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所言极是,”崔桃枝仍带着往日做姑娘时的习惯,立刻满口奉承地附和崔夫人,“可惜桃枝这一次回来,没能向父亲问安。父亲如今一人住在东山,哥哥修书时记得帮我捎上一句,就说我每日每夜都在忧心父亲的身体,请他千万保重。”
崔夫人对崔桃枝的言谈向来句句生厌,听了这一句觉得尤其不顺耳,不禁皱眉冷斥:“很快你哥哥成了亲,崔府有了当家主母,我就去东山陪你父亲,有什么好忧心的?”
崔桃枝本已上了凤舆,这时听见崔夫人的话,立刻从帘帏后探出头来,一惊一乍地迭声问:“什么?哥哥要成亲?官家恩准了么?这事万万不可大意……”
“你哥哥成亲是天经地义,还需人恩准不成?”崔夫人气得板起脸,锐利的眼睛狠狠瞪了崔桃枝一记,“你自己在宫中好好养你那龙胎吧,不要再操心崔府的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我……”崔桃枝还要说什么,这时崔夫人却已转过身去,吩咐安永送驾。
崔桃枝望着母亲漠然远去的背影,不由想起自己生母早亡,昔日在府中遭人白眼、受尽奚落,种种凄凉顿时涌上心头,令她一阵心灰意冷,赌气使劲甩下了帘帏:“不识好人心……”
第二十七章:崔锅
省亲之后不出三日,崔府果然不得清静,又招来了是非。
尉迟奕洛瑰竟以中原五姓恃其族望,耻与诸姓缔结婚姻为由,下诏禁止太原王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高平郗氏这五家世族自相婚娶。
也就是说,身为博陵崔氏的崔永安,从此不能向五姓世家的闺秀求婚,并且将来他能否娶妻、何时娶、娶的是谁,都要奏报给奕洛瑰知晓,由他下旨恩准,这一门亲事才算作数。
这道圣旨一下,气得崔夫人火冒三丈,在房中大骂不绝:“这一道圣旨,简直是混账到旷古绝今、闻所未闻!近来五姓之中并无嫁娶,那皇帝为何无事生非冒出这损招?一定是桃枝那丫头使坏!”
坐在一旁的安永已经足足听母亲唠叨了半个时辰,趁着她饮茶解渴的空当,赶忙见缝插针劝慰道:“既然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无益,母亲若为此事伤身损神,就是崔宁的罪过了。”
“我怎么能不生气?那皇帝是成心要绝崔家的后!”崔夫人瞪着眼,尤自愤愤不平地恨道,“他若是给你配个柔然婆娘,就是逼我去死!”
安永听了母亲的抱怨,不禁无奈地笑道:“他若为我指婚,我一定抗旨不遵,可好?”
崔夫人听儿子如此表态,总算消了点气,点头赞叹道:“你有此心,不愧是崔家的儿子。”
然而不等安永松口气,她又忍不住忧心忡忡:“阿宁,从此你的婚事崔家就做不得主了,让我怎么办才好?你若娶了寒族女子,我就是死了,也无颜去见崔氏的列祖列宗。”
“母亲您且放宽心,官家这道旨意下得突然,也许只是一时兴起,说不定过个一两年,他就收回成命了。”安永嘴上如此说,心里却赞叹奕洛瑰这道圣旨下得及时,乐得将自己的婚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唉,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及早让你娶妻,别为你妹妹服丧了……”崔夫人悔不当初地叹气。
安永没将母亲的感喟放在心上,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这一季的暴雨来势汹汹,虽然新丰城固若金汤,中原各州却都有灾情上报。各地的灾民流离失所,在听说京城没有受灾之后,都想尽办法前来讨生活。
这一下新丰城的人口骤然增多,数量甚至远远超过了前朝。城中各个驿站义舍皆是人满为患,原本还算充足的义米义柴都已告急。
京尹将这情况奏报天子之后,奕洛瑰甚是天外飞仙地命中书舍人朱批了一句:钦定光禄寺主簿崔宁差办。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立刻又让安永荣膺御史,多了个正八品的小官加身。于是安永在新丰城内东奔西走、筹措物资安置灾民的时候,时常也会感念奕洛瑰这个人……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好在凡事有了官方的支持,办起来都很顺利。户部拨钱、太仓放粮,只有收容灾民的居所一时来不及搭建。安永灵机一动,前往浮图寺说服了住持,请他将寺院的偏殿和厢房暂时开放出来供灾民居住,除了赈灾济贫、施医给药之外,也可趁此机会弘扬佛法,广招信徒。
永安公子出面,浮图寺住持欣然答应,于是此例一开,其他寺庙道观也纷纷效法,很快就解了安永燃眉之急。
同时由安永设计的慈善收容院也在加紧营建,他在设计公用建筑这方面并不专业,也不熟悉这个时代的建筑结构,因此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设计,好在他也没多大野心,只求略具雏形,以便交给工部的官员去细化,至于是否合理,可以在今后的使用过程中慢慢完善。
“公子,为什么您画的这座宅院,要叫悲田院?真是好怪的名字。”冬奴晚间为安永掌灯时,看着设计图稿上的文字,不禁皱着小脸问,“好好一座宅院,为什么要用悲字呢?听上去不大吉利。”
安永笑了笑,耐心地对冬奴解释道:“因为佛教教义之中,有三块福田——供养父母为恩田,供佛为敬田,施贫为悲田。我们济世救贫,就是在这块悲田里种下了一个福因,将来这颗种子开花结果,可得无量福报。”
冬奴听了安永的话,懵懵懂懂有些明白,却终是忍不住问:“公子,您什么时候突然信佛了?那是寒族和庶族才信奉的玩意儿,被夫人知道了,恐怕又要惹她不高兴。”
安永听了冬奴的话,并不多作解释,只答道:“我自有我的缘法,这个不可说。”
“哎呀,什么叫不可说嘛……”冬奴对公子的回答很不满意,赖在席间,撒娇撒痴地抱怨着,“公子告诉冬奴的话,冬奴从来都是压在心底,守口如瓶的。到底什么缘法不可说,还要瞒着冬奴呀?”
安永坏坏一笑,故意逗小家伙道:“所谓不可说就是……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
“哎呀公子,您不说就不说吧,快别说了,”冬奴听得愁眉苦脸,不禁捂着耳朵叫道,“这生生说说的,把我绕得肠子都要打结啦!”
安永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时之间,新丰城内政通人和,京尹在奏报里歌功颂德,捎带将崔永安夸得天花乱坠,奕洛瑰却甚是淡定地令中书舍人朱批了一句:知道了,理当如此。
眼下灾民的基本生计都得到解决,只有做饭的燃料仍然供应紧张。这个时代的煤炭还是奢侈品,城中的干柴也已卖到三文钱一束,安永又心疼新丰城外的大片山林,不想过度砍伐,因此特意拜托将作监为自己打制了一口铁锅,这日便与光禄寺的同僚们聚在一起,示范油锅炒菜。
“这和油煎法实际上很类似,只是不拘于只煎肉类,蔬菜什么的都可以做……这样下了油脂后用大火猛炒,切细的菜很快就能烧熟,比起用釜煮羹或者炙烤大块整肉来说,更能节省薪火,”安永在众目睽睽之下,红着脸炒了两个鸡蛋,“我们可以先在悲田院中试行,如果顺利,再在城中推广这种烹饪法,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中以光禄寺卿最为德高望重,于是由他先举箸,尝了一筷子安永炒的鸡蛋,半晌后才缓缓道:“还成,的确熟了。”
安永上一世的做菜水准,的确一直停留在把菜“弄熟”的水平上。光禄寺卿实事求是的一句话,让安永很是羞愧,觉得对不住自己那个世界的餐饮文化。
“崔主簿只是示范方法,本意不在调味,”这时一位监膳好心开口,为安永挽回了一点面子,“若加些切细的葱白、浑豉,用麻油炒熟,应当能更适口。”
“对对……”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安永不禁赧然一笑,很感激同僚们的好意。
其实安永能有这份好人缘绝非偶然——谁都知道永安公子在光禄寺中当个小官,只是龙困浅滩,陪着他们一干虾兵蟹将玩玩而已,哪个人真敢怠慢小觑他?难得他又平易近人,没有士族子弟的骄矜之气,所以大家放下疑虑后,都喜欢与他共事。
“既然诸位都赞同,我们就照此样式,请将作监再造出一批炒锅来,只是这一次别再做那么精细了。”安永对铁锅上精致的蟠龙把手,以及边沿上华丽的鎏金卷草纹很是无奈,“毕竟只是做饭的炊具,还是以实用为上。”
“崔主簿此言差矣,这铁锅的铸范已经做好,临时再改更费事;何况此锅出自内造,不精美华贵,不足以彰显王者气象。”光禄寺卿得意洋洋地抚髯,又福至心灵地冒出个点子,“此锅既然是由崔主簿制式,不如就命名为‘崔锅’吧。”
安永当即汗颜,推拒道:“别,还是叫……炊锅吧。”
“炊锅甚好,一字双关,尽显高妙。”众人立刻交口称赞,一致通过。
于是这大锅炒菜很快就在新丰城中流行开来,此事自然也被奏报奕洛瑰闻知,他好奇心起,当即命令中书舍人泚笔朱批道:新鲜,钦命崔主簿即刻如法炮制,炒盘菜来进奉。
安永接旨后哭笑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下了御厨,卷起袖子亲手为奕洛瑰炒了盘菜。
结果不消多时,中书舍人的朱批便下达给光禄寺卿,之后又在太官署内广为流传、大解人颐:光禄寺卿听旨,从今而后,不可使崔主簿入太官署掌朝会膳食,钦此钦遵。
这一下太官署内供膳二千四百人,人人都知永安公子手艺不精,很是幸灾乐祸地拿他娱乐了一通。只有冬奴振振有词,在回府的官道上大声替自家公子申辩:“我家公子是君子远庖厨,越是君子离得越远……本来就是世家公子,哪有自己会做饭的道理?”
冬奴的说辞窘得安永越发无地自容,只能躲在牛车里扶额。
第二十八章:狩猎
这一年的夏天在喧嚣中渐渐逝去,金莲川猎苑的山林被染上了一层迷人的秋香色。骄阳似火,奕洛瑰浑身是汗地跳下马背,将皮囊壶里的水尽数浇在晒得火烫的发髻上,跟着迈步走进大帐的凉荫里,筋疲力倦地躺倒在毡毯上。
大帐里崔桃枝早已等候多时,这时忙不迭凑近了奕洛瑰身边,巧笑倩兮地嘘寒问暖,将剥好的葡萄一颗颗喂进奕洛瑰口中。
“陛下今天打了多少猎物?”崔桃枝一边问,一边瞄了瞄奕洛瑰的箭袋,立刻乖觉地讨好道,“陛下英武神勇,一袋箭全都射完了!”
奕洛瑰被她傻乎乎的奉承逗笑,咽下口中冰凉馨甜的浆果,伸手捏了捏崔桃枝娇嫩红润的脸颊:“真是乖巧。你哥哥若有你一半讨喜,也省得我……”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又顿住,凝视着崔桃枝黑白分明的眉眼,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你哥哥是不是与一个叫沈洛的人相熟?也许那个人,长相和我还有点像……”
崔桃枝一愣,蜜桃似的脸上神色怔忡,使劲回想了半天才摇摇头:“我哥哥向来结交名士,没听说他与哪个名叫沈洛的人来往过。再说陛下您英伟无俦,但凡有人与您有半点相像,臣妾我一定过目不忘的!”
崔桃枝说着说着就吃吃笑起来,柔若无骨地依偎在奕洛瑰怀里,娇滴滴地呢喃:“陛下,好好的怎么又聊起我哥哥……咱们聊点别的嘛……”
她崔桃枝,是真的喜欢眼前这个男人——既英俊又强大,目中无人、权掌天下,顶天立地于乾坤之间,每一样特质都使她激动到颤栗。现如今,她早忘了国破家亡时的恐惧,只想窝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纸醉金迷地过上一辈子。可偏偏这个男人同自己在一起时,总爱分神问起她的哥哥——醒时常问、醉时爱问,甚至在床笫之间也不忘问。有时候都不禁使她怀疑,如果自己不是崔家的女儿,没有这样一个哥哥,是不是他都不会来临幸自己呢?
其实,她哪里知道多少哥哥的事呢?在崔家做女儿的时节,她处处不招人待见,整日更愿意躲在自己的闺房里,尤其怕看见自己那两个占尽了风华,如神仙般风神俊秀的哥哥和姐姐,使自己相形见绌,遭人耻笑。
这些话崔桃枝可不会告诉奕洛瑰,她情愿让他误以为崔桃枝也是崔家出类拔萃的儿女,由此看重她,也看重她肚子里的孩子。
可惜崔桃枝的撒娇没能引来奕洛瑰多少注意,他仍然皱着眉沉默着,在夏末秋初的醺风里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很有些心不在焉。
这时一阵疾如风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被奕洛瑰远远甩在身后的骑猎队伍终于赶到帐前。就见领着猎队的尉迟贺麟气势汹汹地跳下马,大步流星地冲入奕洛瑰帐中,望着他怒吼道:“是你自己心不在焉,竟然敢在猎熊时分神,我骂你几句难道还不应该?一言不合你就丢下兄弟们离队,你还配做柔然子民的领袖吗?!”
奕洛瑰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的哥哥,任由他破口大骂,始终双唇紧抿保持着沉默。
尉迟贺麟直到一通怒火发泄完,才惊觉自己一直都在自说自话,而始作俑者奕洛瑰仍然满眼漠然,竟似对自己的行为毫无忏悔之意。他顿时张口结舌,怔怔看着自己的弟弟,心头闷闷像是堵了一团东西,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奕洛瑰见哥哥已经骂完,便从地上拾起马鞭,自顾自与他擦肩而过,撩开帐帘往外走,准备打马回宫。眼见弟弟如此傲慢无赖,尉迟贺麟怒焰更炽,瞬间转过身将奕洛瑰一把扯住,横眉怒道:“为什么你总是任性,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这一声责备终于让奕洛瑰发了脾气,他倏地摔掉手中马鞭,抬起头针锋相对地瞪着哥哥,怒吼道:“我怎么没听你的?我已经什么都听你的了!如果你怕我死在这场狩猎中,如果你真能预见我会没命,为什么早不拦着我?”
贺麟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暴怒的弟弟,花瓣色的双唇瞬间失去血色,止不住地微微发颤:“你在质疑我?你坐稳了中原的江山,就想背叛柔然的神祗吗?”
贺麟的反问让奕洛瑰更觉烦躁,他发现自己又被哥哥逼进了一个死角,每一次只要试图挣扎,都会被天机、神谕、命运之类的说法压制——亲兄弟间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危机?这在以前从未曾有过,从未曾有过!
“我不过就是说一句气话,不必拿神祗来压我!”奕洛瑰不甘示弱地盯着自己的哥哥,恼火地反唇相讥,“若是连说一句话都不得自由,这皇帝做的还真没意思。”
贺麟被他的话气得面色煞白,一时竟忘了言语。
兄弟俩用柔然语起的争执,躲在一旁的崔桃枝一句也听不懂,然而她有心维护自己的天子,一见两人不再说话,立刻冒冒失失地闯进兄弟俩的僵局,杵在奕洛瑰身前仰着脸斥责贺麟:“大祭司,你怎敢对陛下如此不尊重!实在太放肆了!”
贺麟和奕洛瑰听了崔桃枝这句话,两人顿时都被惊住。
在崔桃枝有限的认知里,天子就意味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容任何人忤逆冒犯。可她并不知道在柔然部落中,神权自古高于王权,大祭司的地位远比部落首领更神圣。然而随着人对自然越来越成功的征服,大祭司的神圣,也越来越像一个虚名。人们发现即使献出最壮硕的牺牲来祈祷风调雨顺,照样逃不过各式各样的天灾,而丰收时得到的果实,与其说是神赐,倒更像是自己辛勤得来。