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吹个口哨而已,算什么难事?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也撮起双唇,仿着刚刚的调子吹了三五分钟。哪知吹口哨全靠中气,安永重伤初愈,这一下调皮更是伤了元气。他吹着吹着就觉得胸中一窒,一口气提不上,立刻就掩面咳个不歇,最后竟带出半口血来,红殷殷地染在轻薄的春衫袖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永安,你小小年纪,五内怎会如此虚弱?”二老皱眉看着安永,不无担忧道。
“祖父外公无需担心,这原是年初受的旧伤,到如今已大致痊愈,只是偶尔牵动伤口,疼得叫人烦闷。”安永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一向乐观,觉得伤好了就是好了,何来元气一说。
“原来如此,祖父我倒是有个妙方,可以让你精神振作。”崔老立刻神神秘秘,招呼着安永跟自己走,“不消告知你父亲,只管随我来。”
说罢两个老人笑着携安永走到他们住的院落。脱鞋登堂后,外公郗老吩咐僮仆温酒,崔老坐在灶边,待炉中黄酒温热后,取过铫子倒上满满一碗,又将一包细细的粉末化在酒里,递给安永喝:“服下它,什么烦闷都没了,包你高枕无忧。”
安永半信半疑,不忍拂了二老的好意,便取过酒碗乖乖饮尽。
不曾想这一碗药酒,竟让他真的高枕无忧,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到最后他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竟又活转,周遭围着一群参加婚礼的宾客,脸色都是惊惶苍白,而他自己则湿漉漉地站在沈洛面前,怔怔地面对着沈洛又惊又喜又担忧的脸。
“好好地为何跳进水里?”沈洛皱着眉,口气不善地抱怨,“还是你故意在我眼前寻短见,好寻我的晦气?”
“不,不是。”安永哆嗦着双唇解释,眉眼却都因为喜悦而亮起来,惹眼得让沈洛目不转睛,“我是为了救人,刚刚有个孩子落进水里了。”
说着他回过头去寻找,却实在看不见什么小孩子,只好又悻悻回过头,向沈洛道歉:“算了,我不该耽误你的大事,你快去吧。”
“去哪儿?被你这么一闹,什么大事都给搅散了。”沈洛狠狠瞪了他一眼,径自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冲他吼,“还傻站着,快过来!”
“哎,你在叫我?”安永睁大眼,张皇地望了望左右,“你要走?你不会打算丢下这里不管吧?”
“这里需要我管什么?”沈洛不耐烦地反问他,脸已是越来越臭。
“婚礼呀,”安永慌忙快步跟上他,有些担心地低声问,“你丢下新娘,不要紧么?”
“新娘?”安永的话让沈洛不禁长眉一挑,冷笑道,“这里除了你和我还算沾点关系,哪来的新娘?我看你是发昏。”
他的讥嘲让安永喉咙发堵,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来,只好跟着他气冲冲的步子挤出围观人群:“好了我跟你走就是,这里的路我不认识,你走慢些。”
“车就停在前面,走几步路还怕崴了脚?”
沈洛的冷嗤却换来安永莫名的坚持,他在众目睽睽下忽然牵住沈洛的手,几乎是哽咽般颤着嗓子要求:“我不想坐车,你陪着我走回去吧。”
他的话让沈洛一愣,二人指间传递的温暖使空气都变得稀薄,呼吸再深再急促都解不开这一刻胸口窒息的感觉。陷入尴尬的沈洛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又迈开步子,任安永牵着自己手,亦步亦趋地跟从。
当四周清净到容得两人说悄悄话时,一直目视前方的沈洛才低声开口道:“方才那场风波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从今天一进城就开始……在我面前占尽风光,比我更像这里的主人……”
“怎么可能?”安永双眸瞠得大大的,眼眶微微发红,说的话里也带着委屈,“你都不知道,我能够这样回到你面前,走了多长的一段路,说起来就像一场梦……还有,你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怎么可能抢你的风头?从最初我就一直在偷偷看你,其实你早就知道吧?”
安永急急忙忙的辩白终于让沈洛心情好起来,于是他回过头一脸自负地问道:“真的?”
“真的。”安永郑重其事地点头。
两人间的气氛陡然变得愉快,让这一路不知何时悄悄走到尽头,转眼已变作满室生春。趁着耳鬓厮磨之时,沈洛的双唇依偎在安永耳边,满怀歉意地悄声问:“这次我伤你伤得不轻,现在还疼不疼?”
安永摇摇头,直到现在他仍是挂着一脸恍惚的笑意,始终回不过神来:“不疼了,已经不疼了。”
说罢安永紧紧拥抱住沈洛,闭上眼,笑着听他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
“你我分开的这段时间,我也想了许多。手边那么多事等着做,为什么偏偏还要与你纠缠不清,其实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以后到底把你放在什么位置,才能不妨碍我脚下的路?”
“其实,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没关系的。洛,我早就有觉悟,你我性格不同,你迟早会走上娶妻生子这一条路。今天你肯为我悔这一场婚,我已经……”安永话说到一半,整个人便已被狠狠摁倒在榻上,他猝不及防,只能满脸茫然地望着眼前人。
“你溺一次水就中邪了?”奕洛瑰怒目圆睁,瞪视着安永泛着蓝晕视焦散乱的双眼,咬牙怒道,“还是早先我那一刀,就已经让你中邪了?”
第二十二章:梦境
戌时三刻,冬奴不合时宜地跪在大殿当中,低着头鼻尖吻地,却暗暗翻了个白眼。
此时尉迟奕洛瑰高高坐在殿上,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再次确认:“你是说,你家公子服了千金散,才会变得如此颠三倒四?”
“……”冬奴实在不知如何与蛮人沟通,只好板着脸再次回答:“是的,服了千金散,能够镇痛解郁、使神明开朗,见心中所想、忘心中所憎。”
“哼,不过是让人神志不清的东西,倒让你如此吹嘘。”奕洛瑰脸色大坏,咬着牙问冬奴道,“这该死的玩意儿,是谁给他吃的?”
“是公子的祖父,崔家的老主公。”冬奴理直气壮地回答,脸上满是对牛弹琴的麻木之色。
“他的祖父?”奕洛瑰听了这答案,颇有些啼笑皆非,“为人祖辈,竟给自己的孙子服用这种毒药,简直是不可理喻。”
冬奴听见奕洛瑰如此非议中原风物,气得一时忘了自己在面见皇帝,猛地抬头带着一脸“你才不可理喻,你们全族都不可理喻!”的震惊,抢白道:“千金散乃是名士风雅之物,又兼具疗效,我家公子服用有何不妥?”
“他服药后胡言乱语、神智错乱,就是大大的不妥!”奕洛瑰不以为然地冷笑,“你们中原士族沉溺于此,还想治国领兵,难怪一败涂地。”
“陛下的亲族酗酒后不也胡言乱语、神智错乱?陛下觉得可有不妥?”冬奴少年心性一时按捺不住,不要命地反驳道。
奕洛瑰一怔,旋即大怒,冷眼看着冬奴:“好犟嘴的小僮,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冬奴这才惊觉大祸临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忙用两手护着脖子往后缩,一脸惊惧地盯着奕洛瑰:“天、天子之道,贵在以德服人……”
“哼,当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想的是什么?你们只当我是夷狄蛮主,何曾有过半点服膺?”奕洛瑰冷着脸起身走到冬奴面前,用脚踢了踢他瑟瑟发抖的膝盖,“我且问你,这千金散何药可解?”
“千金散又不是毒药,何需再用药……”冬奴依旧手圈着脖子,心虚地咕哝道,“只要停止服用,慢慢就解了呗……”
“慢慢要多久?”奕洛瑰横眉瞪着冬奴,一脸不耐烦。
“三五天而已,”冬奴撅着嘴,再次很不甘心地、小心翼翼地强调道,“我家公子他很喜欢千金散的,从前就常服用,战、战后隔了许久,最近才又爱上了……”
“他陷在美梦里,当然不愿醒,”奕洛瑰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咬牙,鼻中冷哼了一声,又问冬奴,“这药效未散前,还需要注意些什么?”
“热酒、冷食、多散步、少穿衣。”冬奴忙不迭地细数,完了又道,“还要多浸冷水浴。”
“折腾。”奕洛瑰冷嗤了一声,转身便往殿外走,头也不回地对冬奴下令,“你回去吧,在他戒了千金散之前,人得留在宫里。”
此时的安永不声不响,很安静地躺在榻上。他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却黑森森像两个空洞,任凭烛火对着也照不亮。奕洛瑰换了身白绫睡袍走进殿时,就见他这样蜷身躺着,在灯下显得苍白木然的一张脸,却在第一眼看见自己时,忽然展颜一笑,昙花般刹那间绽放出光采,两眼熠熠如星:“你回来了?”
奕洛瑰如今很清楚他迎接的并非自己,心下更没好气,却狡黠地陪他将错就错:“是啊,在外面累了一天,现在就想听你念念我的名字。”
安永果然入彀,坐起身神色温柔地凝视着奕洛瑰,用低低的声音唤着他:“沈洛……”
果然是这个名字!奕洛瑰怒火中烧地一转眼珠,想想他念的不是司马澈,气竟又消了三分:“你等我到现在,府中可会不安?”
“说什么傻话呢?除了这里,我哪有去处?”安永笑道,说着说着却脸色一变,“你好久没过来,房东都问过几次了,他想收房子,我也在想,如果你以后都不来,这房子我也不续租了……”
“那你去哪儿?”奕洛瑰不是很懂他的疯话,索性追问。
“另租个小房子,不过不常用,平时就住工地了。”安永回答地理所当然,在灯下直直看着奕洛瑰,“可是你……你现在又回来,那就得另作打算了。”
奕洛瑰眉峰一蹙,却假意笑道:“不急,良辰美景,何必尽提些扫兴话?”
说着他径自抽开安永的衣带,又为他意料之中的柔顺,暗暗地恼恨。
“你这里的伤,看来已好得差不多了,”奕洛瑰轻轻抚摩着安永肋间的伤口,对那柳叶形的刀痕端详了一会儿,抬眼问道,“怎么伤的,还记得么?”
安永仰躺在榻上,这时候迷茫地摇了摇头,答道:“不记得了……”
“没心眼的家伙……”奕洛瑰又把目光落在伤口上,俯首用唇舌轻轻撩拨那块初愈而敏感的嫩肉,引得身下躯体急促起伏,险些撞上他的鼻子,“会错认我,却不记得我给你的伤,是吗?”
刹那间脑中灵光一闪,他倏然坐起身来,睥睨着身下媚态横生的妙人,冷笑道:“还有三五天,你就当这是一场梦吧……”
一场无尽靡丽荒银的梦。
种种不可思议的幻象,令人羞耻到无法承受,总在他要落荒而逃前,靠一个问句将他绊住:“你是不是爱我?”
“是的。”于是梦就只好延续下去。
当两人纠缠到梦境的边缘,奕洛瑰抛开手中花枝,为安永拂去满身落花,终于肯替他将衣襟掩上。然而直到整理好衣冠,他的手指仍旧不知餍足地在身下人的腰间流连,拨弄着同其主人一样精致的白玉带钩,沉默了许久才嗓音沙哑地开口:“我知道这几天你时时惊讶,问我为何不同以往,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什么答案?”安永喘着气问,这时候仍旧腮飞红云。他仰躺在嶙峋的太湖石上,瘫软的四肢一时无法从酸痛中恢复,还保持着刚刚那个怪异的卧姿。
“人在分离之前,总难免更加动情,所以办起事来也会过火些,你说对不对?”奕洛瑰微微笑着,双眸直直对准安永的双眼,看着他眼白上的蓝晕缓缓消失。
“分离?你是说……”安永双唇微张,却忽然说不出话来,最锥心的打击再一次敲中他,让他只能怔怔凝视着面前的沈洛,脸上尽是哀色。
“没错,这两天我已仔细想过,诚如你所说,你我性格不同——前日为你悔的那一场婚,我已经后悔了。现在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心里话,你一定要好好听着,”奕洛瑰慢条斯理地说到此处,突然横抱起浑身僵硬的安永,将他径直抛进太湖石畔的深池,“我给你的答案就是——最好是你从这世上消失,或者彻底忘记沈洛这个人。”
清透的碧水再一次弥漫过安永的视野,他在水中睁大了双眼,脆弱的泪腺被刺得生疼。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侧,想探入口袋抓住什么,却一无所获。下一刻求生的本能已容不得他再耽搁,于是他瞬间清醒过来,迅速划动着四肢浮出水面。
“奕……陛,陛下……”安永在水里扑腾着,惊愕地望着站在池边面色冰冷的皇帝,一时摸不清头脑。
这时候胸口已不再窒息,却越发痛楚地揪成一团。
“清醒了?清醒了就从水里出来吧。”奕洛瑰依旧站在原地,一字一顿冷冰冰道。
安永弄不明白状况,只好先让自己脱离窘境。他费尽气力从水池中爬出来,落汤鸡一般湿淋淋跪在奕洛瑰面前,迟疑地开口:“臣,臣只记得与父亲前往东山,然后陪祖父喝了些药酒,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没错,这些我都知道——你服用的是千金散,至于后来的事你怎能记得?”奕洛瑰冷眼看着安永惶惑的脸,语带嘲讽道,“后面的事还是由我来提醒你吧——你迷迷糊糊从东山回来,船队由千金渠一路进城,好大的风光!偏偏我班师回朝正与你撞上,王师御驾,倒被你抢尽了风头,你可知罪?”
安永使劲回想,想破脑袋也忆不起这一节,只好嘴里先答应着:“臣知罪。”
“现在知罪了?前一刻你进宫请罪,还在我面前胡言乱语,非等我把你踢进水里,才得清醒。”奕洛瑰冷嗤完,又阴沉着脸问,“你现在是在装糊涂,还是真的想不起之前都发生过什么?”
“臣知罪,臣什么都不记得了,”安永垂下眼,蛾翅似的睫毛在泛青的下眼睑处投下沉沉日影,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到离奇,“臣只记得自己服了药酒……然后做了一个噩梦。”
“是吗?这么说再向你问罪,倒显得我量窄,”言至此处,奕洛瑰一时也词穷,于是只好悻悻转过身,在拂袖离去前丢下一句,“以后别忘了,你崔家早被褫爵,也该自称草民了。”
“是,草民知罪。”安永木然看着奕洛瑰孤身走远,自己也想起身离开,不料四肢手脚都是软的,又虚又乏,一时竟无法动弹。
没想到祖父和外公给自己下的这一剂猛药,除了致幻,根本起不到任何疗效。安永长长叹了口气,挣扎起身,由着宫内的宦官伺候,将自己平安送回了崔府。
“公子您可回来了!”崔府里冬奴一见安永便冲上前,服侍着他一路回庭院,脸上满是愤愤不平,“那个蛮子皇帝真是可恶,处处都要与您为难!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让他葬身火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