不见,这话你也别逼我再说第二遍。好在你到如今为止也恪守底线没有做出什么跟我冲突的事儿……”他说着,看麦灵通吓得脸煞白煞白的模样,又觉得没意思,唾了一声,“那点出息,瞧你给吓的。” 一边的温润听的无奈极了,温乐这是缺心眼吧,哪有将这些事情给说出来的。 接下去的几天时间,赋春郡内上上下下便炸开了锅,查出有问题的六七个税官齐刷刷被隔了职打板子关押。这处置的命令在官兵到家之前压根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那些个税官自然也没有时间去转移财产什么的,一下子就被瓮中捉鳖逮了个正着,其他偏远郡县的还不用说,就单单只赋春城负责的这个申屠谷,他家中便被抄没出一百二十亩的良田、三处别苑,首饰财宝折合白银足有四千多两。以他自己的薪资,就算翻个十倍,不吃不喝攒一辈子也积不下这样多。他家中养着近五十个仆役,娶了六房妻妾,库房中绫罗绸缎无数,陈粮足足堆了近三个仓库,连厨房里养的鸡都吃的是上等的粟米! 这结果让负责此事的麦灵通都狠狠的吃了一惊,要不怎么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连申屠谷这种连品级都没有的芝麻官儿,家里都过的比乡绅更加富足,人人都削尖脑袋的想进衙门,真不是没道理的。 虽然麦灵通自认家产比他丰厚,可自从上次被温乐旁敲侧击的敲打过后,就再没有将这些钱视作理所当然了,他这人也有些古怪,自己贪墨的时候觉得没什么,看到手底下的人贪污,却气的抓心挠肺。 这样大的一笔赃款,温乐压根儿就不打算给申屠谷什么机会了,直接收押大牢打五十棍子关五年,家产充公,蛊惑他大小老婆快点嫁人。 此举一出,诸人才惊觉他之前对付达春意的举措真不是一时兴起的,只看申屠谷在牢中听到自己即将戴绿帽的消息后那副痛苦的生不如死的模样,就能知道这个时代的男人们究竟将自己的“尊严”看的有多么重要。一时间,赋春一等爵爷这种难以名状的变态心理便叫男人们不能不胆寒。对此,温乐还是相当受用的。 田庄主那边的收益却比想象中要少一些。 毕竟并非所有的富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往往为恶的只是人群中凤毛麟角的那几个,却因为群体不同的原因,其他普通人却不得不与他们承担下同样多的坏名声。 与税官们勾结敛财的,赋春城最少,只有一家,其他的郡县,最多的有四户,其余都是两三户的模样,搞出租田拍卖的兼州可以说是风气顶坏的,其他的县城倒没有他们这样大的胆子。 人少便更好说了,这些人同样也不受行的正坐得端的同行待见,温乐直接将他们的名字和画像一纸粘贴在所属城市的城门上,下头便是温润亲笔提写的洋洋洒洒的一顿讽骂,生怕普通百姓看不懂,他还专门派了府衙的衙役一天三顿在城门口高声例数罪行,足足坚持了有五六天,这些田庄主在赋春就已经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可惜出的都是臭名。 谁也没料到温乐会用那么激进的法子,人们一贯相信眼睛所能看到的,温乐从来了赋春以来,除了杀海匪,其他的事情办得可丝毫没有血光淋漓的味道。开书塾、办学堂、修路、减税推粮……这些事情有哪一样不得忙到天昏地暗的?若不是仁厚的人,谁会放弃自己原本就有的荣华富贵来操心这个哟!百姓吃不吃得饱,素来就不是大部分官吏最关心的事情。 敢这样明目张胆的阳奉阴违,这些人也是有点欺负老实人的想法的,被查出来顶多就是损失点钱么……犯罪成本一小,作恶事的人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可从税官落马开始,许多人就隐约察觉到事情和自己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了。 温乐的这一举一动,在信奉儒家思想并将面子看得比天大的古代人眼里简直和杀头没两样了。素来高高在上的这些个乡绅冷不丁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出了家门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好像集结在身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过后的整整两年家中将要颗粒无收,还要罚款…… 不给!要命一条,罚款没有! 几户乡绅心想左右已经没了面子,再不能没有里子,这钱说什么都不能给! 不光不给钱,他们索性也豁出去了,开始托着亲朋好友疯狂的走起关系,最后集合了总共六家乡绅,托了家人齐刷刷跪在了府衙门口,高声喊起冤枉来。 哭号的正是这六家年纪最大的长辈,有老头亦有老太太,皆是须发皆白面容苍苍,将自己打扮成孤苦伶仃的模样,穿着麻衣披着棉絮,大冷天的就要死不活的在府衙门口哀哀。这些人家毕竟罪不至死,温乐这样已然算是罚的重了,若因为这事情闹出了人命,虽然百姓们心中知道究竟是谁是谁非,但后世若有记录,官员到底要落下成。 接连三天,这些人天不亮就赶来,天快黑了才回去,越跪越精神奕奕,反倒搞的府衙里许多官吏躲着他们走。 事关人命,眼看这群人已经边喝药边咳嗽了,顶老实的达腊挨不住了,在衙门里便温乐求饶:“爵爷,这些个老人家看着也可怜,您便饶他们一次吧。” 惯常沉默寡言没有存在感的林永也少见的不忍,跟在达腊的背后便也劝阻:“若按照法例来办,爵爷这般处置实在是过了。又是些古稀耄耋的寿星公,爵爷宽厚仁慈,还是放他们一马吧。” 温乐对老是被当枪使的达腊很是无奈,对林永却绝没有了好声气,直接便噎了回去:“你这话若是在娶申屠氏前说的,我倒没什么意见。如今你既然搀和进里面,便早点闭嘴,莫叫我给你没脸。” 林永吓个半死,以为自己撺掇百姓来给小舅子找活路的事情暴露了,立刻闭嘴不敢多说。 不过老人家是真挺可怜,这样大年纪了却因为儿女做的孽不得不抛弃尊严,温乐见得知消息的韦氏难受的日夜念佛,也知道这事情拖不得,须得尽快解决了。 翌日,温乐特地去了府衙一趟,派那些个衙役去把这些老人都给带进公堂。 “爵爷……爵爷……”这伙人方一进来,便开始此起彼伏的咳嗽打喷嚏,不时还搀和着哭穷的声音,其中一个看上去年近耄耋的老太太伏在地上全身都在抽搐,仿佛温乐若不绕过他们,她下一秒就要发作死人似的。 温乐其实是个尊老爱幼的好青年,他对老人一贯是很敬重的,可这种撒泼打滚型的他是当真不太想要搭理,于是惊堂木一拍,冷声便喝:“肃静!” 几人齐刷刷吓了一跳,立刻闭嘴。 座在侧位的温润温和一些,此刻朗声道:“你们在府衙前肆意聚众,扰乱府衙办公,可都知罪?” 老人家们才不怕呢,罪什么罪,你敢治我得罪,我下一刻便发病死在你面前,让你浑身有嘴都说不清白,看到时候到底是谁的不对。 这些人对视几眼,交换神色,便开始一搭一唱的喊冤哭穷。 温乐听了一会儿,他们无非就是将自己一家人的口粮消费都掰着手指头历数过来,再揉开自家到底有几个积蓄,谈及日后两年没有收入等等等等,总之就是一句话,积蓄不够,拿出来就等于要饿死。 温乐点头:“我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田庄日后两年都将没有收入,家中虽有积蓄,可若是这样拿出来,日后比如要面临弹尽粮绝,既然如此,倒不如现在就死,对么?” 见那群老人愣愣的点头,温乐朝麦灵通递了个眼色,麦灵通便立刻拿起账本开始宣读。 “赋春城刘明山,家中水田七十亩,旱田三十亩;兼州城李良,家中水田一百一十六亩,旱田十亩……” 诸人傻傻听他宣读,末了听他问道可有出入时,都齐刷刷的摇了头。 “如此甚好,”温乐道,“既然拿不出现银来,那我也不多勉强。这样,一亩水田可抵二两银,一亩旱田可抵一两三钱银,若有山林则按市值抵扣,回去准备准备,明日衙门会去收地契。” 温润见六个老人霎时间比起方才更加苍白的脸色,咳嗽一声捂着脸微垂下头,温乐瞥他一眼,不动声色的逼迫道:“若是没有异议,那便退堂吧。” 底下此起彼伏的叫声霎时比刚升堂时更加尖锐,不等衙役们上前喝骂,这群方才奄奄一息的老人家一个扶着一个,迅速爬起来从人群缝隙中钻的无影无踪。 温乐耸耸肩,跟麦灵通与达腊摊手道:“找人去收银子吧。” 温润心道,也许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 …… 温乐一等人回大都的那段时间,多伦这伙外国人载着满船的赋春土产回了自己家乡,因为路途甚远,他们一早便说大概今年盛夏以前是没法再回来了。好在去往岛屿的船运温润心中已然有数,这块海域很少出现了不得的天灾,只要避开台风天,一般是不会出现极端天气的。 温润自上次回来之后便邀请温乐下回一块儿去岛上见识,温乐倒是十分感兴趣的,答应下来之后就必须把赋春的一干是由全部都处理好。这一去赋春可就群龙无首了,若再出些乱子,那麦灵通他们未必就能解决的好。 首先便是临安那边货源的问题,由于陆家和温乐想在了一处,都有开店的意图,那日后再开分店,珠光宝气的供货肯定不止现在这么一点。温乐索性将大批珠宝直接先送到了临安,寄放在守卫森严的陆府里,那之后又将一部分货交给麦灵通保管,届时他去了,肯定是不带着忍冬的,于是只有忍冬知道确切的货源,若想拿出来,还需得两个人齐心合力。 麦灵通不敢说,忍冬对自己的忠诚,温乐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的。 那之后便是达腊他负责的半山养殖场,一开始达腊对用粮食喂牲口这种事情表达了相当大的不满,但很快的,小猪的生长便远远超过了他所认知平均速度,算计了一下肉价和粮价,达腊最后还是咽下了自己对饲料的心痛。大概是因为天气和水土都颇为适宜的原因,除了几头羊因为喂食的粮草出错拉了几天肚子外,其余的牲口们都异常顺利平安的长着膘。因为达腊在养殖这个,达家有几房亲戚也有意做这一行。不过达腊素来胆子小,并不敢轻易松口让亲戚搀和进温乐的事情里,温乐倒是不太在意这个,养殖本来就是要像纺织一样推进到民间使更多人发家致富,在达腊保证了这房亲戚绝对与达春意这一系的没有瓜葛后,温乐便用相当便宜的价格批了一块地给他们,苗种可以自己在民间收购。 赋春养猪的人不少,每年几乎都有当家养不起的猪崽子出售,可除了家中有地租赁的农庄主人或者不必租佃自己有地的农民外,有余下的潲水喂猪的人家并不多。集市上的普通猪肉每斤都可以卖上五十多文的价格,猪腿以及精瘦肉则更贵,普通百姓过年有个猪头吃也算不错了。并非没有人想到以此打出销路,毕竟赋春城内的集市卖肉的摊子就那么几个,还时常是没有货的,普通的农家最多也就养上一头,杀了腌起来是要吃上一整年的,拿来卖的十分少有,货源不够,就那么几个摊子还时常没货呢。 可问题在于,原先的主粮粟米并没有更多的余料能让猪来吃,赋春临海,能给猪吃的猪草也并不多,城中那么几个小酒楼,每日的剩菜就那一点点,喂猪也远远不够,产业链缺了一处,便满盘崩塌。 现在由温乐来牵头的就不一样,稻米产量高了之后谷糠和边角都可以拿来喂鸡喂牲口,临近专门有荒废的池塘拿来蓄养饲料,猪的粪水可以挑到后来加建起来的池子里,等到发酵之后就用来养耕地,耕地一肥沃,第二年作物的产量则更高。 温乐其实还想推行沼气的,只可惜不懂得其中远离。唉,当初要是读理科就好了,就是不知道理工学院的教授会不会开班教导沼气池的加盖方法,对了,还有炕。 这么短的时间,牲口顶多从崽子长到半大,开春之后就要进入长膘的旺季,只要不出意外,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岔子的。猪粪发酵施肥这种事情老早有农户在尝试,基本原理相比很多人比温乐也许都要清楚。 蓄养饲料的水池开始有收成之后,温乐便转头去折腾州郡乱七八糟的事情。 海盐开厂他是不要去了,反正现在的开仓原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在做戏,让麦灵通或者干脆就红达山本地去走个过场便完全能行。从前温乐没有来的时候,赋春这里达春意与两淮那边的私盐贩就是有些往来的,温乐弄死达春意后,这条销路自然便由他来接管下。真正管理了一年后,他才明白过来私盐这玩意儿销路有多大。赋春除了瞧不见太阳的一小段梅雨季外,盐田几乎是每个月都有丰产的,除去了本地百姓们吃的数量外,其余都源源不绝的走河运卖到了外头。这其实相当冒险,皇帝们没有不讨厌私盐的,盐是朝廷几乎最大的经济收入,私盐就是从皇帝嘴里抢饭吃。现在大厉天灾一重接着一重,皇帝没有余力去管理自己的荷包赚的是否有以前多,可一旦天下稳固,他没事情可做了,那温乐这里只要走漏风声,那一定是要被他绑去千刀万剐的。 于是温乐开始着手慢慢减少两淮那边私盐贩的供货,开始由每月都要去采购硝石的队伍顺便带着盐产去政权相对要分散一些的西北贩卖。西北那边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似乎总是没有想东南这边管制的那么严格。他最紧张的就是北方,然后向赋春这样太偏南的地方就没办法兼顾,经济最发达的洛阳临安等等大城市是会经常管辖的,再朝西,蜀州等地便像是另一个赋春,太平安静到大都这些地方几乎都听不到他们的消息。 这也间接使得温乐行事方便很多,只可惜现在的蜀道仍旧是难于上青天的,否则他一定要去见识见识才是。不过路途艰难可就不是赋春这种瘴气艰难可以比拟的了。 因为盐的成本低,卖价低,实际上抛弃了部分两淮的路后,温乐并未少赚多少。 去时的空车可以贩盐,也算是利用了资源,实在一举两得。等到日后皇帝想要捉他把柄,那无疑就比现在复杂了许多 第五十一章 这一年的春节在从大都回赋春的路上便早早过掉了,赋春的各种杂务忙碌了不多久,清明便将将要到。 此番去大都,温乐他们还特地将三老爷的灵位从大都给带到了赋春。其实温家的规矩本是庶子不可入宗祠的,当初三老爷去后,遗体回了大都,大老爷和二老爷对他进宗祠的事情还明里暗里的阻挠过几回,后来三老爷虽然葬入了应进的陵墓,可灵位只是放在宗祠中不太重要的位置,这也算是给温府剩余的嫡房老爷们一个脸面。后来温乐被封了爵,许多人都以为他会死在赋春,三老爷的事情自然无人提起,可这一回温乐回到大都的时候,却发现到三老爷的灵位被悄无声息的从外室转移进内室了。 这些捧高踩低的把戏他可没什么可感动的,就连一贯以温柔处事的韦氏也并不为此感激过什么,反倒有种如鲠在喉的恶心。三房累了一辈子,到死都在替温府谋后路,可若是温乐没能从危机四伏的赋春存活下来的话,他们甚至连死后的尊严都无法维持。 反正就算在大都,也绝没有人会真心真意的来祭拜丈夫,韦氏那时候就强硬的不得了,硬是将三老爷的灵位给讨来了。 稻米成熟的规律已经被丰收过一次的百姓摸了通透,这一次的稻谷早播撒了一些,在清明到的时候,秧苗已经发芽到了可以下水田的程度。 在赋春城视野极好风水不错的山头,温乐便给三老爷建了个冢,烧纸钱也不延误,清明当日便带着温润和韦氏乘马车朝着冢走。 抱着灵牌,韦氏的心情并不如三老爷初去时低落。其实她和丈夫未必就有多深的感情,三老爷在两淮当差,忙碌起来的时候兴许半年见不到她一面。坐的那种肥差,手上宽裕的话,想必生活也不会轻省到哪里去,更不可能为了妻子而守贞。但他确实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乃至于到了最后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求得家人的存活,单只这一点,温乐便能跳出他的私生活对他产生敬佩,有这样的丈夫,在这个年头的价值观来看,韦氏当然也是与有荣焉的。 她一面眷恋的摩挲着令牌上凹凸不平的烫字,仿佛那是她说熟悉的丈夫的脸。然后脸上带着稍显释怀的笑容,偏头盯着马车走过时路边流逝的风景。 温润则在跟温乐讨论,比如路边田间内造型古怪的风车,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动力原理――其实温乐自己也不知道。或者低头插秧的那些百姓,这几日田间地头都是异常忙碌的。看得多了,温润还会摇摇头说:“啊呀,这家人插的有点密了。”活像他就是种稻子的专家。 修的硬朗平整的路面让马车行驶时颠簸变得很小,爬山路也显得方便了很多,坟冢搭的并不显眼,因为怕有人搞破坏。侯府内还有一个用白玉修葺的,专门供韦氏祭拜用。 折了好几日的值钱一张一张的点燃,兄弟俩一左一右的蹲在母亲身边,也帮忙捎带手烧一些,见温乐面前燃了两丛火堆,韦氏皱了皱眉头道:“你这里烧一堆就可以了,没必要搭两重。” 温乐笑了笑,依然故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另一簇火苗究竟烧予的是什么人。 …… 清明过后,秧苗都播种完毕,远在兼州的郑瑞也完成了自己手头的事情,赶来赋春迎接从大都远道而来的故人。 他虽然是个光棍没老婆,他哥却不是,车队里一个嫂子两个侄儿也够让他挂念,亲昵了好一番之后,他才得空来拜见温乐。 郑瑞抹着鼻涕掉着眼泪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感激涕零,同时送上了最新研制出来的简易大炮。 这大炮实在是相当简易,两个大轱辘轮子,一个巨型炮筒加炮尾巴和炮闩,浑身漆黑漆黑,是用温乐给的耐振动高温合金打造的,重量相当可观。 这一个大炮有两个人那么大,需得四五个人才能推动自如,在战场上用无疑太过笨重。可放到校场上试了试,威力却当真不小,一炮就轰碎了相当大的一块石头。 “要改良,”温乐等余烟散去后,挥着手上去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在手心颠了颠,摇头道:“石子最好能再轰的碎一点,才能飞得更远击倒更多的人。这种裂块太大了,你要不试着在炮弹里放点小钢球什么的。” “好主意,”郑瑞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怪道属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尽如人意呢。” “炮身也尽量做得小一些吧,这么沉重,若是放在战场上,恐怕很不方便。” 郑瑞有些忐忑:“如今天下太平,并无战事,爵爷要铸造这些炮火可是要出海使用?” 温乐笑了笑,对他眨了眨眼睛,和颜悦色的说:“你不用管那么多,只消做好自己的工作,我必然不会亏待你。” …… 于是新研究出来的几顶火炮被搬到了出海的货船上,装在了下层的船舱内,令为此开了些可以闭合的窗口。当然,这些改动都是秘密的,除了需要知道的人之外,能亲眼看到火炮的人只是寥寥。 温润在得知了这个大家伙可以一炮轰碎一艘渔船后很是诧异,围着火炮转悠了几圈后,明白了大概的原理,他立刻就发现了不足:“这个不防水吧?若是砸到了水里,还能炸开么?” “当然不行,”温乐打开郑瑞写给他的使用说明给温润指出几行字来,“这就是拿来对付大船的,直接轰隆一下砸他一个大窟窿。要是对付小船,确实不如雷管好使,除非百发百中,打一个中一个呗。” 温润立马对火炮显得有些失望,不过转念想到陆地战争的使用,他脸色变幻,立刻又沉入深思。 粮油、菜籽、布料、调料、以及烛火工具之类的岛屿内很难自产的东西装了有满满一艘船,与此同时还要另跟着一艘船,用于回航时载些当地的土产。路线熟悉了之后,温润实际上跟着多伦他们在海湾附近也走动过,这种大小型的岛屿还是不少的,能够找到的东西也相当多。 温乐这一回既然要去许多东西自然就不可能像温润那样马马虎虎的过,就是温润自己也是不同意的。两人睡的房间好好打整了一通,船舱内隔出的小间能安上管道引流淡水。温乐自然有宝贝能保证淡水不渗透回流,加上船顶安装的硕大几个蒸馏设备在十二个时辰不停的转化淡水,船上饮用水问题早已不用担心。 然后温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了一个偏方,说羊奶炖生姜擦在身上能防止被太阳晒黑,他居然直接拉了两头母羊到船上,更是屯了一大堆的生姜,叮嘱温乐在航运途中必须要时常擦。温乐当然不乐意,羊奶那么腥生姜那么臭,擦在身上还了得?更何况他自己也想要变得黑一点,虽然五官和温润长得不像,但他潜意识内总觉得温润变帅和被晒黑的皮肤是有关系的。 旁敲侧击的问出他不愿意擦羊奶的原因后,温润差点急死。 温乐白白嫩嫩的样子多好看啊,干嘛要晒黑?晒的皮糙肉厚,脸掐起来都不爽了。 一连被做了半个月的工作,温乐才勉强同意了防晒,但用的却是在商城里买到的产品。羊奶那个偏方未必能防御海风。 临行前,他拉着忍冬千叮万嘱的叮咛了两三天。四月底,他总算抱着换洗衣物登了船。 韦氏一开始不知道他要出海,知道了消息时事情已经定了,偷摸着在屋里哭了好些天,临行也不肯来送行。倒是忍冬屁颠屁颠的将温乐送到了船舱还不算完,撩着袖子将屋子里上上下下的打扫了一遍之后,才眼泪汪汪的跟温乐出口道别。 “记着啊,用笔给记下来贴在墙上,我回来肯定要七月底了,你这里要是出了乱子,我可没办法把伸生的那么长。” 忍冬吸着鼻涕点头:“属下都记着了,纸都贴在床边上了,定不会出岔子的。” “大都那边若是来了消息,推不过去的,你便说我病了。遇到事情可以去和麦灵通达腊他们商量,别自己拿主意。月末临安那边会派人送分红来,麦灵通给你你就收好一点,别交给老太太,老太太存不住。还有庸儿,你平常多看着他点,别落了学习……”温乐话匣子一开,总觉得什么事情都放不下,险些捡着包裹打退堂鼓。 温润见势不妙,赶紧把忍冬推出门去,锁好门把温乐抱在怀里:“哪就什么事情都得你操心了,你要累死自己啊?” 温乐愁的不行:“我开始还以为自己能去的多潇洒呢,离开一回才发现遍地都是叫人不放心的。唉……真是愁死人了。” “你这就是劳碌命!”温润气的掐了他屁股一把,站直了拉住他的手朝外走:“去甲板吧,到点要离港了。” 温乐耷拉着眉被他拽着慢慢的走。 其实这艘船当真是不小的,虽然丑了点,可用料不同,质量实在是相当的不错。船舱分做三层,上两层,底下有一层货仓,当中这一层就拿来住人。因为造船当时温乐也有出谋划策,这住人的单层加建的便有些像游轮,沿着通道分出相当多的小隔间,基本上能保证所有的水手都能单独睡上一个房,这种硬件设施实际上在如今的船运当中很少能看到。 出了通道上甲板的时候,船已经在缓慢的行驶了,码头上麦灵通一等知道消息的人都披着蓑袍举目与温乐遥遥相望,温乐和他们挥了挥手,然后清除的看到被赶下船的忍冬与麦灵通抱在一处大声痛哭。 他叹息了一声,摇摇头,没有在码头上找到韦氏的踪迹,只能回头跟温润对视一眼,满心抱歉的沉默了。 码头之外的道路上,临海停着一辆古朴简单的马车。 惊蛰眼看轮渡走远,担忧的看了车驾一眼,凑到窗边轻声说:“老夫人,船已经开了。”顿时便听到车内传来韦氏低低的啜泣声。 她叹了口气,心中有些难过,又难免想到当初大老爷离港时她与如今完全不同的态度。 韦氏哭成了泪人,手握着佛珠含糊不清的念着号,心中只有一句――求上苍保佑我儿。 ****** 天气转暖,海面上却比起陆地要凉,原本穿厚棉袍子就能抵御的寒风如今非得再加一件厚厚的披风才行。站在顶层不如下头甲板那么宽阔的小露台上,温乐安静的一边晒太阳一边欣赏风景。 路途比他想象的要顺利,一个多月来海面都是风平浪静的,偶尔大船会朝下撒一把网,那多半都是水手们自己要干的。然后网捞上一笔相当可观的鱼群,洗后晾晒腌制后挂在甲板通风日照的地方。温乐对鱼不感冒,倒是想要吃鲍鱼生蚝之类的贝类,只可惜那些都不是海面上们捕捞起来的,得下水去找,所以暂时还是没法吃到。因为饮食不合口味,他这段时间又瘦了不少。 其实商城里倒是可以买到吃的东西,可那些也未必就符合他的口味了,反正目前还有些没减掉的肥肉,干脆顺便就去了。 可这情形温润却心疼的不行,他确实是疏忽了一点,禽肉倒是随船带着,可许多生鲜蔬菜却没办法保鲜那么久,船上又没有泥土可以种菜,许多调味品也不够,厨子的手艺更加没有侯府那么好,难怪温乐会吃不下东西。 今日水手们的网内难得捞到了一条墨鱼,他赶忙叫人洗干净和腌渍的醋芹炒了起来,酸酸可口,想要给温乐开开胃。 上了天顶,他瞧见温乐斜躺在藤编的躺椅内,裹着棉披风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原本粉白的脸还是依旧被海风吹的有些干,但他的神态却依旧慵懒,半睡不醒的模样就跟态度矜持的猫似的,蜷成一团的满足模样实在让人心中发软。 温润见他眼帘微垂,连忙放缓了脚步轻轻过去,将手上托着的墨鱼醋芹放在矮桌上,蹲下来盯着温乐的脸出神的看。 从第一次航海开始,他就梦想着能有这一天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全都不见,只有他和温乐两个人呆在一处空间,纵然幕天席地的欢好都不用被人发现……至于那些水手,船上是有明文禁止他们接近顶层的。 不知不觉间,他发觉自己已经伸出手轻轻的抚摸起温乐柔软的头发来,温乐仍旧是半梦半醒的模样。说来好笑,他这样性格本质刚强的人,头发却生的又轻又软,颜色也不是十足的黑,反倒像那些营养不良的人似的有些偏黄,在眼光的照射下是有些微微的褐色的。温润也是到了赋春以后才知道温乐不喜欢束发的,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温乐喜欢将纶巾解开,披着一头长发走来走去。他的脸瘦了之后变得相当小,被头发一包,便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其实看上去有些阴柔。被温润这一讲过一次之后,他暴跳如雷的表示恨不得把头发剪掉,被韦氏狠狠的臭骂了一顿后,还写了检查保证自己再也不说这样不孝的话。 回想起这些,温润仍旧忍俊不禁,手上一颤,便碰到了温乐的脸上。 温乐抽了抽鼻子,从隐约的迷糊中苏醒过来,看到温润的大脸,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上来了?” 温润凑上前去在他唇上轻轻的吻了一下,然后小声说,“起来吃点东西吧,你早上也没吃什么。” “那是鱿鱼?章鱼?”温乐瞥了桌子一眼,又抽抽鼻子:“怎么酸溜溜的。” “用了鸡油煸出来的醋芹炒的八爪鱼,”温润扶着他从榻上半坐起来,垫了几个靠垫在他身后,“吃点吧?” 温乐苦着脸说:“我真的不饿。” 温润坐在他身边,难掩担忧:“好歹也要进碗粥啊,你早膳用的便少,午膳又不吃,到晚上哪里有力气?” 温乐挥挥手,皱着脸说:“又不是女人,我哪里那么娇弱。昨晚上一整条鱼都是我给吃的,白天有点晕船而已,没胃口。” 温润越发放心不下了,他看了眼天色,忽然伸头出了天顶,朝下大喊:“阿大!阿大!” 一个光裸着上身肌肉结实的壮汉匆匆从从舱内跑上甲板:“哎!!!大人!!!” “吩咐厨房弄碗清汤面,你带着醋送上来!!!” 温乐这才就着清汤寡水吃了小半碗面小半盘菜,填饱了肚子。 一开始的时候航海特别有趣,蓝天碧水一望无垠,海天交界处都是一种另类的美景,每天看日升日落,坐在天顶喝一杯小茶吃着零嘴晒太阳,再享受不过。 可无论是多么美丽的景观,连着看了一个多月是人都该腻了。 更何况温乐在船上根本找不到事情做,在赋春时,他每天把自己掰成两半都害怕不够使,什么地方都得用得着他,虽然每天挺辛苦的,但却没有一刻不充实。对男人来说最能产生成就感的就是事业的成功,这当然也适用于温乐,看着赋春那块土地在他的影响下逐渐变得大有不同,即便是每时每刻需要斗来斗去,也还是过的挺开心的。 可在海上,航道是秘密的,线路是不定的,那些平时占据了他几乎所有时间的公文和信件此刻都荡然无存,除了晒太阳和吃饭,他基本上找不到什么事情做。前几天他还和温润学着开船,可是开船比他想象中更加没意思,只是掌着舵傻乎乎的看着前面,还不如升帆降帆的水手的活儿,他也就很快失去了兴致。 现在他已经能够完全抵御诱惑人的万顷碧波了,顶着美景却只想打哈欠,对于一贯以来向往海阔天空甚至于从前都有梦想要做冒险家的温乐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果然不适合这种土豪的生活。 温润怕他在天顶受风,愣是将他拉回船舱内的卧室里,放水给他洗了个澡后,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哄他在屋里规规矩矩的睡觉。 温乐叹了口气:“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啊,早知道那么远,我就不来了。” “至多只剩下一两天的路了,这一次风平浪静,连雨都不曾下一次,比起我前两次来已经舒坦了太多。”温润把布巾朝着温乐的额头一抹,笑道,“你果然是有福泽的,我曾听多伦他们曾说过自己一路的航程,基本上没有有半个月能太太平平不发生任何事情就已经是相当幸运了,若让他们同你出一回航,恐怕能吧他们给羡慕死。” 温乐却没法高兴起来,一提起多伦他们,心事反倒更多:“我倒是真不想他们回那个英吉利,我对那些个地方可没什么好感,只盼着不要途生事端。” “他们若是贪心不足,杀了便是,这也有的劳心?”温润仿佛无意间说了这句,立刻回过神来,瞥了眼温乐的表情,赶忙补上一句,“不过我们恐怕也只是杞人忧天。我瞧他们对你还是颇为亲密的,也都不像贪心不足的人。” 温乐皱起眉头,这不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不对劲了,温润现在动不动就杀啊杀的,好像人命对他来说已经相当不值钱了似的。明明在大都时他还是个跟谏郡王差不多的满嘴仁义道德的翩翩君子,遇事总是笑脸迎人,无人不赞他的风度和脾气的。可现在管理了航运的事情,去了几趟海外后,他内里的某些地方不知何时就蜕变的不太一样了。他回头盯着温润看了一会儿,朝着床内挪一挪,拍拍床板道:“你上来,别说那么多了,咱俩休息一下。” 温润很是无奈,他在温乐的面前总是很难提起心防,时常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努力营造出来的形象给破坏掉,每次一犯错心中就无比懊恼,下一次却还是照旧。唯独这个毛病改不了。 温乐抚着温润滑溜溜的长发,两人面朝面侧躺这。船舱并不豪华,船也不大,唯一可取的只是干净整洁罢了。屋内并没有海面上海风咸湿的气味,而是时时刻刻都有阳光暴晒后布料积蓄的干爽清香,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嗅起来尤其的暖人肺腑。 算了,管他变成什么样呢,只要是正常人,便没什么可挑剔的。温润算是不错了,温家出来的男人能有这样的担当,也得多亏了当初效忠太子的人是三老爷而非大房二房任意一个,人哪里有不改变的呢?就连他自己,来到赋春这么长时间下来,也已经变了不少。 只要还是那个温润,便足够了 第五十二章 到达岛屿是在两日之后。 阳光最为毒辣的正午,正前方仿佛从未变化过的水面尽头处缓缓出现了一个绿茵茂密的岛屿。从远处看,岛屿上空时常有候鸟飞过,加上岛面上几乎看不出空缺的浓密山林,这里几乎是后世那些自然科学栏目最理想的拍摄地点。 出现了这一个岛屿之后,接连不断的在这岛屿周围,便能看到零星遍布的其他小型岛屿,虽然都没有一眼就能看见的这个岛屿大,但看模样也都是相当不错的地方。商船航偏一些,掉头朝着岛屿的另一处形式,温润站在天顶处指着方才航道将会经过的那个地方说:“那边有不少的礁石,头一回来的时候,若非多伦他们经验丰富躲避了过去,只怕撞的破烂的商船连回去的可能都没有了。” 走越近,岛屿的美丽便越是醒目,蜿蜒极大一片的沙滩竟然是清透干净的白色,海面直接草草搭建了一个相当长的木质码头,码头处有影影绰绰几个人朝着这边看,很快只留下一个,其余的都撒腿跑了。 温乐还尚未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见离开不多久的几个人又迅速的跑了回来,在他们身后,追上来一群穿着大厉服侍的男人,领头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须头发蓬乱的高个壮汉,他一边跑一边脱着自己的衣服,在温乐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兴高采烈的将手上的衣袍挥舞到了天上,同时大叫:“大哥!!!!大哥!!!!!大哥!!!!!!” “……”温乐纠结了一会儿,扭头问温润,“这莫非是炼儿么?” 这形象配上一个叫小孩儿似的昵称相当的不搭调,可温润纵然无比的别扭,还是没法昧着良心说这个人他不认得,只能叹息一声捂着额头回答道:“明明我走时他胡子还没那么长的……” 说话间船靠了岸,温炼欢呼一声,将手上的衣衫便远远抛了出去,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同样穿着衣服的男人纷纷朝着衣服飞扑,好像那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似的宝贝的抱在怀里。 温炼一边尖叫一边朝着船上跑,因为离得太远,温乐没办法看清他大胡子下头到底是什么表情。但很快就听到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踏上甲板,下一刻出现在阶梯的方向,没几下就临近天顶了。 温炼的声音相较在赋春时更加浑厚有力,嚷嚷起来的时候那分贝让温乐脑子都有点发懵:“大哥!!!大哥您可算来了!你不知道我们这一回开出多少,我的妈……” 那尖叫声下一秒便戛然而止,温炼维持着脸上夸张的表情傻站在天顶入口的地方,盯着温乐和温润的方向,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说:“二……二哥?” 温乐眉头一挑,笑的十分温柔:“好歹你认得出我。” 温炼扭扭捏捏的不敢过来了,二哥素来是比大哥更加注重对他的仪态培养的,有时候做的不尽如人意还要罚抄书,他最怕抄书了。 小心的从余光打量了一下温乐的脸色,他实在没法从这种笑嘻嘻的表情里分析出温乐真实的心情究竟是什么,但他却是知道自己现在要是不打招呼一会儿会被折腾的更惨的,只好鼓起勇气上前来讨好的拉温乐的手,嘴里说:“二哥,弟弟在这荒僻的地方,简直是没有一刻不在思念你咧。” 温乐冷着脸揪了下他的胡子:“我也思念你哩,要不做什么千里迢迢的来这里一遭。你可比我想象的变化要大呀,方才差点吓死你哥哥我了。” 温炼苦哈哈的看了温润一眼,得到了一个坚定又嫌弃的摇头,只好在内心抽泣着保证说:“这只是近来来不及打理,二哥若是不喜欢,我今晚便把他剃了……” 温乐叹息一声,上前抱住他亲了下这个毛茸茸的几乎认不出来的脸庞,恨铁不成钢的敲了下他的脑袋:“跟你大哥学了那么久,怎么还是一丁点眼光也没有培养出来?你本来头发就带卷,若是直发,那留些胡须清清秀秀的的也能好看些。你这样一打扮,说出去谁信你是我侯府的老爷,倒比赋春菜场卖猪头肉的屠夫还要粗壮些,你要改行去屠猪还是预备当土匪?” 温炼被亲了个大红脸,垂下头摸着自己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哪儿就有那么严重了……” “下去吧,回头我盯着他弄干净,”温润拉了下温乐的手臂,“下船去弄顿好吃的东西,你这些天可瘦得厉害。” 温炼立马忘记了刚才的事情,跳的老高:“哎呀!我说二哥怎么都瘦的没型了,我这边吩咐人去杀鸡杀猪杀羊,给二哥做顿新鲜的大宴!” 温乐赶紧拦住他,这个肉食动物这一去只怕要好心办坏事:“多弄些蔬菜,当季的就成,杀鸡杀羊的就不用着急了。” 温炼被二哥赋予了重任,一脸凝重的飞快跑了,温乐盯着他的背影,好半天之后才无奈的叹息:“他怎么一点都没变样呢?” “总会长大的,”温润搂着他一边走,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瞧你这模样倒不像是做二哥的,倒像是在当爹呢。娶了媳妇炼儿自然会变成熟,男人谁还不是这样过来的?” 温乐翻了个白眼赏他:“你说的是,我将他当儿子养的,你就是他娘呢。” 温润眉头一挑,停下脚步,微垂下头来盯着他,将脸越凑越近。 直到鼻尖触碰到了鼻尖后,他才眯起了眼,无不暧昧的伸手覆在温乐的臀上不轻不重的捏了捏:“他若是愿意这样叫我们,为兄倒是没什么意见呢,要不要晚饭时跟他提提,日后在这岛上,咱们便一家三口的过?” 温乐脑内五大三粗的温炼含着彩色的棒棒糖,手上握着湿漉漉的奶嘴朝他羞涩的眨眨眼喊了句阿爸,只到他膝盖高的庸儿却一脸沉稳的站在旁边只是点头,温炼的胡须随风飘舞间,温乐一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岛上的一切和温乐想象中有极大的出入,下船不多久之后,他就在距离海滩不远地方发现了修筑的极高的防汛堤,这防汛堤上郁郁葱葱的树木,整个岛屿都形成丘陵的地貌,且地下已经压平整了相当宽阔的一条马路,上了讯堤,便有车队等在马路边接应他们,躲过了郁郁葱葱的树木的障眼,温乐才发现原来岛屿虽小,里头却别有洞天。 沿岸相当的热闹,沿着马路的一整圈都能看到修建的密密麻麻的房屋,那些穿着麻衣脚踏草鞋看上去是当地居民的男女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他们有些熟门熟路的自发奔向码头去搬运货物,有一些则赶着牛车匆忙的赶路,这些人在看到温润的时候都显得相当恭敬,不论男女都会停下脚步朝着这边鞠个躬才会离开。 “这边住的都是当初岛上原有的居民,从赋春来的人都住在另一头,”温润将温乐扶上了马,解释道:“那边还有集市,方才赶着牛车赶路的人许多都是要去集市换货的,金银之物在这里并不流通,有稻米、果子、肉蛋什么就基本能换到很多东西了。我原本也不预备在这里推动金银流动,如今便任由他们自行守旧。” 温乐点头,想了想却又道:“这并非长久之计。” “金矿总有一天会挖完,长不长久大可以日后再变动。”温润显然也是明白温乐的顾虑的,他笑了笑,胸有成竹的回答。 咋看不大的岛屿从一头驰到另一头却花费了不少的时间,马车颠簸的温乐又开始难受的时候,该到的地方可算也到了。 温乐匆忙下了马车,还来不及吁口气,便被眼前所见的一切惊的震了两秒。 原本照他所想,这处岛屿顶多只有矿产出众,毕竟身处无依无靠的海上,来的这一回能够住上干净大方的房舍便没有什么不好了,哪知道眼前这个占地极大、以朱红色的围墙绵延出十分壮观距离的宅邸,居然一眼看去丝毫不下赋春侯府! 温乐皱着眉,偏头仔细想想,才赫然发觉这不就是赋春侯府的模样么? 高墙、门户、匾额、乃至院门口傲然屹立的雄狮,虽然在细节上难免有些出入,可大致一看,却实在挑不出下于侯府的地方! 他猛然回过头诧异的盯着温润,这家伙是怎么在这个岛上盖出这种房子的? 温润笑眯眯的下马车,一看就知道很明显明白温乐在想什么,但他偏偏不说,反而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对温乐摊开手道:“如何?” 温乐指着宅院的大门,又指了指船行驶来的赋春的方向,难掩惊异:“你怎么弄成这样的?” 温润对他的表情看上去相当的受用,但却并不回答,吩咐了马夫将马车驶走后,他上前拉住温乐的手便朝内走:“里头估计没有赋春的那么精致,但我尤其仔细的吩咐人弄好了咱俩住的宅院,比你的主院肯定是不差的。” 一进府,便是整齐排列的园林摆设,假山流水样样不缺,装潢反倒比赋春内的侯府要显得更大气些,里头来往走动的人在看到温润的时候明显变得异常小心,几乎纷纷都闪躲到老远,但必要的礼节还是做到了的。越朝里走,细节处也并不大意的宅院便越发让温乐心惊,他并不记得从赋春出航的商船有运载过这些东西,况且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岛屿上,温润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进了内院,温炼的大嗓门又开始清晰起来,温乐听到他大声嚷嚷着“收拾干净了没有”“快去前厅准备”这些话,感觉他简直是从忍冬手下出师的一等好管家,不禁有些黑线。 他回过神来,拉拉温润的手,问他道:“可要去拜访当地的酋长?” “酋长?”温润的神情那时有一瞬间的空茫,然后仿佛才明白过来似的,抿了抿唇道:“不用去,那个部落早便解散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温乐才听到这个消息,部落只有更换新酋长或并入其他部落要不就团灭的,哪儿有莫名其妙就解散了的啊? 温润朝他笑了笑:“上次来的时候的事情,我想着并不重要,便没和你说。进去吧,洗洗澡出来便可以用午膳了。一路下来累了那么多天,须得好好休养才行。” 温乐没办法,只能被他糊弄了过去,心中却还记挂着温润的不说实话,等到洗好澡吃过饭,趁着温润去处理岛上的公务不在府里的功夫,便拉着温炼说话。 温炼好似极怕温乐拿他的胡子说话,坐的乖觉的很,谈及岛上部落的事情,他先是一愣,而后才狐疑的盯着温乐的眼睛问:“大哥竟然没有告诉二哥你么?” 温乐冲他不怀好意的咧开嘴微笑。 温炼却并没有平常夸张的反应,而是犹豫着搓起了手,在温乐的一再追问下,才低着头小声说:“原本岛上的族群部落上回集合起来用铁矛忽然攻击我们船队,队里被杀了几个好手,大哥便下令将他们都抓起来送到临岛上来……我之后倒是没见过那些人,想来……不该活着的。” 温乐跟被雷劈了似的傻在那里,怪不得要瞒着他呢,这事儿要被先前的他给知道,肯定会狠狠的跟温润吵一顿。 不过现在的他倒是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他想的也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要是从前,他估摸会因为这事儿觉得温润是个麻木不仁视人命如草芥的王八蛋,可如今的他心中所想的,却是温润排除了一切异己,究竟是否只是开矿那么简单。 在岛内的温润就跟在赋春的温乐一样,上了岸便脚不沾地的忙碌起来,等到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才匆匆忙忙的赶回家,身边还跟着好些个黑黑高高的壮汉看模样在汇报工作。温乐一开始没认出来这些人,后来猛然发现这不是晒黑了的武一武三武十六么?温润手下带着的得力干将,自从见光后一部分就被温乐给编进了侍卫队,而另一部分温润自己留下的,温乐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了。原来是来了岛上,做了麦灵通那样的角色。 温乐之前和他们有过不对付,如今见了面,对方也相当诧异他为什么会在岛上,跟温润汇报工作的音量一下子就变小了,犹犹豫豫了好久,某些该说的事情大概也咽回了肚子里,直接告辞。 温润无奈的安抚温乐道:“他们就是这样,你别朝心里去。这些人都跟随我许多年,若无必要,我目前尚无法对他们多行苛责,等到日后慢慢熟悉了,他们总会转变态度。” “这群人是太子给你的?还是谏郡王?” 温润知道温乐并没有生气,感激的笑了笑:“是太子给的。” 那就怪不得了,太子手下出来的人,不心高气傲才是有鬼,估计他们心里把温润当做是龙子龙孙,自己这温家的出身在他们看来确实是高攀了的。 他叹了口气,不打算说这个,直接转移开话题:“岛上的部落动乱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温润一愣,随机想到了什么,有些无奈的皱起眉头:“是炼儿告诉你的吧?” 温乐不置可否。 温润被他盯的撇开眼睛有些难堪,沉默许久之后才轻声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只不过担心你会误会我草菅人命。当初那部落里一百三十多人举着长矛来抢夺我们商船的货物,他们矛间沾有毒液,我已开始并不知情,只下令商队防守,不料竟然害得他们枉死。我那时怒火攻心,杀了好些,还将活着的全部困在临岛上,后来见他们仍旧野心勃勃意图报复,我担心夜长梦多,便用炸药将他们全部……” “只是这样?只是因为他们抢夺商船?”而不是借题发挥,偶遇时机么? 温润点了点头,只是被他直勾勾的视线盯的脸皮发僵,最后只能叹息一声认输的垂下头:“我想养兵。” “养兵?”温乐头一撇就笑出声来了,原来果真被他猜了个正着,他直接在手边摸了个杯子愤然砸过去,站起身冷冷的骂道,“你他妈下决定之前和我商量过吗!?我不问,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告诉我?” “你别这样……”温润愁得不行,他早知道温乐会发脾气才不说的,没想到到了还是瞒不过他,只能去拉他的手,一边解释道:“我带你来岛上,就是想告诉你……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提起罢了。” 温乐却不相信,只是冷笑一声:“我玩心眼从来玩不过你。” “我和你玩什么心眼!”温润急了,忙见他朝着自己怀里拉,却不料温乐的态度居然异常的顽固,只能匆匆的解释:“我无非是担心你胡思乱想,你瞧你如今知道了,和我的猜测可有半分不同?你当我养兵是为做什么?” 温乐低头无语的哽了一下,几乎不想看他。 他实在是不想去猜测温润是为了什么而养兵,在这距赋春千里之外的海岛上,私密小心的布置这如今的一切。他不过来了海岛第三回,竟然就发展到现在这个几乎没有不足的程度,是从一开始就在筹谋一切吗? 每回来往固定的商船,他究竟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么多的资源?莫非背着他又开辟了另一条航路? 只听得温润继续讲道:“大都如今风云诡谲,皇帝看似江山稳固,可你不知谏郡王他抱了什么心事。当初他与太子蜜里调油,不是转眼便为了新帝出卖了太子?我只是担忧他守不住话,忽然便将我的身世出卖给皇帝。皇帝决计不能容忍我活下,他若大军压阵,你可如何是好?” 温乐一想也有道理,他这人比较理性,一觉得对方说话好像挺在理立马就放下火气,想想后才回答:“若是只为了这个,你何须瞒着我呢?” 温润方才以为他至少是猜到这个的,转念一想立马傻了:“我怕你发怒才瞒着你,你莫不是以为我要贪图你手下的矿产么?” 温乐有点心虚,他一开始真的是这样想的。 温润立刻不高兴了:“我对你是什么心,你理当有所了解,我何尝是那种重视身外之物之人?” “你还有理了!”温乐眉头一竖,“你若是真怕我误会,便别瞒着我做这种引人遐想的事儿!我若是不了解你,今日便不会亲自问你出口,而是安全回到赋春再筹备对付你的事儿!我的雷管炮火可瞒过你?” 温润捏了捏鼻子,小声道:“我不过一时心急,你方才那样想我,当真挺伤人的。” “那是我的错,你也不对,打开始就该和我商量着来才对,我俩的关系,你若一开始说了,我也不会想这么多。”温乐爽快的道歉,心中还是不太高兴,他想起刚刚的问题,立刻又问,“我并不记得来海盗的商船有运送过岛上的这些,你难不成瞒着我带了工匠?” 温润道:“那倒不是,先前那些送回赋春的海匪,他们的船只并未全部被销毁,我带去赋春一些,剩下的便北上去了福州几个靠岸的码头,许多玩意儿都是自那些地方来的。” “这又是瞒着我的。” 温润立刻无计可施,垂头任他埋怨片刻,忽然小声道:“你又何尝没有瞒我什么呢?” 温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刷一声跳了起来,声音拔得老高:“要翻旧账么!?” 温润痛恨自己嘴贱,但过往以来一直深埋心底的不安却因为他这态度骤然活跃了起来,他几乎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埋怨,侧头盯住温乐便道:“我信你,便一直不问。你教我学了多伦他们的夷语,我并非与他们无话可谈。赋春修路的浆粉、你扑在屋顶上的黑布,你莫名其妙多出来这样多的珠宝,我通通知道,也明白你有些不该告诉我的东西。” 温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骤然变得苍白,或许是他一直出于保密思想不肯多用的商城,还是仓库?甚至于他与在大都时完全不同的面貌和灵魂。总之他闭了嘴,也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也是有所保留的,心虚的一塌糊涂。 第五十三章 关键是他从不知道温润对此事的怨气会那么重,虽然温乐自问自己许多事情还是做得挺秘密的,但以往他肯定看出了不对劲儿,温润一直不说,他还以为温润一点不在乎这些的。 他一直把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算的很理性,并不如温乐这样好奇,以往偶尔有对温乐拿出的新奇东西感兴趣,但问过两句被推拖过去后一般就不会再提起。不得不说,他这样的处理态度也让温乐感觉到相当的舒服,至少在每日不得不对任何人防备之余能有个稍微不太给压力的伙伴,这种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 跟温润确定关系之后,这种舒适的感觉就逐日变得越加强烈,许多在韦氏和温炼面前压根不敢露出的底他也不太介意被温润看到了,又是甚至恨不得什么私密的不敢喧嚣的事情都交给温润来做,这种信任的感觉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也许关乎新出现的感情,但更多的还是一直以来温润给他的与世不争万物淡然的态度。 温乐今天才恍然明白,原来这种不争,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是刻意忍耐了吗? 温润见他这个模样,立马后悔放狠话了,赶忙站起身抱住他,凑在温乐耳边小声的说:“对不住,我方才是一时冲动,并非有意怨你。” 温乐沉默了片刻,抱着他的腰把脑袋埋在温润的肩窝里,同样轻声的说道:“我也是一时心急,并没有疑心你的意思,你别多想。” 他并没有因感动而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的意思,想来这隐晦的表达温润也能听懂,果然,他话音刚落,温润就有些失望的叹了一声,但并不发怒,只是抚了抚他的头发道:“好了,我定要教训教训老三的,今儿这事儿全怪他多嘴。” 温乐笑了小,同样佯装无事,顺嘴便问:“你说养兵,我方才一想,你人手从哪儿来?” 温润叹了一声:“这事儿我先前又瞒了你。我同你说我另有货船去了福州港那边,养兵的事情便不用我多操心,暗卫们都能帮着解决。这回福州港被冲垮,百姓流离失所,我便招来了不少灾民,签下卖身契后直接便送来了岛上。我将他们送去最新发现的另一处岛,若没有人去补给,岛上没有任何可以出行的船只。这样一方面也能防止消息泄露,一方面也好让他们专心练兵。” 温乐点头:“这倒是不错,可福州港灾民虽多,总没有全部招揽的道理,那么些个人,你想必还要去别处招揽?” 温润点头:“去收购硝石的时候,我曾让队伍留心,越靠近关外,人口管制便越松泛,我打算在那里用死契招揽一些壮丁,若无意外,至多二十年便可保我们平安。” 温乐皱起眉头:“如今大多只是你的推测,万事也不用看的那么悲观。说不得谏郡王是个嘴牢的,我倒是担心在那之前皇帝看温家不顺眼,非要斩草除根……他未必不会这样脑缺。” 温润愣了一下,随后笑了,推开他亲了他脸颊一口,神情骤然变得相当松快:“你竟然是这样看他的?我与你打赌也好,你来说个赌注?” 温乐白他一眼“你如今人都是我的,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押宝?” 二人相视一笑,方才的不愉快活像从未发生过似的,轻易便揭过了。 岛上的生活实际与赋春并没有多大的不同,除了换过厨子菜色口味不大一样外,其余的一切都没有让温乐感觉到不习惯。温炼对他的到来表达了相当大的欢迎,一整天便忙前忙后的帮他张罗衣食住行,直到晚间才稍稍不忙了一点。 温乐便趁着这时间考校他的功课。 他手下的两个小厮连拳和短打也随他一并来了岛上,主仆三个一块儿在院子里给温乐耍了一套拳,温乐看的高兴,掏出袖子里的玉器便塞给他俩。 连拳跟温炼关系好胆子也大,接过赏赐道了谢后,便苦着脸道:“如今小的们越发超脱,爵爷的玉成色虽好,小的却除了赏玩,再无法移作他用了。” 温乐听出他话里的试探,皱了皱眉头,心道这个连拳倒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憨厚,这问题若是让温炼这种当真忠厚的人来说,恐怕就不是如此拐弯抹角的语气了。 温炼偏偏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哈哈大笑着拍了他一把道:“好你个小子,难不成我和大哥二哥从前赏你的玩意儿你都当了吃花酒去了?过的可比你主子我滋润!” 短打也憨憨的笑笑:“爵爷赏的玉器倒好,其实府里的下人们最怕便是主子赏自己动笔的字画,从前在大都时大老爷房里的几个小子们可就可怜,大老爷成天写字画画赏人,拿去当铺里一问,却连一文铜钱都卖不出。” 温润顿时有些尴尬,他有事一时兴起,也是会写点字送给手下的丫头小子的,如今一看倒让人不知如何处置,实在是委屈他们了。 连拳一眼瞧见温润的表情,赶紧捅了乱说话的短打一把,短打哎哟一声接到他的警告,想起润少爷从前也是这么个习惯,赶紧弥补道:“小的可不是说大爷,大爷的字可比温家那些老爷要值钱,上次大爷描的一副大厉山水图,天玑足足当了有两贯铜钱,可让小的们羡慕死了。” 温润抽了抽嘴角,不知道是应该高兴好还是应该发怒好,他好歹是大都那些无聊人排的大都才子排行里打头阵的人物,原来一副山水图也就值个两贯钱……真是得亏了当铺主人识货不是吗? 天玑天璇只怕凶多吉少……温乐一瞥温润笑的温文儒雅的模样立刻就心中一颤,转眼盯着尚不知道自己将好弟兄推入马蜂窝的短打,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赶紧转移话题:“你们拳脚想来是费了功夫的,这样很好。只是内功进境也决不可马虎,若有一天能练出出息来,我便封你们都辖做。届时一挥手便是金银珠宝,何须去和当铺打交道?” 连拳吃了一惊,哆嗦了一下便扭头盯着他,看了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努力掩饰自己的表情,看模样是相当激动的。 温乐皱了皱眉,反倒伸手拍拍短打的肩,温声对他道:“时候不早了,伺候你们主人回去歇息吧。” 温炼嘿嘿笑着摸自己脑袋:“二哥可是糊涂了,我还未带你去休息,哪能自己就走了?” 温乐和温润两个人闻言齐刷刷的转眼看他。 他被看的愣了几秒,傻傻的退了一步,尚对两个兄长心存敬畏,于是以为自己犯了错误,小心翼翼的问:“怎……怎么了?” 温乐很是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解释自己要跟温润睡在一起的事情,左瞄右看看一会儿,赶紧给温润使眼色。 温润立刻上前怒视温炼:“你忘了自己明日还要早起练功么?你二哥自然有我来照顾,今日奔波了一整天,快回去把胡子刮干净洗个澡,别在这儿熬着了!” 温炼吓了一跳,甲虫般黑漆漆的眼珠子便带些委屈带些无辜可怜兮兮的看向温乐。 温乐失笑,赶忙上前去抱着他毛茸茸的大脑袋找到没有胡茬的一小块脸蛋亲了一下,揉揉他的头发道:“快些去休息吧,我和你大哥还有些要事相商,晚些自然会歇息的。” 温炼黑黑的脸皮刷的就变得黑红黑红,立马垂下头去不敢说话,而后又依依不舍的跟温乐道:“那二哥,我便先走了,你也早些休息……” 跟二哥浓情蜜意的说完,他抬头小心的盯着温润不太好看的面色,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带着短打和连拳瞬息便跑了个没影。 温润不善的盯着温炼的背影,回头对温乐不满的说:“他都快及冠了,你还当他是小孩子呢?亲亲摸摸的。” “我弟弟!怎么了?”温乐挑起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一伸手搂住温润的脖子撅着嘴便吻上了温润的嘴,俩人黏黏糊糊的叽叽咕咕一下,心照不宣的便朝着房里跑。 这简直是翻身农奴的节奏!温润不知道有多激动,脚还未跨进门槛便着急去解衣带了,等到温乐被他迫不及待的拉进门时,一头撞上的便是他一秒变光溜溜的壮实胸膛。 …… …… 两人疯了一整夜,第二天到日上三竿还未起来,早晨温炼到给温乐收拾好的院子里去找二哥,结果遍寻不到,匆匆跑遍了整个宅子,急的抓耳挠腮的。 天只蒙蒙亮,温乐打了个颤,感觉自己的脸皮贴在一处温温热热的肌肤上,还未苏醒便浅浅的洋出个浅笑来。 温润轻声打着鼾,上身赤果只穿着睡觉的棉裤衩,一手将温乐整个抱在怀里,一手挂在榻边上,睡得像头死猪。 温乐推开他,伸了个懒腰,按了按自己有些发酸的腰,自己爬了起来,往窗户那边一看,眉头立刻挑了起来。 他赶忙推推温润:“起来了,喂,不早了!” 温润一颤,胳膊挡住眼睛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至少卯时了,昨日还说了和我去临岛视察兵营,再不起来时间便来不及了。” 温润在床上打了个滚,抱着温乐的腰难得软绵绵的说:“再睡一会儿吧,昨晚你不累么?晚些起来也来得及……” 温乐刚想回他两句,打老远便听到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温炼的叫声:“大哥!!!大哥!!!!” 他木了一下,那声音瞬间到了门前,房门被敲的哐哐响,温炼的声音听上去相当着急:“大哥!!大哥你在房里吗?!!!” 温润忍无可忍的喊了一句:“大早晨的你来寻我做什么!?” “二哥不见了啊二哥!二哥不见了!”温炼在门口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的蚂蚁,温润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立刻把他刺激大发了,他左右看看,瞧见隔壁好似有个没有锁死的窗子,赶忙打开伸进大脑袋朝里看,“大哥,二哥他……” 温乐一边穿着里衣,一边有些尴尬的朝他挥了挥手:“……早上好。” “……早上好……”温炼傻傻的也挥了挥手,随后才反应过来,傻傻的问,“二哥怎么会在大哥这……?” 温润阴气森森的顶着一头乱发坐起来看他,这老三生来是讨债的吧?从不见有谁煞风景煞的会比他更好。 跟他的眼神一接触,温炼动物般的直觉立刻感觉到了危机,也不求答案了,脑子跟乌龟似的瞬间从窗户的缝隙中缩了回去,只留下窗户砸到窗框后响起的颇有余韵的一声“砰――”。 这情景再能毫无心理负担的睡懒觉那定然是佛祖在世了,两人都谈不上多高兴的洗漱好出门,就瞧见温炼像一只被打击坏了的大狼狗似的蹲在房门口,他的胡子已经剃干净,脸皮上只留着青青的胡茬印在,整个人看起来比大络腮胡时小了有十岁不止,虽然看上去还是比温乐要显老些,但却也能调动起温乐对弟弟的某些执拗的爱护了。 没有给温炼任何解释,三个人吃罢早膳便登上去临岛的船,这艘船温乐倒是没有见过,比起赋春当地自己造的海运船要打上一些,桅杆上悬挂着一顶大红色的旗帜,温润道:“这是为了在海上能认出自己的船队。来往这海域的海匪不少,我们不过只清理了十之一二罢了,老远若是瞧见不怀好意的船只没有悬挂这顶风帆的,我们便会提早戒备起来。” 划作兵营岛屿并不在温乐从前以为的几个小岛群当中,而是在要另外行船近两个时辰一处孤岛上,岛上植被不丰,多是矮灌木,面积却不小,沿着岛屿的一圈都是干净雪白的银沙,岛上蚌壳海螺随处可见,是个相当够资格的旅游风景区。 岛上划了两个区域,一块养马,另一处便是兵营,眼下兵营的规模并不算大,围着边沿已经盖好了一些房屋。 随船来的是新一次的补给,发放这些的任务是交给温炼来办的,不得不说,温炼虽然在家里是个软乎乎的臭小子,到了外头,尤其是在武人扎堆的地方,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内敛成熟男。 瞧着那些年纪统统不小的新兵目露崇拜的盯着温炼的模样,温乐忍不住就在想这些人若是知道了温炼不靠谱的真面目,那日后该如何自处。 温润并不出面,他带着有遮挡的斗笠与同样这样装扮的温乐跟在温炼身后,看着那些壮实的士兵齐心协力的将大米肉蛋这些东西搬下来,最后还一块儿扛了两门大炮下船,这才小声跟温乐道:“我想起来了,昨晚便想跟你说,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叫我给忘了。这种尤其沉重的炮火虽说在海战上优势不明显,可我瞧着陆地上打仗却是个神物。你若是有多的,都屯起来,我尽量培养些弹无虚发的炮手,皆是在赋春的城门上便整整齐齐的列上一排,天王老子都攻不进。” 温乐嗤笑:“还用你说,我老早便布置下去了,养兵这事儿你不去做,我早晚也会拾起来了。” 温润从不因为无聊的事情跟温乐争辩,只是笑笑:“你当然是比我要聪明些的。” 目前岛上的兵营队伍并不大,连上几个因为相当出众已经被提拔做队长的,总共也才三千余个人。而皇帝手中不说别的,单只谏郡王手中便捏着足足二十万兵马的大权,他自己手上肯定也不会少到哪里去,再加上尚在镇守边关的兵马、各个地区相对来说零散些的兵马……使人海战术就能将赋春活活给拖死。 他跟温润说起这个时,温润只是神秘一笑:“你只管将谏郡王捏着的那些除去便好,养兵也并非一辈子的事,只要拖上十年尚未东窗事发,那皇帝那边便根本不必再过多顾虑。” 虽然听不懂,但温乐选择相信他一部分,也就没有再问。 离开这个岛后,温润又拉着温乐回到群岛附近乘船挨个看了过去,正在开采的金银矿并不在如今温润他们发展的主岛上,而是在群岛中心两个相连的葫芦形的岛屿上,岛上大部分的原住民如今都生活在那边,除了两处正在开采的高山外,岛上其余地方面貌都相当不错,温润出了人手替他们围出了正规的村庄,又派人教导他们该如何畜牧种粮,开矿的主力每日能换回不少的粮食,居民们虽然比起从前要辛苦,但生活质量却比从前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能够来这两个岛屿的人,除了原住民外,其余多半都是温润自己的心腹了。他手下的暗卫见了光后肯留在赋春听温乐差遣的只是少数,其余的大多都随他来了海外,这些人的能力可比温乐他苦苦提拔的苍术忍冬一等高得多,毕竟这年头虽然没有飞檐走壁的玄妙功夫,可能被太子选拔成暗卫来保护唯一儿子的,肯定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拳脚功夫没有利害到那个程度,脑子定然得比大部分人聪明才好。 温乐有些眼热,但想想投胎确实是门技术活,温润有个太子爹,这辈子也没享受到什么龙子龙水该有的富贵,如今还跟着他来赋春当了农民开荒种地了,与温乐自己两相比较,真没法直接说谁更倒霉一点。 岛上被他在隐蔽的地方装了接收器,带有定位功能和数据传播功能,这种定位器优点是便宜质量好数据传输稳定并且防水,缺点就是距离短,无法用作长距离数据接收。 这玩意他老早倒是想用作跟温润联系来着,但是不知道岛屿确定的位置,直到今天才拿出来派上用场。 等到了矿山季末的开采成果出炉之后,大概就到了应该回去的时间。 这里的位置可能比赋春更偏南一些,初夏还未到,气候已经变得异常炎热起来,若是能把这里当做农业研究地,那估计三季稻的研究分分钟便能摸到生长规律,而且确实这里每季稻米的收成也比赋春要稍稍多些,只是土地都是把握在温润手里的,种粮的人能保证吃的富裕,剩下的则可以被温润拿来与原住民们交易。 两艘来时的货船早已整装待发,金块、银块、珍珠、天然的晶石装了满满,富余地方便放上些赋春特产,货船前头的鱼舱却是空在那里的,回去的途中他们会网一群鱼,若有意外,也能说成是出海捕鱼的队伍。 温炼这回自然跟着一起回去,岛上的事情温润倒是很放心的就交给了暗卫军,第二次出航,温乐已然全然不见第一次来时的激动了。 看着逐渐变远的岛屿,温润见他神情逐渐变得黯然的模样,忽然道:“这地方还没有起名,你起个名字吧,就当做我送给你的礼物。” 温乐白他一眼:“这本来就我的,什么你送给我的啊,空手套白狼也别那么理直气壮。”顿了顿,他忽然又说,“若无意外,等到我们老后天下仍是风平浪静的话,便将这岛屿并入大厉的版图吧。” 温润点头:“有何不可?” 温乐眺望远方,那群山连绵的岛群一片碧绿,更宽广的地方还指不定有多么广阔的天地。 “印尼?”温乐想了想,虽然不明白这个方位的岛屿到底是那个地方,但终归日后是大厉朝版图内的省份,让他YY一下也好,“就叫印尼吧。” “……”温润虽然完全不懂这奇怪的名字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但瞧着温了脸上一派恍惚似乎在思念什么的模样,到底还是没有大煞风景,只是小声附和道:“蛮好听的。” 温乐点点头,顺手把手上捏着的信号传输器朝海里一丢,温润眼尖瞥见,问道:“你丢的什么?” “岛上捡的石头。”温乐顺嘴忽悠他道。 第五十四章 四年后。 温道庸拎着他阿爸给他设计的布书包,甩的险些要飞到天上,一路跑的飞快,像匹脱缰的野马。 他自书塾放课回家,等到用过午膳,下午还要再去上两堂课。 跑进侯府的时候,他迎面便撞上了抱着卷宗出府的忍冬,他一个趔趄,待看清楚人后赶忙便站直了身体,规规矩矩的昂着头,摆着自己一贯被阿爸教导出的仪态,点头问好:“冬叔。” 忍冬如今管着侯府内不少的事儿,他年纪越大,阅历越深,做事情也变得越发沉稳,许多从前不放心交出手的,温乐也都慢慢的交代给他了,而事实证明忍冬确实很有天分,什么公务让他熟悉一段时间后,他都能做的井井有条。 忍冬笑着付了温道庸一把,垂首温柔的问:“小爵爷可要跑慢些,今日爵爷和麦大人他们都在府里,一会儿若是碰上了,他定不会轻易当做看不见呢。” 温道庸红了红脸,颌首道:“我知道了。” 他这个年纪,跳脱本是人之常情,只是被身份束缚不得不端着一些罢了,况且他相当在意父亲对他的看法,若是温乐对他皱了眉头,那可比鞭挞他一顿还叫人难受。 他与麦灵通一等人到挺熟悉的,麦灵通和达腊这些官吏家的闺女都和他再同一个书塾读书,书塾内由吴先生的妻妾一并打理了一座“女子坊”,专由知书达理的女夫子来管制,这些女夫子有些是温乐从大都带回的那群官兵的妻眷,有些是本地有学识的女人,琴棋书画四书五经都不在话下。虽然这和一贯以来儒家崇尚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所相悖,但赋春这个小地方,有时也比大都那些人流济济的要开明些。 温道庸一想到麦家那个小丫头,心中便是一哼,那个泼妇,时常蹴鞠时揪自己的头发,实在是不讲道理极了! 见忍冬步履匆匆的抱着卷宗出门离开,他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掉头朝着温乐的院子方向走去。 温润这时节并未出海,许多事情他已经可以不必亲力亲为了,在赋春,他至少能解决温乐一半以上的公务,这也使得温乐有更多的时间去打理公务以外的事由,实在是夫夫搭配干活不累的好榜样。 温乐在和麦灵通洽谈赋春城墙的加固,他将城门修葺的厚了近一倍,又加固了大门,再将新研制出来的改良大炮隔一段距离便安扎上一个。麦灵通并不懂这玩意儿是个什么,但他习惯了服从温乐的指挥,从头到尾竟然没有对大炮的安扎有过任何怀疑。城墙的加固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赋春虽然两面临海,但仍旧是有两面临山的,临山的这部分并非加建一堵城墙便可万事无忧,若有敌军攻上山道,那无疑赋春城还是会失守。 温乐和温润对了个眼色,温润叹息一声,自袖口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麦灵通。 麦灵通愣愣的接过这个只有巴掌大,通体雪白的瓷瓶,一手去摸上头的小盖子,嘴里问:“这是何物?” “瘴药,”温乐随口想了个名字,见他立刻停下欲拔开瓶塞的手,不禁笑了一笑:“老温自海外购来的,产在多伦他们那个国家。这玩意并不致命,你一会儿找人喝下了我给的解药,用一块棉片将这药水隔五十步路涂在无法修筑城墙的山林里,大抵可维持一年药效。若无解药,嗅进了这气味的人便会恍恍惚惚,失去攻击力,你一逗他,他便学猫叫。” 麦灵通一个哆嗦,心中对那群黄毛鬼子的老家的看法越发古怪起来。 温润瞥了看模样毫无负罪感的温乐一眼,心中为总是无故背黑锅的多伦一等人暗自默哀,可当面的,他自然不可能拆台,只做高深微笑。 麦灵通小心的将这瓷瓶给收到怀里,旁边在拨弄拨弄衣服,无比要保存好,他可不想学猫叫。而后又将原本放在石桌上的卷宗往着温乐的方向推一推,嘴里道:“这是近日临安府来的急信,想来是季末的账册,竟有这样厚一叠。” “原料送去给他们了?” “属下自然不敢忘记。” 温乐这才翻开卷宗,并不忌讳给温润瞧见数字,他与陆府如今的珠宝坊已然开遍大厉各地,单只金陵便有两家、大都有一家、临安一家、洛阳一家、汴州一家、长安一家,光只珠宝铺子,每年带给他的收益便不胜枉数,更勿论还有被他发扬光大捆绑开张的脂粉行,取做“香粉宅”,贩卖鲜花精油、香水,干花香囊以及擦脸的乳油和脂粉等等,女人的钱尤其好赚,这方面带来的收成,也比“珠光宝气”只多不少。 一瓶鲜花精油,他自郦州运来怒放的鲜花,加上油脂和蒸馏,就算是每年出产最少的桂花,每小瓶的成本也多不过一贯钱,而只要一撒手,这瓶一贯钱的精油最高便可卖到二十两银子的高价,若是添上在商城里购买的特殊香料,再制作成香水,用个商城里两个钱币不到的外观精美的玻璃钢喷雾瓶,只要加一个钱币,便可以要求在瓶身上批量雕刻花纹,那么这一瓶精油经过加工与淬炼,价格便能翻涨两倍有余。 再说香膏,也只是精油和油脂,再加上一些商城里价格并不高的滋润粉而已,外星人也是讲究美丽的,以肤质来说,无疑是合作良久的联邦星人更加与大厉人契合。这一瓶香膏同样价格低廉,却能卖上不低于一瓶精油的高价,又因为供货限制,各个城中的世家太太们无比趋之若鹜,一时间,能拥有一瓶“香粉宅”的雪花膏,竟成了上流太太们用作攀比的相当得体的工具! 在这样的基础上,再发行一些限量版,比如四大美人的限量香粉盒与雪花膏瓶,亦或是梅兰竹菊的限量精油瓶、香水瓶,就连“珠光宝气”也开始承接小额却相当昂贵的定制饰品,这两个产业的经营,实在是让陆长安对温乐佩服的五体投地。 温润道:“上个月才送来了这一季的银票,怎么这个月又来?”他想起上个月看到信封里倒出来的厚厚一叠子足有二百万两银子的银票,心中还是忍不住再度诧异,这生意居然来钱那么快,实在是他从前始料未及的。 温乐打开信封,倒出来的却不是银票,而是一叠信纸,他随意翻看了两眼,里头是几张勾绘的美轮美奂的妙笔丹青字,还有几张是画的惟妙惟肖的珠钗样式,余下的便是陆长安写给他的书信。 温乐看过一遍,了然点头:“是问我讨要新的限量香水瓶呢。” 温润愕然:“上一批不是半个月才运去临安,他怎么又要?” “说是临安的货两日便被抢光了,连送去洛阳的也被他一时糊涂挪用了卖,眼下洛阳那边的妇人们听到了风声日日去店铺里催促。这老王八,跟他说了要沉住气,没料到还是弄出这种事情。” 温润白他一眼,得了便宜卖乖这事儿温乐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了。 珠钗样式是他拿来给温乐过目的当季新款,用的是温乐刚刚送去的墨绿色的小宝石,模样十分好看,没有不通过的道理。卖光的限量瓶是上一期已经有底样的了,这回送来的只是下一次要用上的瓶身图样,他似乎是想要主打福禄寿喜的吉祥话,那么瓶身的样式自然也要改变一下,敦厚沉稳为佳。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的将纸丢回桌面上,点了点后道:“这图样好,出来后要送母亲一套。”见麦灵通眼巴巴的瞧着自己,她又是一乐,“自然也少不了你的。” 麦灵通笑嘻嘻的谢了恩,跟温乐混到现在,他可没少吃甜头,温乐赏他可是一百两一百两的赏的,更莫说他家内子时常能拿到的那些氏族富家太太也未必抢得到的限量版宝贝,每日一将这东西拿回府里,老婆是定要狠狠的给他吃大碗奖赏的。 麦灵通去后,温乐才叹了口气,闭上眼倒在温润的肩膀上喃喃道:“可累死我了。” 温润抱着他的肩膀,轻轻的碰了碰他的额头,问道:“方才你给麦灵通的障药是从哪里来的?” 实际上是从商城来的,温乐却无法据实相告,只得装作被发现了秘密似的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唬他?那是我让人自己研究的,也是阴差阳错才出来的成果。” 温润扯了扯嘴角,并不深究,他是知道温乐手下有些人尽干秘密事儿的,那些大炮啊火炮什么的,都是从那些人手底下出来的,若不是有些能耐,断没有被温乐委此重任的道理。 想起日前回到赋春的多伦一干人等,他话锋一转,又问道:“多伦那边,你需准备的货物可安排好了?我上回可听他们说不日要启程离开了。” “他们要做我香膏的生意,还带了他们那的香水来给我过目。瞎!你不知道那个气味,能熏死一头牛。”他恍惚记起似乎无比遥远的上辈子,他接触到的许多外国人也都涂着浓烈刺鼻的香水,据说是为了掩盖体臭,也有人讲这是因为他们的嗅觉不灵敏,总之作为男人,温乐最怕的就是嗅到有女人凃那种香水,真正是能飘出十里地的味道。 如今多伦他们似乎收了要探险的心,借由喜爱的航海旅行,他们主要的精力便放在了国与国之间互相贩售的特产,比如茶叶,大厉的茶叶在倭国尤其受欢迎,每两可以换到相当可观的珠宝,以及温乐如今开始发售的珠宝样式以及精油、香膏、雪花膏一等,在他的国家也相当受欢迎。多伦最开始与温乐做生意是在两年以前,他每趟下来能也能给温乐赚到不下于一家分店的钱,两方有了利益联系,关系反倒更加亲密。 再过不到月余他们就要再次启程,如今的多伦已经有了两艘船,一艘是在赋春当地的船厂里购买的,船上每个来回都装载了大量的货物。为了预防水匪,他还会定期跟温乐购买炮火。温乐当然不会卖给他最先进的,不过对敌显然也不会有问题,因为其中大多添加的都是温乐自商城购买到的东西,所以即便是拿回自己国家,外人也绝对无法研制出同样的做法。 这种能带来可观利润却不会留下多大后患的合作伙伴温乐自然是喜欢的很,他这回还要走了温乐二十万两银子左右的香膏以及两万两银子左右的炮火(炮火温乐卖的相当昂贵),又添置了一艘价格不菲的新船,在交情之余,又是相当不错的大客户。 温乐侧头亲了亲温润的脸颊,笑着打趣他:“这一次戴安娜她们都没有来,你还在胡吃什么飞醋?” 温润将脑袋埋在他颈间,半晌后叹了一声:“母亲前些日子又招媒婆上门了。” 温乐闻言也是一滞,刚想说话,便听见温道庸有些奶气的细细软软的声音自旁边传来:“阿爸,你在和伯伯做什么?” 温乐猛然抬起头,果然瞧见那小王八蛋拎着自己军绿色的书包带子傻乎乎站那儿,八九岁的小孩因为自己定时喂牛乳的关系,个头拔高飞快,有如今赋春孩子们普遍十二三岁的个头,不过心智却不比同龄孩子高到哪里去,只胜在性格不纨绔,行事也够沉稳。 温乐对付他还是有点经验的,压根儿不着急,从温润的怀抱里坐正了之后就朝他招招手:“庸儿过来。” 庸儿书包拖在地上,一阵风跑了过来扑在他怀里。 他从前不知道,自在书塾上学后才明白到自己和父亲的相处模式有多另类。他在书塾中并不轻易表露身份,朋友也不少,男孩子们没有不提父色变的,有个比他大的小子前段时间还叫自家老爹打断了腿,说是因为背不出《孟子》来,他爹便以为他在书塾里成日胡闹无心学习,有一日他无意中说出父亲晚上抱着自己睡觉,实在让那群小子羡慕的哈喇子流到地上还不止。 他从前以为没有母亲,自己便是身世凄苦,可如今看来,倒是占尽了世间的福泽,既不用担心衣食短缺,也从不缺少该有的家庭和睦,祖母只他一个孙儿,疼宠到了骨子里,家中的大伯叔叔也没有阋墙的异心,父亲又是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的讲道理和有见识,自己上辈子莫不是观音大士的儿子吧?呸呸呸,阿爸才不会和观音大士有勾结呢。 温乐问他:“今日在书塾里学了什么?” 温道庸便不疑有他,立刻忘记了自己看到的画面,转而专心回答:“今日先生讲到君君臣臣,铆劲儿便教导我等要忠于圣上,儿子并不以为然。” 温乐轻哼一声,“本就是取其精髓之处,若你觉得不对,便回来同我商量,我若觉得不对,你便不必再听从。但当面儿却不好直言不讳。虽说是那么个道理,讲出来你家先生也是听不进去的。”他心想着,大抵是可以找吴先生谈一谈,让他收了这些个洗脑的忠君玩意儿了。他可不希望赋春子民三句话不离圣上英明。 眼看天色不早,二人便带着庸儿一并去找韦氏用晚膳。 韦氏如今可算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温乐及冠后,她日子也过得越发清闲了起来,人一清闲便总是想找事儿做,于是一天到晚就想着给几个儿子成家。 温乐以工作繁忙的借口推了几次,她看上去是有点失望的,但却从未被拒绝浇熄热情。 有时候温乐也被烦的恨不能跟她坦白,但出于理智考虑,还是跟温润默默给忍下了。温润那边她倒是没有这么大的热情,被他用退婚内伤给推托了一次之后就没有再纠缠,只有温乐时不时要受他画像的骚扰,里头画的一个个又都是圆脸小眼睛看不懂五官的古代美人,实在是憋死人不偿命。 到堂屋前,兄弟俩恰好碰见浓妆艳抹的媒婆从里头出来,因为温乐一向对外的态度都比较冷淡,她反倒对看上去温文儒雅的温润更感兴趣,还贴上来想要寒暄几句,被两人飞快的躲开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无奈的苦笑,只能闷头进屋不作过多交谈。 但很快的,他们发现到现在的担忧都是多虑,现实总有各种各样的神展开让他们无法考虑更多。 这一晚,温润匆匆捏了一封信跑来找到温乐,谏郡王……不,谏亲王在信上写了大都内的近况,抱怨了皇帝因为皇后诞下龙子的原因有些疏远他。这是皇帝头一个活到了两岁的儿子,就连远在赋春这样的地界,也多有议论这位皇子当真是好运,如无意外的话,按照皇帝这种恩宠,他不做太子才是件怪事。 谏郡王确实应该着急,温乐在来往临安等地的时候听到不少他的八卦,皇家的事情历来是相当受百姓欢迎的,天下悠悠之口皇帝堵不过来,法不责众这话也不是随便说说。谏亲王在皇帝登基后一步一步到如今的手握兵令权倾朝野,也能算得上是个相当传奇的人物,而这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踩了狗屎,再不复前些年的好运,数次在宫中与皇帝争吵被赶出来,前段时间居然连他的王妃也被皇帝罚抄一百遍道德经,实在是丢尽了脸面。 谁都不知道森严的宫墙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照谏亲王寄来的这这封信看,显然是情感上他和皇帝俩开始闹矛盾了。 谏亲王不是个安分的人,这一点温家兄弟打一开始就知道。他虽然因为身有残疾显得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可从来都是相当有野心的。温润讨厌他,自然将他朝最坏的地方猜测,觉得他当初在皇帝宠幸太子的时候也能凭借跛腿在宫中占据一席之地,更是让两个兄弟都对他死心塌地,太子稍有风吹草动后就能心狠手辣的快刀斩乱麻,同时还能给所有人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形象,城府实在是深不可测。也因此温润从不选择和他正面争斗,任由自欺欺人的谏亲王束缚于自己的罪恶感不得不照拂温家,但现在皇帝若是也让他难以信任的话,大都那边的风云诡谲可就不是满口八卦的百姓们可以随意猜测的了。 近年来关外的元兵总是蠢蠢欲动,偶尔会趁着守备不森严的时机进入边关大肆掠夺一番,防的了贼偷防不了贼惦记。再加上国土广阔,每年都有各地各色再难发生,干旱的、发大水的、地震的、或是传染病。做皇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至少新帝他一直琢磨到现在,也没有时间专心弄死现在对他来说无关痛痒的温家人。 只是温乐并不明白谏亲王到底意欲何为,他在温润这边的书信从未少过,定期两个月一封,就算没有回应也是嘘寒问暖的。那一头他又频频与皇帝对着来,手上又握着兵权,说不得皇帝还以为他的怒火是爱人在使小性,若说他是想要篡位登基,那如今看他一言一行还真不像是想要起心思的人,若说他是为了要说出温润身份争取皇帝信任所表达出来的愧疚,这个模样似乎也不尽然。 其实许多事情温润并不会和温乐讲的太明白,虽然赋春这块地方是属于温乐管辖,但只要涉及到大都,温润就不太想让温乐搀和进来。这是一种保护,但也可以说是温润作为……男人吧,作为男人的一种自尊心,温乐当然不会不清楚,他不会轻易去打击温润,可自己暗地里还是要猜的。 三日之后,他瞒着温润,自己孤身离开赋春,来到了临安。 第五十五章 临安一直是他想象中的赋春未来的模样,繁华、便利、富足,只可惜当局并没有让他开放赋春做商业重地的可能。只要有一丁点风吹草动,远在大都的那位触起霉头来,足可以让还没有发展的赋春又停滞下前进的脚步。 临安的消息来得比赋春要快,许多温润手下人传回的传闻中也未必收录了民间所有的猜论,在这商业气息更加浓郁的地方,酒楼里都有大肆谈论皇家八卦的群体在。至少在温润那里,温乐从不曾知道原来皇帝罚过谏亲王后谏亲王曾在大雪天里站在宫门外祈求皇帝接见,这种没面子的事情谏郡王自己不会说,好几个月传报一次的温润手底的消息也许又刚好没赶上那么时候。 这么短的一段时间,皇家兄弟已经合合分分分分合合,其苦情程度堪比偶像剧,但皇帝如今还是相当怜惜谏亲王的,也在陆续不断的让他兼任各种实权,但比起从前荣宠无限的时候,肯定又差了个档次。 温乐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外头那好像有点见识的商人大声高谈谏亲王似乎不喜欢小皇子的事儿,一面问着陆长安商船的问题。 赋春当地的船厂如今已经可以稳定有序的保证货源了,厂内如今职工已经过了千名,都是从前在厂内学习制船知识留下的学徒工。厂内出产两种船,一种走河运一种走海运,河运的船直接由陆家牵线买卖,海运的则一般拿来自己用,另有一艘船队跟着多伦一起回国,也算是温乐他插手跨洋商业的一个代表。 赋春的船因为牢固新奇,有着相当不错的市场,大厉崇商,又几乎有一半的商业要靠着河运才能完成,每一艘新船几乎都是在还未出产的时候就已经被预定下来,就连陆家也是主顾之一。 陆长安将新一季的订单交给温乐。他从前也贩私盐,但自从跟温乐合伙做生意之后,就将盐的业务也搁置了下来。别的不说,温乐拿大厉各地的商铺盈利绝不比贩私盐要少,又没有违法乱纪的风险,一旦由于业务繁忙顾不过来的话,他肯定是选择将私盐的业务搁置搁置的。 温乐让陆长安给他看了宫内的脂粉和珠宝供货。 如今珠光宝气和香粉宅的货物有部分是宫内定制的,这样并不能算作是皇商,但比起普通商人似乎又多了一层背景。这些供给宫内贵人的东西都需要额外特制,并不说内里的不同,只是诸如香水瓶啊脂粉盒这样的包装,绝不能用民间的东西来马虎。宫内的妃嫔虽然不多,但这些年也是陆陆续续的进了不少,这些瓶瓶罐罐的东西都给他们制定下了品级。好比特质的花纹图案,梅兰竹菊给贵妃和妃位的、抽象花纹的就是在那之下的,皇后用的是芍药牡丹这样的大花,以往,这些花色不同的货物出一大批每年分别送上去就好,基本上皇后用的那种要的最少。毕竟在后位的只是她独个人。 可这一年,皇后的地位却好像比从前高了无数倍不止,宫内给她的脂粉配备是从前的十倍,温乐猜想多余的她说不定拿来赏赐宫女了都会。 同样的,香水精油这些东西都没有例外,皇后所需要的份额都是从前的十多倍,多的能达到二十倍,往年每月都需要递增供给数量的抽象花纹图案这段时间却停止了上升,这说明已经很少有秀女或者宫妃晋位——低于某个阶层之下的,是没有这些额外的份例的,她们充其量用的是普通脂粉。 恰好小皇子正如日中天,傻子都能背出皇帝对老来子有多么宠爱,毕竟皇帝今年恐怕有四十了,这还是头一个活过两岁的儿子,肯定含在嘴里都怕热化掉。 结论太好下了,皇后和皇帝有了属于他俩的儿子之后,皇帝终于收心了一些,懂得疼老婆和顾家了。这对古代男人来说是一种很难出现的场景,就好像温乐偶尔轻轻自己儿子,就连他母亲也会表达不理解。但他大抵能明白那种以为自己要断子绝孙后忽然看到了希望的狂喜,这种局面对皇帝和皇后以及小皇子都算是不错,可同样有大部分人得恨的抓耳挠腮。 平心而论,要是自己和温润在情定之后,温润还搞出一个孩子来,爱的不行,对孩子他娘也比对自己要周到体贴,那温乐肯定首先也气得不轻。 他这样的性格,碰到不如意的就丢掉了事,所以温润从不敢想那些有的没的,可谏亲王不是,他帮助皇帝弄死太子、扶持皇帝上位、在皇帝娶皇后的时候表现的逆来顺受,加上皇帝对一个一个的死一个一个生孩子的行为他从未当面表达过任何的抵抗,他把自己营造成了一个圣人,久而久之,皇帝也把他真的当成圣人了。 这圣人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恐怕早晚有一天皇帝得步那位惨死的太子爷的后尘。 …… 时间近七月的时候,赋春郡城的第五个粮仓终于建好。, 这已经是全赋春郡内的第二十五个粮仓,稻米的推种从一开始就很显着的改变了赋春人的生活,从一开始的勉强吃饱到后来的全家吃饱,再到之后剩有余粮,等到经验丰富了之后,亩地的产量更是节节攀升,加上海外的三季稻已经研制出来,对于吃这个方面,温乐早已经可以不必担心了。 就算是被大军压阵围城,凭借这些粮仓里的粮食,赋春人可以吃的饱饱的跟他们耗上一整年不成问题,加上郡城内实际上也有安全地域的耕地,解决了百姓的口粮,那许多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 赋春的盐、粮、财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种感觉确实是相当不错,而衙门里许多因此无事可做的部门也并不空闲,海运、鲜花、油脂、蔬果什么都需要人为管理。仅仅是当初一个玩乐一般建立起来的养殖场,如今也发展到了相当可观的规模。 事在人为,就连养殖场里的粪便在经过发酵之后都成了可以卖钱的东西,没有什么比这玩意儿更适合用于养地,赋春城的百姓每年冬季来买粪便已经不是稀奇事儿了,同理这种养殖业在各个郡县也普及开来,算是为县城又增加了一份进项。 温乐尤其讨厌和手底下的人猜猜度度,他索性就开出朝廷给岗职规定的俸禄双倍给官吏,若是犯了事儿不管是谁都往死里折腾,如此一来,许多人倒看在高昂的薪俸的份儿上谨慎了许多,而民间许多人也因为被官吏的薪俸刺激到,从而在学堂内加倍努力的读书。 这样很好,至少在短时间内赋春是在稳步上升的,并没有出现什么伤眼的篓子。 外岛上的兵营,如今已经需要两个岛屿来容纳,另外还需要第三个岛屿用来实战演练。从一开始的几千人规模,慢慢的演变至如今,温润在其中投注了相当大的心力。 这些壮丁大多是在西北方向,边关这些地方招募来的,天生就比赋春人要壮实一些,一个个力大如牛,随意可以扛起沉重的货物。他们大多都比较老实,年纪也在二十岁左右,一签就签署二十年的卖身契,每年每人都能拿到十两银子,这在很多地方来说,简直是一个高到不可思议的价格。 温润给他们的训练除了丛林实战以外,偶尔还会专门组织队伍去剿匪,洋面上的水匪总是春风吹又生,受灾的都是沿岸的百姓以及往来的船只。赋春沿岸,温乐做海运,都会偶尔受到这些人的威胁,于是剿匪并且摸到匪巢缴获贼赃这回事就成了温润还算是比较支持的额外业务。 匪巢里一般都堆的是真金实银,每次的收获都相当可观,加上匪船以及某些刚入行的兵丁缴获,丰厚的收成是如今负责带领岛屿军营的温炼相当热衷的。 温炼如今习武已经相当有成,一拳能打死牛,就是对打仗谋略仍旧是没长进,让温乐很是放心不下。 他到了这个年纪,又不是温乐他们这种特殊情况,照理说应该要娶妻了,但这皮小子却好像完全没有要成家的概念。温乐跟他提过娶妻的事情,他倒是没有特殊的意见,只是好像并没有喜欢的女孩儿,赋春这地方的姑娘温乐基本上没有相当满意的,所以每次韦氏给温乐看亲事的时候,温乐都用温炼的条件跟媒婆带来的姑娘画像匹配。 看着自家弟弟雄赳赳气昂昂耍枪傻笑时的模样,温乐便时常为此忧虑叹息。 又是两个月,谏亲王的信件没有到。 直到十月份,温润也再没有等到谏亲王每两月必然送到的信,结合了不久前去临安听闻到的谏亲王重得皇帝宠幸,又握十万兵权的消息,兄弟两人越发忧心了起来。 第一批刺客是在不久之后就到的。 睡到午夜时分,侯府围墙的电网忽然报警,诸人赶到的时候,总共抓到了七个人,两个已经被电的焦黑,都保持着手抓电网挂在墙上的姿势,等到被电流麻痹想要松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另外五个都是摔倒院墙外头被电的人事不知的,他们大概逃得要币前两个迅速一些。 这是侯府内的电网第一次起作用,将所有人都给吓得不轻,一直到忍冬带人关闭了电网的能源后,还是没人敢去把挂在电网上的两个焦焦脆脆的人给放下来,他们最后是被人用棍子凄惨的扒拉下来的,死的一点尊严也没有。 在那五个人还未醒来没有言行拷问的时候,第二拨刺客又来了,他们好像没有和前一波通气,这回又全军覆没在铁网上。 无往不利的城墙让温润对温乐很是侧目,温乐一边装无辜一边监工侍卫们将铁网上烧焦的黏在上面的皮肉给刮下来。兄弟两个都很明白,这是山雨欲来了。 这些刺客都是死士,恢复神智后还未睁开眼就咬舌自尽了,根本问不出更多的东西。 赋春城开始戒严。 第五十六章 每日都有大量的外城居民挑着农副特产进城来贩卖,紧锁大门这种事情是行不通的。不过好就好在每日来来往往村民们都有些脸熟了,遇上了不熟悉的外乡人许多都能一眼发现不对劲。不过温乐吩咐的戒严并非是让人无法进城,而是在发现可疑的人后立刻就要留心他们的行动,最好能派人跟从,找到窝点,再一具端灭。 这是治标不治本的坏主意,但除了直接杀到京城取了皇帝的性命,再没有一个方法能比这样解决更好了。 温润很愧疚,于是他更加努力的试图去改变现状。一开始知道这些变故的人只有隶属温乐和温润一手管辖的手下,韦氏是不知情的,等到第三波刺客折损后,韦氏终于得到了消息,却被态度强硬的温润强行送上了去海外的商船,连带着温道庸一起离开,避避风头。 第三波刺客不知道怎么的避过了铁网的威赫,但进了侯府以后还是被机关打败了,虽然侍卫们在最快时间内就卸掉了活口的下巴,但他们终究是有备而来的,用舌头弄破了包裹毒药的蜡丸,最终还是死了。 自那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赋春风平浪静。 好像那些刺杀从未发生过一般,十月初,便是皇帝四十岁的寿辰。 这是个大生日,且对皇帝来说是三喜临门,其一他终于有了一个活得好好的儿子,且这个儿子据说还聪明伶俐精怪可爱,其二是他到了不惑之年,对朝野内政的掌握也比刚登基时强了许多,不用事事依附着谏郡王来下决定了,而其三…… 册封太子的圣旨并未让多少人感到意外。 皇帝寿辰的第二天,那位“生来好命”的皇子殿下便拥有了全天下第三高的显赫身份,不过朝堂内的风向从他满月开始就这样吹了两年多,许多人早在圣旨下达之前心中便已有定论了,甚至不需要进行储君之争。想当初太子殿下和这位新帝争得急赤白脸的模样,再看如今坐在皇帝邻座一脸懵懂穿着太子袍的小屁孩,许多人都由衷的感觉到了命运——到底是多么不公平的一件事。 而此刻除了皇帝,最风光的人家自然是皇后一脉。 出了一国之母,出了太子外孙,如今大厉天下太平,若不出意外,他们就是下任皇帝的母族。原本在皇后生了死死了生的节奏中已经黯然告老的前右相现国丈,那是死也不曾想到自己一家能有如今的威赫。经历了太多的东西,这一家尝过辛酸的氏族也并未因如今的炙手可热而丧失自知,他们仍旧是低调的,除了提拔了几个主家的青年人外,没有做出任何过界的事儿,甚至比起已经落魄的许多世家都显得要谦逊。 老实说,就连听着传闻的温乐都对这家人有好感的不得了,如果温家人有这样的智商,他又何苦在解决自家麻烦的时候还要留神他们的安危? 要说温家的两房伯父,温乐还真没看错,二伯和二婶虽然看上去要比大房聪明,可如今混的还没有大伯一家好。关键就是他们都有那么点小聪明,却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了,而大伯一家都蠢得要命,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玩心眼的料,反倒更让温乐省心。而如今大房的温贤悯据说已经在读书准备科举了,如果真的有出息,温乐并不介意拉他们一把。 而如今大都内被温乐记挂着的兄弟啦也并未好到哪儿去,谏亲王皮笑肉不笑的和皇帝告了别,离开内殿的一霎那,就听到里头那前一晚才滚了床单的男人理直气壮的叫宫人摆驾去皇后那儿。 他已经疲倦的不成,心中又隐约有对未来的不确定与对故人的愧疚,皇帝对不起他以后,他便开始怀恋太子的好。太子也花,也不忠诚,但他也并不限制谏亲王成亲和找女人,并且他从不会在谏亲王面前提起任何一个不相干的宫妃,至少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谏亲王还能感受到自己被捧在手心里宝贝的感觉。 那个时候,太子确实比不过还未登基的骁亲王,骁亲王甚至为他抗拒老皇帝强塞的秀女,不论是多么国色天香的女人,他也从来目不斜视。就算外界传闻他不举传闻他有隐疾穿得沸沸扬扬,他也从未为此有丝毫的动摇。可如今看来,那种坚定和痴情果然是可以佯装的。 当初有多爱,如今便有多恨。出卖了温润的消息换回几晚温存的谏亲王孤立于宫外盯着朱红色的宫门傻傻的站了近一个时辰,忽然甩了自己一耳光,而后扭头离开。 赋春收到了自生变后谏郡王写来的第一封信。 开篇,他诚恳的将自己所做的事情一一都写了出来,且豪气万千的表示自己敢作敢当,绝不因为温润的怨恨感到不理解,话锋一转,又说自己先前并不知道皇帝的后招会那么偏激,出于愧疚,他愿意跟温润合作搞死皇帝。 “神经病。”温乐看完信以后就跟温润吐槽道:“他为什么以为我们会相信这个?” “他知道我们不会相信的。”温润叹息一声,将信纸卷了起来点燃后丢进香炉,盖好盖子后从镂空处盯着它变成灰烬。 温乐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原来谏亲王的意思是假借温润的名义将皇帝拉下马,而写出这封信的原意,就是让温润相信他并没有登基的野心。 温乐搞不懂为什么谏亲王一个一个依附,明明自己并非没有能力,却偏偏要做菟丝花不肯自己当皇帝,他要是自己掌权,哪还需要看皇帝的脸色行事? 温润笑看了温乐一眼,并不打算回答,谏亲王这种偏执的人格若是把温乐给污染了,那他可就没地方可哭了。 他一直相当奇怪温乐偶尔透露出来的思想,好像身体残缺对他来说只是断了一根头发那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一定无法理解跛了足的谏亲王在幼时几次被皇帝试图弄死的原因,也无法懂得在新帝登基后弄死了自己王府中一切知道自己跛足的下人的谏亲王的心理,他不懂,那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然而温乐很快反应过来了另一件事:“他要拉你的大旗,可弄死了皇帝如今还有太子,总没有前太子的儿子一出来就比现任太子有分量的道理,他打算拿小太子怎么办?” 温润摇摇头:“这也不是头一个了,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像个女人似的盯着宫妃的肚子祸害,千防万防如今还是防来了小太子,他肯定每日在家中恨得牙都要痒了。我猜他定然是不怀好意,但我也没有做皇帝的心思,实话同你说,做了皇帝之后,便绝对是身不由己的,新帝他当初跟谏亲王也算是蜜里调油,如今成了这样,并非没有环境的影响。” 温乐想想也是,点头道:“那你就别当皇帝了,让小太子上位也好谏亲王自己来也好,都比现在这位要让人放心。” 温润无奈的看着他:“你怎么笃定了我们要胜似的?” “给个准话吧,”温乐头一撇,直接对他摆手。 “我当然……”温润拔高了声调,眼神大有深意的自上而下打量着温乐佯装不在意其实有些紧张的神情,拖了老长之后,才大喘气的吐出一句,“……还是喜欢做土皇帝了。” 温乐立时眉开眼笑,还不忘挖苦他:“还土皇帝,你顶多算个土皇后!”然而稍一思索后,他又有些黯然,“你如今膝下无字,就算是个土皇帝,也要被底下人劝谏的。” 温润叹了一声,扶住他的肩膀,认真的说道:“我这血脉,若是流传下去,就算是如今隐忍不发,到了子孙之后也定要惹人猜忌,我本就没有为子孙后代留下后患的准备。更何况,庸儿也很好,他虽叫我大伯,我却当他是亲生儿子疼爱。” 温乐酸溜溜的想:我也从未生过孩子呢。不过还是对温润这种体贴的表白感到有些感动。 二人于是回信,隐晦拒绝了谏郡王扶持温润上位的建议。 …… 小太子遇袭的消息大约在两个月之后传回来,消息到了赋春,想必距离事情发生已经有些时日了,各处都问不出究竟,只知道小太子似乎是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病重卧床不起。皇帝急的满天下寻找神医,可直到温乐得知消息的时候,一切都没有起色。 皇后也悲伤过度倒下了,一切都乱七八糟,太子的病症和她那两个不幸夭折的孩子简直一模一样,一时间,甚至有人在民间流传皇家身怀诅咒的传闻,毕竟谏亲王膝下无子,皇帝后宫那么多嫔妃,同样也没有能活下来的孩子,而太子殿下看起来活泼灵巧,仿佛能活到大了,却在册封后不久,也陷入这个怪圈。 温乐和温润对此并无看法,小太子只是个尚且没有什么属于自己思维的孩子,谏亲王将目光定在他身上,比如不是泄愤那么简单。不过若照良心说,小太子确实是不幸被牵扯进漩涡的无辜者。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并没有插手这件事的能力,因为他们自己已经自顾不暇了。 第五十七章 远在大都的那位九五之尊,如今的日子过得可谓是甜酒里掺酱油,怎么品都品不出滋味。 这厢老婆孩子病成一团,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宝贝太子出了一脸的疹子,生死未卜的躺在寝殿中等着活命,一贯温柔顺从的好皇后也因此病的不省人事,宫内宫外传闻他遭天诅咒注定绝后的谣言四起,皇家仿佛真的被上天所抛弃——太子无后、谏亲王无后,连他如今也深陷其中。 那边一直以来让他省心的老情人似乎也和他渐行渐远,多少次他吩咐左右摆架偏殿想与爱人促膝长谈,却怅然若失的被告知谏亲王并不在宫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间专门收拾给阿笃的宫殿逐渐消失在视野里,从每月二十天,到每月十天,再到每月五天,走到如今每月也不见他有一日歇在身边,皇帝偶然夜半梦醒时分不知不觉去摸索身边人,却摸到皇后或宫妃那与肌肉迥然不同的柔软肌肤,心中总油然而生一种成分未明的悔意。 他在悔些什么?冷落了阿笃?并非如此,阿笃该知道自己一心一意只爱着他,而如今对皇后的亲密,对太子的宠爱,对国丈一家的倚重……只是,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他是皇帝,总有些身不由己的原因。 难得跟谏亲王的见面,两人已经没有当初避开诸人便干柴烈火的在角落拥吻的激情,而是一板一眼的坐于茶桌两侧,一问一答,生疏无比。 皇帝疲惫的叹了一声,打断谏亲王翻动记录沉闷的念读声,自己挑出疑问来主动问道:“可查出来刺客的来历?” 小太子在被皇帝带往皇后娘家时遇袭,刺客当时伪装成国丈府小厮,且有人接应,在措不及防的情况下动手袭击了太子。虽然刺客很快被拿下,并供出大批的同党,但一切已无力回天,袭击太子的刀刃上抹了不知道什么药物,小太子只被划出一道都不能算是重伤的小口子,可那道口子却在那之后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迅速的腐烂流脓,高热、昏迷、水疱、痘疹……这一切来的如此突然,突然到御医院的所有大能一起出手,也堪堪只保住下任皇帝一道微弱的呼吸。 没有人敢保证他什么时候会撑不住,而按照保守估计,即便是如此一日十二个时辰无微不至的诊疗,小太子顶多也只能将生计维持一个月。 谏亲王有些心虚,这并非他下手解决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应该是皇后的头胎才对,那一次……是因为嫉妒。他嫉妒怀孕了的皇后被皇帝亦步亦趋的关怀,哪怕是对着他,皇帝也从不曾记挂过他一日三餐吃的是温是寒,有了第一个,那便有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如今这个,便是第六个。 他这样想着,心中又忍不住的冷冷发笑——第六个了,他为了皇帝守身,甚至不入洞房,而皇帝呢?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却如同花蝴蝶那样临幸着一个又一个的宫妃,而他自己,在对方的眼中,恐怕除了性别之外,如今也只是一个不那么受宠的旧人吧? 便是被这种憎恨所驱使,他在收到了温润暗藏机锋推托皇位并建议他亲自上手的书信后,才会如此不顾一切疯狂的筹备着一切。 皇帝并不怀疑他的阿笃有什么野心,他自问自己相当了解爱人,如果他想要这个位置,那么当初在先帝驾崩后太子被杀的时候,他有无数机会可以干掉自己并顺理成章的登基,但阿笃并不这么做,他是个重感情的人,重感情的人狠不下篡位那颗心的。 谏亲王只是一径沉默着,待他翻到那一页写着刺客集体服毒的记录后,轻颤了一下,慢慢的将纸张掉转过头去给皇帝看:“什么都没查到,这批人服毒,瞬息便死了,临了都没有张口过。” 这是谁做的。皇帝有相当多的怀疑。宫妃、外臣、或是关外居心叵测的元匪,然而这些猜测无疑都被一个个推翻,太子还小,在己身无所出的情况下,宫妃并不该将视线投放在下人君主身上,而那群来刺杀的刺客,也从头到尾并没有将杀意分给他这个皇帝一星半点,若是元匪的授意,杀一个皇帝显然比杀一个太子要划算周到。 他这边绞尽脑汁,内宫中的小太子却逐渐的散尽了生机,他被谏亲王的人灌下一碗补血的红枣汤,当下面色红润浑身无知觉的发起抖来,甚至没有多受苦,便逐渐失去了艰难维持的体温,由于与太医原来预估的三十天相差甚远,在发觉了他僵硬的尸体后,整个宫殿的人都被吓得六神无主起来。 而一群马后炮太医,在仔细检查了尸首后,才仿佛专家般一板一眼的分析起来—— ——“初期看症状无法明确,可死后面色红润、浑身疱疹破裂流脓、四肢僵硬腹部柔软,显然是受了……” 这些人对视一眼,又望着坐于高台之上面沉如水的皇帝,好半晌后犹豫着说出“受了……腐于南方丛林中的赋春花影响。这种花通常在背阴处常开不败,但一旦败了,沤于烂土间的枝叶便是剧毒,无药可解。” 而赋春花,顾名思义,自然是赋春才能生长出的花。 这花谏亲王自然是拿不到的,他不过用了两味相冲突的食材,便让这一众御医都拐进了一道看似豁然开朗的阴沟中。 …… …… 太子的丧事自然不是先前先帝爷的国丧能比的,百姓哀悼哀悼,象征性的将发下来的白布在家门口挂三天,这个生来便享尽荣光的孩子便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话题中。 皇帝登基前做的是耍大刀的将军,登基后磨练了那么久,他也只是从一个糙大汉变成了一个稍微不那么糙的大汉,他想问题依旧缺乏动脑精神,也不去想为什么赋春来的人动手时一定要用上赋春的特产来摆明身份。他只知道温润就是那个儿时给自己使了不少绊子的太子大哥的余孽,如今太子死了,这样一个潜伏在身边的不定时炸弹,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他弄死,一了百了。 而如今他所理解的温润刺杀太子这番举动的含义,那就是为了报复他。 这就跟他做过的在打仗的时候硬碰硬摸去敌方军营里砍下对方主将的脑袋并写下挑衅字眼的事情一样,不过是为了立威、“礼尚往来”,加上意味不明的恐吓。 他能忍住才怪,即便是没有证据,他还是寻起了由头打算与温润直接硬碰硬。他是皇帝,天下还有谁会比他的权势更大呢?暗地里不敢说,光明正大的出手,他一息之间能碾死无数个温润,既然触犯了他的逆鳞,他就绝对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他让温润入大都面圣的旨意一下来,温家兄弟就知道谏亲王那孙子一定使阴招祸水东引了。 莫说温乐只是个子爵,就是封任了郡王爵乃至亲王爵,藩王受到皇帝召见的时候也绝对无法推托。但在这个时机严峻的时候不怕死的从安全的赋春千里迢迢去往危机四伏的大都,这是傻子才会干的事儿。说不定还不用到大都,在路上便会出现九九八十一难活生生将人给磨死,届时皇帝只要一摊手说句真是太遗憾了,那什么事情都和他完全没有关系。 与此同时,来的是谏亲王的信。他并没有一个相当有把握的刺杀皇帝的机会,他和皇帝的私情在宫内并不是秘密,总有人知道的,把他约出来然后下手那无疑是最坏的主意,而在出了太子那件事情之后,皇帝行事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轻易不出宫门,出门时也绝对守备森严,想用同样的手段对皇帝下手,那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毕竟这个时候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只是神话传说罢了。 谏亲王要弄死他,首先得排除自己的嫌疑,否则死了一个太子又没了太子,他最终肯定会被有心人冠上篡位的头衔,先不讲这偌大的大厉朝是不是还有除他之外的人在觊觎帝位,就算没有,皇帝死后他也能顺利登基,可也绝不会有君王希望百年之后史书上将自己上位的这段历史写作兄弟阋墙的。为此他和他手上的兵需得离开大都一段时间。 温乐于是递上了自己和温润都因为赋春瘴气身体虚弱卧床不起的回函,皇帝自然是将他们的拒绝看成做贼心虚,于是顺理成章的派遣了自告奋勇的谏亲王带着一万精兵去赋春“接应”。 这阵势摆的有些大了,甚至让朝臣们都开始议论纷纷。因为皇帝没有证据,他并未将自己的怀疑明示出来,而且温润要杀他总该有个动机,万一节外生枝将他的身份给牵扯出来,那对皇帝自己来说,也会是个相当不利的影响。 不过既然皇帝执意要这样做,出发的也只是谏亲王手下少部分的兵,大多数人还是不会为此来触怒丧子后异常暴躁的皇帝的。 谏亲王这一路走了近一个月,在到临安的时候,便放缓了进程,给温润通风报信起来。 第五十八章 谏亲王当然是怕死的,也不会让一手带出的亲兵无故涉嫌,既然不想打,他干脆连赋春都没有带人去,在临安便直接使人快信和温乐沟通。 赋春的瘴气是会死人的,就算是打仗,也没听说过上赶找死的打发,这一波人去了,到地方能活下来几个呢? 他离开了大都,却并不代表大都就脱离了他的掌握。皇帝登基多年,并逐渐将实权移交给他,在与世不争的面具下,谏亲王并非真的不在意,他逐渐发展出来的地下势力或许是连皇帝都未曾预料到的。 在对小太子下手之前,他已经着手给皇帝下了慢性毒药。皇帝批阅奏章的大殿中每日要燃香,他便在香料里掺杂了一味决计看不出有危险的药材,再买通内务府的采买将皇帝每日都要喝的药汤中的一味材料从自己名下的商铺采买,而那味药他自然挑选的是最上等的成色,不过处理的时候比其余的药商多上一个步骤,普通人拿来熬汤顶多吃的虚寒,可若是在嗅过那大殿内御贡的香料后在来上一碗,那不知不觉的,身体便会被过寒的体质亏空成一具骷髅。加上皇帝嗜肉,轻易不沾菜蔬,这无疑将他的催命符又多添了一道咒。 来时一路想象这样一来自己是否就无缘得见皇帝最后一面,但慢慢的,他忽然发觉,天大地大,他命中除了缠绵悱恻的爱情外,实际上还能装下更多的东西。 他这种情绪的演变是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出现的,乃至于在给温润写的信件中遣词造句都出现了相当大的不同,他连笔锋都刚劲起来了,内容也从埋怨皇帝的鳏仁寡义变成了更多的演推局势进展。从大都到临安,慢行的人可以走上三个月,更何况他带了一万兵马,又并未日夜疾行,来回六个月加上在赋春暂留的两个月,保守估计,皇帝的心中其实给了他八个来月的缓冲。 其实他走的并没有那么慢,两个月时间就在临安落脚了,之后的六个月,他只肖默默的等待,偶尔给大都去信一封编造一下进程,时间未到的时候,若不出意外,皇帝就已经撑不住了。 此番皇帝差谏亲王带人来赋春的真正用意,除了少数的人外,其余的朝臣都是不知道的,皇帝死后,温润纵然真的去了大都,旁人空口白牙的还能拿他怎么样不成? 这一手算盘打的叮当响,他也并未对温家兄弟隐瞒自己的用意。谏亲王这个人,温乐是不太赞成深交的,温润又心中隔应他,当然也亲近不起来,如今他揭开了自己伪善的脸皮露出底下与自家其他两个兄弟一般无二的凉薄面孔,这就更让温乐感到庆幸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真是真理。 不过好在他的弱点也相当明显好拿捏,只要握住了他对温润的愧疚之心,他即便是登基后,也未必是不能控制的。左右温润也没有要当皇帝的想法,只要保住自己这一隅之地的平安,不让当局感受到威胁,那一切就都好办。 为此温家兄弟只能暂时放下成见,从赋春启程去了临安,和他培养培养感情。 谏郡王这种人,说坏还真不能算坏,皇帝和太子若一辈子对他一心一意,那他或许会是最忠诚的情人,只可惜在这个时代,又是那样的家庭,他注定只能走自己两个兄长的老路。 他不肯洞房(当然也有可能是硬不起来的关系),自然也没有儿子,于是对温润的感情大概是有点复杂的,因为跟太子的一段旧情,在面对温润的时候他很有一种为人父的熨帖,这孩子虽然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平常还傲的一塌糊涂,但未必没有一种反差萌——毕竟他也见过温润小时候拖着鼻涕爬树的模样。 然而确实他又弄死了人家的爹,这又有些没底气了,被这种愧疚驱使着,他对温乐这种厚脸皮的越过了温润仿佛是他亲儿子般喧宾夺主的哭穷采用了一反常态的忍耐态度。从来临安下船开始,温乐这贱人每讲三句话,比如有一句是跟银子有关的。 谏亲王他是个读书人啊!视金钱如粪土!温乐提起粪土简直是太铜臭太没有涵养了,但赋春交不起赋税又是事实…… 温乐使尽浑身解数的想要说服他,赋春的穷是因为体制!都怪体制! 这样提着耳朵念叨好些天,谏亲王不能不烦,但想想又觉得他说的怪有道理的,便常常又将温乐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给翻出来思考——譬如海贸啊垄断啊啥啥啥的,吃着盆里望着锅的温乐想日后借他的手,弄下一块能让子孙后代吃几辈子的大福利!那就是合法垄断海贸,能光明正大的以皇帝为靠山,吃天下数一数二的大肥肉。 谏亲王到底没见过海贸的世面,他虽然明白这玩意儿估计赚钱不少,但压根儿也没有更明确的概念。大厉朝的港口本来就是因为讨厌倭国人才关了的,开不开对他来说没有很大的改变,温乐成天揪着他商量这事情,他被烦的不行,就跟哄儿子似的跟他把盟约给签了。 殊不知日后多少人因他此举恨的牙根痒痒,可如今的谏亲王只会因为耳朵暂时的消停而发自内心的感到畅快。 温乐宝贝似的把那盟约翻出来看了第二十遍,盯着右下角印着谏亲王大名的章印仔细辨认后,决定回去后他必须得用油把这字儿给糊上,最好能保证几百年纸张也不要变模样,日后庸儿长大了,便也有一个光明正大的洗钱处,不必担心挖金矿拿来的金子还得偷偷摸摸的用。 温润没温乐那么小市民,他心气儿高些,就是如今也对谏亲王没什么好说的。这些天他眼睁睁瞧着在赋春时提起谏亲王就撇嘴的温乐变身为唠叨狂,恨不能睡在谏亲王被窝里和他商议盟约细节,已经从一开始的愕然变成如今的囧然了。 在见识过多伦带来的收益以后,他已经很明白谏亲王迷迷糊糊签下的这本合约代表了什么。赋春如今不缺钱,但最大的硬伤便是这些钱都上不得台面。他们兄弟俩虽然一直以来研究兵器招兵买马忙的马不停蹄,但无疑的,没有任何人真的想要看到开战的那天到来,最终受苦的只是平民百姓罢了。 但若能包揽下大厉朝海运的一切贸易往来,那其中的利润绝对比九死一生贩卖私盐还要可观。 有了这条渠道,那温乐作用在赋春的所有货物都可以作为海外商品来售卖,这并非只是钱的事儿,而是国富民强,关系到整个大厉! 第五个月的时候,谏亲王给大都去了封信,说温润已经接到,但因为他身体不适的原因,回去的路程估计会延误一些时间。 他的信发出去不久,大都的信后脚便送到了他手上——这决计是他提笔之前就已经在路上的。 打开信,里头的纸内就四个字——“病重,速归。” 而此刻,商人往来的中转站临安府,已经流传起了皇帝因为想要和皇后再诞龙子日日春宵不上早朝的留言。 谏亲王只剩冷笑,他所盼望的这一天,总归是来了。 启程、点兵,一路摇摇摆摆的回京,这一次他走的略快,于是显得有些风尘仆仆。温乐则和温润走另一个队伍,并不与大部队同行。谏亲王也不了解皇帝是否会在他们回来的路上直接派人伏击温家兄弟。 情况比他想象的要进行的稍微慢一些,也许皇帝的身体也比他猜测的要好,等到队伍回到大都时,他肚子里尚且吊着一口气。 十二月的天,晴朗、清澈、澄透,寒气一股一股的袭近赋春官吏的心间。 谏亲王只裹着披风,伫立于勤政宫的偏殿——在仿佛上辈子那么遥远的记忆里,他曾无数次和皇帝在里面抵死缠绵,而如今他们两人却走了如此不同的两条路。 皇后脸色苍白,已经不见半点正宫母仪天下的威赫,如同小媳妇般心虚又委屈的低头面对谏亲王——这段时间皇帝确实为了要孩子与她多有往来,在皇帝的身体迅速垮下去而流言与指责直扑她而来的一段时间内,这个受尽了苦难的女人已经快要承受不了再多的打击,只需要一点点…… 谏亲王冷眼瞥她,心中却掀不起一丝波澜,哪怕是从前对她嫉恨到了极点,而如今在完全消磨了对皇帝的感情后,那一丝丝微不足道的膈应也已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态度比起以往更加恭敬的宦官自偏殿中出来,小心翼翼的对谏亲王道:“殿下,陛下召您入内。” 谏亲王拂了拂自己压根儿没有一丝皱褶的衣摆,就着他推开的那道缝隙神情悲戚的跨步进去。他已经能够猜到皇帝召见他是为了什么,这个结果比他谋划的那个还要更好,更完美。 偏殿里点的是珠光宝气里卖的琉璃灯,屋子里亮堂堂的,打眼望去就是颇大的床榻,黑金色的帐幔一层一层堆叠在两侧,那系住帐幔的红绳还是当初谏亲王自己编的,又丑又粗胖。 谏亲王轻笑了一下,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不啻于惊雷,皇帝他听到了,那堆叠的帐幔中便伸出一只枯瘦入柴的手来。 他不知道那一刻在看到了这只手时心中作何感想,然而他脚步仍旧没有一丝紊乱,不慢不紧的上前,他还作了揖:“臣弟参见陛下。” 帐幔内微弱的呼吸声一窒,随后便响起皇帝那犹如被沙砺过的嗓音:“阿……阿笃……” 谏亲王走上前去,掀开帐幔,面对皇帝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容颜视而不见,轻轻笑着:“阿兄,我回来了。” “……阿笃……”八尺高的、肌肉虬结的皇帝,如今像是乍然破裂的气球萎缩成了一个瘦巴巴的老头,他连瞳孔都变得浑浊起来,见到了谏亲王,他先是难堪的想要遮住脸,随后眼泪便从眼角无法自控的滑落下来。 谏亲王一怔,随后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家二哥这个铮铮铁汉流泪。 “怎么了?”出口的话比想象轻柔。 皇帝颤巍巍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掌,仿佛感受到了炽热烫入心底的温度,提着脸上已经无法控制的肌肉哆嗦着露出一个其丑无比的笑。 奇怪的是,谏亲王此刻的心中并未因此感觉到厌恶,这就像是最普通不过的笑容。 他将那只手贴在脸颊上,与皇帝默然凝望。 半晌,皇帝似乎放下了心头的重担般,释然的开口说道:“我如今……身子已经不成了。你,你替我……你替我来坐这个天下。” 谏亲王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眼神中凝聚着一汪清澈的寒泉,而后便听到皇帝上气不接下气的嘱咐:“知道你……跛脚的人,我已经全部……处理干净。我对不住你……喻召……在我枕边,你要收好……你要好好过。” 谏亲王伸出手来,在他干枯的发丝边摸索,果然摸到一卷桶装的绸布诏书。 没有理会皇帝痴痴的眼神,他摊开诏书,确认无误后,垂头低低的便笑出声来。 那殿中跪了一地的仆役将头垂的更低,皇帝被他挣开的枯瘦的手掌横在被面上无力的瘫软着,此时他仍旧紧盯着谏亲王的脸,这次以后,想来就是死别。 谏亲王忽然俯下身去,在他干裂的嘴唇上轻轻的一吻,用耳语在他耳边小声的说道:“你好生去,我会过好我的日子,后宫三千,子息繁盛,你做不到的,我都替你。” 皇帝骤然瞪大了眼,喉中咕噜噜的翻滚:“并非……并非……”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然而谏亲王却伸出手来按在他的咽喉,重抬头后眼中的目光冷的几近凝冰:“你放心,我绝不辜负你的嘱托。” 皇帝忽然明白了什么,愕然的颤抖了一把,他张开嘴想要叫些什么东西,却因为被按住了咽喉不能出声,因为这股情绪,他满脸涨得通红,眼神从深情款款变得尖锐又怨毒,但很快的,谏亲王感觉到掌心中方才微弱跳动的脉搏微微一颤,再没有跃起。 皇帝睁着一双大眼,目中遍布血丝,牙根紧锁,骇然又愤怒。 轻轻的伸手将那双已经变得陌生的眼阖上,谏亲王站起身来,悲戚的叹息道:“下去准备吧。” 已经明白出了什么变故的宦臣先是齐齐的一颤,而后哀泣出声,谏亲王越过他们,朝着大门走去。 禁宫中鸣起了大厉朝开国以来的第二道钟响。 大厉四十二年,元德皇帝崩,新帝登基,改号清平。 第五十九章 元德帝驾崩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大厉朝蔓延开来,谏亲王的登基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应,坊间流传了一段时间的谏亲王谋害皇帝的传言,随后却再自然不过的消散了。 毕竟满朝文武都知道在谏亲王回到大都之前皇帝的身体就开始不好,更何况皇帝膝下无子,他死了,皇家也就剩下谏亲王这么一个血脉,让他来继承帝位更加是理所当然。知道的再多一些的,比如那几个守军也是没话讲,皇帝和谏亲王的关系他们懵懵懂懂的知道那么一点,皇帝登基时谏亲王也只是个郡王,他出了多少力皇帝的心腹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是再不喜欢他的人,也找不出谋权这种短处来加以指责。 但人心不就是一直在变的吗?爱着的时候值得人死去活来的一切,在不爱了之后连屁都不如。 脚程慢的温家兄弟顺路还扇了一下雪景,他们一月份才到大都,那时连沿途百姓家挂着的丧期的白绫都已经扯下来了。 在位如此短暂,死了六个儿子,掌权期间各地灾祸无数,不是风暴就是水涝,水涝刚过就来三年旱灾,元德帝这个皇帝在史书里只怕要占用很大一块版块。 大半年以前还被人惦记着欲杀之而后快的温家兄弟此时已经能顺理成章的进入皇宫,一朝天子一朝臣,拿着新帝的令牌,横行宫中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来找茬的。 这是温乐第一次看见皇宫,他去过紫禁城,这个皇宫倒没有紫禁城那样的规模,也没人家的品味,据说是根据开国老皇帝审美来盖的,温家老爷子也在里头搀了一手。 勤政殿坐着开国来的第三任帝王,谏亲王在温乐记忆中带着些许狐媚笑容的脸已经被此刻黄袍加身老了十岁的男人所替代,他也和温润一样蓄起了胡子,洗去了一身的阴柔,仿佛另一个骁亲王那样顶天立地的坐在龙椅上。他也再不会像哄孩子那样对温润或者温乐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了。 温乐加了爵,从子爵直接封了个侯爵,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侯爷”。虽然因为找不出究竟他没法儿给温润一些什么,但温润打开始也没准备像温乐那样搞个爵位。 追封和罢免朝臣的时候,温乐站在最前列,就连风光无限的左右相爷也不得不低眉顺眼的排在他身后。温乐大着胆子抬头朝着高台之上看去,托没有近视眼的福,他发觉新帝正心不在焉的用手摩挲着龙椅上凸起的鼻尖,眼神落寞而怀恋的透过大殿的殿门看向虚空,仿佛在缅怀着过去的什么东西。 次年,大中华商行在临安府落户,分行开遍沿海各大城市。 有自己的船厂实在是相当方便,加上政策偏倚行事便利,他的船队从整合到出航几乎都没有出现任何的不愉快,赋春这块地方他仍旧没有像希望的那样完全暴露,虽然那样也许会拉动当地的经济发展,但无疑也会增加温家人安危的不确定性。 …… 金陵、秦淮河畔,素来是古今男人们钟爱的销金窟,这里有最美的青楼头牌,也有波斯来的肤白貌美奶子大的的异国女娘,还有出口成章不让须眉的大才女,赌坊书馆更是四处可寻。如今的金陵比起从前要更加热闹,皆因为大中华商行的招标会今年选在这里举行。 说起大中华商会,那可谓是大厉朝冉冉升起如今贵不可言的一颗新星,商行的大小老板更是如今江湖上的一个传奇。 金陵最大的浣纱阁内,一桌子青纶书生喝多了酒,叽叽喳喳麻雀似的互相吹牛b。 “我叔叔可说了,此番大中华商行的新招标会拍的可又是稀罕玩意儿。上一次那个修路的工程没抢到,后来那姓王的大肥油接完了工程一跃搬至大都去做人上人了!可把他悔的……” “洋外的好玩意儿可真多,”有一人说,“我上大都来前,那大马路可修到我那村子门口了,修路的非让我绕条路走。我来金陵前才发觉这边都已经铺上那种硬邦邦的大沙子地了。” “这次卖的是西边儿的桥路工程,我才打听到的消息,这会儿里头恐怕叫牌子吵翻天了。” “……” 一墙之隔的雅间里,温乐皱了下眉头,问正在大刺大嚼的忍冬道:“今年的风头怎么这么盛?我已经听到好几个议论咱们的了。” 忍冬搁下筷子一边努力咽下烧鸡一边回答:“还不是去年修路的事儿给闹的呗。工程方据说那回一口气挣了近二十万两白银,全天下都疯了。” 温乐有些担忧:“你可得跟皇=大都那边的部门打好招呼,若是拿了咱们的东西不好好办事儿弄豆腐渣工程,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忍冬哈哈一乐:“要不怎么说事在人为呢?当初咱们一两粉末兑十斤水也是铺路,现如今我瞧他们一两粉末兑的二十斤水效果也跟咱们差不多,不过再多兑可就不成,属下自然会让人好好盯着他们。” 掏出如今商行卖的火热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忍冬站起身来对温乐道:“侯爷,时候差不多了,大人那边估计已经忙完了。” 他说的正是温润,他如今掌管着大中华商行最多的资源,已经是大厉上下炙手可热的黄金人物,若论起名气,那绝对是比温乐还要大一些的。 到达商行开招标会的酒楼时,最新的招标会刚刚落幕,无数黑压压的脑袋从大门里涌出来,细一看都是数得上名号的巨贾富商,这些人有的意气风发有的垂头丧气,出了门直奔青楼泻火的也有,更多的则是钻回轿子里匆忙回家。 人走的差不多后,从空荡许多的酒楼里又出来一列侍卫,没一会儿温润和一个有点脸熟的高个子并肩出来,两个人还在面对面小声商议着什么,温润的眉头都是皱着的。 温乐坐在软轿里掀开帘子看了一会儿,暂时没从侧脸认出那个高个男人是谁,只是轻声叫了一句:“哥?” 温润的神色瞬间亮了起来。 他准确无误的回头找到了温乐的所在,立刻喜形于色的大步朝这边走来,嘴里说着:“你竟然来了金陵?怎么不派人来告诉我?” 温乐被他扶着下了软轿,柔情蜜意的对视片刻,才笑眯眯的搓搓温润蓄着小胡须的脸蛋道:“我想你便来了,哪儿那么多理由。” 他俩只恨看得不够,旁边的忍冬却忽然上前一步,附在温乐的耳边说:“侯爷,站那边的那位不是韦家大老爷么?” 温乐一愣,眯眼瞅了一下,嘿,那笑的尴尬的高个儿老头不是韦老大是哪个?当初扬着鞭子对老三要打要杀的,如今此一时彼一时,韦家老爷子前几年凄凄凉凉的去了,临走前连官位也没保住,大老爷就一个儿子在宫里当侍卫,小年轻居然经历了三任皇帝,越发没有前途,从御前打发去守宫门了。 韦家可不就是几年前的温家?风水轮流转,早晚到我家啊。 虽说早已经忘记了被欺负是什么滋味儿了,可温乐这会儿还是忍不住觉得痛快,看大老爷一方从前趾高气扬的态度,忐忐忑忑不敢上来打招呼的模样,他冷笑了一声。 “你怎么和他混在一起了?” 温润听他这样问,挑了下眉头,回头看一眼才明白温乐在问什么,同样轻笑一声:“他也来参加招标会,结果见到我在,散会后怎么都不肯走。” 他们这边说着小话,后头的韦大老爷就有些站不住了,他虽然尴尬,却不得不上前来与温乐寒暄:“乐儿,许久不见了。我儿时便看你有大出息,如今一见果然不假,贵气如云啊!” 温乐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承蒙大舅舅看得起了。” 韦大老爷臊的不成,耳朵都红了,只有连连摆手:“哪儿的话哪儿的话,我那时也是鬼迷了心窍,做出那样惹人发笑的事情,你能喊我句大舅舅,我……唉……”他抹着眼睛背过头去,看模样在擦眼泪。 温乐越发瞧他不起,他若是能硬气的在如今温家得势后依旧如往常那样,他还没什么可说的,如今捧高踩低的样子实在叫人恶心。 韦大老爷抹了会眼泪,见没人搭理他,轻咳了一声,对温润道:“恰巧乐儿也在,千载难逢的机会,便像之前说好的去妙逢春?” 温润心道不好,赶紧看温乐的反应,便瞧见温乐果然眼神微妙了起来,先是瞥了自己一眼,而后才高高的“哦~”的一声,神情莫测的垂眼盯着地面,若有所思道:“说好的妙逢春啊……”妙逢春他是知道的,金陵最出名的茶馆是浣纱阁、最出名的青楼是识香坊,最豪华的花船,便是妙逢春了。 温润看他这模样,登时明白他想歪了,嘴唇抽搐一下就想解释,却因为韦大老爷在场不得不顾忌的顿了一下。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温乐柔柔的便露出一个微笑,他挥手打开掌心的折扇,扇的头顶纶巾的发带长长的在空中飘起来,如同一只撩人的猫爪揉在心间,启唇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行吧,听说妙逢春的姑娘在秦淮也是艳名远播,好容易来上一回,怎么好错过呢?” 第六十章 这事儿没完。 自上了花舫起,温润有心的便坐在贴近温乐的地方,挤得来献殷勤的姑娘们不得不乌泱泱坐到温乐的另一边,虽然对着温润帅气的脸蛋她们无法口出恶言,但心里未尝没有骂过他几句不实相。 温乐以来,温润的处境便有些尴尬。韦大老爷是个特别现实的人,又不善钻营,人家长袖善舞的人做得漂亮事儿到他这难看了十倍不止。从在招标会现场看到温润便急忙贴上来献殷勤,再到后来温乐一到他立马转换态度一径凑在温乐面前说好话,这马屁拍的温家兄弟两个人都不太痛快。 今天韦大老爷显然是出了血本,花舫寻常是不让客人上船的,因为地方小。通常都是客人们自己有在河上的游船,然后行到花舫附近,听着花舫上的鼓弦乐声再点姑娘。所以上一次花舫的价格可比租赁游船贵多了,从韦大老爷在招标会场看着举牌子的其他商户自己那捉襟见肘的模样,温润便明白韦家这下坡路走的绝不止一点半点的快。 可他仍旧是毫不犹豫的点了花舫里最贵的头牌,当然,用的是温乐这个无人不知的侯爷的名号,可最后钱肯定是不能让温乐来付的,于是韦大老爷自己节约的要死,身边只要了个出牌费五两银子的小茶姑,专替他倒酒,手都不能摸。 韦大老爷那脸皮子是当真甩出去了,打落座开始就拉交情,又忐忑又小心的盯着温乐,他寻个话茬又哭了起来:“你们不知……你们大舅我这心呐,哪儿能是铁打的呢?润儿当初的婚事就是我和妹夫谈的呢。谁料到后头会有那一出?子不言父过,你们姥爷那脾气……婚说退便退了。炼儿那次被我捆在椅子上,我拿着鞭子净打不下手……一晃近十年了,那天不在我梦中瞧见呢?” 他泪珠子掉的比倒酒快,啪啪哒哒桌布就湿了一块,温乐瞥他一眼,酒杯一撂,皱着眉头没好声的说:“大舅舅今日赶着扫兴来么?” 韦大老爷吓得抹抹脸又喝一杯酒,暗地里给花舫里的头牌芍药递了个眼色。芍药走的是妖艳派的,酥胸半露红唇一翘,便自旁边凑近了温乐的脸,吐气如兰:“侯爷,您可要喝杯女儿酒?” 旁边温润的笑容差点绷不住,眼睛里都冒火了,方听见温乐哦了一声,反问芍药:“何谓女儿酒?” 在座的陪酒姑娘们大约是没料到他有这一问,对视一眼都娇滴滴的笑了起来,芍药捂着嘴花枝乱颤了一阵,伸手往嘴里饮了一口,含住,嘟着小嘴凑上来,眼神欲说还休。 温乐不解风情地伸出一只大手啪嗒盖她脸上,把她脑袋推远些:“我不爱喝黄酒。” 芍药这辈子头一回见到这样呆的人,自己肚子里转了一圈,咽下去的一口酒差点喝进肺里,登时咳了个惊天动地。 温乐拍拍她脑袋,哄妹妹似的:“去休息吧,今日算你伺候好了,再叫个人上来。” 芍药也没多少矫情,出来了一个时辰也是那个价格,半个时辰也是那个价格,左右赚到了钱。韦大老爷却差点滴汗了,出了一份头牌的钱,还来一个?! 温乐半点没客气,点了一个更贵的走冷艳路线的头牌,名字起得跟尼姑似的,叫素兰。素兰抱了个琵琶进来,落座就目不斜视的拨着弦,挺多人就吃她那一套。 韦大老爷抹着汗将自己请兄弟俩出来的意图给说了。原来如今韦家就剩已经分了家的四老爷有些能耐,可韦家人早已享不到他的福了,韦大老爷便筹谋着要做个营生。上次接了大中华商行修路的那个商人赚的盆满钵满,把他眼红坏了,这次他想着就算没权也得捞点钱在手,于是便来了金陵打算碰碰运气。他也没料到招标会的那群王八蛋都是不把钱当钱的,他那点家底一开始就被人压的不好意思开口。 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厚着脸皮看到温润就贴上来,实在是被逼到山穷水尽没办法了。 他话里话外就不停暗示着大中华商行还有什么小生意能给他做做,甭说别的,西北的脂粉商不是要换届了么?给他透个底折个价也好。 温乐耳朵里听着尼姑兰拨弦,腿上被温润摸来摸去,眼睛一瞥韦大老爷毫不心虚的嘴皮子,心中就在腹诽哪儿来的这么厚脸皮的人呢? 西北的脂粉从来是温乐商行里数得上名号的赚钱,他别的不挑,一开口就说到这个? 他索性玩儿着酒杯,也不说破,推太极似的就含糊着:“西北的脂粉啊……我倒是有点印象,大舅舅说的是长安还是金城?长安的销售量比金城要大些,可若是要拿,估计还是金城的名额好拿。” 见他口风松动,大老爷后背湿了一截,赶忙给尼姑兰使眼色叫她献献殷勤,哪知道尼姑兰权当看不见,一脸蔑视的拨着自己的弦。 这娘们不顶事啊!大老爷是要做大事的人,他豁出去了,不就是钱吗?一挥手,再叫一个!叫个贤良淑德的头牌上来。尼姑兰怏怏的下去了。 想到结账的事情大老爷桌子底下的腿都在抖,但一想到今日若能成事那赚回的可不止一倍两倍的钱。头牌问雪一上来就嘘寒问暖的要给温乐捶背,温乐打量了她一会儿,又瞅瞅温润的脸色,终于解了气,不闹腾了。 “大舅舅若是想做金城的生意,其实也并不难。金城上一届的供应商年底要换,能不能坐稳还得看他愿意拿多少钱来保。我这儿给你透个底,上一届他拍下这个名额花了二十万两白银,这次估计能翻个半番。这消息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说罢,他咳嗽一声,见到韦大老爷那木然的脸色也有些不忍,回头就想把贴上来的问雪的一双小手给拉开。 他手还没碰上人家的皮呢,手腕上就被一股大力拉去了,温润终于坐不住了,脸色难看的拂开问雪就把温乐给拉出花舫去,叫老鸨靠岸。 大老爷痴痴的盯着温乐还没凉的位置看,手上握着的酒杯都仿佛不存在了,今日拍的那个修路的工程成交额也就是十五万两,这价格已经把他的心理防线都压垮了。他往嘴里又倒了一杯酒,船靠岸的振动把他振的清醒了一些,他赶忙去摸自己的钱袋——坏了,三个头牌多少钱来着? 温润难得这么气急败坏,且为的是自己,虽然被拉着走的速度有些快,温乐还是蛮高兴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他任意温润拉着,嘴里哎哎的叫:“你干嘛你?路上的人都看着呢!”确实,周围特殊职业者盛行,路人看到温乐和温润这两个男人手拉着手在路上走,姿态又那么亲密,眼神就变得暧昧起来。 温润咬着牙不应声,把温乐拉到临近的巷子里,缩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就发作了:“三个姑娘都挺漂亮啊?” 温乐心虚的转了下眼睛:“那不是你和他约好的吗……我还沾了点光……” 温润无奈抬头望了眼天:“我什么时候和他约好了。我躲他都来不及,他自己凑上来的你还不知道吗?” 温乐轻哼一声:“我发觉把你放在江南这边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温润求饶的抱住他:“你跟着我都成,下次别这样了。那女人还想喂你喝酒,我看在眼中,心里难受。” …… 福州的大中华商行建在城郊,虽然地处偏僻,但自从落户以来,门前却从不缺少来客,每日都是车马喧嚣。 金陵的招标会完成之后,兄弟俩就到了福州,福州自那次水患之后重新建设,城建相当不错,经济也发展迅速。更因为新帝登基时还未落地好的关系,福州的码头就着温乐的意见建造的特别大。因为地势更近,水位更便利加上风向优越的关系,除了临安府的一个码头外,这里是温乐选择的第二大贸易出口集散地。 大中华商行有海川近两百艘,都是出自赋春当地的船厂,随着工艺的精进,如今船队的数量还在不断的增加。而温乐主要进行贸易的商品,包括瓷器、茶叶、烟草、酒水之类的东西,都已经有了相当稳定的供货商,从出产地开始就有了合作,也在无形中推动大厉本土的经济发展。 海外的人毕竟接触中原不多,十分好糊弄。就拿倭国来说,次一等的茶叶和品质只是堪堪的酒水,每年能以翻二十倍的利润换得他们的金币和银器,由于没有相当值的交易的特产,温乐通常不在倭国进什么货物。而出口英法的商船所需要的路程更多,从英法换回来的珠宝、药品有时比在倭国的获利还要丰厚,再其次就是印度,那地方温乐派遣了许多人才找到,头一次回来的时候商队的领头人就跟他诉苦,说磨破了嘴皮子那边人才把用作抵钱的奴隶给换下来,给了真金白银。 海贸同样是温乐拿来洗货的渠道,很多不能公诸于众的东西,譬如这个时代还未研究出来的钟表、灯具、武器等等等等,只要冠上了海贸的名头,基本上就没人会怀疑货物的来源渠道。而这些商品的出现无疑也让皇帝感受到了危机,有看得见摸得着的货物作为倚靠,大厉的发展无疑比从前加快了相当多。 每年大中华商行缴纳的赋税是让人眼红的,温乐当然也做了假账,但最后的金额也让相当多的人对海贸这个行业蠢蠢欲动。于是除了正当做生意,温家人还得兼顾水匪,这一行由温炼来打理,在海湾里每日巡逻,遇上了不是大中华商行的船只就尽管抢走,久而久之,也没人再去敢触大中华商行的霉头。 当然,温乐的日子过得还是不够舒坦的。 他娘又拿着画像来找他絮叨了。 第六十一章 韦氏如今到了享清福的年纪,每天就是吃饱喝足等好梦,没事儿干的时候出去和老闺蜜们聊聊天啊,或是跟贴上侯府的商贾、官吏的家眷们吃酒赏花,从扬州的别苑辗转承德,有兴致的时候就回大都住几天。温乐通常不太插手她带着孩子一起玩儿的事儿,他和普通古代男人的想法肯定有不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去多看看多见识一些东西总比闷在家里死读书要好。照理说,老太太这个日子,过的是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的舒坦。 韦氏也确实挺满足的,她这个出身,打小便受尽欺凌,学的最精乖的便是忍气吞声,哪怕是在几年以前呢,她也从没敢奢望过自己能有现在这样的福气,正宫娘娘风光吧?天底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可孩子不是照样生一个死一个?还得忍受民间对她的揣测和抹黑,现在丈夫死了,天也塌了,连太后也捞不着一个,被皇帝封了个仁宗皇后的名号便送到娘家去养老了。 韦氏相当明白自己有如今的风光全都是倚仗儿子的出息,于是她也在变着法儿的想要对儿子更好一些,几乎是温乐说一她绝不说二的。她为人祖母,隔代疼本是天性,可温乐一句孩子不能娇惯,她就硬是狠下心肠对孙儿严加管教,从不偏袒;她为人女,按如今的孝道论,温乐绝对无法逆悖她的命令,可她硬是为了不拖累儿子对娘家如今的落魄视而不见,可唯一她无法妥协的,就是温乐到如今还不肯成家这件事。 在她看来,男人这辈子四件喜事儿,久旱逢甘霖温乐如今已经早就经历了,他乡遇故知仿佛对他来说也没有特别大的意义,他如今的爵位纵然是金榜题名的状元也无法得到,只一个洞房花烛,本是所有人都应该经历一道,他却直到如今也没有感受过。 扑着白粉的媒婆一径的说着奉承话,她抱来新一批的画像,都是这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这些闺秀的画像她轻易也是过不到手的,可一听说是温乐要找对象,那些人家仿佛恨不能直接登门自荐。 韦氏翻出一张福州太守嫡女的画像,点点头说:“这姑娘生的圆润丰盈,眉眼也秀气,看起来是个身子好的。”她皱了皱眉头,回想了一下,“太守夫人家那边……据说亲戚很是跋扈?” “哪儿的话啊!”媒婆夸张的一捂嘴,凑上去说,“能攀上侯爷这门亲事,哪怕做个侧侯夫人呢!太守家估计也得笑掉了大牙,哪里敢跋扈哟!” 韦氏点点头,将那画像抽出来放在一边,刚想说什么,便瞧见贴身的侍女匆匆进屋说了一句:“老夫人,侯爷回府了。” “请他过来,”韦氏瞥了媒婆一眼,想了想还是说,“我劝不动他,待会儿你得在旁圆两句话。” 温乐一进屋看见陌生的白粉脸心里就来气,他扫了眼桌上的那一堆画像,朝天翻了个白眼。韦氏见他竟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顿时也心生忐忑,站起身就笑眯眯的来摸脸:“外头辛苦了,瞧我儿瘦了一大圈,我让人给你去熬公鸡粥补身。” 媒婆也跪着行了礼,当着韦氏的面儿温乐从不给韦氏的客人难看,她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上前来拍马屁说:“侯爷如今少年有成,模样俊俏,又有万贯家财,辛苦些也是值得呀。” 温乐对她挥挥手说:“你无事便早些退下吧,若和我母亲有约,那我便先走,你们聊。” 媒婆有些尴尬的扫了韦氏一眼,韦氏心下一横,拉着温乐扮起了黑脸:“今日说什么也不成,你过来瞧瞧,这多好的姑娘啊!模样俊俏,又富态好生养,她父亲是福州太守,又家世清白,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做个侧夫人又有哪里配不上你了!” 温乐扫了那画纸一眼,便有些黑线,也不知道韦氏是怎么从这张纸上看出富态俊俏的……这不就一个仕女造型线条简单的画像吗?连眼睫毛也不画一下,就任由眯眯眼比眉毛粗那么一点,腮帮子要画出太阳系去了。 他拿起画像抖了一下,瞥一眼神情忐忑的媒婆,轻哼一声:“福州太守?我倒是有印象。太守夫人的娘家莫不是金陵万家出生?万家公子的名声我可是如雷贯耳,去年想要包下洛阳的香水生意,拉着他姐夫的大旗恨不能在我商行门口撒泼打滚了。无妨,母亲若是铁了心要让她嫁我,我正好那这件事情去询一下福州太守的口风。” 媒婆那白粉脸刷一下又白了两个号,立马比谁都迅速的伸手去把那画像给扯回来卷好,战战兢兢的弓着腰就要告辞。开玩笑,她只是个小媒婆而已,得罪了太守和太守夫人,那莫说是营生了,恐怕小命都要保不住。 “没分寸!”媒婆一走,韦氏就发飙了。一是觉得没面子,第二是对儿子的不理解感到伤心,她分明是好意,可温乐的态度,怎么就像是被困扰了呢? 温乐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于是不太想哄她,可他又确实明白韦氏做这些事情出发点都是好意,一时有些烦躁。他喝了两口茶后,就见韦氏一个人默不作声的掏出手帕来擦眼泪,心登时一软——女人心真是难测。 韦氏又是伤心又是担忧:“你这冤孽!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臭小子?哪怕是寻常人家呢,少爷们十六七岁也该成家了,你瞧你如今都二十好几了,还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个人照顾,你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温乐放下茶杯,默坐了一会儿,上去搂住她的肩膀给她擦擦眼泪:“娘~你别哭了,都几岁的人了,庸儿都不掉眼泪了。” 韦氏被他哄孩子的态度弄的气急:“不孝!” 温乐不疼不痒的揪了她头发一把:“我那就叫不孝啦?方才你给我看的那个姑娘,他家大哥比我年纪还大呢,每日就在老父的庇佑下斗鸡走狗耍无赖,全靠他娘给他擦屁股,这才叫不孝呢。” 韦氏连忙收了眼泪,将头发从儿子手里抢回来往发箍上编:“臭小子,我今早弄了两个时辰的!”弄好头发以后,她稍微冷静了一些,“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人家?右相嫡孙女你嫌弃个头太高,礼部尚书的小闺女你又觉得年纪太小,你这个身份,总不可能娶个随随便便的人家吧?大厉朝能担的上你的又有几个?你就是中意皇帝的女儿,母亲也非得去给你求来不可。” 温乐失笑,皇帝登基这些年,也算是做的稳当,前段时间皇长女终于出生,他喜欢的够呛,当场封了个大长公主的头衔,除了日后的太子爷,寻常的皇子也比不上她的地位了。 温乐并不想娶妻,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温润如今为了他也从没有说过亲事,投他以木瓜,温乐自然要报以琼瑶,可这理由是绝不能跟韦氏说的,他一时之间也没有好办法,只得糊弄道:“做什么非要娶妻呢……我也没用得上娶妻的地方……” 韦氏一愣,这是寻常男人说出来的话吗? 她猛然升起个不敢置信的猜测,仔细的在记忆力来回翻找……是了,她竟然也从未听到过温乐去青楼或者包过歌姬!哪怕是养个外室呢! 韦氏险些急哭了,她慌忙收了整头发的手,一边去摸温乐温乐的肩膀,从肩膀摸到胸口居然还有向下的趋势,把温乐吓得一下就跳起来了,红着脸捂着裤裆就问:“母亲!你干嘛!” “乐儿啊,你给娘说实话……”韦氏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盯着温乐XX的部位看了一会儿,苦涩的抬头看着温乐的眼睛,“你当初十来岁的时候……就和庸儿他娘厮混出……厮混出那种毛病……你也没跟我说过这些年有什么感觉……你……” 她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见温乐久久没有回答,仿佛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真相:“你说啊!” 温乐傻了。 他傻了一会儿,脑子又飞快的转了起来,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只犹豫了一秒钟,他就闭紧了嘴巴,撇开头去。 韦氏被打击的够呛,一下子没憋住就给了他一拳:“混账!混账!!!” “娘……娘你别哭……”温乐又侥幸又有些愧疚,赶忙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后背,然而韦氏被他这样一哄,竟然哭的更大声了,到了最后简直就是在嚎啕,声音大到凑在她嘴边的温乐脑子里嗡嗡的响。 此时恰逢温润到家,最近韦氏做媒的兴致相当高,他担心温乐又被韦氏给牵制住要受委屈,忙不迭朝这边赶的时候,就听到这史无前例的嚎啕大哭声。 门口的侍从们没有敢进屋的,都在外头眼巴巴瞅着进院子的温润,温润没时间想更多,急忙就冲进堂屋,立时就被抱在一起的母子俩给雷了一下。 这不怪他,温乐亲温炼抱儿子的时候他也会被雷的酥酥麻麻,这年头的人并没有像温乐这样将感情表达的这么豪迈的。 由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先是上前劝架,和温乐一起小心翼翼的将韦氏扶到软榻上坐了,才空出精力来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温乐刚要张嘴,韦氏忙不迭的伸手压了他手背一下,红着眼睛抹了抹脸,哑声回答:“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老爷,心中伤怀。” 温润和温乐对视了一眼,便知道其中有蹊跷,他也不多问,说了几句话后就知趣的告退,临走转身的时候,还扫了桌子上剩余的画像几眼。他心里有数了。 他一出门,韦氏就拍了温乐肚皮一下:“口没遮拦的小子,你难不成方才想告诉你大哥?” “母亲不哭了?”温乐蹲下来,伏在她膝头,“对不起。” 被温润这么一打岔,韦氏原本心中的不甘竟然奇迹般少了许多,也许是她一直以来对温润的情感停留在惧怕上的关系,她并没有真的将温润当做儿子来看待,和温乐的隐私一比,孰轻孰重自然无从争议。刚才有了一点点一致对外的感觉做铺垫,韦氏转念一想,又不是绝后了,自己还有嫡孙子不是? 更何况庸儿他娘当初是韦氏自己身边的侍女,那时是她鬼迷了心窍找了这么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去给儿子做初蒙,后来一段时间儿子糜。烂的生活也让她感觉有些惊慌,可那时候她在温府习惯了忍气吞声,也没有主动去做些弥补的概念,按理说,儿子如今的尴尬,也有她这做母亲的一份责任在里面。 韦氏伤怀极了,一想明白,她心中便痛的不行,低头就去抚摸温乐的脸:“母亲方才打你哪儿了?疼不疼?” 温乐心中如同被揪了一把,难受的不行,只能摇摇头说:“是儿子不孝,母亲教训的没错。” 韦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摸摸他的额头,心中一下也是接受不能。可温乐不肯娶妻的顾虑似乎也对,他如今这个身份地位,若是娶了个口风不严的妻子,日后四处散布他不能人道的消息,那他的一世清誉无疑会毁于一旦。 “你先出去吧,”韦氏茫然的思索了片刻,到底没有在这忽然的打击中很快的找到头绪,只能对温乐挥挥手说,“回去休息休息,让母亲冷静一下。” 她说罢,又担心儿子以为自己在生气,急忙挂起个浅浅的笑脸来安慰他:“你莫担心,这不是你的错……你去好好休息,如今公务那么忙……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商行吗?” 温乐沉默的出了门,脸色异常的难看,他心中翻滚着说不出口的愧疚,然而在见到一脸焦急的等在门外的温润后,却骤然间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絮掩盖了。 他上前去,也不遮拦,众目睽睽之下便将脑袋抵在温润的胸口。温润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很是担忧,嘴里却不得不故作如常的安慰道:“别担心了,待会儿为兄去开解母亲,她只是一时想不通……” “我对不起她,”温乐摇了摇头,他心中憋着太多的事儿,却没办法对任何人诉诸于口,哪怕是温润也一样。 温润沉默了片刻,朝天看了一眼,叹息着抱紧了温乐。 第六十二章 韦氏再不提起成亲的事,就像是完全忘记了温乐还缺个妻子似的,不论是哪个郡城的媒婆都再瞧不见她了。 对外,若有官眷们吃酒时状似无意拐弯抹角的将此事提起,意在毛遂自荐或为己谋福的,韦氏通常也就当面笑笑,随意打个太极,但下一次再有聚会,开口那位太太却再难被邀请了。 长此以往,温乐这个大厉朝独一个的侯爷的终身大事也就成了个点不得的炮仗,大伙儿不敢说,却又好奇,各种稀奇古怪的猜测就出来了。 “忠贤候能看得上那种庸脂俗粉?我可听说皇帝将他的小女儿已经私下许配给侯爷了,那可是大长公主……那是开玩笑的么?” “瞎说,大长公主去年这个时候才满月呢,俩人差二十来岁,靠谱吗?” “……我可听说忠贤候在海外有个相好,那大中华商行你们知道不?” “傻子才不知道呢。” “大中华商行的船天天朝外跑,据说有个什么什么国的公主就跟忠贤候好上了。那公主日后要做皇帝的!” “有违圣训!岂不又一个武皇帝?” 叽叽喳喳,渣渣叽叽。 大中华商行大都分部小管事儿很是尴尬的听着隔壁那群酸腐从自家主子的婚事说到武皇后身上吵成一团,忐忑的拿余光瞥了坐在对面慢悠悠喝茶的俩主人,轻咳一声:“叫侯爷和温大人见笑了。” 温乐听着别人谈论自己的八卦,心里那感觉还怪特别的,更何况那八卦还传的狗屁不通,那心态就有点像小明星瞧见胡说八道的通稿时的无奈了。 温润打破僵局,笑眯眯的说:“果然是皇城根儿,天子脚下。我们往常去的州郡,人家说的至多止步儿女情长,也就大都,偶尔还会牵扯上政治。” 小管事擦了把汗,干笑两声:“温大人果然风趣。” 温乐喝完了杯子里的茶,又侧耳听了一下,那伙人已经开始争论上一届的科举题目有多么不人性化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对那管事说:“今儿辛苦你跑一趟了,月末收税之前,你们记得去请户部那几个打点打点。虽有我这层关系,你们也别显得太骄矜,该拿多少的自己掂量,完事儿记账簿里年底跟我说。” “哎!”管事儿也连忙跟着站起,给温乐作揖,“小的省得,侯爷可是要进宫?马车备在外头,小的送您下楼。” 车一摇一摆朝皇宫方向跑,温乐看了眼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朝后躺在温润的怀里,就听到温润低声说:“我总盼着有一日,那些碎嘴说起你婚事的时候,能将我和你扯在一处。什么莫须有的公主,无端败坏你名声。” 温乐笑了一下:“说傻话吧你。如今好容易没了母亲那边的压力,你反倒更不满足了。” 温润怅笑:“人心本就无底。更何况若任由人家猜度你和大长公主,恐怕皇帝那里终有一日也会不悦。” 温乐轻哼一声:“我们可是纳税大户,他能为那么点小事情就发脾气?再不行,大不了日后让庸儿提亲去,看皇帝那个模样,大长公主想来不会丑到哪去。” 宫中自从办了丧事,接连几年都是冷冷清清的,虽说大长公主的落地是一宗大喜,可办完了满月宴后,禁宫内便又成了一潭死水。 温乐每回来都是数着秒回去的,这里压抑又沉闷,偶然见到的宫人们都是闷不吭声的做着自己手头的差事。若不是为了大中华商行的后台,他也绝对懒得来和皇帝虚与委蛇。然而皇帝却尤其喜欢他和温润来这儿,温润很少搭理他,但他却偏吃这一套。 皇帝一个人在大殿里批阅奏章,见温乐和温润来了,几乎喜形于色,忙不迭让人摆出棋盘来:“润儿乐儿来了?来来来陪朕说说话。” 温乐笑笑,把手上的账册递给他,皇帝接过来翻了几页,叹息一声道:“当初你就哄我签了那样的盟约,臭小子,和你爹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狡猾。” 温乐被他一讲也有些想发笑,当初先帝也是吃了温三老爷一个大亏的,如今先帝去了,皇帝却仍旧记得,偶尔说起以前的事情时,温乐虽然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却也能感受到他那种哭笑不得的打趣。 说起温三老爷,皇帝有点来劲,笑眯眯的又讲了几个当初他和太子以及三老爷打交道的趣事儿,不知道触动了自己心中的哪点痛处,他猛然闭上嘴一声不吭的盯着棋盘,好半晌过后,才又若无其事的笑了起来。 上次见皇帝约莫在半年之前,才几个月不见,皇帝原本就有些花白的头发更加斑驳了。做皇帝是个劳心劳力的苦差事,他这样好的相貌,却也被拖累的眼角皱纹横生,更别说原本平滑光亮的眉间,如今也是印出了三道深深的竖纹,嘴唇几乎是下意识的紧抿成寡情的弧度,那总带着浅浅的媚意的微笑,也只有存在于记忆中了。 他对所有人都冷淡,唯独温润和大长公主是例外的,温乐在先帝死后也只见到他在看着女儿和温润的时候会露出笑容,而温乐则是沾了温润的光,叫他爱屋及乌的会夸上几句。 看着这小老头跟个真老头似的垂暮,温乐未尝没有唏嘘之感,可温润纵然到如今也不太理会他。摆好了棋盘,温润也不坐在棋盘边儿,皇帝先是有些尴尬,而后神情又有些落寞,强撑着笑了一笑,温乐赶紧打了个圆场:“我给你们煮茶?” 皇帝一愣,脸刷的就白了,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陪我来下棋吧。” 温乐感觉到有点伤自尊,却恰好有个宦官小心翼翼的推开大殿的门进来,喜气洋洋的跪地一拜:“陛下!贵妃娘娘方才诞下龙子!” 皇帝手上握着的一粒棋子啪嗒就摔在地上了。 …… 先帝驾崩三年以后,皇长子终于降生了,该知道的人自然明白若无意外这个孩子绝对能顺利长大,而温家兄弟俩在太子诏书传出大都以前便已经南下去了赋春。 温炼如今常年是住在赋春的,他虽然是个糙汉子,但内心却向往安定,在一个地方呆出感情了之后就不大乐意挪窝。加上他现在管的是不太正当的行当,专门替大中华商行在海上巡视是否有违规商船,所以他的身份一时也不太能够在外公开,通常出海一个月后,他就会呆在赋春休息一个月。 他年纪也不小了,又不是温乐和温润的这种关系,到现在也没个对象,就连温乐也挺发愁的。 但这缺心眼的小子太让人无奈了,一边说不想两眼一抹黑的娶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媳妇儿,一边看到女孩子就害羞的木讷到不行。在这样的情况下真正看上他的姑娘实在是少之又少,而看上侯府的家世想要嫁进来的,温炼自己却心中难以接受。 这小子才二十多啊,难不成要打光棍十来年吗? 他不出海的时候,庸儿就被他带着玩疯了,偶尔庸儿也会一起随船到海上看看,在温乐封侯之后,他就很少去学堂了,而是请了大都的先生每年定时在临安的别苑教授课程,其他更多的是实践。 马车行到赋春城,城墙的厚度简直是普通州郡首府的两倍,他回来的消息瞬间便传回了衙门,还未到侯府,他便瞧见麦灵通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自另一个方向赶了过来。 “……”温乐尴尬的咧咧嘴,“真巧啊。” 麦灵通木着脸下马就跪下磕了个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下官是专程来见侯爷的,侯爷从去年三月离开赋春,已有一年零四个月不曾回来。” 旁边的温润撇过头去笑,温乐很是不好意思的瞪了他一眼,竖着眉头问麦灵通道:“老麦,我在外头也是有正事儿的。” 麦灵通委屈了一会儿,方才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抱怨道:“侯爷走时也不说一声,下官跑到城门口人便走没影了,多久也不回封信。下官在赋春城内日等夜等一年多,也只有去临安的时候才能打听到您的消息……” 温乐汗的不行,这话真不像是下属说的,可老麦那张脸,他绝壁潜规则不下来啊! 麦灵通身后的一众官员皆是呐呐不敢说话,能这样和温乐放肆的,全赋春也只有麦灵通一个,稍微木讷些的达腊都不敢这样。 麦灵通也是真有些资本,赋春几乎重要的营生都得过他手下,温乐也信任他,连在临安的生意也放心让他插手,无疑宠幸到了极点。在这样的宠幸下,麦灵通仍旧是不骄不矜进退有度,实在也算很难得了。 好容易甩脱了麦灵通,温乐和温润俩人灰溜溜的躲开几个亲信谴责的目光,去码头拎着玩野了的庸儿和温炼坐上马车就朝城外跑。 庸儿如今已经是个半大小子,难得被他爹带着耍赖一回,窝在马车里一改平日的沉稳咯咯直笑,温润一把抱住他夹在胳肢窝里,温炼自告奋勇的说:“大哥二哥,我去外头盯着马车,后头老麦他们估计会追上来!” 那一边麦灵通被哄的乖乖回衙门去拿年末的报表,到侯府后却发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登时大怒,上了马就疯狂朝着城门追来。 身后是一群气急败坏的下属,温乐咳嗽一声,自窗外探出头去,高声喊道:“回去吧!回去!明年春节,我自然会回来的!” “侯爷!!!!!”麦灵通面红耳赤的狂吼了两声,终究无可奈何的勒下马,原地踱步几圈,朝着一干下属闷声吩咐:“回去吧,追上了也早晚要跑的。” 第六十三章 说起温道庸这个名字,大厉上下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要不怎么说同人不同命呢?人家生下来便家境显赫,曾祖父是御史中丞、太子太傅,祖父在两淮管盐运,要财由财,要权有权。在普通人还忙于生计的时候,人家已经在皇帝面前混到脸熟了,日后更是前途不可限量;虽然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夫人所生,可有个好祖母比什么都实惠,还占了个长子头衔;他父亲更是个情痴,自他母亲死后竟然顶住了压力不肯再娶,于是便一心一意的扶持温道庸这个庶子上位,还在他年幼时便为他求来世子头衔,更将名下如日中天的大中华商行交由他管理。这导致温道庸如今才过婚龄,便成了全大历数一数二的钻石王老五之一,简直是不招人恨没天理。 每每听到有人这样谈论,温道庸便忍不住想要大笑出声,人们总看到旁人在台前的风光,而在这阵风光之前所饱尝的艰辛却往往无人去关注。 他幼时家道中落,祖父和曾祖父双双过世,父亲又因为出身不好,总受大爷爷二爷爷和几个堂伯父的欺凌,他虽然年幼,却并非对人事一无所知。皇帝下旨封父亲爵位,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可他永远记得出发前的那天将自己关在屋里哭了整宿的祖母,这世上除了自家人,无人可靠。温道庸从小就顿悟了这个道理。 其实父亲大概是不喜欢他的,他年幼便能记事,温府的下人多嘴长舌,他从小便明白自己母族的出身是遭人耻笑的,是以父亲在他五岁前居然从未对他表达过亲近。他那时在温府所见的其他小少爷,虽然时常被严父训斥责骂,勒令做功课,可那到底代表他们在父亲心中还有那么一席之地。温道庸却不同,父亲别说训斥了,简直正眼都未曾给过他几个,他幼小的心灵常常为此而大感伤怀,从而三四岁的时候就懂得了悲伤春秋是什么意思。 可是忽然有那么一天,大病初愈的父亲却脱胎换骨了,他不但会对着自己笑眯眯的喊“庸儿”,还会张开手,慈祥和蔼的哄他“抱抱”! 这简直是他从前不敢想象的一件事,年纪渐大以后,温道庸也记不清当时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态,可他一辈子都记得父亲第一次摸他脑袋给他糖果时的笑容,这笑容贯彻了他一辈子对于亲情的认知,亲情便是亲密,便是宽容,便是包容…… 都是狗屁! 温道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账本一丢,盯着老迈苍苍的忍冬道:“忍伯,您再说一遍?” 忍冬心虚的摸了摸后脑勺,朝天望了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回答道:“世子殿下可别告诉侯爷这是属下说的,只是属下以为小太子金樽玉贵,磕着碰着可不是好玩的。侯爷他带着小太子出海这事儿……属下着实胆战心惊了一点。” 温道庸扶额长叹一声,他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诸事不靠谱的爹,除了赚钱本事以外其他几乎都一无是处。从他十五岁开始学着接掌商行以来,这个活宝爹无一天不在给他找事儿做。商行的事情一概不管也就算了,还时常天南地北到处找地方玩,他回来后宣扬的那些冒险经历实在叫他这个做儿子的也常常心惊肉跳,老太太更是撒泼打滚的不让他爹走,可他那个分明沉稳的大伯居然也任由他爹胡闹,这算什么事儿啊! 温道庸放下笔,匆匆带着忍冬就朝码头方向赶,再不快些他估计就带着太子爷去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玩了。 海运码头几乎就是大中华商行的天下,码头上上下下几乎无人不知温道庸这个商行少东家,一是大家伙都要靠着商行吃饭,第二是这位少东家几乎每个月都要出现几回,来逮他们的大东家。 见他到了,挺多人都熟络的问好,还有人自发的出来给温道庸通风报信:“世子殿下,侯爷他和温大人在临开的去法兰西的货船上呢。您快去把他带下来吧,伙计们都歇了半个时辰不敢出发了!” “辛苦了,”温道庸面色冷凝的对他点点头,吩咐后头的随从赏这人几两银子的辛苦费,自己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找到船上去了。 他曾跟着小伯父出海无数次,对船的构造自然也是烂熟于心,找到他爹的时候,他爹正带着小太子在天顶上来来去去的疯玩儿呢。 小太子算是被温乐给带废了,五六岁的年纪,皇帝在那时已经是满腹算计练就深不可测的城府了,可他就跟个呆小孩一样,黏温乐黏的厉害,恨不能开口叫爹了。温乐只要哄他,那绝对是一骗一个准。 皇帝就这么一个独苗,自然宝贝到了天上去,温道庸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自家父亲和大伯如此忍让,总之这样不分尊卑闹成一团皇帝居然也没有表达不满,而是每次看到晒黑了一层的小太子就乐的嘿嘿笑。 温乐瞧见儿子,比看见他母亲还要心虚,温道庸那耷拉下来的嘴角和不怒自威的气势不知道是遗传谁的,小时候那个一笑挂一串口水珠子的天使宝贝完全长残了,他现在一瞪眼能吓哭小孩,哪里有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温乐愤怒的腹诽了两句,把小太子朝身后一藏:“哎哟,庸儿,你这回来的可快。” 温道庸眉头一跳,努力克制住怒吼的冲动,将自己的愤怒咽回肚子里,他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乖,现在把太子爷送回宫里,咱们回家,事情好商量。” 温乐眉头一竖:“庸儿!咱俩是好兄弟不是?” 温道庸已经被他层出不穷的古怪想法给打击的没了脾气,闻言只是摇摇头说:“不是。” 温乐霎时一脸被打击傻了的表情。 太子从温乐身后探出脑袋,怯生生的看着温道庸,那遗传自他爹的姣好相貌在婴儿肥下也并不被湮没,笑起来眉眼弯弯,哭起来梨花带雨,比性格粗糙骨架奇大的大长公主要秀美出无数倍。 温道庸对这个小姑娘般的男娃娃没有注意,只能半蹲下来伸手哄道:“太子过来,忠贤侯爷今儿吃坏了肚子,没法带你出海了,等下次可好?” 太子对这个比温伯伯严肃了相当多的人物有些本能的惧怕,他抱着温乐的腿缩了下脑袋,就听温乐朝着从船舷上来的润伯伯哭诉:“大哥!你瞧这不孝的小子简直没天理了!” 温润端着一个样式漂亮的果盘上来,看到温道庸时也不吃惊,而温道庸对这个看上去脾气不错的伯伯却一向不敢造次,而是规规矩矩的做了个揖问好道:“见过大伯。” 这种差别待遇简直让温乐心碎,随后温润的态度也让温道庸心碎了。他先是一丝不苟的朝着温道庸严肃点点头,然后转脸对温乐笑成了一朵花:“乐儿,底下新摘的西瓜,难得这季节有西瓜,可要尝尝?” 对这个只要碰上父亲就丝毫不讲原则的大伯温道庸很是愤怒:“大伯!我爹不懂事,您就任由他带着太子爷来涉嫌么?圣上若是怪罪下来,侯府有几个脑袋够圣上砍的!?” 温乐这时正在吃瓜,于是扬起笑脸高举一瓣儿瓜在脑袋上:“庸儿来吃一个?阿爸不生你的气了。” 温道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并不理会自家父亲,而是咄咄逼人的盯着温润的眼睛看。温润吃了半个果盘加一碗茶,妥协的拿眼角去瞥温乐:“他说的也有道理,咱们出海往带着小太子总有诸多不便,若不出意外还好,若是不巧碰上了暴风天,我恐他会受到惊吓。” 温乐恋恋不舍的把泪汪汪的小太子给从腋下抱起来送过去给温道庸,温道庸慌忙接过,紧紧的抱在怀里,唯恐他爹改变主意,立马道别道:“那儿子还有公务,这就先走了,父亲和大伯自己保重,下月祖母生辰你们可别忘记。” 温乐拦住他,揪起他一边脸颊的肉甩了甩,愤愤的歪嘴笑笑,咬牙说:“我那么爱你,你这臭小子却尽不让我省心,对你的好都喂狗了。” 温道庸疼的轻叫了一声,随后忙不迭的抱着孩子撒丫子就跑,老远还能看到红彤彤的耳朵根在那招摇。温润叹了口气,站起身踱步到温乐身后:“你何苦这样折腾他,他这个年纪接管商行,虽说并非管理商行全部事宜,可也绝对难得清闲了。” “你懂什么?”温乐白了温润一眼,“我做父亲的若是不磨砺他心智,日后他猜到了我俩的关系估计就能给吓崩过去。更何况他可是要接管我商行的,不趁着现在让他和太子他们打好关系,又更待何时?” 温道庸抱着小太子在码头上走,小孩儿年纪不小却生的乖巧听话,乍然被带走也不哭闹,只是乖乖的搂着温道庸的脖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嗅着太子身上的奶香,温道庸有些不自在:“你都多大了呀,还喝奶呢。” 小太子愣了一下,抬起胳膊闻闻自己的胳肢窝,眉头皱成了一个小疙瘩,脸上难得带起一丝无措。他以为对方这话是在嫌弃他身上有臭味。 温道庸嘴角一抽,按下他抬起的胳膊道:“不要瞎动,一会我抱不动你,就让你自己走。” 小太子立马搂紧了温道庸的脖子,小脸蛋贴在温道庸的颈部皮肤上,软绵绵的问:“世子为甚不让孤和忠贤候出海呢?孤从未出过海,据说外头有赤发绿眼珠子的怪人,还会叽里咕噜的说鸟话。孤想见见赤发的人长什么模样。” “赤发的那是妖精,怪人们都长着白色的黄色的头发,也没多漂亮,身上一股一股羊膻味。”温道庸忙哄他。 小太子羡慕极了,抬起头眼巴巴的望着温道庸的眼睛:“世子也见过那些怪人么?孤总求着父皇,父皇不让我见呢。” 接触到他的眼神,温道庸心中被萌的一个哆嗦,立马英雄万丈的挺起了胸膛:“这有什么?你如今年纪太小,再长大一些,我总要随船出航,届时带上你又何妨?只是海上天气阴晴不定,你得多准备一些才好出行,否则决计要被吓一跳。” 小太子抿抿嘴,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趴在他肩头不讲话了,眼睛里的狡黠一闪即逝。 温道庸却全然不知,他挺着自己的胸膛,被女相的小太子爷依靠的底气十足,一面在心中鄙视他越发不懂事的父亲,一面感叹着自己总该早些将家庭给支撑起来。 唉,少年老成的背后,辛酸又有谁知呢? 第六十四章 随着踏上中土大陆的洋人越来越多,大厉这块土地的变化已经全然不可和从前同日而语。皇帝被每月都寻上宫门求见的使者团给烦的不行,遂定下每年九月初一自九月十五这半个月,为外交接见日。而他也仅只在这半个月的时间内会接见陌生的外交使臣,至于早打过交道的使者团,一般就视两方的利益枢纽是否牢固来决定是否招待。 于是每到八月末,大都的人流便会达到全年的一个小高峰,这个小高峰和平常的春节前后、庙会集会前后的人潮高峰又有不同,接踵摩肩在街上来回攒动的路人要不金发碧眼,要不褐肤卷发,总之怎么看怎么不像看惯了的中原人。这副奇景又引得许多对洋人好奇的其他城市的人纷纷赶来围观,于是人便越聚越多,再滋生一些专门以此为生的小买卖——总之,为此时段大都城已经扩充了好几次了。 洋人们在陌生的国土大多很老实,传教的则又例外些,不过皇帝对来传教的修士并不太欢迎。并且来中土传教的修士也不仅止于某个教派,光是外来教派互相勾心斗角争风头便能消磨掉他们许多精力了,一时之间,洋人的教会对许多的大厉人来说还只是代表着每月一次的免费大餐。 九月初一,皇帝下朝后便仰天长叹,在做了那么久的皇帝之后,他已经相当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为了这个位置而抢破脑袋了。加上他对比着如今潇洒自在满天下胡闹的温家兄弟两个,心中便更加的不平衡,只可惜他小儿尚且年幼不能继位,否则他更该和他们一样逍遥才好。 才在勤政殿坐下,还没喝口热茶呢,鸿胪寺卿便忙不迭的将这几日要接见的使节团名册给递了上来。密密麻麻的周边的洋外的分不清名字是谁和谁的小国占了有足足一大页纸,底下还附上了好几本花名册,登记的是这些使节团带来的礼物。这才是重头戏,皇帝一本一本仔细翻了过去,挑了几个明显有诚意且出手不小器的使节团率先接见,其他的就留到后面几天。 鸿胪寺卿红着大脸喜滋滋的捧著名册退下后,面对重新陷入静谧的大殿,皇帝叹息了一声,重重的搁下手头的朱笔。 金砖、朱柱、腰廊、璃瓦,这奢侈又清冷的禁宫在短短几十年间已经是三番气象。若有选择,他自然不想被禁锢在这个位置上,可本是男儿身,心却纠缠于儿女情长,又生错了人家,前半辈子为了爱苦命奔波,后半生又折损在自己根本不曾期盼的生活中,此间辛酸也只有皇帝自己知晓。 一小队使节团由宦官带领着在宫内疾步而行,他们几乎不敢打量自己周围的风景,这低调奢靡的一切有些超出他们的认知,哪怕是他们所崇拜尊敬的王的王宫,也绝没有这个宫殿的一半奢华。 他们用十株八尺高的珊瑚、十箱成色上好的珍珠、五十匹马、五十匹骆驼和五十头牦牛加上大量的珠宝才换来了大厉皇帝的亲自接见,这个被称为巴马那的小国如今正被外忧内患所折磨,远至欧陆的大中华商行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那就是依附大厉这个庞然大物,有时候一味的坚持独立并不比寻求陌生人的帮助好。 来求见的使节团很明确的表达了君主所报的善意,这是迄今为止第十五个提出类似要求的国家,而经过筛选后,皇帝也相当爽快的和其中某些距离相近的国家保持了外交关系,大家互相帮助,流动人口,就算这一代不能做到扩大版图,许多年之后,子孙后代也不会都是笨蛋的。 当然,保持这种外交关系的枢纽绝对不止人口的流动,等到送走了这一队谦逊的使节团,皇帝大笔一挥,又将大中华商行的商道申请通过了一个。 锻造、矿产、布匹……一个国家的建立总有他独到的优势,没有一文不值的财富,依靠着这种有什么吃什么的精神,大厉朝的经济才能这样迅猛的飞快跃升,当然,其中的大部分功劳还是应该归功于温乐和温润身上。 皇帝写好了一会要吩咐人办的事情,伸了个懒腰,一看时辰竟然已经临近傍晚,赶忙匆匆传膳。 晚膳还要饿着肚子赶到该去的地方才能吃,皇帝屁股还没捂热板凳,就听到大长公主扯着脖子驴似的叫声:“父皇!父皇!” 她的声音由远及近,人很快便出现在视野里,皇帝眼睛都还没瞥到她就想叹气——宽肩、方脸、偏黑的皮肤,头发根根乌黑粗硬,一双眼睛小而尖锐,泛着阴鸷的冷芒,剑眉粗黑,硬挺有型……这哪里是个女孩子的长相? 人世间最悲惨的莫过于女生男相,世人本就对女人要求诸多,模样更是不能不过的一个大关卡,大长公主的模样却和先帝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这若是个男人,那这一番英武绝对能折服许多女娇娘,可这偏偏是个丫头,那绝对是皇帝的女儿也愁嫁了。 太子反倒长得娇俏一些,大眼细眉,皮肤白皙,嘴唇红润,身形纤瘦,他性格温和,讲话时也是轻声慢气的,若论起大家闺秀,他无疑要比大长公主够格些。 大长公主自门阶三步前便冲天一跃,落地时悄无声息,半跪着双手扶于身前,姿态如同山林间矫健优雅的猎豹般充满力度的美感。她一双鹰眼炯炯有神,束在脑后的一把黑发被风吹起缓缓落回她的背后,简直气势凌人,只可惜穿了一身杏色的公主长袍,那水袖长裙弯月鞋珠光宝气,穿在她身上就像是变态的夫君偷了娘子柜里的衣衫。 皇帝盯着她英武的面容沉默了片刻,不动声色:“你成日蹦来跳去的成何体统?朕不是吩咐内务给你送去了脂粉么?你怎么没用?” 大长公主切了一声,潇洒自地上跃起,半空中拉开自己坐惯了的位置,下一秒准确无误的跳入自己的座位中,这才说:“那些娘们兮兮的东西,抹在脸上跟见鬼似的,孩儿才不喜欢!” 周围的婢女们都见怪不怪了,闻言只是低下头去,因为她们知道皇帝对自己的宝贝女儿绝对发作不起来。 果然,还不等皇帝说下一句话,太子殿下就到了。 太子比大长公主小了几岁,个头却不比她矮,长着一张瓜子脸,体态也细长许多,厚重的太子袍加身总让人有种不堪重负的错觉。他走的缓慢,一步一步之间被丈量的无比精确,走到门槛前,他停下步子,双手将袍脚提起一丁点来,才小心翼翼的踏进大殿一只脚。 皇帝更加忧桑了,他托腮等了一会儿,太子才终于走进来,再拂了下自己的衣袍,轻巧的跪下,声音如同清泉入溪:“孩儿见过父皇。” 皇帝无力的挥挥手,大长公主驴似的声音又昂了起来:“太子殿下!我方才在殿外便瞧见你走在我前头,我现在都坐在椅子上了,你怎么才进来!” 太子殿下柔柔的一笑:“公主活泼可爱,步履轻快,我走的更慢些罢了。” 大长公主就像个多动症患儿,在椅子上来回扭着屁股。 一顿饭吃的劳心劳力,皇帝拖着疲惫的步伐又回到勤政殿去做牛做马,傍晚来了一个说自家娘娘身体不适的太监,来了一个说自家娘娘思念陛下的太监,来了一个说自家娘娘给陛下熬了汤的太监。 他登基这些年,统共也只选了一回秀,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以后,他才明白到过去自己所不理解的很多东西。在皇长女和皇长子出生以后,他再没有和任何一个嫔妃发生关系,在没有太后施压的情况下,后宫的女人都是安分且胆怯的,先帝那时总用身不由己来欺骗他,可他如今才知道那时的自己被蒙骗的有多么可怜,皇帝要做什么事情,敢过问责备的人本就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这种宫闱禁事,他不说,又有谁能有渠道知道呢? 一拍脑袋,皇帝皱着眉头喝了口冷茶,怎么又想起先帝了。 这么多年过后,原本浓烈的抹化不开的感情早已变得少而珍重,他不想破坏那段感情在记忆中甜美的滋味,所以时常会克制自己将感情之后的黑暗面剖析出来。 皇帝赶忙将自己搁置在一旁的奏章翻出来看,兵部的弹药补充申请……这个不能批,一下子要那么大的量,一时半会儿很难保证到位。工部的枪支研究报告……这么多年批经费让他们拆零件,到现在也复制不出一模一样的,反倒是按照这个原理造出了一批威力小些的土枪炮,报告上说是那用作研究的枪支零件太过精巧,有一些绝非人力所能及,而以他们目前的能力,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一群废物。想到此,皇帝心中更是不安,从大中华商行自洋外费尽心血弄回来的那些枪炮上就能管中窥豹的明白那些洋外国家的武力有多么可怕了,大厉若还是这样发展缓慢,总有一日会因不思进取而被人觊觎,若那时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那他还有何颜面去地下与祖先相见?他咬着牙朝下看去——户部的禄米到位……新盖的粮仓也已经堆满,该送去边关的饷粮也已经动身装车,这还得多亏了温乐提出的南方推粮计划,虽然稻米的味道比不上北边儿顶好的几处产地,可产量绝对比从前有了大幅度提升。 皇帝点点头,又翻开另一册,这是内务的宦臣呈给他的帐表,记的是完全属于皇帝私人的银子,来源无非是各国使节的私下孝敬、以他自己名义开设的一些店铺、大头则来自大中华商行每年除了税银外单独给他的一笔钱。 按照如今国库的丰盈程度,哪怕是立即开战,大厉也没有怕了谁的道理,兵马丰足资金充裕,既然如此,那便寻个好时机赶紧将关外总是挑衅的元兵给拿下吧…… 心情不好的皇帝大笔一挥,便决定了关外那群时不时来进犯的兵匪日后的命运。 大厉朝新结交小国的消息在第二日便传遍了整个大都,大都人喜爱谈论政事,尤其是这种冷门又劲爆的消息,这种对于政事的热情是许多大都以外的人无法理解的。 大都内最新兴的《大中华报社》便出了号外,头条就是《喜讯——大厉又结友邦,陆寺卿与使节团友好握手。》底下配了个图,上面是两个火柴人手拉手的模样,古人的艺术细胞无穷无尽,他们总能从有限的线条里脑补出无限的内容,于是这批报纸被百姓们一抢而空,不得不加印 第二版和第三版,同时的,报纸的内容也因此在民间广为流传。 阴谋家们总是意味深长的蹲在酒楼里眯着眼分析:“我觉得朝廷在下很大一盘棋。” 乐观主义者们则总是笑呵呵的:“我听闻巴马那产珊瑚呢,不知道大都内的珠宝行什么时候来新货。” 悲观主义者便则仰天长叹:“有违圣训!非我族类,怎可自降身价与他们握手?鸿胪寺卿简直太让人失望透顶!” 细心一些的人总能发现,从大中华商行开创了海贸生意以后,大厉朝的变化就在有序而稳固的进行着。 修路、通商、外交,如此种种,则让热爱商行的人和痛恨商行的人同样极端,时常这样几次下来酒楼里就唧唧歪歪骂成一团,黑黑和粉粉混战中,又掀起下一轮争端的变革。 而守备森严的禁宫内,阴僻静谧的寝殿中,卧榻酣睡的皇帝却全然不知民间又掀起新的腥风血雨,他在梦中使一柄长锹,神情肃穆的紧盯自己对面正在瑟瑟发抖的先帝,一挥手就砸了一锹下去—— ——“你个王八蛋还敢来见老子……” 血花迸溅,惨不忍睹。 正文完位面之君侯奋斗史(穿越)下——缘何故
作者:缘何故 录入: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